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总算结束了,”他说。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凝视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总算要下雨了。”“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末节,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第一个洞和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有何影响?一个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大一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文火之上的银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弗兰克在哪里?”我问。“他去见教区牧师了。本来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边来。我一直惦着你,独自在家里苦苦等待,对那边的情况又蒙在鼓里。”“干吗找教区牧师?”我问。“今晚得举行一次仪式,”他说。“在教堂里。”我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过后才弄明白,原来吕蓓卡要落葬了,他们要把吕蓓卡的遗骸从殡仪馆领回落葬。“仪式在六点半举行,”他说。“只有弗兰克、朱利安上校、教区牧师和我国人知道。届时不让任何闲人在一旁看热闹。这事昨天就定下了,当然不受陪审团裁决的影响。”“你得什么时候出发?”“六点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与他们碰头。”我不再说什么,只顾喝茶。迈克西姆把他那块原封未动的夹肉面包放下,一面说:“天还是闷热得够呛,是不?”“是暴风雨在作怪,”我说。“除了零星的几小滴,雨硬是落不下来。雷雨在空中郁积酝酿,可就是不肯爆发。”“我离开兰因时,正在打雷,”他说。“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爷怎么就是不肯下场雨?”树林里的鸦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离家外出多好,”我说。他没答话,那一脸的倦容说明他实在精疲力竭了。“今夜等我回来之后再详细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俩在一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你说来,我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丈夫。”“不!”我说。“不!”“这次事情过后,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两人在一起,就能办到。这跟一个人孤军奋战不一样。只要我俩在一起,往事就损害不了我们一根毫毛。你还会有孩子呢。”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说:“六点十分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好在时间不长,至多半小时。我们要送殡到墓地之后才能离开。”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介意的。让我跟你去吧。”“不,”他说。“不,我不让你去。”然后,他走出屋去。我听到车道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车声远去,他走了。罗伯特接往日的老规矩进屋来收抬茶具,就好像这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暗自揣度:要是迈克西姆未从兰国回来,是不是还会按日常规矩办事?罗伯特是不是还会在他那年轻的山羊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糕点残屑从雪白的台布上揩走,折叠起桌子,把它扛出房间?仆人走后,藏书室里静极了。我开始想象他们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情景,想象这些人如何穿过旁门,走下一段石级,来到墓地。我从未到过墓地,只见过那扇旁门。不知道墓地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棺材成排?迈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长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那个李代桃僵的无名女子的棺材。这无名女子会是谁呢?可怜的人,曝尸海滩,任风浪冲刷,又没人认领。如今,墓地上将增加一具棺材,吕蓓卡也将躺在那儿长眠。这会儿,牧师大概正念念有词地为死者举行落葬祈祷,迈克西姆和弗兰克,还有朱利安上校,也许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尘灰,死后复成尘灰。我觉得这下子吕蓓卡再也不是一个血肉俱备的真人;当她的尸骸在船舱被人发现,吕蓓卡就化作了灰尘。所以说在墓地那具棺材里盛放的并不是吕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尘灰一撮,如此而已。七点刚过,开始下雨了。初时,雨势徐缓,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但仍看不见那缕缕的雨丝。