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说:“这事情真可怕,弗里思。”“是的,太太。下房里大家都非常难过,”他说。“德温特先生更不好受,”我说。“他非重新经历一遍往事不可。”“是的,太太。真不好受。这一切确实叫人难过,太太,我是说认了第一具尸体之后还得去认领第二具。想来这一次该确定无疑了,船上的尸体真是已故的德温特夫人?”“恐怕是的,弗里思,这一次确定无疑了。”“大家都觉得奇怪,太太,她竟然就这样让自己给关在舱里。她可是驾船老手啊。”“不错,弗里思。我们大家都有同感。可是意外事故是难免的。至于事故的真相,恐怕咱们谁也无从知悉了。”“我看也是这样,太太。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个巨大的打击。下房里大家都非常难过。而且又是紧接着那天的宴会突然发生的。真有点不凑巧,是吗?”“说得不错,弗里思。”“看来要举行一次证人传讯是不是,太太?”“是的。不过你知道,那只是走个过场。”“那当然,太太。不知道要不要我们中的任何人去提供证词?”“不会吧。”“要是我能效劳,我一定全力以赴。这点德温特先生知道。”“是的,弗里思。我敢肯定,他了解你。”“我跟下房里的人说,不要七嘴八舌乱议论。不过,要管住这些人,可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丫头。当然,罗伯特我可以对付。这个消息对于丹弗斯太太恐怕是个沉重的打击。”“是的,弗里思,这在我意料之中。”“午饭以后,她头也不回地直奔自己的房间,再也没下楼来。刚才,艾丽斯给她端去一杯茶,还送上报纸。她说丹弗斯太太看上去像是病得不轻。”“说真的,那倒还是让她留在自己房里好,”我说。“倘若她病了,那就用不着再叫她起身去料理各种家务。也许艾丽斯会把我的意思告诉她吧?菜谱的安排完全可以由我自己负责,我是说我直接去同厨子商量着办。”“好的,太太。不过我不认为她真有什么病,太太。主要是德温特夫人的船被发现,她受了刺激。她对德温特夫人真是忠心耿耿。”“不错,”我说。“这我知道。”弗里思说完走出房间去。我乘迈克西姆还没下楼,飞快朝报纸扫了一眼。头版上有通版一大栏文字,还登了迈克西姆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很难看,又模糊不清,大概至少是十五年前拍的。看见这样一张照片赫然登在头版,真叫人难受。版面的底部还有短短一行文字写到我本人,说我是迈克西姆的第二个妻子,接着又提到出事前不久他刚在曼陀丽举行了化装舞会。这些事经报纸的黑体铅字一张扬,听上去多少不近人情,又多么残酷。报上说吕蓓卡才貌双全,认识她的人无不喜欢她,可是在一年前淹死了。不料,迈克西姆到了第二年春天马上续弦,而且直接把新娘子带回曼陀丽来(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还为她举行了大型化装舞会。翌日早晨,他前妻的尸体被发现,就在她那艘帆船的船舱里,帆船沉没在海湾的海底。整个报道当然全是事实,某几处稍有失真,那也是为了给数以百计的读者一些刺激,这些读者花了钱订阅报纸,都想读到有价值的内容。报道把迈克西姆写得心术不正,简直是耽于淫乐的搞女人的老手:带着“年轻的新娘”——报道的原话——回了曼陀丽,举行舞会,听上去好像我们想在世人面前炫耀自己。我把报纸塞在一只椅垫底下,免得迈克西姆看到。可是我没法把晨报也藏起来。我们订阅的伦敦报纸也登载了这事,上方是一张曼陀丽的照片,底下是文字报道。曼陀丽成了新闻;迈克西姆也不例外。报上把他称为迈克斯·德温特,这名字听上去多么油滑而有失尊严。化装舞会的次日发现了吕蓓卡的尸体,各报对此都大肆渲染,就好像两者是某种人为的安排。那两份报纸都用上了“有讽刺意味”这个字眼。不错,事实确实有讽刺意味,因此报上才大登特登。早饭时,我看到迈克西姆读着一份又一份的报纸,最后连那份当地报纸也没漏过,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赶快把手伸过去。“见他们的鬼去,”他低声咒骂。“见他们的鬼,见他们的鬼去吧!”我想这些记者如果打听到事情的真相,还不知会写出怎么样的报道。那时候将不再是一栏,而是五栏、六栏。在伦敦还会出特刊,贴上街头;报童在大街上,在地下铁道车站外,叫卖特大新闻。由六个字母组成的那个骇人的词,①用黑色的油墨印得奇大无比,赫然出现在特刊的中央——①指“谋杀”(murder)一词。早饭后,弗兰克来访。他脸色苍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一夜没睡。“我对电话局说过了,请他们把所有打到曼陀雨来的电话接到我办事处去,”他对迈克西姆说。“不管电话是谁打来的。要是记者打电话来探听消息,由我出面对付好了。任何其他人也一概由我来应付。我不希望你们俩被人吵得没法安生。已经接到好几个本地人打来的电话。我一律以同样的话答复: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对于诸亲好友的慰问不胜感激,并请各位能够谅解,这几天他们不能接听电话。莱西夫人在八点半钟光景打来电话,说是准备立刻来看望你们。”