人骨拼图-现代推理悬疑小说-14

豪曼说:“你编入第二组。”“是,长官。这我可以接受。”一位紧急应变小组队员递给她一把MP-5冲锋枪。她想到了尼克,想到他们在“罗德曼的脖子”的第一次约会。那次他们花了两个小时练习自动武器,在假门后射击Z形图,快速更换用胶带粘在一起的香蕉弹夹,以及分解M-16步枪,以排除柯尔特子弹常见的卡膛情况。尼克对自动步枪有节奏的连续击发声情有独钟,但莎克丝不怎么喜欢这种费事的大型武器。她提议用葛拉克手枪比赛,并且在十五英尺的距离轻易地赢了他三个回合。当最后一颗子弹尖啸着飞向靶场中央后,他大笑起来,用力吻她。“我用我自己的武器好了。”她对那位警员说。哈迪男孩匆匆跑来,身子伏得很低,仿佛在提防潜伏的狙击手。“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附近没有人居住,整个街区都……”“是完全空的。”“那栋建筑的窗户都被堵死了,有扇后门……”“通往巷子里。门是开着的。”“开着?”豪曼问,看了看他手下的几名警员。索尔证实说:“不是没锁,而是真的敞开着。”“是陷阱吗?”“我们看不到,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可能。”塞利托问:“巷子里停有任何车辆吗?”“没有。”“屋子正面有两扇门,一扇是大门……”“看起来是紧闭的。另一扇是马车房的门,双开门,宽度足以让两辆车并排进去。门前有挂锁和铁链。”“不过全都丢在地上。”豪曼点点头:“所以他可能还在里面。”“有可能,”索尔回答,然后又说:“告诉他,我们听到了什么?”“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哭。”“又像是尖叫声。”莎克丝问:“是小女孩的声音吗?”“也许吧,但很快声音就停了。莱姆是怎么猜到这个地方的?”“那你得告诉我他的大脑是怎么运作的。”塞利托说。豪曼叫来他手下的一个小队长,下达了一连串命令。过了一会儿,两辆特勤小组的厢型车开进十字路口,堵住街道的另一头。“第一组,攻正门,用爆破炸药把门炸开。门是木制的,有年头了,所以要把塑胶炸药放低一点,没问题吧?第二组,到小巷里去,我数到三,你们就冲进去,明白吗?虽然不能肯定,但我们认为那个女孩就在屋子里面,所以你们在开枪射击前,要留心射程内有没有人质。莎克丝警员,你确定自己要参加这次行动吗?”她肯定地点点头。“好,伙计们,我们去逮他吧。”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8)33莎克丝和其他几名第二组的警察跑进闷热的小巷,巷口已经被特勤小组用车辆堵死了。茂盛的杂草从鹅卵石缝间拱出,撑裂了地基,那荒凉的景象让莎克丝不由得联想到昨天早上发现第一具尸体的铁道边。他希望被害人已经死了,最好是这样……豪曼已命令狙击手爬上邻近房屋的屋顶,她看见他们的柯尔特枪黑色枪管像一根根天线一样朝天竖起。突击小组在后门口外待命。几名队员好奇地看着莎克丝用橡皮筋套住鞋子。她听见有人在和旁边的队员小声嘀咕,说这是她的迷信举动。随后,她听见耳机里传来声音。“第一组队长在正门汇报,炸药安置完毕,我们准备好了,完毕。““知道了,第一组。第二组呢?”“第二组已经就位,完毕。”“收到,第二组组长。各组注意,准备强力进入,我数到三开始行动。”莎克丝又检查了一遍武器。“一……”她的舌头触到挂在嘴唇肿胀伤口旁的一滴泪珠。“二……”好了,莱姆,我们要进去了……“三!”随着一声遥远、低沉的闷响,突击队员一拥而上,动作迅速而准确。莎克丝跟着第二组冲进后门,一进到屋内队员就四散分开,枪管上探照灯的光束和由窗户缝隙透入的明亮阳光交错在一起。当突击队员纷纷冲向衣柜、壁橱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像背后的阴暗角落时,莎克丝却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转身面向墙角,那里隐约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手里拿着刀……她的心脏一阵狂跳,急忙伏低身体保持战斗姿势,举起手枪。她的手指在光滑的扳机上加了五磅力量,即将击发子弹的时候,才看清那是墙上的一幅壁画。一位表情诡异、面孔圆圆的屠夫,一手拿着屠刀,另一手托着一块肉。真吓人……他还真会挑选躲藏的地方。突击队员橐橐地奔上楼梯,搜索二楼和三楼。但莎克丝寻找的是别的东西。她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门半开着。好,先关掉手电筒,你得第一个下去查看。她记得尼克说过的话:绝不要以齐头或齐胸的高度去查看隐蔽处——那正是对方所期待的。蹲下身,深吸一口气,冲!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寻找掩护。用心倾听……一开始她什么也没有听到。然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刮蹭声;接着,又是一声碰撞声;最后,是鼻子快速喷气发出的哼声。他在下面,正想夺路逃跑!她对着麦克风说:“地下室有动静,请支援。”“收到。”她一想到那个小女孩就在下面和歹徒在一起,就再也无法等下去。她走下楼梯。又停了一下,听听里面的响动。这时,她忽然发觉自己从腰部以下的身体都完全暴露在危险中。她立刻纵身一跃,跳进地下室,一接触地面立刻蹲伏身体,藏身在黑暗中。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行动吧!她猛地摁亮左手里的手电筒,一道明亮的光束穿过整个地下室。她把枪口对准手电筒手电筒圆形光束的中央,左右移动。把光束压低些,歹徒一定会保持齐胯的高度。她记得尼克说过:歹徒也不会飞。什么也没有。她没见到歹徒的踪影。一位特勤小组队员出现在楼梯口。“莎克丝警员?”“啊,糟糕。”她喃喃地说,手电筒的光束正好落在僵卧在地下室角落的佩妮·冈兹身上。“先别动!”她对上面的特勤小组队员说。在离那女孩不到几英尺的地方,围着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嗅闻着女孩的面孔、手臂和大腿。