接着雨势渐猛。密集的雨点劈劈啪啪落下,终于成了从铅灰色天空倾斜着向大地奔泻的滂沱暴雨,其势有如闸开水涌。我让窗子大开着,站在窗边呼吸清凉的空气。雨水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雨点子既密又猛,隔断了我的视线,草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一片影绰之中。我听见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檐水管和平台石地的声响。雷声已止,雨水中夹杂着苔藓、泥块和黑色树皮的气味。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观看雨景,所以没听见弗里思走进屋来。直到他在我身边站定,我才发现他。“请原谅,太太,”他说。“我想问一下,德温特先生是不是要过好久才回来。”“不,”我说。“不会很久。”“有位先生要见他,太太,”弗里思踌躇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那位先生的话。他坚持非见一见德温特先生不可。”“哪一位?”我问。“你认识这人吗?”弗里思看上去浑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说。“这位先生一度是这儿的常客,那时德温特夫人还在世。此人名叫费弗尔。”我跪在临窗座位上,把窗子关上,因为雨水开始飘进屋来,打在靠垫上。接着,我转过身,看看弗里思说:“要不还是由我出面见见费弗尔先生吧。”“好的,太太。”我走到没生火的壁炉旁,站在一方地毯上。也许我能赶在迈克西姆回来前把费弗尔这家伙摆脱掉。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不过我也并不害怕。过了一会,弗里思领着费弗尔来了。此人还是以前那副模样,要说有什么变化,只能说变得更粗鲁,穿着也更潦倒一些。他那样的人出门是从不戴帽子的,所以这几天经太阳一晒,头发褪了颜色,皮肤黑黝黝的。他两眼充血,我怀疑他喝过不少酒。“我得对你说明白,迈克西姆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要是跟他约定明天早上到办事处找他,岂不更好?”“我倒宁愿等他一等,”费弗尔说。“另外,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不必等多久他就会回来的。我来这儿时,顺便往餐厅瞧了一眼。我看见迈克斯的刀叉餐具已经放好。”“我们改变了主意,”我说。“今晚迈克西姆很可能根本不回家了。”“溜之大吉啦?”费弗尔说着露出一个让我厌恶的假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说他溜了。当然,鉴于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这倒是上策。有些人一听到流言蜚语就苦恼。逃之夭夭,耳边可以清静一些,对不对?”“我不憧你的意思,”我说。“不懂?”他说。“啊,算啦,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吧?请问,这会儿你好过些了吗?今儿个下午在传讯厅当众晕倒,可真是糟糕。我本想走过来,扶你离开大厅,可我看到你身旁已有一位侠义骑士。我敢打赌,弗兰克·克劳利一定觉得这是一份美差。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家,对吗?那天我请你兜风,你连和我一起坐车走王码路都不肯。”“你为着什么事要见迈克西姆?”我问。费弗尔俯身向着桌子,不请自用,取了一支香烟。“我想,抽支烟你不会反对吧?”他说。“烟味儿不会熏得你头晕吧?对于新娘子的好恶,谁都说不出个准谱儿。”他点燃打火机,眼光越过火苗打量着我。“上次见面以来,你像是老练了一些,对吗?”他说。“不知道这一向你都在干些什么。领弗兰克·克劳利逛花园来着?”他向空中吐出一团烟雾。“我说,你是不是肯让弗里思老头给我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来?”我没吭声,走去拉了一下铃。他在沙发沿上坐下,晃着腿,唇边依然挂着假笑。罗伯特应铃声而来。“给费弗尔先生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我吩咐说。“啊,这不是罗伯特吗?”费弗尔说。“好久没见到你了。还在惹得克里斯的姑娘们伤心吗?”罗伯特的脸涨得火红。他朝我瞥一眼,窘得无地自容。“没事儿,老弟,我不会把你的风流事抖出来的。去吧,给我来一杯双料威士忌,快点!”罗伯特走后,。费弗尔纵声大笑,一边往地板上乱弹烟灰。“有一次罗伯特得半天休假,我带他去见世面,”他说。“吕蓓卡曾拿出张五镑钞票跟我打赌,说是我不敢这么做。我自然赢了这五镑钱。那可真是一生中最好玩的消魂之夜。我刚才笑了,对吗?哈,我的天!跟你说,喝得烂醉的罗伯特真该挨一顿臭打。不过,凭良心说,这小子看姑娘倒挺有眼光。在那天夜里陪我们玩乐的小妞中间他一下子选中了最俊的。”罗伯特端着盛了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藏书室来。他仍然飞红了脸,犹如芒刺在背。费弗尔脸上挂着奸笑,看他给自己斟酒,过后倚着沙发的扶手又大笑起来。他用口哨吹出一段曲子,同时仍然一个劲儿盯着罗伯特看。“是这首吧?”他问。“是这曲子,对不对?你仍然喜欢姜黄头发,是吗,罗伯特?”罗伯特报以无奈的一笑,那模样委实可怜。费弗尔则更放肆地纵声大笑。罗伯特只好转过身,走出屋子。“可怜的雏儿,”费弗尔说。“我看,打那次以后,这小子再也没能有机会寻欢作乐。弗里思那糟老头总是用绳子牵着他。”他开始喝酒泪下环顾着房间,还不时朝我膘一眼,脸上挂着奸笑。“要是迈克西姆不回来吃晚饭,我也不太在乎哩,”他说。“你说呢?”我没作声,自顾自站在壁炉旁,双手放在背后。“你不会让餐厅桌上那座儿虚设吧?”他说着侧头看看我,脸上仍挂着奸笑。