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倒数。二十三街,二十街,在十四街的垃圾驳船码刹车猛转。当他们呼啸着穿过肉类加工业集中的西村时,一辆半拖车突然从街边倒车出来,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她没踩刹车,反而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就像参加障碍超越赛一般腾空而起,越过道路中央的隔离墩,引来班克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咒骂和迎面而来的一辆白色大车尖锐的喇叭声,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哎呀,”艾米莉亚·莎克丝轻叫一声,把车开回原先向南的车道。她对莱姆说:“再说一遍,刚才我没听清楚。”莱姆微弱的声音通过耳机传了出来。“目前只能告诉你目标在下城,直到我们能及时找出那片叶子的含义。”“我们已经快到炮台公园了。”“距离满潮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了。”班克斯叫了起来。也许戴瑞的行动小组能从嫌疑犯身上找到答案。他们可以把823号先生拖进随便哪条暗巷,给他一顿苹果尝尝。尼克告诉过她,他们是怎样让嫌疑犯变得合作的:用装满水果的袋子猛击犯人的腹部。这真的很痛,而且不会留下伤痕。她小时候从不会相信警察会做这种事,但现在,她的想法已经不同了。班克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看那边,旧码头有一长串。”到处都是朽烂的木头、污秽的垃圾,这是个幽灵出没的地方。他们把车停下,跳下车,直接朝水边跑去。“你在听吗,莱姆?”“告诉我,莎克丝,你们在什么位置?”“在炮台公园北侧第一个码头。”“我刚才接到莱昂的报告,他在东岸没有任何发现。”“没多大希望,”她说:“这里有十多个码头,加上沿河的步行道……还有消防船坞、轮渡渡口和炮台公园码头……我们需要特勤小组支援。”“我们没有特勤小组了,莎克丝,他们现在不归我们调度了。”离满潮时间还剩二十分钟。莎克丝把目光望向水面,绝望地耸了耸肩。然后,她一手握着手枪,拼命地向河边跑去,杰瑞·班克斯紧跟在她的身后。不明嫌疑犯823号外表(·白种男性,个头瘦小·穿深色衣服·旧手套,浅红色小羊皮·剃须水:掩盖其他味道用?·滑雪头套?海军蓝?·深色手套·剃须水:布拉特牌·头发不是棕色·食指上有道深疤痕·穿休闲服)住所(·可能有安全的房子·地点靠近:百老汇大道与八十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百老汇大道与九十六街路口安德森食品公司;格林威治大道与银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第二大道,七十二街至七十三街食品世界;炮台公园城J&G百货商店;第二大道1709号安德森食品公司;三十四街与雷克斯街路口食品仓库;第八大道与二十四街路口夏普瑞超市;休斯顿路与拉法叶路路口夏普瑞超市;第六大道与休斯顿路路口J&G百货商店;格林威治大道与富兰克林路路口食品世界)交通工具(·黄色出租车·新款轿车·浅色:灰色,银色,米色)其他(·熟悉犯罪现场工作·也许有案底·熟悉指纹·0.32口径柯尔特手枪·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对“旧东西”极感兴趣·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略懂德语·特别钟爱地下室·双重人格·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快给我从那片叶子上挖点东西出来,梅尔。猜测也行,什么都好,就是要快!”坐立不安的库柏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望向电脑屏幕。光是在曼哈顿地区,植物种类就不下八千种。“资料库里找不到和它相同的细胞结构。”“这片叶子很老,”莱姆问:“它究竟有多老?”库柏又看了看叶子。“已经干瘪皱缩,我估计大概放了一百年了,顶多差一点点。”“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有哪些植物灭绝了?”“在像曼哈顿这样的生态系统中,植物是不会灭绝的。它们总会在什么地方重新冒出来。”莱姆的脑中“叮当”一响,好像有个念头接近成形了。他对这种感觉可以说是又爱又恨。有时他会像接一个慢慢飞来的高抛球一样轻易地抓住它,有时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彻底消失,只给他留下错失灵感的刺激与遗憾。离满潮时间还有十六分钟。这种念头到底是什么?他闭上眼睛,极力捕捉……码头,他刚才在想码头,人质在某处码头的下面。到底是什么?快想!码头……船只……卸载……货物。卸载货物!他猛地睁开双眼。“梅尔,这会不会是农作物?”“噢,对呀。我只顾查询一般园艺作物,没去找耕种作物。”他急忙在电脑上键入新的指令。等待结果的时间好像有几小时那样漫长。“好了吗?”“等等,等等……这里有一大堆数据。”他快速地逐项审视。“苜蓿、大麦、甜菜、玉米、燕麦、烟草……”“烟草!试试看。”库柏按动两下鼠标,屏幕上慢慢现出图象。“就是它!”“世贸大楼!”莱姆大声宣布。“那座大楼北边的土地过去曾经是烟草田。汤玛士,找出我写书时研究的资料——我要那张18世纪40年代的地图,还有波尔·豪曼用来找石棉清理场址的现代地图。把这两张图贴到墙壁上,并排贴在一起。”汤玛士从莱姆的档案夹中找出那份旧地图,把两张图一起贴在靠近莱姆床头的墙壁上。虽然绘制得粗糙失真,那张旧地图还是显示出殖民时期的纽约城(只占曼哈顿岛下端的一小部分)北部是一大片农田。沿着河边有三座商用码头——当时这条河还不叫哈德逊河,而被称为“西河”。莱姆又瞥向那张近代的纽约地图,当然,农场全都不见了,原来的码头也已经废弃停用。不过,这幅年代较近的地图上,还是标出了其中一座原本用于运输烟草的旧码头的确切位置。莱姆努力向前伸探着脖子,想看清那座码头附近街道的名称。