女孩睁大眼睛,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瘦小的胸脯起起伏伏,泪水顺着脸颊淌成了河。她大张着嘴巴,一小点粉红的舌尖仿佛粘在了右边的嘴角上。“留在原地别动,”她对特勤队员说:“别吓着它们。”莎克丝举枪对准这群野狗,但没有开枪。她是可以击毙它们两三只,但其余的狗受到惊吓,说不定就会扑向那个女孩,把她撕成碎片。其中一只个头大得吓人,那颗令人恐怖又恶心的大脑袋只须轻轻一摆,就足以把小女孩的脖子咬断。“他在下面吗?”特警队员问。“还不知道。叫医护人员来,先在楼梯上面等,任何人都别下来。”“收到。”莎克丝缓缓地移步向前,枪口不停地从这只野狗移到那只野狗身上。这些狗已经觉察到她的存在,一只只转过身来,不再面对佩妮。那女孩只是食物,莎克丝却是要从它们口中夺食的人。它们咆哮着,低吼着,前腿微微抖动,后腿和臀部绷得紧紧,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我害怕。”佩妮颤抖的声音,又把狗群的注意力吸引了回去。“嘘……宝贝,”莎克丝低声说:“别说话,安静。”“妈咪,我要我的妈咪!”女孩刺耳的尖叫声把野狗们吓了一跳。它们跳到一边,鼻尖左右摇摆,齐声咆哮着。“别紧张、别紧张……”莎克丝转到左边,狗群正面对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又望向她伸直的手和手中的枪。它们已分散成两群,一群留守在佩妮身旁,另一群则绕着莎克丝打转,想从侧面攻袭她。她挤身插进小女孩与最接近她的三只狗之间。她手中的葛拉克手枪像钟摆一样不停地前后移动,它们黑色的眼珠则死死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条长满皮藓的黄狗跳了出来,咆哮着,慢慢向莎克丝的右侧移动。小女孩仍在不停地抽泣。“妈咪……”莎克丝慢慢地移动着。她弯下腰,伸手抓住小女孩的运动衫,把佩妮拉起来,藏到自己身后。那条黄狗又逼近了一些。“嘘!”莎克丝出声赶它。它仍在继续靠近。“走开!”黄狗呲露出暗褐色的犬牙,在它身后的群狗也个个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发动攻击。“全给我滚开!”莎克丝大吼一声,挥动葛拉克手枪,将枪管狠狠地砸在黄狗的鼻头上。黄狗吓了一跳,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慑住了,低低吠叫两声,就蹿上楼梯跑掉了。佩妮吓得尖叫起来,这声音刺激得剩下的野狗开始发狂,它们开始相互攻击,一时间,他们相互撕咬着纠缠成一团,口沫飞溅。一只带伤的洛特维勒牧犬一口咬住一只杂种狗的尾巴,将它高高抛起,正好落在莎克丝的面前。她在这条骨瘦如柴的棕狗旁用力跺了一下脚,吓得它夹起尾巴,跳起来就往楼上冲。其他狗见它一跑,便整群追了上去,像猎犬追逐兔子一般。佩妮哭了起来。莎克丝在她身边蹲下,再次用手电筒照过整间地下室,没有嫌疑犯的踪影。“没事了,宝贝,我们很快就带你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个人还在这里吗?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她点点头。“他走了?”“我不知道。我要找妈咪。”她听到其他警员的呼叫声。二楼和三楼都已经清查完毕,没有发现嫌疑犯。“那辆轿车和出租车呢?”莎克丝问:“有没有发现?”一位警员回答:“都不在这里。他可能离开了。”他不在这里,艾米莉亚,这不合情理。一名警员站在楼梯顶端喊道:“地下室安全了吗?”她说:“我正在检查,请等一等。”“我们下来支援。”“不要,”她说:“这里的犯罪现场相当完整,我想让它尽量保持原样。只需叫一名医护人员下来,检查小女孩的身体状况。”一位头发淡黄的年轻医护走下楼梯,蹲到佩妮身旁。与此同时,莎克丝看到地上有一道足迹伸向地下室的后半部,通往一扇低矮的黑漆铁门。莎克丝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脚印,在门边蹲下。铁门虚掩着,门后似乎有条暗道,里面十分昏暗,但并不是全黑,通往另一栋建筑物。是逃跑路线。那个混帐家伙。她用左手的关节轻轻地把门推开一些,铁门并未发出声响。她把头探进暗道窥视,在暗道的另一端,大约二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隐约有微光射入,暗道内没有物体移动的影子。如果莎克丝真在幽暗中看到了什么,也是塔米琼绑在黑色水管上扭曲的身体,是莫娜莉·吉格爬满黑老鼠的肥胖、柔软的身体。“巡警5885号呼叫队长。”莎克丝对着麦克风说。“请讲,完毕。”话筒里立刻传来豪曼简洁的声音。“我发现一条暗道,通往嫌疑犯住所南边的一栋建筑,请派人守住那栋房屋的门窗。”“好的,完毕。”“我要进去了。”她告诉他。“进暗道?等等,莎克丝,我叫人下去支援你。”“不要。我不想让现场受到污染。只要派人看好那个女孩就行了。”“再说一次。”“不,不需要支援。”她关掉手电筒,爬进暗道。警察学校当然没有教授过如何爬行洞穴的技巧,不过尼克曾告诉过她在危险环境下自我保护的方法。武器必须贴近身体,不能离得太远,以免被敌人一掌拍掉。前进时要缓慢,走三步,停下来,听听周围的动静;然后走两步,再停,再听;接着再走四步。不能让敌人预计到你的下一步动作。这里面还真他妈黑。还有,那是什么味道?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令她恶心得浑身发颤。对幽闭空间的恐惧像一团油烟一样包围着她,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息片刻,将注意力从两旁紧贴身体的墙壁上转移开。恐惧感消失了,但那股臭味却更加浓重,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别出声,保持安静!莎克丝强忍住身体的生理反射,继续往前爬。还有,那是什么声音?有点像电流的嗡嗡声,一忽儿升起来,一忽儿又落下去。离暗道尽头还有十英尺。从洞口望出去,她看见另一间更大的地下室。光线阴暗,但并不像佩妮所在的那间地下室漆黑一团。户外光线透过肮脏的窗玻璃渗透下来,她看到有无数粒微尘在幽暗的光束中漂游浮动。