“弗费尔先生,”我说,“我并不愿意怠慢客人,可是我实在很累了。今天这一天真是够我受的。倘若你不能对我说明你要见迈克西姆的缘由,你再坐在这儿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你最好还是按照我的建议,明天早上到庄园办事处去。”他蹭地从沙发扶手滑下,手拿酒杯朝我走来。“哦,不,”他说。“不,不,别那么狠心。今天一天我也不好受。别走开把我撇下。我不加害于别人,说真个的,不害人。看来,迈克斯对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怪话,是不是?”我没答理他。“你以为我是个大坏蛋,是吗?”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坏蛋。我跟其他平常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决不害人。依我说,在这次事件中,你的表现相当出色,十分出色。我得脱帽向你致敬,说真个的。”这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含糊不清,舌头也不灵便了。我真后悔让弗里思把这个人领进屋来。“你来到曼陀丽,”他说,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把这儿的一切管起来,跟数以百计你以前从未见过的生人交际周旋,还得耐着性子跟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看他的脸色;你对别人一概不理会,埋头走自己的路。依我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啊!对谁我都可以这么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他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于是赶快站稳,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这次的事情对我是个打击,你知道,”他说。“惨重的打击。吕蓓卡是我表妹,我非常喜欢她。”“哦,”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我和她一起长大成人,”他接着说。“一直是好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人和同样的事,听着同样的笑话一起乐得打哈哈。我觉得我喜欢吕蓓卡甚于世界上的任何人。而她也喜欢我。这次的事情实在是个可怕的打击。”“哦,”我说。“是的,那当然。”“可迈克斯准备怎么办?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一点。他难道以为这出传讯的假戏一收场,他就可以安安稳稳松一口气了?你不会这么想吧?”此人这时已收敛了笑容,俯着身子对我说话。“我要为吕蓓卡申冤,”他的嗓门越来越小。“自杀……老天,那风烛残年的验尸官老头居然说服陪审团作出自杀的裁决。你我两人心里都明白,不是自杀,对不对?”他朝我身边凑得更近。“对不对?”他一字一顿地再问一遍。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弗兰克紧跟在后面。迈克西姆没有随手关上门,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眼望着费弗尔。“你在这儿搞什么鬼?”他说。费弗尔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转身子。他沉吟片刻,然后脸上开始荡出笑意。“迈克斯,老兄,我是专程向你道喜来的,下午的传讯结果不坏啊!”“你是不是准备自己走出屋子去?”迈克西姆说。“还是要让克劳利和我把你扔出去?”“别急,安静一下,”费弗尔说。他又点了一支烟,再次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你总不愿意让弗里思听到我要说的话吧?”他说。“可要是你不把门关上,他会听见的。”迈克西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我看见弗兰克把门轻轻带上。“好,现在听我说吧,迈克斯,”费弗尔说。“这次的事情便宜了你,对不对?结果比你原先的预料更好。哦,对了,下午的传讯我也在场。我可以肯定,你看到我了。我从头到尾一直在场。我看到尊夫人晕到,那可是个相当关键的时刻。我看这不能怪她。当时的情势确实危急,传讯中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实在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对不对,迈克斯?可是算你走运,传讯弄到后来竟得出这样的结果。你没私下塞钱给那些充当陪审员的笨蛋角色吧?在我看来,那些家伙准是***受了贿赂。”迈克西姆朝费弗尔跨出一步,可是费弗尔立即举起一只手。“等一会儿,行不行?”他说。“我还没说完。迈克斯老兄,你是不是认识到,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你感到事情十分的棘手?岂但棘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危险呢!”我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坐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弗兰克走过来,在我椅子后站定。迈克西姆还是没有动弹,始终逼视着费弗尔。“哦,是吗?”迈克西姆说。“你怎样才能使我感到事情危险呢?”“听着,迈克斯,”费弗尔说。“我猜想,我和尊夫人之间没有什么相互隐瞒的秘密,而从各种各样的迹象看,这位克劳利也是如此,你们倒是挺不错的三位一体呢!