就在他正要叫汤玛士把地图拿近一些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四散的声响,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了。汤玛士急忙下楼查看。“我要见他。”门廊里响起一个简洁有力的声音。“请等一等……”汤玛士试图阻止。“不行,等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行。妈的,我现在就要上去。”“梅尔,”莱姆悄声说:“快把证物藏起来,关掉电脑。”“可是……”“快!”莱姆用力摇动头部,把耳机甩离耳朵,掉落在病床边。此时,楼梯口已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汤玛士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阻挡他们,但这三个不速之客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其中两个手里还拿着大号的手枪,他们慢慢地把汤玛士逼上楼。多亏了梅尔·库柏,他只用了五秒钟的时间就把复合式显微镜拆掉,小心地放回原位,刚好抢在FBI特工爬上楼梯冲进房间之前完成。那些证物袋被塞在桌子下面,还盖上了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嗨,戴瑞,”莱姆问:“你抓到嫌疑犯了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你什么?”“那枚指纹是伪造的。”“伪造的?”库柏一脸迷惑地问。“喔,那是个真的指纹,”莱姆说话的口气,就像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但不是嫌疑犯的。我们那位先生需要一辆出租车捕捉猎物,于是就找上了……他叫什么名字?”“维克托·彼得斯。”戴瑞咕哝着说出这位出租车司机的历史。“干得真漂亮。”莱姆由衷地赞叹道。“他居然能找到一个有犯罪前科和精神病史的塞尔维亚人,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挑选。总之:823号嫌疑犯杀害了可怜的彼得斯先生,偷走了他的出租车。他还切下他的指头带在身上,等到觉得我们逼得过近时,就把现场留下一个明显的指纹,好把我们甩开。这次他真的很成功。”莱姆瞥了一眼时钟。还剩十四分钟。“你是怎么知道的?”戴瑞看了一眼莱姆床边墙上的地图,谢天谢地,他对它们没兴趣。“因为那枚指纹有脱水和皱缩的现象。我敢说死状一定惨不忍睹。你们是在地下室找到尸体的吗?我说的没错吧?地下室是我们这位先生最喜欢用来处理人质的地方。”戴瑞不再搭理莱姆,开始像一只巨大的猎犬一样,在房间里东闻西嗅。“你把我们的证物藏到哪里去了?”“证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你是不是把我的门踢坏了?上次你不敲门就闯进来,这次索性用脚踢了。”“你知道吗,林肯?我本来还想找机会向你道歉……”“这可真难得,弗雷德。”“不过现在我只想一把掐死你这个混蛋。”莱姆瞥见麦克风耳机还耷拉在床边的地板上,不禁暗自担心莎克丝呼叫的声音会突然从耳机里传出来。“把证物交出来,莱姆。你还没意识到这会给你惹来多大的麻烦。”“汤玛士,”莱姆慢悠悠地请求:“我刚才被戴瑞探员吓了一跳,不小心把随身听耳机弄掉了。你能帮我捡起来放在床头吗?”汤玛士心领神会。他走过去捡起耳机,放在莱姆床头戴瑞看不到的地方。“谢谢。”莱姆对汤玛士说。随后又加上一句:“你知道,我还没洗澡呢。我想差不多到时间了,你说呢?”“我正纳闷你怎么还没开口提这件事呢?”汤玛士回答,演技好得像一个天才演员。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8)“快回答,莱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莎克丝听见有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了。是汤玛士。他的声音很大,口气夸张。好像有什么不对头。“我买了一块新海绵。”是汤玛士的声音。“看上去很不错。”莱姆回答。“莱姆?”莎克丝吼道:“你们在搞什么鬼?”“花了十七美元,当然不错了。我要帮你翻个身子。”更多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但是她无法一一分辨。莎克丝和班克斯正沿着河岸小跑,一路查看着河水又灰又黄的哈德逊河岸边的码头。她示意班克斯停下,自己弯弓着身体,向河水中吐了口唾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通过耳机,她又听到:“……不会很长时间的,各位,多多包涵。”“不必介意,我们可以等。”“我还真的很介意。”莱姆说:“难道我连一点隐私都不能有吗?”“莱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莎克丝放开喉咙大喊。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行。偷窃证物的人没有隐私权。”是戴瑞!他在莱姆的房间里。好了,这下全完了。人质死定了。“我要看到证物!”戴瑞在咆哮。“戴瑞,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大男人的入浴图。”班克斯张嘴想说什么,但莎克丝挥手制止了他。耳机里陆续传来一些细微的说话声,她听不清楚。接着是戴瑞愤怒的吼叫。然后是莱姆平静的声音:“……你知道吗,戴瑞,我以前是个游泳好手,几乎每天都游。”“我们只剩不到十分钟了。”莎克丝低声说。河水轻轻地拍打着河岸,两艘游艇平稳地驶过水面。戴瑞又嘀咕了些什么话。“我以前常去哈德逊河游泳,那时候比现在干净多了。我指的是河水。”一阵杂音干扰,莱姆的话被打断了。“……旧码头。我最喜欢的一座现在已经没有了。过去它曾是‘哈德逊清洁者’的老巢。你听说过这个帮派吗?在19世纪90年代,就在现在的炮台公园北侧。你好像很不耐烦。想看看残疾人松弛的屁股吗?不想?那就随便你吧。那个码头是在北摩尔和商会大楼之间。我以前从那里跳下水,绕着码头游啊游……”“北摩尔和商会大楼!”莎克丝喊了起来,急忙转身往回跑。