不行,不行,你的手枪伸得太远了,对方一脚就能把它踢掉。把枪贴近你的脸,身体重心压低,向后!用手臂来瞄准,用臀部做支撑。她终于爬到了洞口。她又干呕起来,连忙捂住嘴巴不让声音传出。他正躲在里面等着我吗?还是已经逃走了?把头探出去,快速地瞥一眼。你戴着头盔,除了全金属和特氟隆弹头,它能挡住任何子弹的攻击。而且,别忘了,他使用的是0.32口径的手枪,女人用的小玩意儿。好吧,想一想,要先看哪一边。《巡警手册》里没写到这一点,尼克也没有说过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赌一把吧。左边。她把头探出去,飞快地朝左边望了一眼,又立刻缩回暗道中。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一面空墙和几道阴影。如果他躲藏在另一边,那么刚才一定看见我了,现在恐怕已经找好最佳的攻击位置。好吧,去你的,冲吧。动作要快。只要你移动……莎克丝跳了出去。……他们就抓不到你。她重重地落到地面上,就势一滚,马上扭身环顾四周。一个人影躲在右侧墙边的阴影里,就在窗台下面。她瞄准目标刚要开枪,突然整个人都呆住了。艾米莉亚·莎克丝僵在那里,大张着嘴巴。噢,我的天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一个背靠墙壁站立的女人。自腰部以上,这是一个苗条的女人,深棕色头发,脸庞消瘦,乳房小巧,手臂细长。她的皮肤上覆满了苍蝇——莎克丝刚才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它们发出的。从腰部以下,她就……什么都没有了。血淋淋的骨盆、大腿骨、脊柱末端、脚骨……所有包覆骨头的肌肤都被分解下来,泡在一个泛着恶臭的桶子里,而莎克丝就站在这个桶子旁边——里面是一大桶恐怖的肉汤,呈深棕色,大团大团的肉块漂浮在表面上。大概是碱液或酸液之类的东西。浓烈的气味直刺莎克丝的眼睛,而恐惧和愤怒的情绪则沸腾了她的心。太惨了……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9)苍蝇不断俯冲向新来的入侵者,莎克丝举起手,下意识地驱赶着。这个女人的双手下垂,手掌向外,眼睛紧闭,仿佛正在凝神静思。一套紫色的慢跑服整齐地叠放在她的身旁。她不是这里惟一的受害人。另一具骷髅,肌肤完全被剥除了,躺在另一个类似的大桶旁。这个桶略微旧一些,里面没有恐怖的酸液,但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血泥浆和融化的肌肉。这具骷髅的前臂和手掌都不见了。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具——这位被害人的骨架已经完全被支解,骨头上的残肉被仔细地清除干净,一根根地码放在地板上。一叠细砂纸放在头骨旁边,圆弧形的头盖骨已被打磨得发亮,像一座熠熠闪光的奖杯。此时,她听到身后背后有声音。是呼吸声。声音不大,但绝对错不了。是空气被深深吸入喉腔的声音。她猛地转身,恼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但她身后的地下室空空如也。她把手电筒的光线照向地面,地面是石头铺成的,不像隔壁823号嫌疑犯的屋子,泥土地面可以清楚地显出脚印。又一阵吸气声传进她的耳朵。他在哪里?在哪里?莎克丝蹲伏得更低了,把手电光斜斜地送出去,上上下下照射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哪里?另一条暗道?通往街上的出口?她又一次看向地面。这次,她发现地上有像是足印的痕迹,一路通向地下室的阴暗处。她沿着这道足迹的外侧,向前移动。停下。细听。呼吸声?对了,会不会是……她转过身,愚蠢地又看了那个已死的女人一眼。得了吧!她又转回视线。继续沿着地上的痕迹前进。什么也没发现。为什么我能听见他,却看不到他?在她前方只有一道厚实的墙壁,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她掉过头,走向那两具骷髅。林肯·莱姆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了过来。“犯罪现场是三维空间的。”莎克丝猛地抬起头,把手电光照向上面。一道白光反射回来,那是一只硕大的杜宾犬的尖牙,(一种德国种的短毛猎犬。——译者)牙齿边还挂着一块发灰的人肉。它蹲踞在一个高台上,离她的头顶不到两英尺。它静静地伏在那里,像只山猫,等待她自己送上门来。一时之间,他们两个一动不动,完全僵在那里。接着,莎克丝本能地低下头,她还来不及举起手枪,它已经朝她的脸上直扑过来,尖牙碰触到她的头盔。它紧紧咬住头盔上的皮带,猛烈地甩动着,想扭断她的脖子。他们一起向后跌倒,摔在一桶满是酸液的桶子旁边,莎克丝的手枪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大狗仍然咬住头盔不松口,后腿不停地胡乱踢蹬,尖利的爪子在莎克丝的胸前、腹部和大腿深深地划过。她握紧拳头拼命地锤打它,但就像击打在木头上,它一点感觉都没有。终于,大狗放开头盔,稍稍后退一下,随即纵身扑向她的脸部。她举起左手遮护眼睛,却被它一口咬中,她感觉它的利齿深深刺入她的皮肤,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折刀,拼尽全身力气,强行把刀刃刺入这条大杜宾犬的肋间。大狗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哀嚎,从她身上跳起,拔腿朝着暗道口狂奔而去。莎克丝抓起地上的手枪,一刻不停地追在它后面,跑过狭长的暗道。她一出暗道口,就看到那只受伤的大狗,正发了疯似的径直冲向佩妮和那名医护人员。他们俩人全吓傻了,只呆呆地望着这条横空出世的大犬向他们扑来。莎克丝立刻就地一蹲,举手开了两枪。一枪正中大狗的后脑,另一枪射进了砖墙里。大狗颓然倒在医护员的脚前,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毙命。“有枪声!”她听见无线电中有人在呼喊,同时有五六名特警队员冲下楼梯,一把将死狗拉开,团团围在小女孩四周。