因此,我完全可以有话直说,我也准备跟你们开诚布公。你们都知道吕蓓卡同我的关系。我和她相爱,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从未否认这一事实,今后也决不否认。好吧,这一点清楚了。到今天为止,我一直同别的傻瓜蛋一样,认为吕蓓卡是在海湾航行时淹死的,几个星期之后在埃奇库姆比找到了她的尸体。当时,这消息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不过我对自己说:‘这倒是吕蓓卡意中的死法,她要搏斗着去死,就像她在世时一样,’”他顿了一顿,坐在沙发扶手上把我们挨个儿打量了一番。“可是几天前我在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本地的潜水员偶然发现了吕蓓卡的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尸骸。我弄糊涂了。吕蓓卡到底会同谁一起驾船出航呢?这事情说不通。于是我就赶到这儿,在克里斯城外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我同丹弗斯太太取得了联系。她告诉我说船舱里的尸该就是昌蓓卡。即便这样,我还是同大家一样,认为第一具女尸被错认了,吕蓓卡一定是在下舱取件外衣时不期然给关在舱里的。可是,你们都知道,我出席了今天的传讯。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不是?直到泰勃站出来作证。泰勃作证以后怎么样呢?迈克斯,我的老兄,对于地板上那几个洞和被人旋开的船底阀门,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以为,”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经过下午好几小时的盘问之后,我还会愿意谈这事吗?特别是跟你!证词和裁决你都听到了。验尸官并没表示异议,想来你也该满意。”“你指自杀,是吗?”费弗尔说。“吕蓓卡自杀身死。这像她平时的所作所为吗?听着,你大概不知道我手里有这张便条吧?我把它保存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念出来让你们听一听,也许你会很感兴趣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纤细的尖头斜体字。“我从公寓打电话找你,可是没人接听,”费弗尔读着便条。“我马上动身回曼陀丽去。今晚我在海滩小屋等你,如果你能及时读到此信,是否请你立即开车赶来一聚。我准备在小屋过夜,并为你留着门。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卡上”读完后。他一边把便条塞回口袋,一边说:“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是不会写这么封信的,是不是?那天我直到早晨四点左右才回家,读到这封信。我没料到吕蓓卡这天会到伦敦来,要不然我肯定要同她联系的。真倒霉,那天晚上我去参加宴会了。清晨四点钟读到这封信时,我想即使十万火急地动身到曼陀丽来,开车要六个小时,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约会。于是我就上床睡觉,打算过一会打个电话给她。我十二点钟左右打了个电话,结果听说吕蓓卡淹死了!”他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迈克西姆。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要是让今天下午的验尸官读到这张便条,迈克斯老兄,难道不会给你惹出些麻烦来吗?”费弗尔问。“那么,”迈克西姆说,“你干吗不当场站出来把这张纸交给验尸官?”“别着急,老兄,安静一下。干吗发火?我可不想弄得你家破人亡,迈克斯。苍天在上,你对我从未表示过友好,我可并不因此怀恨在心。跟漂亮女子结婚的男人都爱吃醋,我难道没说对?其中有些人会情不自禁地扮演奥赛罗的角色。这些人生性就爱妒嫉,所以倒也不能怪他们。我只是为这些人感到遗憾。你们知道,我这人信奉自己独特的社会主义。我弄不懂做丈夫的为什么不肯把妻子拿出来与人共享,却非把她们杀了不可。有什么两样呢?作为男人,你还不是一样作乐?面目姣好的娘儿们可不比一个汽车轮胎,俏娘儿们不会一使用就成了旧货。你越是跟她相好,她就变得越加妩媚动人。行啦。迈克斯,我可是把一手牌全亮在桌上了。咱俩为什么不能达成某种协议?我不是个富翁,都怪我嗜赌如命。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赌本不足。所以,倘若能有两三千镑一年的进款,了我此生,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我也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这点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刚才我曾要求你离开这所屋子,”迈克西姆说。“我不再第二次提出要求了。门在我身后,你自己开门滚吧!”“等一等,迈克西姆,”弗兰克说。“事情不那么简单!”接着,他转身对着费弗尔说:“我明白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倒霉,看来你的确可以把事情翻个个儿,给迈克西姆带来些麻烦。我看他是当局者迷。看问题不像我这个旁观者那么清楚。说个数,你要迈克西姆给你多少钱?”我看到迈克西姆的脸色唰地变白,额头上青筋暴突。“别来插手,弗兰克,”他说。“这完全是我的私事。我决不向讹诈让步。”“想来你总不愿尊夫人被人指着鼻子骂吧?让别人去说那就是德温特夫人,杀人犯的寡妻,绞决犯的遗孀?”费弗尔说着笑出声来,一面还朝我瞟了一眼。“你以为我怕你恐吓,费弗尔?”迈克西姆说。“哼,你错啦!