他们已经错过了那个地方,向南走了太远,现在距离那里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她能看到那排脏乎乎的棕色木头,潮水已经堵住了那条大排水管。还剩多少时间?几乎没有了,他们已经来不及救出人质了。莎克丝扯掉耳机,掉头朝车子跑去。班克斯跟在她后面。“你会游泳吗?”莎克丝问。“我?在康体俱乐部可以游上一两个来回。”他们已经没办法了。莎克丝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很快地旋转了一个大圈,望向那空无一人的街道。水快淹到他的鼻子了。一道小波浪掠过威廉·埃弗瑞特的脸,此时他恰好吸了口气,恶臭、腥咸的海水顿时灌进他的喉咙。他开始咳嗽,声音用力得吓人,极其痛苦。海水充满了他的肺部,他松开抓住码头桩木的手,整个人沉入水中,浮起,露出水面,然后再沉下去。不,主啊,不要……求你不要让我……他摇动手铐,猛蹬双腿,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如果真会有奇迹发生,也许他能以虚弱的肌肉折弯锁住他的手铐。他从鼻孔中喷出脏水,慌乱地前后摇动头部。肺里的积水暂时被排了出来。他用力把头向后仰,凑向离他脸部不远的水面上稀薄的空气。这个动作让他脖子上的肌肉像着了火,疼痛的程度一如他折断的手指。他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但又一个浪头跟着打了过来,比刚才那个还要高些。这下完了。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投降吧,去和伊芙琳会合,和这个世界说拜拜……威廉·埃弗瑞特放弃了。他沉到水面下,沉入充满杂物、海草缠绕的污秽海水。然而,他又惊慌地颤动起来。不、不要……他还在那里!那个绑架他的人!他又回来了。埃弗瑞特踢蹬着双腿浮上水面,吐出了更多的海水,本能地想逃开。那人用手电筒光亮直晃埃弗瑞特的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刀,逐渐向他逼近。不、不要……一定是觉得海水淹不死他,那人要亲手把他扎死。埃弗瑞特顾不上多想,冲着来人就是一脚。但那家伙潜入了水底……然后,“喀哒”一声,埃弗瑞特的双手自由了。老人忘了自己刚和这个世界道过再见,拼命地蹬腿浮上水面,用鼻子狠狠地吸了口酸臭的空气,动手把封在嘴上的胶带撕去。他喘着气,吐掉腹中的脏水。他的脑袋重重地撞上橡木码头的底部,但整个人却大笑不止。。“噢,主啊,主啊,主啊……”接着另一张脸出现了……同样穿着潜水服,拿着明晃晃的探照灯凑了上来,埃弗瑞特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潜水服上有一个纽约市消防队的队徽。两个人手里拿的不是刀子,而是金属气割器。其中一人把带有苦味的橡胶氧气罩摁在埃弗瑞特的嘴上,让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纯氧。潜水员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们还得游回到码头那边去。“深吸口气,我们一会儿就到岸了。”他深吸一口气,直到窄小的肺腔都快要爆出来,才闭上眼睛,听任潜水员带着他潜入被黄色探照灯晃得发亮的水底。这是一段短暂而痛苦的旅程,他们在水下潜行,穿过黑糊糊布满微粒的河水,重新浮上水面。潜水员一不留神没抓好他,两人立刻被海水冲散。但是威廉·埃弗瑞特镇定自若地应付了这次小小的失误。经历了这一晚上的时间后,独自一人在波浪起伏的哈德逊河中小游一下,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轻松愉快的享受。她原本没有打算打出租车,坐机场的大巴就挺好。但是佩妮因为觉睡得太少而兴奋异常,他们俩今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了,现在她越来越不安生。佩妮年纪还小,需要赶快上床,喝下一瓶夏威夷果汁,盖上毛毯好好睡上一觉。除此之外,卡罗拉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到曼哈顿。她只是一个瘦弱的中西部小女子,四十一年来从未到过比俄亥俄州更远的地方,一心只渴望着看看纽约这个大苹果究竟是什么模样。卡罗拉领取了行李,开始往出口走。她又检查了一次,确认今天下午离开凯特和艾迪家时带的东西一样不少。佩妮、维尼、皮包、毯子、手提箱、黄色背包。所有东西都在。她的朋友都警告她到这座城市要当心。“到处是抢钱包的和扒手,围着你推来搡去。”艾迪说。“千万别玩街头的纸牌游戏。”凯特像母亲一样叮嘱。“我在自己家里都不玩牌,”卡罗拉笑着提醒她:“怎么会跑到曼哈顿的街头玩?”不过,她还是由衷地感激他们的关心。毕竟,她只是一个带着三岁女孩的寡妇,为了参加联合国和平大会,只身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这里的外国人真多,天啊,她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这么多人。卡罗拉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打电话到她们预订的饭店确认房间。饭店的夜班经理说房间已经准备好,正等待她们来住,他还说四十五分钟以后见。她们一走出自动门,夏天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压得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卡罗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佩妮,另一只手提着旧手提箱,那个沉甸甸的黄色背包则挎在肩上。她们最终还是加入了排队等候出租车的旅客队伍中。卡罗拉看向高速公路对面的大广告牌,上面写着:欢迎联合国会议代表!海报画得很拙劣,但她还是盯着它看了很久。海报上有个男人长得还真像隆尼。两年前,在隆尼刚过世的那段日子里,几乎任何事情都能让她联想起她的丈夫,梳着平头、潇洒英俊的隆尼。她开车经过麦当劳,想到他最爱吃巨无霸;看电影时,尽管男主角长得不像他,但总会觉得举手投足之间有那么一两个动作和他的习惯相似;甚至接到拍卖割草机的传单,也会让她想起,隆尼是多么喜欢亲手修剪他们在阿灵顿高地户外的那片小草地。