“没事!”莎克丝高喊:“是我开的枪。”特警队员这才收起防卫姿势,一一站起来。佩妮尖声哭喊:“狗狗死了……她把狗狗打死了!”莎克丝把手枪收回枪套,揽住小女孩的臀部,把她抱起来。“妈咪!”“你很快就会看到你妈咪了,”莎克丝说:“我们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上楼后,她把佩妮放在地上,转身对站在旁边的一名年轻的特警队员说:“我的手铐钥匙丢了,能不能麻烦你帮她解开手铐?拿一张干净的白报纸,把手铐放在上面解开,然后包起来,完整地放进塑料袋里。”那位特警队员白眼一翻。“听着,美人,你还是找别的菜鸟去做这种事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开。“警员,”波尔·豪曼大吼一声:“照她说的去做。”“长官,”他抗辩说:“我可是一名特警队员。”“新消息,”莎克丝低声说:“你现在属于犯罪现场鉴证组了。”卡罗拉·冈兹仰面躺在一间非常简朴的卧室里,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着几星期以前,她和佩妮与一些好友在威斯康星州凯蒂和埃迪的家中,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聊天、讲故事和唱歌的情景。凯蒂的歌喉平平,但埃迪唱得就颇有专业水平,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他为卡罗拉唱了一首卡洛·金的Tapstry,卡罗拉含着眼泪轻声和唱。她心想,或许有可能,只是可能,她真的能走出隆尼死亡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她记得凯蒂在那个夜晚说的话:“当你生气时,惟一的处理方式就是把怒气包起来,抛掉,把它丢给别人。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不要把它留在心里,一定要抛掉。”是的,她现在就满腔怒火,气得要发疯。几个年轻人——没心没肺的臭小子——带走了她的丈夫,从背后射杀了他。而现在,又有一个疯子带走了她的女儿。她快要气炸了。她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抓起屋里的东西往墙上砸,没有像野狼一样放声哀嚎。她仰面躺在床上,把受伤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放在肚子上。她已经吃过止痛剂,疼痛已经缓和多了,但她还是无法入睡。她无事可做,整天待在这个房间里,只想联络凯蒂和埃迪,再有就是焦急地等待有关佩妮的消息。她继续想着隆尼,想着自己的愤怒。她幻想把心中的怒气装在一个盒子里,仔细包好,密密封存……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盯着话机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抓起话筒。“喂?”电话是一位女警打来的。她告诉卡罗拉,他们已经找到佩妮,现在人在医院里,但情况还好。过了一会儿,佩妮自己过来听电话,母女俩同时又哭又笑,闹作一团。十分钟后,她已坐在一辆黑色警车的后座上,前往曼哈顿医院。卡罗拉一路奔跑着冲进走廊,奔向佩妮的病房,却被站在病房门口守卫的警察吓得止住了脚步。这么说,他们还没抓住那个杂种?但很快,她一看到自己的女儿,就立刻忘记了那个歹徒,忘记了在出租车里受到的惊吓和那间燃烧的地下室,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女孩。“噢,亲爱的,我好想你!你没事吧?真的没事吧?”“那个阿姨,她杀死了一只狗狗……”卡罗拉转过身,看到一位身材高挑、头发火红的女警察站在旁边,正是上次把她从教堂地下室救出来的那个人。“……不过没关系,因为那只狗狗想把我们吃掉。”卡罗拉一把抱住莎克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佩妮没事,”莎克丝安慰她。“只是几处擦伤……不太严重……还有一点点咳嗽。”“冈兹太太?”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房间,手里提着她的手提箱和黄背包。“我是班克斯警探,我们把你的东西带来了。”“噢,谢天谢地。”“有什么东西遗失吗?”他问她。她仔细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所有东西都在。钱、佩妮的洋娃娃、黏土包、土豆脑袋玩偶、CD唱机、报时收音机……他什么都没拿。等等……“好像有一张照片不见了,我不能肯定。我想照片应该不止这些。不过重要的东西都在。”班克斯递给她一张收据让她签字。一位年轻的住院医生走进房间,他一边为佩妮量血压,一边拿着维尼熊和她开玩笑。卡罗拉问他:“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噢,我们想留她住几天,以确保她……”“住几天?她不是没事吗?”“她有点支气管炎,需要观察一下,而且……”他压低声音说:“我们还想请专门诊治受虐儿童的专家为她作一次检查,以防万一。”“可是她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参加联合国的庆祝会,我答应过她的。”那位女警插嘴了:“还是让她留在这里,有警卫保护比较好,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那个不明嫌疑犯——那个绑架者——在什么地方。我们也安排了一位警员保护你。”“那……好吧。可我能留下来和她待一会儿吗?”“当然可以,”住院医生说:“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们会搬张折叠床进来。”终于,卡罗拉再次和女儿单独在一起了。她坐在床边,用胳臂挽住孩子瘦弱的肩膀。有那么一阵子,她又想起了那个疯子,想到他怎样碰触佩妮,怎样用怪异的眼神望着她,请求她答应让他剥下她的皮肤……一想到这些,卡罗拉不禁浑身发抖,开始哭泣起来。