“喔,我的老天……”迈克西姆开始叫苦。“别急,我替你们挡了驾。我坦率地对她说,我不认为她大驾光临能对事情有任何助益;我还说除了德温特夫人,你谁也不愿见。她问传讯何时举行,我说日期尚未决定。不过如果她在报上看到消息,我们可没法不让她到场。”“那些该死的记者,”迈克西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弗兰克说。“我们大家都巴不得把这些家伙的脖子扭下来,可是这些人的出发点你也得理解。这是他们的生计。当记者的,总得为自己的报纸干事。要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编辑会砸了他们的饭碗;同样,要是编辑搞不出一张销路很广的报纸,老板就会砸他的饭碗;而如果报纸没有销路,老板就得赔钱。你不必接受采访,向记者发表谈话,迈克西姆。这事我会代你出面的。你得集中精力搞出一份证词,以备传讯时用。”“我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迈克西姆说。“这你当然明白。可是别忘了,这次由霍里奇这老家伙当验尸官。这人很有点缠人的工夫,老爱在一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以此来让陪审团看看他做事可不含糊。可别让这家伙惹得你上火。”“我干吗要上火?又没有任何值得上火的理由。”“是没有上火的理由。可是我以前参加过这种由验尸官主持的传讯。在这种场合,很容易把一个人弄得情绪紧张,烦躁易怒。你可别去把这家伙惹怒了。”“弗兰克说得对,”我说。“我明白他的用意。传讯越是顺利,早早结束,对大家说来就越是好受一些。然后,一俟这件可怕的事情过去,我们大家都会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别人也会忘怀的,是不是,弗兰克?”“是的,那当然,”弗兰克说。我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过在心里却进一步肯定,他了解事情的底细。他自始至终是知情者,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又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我在曼陀丽度过的第一天,他同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这对夫妻一起来吃中饭。那次,比阿特丽斯对于迈克西姆的健康状况说了几句很不得体的蠢话。我记得弗兰克曾如何不动声色地扭转了话题,又如何在一旦出现困难时毫不引人注目地帮助迈克西姆摆脱窘境。无怪乎弗兰克会那么反常,老是不愿提起吕蓓卡,而每当我们刚要谈得投机,他总是马上变得十分拘谨刻板,以古怪的庄重神态没话找话地拉扯。这一切我现在全明白了。弗兰克知道底细,但是迈克西姆对此还蒙在鼓里,而弗兰克又并不希望迈克西姆知道他了解事情的底细,我们三人就这样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撤除彼此之间微妙的屏障。我们不再受电话打扰之苦:电话一律转接到庄园办事处。这么一来,乘下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星期二的到来。我没见丹弗斯太太露面,菜单还是照样送来让我过目,我没再要求改动菜谱。我向克拉丽斯这小丫头打听她的情况。丫头说丹弗斯太太与平时一样照管着家务,只是同谁都不讲话,三顿饭全端到她那套房间的起居室里,独个儿关了门进餐。克拉丽斯圆睁着双眼,显然相当好奇,可她从不向我打听。我自然也不会跟她议论这件事。毫无疑问,这几天在厨下,在庄园,在门房,在各个田庄,人们都是非此不谈的;想来,克里斯全城也是这样。我们一直呆在曼陀丽宅子里,要不就在宅子附近的花园里走一走。我们甚至没进过树林散步。这一阵热汛天气还没过去,老是那么闷,空气沉雷阵阵。在密布的阴云背后酝酿着大雨,可雨就是下不下来。我能感到雨云在空中酝酿、积聚;我能闻到空气中的雨星儿。传讯业已决定于星期二下午两点钟举行。那天,我们在十二点三刻的时候吃午饭。弗兰克来了。感谢老天爷,比阿特丽斯打电话来说她不能分身,罗杰这孩子发了麻疹回家来,所以全家人都在防疫隔离中。我禁不住要感激那场麻疹,不然让比阿特丽斯住在宅子里,坐在他身边,真心诚意,热情而关切地问长问短,一刻也不让他安静,我看迈克西姆一定受不了。比阿特丽斯老是提问题。午饭吃得匆匆,大家都心神不定,谁也没多说话。那种叫人不得安生的疼痛又一次向我袭来,我一点儿东西不想吃,硬是没法下咽。那顿摆摆样子的午饭好不容易吃完,这才让人松了口气。我听见迈克西姆走到屋外车道上,把车发动起来,引擎的吼声反而使我多少安下心来;这吼声意味着我们非出发不可,好歹有事情可做了,而不必再在曼陀丽呆坐。弗兰克开着他自己的车跟在我们后面。迈克西姆驾车,我一路始终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他看上去很镇静,一点没有心神不定的样子。这滋味就好比送谁去医院开刀,不知道手术的结果会怎么样,是不是能够成功。