随后,眼泪就接踵而至了。她开始服用丙咪嗪等抗忧郁的药物,整星期地赖在床上不起来。最后,她勉强接受凯特的建议,到她和艾迪那里住一个晚上。然后是一星期,一个月。她已经不再流泪了。现在她来到这里,就是要开始全新的生活,把过去的一切悲伤抛在身后。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载着乘客离开了。卡罗拉拨开垂在汗湿的肩膀上的浓密金发,拉着佩妮,用脚把地上的行李往前推了几步。她四下张望,想看看曼哈顿的模样,但除了交通设施、飞机机尾、人山人海的旅客和各式车辆外,她什么也没瞧见。蒸气像恐怖的鬼魂一样从涵洞中升起,夜晚的天空烟雾弥漫,只有黑与黄两种颜色。好吧,她心想,反正很快她就会看到这座城市的。她希望佩妮现在的年龄已经够大,能够记住她看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宝贝,到现在为止,你还喜欢我们的这次冒险吗?”“冒险,我喜欢冒险。我想喝夏威夷果汁,请你让我喝一点好吗?”她说“请”……这可是新鲜事。一个三岁的小孩已经学会恳求他人时的关键用语。卡罗拉笑了起来。“再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喝到了。”终于排到她们了。出租车后备厢盖自动弹开,卡罗拉自己动手把行李抬进后备厢,压上盖子。她们钻进后座,关上车门。佩妮、维尼熊、钱包……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隔着车内的塑料玻璃板,卡罗拉大声向司机报出中城公馆饭店的地址。司机开车上路。卡罗拉向后靠靠,把佩妮抱在膝上。“我们会经过联合国吗?”她问。出租车司机正在专心变换车道,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我是来这里开会的,”她继续说:“参加联合国大会。”还是没有回答。她想,这个司机是不是不大会说英语。凯特警告过她,在纽约开出租的全都是外国人。(“抢了美国人的饭碗,”艾迪咆哮说,“却不给我在那里工作的机会。”)隔着满是划痕的塑料玻璃,她看不清司机的长相。也许他只是不想讲话。他们转到另一条高速公路——忽然,在眨眼之间,这座城市的全貌,被高楼大厦切割成锯齿状的天空,一下子全都出现在他们面前。灿烂辉煌,就像凯特和艾迪收藏的水晶。一大片五颜六色的建筑物聚集在岛中央,还有一群大楼伸展到岛的左岸。卡罗拉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此时,她感觉这座岛看起来就像是一艘巨船。“快看,佩妮,那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说,美不美?”不过,只过了一会儿,这景观就被切断了。司机把车开下高速公路,在一个下坡的底部猛然转弯。现在他们行驶在一条炎热、荒凉的街道上,两边的房屋都是深颜色的砖石建筑。卡罗拉倾身向前。“这是通往市区的路吗?”同样,司机还是没有回答。她用力拍打塑料玻璃。“你没走错路吧?说话!你说话啊!”“妈咪,怎么了?”佩妮说着,开始哭了起来。“你要去哪里?”卡罗拉喊道。但那个人自顾开他的车,而且不慌不忙,每个该停的红灯都停了,不超过任何时速限制。当他把车转进一座黑暗、废弃的工厂后身的停车空地时,还确认自己打了方向灯。噢,不,不……他戴上滑雪头套,下了出租车,走到后门,伸手握住了门把。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松开了。他凑近车窗,隔着玻璃朝里看,同时轻轻敲打着玻璃。一下、两下、三下,似乎像在动物园,要引起爬行动物区里蜥蜴的注意。他望着车内这对母女,过了好一阵子,才伸手把车门拉开。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9)23“莎克丝,你是怎么办到的?”莎克丝站在腥臭扑鼻的哈德逊河边,对着麦克风说:“我记得炮台公园有一只消防快艇队,他们在三分钟内就派了几个潜水员赶到码头。老天,你真应该看看他们的快艇风驰电掣的模样!哪天有机会,我也想试一把。”莱姆告诉她那个指头被切掉的出租车司机的事。“混蛋!”她骂道,咂着舌头发出厌恶的声音。“那个狡猾的家伙把我们全骗了。”“不是所有人。”莱姆含蓄地提醒她。“这么说,戴瑞已经知道是我偷走了证物,现在他在找我吗?”“他说他要先回联邦大楼一趟,也许他在考虑应该先逮捕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莎克丝,现场的状况如何?”“相当糟,”她汇报说,“他把车子停在碎石路上……”“所以没有脚印了。”“但是糟糕的还不止这些。潮水涨上来,淹没了大排水管,还有他停车的地方。”“妈的,”莱姆嘟囔着:“没有胎痕,没有指纹,什么都没有。受害人的情况还好吧?”“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绑的时间过长,手指骨折,还有心脏病。他们打算把他留院观察一两天。”“他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吗?”莎克丝走向班克斯,他正在给威廉·埃弗瑞特做笔录。“他块头不大,”这名获救的老人一五一十地说,一边还仔细检视着医护人员绑在他手上的固定夹板。“他也不很壮,不是什么猛男。但他比我力气大。我当时死命地抓住他,他却很轻易地就把我的手掰开了。”“外貌呢?”班克斯问。埃弗瑞特描述他见到的深色衣服和滑雪头套,他就记得这么多。“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们,”埃弗瑞特举起绑好绷带的手指。“他有个行为很古怪。我说过,当时我抓住他,那是惊慌之下的举动,没想那么多,但这却把他激怒了,所以他才折断我的手指。”“算是报复,是吗?”班克斯问。“我想是吧,但古怪的不是这个。”“不是?”“古怪的是,他刻意去听我骨头折断的声音。”年轻警探停止做笔记,抬头看看莎克丝。“他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耳边,几乎贴在上面,然后用力把我的手指折断,好像想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而且以此为乐。”“你听到了吗,莱姆?”“听到了,汤玛士已经把这点加在了一览表上。