是佩妮把她拉回到现实。“妈咪,给我讲个故事……不,不,唱歌给我听。唱那首朋友歌,求求你。”卡罗拉平静下来,问:“你想听那首歌,是吗?”“是。”卡罗拉把女孩放在自己膝盖上,以轻柔的声音唱起这支歌:YouGotaFriend,佩妮时不时地跟着唱上两句。这是隆尼最喜欢的一支歌。在他离去的这几年,她每次听到这首歌,听不上几个小节,眼泪就会夺眶而出。今天,她和佩妮一起唱完了这首歌,相当完整,不再流泪,而且充满欢笑。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0)34艾米莉亚·莎克丝终于回到她在布鲁克林区卡萝尔花园的公寓。这里离她家的老房子只相隔六个街区,她的母亲仍然住在那里。她一进家门,就拿起厨房的电话,按下打头的快拨键。“妈妈,是我。我想和你去市中心吃午餐。星期三,那天我休息。”“为什么?庆祝你的新工作吗?公关事务部怎么样?你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莎克丝苦笑了一声,意识到母亲对她过去的一天半以来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你看新闻了吗,妈妈?”“我?我是布罗考(TomBrokaw,美国时事评论家,纽约NBC电视网著名的新闻节目主持人。——译者)的忠实崇拜者,你知道的。”“你听说过这两天发生的绑架案吗?”“有谁没……你想告诉我什么,亲爱的?”“我有独家的内部消息。”然后她就把整件事情讲给母亲听,真让她吃惊不小。她描述了自己是怎么救出被害人的,还提到了林肯·莱姆。在经过一些修剪后,也讲了一些犯罪现场的情况。“艾米,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所以,你星期三请假,我们到市中心吃饭,好吗?”“算了吧,甜心,省点钱吧。我冰箱里还有华夫饼和鲍伯·埃文斯(BobEvans,美国著名的连锁餐饮店。——译者)的食物,你可以来我这里吃。”“妈,去吃午饭又不很贵。”“不贵?那总是钱吧?”“那,好吧。对了……”莎克丝说,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些。“你不是很喜欢‘粉红茶杯’吗?”那是西村的一家小餐厅,那里有东岸最好的薄饼和煎蛋。一阵沉默。“这样也好。”这种小伎俩多年来莎克丝不知使用过多少次,屡试不爽。“妈妈,我先去休息了,明天再打给你。”“你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艾米。你这件案子……不会很危险,是吧?”“妈,我只负责技术上的事,勘察犯罪现场,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他们竟然特意把你调过去!”母亲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挂上电话后,莎克丝走进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在离开佩妮的病房后,莎克丝又去走访了另外两位受到823号嫌疑犯攻击的受害人。莫娜莉·吉格全身上下裹满了绷带,也注射过抗狂犬病的血清,她已经出院,正准备离开美国回法兰克福与家人团聚。“只是剩下的暑假而已,”她肯定地解释:“你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在那间破旧的德国公寓里,她把自己的音响和收藏的CD唱片展示给莎克丝看,以证明她不会因为一个疯子而永远告别这个城市。威廉·埃弗瑞特仍在医院里。手指骨折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他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莎克丝和他聊了起来,才发现他以前居然曾在地狱厨房开过小店,而且很可能认识她父亲。“那片的巡警我全熟得很。”他说。莎克丝把皮夹里父亲穿警服的照片拿给他看。“很面熟,我不太肯定,但我应该认识。”这次走访只是私人性质,不过她还是带了笔记本去,但两位受害人都无法告诉她更多的有关823号嫌疑犯的事。现在,在她的公寓里,莎克丝望向窗外,看着在强风中不停抖动的银杏和枫树。她脱下制服,在乳房下边一阵抓挠——由于穿防弹衣的缘故,这里总是痒得要命。然后她穿上浴袍。823号嫌疑犯本人没有受到警方太多威胁,但也已经够他受了。他在范布沃特街的老巢已经被彻底破获。虽然房东说他已经搬来很久了——去年一月(不出人们预料,用的是假身份证)——823号嫌疑犯把他的所有东西都留了下来,包括垃圾。莎克丝勘察完现场后,纽约警察局的指纹鉴识小组也赶到了,他们把每一个地方都掸上粉末,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发现。“看来他连在拉屎的时候都戴着手套。”班克斯向她汇报时这样说。一支别动小组找到了那辆出租车和轿车。823号嫌疑犯很聪明地把它们丢在靠近D大道和第九街路口的地方。塞利托推测,那里的街头无赖大概只花了七八分钟时间,就把这两辆车拆了个精光,车上的所有证物可能已经散落到城里十几家汽车零件店里去了。莎克丝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没有绑架案的进一步报道,媒体现在的焦点都集中在即将开幕的联合国和平大会的庆典上。她看着新闻主持人,看着联合国秘书长,看着那些来自中东的大使。其实她并不感兴趣,只是这么专注地看着,甚至连广告也不错过,像是要把它们默记在心里一样。因为有件事是她绝对不想去想的:她和林肯·莱姆的约定。协议很清楚。卡罗拉和佩妮都安全了,现在该是她履行承诺的时候了,给他一个小时,让他和伯格医生单独在一起。现在他,伯格……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医生的样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在他那像运动员一样壮实的外形和回避游移的眼神里,有一个多么混帐的极度膨胀的自我。