不管你怎么工于心计,我都不怕。隔壁房间有架电话,要不要我给朱利安上校打个电话,请他来一次?他是行政官,对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定会很感兴趣。”费弗尔瞪眼看着他,然后又笑着说:“你倒挺会唬人。可谁也不会上当。你不敢给朱利安上校打电话的。我手头有足够的证据把你送上绞刑架,迈克斯老兄。”迈克西姆不慌不忙穿过藏书室,朝隔壁的小房间走去。我听他卡嗒拿起电话听筒。“去阻止他!”我对弗兰克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他打电话。”弗兰克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就快步朝门口走去。我听见迈克西姆在打电话,声音既沉着又平静:“给我接克里斯十七号。”费弗尔直瞪瞪地盯着门口望,脸色好奇而又紧张。“不管你的事,”我听见迈克西姆对弗兰克这样说。两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是朱利安上校吗?我是德温特。对,对,我知道。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立刻到这儿来一次。不错,到曼陀丽来。事情相当紧急。电话上不能细说,反正一到这儿你就会明白的。我真抱歉,非把你请出来不可。是的,太感谢了。回头见。”他走回房间说:“朱利安马上就到。”接着,他穿过房间,推开窗子。外面仍然大雨倾盆。他背对我们,站在窗前,呼吸清凉的空气。“迈克西姆”弗兰克轻声呼唤。“迈克西姆。”迈克西姆没吱声,费弗尔却乐了,又伸手去取了一支烟。“如果你执意要上绞刑架,对我可没什么两样。”他说着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份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翘着二郎腿,开始翻阅。弗兰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始而看看我,接着又望望迈克西姆,然后走到我身边。“你难道也束手无策了?”我低声说。“能不能请你出去等着朱利安上校,把他拦回去,就说这是一场误会?”迈克西姆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弗兰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这事情得由我独自处置。过十分钟朱利安上校准到。”谁也没再开口说话。费弗尔只管埋头读报。周围没一点儿声响,只有持续不停的雨声滴答人耳,显得那么单调。我深感走投无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无能为力;弗兰克也无能为力。要是写小说或演戏,我就可以在这时找到一把手枪,打死费弗尔,把他的尸体藏进一口大厨。可是现实生活里没有手枪,也没有大橱,我们都是些普通的常人,不会有这类惊险的经历。此刻,我无法走到迈克西姆跟前,跪在地上求他把这笔钱交给费弗尔算了,我只能双手揣在怀里,坐着果望屋外的雨景和站在窗口的迈克西姆的背影。因为雨大,雨声盖过了一切其他声响,所以谁也没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直到弗里思推开门,把朱利安上校让进屋里,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到了。迈克西姆从窗口转过身来。“晚安,”他说。“又见面啦。你来得真快。”“是的,”朱利安上校说。“你说有急事,所以我搁下电话就动身,幸好司机把车准备着随时可用。今晚的天气真够呛!”他用狐疑的目光扫了费弗尔一眼,接着走过来同我握手,并向弗兰克颔首致意。“总算下雨了,这倒是好事,”他说。“这场雨酝酿得太久啦。但愿您此刻已觉得好过些了。”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上校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一边搓着双手。“你大概明白,”迈克西姆说,“这样的雨夜请你到此,当然不是为了在晚饭前花半小时聊聊天。这位是杰克·费弗尔,我亡妻的嫡亲表兄。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否曾经幸会。”朱利安上校点点头说:“你的脸好熟呵。也许早先我曾在这儿见过你。”“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讲吧,费弗尔。”费弗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报纸扔回桌上。十分钟一过,他像是清醒了些,走路时步子挺稳,脸上也不再挂着奸笑。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并不完全合他的心意,他也没有跟朱利安上校打照面的思想准备。这时,费弗尔大声讲话,那腔调颇有点旁若无人:“听着,朱利安上校,我想没必要转弯抹角。本人到这儿来是因为对于今天下午传讯会上作出的裁决不敢苟同。”“是吗?”朱利安上校说。“这话与其出自你的口,想来更该由德温特说吧?”“不,我不以为这样,”费弗尔说。“我有权提出异议,不但以吕蓓卡表兄的身分。要是她活下去,我还是她未来的丈夫呢!”朱利安上校露出惊愕的表情。“啊,”他说。“原来如此。那自然又当别论。德温特,这是真的?”迈克西姆一耸肩说:“这是头一回听说。”朱利安上校以疑问的目光,看看这个,接着又看看那个。“听着,费弗尔,”他说,“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意?”费弗尔以呆滞的目光看着上校,有好一会。我看出他是在心底盘算,只是此刻他还不十分清醒,无法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一付诸实现。