不过,我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义,我们要好好想一想。”“有布置线索的痕迹吗?”“还没发现。”“莎克丝,走走格子。对了,我还要受害人的……”“衣服吗?我已经请他脱下来了。我……莱姆,你还好吗?”通话突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莱姆才又回到线上。“你在吗?莱姆,你没事吧?”“我很好,”他很快说:“继续,走格子。”她借助特勤小组卤素探照灯的光亮,勘察现场的情况。情况很让人泄气。他确实走过那条碎石路,就在几英尺外的地方,但是,就算他不小心留下了什么证物,现在也都已泡在几英寸深的污水下面。她慢慢移动脚步,在现场来来回回走了一遍。“什么也没看到,线索大概被水冲掉了。”“不可能。他聪明的很,一定会把潮水上涨计算在内,线索一定留在不会被水浸到的干燥地方。”“我有个主意,”莎克丝突然说:“你到这里来。”“什么?”“到现场来,和我一起工作,莱姆。”一阵沉默。“莱姆,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你是在对我说话吗?”他问。“我觉得你很像罗伯特·德尼罗,当然你不可能演得像罗伯特·德尼罗一样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出租汽车司机》里的那一幕。”莱姆并不觉得好笑。他说:“那句台词是‘你在看我吗?’不是‘你在和我说话吗?’。”莎克丝仍然执拗地说:“你到这里来,和我一起勘验现场。”“我马上插翅膀飞过去。算了吧,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心灵感应,你知道的。”“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我……”“我们需要你。我找不到他布置的线索。”“可是,线索就在那里,你只要再努力一些就行了。”“我已经把整个现场走了两遍了。”“那就说明你把现场的范围划得太小了。你把范围扩大几英尺,再走一遍。823号嫌疑犯不会就此罢手,他还有更大的目标。”“你别转移话题,到这里来帮我。”“我怎么去?”莱姆问。“你想我怎样才能到你那里?”“我有个朋友,他也有点行动不便,”她说:“而他……”“你是说他也是个‘残疾’吧?”莱姆纠正她,口气虽轻,却十分生硬。莎克丝继续说:“每天早上,他的看护都会把他抱到一辆很棒的轮椅上,他能驾着轮椅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去看电影,去……”“是啊,轮椅……”莱姆幽幽地说:“但连它对我都没用。”她不说话了。他接着说下去。“问题出在我受的伤。把我放在轮椅上是危险的,可能会……”他停顿了一下,“……会使事情更糟。”“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当然不知道。”不过莱姆并没有因为她的失言而生气,他的口气仍然很平静,不带丝毫情绪。“听好,你要继续搜索,我们的嫌疑犯这次搞得有点麻烦,但并非不可能做到……我有个想法,他不是很喜欢地下室吗?对吧?也许这次他把线索埋起来了。”她重新把整个现场审视了一遍。也许在那里……她看见碎石路旁的长草丛中有堆泥土和树叶。这堆泥土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好像是有人刻意堆放在那里。莎克丝蹲到土堆旁,低下头,用铅笔小心地把树叶拨开。她的头微微一侧,赫然发现一具白牙森森的头骨……她“啊”地一声惊叫,向后跳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她急忙拔出手枪。不对……莱姆叫道:“你怎么了?”莎克丝勉力镇定情绪,用颤抖的手把手枪拿稳,杰瑞·班克斯也端着手枪飞奔过来,但一到这边就停住了。莎克丝从地上爬起来,两人一起望着他们眼前的东西。“哇!”班克斯低声说。“是蛇……恩,是蛇的骨头。”莎克丝对莱姆说:“是响尾蛇。真他妈的。”她收起葛拉克手枪,“架在一块板子上。”“蛇?有意思。”莱姆的语气充满好奇。“是啊,真有意思。”莎克丝咕哝道。她戴上乳胶手套,提起这盘成一团的骨架,把它翻过来。“变态。”“什么?”“板子下面有标签,我猜,是销售这东西的商店地址,百老汇604号。”莱姆说:“我会叫哈迪男孩去查一查。我们找到了什么?告诉我线索的事。”线索就放在那条蛇骨的下面,装在一个袋子里。她再次蹲下身,把手伸向那个袋子,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有一捆火柴。”莎克丝说。“好,也许他想纵火。上面印有什么东西吗?”“没有,不过染上点东西。很像凡士林,只是比凡士林臭。”“很好,莎克丝。在无法确定证物是什么的时候,常常需要闻一下,这样会比较精确。”她弯腰凑上去。“呸……”“这样形容太不精确了。”“好像是硫磺。”“也许是硝酸盐,有爆炸性。它是蓝色的吗?”“不是,是透明的胶状物质。”“就算这东西会爆炸,我想它也是次等爆炸物,性能稳定的那种。还有别的吗?”“又有一张纸片,上面有东西。”“有什么,莎克丝?他的名字?地址?还是电子邮件信箱?”“看上去好像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上面有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像是建筑物的一部分,但看不清是哪一座建筑。下面还有一个日期:1906年5月20日。”“06、5、20,说不定这是密码,或是谁家的门牌号。我要好好琢磨琢磨。还有别的吗?”“没了。”她能听到他的叹气声。“好吧,那就回来吧,莎克丝。现在几点了?天啊,快凌晨一点了,这些年来我还没这么晚睡过。赶快回来,让我们看看你的新发现。”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0)在这座城市的发展历史中,下东区是整个曼哈顿保存旧貌最多的地区。当然,过去的许多东西已经不见了。那绵延起伏的田园,约翰·汉考克(JohnHancock,1737-1793,美国政治家、独立战争领袖,他曾于1775-1777年任大陆会议主席,是《独立宣言》的第一个签署人。后来在马萨诸塞州历任九届州长。