我的双手冰凉,心跳短促而剧烈,不同于平时。与此同时,心窝里那阵隐约的痛楚也一直缠着我。传讯在兰国举行,那是克里斯再过去六英里的一个集市中心。我们只好把车停放在集市边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菲力普斯医师的车已停在那儿,还有朱利安上校和其他一些人的车。我看见一个行人好奇地打量迈克西姆一眼,接着就意味深长地碰碰自己伙伴的手臂。“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吧,”我说。“不想同你一起进去了。”“我是劝你别来,”迈克西姆说。“打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出场。其实让你留在曼陀丽更好。”“不,”我说。“不,我等在这儿汽车上,没有问题。”弗兰克走过来,透过车窗往里望。“德温特夫人不一起进去?”他问。“是的,”迈克西姆说。“她情愿在车里等着。”“依我看,她是对的,”弗兰克说。“根本用不着她出场。我们一会儿工夫就出来。“行,”我说。“我给您留个座,”弗兰克说。“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好让您有个地方。”他们两人走了,撇下我一个坐在汽车里。这天恰好是提早打烊的日子,店铺关着门,显出一种萧条的样子。四周行人不多。兰因离海岸远,毕竟不是什么旅游中心。我坐在车里,看着那些寂寞的店铺出神。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不知道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验尸官、弗兰克、迈克西姆、朱利安上校。我钻出汽车,开始在集市广场来来回回踱步。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前站定,往里望望,接着又开始闲逛。我看见一个警察疑惑地望着我,于是就折进一条小街避开他。不知怎么一来,我竟下意识地走进那正在举行传讯的大楼。由于对传讯的确切时间未曾大事张扬,倒没有大群等着看热闹的闲人,而这正是我原来害怕的。屋子内外冷冷清清。我走上台阶,在门厅站定。不知从哪儿钻出个警察。“您想干什么?”他问。“不,”我说。“不想干什么。”“您不能在这儿逗留,”他说。“对不住,”我说着就往通向大街的台阶走去。“请问,太太,”他说,“您不是德温特夫人吗?”“是的,”我说。“那自然又当别论了,”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请到这儿等候吧。您要不要在大厅里找个座位?”“谢谢,”我说。他领我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这儿放着一张办公桌,就像警察所的接待室。我双手揣在怀里,坐着于等了五分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滋味比在屋外汽车里坐着等待更为糟糕。于是我就站起身,走到过道里。那名警察还站在老地方。“还要多久?”我问。“要是您想知道,我可以进去问一间,”他说。他沿着过道走去,消失在尽头,可马上又走回来报信:“我看要不了多久的。德温特先生刚刚提供了证词,在这之前,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和菲力普斯先后作了证。还有一个证人没发言,就是克里斯的船舶建筑师泰勃先生。”“这么说,快完啦?”我说。“我看快完了,太太,”他说。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您愿意听取最后一部分的证词吧。一进门有一个空座位。您只要不声不响走进去,谁也不会注意到您。”“对,”我说。“说得对,我倒愿意去听一听。”证人传讯差不多就要结束。迈克西姆已把证词说完。其余的人说些什么,我就不在乎了。我不愿听的正是迈克西姆的证词;听他作证,我害怕。因此,我才没一开始跟着他和弗兰克进屋去。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的戏已经演完。我跟着那名警察往前走,他打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我悄悄溜了进去,在门旁坐下。我一直把头垂着,这样就不必向任何人看一眼。传讯厅比我原先想象的小一些,屋子里既热又问。我原以为传讯厅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放着一排排的长凳,像座教堂。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坐在大厅的那一头。验尸官是个上了年纪的瘦子,戴一副夹鼻眼镜。大厅里有好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从眼梢看看这些陌生人。突然,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在旁听席上认出了丹弗斯太太。