他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名牌……为什么莱姆不找个像科沃金(Kervorkian,以协助病人自杀而闻名于世的医生。——译者)医生那样的人?他也许有点乖僻,但至少看起来像个睿智的老爷爷。她闭上眼睛。忘掉死者……协议就是协议。但他妈的,莱姆……恩,她不能就这样放手,一定要再试一次。上次在他卧室里突然提起这种事,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当时有些慌乱,没有想过这个协议是否真的合理。星期一,她在明天之前一定要试着说服他别这么做。或者,至少再拖一阵子。一个月,妈的,哪怕一天也好。她该对他说什么?她应该把想到的论点记下来,准备一篇小小的演讲稿。她睁开眼睛,爬下床去找纸笔。我可以……莎克丝突然呆住了,一口凉气像户外的狂风般,深深灌进她的肺中。他穿着深色衣服,滑雪头套和手套也像机油一样黑。823号嫌疑犯就站在她的卧室中央。她的手本能地伸向床头桌,摸向她的葛拉克手枪和折刀。但他早有准备,手中的铁铲一挥,重重地打在她的半边脑袋上,她的眼前顿时爆出一片金光。她向前倒去,用双手和膝盖撑住地面,但紧接着一只大脚又踹在她后背上,把她踢翻在地。她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反铐在背后,嘴巴也被一条水管胶带封住。那人以快速高效的动作,把她面朝上翻了过来;她的浴袍敞开了。她双脚乱蹬,拼命挣扎,想扯开手铐。又是一拳打在她的小腹上。她一阵干呕,整个人虚软下来,只能任由他摆布。那人架住她的腋下,拖着她走出后门,来到公寓后面的大花园里。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对她裸露的乳房、扁平的小腹和下面那团稀疏的红毛视若无睹。如果随他欺辱可以保全生命的话,她可能会任由他这么做。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莱姆判断得没错,性欲不是驱使823号嫌疑犯犯罪的动机,他选择与社会为敌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拖着她苗条的身体,脸朝上,拖进一丛黑眼雏菊和灌木林中,避开附近邻居的视野。他四下看看,喘了几口气,然后拿起铲子,把铲尖插进土里。艾米莉亚·莎克丝开始哭了起来。莱姆将他的后脑在枕头上来回磨蹭着。强迫症。有位医生在注意到他这种举动后,下了这样的断语,莱姆没问、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他化解焦虑的方式,莱姆自我反省,就像艾米莉亚·莎克丝会用指甲掐自己的皮肉一样。他把脑袋转来转去,摩擦着颈部的肌肉,眼睛却不时瞟向墙上的嫌犯特征一览表。莱姆相信,那个疯子的所有故事就摆在他的面前,就在这用黑笔潦草写就的字里行间中。但是他看不到故事的结局,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他又将一览表上的线索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现在只剩下几件事还无法解释了。手指上的疤痕。与众不同的绳结。剃须水的气味。疤痕对他们根本没用,除非他们抓到某个嫌疑人,拿他的手来比对。想要从那种绳结上得到什么肯定的结论也不太现实,目前只能依班克斯所说,这不是航海用的水手结。那廉价的剃须水呢?可以设想,绝大部分嫌疑犯都不会先喷上香水再去绑架作案。为什么他身上会有这种味道?莱姆只能再次得出同样的结论:他是想掩盖另一种可能泄露他身份的气味。他开始一一设想各种可能:食物、酒类、化学药品、烟草……他感到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向右边看去。那具响尾蛇骨架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的克林尼顿大床。这是惟一一个没有收回证物室的线索。除了嘲弄他们外,它没有任何意义。莱姆忽然想到一件事。借助那台设计精良的翻页机,他把《老纽约的犯罪》慢慢翻回到詹姆斯·斯奈德的那一章,找到他记忆里的那一段文字。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指出(这种专门诊治人们“心理”的职业,在当时才刚刚兴起),詹姆斯·斯奈德的最终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伤害这些被害人,不如说是想报复那些从前曾经给他带来伤害的人。根据这位学识渊博的医生的说法,他若不是想报复整个社会,就是想向这个城市的警察体系发起挑战。没有人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也许,就像古老的尼罗河,它的源头藏在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而且说不定连这个大恶人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从一个几乎鲜为人知的事实中,或许可以看出一二端倪:詹姆斯·斯奈德在年仅十几岁时,就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因被控抢劫而被警察抓走,他父亲就此死在狱中,但后来证实他根本没有犯罪。在这次不幸事件后,她的母亲为生计所迫沦落风尘,而且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在州立收容院里长大成人。他疯狂地犯下这些罪行,是否想嘲弄这些警察,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到那些于漫不经心之间摧毁他家庭的执法人员的脸上?我们当然永远也无法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为了嘲弄这些无能的“人民卫士”,“集骨者”詹姆斯·斯奈德将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仇恨,完全发泄到那些无辜的被害人身上。