——译者)和其他早期政府名人坚固的住宅,辽阔的淡水湖“德柯莱特”(这个德文名字后来被错误地转译为“聚集地”,反倒更贴切地符合了这个日后污染得极其严重的池塘),还有那臭名昭著的“五点区”(在19世纪初期,那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单是一座简易的出租公寓,比如现已破败的“地狱之门”,一年发生的凶杀案就多达两三百件)。不过,仍然有数以千计的老建筑保留至今——19世纪的出租公寓,殖民时期的木头房屋,联邦政府早期兴建的砖头住宅,巴洛克风格的礼拜堂,以及几座由奢侈腐败的国会议员费尔南多·伍德下令修建的埃及式公共建筑。这些建筑物有的已经废弃,正面长满了野草,地板被迸生出的树苗挣裂;但也有许多仍在使用中:这里是腐败的坦慕尼厅的所在地,是推车小贩和血汗工厂(指工资低、工作时间长、劳动条件恶劣、残酷剥削工人的小工厂。——译者)聚集的地方,这里有“亨利街社会福利之家”,有明斯基的讽刺画和恶名昭彰的意大利哥摩拉——犹太黑手党。像这样一个曾孳生出如此众多的社会制度的地区,想让它完全消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载着那个孤弱的女人和她年幼的女儿,集骨者正开着出租车朝这个地区驶去。在察觉到警察已经识破了他的真面目后,詹姆斯·斯奈德又像蛇一样浮出地表,在这城市众多的出租公寓寻觅藏身之地——当然这纯属推断。他找到适当的住所,并在那里潜伏了好几个月。在他驾车回家的途中,集骨者看见围绕在他身边的不是20世纪90年代的曼哈顿,不是韩国料理、雾蒙蒙的面包铺、成人录相出租点和空荡荡的时装店,而是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戴着圆筒高帽的男人,穿着沙沙作响的硬毛布衬裙、衣服的缝边和袖口都沾有街道的垃圾脏污的女人,畜力拉动的单座四轮马车和货车。空气里弥漫着甲烷的气味,时而令人愉悦,时而令人厌恶。但是,他心中挥赶不去的邪念驱使他再度开始犯案。不久,他便从巢穴中出来,寻找下一个无辜的良善市民。这一次,他盯上了一个刚到这个城市读大学的年轻人。车子穿行在臭名昭著的第十八区,这里一度有五万多居民,分别挤在一千栋老旧的廉价公寓里。大多数人一想到19世纪,就会联想到棕褐色——这是因为老照片的缘故。但是,这种联想是错误的。旧日的曼哈顿全是石头的颜色,在呛人的工业烟尘、昂贵的油漆涂料和亮度不足的街灯衬托下,整个城市处处显得灰暗昏黄。斯奈德悄悄跟在那个年轻人后面,就在他准备下手攻击的时候,命运之神终于良心发现。两名警察恰好路过,他们一眼就认出斯奈德,就地展开了追捕。斯奈德向东逃窜,奔上在这一事件前两年才完工、堪称工程界一大奇迹的曼哈顿大桥。然而,他跑到大桥中央就停住了,因为从大桥那端的布鲁克林区,也有三名警察正迎面向他跑来。他们是听见警笛哨音,以及曼哈顿同僚们的鸣枪示警,匆匆赶来支援的。也许是天意,斯奈德今天刚好没带武器。在警方的包围下,他爬上大桥的钢索。他冲着桥上的警察破口大骂,责怪他们毁掉了他的一生。他越骂越凶,当警察逐渐向他逼近时,他纵身一跃,从钢索上直接跳进哈德逊河中。一星期后,一位领航员在福利岛岸边靠近地狱之门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的皮肉已经所剩无几,螃蟹和乌龟辛苦工作了很久,才把斯奈德的尸体净化成一堆他向来珍爱、迷恋的骨头。他把出租车转进那条空旷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东范布渥特街,停在房子正前面。他先检查他离开时绑在门下的两条脏绳子,以确定没有人进来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把他吓了一跳,他又听到那群野狗从喉咙里发出的咆哮,看到它们黄浊的眼睛、茶色的牙齿,以及遍布疤痕和肿疮的身体。他把手伸向手枪,但它们突然转身,狺狺狂吠着,追逐巷内的野猫或老鼠而去。他向炽热的人行道望了望,没看到任何人影,这才打开车库的挂锁,回到车上,把出租车开进车库,停在那辆福特轿车旁边。在大恶人斯奈德死后,他的住所也被搜查,警方查扣了他的遗物,进行研究解读。从他的日记中,警方得知他一共杀害了八个市民。他并非不屑去盗墓,根据他自己的记载(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曾亵渎过城里几处神圣的墓地。没有一名受害者应得如此冒犯,完全没有,他们全是正直的市民,勤勤恳恳,清白无辜。然而,斯奈德却丝毫没有罪恶感,事实上,他似乎始终执着于自己那种疯狂的妄想——他是在帮这些受害者的忙。他停了停,擦掉嘴角的汗水。滑雪头套弄得他有点刺痒。他把那个女人和小女孩拉出后备厢,推到车库里。那女人力气很大,拼命挣扎,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她们一一铐好。“混蛋!”她大骂:“不要碰我女儿!你敢碰她一下,我就杀了你!”他紧紧抱住她,在她嘴上贴上胶带。然后把小女孩的嘴也给贴上。“肌肉会萎缩而变得疲软,”——那恶人用他无情但稳定的手写道——“骨头是人体最坚强的部分。我们的肌肤会衰老,但骨头却永远年轻。我的目标是高尚的,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拒绝接受它。我对他们所有人做的都是善事,他们现在都已不朽。我解放了他们,把他们全变成了骨头。”他拉她们到地下室,把那个女人重重地推倒在地,又让她女儿躺到她身边。他用晾衣绳绕住手铐捆到墙壁上,然后转身上楼。他从出租车后座取出她的黄色背包,又从后备厢里取出手提箱,推开一扇镶有螺钉的木门,进入这栋房子的客厅。他正打算把它们推到角落里,却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对这对猎物的来历产生了好奇。他在一幅壁画前坐下来——壁画上有一名屠夫,一手冷静地提着刀子,另一只手抓着一块厚厚的牛肉。他先检查行李上的姓名牌。卡罗拉·冈兹。卡罗拉,为什么不叫卡罗,还多了一个“拉”?他想不通。手提箱里除了衣服以外,没有其他东西。他又翻检背包,很快找到了现金,大概有四五千块。他把钱放回背包带拉锁的隔层中。背包里还有十几样儿童玩具:一个洋娃娃、一盒水彩、一包橡皮泥、一个土豆脑袋玩偶。里面还有一台价格不菲的CD随身听,五六张CD和一台索尼旅行报时收音机。他翻检出几张照片,都是卡罗拉和女儿的合影。那个女人在大多数照片中的神情都十分忧伤,只有少数几张稍稍开心一点。