她坐在最后一排,身旁是费弗尔。杰克·费弗尔,吕蓓卡的表兄。这家伙前倾着身子,双手托着腮帮,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验尸官霍里奇先生看。我没料到他会到场,不知道迈克西姆看见这家伙没有。船舶建筑师詹姆斯·泰勃这时正站起身来,验尸官在向他提问题。“是的,阁下,”泰勃回答说。“德温特夫人的小帆船是我改装的。那本来是艘法国造的渔船,德温特夫人在布利塔尼简直不花几个子儿就把船买下了,然后叫人把船运来。她把这宗生意交给我,要我改装这艘船,把它装修成一艘小游艇模样。”“当时船的情况适宜于出海吗?”验书官问。“去年四月我装修这条船时,它完全可以出海,”泰勃说。“德温特夫人同往年一样,在十月把船送进我的船坞,三月份她通知我对那艘船作例行装修,我照办了。自从替她改装这艘船以来,那是德温特夫人第四年送船来装修。”“这艘船先前可曾发生过倾侧事故?”验尸官问。“没有,阁下。如有此类先例,德温特夫人肯定立刻让我知道。从她对我说的话看,她对这条船完全满意。”“驾船需要非常小心吧?”验尸官又问。“这个嘛,阁下,说到驾船,谁都得保持头脑冷静,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德温特夫人的船可不是那种人们在克里斯见到的小船,驾船人一刻也不得离开舵位,否则就要倾覆。那船很坚固,完全经得起风浪,吃风能力特别强。德温特夫人在比那天夜晚糟糕得多的天气也照样驾着船出海航行。不是吗?那天夜里只不过有阵风。我一直说,我弄不明白德温特夫人的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失事。”“但是,如果德温特夫人像大家设想的那样,下舱去拿件上衣,正在这时从海岬突然刮下一阵狂风,那自然可能把船刮翻罗?”验尸官问。詹姆斯·泰勃摇摇头,固执地说:“不,我看不会。”“可是我看事情的经过可能就是这样,”验尸官说。“我不认为德温特先生或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在这儿把事故归咎于你的手艺。航海季节开始时,你装修了那条船,并报告说船舶情况良好,经得起风浪。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不幸得很,已故的德温特夫人一时疏忽,这样就发生了沉船事故,陪着丢了性命。这类事故以前有过。我再说一遍。本庭并不归咎于你。”“请允许我再说两句,阁下,”船舶建筑师说。“事情还不止于此。如蒙同意,我想作进一步的说明。”“可以,说吧,”验尸官说。“是这么回事,阁下。去年出了事故以后,克里斯城好多人都说我手艺不行,有的还说我让德温特夫人驾着一条漏水的破船出海,真可谓开门不吉!为此,有两三位主顾退了货。这实在不公平喔!可是船沉了,我找不出任何自我辩白的理由。接着,正如各位所知,发生了轮船搁浅的事,随之德温特夫人的小船被发现,并被打捞上水面。塞尔海军上校昨天亲自下令,允许我去看一看那条船。我去了。我想亲眼看一看,以证实尽管船在水里浸泡了十二个月或更长时间,但我的装修活儿可没问题。”“嗯,这是人之常情,”验尸官说。“但愿你没发现什么纰漏。”“是的,阁下,我完全满意。就装修活计而论,这艘船毫无问题。塞尔海军上校已把它拖上驳船,泊在海口,我就在现场检查了全船的每一个角落。船沉的地点恰好是海底沙地;我问过潜水员,是他告诉我的。船根本没撞上礁岩;那礁岩离船足足有五英尺距离。船沉在沙砾上,船体没有岩石撞击的痕迹。”他顿了片刻,验尸官以期待的目光等着他说下去。“怎么样?”验尸官问。“你要讲的就是这些?”“不,阁下,”泰勃加重语气说。“还不止这些。我想提出的问题是:谁在船板上凿了那几个洞?那不是岩石撞的。最近的岩石离船身有五英尺之遥。再说,那几个洞也不像是岩石撞的。那是人砸的洞,是用尖铁凿的。”我没敢看那人,而是低头望着地板。地板上铺着油布。绿色的油布。我盯着油布看。我不明白验尸官怎么不作声。这冷场拖得好长!最后验尸官终于开口了,可他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他问。“是什么样的洞?”“洞一共有三个,”船舶建筑师说。“一个恰好在前部,就在锚链舱旁边,吃水线以下的右舷板上。另外两个在船身中部,靠得很近,在船舱地板木条下面的船底。压舱物也被人移动了位置,不着边地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奇怪的事还在后面呢!船壳上的海底阀门竟全部打开着。”“海底阀门?那是什么东酉?”验尸官问。“那是装在洗手盆或马桶下水管上的旋塞,阁下。德温特夫人在船后部要我给布置了个小厕所,前部还装了一个水槽,供她洗洗刷刷之用。那儿安了一个海底阀门,厕所里也有一个。航行时这些阀门总是全部紧闭的,不然海水就会涌进船舱。昨天我检查那船时竟发现两个阀门都完全旋开了。”屋子里真热,热极了。这些人干吗不去打开一扇窗?空气这样污浊,大家坐在这儿不闷死才怪呢。人那么多,又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那么多的人!