林肯·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又一次把目光望向墙上的一览表。泥土比任何东西都沉重。它就是地球本身,一颗以铁为核心的泥土星球。它杀人的方式,不是阻住空气进入肺部造成窒息,而是压迫细胞,直到它们在无法移动的恐慌中死亡。莎克丝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她祈祷自己早点死掉,越快越好。在歹徒的铲子击打在她的脸上之前,就因为极度恐惧或心脏病突发而解脱。此时此刻,她对死亡的渴望是如此迫切,甚至比林肯·莱姆对药丸和烈酒的渴望来得更加强烈。躺在歹徒在她自家后院挖掘的墓坑中,莎克丝能感受到沃土的压力,厚重而多虫的土壤,正一点点地覆上她的身体。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歹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活埋她,一次只浅浅铲进一点土,还仔细地用铲背把她身体周围轻轻拍平。他从她的脚下开始埋起,现在已快要埋到她的胸部,泥土不断滑进她的浴袍,像情人的手指般围绕住她的乳房。泥土越来越重,压力也在不断地增加,她的肺部被紧紧箍住,每次呼吸只能吸进很少一点空气。那人只停下过一两次,望望她,然后又继续工作。他喜欢观看……她的双手被压在身下,只能紧绷着脖子,努力把头部仰起,超过渐渐升高的泥土。她的胸部已经完全被埋住了,接着泥土又盖过她的肩膀,她的喉咙。冰冷的泥土落在她脸部温暖的肌肤上,沿着头部四周滑下,填满缝隙,使她的头部再也无法移动。最后,他弯下腰,撕去她嘴上的胶带。莎克丝张嘴正要尖叫,一大锹泥土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哆嗦了一下,喉咙被黑土噎住了。她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什么原因,此时居然听见一首她幼年时期熟悉的老歌“夏日的绿叶”,她父亲过去常常用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首歌,旋律悲伤,萦绕低回。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变暗变黑了。她再次张开嘴,但又吃进了一大口泥土。忘记死者……此时,她已经完全被泥土埋住了。一片寂静。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喘息——泥土是最好的封闭物。她的肺里吸不进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切都沉寂下来,除了那萦绕低回的旋律,以及耳朵里逐渐增大的嗡嗡声。随着她的身体渐渐麻木,她不再感觉到脸上的压力,就像林肯·莱姆一样完全失去知觉,她的思维活动也渐渐停止了。黑暗,无边的黑暗。没有来自父亲的话语,也没有来自尼克的呼唤……没有把汽车排挡从五档调到四档,再猛催油门,让时速表一举突破一百六十公里的梦……无边的黑暗。忘记死者……压在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不停地挤压、再挤压。她只看见一个幻象:昨天早上从地下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挥舞着向人求助的手。但是,没有人帮得上忙。那只手正在向她召唤,要她跟上来。莱姆,我会想你的。忘记……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1)35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前额。她感觉到撞击的力量,但并不觉得痛。这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是歹徒的铁铲?还是砖头?说不定,是823号嫌疑犯一时起了怜悯之心,觉得这种缓慢死亡的方法太过残忍,决定向她的喉咙一锹铲下,切断她的血管。又一击,接着再一击。她睁不开眼睛,可是能感觉到周围亮了起来,接着有了色彩,然后是空气。她用力吐出口中的泥土,吸进一点空气,开始大声地咳嗽、作呕、喷吐起来。她撑开眼皮,穿过充满泪水的双眼,看到的是莱昂·塞利托模糊的身影。他正跪在她身旁,旁边还有两个医护人员,其中一个正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挖出更多的泥土,另一个则在准备面罩和氧气瓶。塞利托和班克斯不停挖开她身上的泥土,用他们肌肉发达的双手,把泥土抛到一旁。他们把莎克丝从泥土中拉了出来,她身上的浴袍像蜕化的旧皮一样向后脱落。年纪较大、离过婚的塞利托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但年轻的杰瑞·班克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莎克丝没有在意。“你们……有没有……”她艰难地喘息着,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塞利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班克斯,示意他回答。班克斯仍然气喘吁吁,显然刚才费了一番力气去追逐罪犯,他摇摇头说:“跑掉了。”莎克丝坐起来,吸了一会儿氧气。“怎么?”她说话仍然有点喘。“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是莱姆,”塞利托回答:“别问我为什么。他紧急呼叫所有人,一听到我们回答,就叫我们火速赶到这里。”突然,就是一瞬间的事,莎克丝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差点发生什么事。她扯掉氧气面罩,惊慌地向后缩去,眼泪汩汩流下,充满惊恐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不、不……”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似乎想甩掉像蜂群一样黏附在她身上的恐惧感。