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取出吕蓓卡写的便条。“在吕蓓卡作那次所谓的自杀出航之前几小时,她写了这张便条。你拿去看吧。我要求你读一读便条,然后请你告诉我,一个写这种便条的女人是不是可能打定主意要自杀。”朱利安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眼镜,读了便条。过后他把纸条还给费弗尔,回答说二“不,从表象看,不会。但是便条内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也许你知道。要不,德温特知道?”迈克西姆没有回答。费弗尔用手指搓着那纸条,一面不住地打量朱利安上校的脸色。“我表妹在这封信里安排了一个时间、地点都非常确定的约会,是不是?”费弗尔说。“她特地吩咐,让我当夜开车来曼陀丽,因为她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事,我看谁也没法知道真相了。可这与本题无关。要紧的是她安排了约会,而为了见我特地在海滩小屋过夜。至于她开船出去这个事实本身,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常常这样,在伦敦忙了一天之后,松散个把小时。可是在船上砸洞,有意寻死溺毙,这可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一时冲动的蠢举。哦,不,朱利安上校,老天爷有眼,她才不这么干呢!”血涌上这家伙的脸,说到最后他已大声叫喊起来。这种腔调对他其实并无好处,我看见朱利安上校嘴角隐隐撅起,这说明他对费弗尔印象不佳。“亲爱的朋友,”上校说,“跟我发脾气一点儿也没用。我不是主持今天下午传讯会的验尸官,也不是作出裁决的陪审团一员。我只不过是本地的行政官。当然,我愿意尽力效劳,为你,也为德温特。另一方面,你跟别人一样,也听取了船舶建筑师的证明,说是阀门大开,船底有洞。好吧,让咱们直入本题。你以为事情的实在经过怎么样?”费弗尔转过头去,眼光慢慢移到迈克西姆身上,一边还在用手指搓那便条。“吕蓓卡从来没旋开海底阀门,也没在船板上开那些洞;吕蓓卡决不是自杀的。你问我的看法,那好,苍天在上,我这就说。吕蓓卡被人谋杀了。要是你想知道凶手是谁,这不,就是站在窗口这家伙,脸上挂着高人一等的该死的微笑。这家伙没等得及给死者过周年,就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匆匆娶来做了妻子。就是这家伙,你要抓的凶手就是他——迈克西米伦·德温特先生。仔细看看这家伙,把他吊在绞刑架上,仪表倒挺不错,对吧?”费弗尔说完纵声大笑,这是醉汉的刺耳尖笑,笑得做作,笑得莫名其妙。他一边笑,一边还是不住地用手指搓着吕蓓卡写的便条。正文 第二十四章感谢上帝!幸亏费弗尔纵声大笑,幸亏他伸出手指点戳,脸涨得像猪肝,瞪着充血的双眼,也幸亏这家伙站着不住地摇晃身子。这一切使朱利安上校开始带着敌意看待此人,并站在我们这一边来。我看见上校脸上显出极度憎恶的神色,双辱不住地抖动。朱利安上校不相信他的话;朱利安上校站在我们一边。“这家伙喝醉了,”他沉静地说。“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我喝醉了?”费弗尔大声嚷嚷。“啊,不,我的好朋友!你也许是个行政官,外加上校军衔,可是这对我一点没什么两样。这一回跟以前不同啦,法律在我这一边,我可决不错过机会。这一地区除了你,还有好几个行政官呢!那些人有头脑,也懂得法律的含义,可不像那些因为无能而在多年前被一脚踢出军队的老兵,胸前挂满微不足道的勋章,到处招摇过市。迈克斯·德温特杀了吕蓓卡,我会证明这一罪孽的。”“稍等片刻,费弗尔先生,”朱利安上校不动声色地说。“今天上午的传讯,你也在场,对不?我想起来了,我曾见你坐在大厅里,倘若你深感裁决有失公允,为什么不当场对陪审团和验尸官本人言明?为什么不在庭上拿出这封信?”费弗尔瞪眼望着他,边笑边说:“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这么干。这就是原因。我情愿到这儿来,亲自跟德温特谈一谈。”“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迈克西姆从窗口走近几步说。“费弗尔的指控我们都已听说过了。我向他提出了同样的话题: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告诉验尸官?他说他不是富翁,倘若我同意向他提供每年两三千镑的款项,了他此生,他就不来打扰我。当时,弗兰克在场,我妻子也在场。他们两人都听到的。你问他们好了。”“全是事实,阁下,”弗兰克说。“讹诈,纯粹而直截了当的讹诈。”“是的,一点不错,”朱利安上校说。“问题在于讹诈这玩意儿从来不是纯粹的,也谈不上直截了当。搞讹诈的人即使到头来弄得坐牢完事,也会给许多人带来莫大的难堪。不过,有时清白人也会遭缧绁之灾。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将尽量不使这种情况出现。费弗尔,我不知道你此刻是否已经酒醒,能不能以正常的神志回答我的问题。要是你不再生拉硬扯,胡乱进行人身攻击,我们才有可能把整个案子及早弄个水落石出。刚才,你对德温特提出一个严重的指控。请问你可有任何证据,来作为此项指控的后盾?”“证据?”费弗尔说。“你要证据干什么?船底那些洞还不足以构成证据吗?”“当然不足,”朱利安上校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目击者作证人。请问你的证人在哪儿?”“让证人见鬼去吧!”费弗尔说。“这事当然是德温特于的。还有谁会去杀吕蓓卡?”“克里斯有很多居民,”朱利安上校说。“你怎么不去挨家挨户调查呢?换了我就可能这么做。如果说你手里掌握的证据可以用来对付德温特,那么同样也可以用来对付我。”“哦,是这样,”费弗尔说。“原来你准备自始至终扶他一把,你是打定主意当德温特的后盾了。你是他的座上客,他是你的酒肉朋友,这一来你就护着他了。