“船板上砸了几个洞,阁下,加上海底阀门没关闭,在这种情况下,那样一艘小船不要多久就会沉没。依我看,十分钟左右也就足够了。船离我船坞时并没有那几个洞。我很为自己干的活儿骄傲,德温特夫人也满意。所以,我的看法那船根本不是倾覆,而是有意凿沉的。”我得设法走出门去,得设法溜回那小接待室去。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丝儿空气。而坐在我身边的人又使劲儿挤过来,越挤越紧……前面有谁正站起身来;大家都议论开了,一屋子的人全在议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闷热,极度的闷热。验尸官要求大家肃静,说着说着还提到“德温特先生”。可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那女人的大帽子恰好遮住了我的视线。迈克西姆这时正站起身来。我不敢看他一眼。我这时决不能看他一眼。以前哪一次也曾出现过类似情况?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记不得了。哦,对啦,那一回是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在窗口,她站在我身边。丹弗斯太太此刻也在这屋子里,听着验尸官说话。那边,迈克西姆正站起身来。热空气阵阵团团从地板上腾起,向我袭来,钻到我汗湿、滑腻的手掌心,我的脖子,我的下巴,我的脸颊。“德温特先生,负责装修德温特夫人帆船的詹姆斯·泰勃提供的证词,你都听见了?你可知道在船板上凿的那几个洞?”“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出任何原因,来解释一下船板上的那些洞口?”“不,我自然不能。”“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是的。”“你当然为之震惊罗?”“当我知道十二个月以前自己错认了尸体,震惊已经够大了;现在我又听说,我的亡妻不单单是在自己的船舱里淹死的,而且死时船上被砸了几个洞。砸洞自然是存心引进海水,为了使帆船沉没。听到这些我感到震惊。怎么,您对此觉得意外?”不,迈克西姆,别这样。你会把他惹怒的。你没听到弗兰克怎么说的吗?你一定不能惹得他发火。别用那种口吻说话,迈克西姆,那种怒气冲冲的口吻。他不会理解的,别这样,亲爱的,请别这样。喔,上帝,别让迈克西姆发作,别让他发脾气!“德温特先生,我希望你认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大家都深深为你难过。毫无疑问,听说你的亡妻淹死在自己的舱里,而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死于海上,你遭受了一次打击,一次沉重的打击。我现在正负责为你调查这一案件。为了你的缘故,我要查明详细的死因及出事经过。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谎,没事找事开玩笑。”“这是有目共睹的,对不对?”“但愿如此。詹姆斯·泰勃刚才说,载有已故德温特夫人尸体那条船,底部被人硬砸了三个洞,另外,海底阀门全打开着。你对他这份证词的真实性有怀疑吗?”“当然不存怀疑。他是造船的,想必明白自己证词的含义。”“德温特夫人的船由谁照看?”“她自己。”“不雇工人?”“不。一个也没有。”“船栓在曼陀丽的私人埠头?”“对。”“要是有陌生人想在船上搞点破坏,肯定会被发现,对吗?从非私人地产的行人小路是不能进入小埠头的,对吗?”“对,一点不错。”“埠头是个僻静之处,对吗?四周由树木遮掩着?”“对。”“谁要是擅自闯入,可能不会被注意到吧?”“可能。”“但是方才詹姆斯·泰勃说——而本庭又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那样一艘小船,船底给砸了好几个洞,船底阀门又全打开着,要不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就得沉没。”“不假。”“这么说来,我们可以排斥一种可能性,即早在德温特夫人那夜出船之前,船已遭心怀叵测的歹徒破坏。因为倘若出现这种情况,帆船一定会在锚地沉没。”“一点不错。”“由此可以推断,那天夜里开船出去的不管是什么人,一定就是此人凿的洞,开的阀。”“大概是这样。”“你已对本庭说过,舱门关着,舷窗紧闭,而你夫人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这些细节在你的证词以及菲力普斯医生和塞尔海军上校的证词中都提到了。”“是的。”“现在,除了上述细节,还得加上一点,就是有人用尖铁砸穿了船底,打开了船底阀门,德温特先生,你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反常吗?”“当然反常。”“你对此不能提供任何解释?”“不能,完全不能。”“德温特先生,尽管可能给你带来痛苦,我的职责要求我向你提一个涉及私人感情的问题。”“提吧。”