“天啊、天啊……不……”“莎克丝?”班克斯紧张地问:“喂,你怎么了?”经验老到的塞利托挥手让他的助手闪到一边。“这不要紧。”他用胳膊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莎克丝四肢撑地,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她不停地哭泣着,把泥土紧紧地攥在手指缝中,像是要把它们扼死一样。终于,莎克丝平静了下来,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她笑了,一开始笑得很轻,接着越来越厉害越大声,整个人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天空是那么的晴朗——刚刚才下过一场雨,一阵夏日的暴雨,而她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双手环绕他的肩膀,脸紧贴着他的脸。两人保持这姿势好一会儿。“莎克丝……噢,莎克丝……”她从克林尼顿床边退开,朝着房间角落的那把老扶手椅跑去。穿着深蓝色运动长裤和亨特学院T恤的莎克丝一屁股坐进椅子,像个中学生一样,把一双秀美的长腿横架在扶手上。“为什么是我们,莱姆?他为什么把目标转向我们?”由于吃了不少泥土,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因为被他绑架的人不是真正的目标,我们才是。”“‘我们’指的是谁?”“我不确定,也许是社会,也许是这座城市,也许是联合国,或者警察。我回过头重新读了一遍他的‘圣经’,记述詹姆斯·斯奈德的那一章。还记得泰瑞对为什么嫌疑犯要故意留下线索的分析吗?”塞利托说:“因为想让我们成为帮凶,分担他的罪恶感,这样他才比较容易下手。”莱姆点点头,口中却说:“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我想那些线索是攻击我们的一种方式,每有一个被害人死去,就代表我们失败了一次。”尽管穿的是旧衣服,头发也绑成马尾辫梳向脑后,莎克丝看上去却似乎比过去两天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不过,她的眼神却像镀了一层锡一样黯淡无光。莱姆心想,那每一铲落在她身上的泥土,都给她的身心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啊。一想到她差点被活埋的场面,莱姆便不忍心再想下去,赶紧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他为什么要对付我们?”“我不知道。斯奈德是因为父亲被误抓,死在监狱里。至于我们的嫌疑犯,谁知道是为什么?我关心的只是证物……”“……而不是动机。”艾米莉亚·莎克丝替他说完这句话。“那他为什么又开始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班克斯朝莎克丝点点头,接着追问。“因为我们找到了他藏身的巢穴,救出了那个女孩。我认为他一定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找到他,也许就因此而恼羞成怒。莱昂,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护。我们救出了那个孩子,他虽然及时逃脱了,但仍有可能躲在附近伺机破坏。我敢打赌,你和杰瑞,我,库柏,豪曼,鲍林,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报复名单上。同时,通知皮瑞蒂,叫他派人到莎克丝家勘察现场。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很小心地保持现场干净,但还是有可能遗漏下什么痕迹,因为他离开的时间比他预定的要早。”“我最好也过去。”莎克丝说。“不用了。”莱姆说。“我必须去犯罪现场工作。”“你必须好好休息。”他命令说:“这就是你现在要做的,莎克丝。我说实话你不要介意,你现在看上去真的脏极了。”“是啊,警员,”塞利托说:“这是命令。我批准你休一天假。眼下我们有两百人在搜查他的下落,弗雷德·戴瑞那边还有一百二十名联邦探员。”“犯罪现场就在我家后院,而你们却不让我去那里走格子?”“没错,”莱姆说:“简单地说就是这样。”塞利托走向门口。“你还有问题吗,警员?”“没了,长官。”“走吧,班克斯,我们去做事了。你要搭便车吗,莎克丝?还是他们仍然相信你的开车技术?”“不用了,谢谢,我的车子就停在楼下。”她说。两位警探离开了。莱姆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门厅回响,然后,大门关上,他们就这样走了。莎克丝伸了个懒腰。“好了……”她说,正好莱姆也同时出口:“那就……”她看了一眼时钟。“很晚了。”“确实很晚了。”她站起来,走向放着皮包的桌子。她拿起皮包,打开,找出粉盒,对着镜子检查嘴唇上的伤口。“看起来还不太糟。”莱姆说。“简直像个怪物,”她说,被镜中的形象刺激到了。“他们为什么不用肉色的缝合线?”她把镜子丢回皮包,把皮包甩到肩上。“你把床移动过了。”她突然发现,莱姆的病床现在离窗户近了些。“是汤玛士干的。这样我就能看到公园,如果我想看的话。”“恩,这样挺好。”她走到窗户旁边,探头往下看。哎,管他的,莱姆在心中对自己说。做就是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他飞快地冒出一句:“你想留下来吗?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很晚了,而指纹采集小组的人还会在你那里折腾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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