不过,尽管她戴着结婚戒指,却没有见到她和丈夫的合影。有不少照片是这对母女和另一对夫妇合拍的——一个是穿着旧式老奶奶衣服的胖女人,另一个是穿着法兰绒衬衫、满脸胡子的秃头老者。集骨者长时间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可怜的玛格·奥康诺的命运最为悲惨。这是个瘦小的女孩,年仅八岁。警方推断,她是不小心撞见了正在处理尸体的威廉·斯奈德,才惨遭不幸。这女孩住在恶名昭彰的“地狱厨房”区,此地是这座城市的贫民区,街上随处可见动物的死尸。这个女孩大概是想出门拔一些马毛,这是当地孩子的习惯,他们常把动物的尾毛缠绕成手环或戒指,做为他们装扮自己的惟一饰物。皮和骨,骨和皮。他把这张照片靠在壁炉的平台上,摆在一小堆尸骨旁。这堆骨头有些是他那天早上刚打磨出来的,有些是和那具蛇骨一起从商店里偷来的。据推测,斯奈德可能发现小玛格就站在他的巢穴附近,观看他屠杀被害人的恐怖过程。他究竟是立刻将她杀害灭口,还是慢慢折磨致死,我们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不像其他被害人一样,最终被发现尸体——玛格·奥康诺的尸体就这样凭空消失,始终没有找到。集骨者走下楼梯。他扯下母亲嘴上的胶带,那女人大口地吸着空气,用冰冷的目光怒视着他:“你想干什么?”她尖声大叫:“想干什么?”她不像爱思达那么瘦,不过,感谢上帝,她也没胖到像汉娜·高德史密特那样。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身体的精华部分,那窄窄的下颚骨,那锁骨,还有透过薄薄的蓝裙,隐约可见的无名骨——由髂骨、坐骨和耻骨共同构成,这些名称很像罗马诸神的名字。小女孩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头盖骨并非由一块骨头生长而成,而是有八块骨头拼合在一起,顶端的骨头隆起,就像天文观测馆穹顶的三角形厚木板。他碰碰小女氦的枕骨,又摸向头盖骨最上面的颅顶骨。还有两个他最喜欢的、环绕眼窝的两块骨头——蝶骨和筛骨。“住手!”卡罗拉拼命地摇着头,疯狂地大喊:“离他远点!”“嘘……”他把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竖在嘴唇中央,发出警告。他看着小女孩,她正在呼喊着向母亲靠拢。“玛格·奥康诺,”他嘴里咕哝着,留心观察小女孩的脸形。“我的小玛格。”女人惊异地望着他。“孩子,你在错误的时间跑到了错误的地点。你看到我做了什么吗?”年轻的骨头。“你在说什么?”卡罗拉喃喃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她。集骨者总是对玛格·奥康诺的母亲捉摸不透。“你丈夫呢?”“他死了。”她恶狠狠地说。随后,她看了一眼小女孩,才把口气放得柔缓一些。“他两年前被杀了。听着,放我女儿走吧,她年纪还小,不会泄露你任何事。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要干什么?”他抓住卡罗拉的双手,举高。他怜爱地抚摩着她的手掌和腕关节,还有那些指骨——她的手指好细,能捏到骨头。“住手,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求求你!”她的声音里充满惊慌。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他想继续按计划进行,好好处置这两个人质,就必须压抑住这股突如其来的欲念——疯狂正逼使他越来越深地陷入到过去,将现实与过去完全搅乱。过去和未来……要完成他开始时确定的目标,需要施展所有的智慧和狡诈。但是……但是……她的骨架是如此纤细,她的皮肤是如此紧绷。他闭上眼睛,想象用刀子剥开她胫骨的情景,那声音一定很动听,就像拉动一把年代悠久的小提琴。他呼吸急促,汗出如浆。终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盯着她脚上的凉鞋。在他拥有的脚骨中,没有几具是状况良好的。在过去数月里,他抓过几个无家可归的游民,但他们都有软骨症或骨质疏松的毛病,脚趾也都因塞在不合脚的鞋里而扭曲变形。“我和你做笔交易。”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她低头看向女儿。那孩子在地上不停地扭动,拼命想靠近她。“做笔交易。如果你让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们走。”“什么事?”卡罗拉小声说。“让我把你的皮肤剥掉。”她眨眨眼睛。他低声说:“可以吗?求求你。一只脚,只要你一只脚。如果你答应,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深到骨头。”她惊骇地望着他,咽了口唾沫。有必要这么麻烦吗?他心想。无论怎样,她就在这里,如此近,如此单薄,如此瘦削。的确,她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和其他他俘获的猎物都不一样。他把手枪放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刀子。刀子弹开,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声音。她没有躲避,把目光从小女孩身上收回来,然后又望向他。“你真会让我们走?”他点点头。“你们没看到我的脸,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四下打量着自己置身其中的地下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是名字吧,他想,隆尼或是罗勃。然后,她用坚定的目光望着他,伸直两腿,把双脚凑到他面前。他动手脱掉她右脚的鞋子。他握住她的脚趾,揉捏着这五根脆弱的嫩枝。她向后仰身,眯着双眼,颈部肌肉的筋腱漂亮地隆起。他用刀子轻轻刮动她的皮肤。然后,猛地握紧了刀子。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动手吧!”她低声说。然后紧紧抱住小女孩,把她的脸别开。集骨者幻想她身上穿的是维多利亚式的服饰,有硬蓬蓬的裙衬和黑色的蕾丝花边。