“你和已故德温特夫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十分美满?”不用说,眼睛早晚要发黑。果不其然,那一个个的黑点在我眼前闪烁着乱舞,刺破了屋子里的烟雾。空气闷塞,闷极了!挤着这么许多人,这么一张张的脸,又不开窗。那扇门本来就在我身边,这会儿看上去竟比我想象中远得多。与此同时,地板像是正跃起向我扑来。接着,在四周令人眩晕的腾腾烟雾之中,突然响起了迈克西姆的声音,既洪亮又有力:“请哪一位扶我的夫人出去,她快晕过去了。”正文 第二十三章我又在那小房间里坐下,就是那个警察所接待室模样的房间。那警察弯着腰给我一杯水喝;谁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那是弗兰克的手。我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板、四周的墙壁以及弗兰克和警察的形象,渐渐在我眼前显出明确的轮廓。“真抱歉,”我说。“真是大出洋相。那屋里太闷,闷极了。”“那屋里是不大通风,”警察说。“经常有人为此抱怨,可又从不去改装房间。以前也有太太小姐在那儿晕倒过。”“您觉得好过些吗,德温特夫人?”弗兰克说。“是的,好过多了,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我这就送您口曼陀丽。”“不。”“您得走。迈克西姆要我送您。”“不。你应该呆在他身边。”“迈克西姆要我把您送回曼陀丽。”他挽起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您能走到停车处吗?还是我把车开过来?”“我能走。可我情愿留在这儿。我要等迈克西姆。”“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他干吗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干吗不敢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扶我穿过市道,走向门口,跨下台阶,来到街上。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径直走到弗兰克那辆莫里斯牌小车旁。他打开车门,搀我上车。接着钻进车来,发动了引擎。我们驶离铺着鹅卵石的集市广场,穿过空旷的市镇,来到通往克里斯的大路。“他们干吗还要好大一会儿?接下去还有什么?”“他们可能要把全部证词从头再听取一遍。”弗兰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白色的大路。“证词不是已全部听取完毕?”我说。“谁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谁知道?”弗兰克说。“验尸官可能换一个法子提问。泰勃改变了整个局面。验尸官这下子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查问。”“什么角度?你究竟指什么?”“刚才的证词您都听到了,对不?泰勃对那条船说些什么来着?他们再不会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真荒唐,弗兰克,这太可笑了。他们不该听泰勃胡说八道。多少个月过去了,他怎么知道船上的洞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企图证实什么?”“我不知道。”“那验尸官会盯着迈克西姆不放,弄得他发火,逼着他信口乱说。验尸官一定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弗兰克,迈克西姆肯定受不了。我知道他肯定受不了。”弗兰克没答话。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认识此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找不着一句现成的客套话说。这说明他在担心,非常担心。在平时,他把车开得很慢,相当小心,每到十字路口非把车煞住,左右看一眼才行;而每次转弯之前,则必然揿喇叭为号。“那人也在场,”我说。“就是有次到曼陀丽来看望丹弗斯太太的家伙。”“您是说费弗尔?”弗兰克说:“不错,我看见这人在场。”“他坐在那里,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是的,我知道。”“这人干吗出场?他有什么权利出席传讯?”“他是她的表亲。”“他同丹弗斯太太两人一起出席听取证词,这事不对头啊。我看这两人靠不住,弗兰克。”“是的。”“这两人可能想干什么,他们可能要捣鬼。”弗兰克还是没答话。我明白他对迈克西姆一腔忠心,决不让自己被扯着会议论他的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而我也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折的狭窄车道,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晚的情况。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姆离开他家的确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不是知道他已回家,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手掩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人受不了,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捷,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过一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的人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我走近他,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着。朱利安上校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们这儿来吧”。电话,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的病人……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臣,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了名,可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吗要把这家伙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怎么说?废除死刑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人。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刑:“死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消一会儿工夫,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听人说,有时也绞不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们一定成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夫人如今是不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想象着范·霍珀失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手掌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落泪?狗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别的狗也总有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在一旁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看钟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等待着什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仍不见下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我走到楼梯口,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的。我走下楼梯,来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的窗子—一关上。“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太太。”“是的。”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在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哪辆汽车?”我问。“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是的,太太。”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发站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