他是这一带的名人,曼陀丽的庄园主。你这该死的势利鬼,卑劣的小人!”“留神,费弗尔,说话留神一点。”“你以为这样一来就能把我压倒吗?你以为我没法到法院去起诉吧?我会把证据摊在你面前的。告诉你,德温特因为恨我而杀死了吕蓓卡。他知道我是她的情人,他妒嫉,发疯般地妒嫉。他打听到她在海滩小屋等我,于是就乘黑夜跑去,杀了吕蓓卡。接着,他把尸体拖上帆船,把船凿沉。”“费弗尔,你的故事编得相当巧妙,不过我得再说一遍:你没有证据。找个目击者做你的证人,这样我也许才会认真看待你的指控。我知道海滩小屋,那屋子不是用来野餐的吗?德温特夫人还把它作为堆放船帆索具的地方。要是你能把那小屋变作一所普通的平房,左近有五十所同样的房屋住着人,那倒多少能证实你刚才的故事哩,只有这样,左邻右舍中才可能有人目击事情的经过。”“等一等,”费弗尔慢悠悠地说。“等一等……德温特那天夜里可能确实遭人撞见了。可能性还不小呢!值得查一查。要是我找到一个证人,你怎么说?”朱利安上校耸耸肩。我看到弗兰克以询问的目光扫了迈克西姆一眼,迈克西姆则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费弗尔看。突然,我明白费弗尔的意思了,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一阵惶恐之中,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那天夜里确实有个目击者,我又想起零星的片言只语。那些话的含义当初我不理解,还以为是一个可怜的白痴头脑里互不连贯的呓语。“她在那下面,对吗?不再回来了。”“我没对人讲过。”“他们会在那儿找到她的,对不对?鱼儿把她吃了,是不是?”“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贝恩知道,贝恩看见的。贝思虽然神志失常,疯疯癫癫,可始终是个目击者。那天夜里,他一定藏在林子里,样眼看见迈克西姆解缆开船,后来又独自划着橡皮筏子从海上回来。我感到自己脸上唰地没了一点血色,于是赶快一仰头背靠着垫子。“这一带有个低能儿,老是在海滩闲逛,”费弗尔说。“那时我常来曼陀丽和吕蓓卡幽会,此人就在这一带出没,我常见到他。闷热天气,他老是在树林里或是海滩上过夜。这小子神经有点毛病,所以决不会自动站出来作证。可是如果那天夜里他的确看见了什么,我有办法让他说实话,而被他撞见的可能性还真他妈不小呢。”“这人是谁?他在胡说些什么?”朱利安上校问。“他指的一定是贝恩,”弗兰克说,接着又向迈克西姆扫了一眼。“是田庄上一个佃户的儿子。可是此人无法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因为他生来就是个白痴。”“那***有什么关系?”费弗尔说。“他不也长着一双眼睛?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只要让他回答“是’或‘不’就行了。这下你们害怕了,是不是?不再那么信心十足了吧?”“能不能把这人找来问一问?”朱利安上校问。“当然可以,”迈克西姆说。“叫罗伯特马上到贝恩母亲家,弗兰克,把这人带来。”弗兰克迟疑着。我看见他斜瞥了我一眼。“快去,看到上帝份上,”迈克西姆说。“我们难道不想把这件事快点了结吗?”弗兰克遵命走出屋去。这时我那心口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几分钟后,弗兰克回到藏书室通报说:“罗伯特是开着我的车去的。只要圆恩在家,十分钟内准到。”“下雨天他肯定在家,”费弗尔说。“不会出去的。我会让你们各位看我如何使这人开口。”他笑着看看迈克西姆,仍然涨红了脸。他激动得浑身冒热气,黄豆般的汗珠挂了一头。我注意到这人颈背上的肥肉都堆在衣领外面,耳朵又长得特别低。那种花花公子般的好相貌寿命不长了。此人已经肥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是赘肉。他又拿了一支烟。“你们几位在这儿像是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帮派,”他说。“谁都不肯出卖别人。连地方上的行政官也入了伙。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把新娘子算在里头。做妻子的哪有提供证词反对丈夫之理?克劳利无疑捞了不少好处,他也明白要是实话实说,就非砸饭碗不可。要是我没猜铝,在他灵魂深处对我还有一点嫉恨呢。克劳利,当年你在吕蓓卡身上没得到多少好处,对不,花园里的幽径是不是还不够长?这一回倒是容易些了,是不是?新娘子一晕倒,总是对你的殷勤扶持感激不尽。等她听到判处她丈夫死刑那会儿,你的手臂倒是现成的支持呐。”事情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迈克西姆的动作。我只看见费弗尔一个踉跄,倒在沙发扶手上,接着又滚到地上。迈克西姆正站在他身旁。我觉得恶心,迈克西姆竟接了费弗尔,这不免有失身分。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口事,多希望自己没有在场目击这一幕。朱利安上校铁板着脸,没说一句话。他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站定。“我看您最好还是上楼去,”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摇了摇头。“不,”我低声说。“不。”“此刻那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的,”他说。“刚才您见到的这一幕可不特别雅观,是吗?当然,您丈夫做得对,可当着您的面这样做,太遗憾了。”我没做声,只是看着费弗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颓然倒在沙发上,用手绢擦着脸。“给我端杯酒来,”他说。“端杯酒来。”迈克西姆朝弗兰克丢了个眼色,弗兰克便走出门去。