他看见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代尔莫尼克餐厅(Delmonico’s,纽约著名餐馆,由美国饮食业巨头代尔莫尼克·洛伦佐创办,是上流人士饮宴聚会之处。——译者)或走在第五大街上。当他们经过运河大桥时,他看见小玛格和他们在一起,衣服上镶着泡沫般的花边,正用杆子滚动着一个铁环。过去和现在……他把污渍斑斑的刀子架在她右脚脚背上。“妈咪!”小女孩尖叫起来。有什么东西砰地击中了他。一时间,他被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憎恶所压倒了。憎恶自己。不!他不能这么做。不能对她这样。爱思达或汉娜,是的,也许是下一个人,但绝不是她。集骨者哀伤地摇摇头,用手背碰触一下她的颊骨。他又用胶带封住卡罗拉的嘴,然后割断绑住她双脚的绳子。“来吧……”他喃喃地说。她奋力挣扎,但他紧紧箍住她的头,掐住她的鼻孔,直到她昏厥过去。他把她扛在肩上,走上楼梯,细心地提起放在一旁的袋子,非常细心,他不想掉下任何东西。到了楼上,他只停顿了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年幼、卷发的玛格·奥康诺。她正坐在泥土上,仰着头,绝望地看着他。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1)24他在莱姆的住所前拦住他们俩,动作快得像那条蛇。班克斯一直紧紧地把那具蛇骨抱在怀里,好像那是从遥远的圣达菲带回来的纪念品。戴瑞和两名探员是从小巷里突然窜出来的。他不阴不阳地说:“亲爱的朋友们,我有个消息要宣布:你们被捕了,罪名是窃取在美国政府保管下的证物。”林肯·莱姆猜错了。戴瑞根本没有回联邦大楼,而是一直躲在莱姆的住所外盯梢。班克斯转了转眼珠,说:“冷静点,戴瑞,我们救出了人质。”“幸亏你做的是好事,年轻人。要不是这样,我们就控诉你谋杀罪了。”“但救出人质的是我们,”莎克丝说:“而你们却没有。”“谢谢你精彩的综述,警官。现在,请你把手伸出来。”“这太荒唐了。”“把这位年轻的女士铐起来。”变色龙戴瑞以夸张的语气,吩咐身旁一位身材魁梧的警探。她喊了起来:“戴瑞探员,我们找到了新的线索。他又抓了一名人质。我们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对了,别忘了邀请那位小伙子也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戴瑞用头点点班克斯,一位FBI女探员马上向他走去。班克斯转身面向她,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反抗。戴瑞微笑着说:“不、不、不,你最好别做蠢事。”班克斯极不情愿地伸出双手。带着一腔怒气,莎克丝冷笑着对戴瑞说:“你们晨畔高地之旅的收获如何?”“他杀了那个出租司机。那栋房子里现在挤满了我们物证反应小组的人,多得像爬满大便的甲虫。”“这就是他们能发现的一切,”莎克丝说:“这个不明嫌疑犯对犯罪现场的了解,比你我都要强得多。”“回总部再说吧。”戴瑞说完,对莎克丝点点头。当冰冷的手铐紧紧扣上莎克丝的手腕时,她不由得往后一缩。“我们同样可以救出下一位人质,只要你……”“你知道你拥有什么权利吗,莎克丝警官?猜猜看。你有权保持沉默,你……”“够了。”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莎克丝回过头,看见吉姆·鲍林正沿着人行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的裤子和黑运动衫都皱巴得一塌糊涂,好像他穿着这身衣服睡觉似的。不过,从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可以看出,他至少有一两天没阖过眼了。他的胡子已经好几天没刮,淡黄色的头发也蓬乱成一团。戴瑞吃了一惊。虽然鲍林探长对他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在鲍林身后,却跟着一个高个子,他是南区的联邦检察官。此外,跟在最后面的,还有联邦调查局的特派员帕金斯。“好了,弗雷德,让他们走吧。”联邦检察官说。变色龙戴瑞立刻把语调调整为标准的男中音,低沉着嗓音说:“她偷走了证物,长官。她还……”“我只是想加快鉴证分析的速度,”莎克丝辩解道。“听着……”戴瑞想驳斥她。“不了,”鲍林说,现在局势完全掌控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必要大动肝火。“不用了,我们不想听。”他又转身面对莎克丝,假意吼道:“但你也不许再耍什么花样。”不明嫌疑犯823号外表(·白种男性,个头瘦小·穿深色衣服·旧手套,浅红色小羊皮·剃须水:掩盖其他味道用?·滑雪头套?海军蓝?·深色手套·剃须水:布拉特牌·头发不是棕色·食指上有道深疤痕·穿休闲服)住所(·可能有安全的房子·地点靠近:百老汇大道与八十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百老汇大道与九十六街路口安德森食品公司;格林威治大道与银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第二大道,七十二街至七十三街食品世界;炮台公园城J&G百货商店;第二大道1709号安德森食品公司;三十四街与雷克斯街路口食品仓库;第八大道与二十四街路口夏普瑞超市;休斯顿路与拉法叶路路口夏普瑞超市;第六大道与休斯顿路路口J&G百货商店;格林威治大道与富兰克林路路口食品世界·老旧建筑,粉红色大理石)交通工具(·黄色出租车·新款轿车·浅色:灰色,银色,米色·开出租车,可能是偷来的)其他(·熟悉犯罪现场工作·也许有案底·熟悉指纹·0.32口径柯尔特手枪·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对“旧东西”极感兴趣·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略懂德语·特别钟爱地下室·双重人格·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折断被害人手指时会听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