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弗兰克端着盛放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房间。他调制好一杯酒,递给费弗尔。费弗尔端起就喝,那贪婪的情状简直像头野兽。他把嘴巴凑到玻璃杯上去的时候,表现出一种耽于口腹之乐的下贱样子,上下嘴唇一下子覆在酒杯上,那姿势更是特别。他脸上有一道深红色的印子,那是迈克西姆一巴掌留下的痕迹。迈克西姆已再次转过身子,走回到窗口。我看看朱利安上校,发现他正以微妙而专注的目光打量迈克西姆。我的心开始剧跳。朱利安上校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迈克西姆看?是不是他开始动摇,心底产生了疑窦?迈克西姆没发现这目光,他还是自顾自观看雨景.雨势并未减弱,那不绝于耳的滴答声充斥整个房间。费弗尔喝完酒,把杯子放回到沙发旁的茶几上。他呼吸急促,不朝我们中的任何人看一眼,只是呆呆地直视面前的地板。小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十分尖利,十分刺耳。弗兰克走去接听。接着他又走回来,望着朱利安上校说:“是令媛打来的。府上的人问,是不是等你回去再开饭?”朱利安上校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他们先吃好了。就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看看手表,又咕哝着说:“亏他们想得出打个电话来。真是选的好时候。”弗兰克走到小房间去回话。我想象着线路那一头的姑娘,大概就是爱打高尔夫球的那一位吧。我想象着她在大声对妹妹说:“爸让我们先吃。他究竟干什么去了?排骨一冷会老得没法咬呢。”那边一个小小的家庭今晚也乱了套,他家的作息规矩被我们打破了。所有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件接一件,互为因果,而归根结蒂都是因为迈克西姆杀了吕蓓卡。我朝弗兰克看看,他的脸色苍白,表情严峻。“我听到罗伯特开车回来了,”他对朱利安上校说。“那边一扇窗正好面对车道。”他走出藏书室,去大厅迎接。弗兰克说话的当儿,费弗尔已抬起头来,接着他再次从沙发站起,朝门口张望,脸上露出阴险的怪笑。门开了,弗兰克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对着外面大厅里的人说话。“没关系的,贝恩,”他轻声细语地说。“德温特先生想送你几支香烟。没什么可害怕的。”贝恩手足无措地走进屋来,双手捧着水手帽。因为没戴帽子,这人显得光秃秃的,完全变了样。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他的头剃得精光滴溜,一根头发也没有。贝恩这会儿看上去真是变了样,一个十足的丑八怪。屋子里的灯光像是照花了他的眼。他痴呆地环顾房间,不住地眨巴小眼睛。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报以心神不定的淡淡一笑,可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他只是死命地眨眼睛。费弗尔慢慢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喂,”他说。“上次打照面以来,日子过得怎么样?”贝恩傻乎乎地望着他,从他的神色看,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没答话。“怎么样?”费弗尔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对吗?”贝恩只顾摆弄手里的帽子。“啥?”他问。“来支烟,”费弗尔说着把烟盒递过去。贝思看看迈克西姆和弗兰克。“没关系,”迈克西姆说。“随你拿好了。”贝思取了四支香烟,一只耳朵背后夹两支。过后,他又开始摆弄帽子。“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费弗尔再问一遍。贝恩还是没答话。朱利安上校走过去对他说:“马上就可以让你回家,贝思。这儿没有人会伤害你。只要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认识费弗尔先生吗?”这一回,贝恩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别***装蒜,”费弗尔粗暴地说。“你心里明白,你曾见过我,看见我到海滩小屋去。德温特夫人的小屋。你在那儿见过我的,不是吗?”“不,”贝思说。“我谁也没看见。”“你这该死的糊涂蛋加骗子手,”费弗尔说。“你敢站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吗?去年,我同德温特夫人一起在林子里散步,一起走进小屋,你敢说没看见吗?有一次你从窗口偷看,我们俩不是这着你了?”“啥?”贝恩说。“多有说服力的证人,”朱利安上校揶揄了一句。费弗尔一个转身,冲着他骂开了:“这是预先布置好的骗局。有人在这白痴身上下了工夫,把他收买了。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家伙见过我,总有几十次之多。瞧,这东西能不能帮助你记起一些事情?”他在裤子背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只皮夹。他拿着一张一镑的钞票,对着贝思扬了扬。“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贝恩还是摇头。“我没见过他,”他说着抓住弗兰克的膀子。“他是来送我进疯人院的吗?”“不,”弗兰克说。“不,绝对不会,贝恩。”“我不去病人院,”贝恩说。“那儿待人可凶啦。我要待在家里。我又没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