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十七世纪英国女演员,查理二世的情妇。我记得,罗伯特一个失手,将一盘冰块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见闻下这祸的不是临时雇来帮忙的仆役,而竟是罗伯特,不禁露出极度愤懑之色。我真想朝罗伯特走过去,站在他身旁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现比你还要糟糕。”至今我仍能感觉到我那凝结在脸上的不自然的微笑,这笑容跟我眼睛里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丽斯,亲切有余、机智不足的比阿特丽斯,一边跳舞、一边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频频点头,给我打气;她手腕上的镯子在丁当作响,面纱老是从她热得快冒汗的前额上滑下来。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回忆起自己如何不顾死活,再次随贾尔斯在大厅内旋转起舞。好心肠的贾尔斯真心实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绝,不过他得像在赛马会上牵着他的马匹那样,领着我穿过四周不住蹬脚踢腿的人群。“你穿的这件袍子真帅,”我至今仍可以听见他这么说。“相形之下,这儿所有的人都显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赐福于贾尔斯,他用这种率直而又委婉动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诚的同情,他以为我是因为没有像样的舞服而灰心丧气,担心会在客人面前显出寒酸相,他以为我在乎的就是这些。是弗兰克给我端来了一盆鸡肉和火腿,但我无法下咽;是弗兰克站在我肘边,手里端着一杯香摈酒,可我一点不想喝。“您还是喝一点吧,”他轻声说。“我看您需要喝几口。”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片好意,我勉强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着那块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也变了,看上去又老又怪,睑上似乎添了几道我以前没看到过的皱纹。他像是舞会的另一位主人,忙着在客人中间周旋应酬,向客人敬烟敬酒,请他们用点心;他偶尔也走下舞池,带着严肃的神情,拖着艰难的舞步,拉长了脸,拥着舞伴在大厅里转。他的那身海盗打扮还算有节制;他头上裹了块红头巾,头巾下露出蓬松的络腮胡子,显然他在胡子上面还真煞费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难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间没有什么家具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胡子绕在手指上,想让它卷曲起来。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来没问过,也一直不知道他对曼陀丽这最后一次舞会深恶痛绝到何种程度。琴鼓声不绝于耳,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像牵线木偶似地摆动扭曲着身子,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从大厅的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回到这头;那个站在一旁冷眼静观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具借托我这形体的泥塑木雕,一具钉上了笑脸的木头架子。站在它旁边的也是一个木头人。他的脸俨然是一副面具,脸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对眼睛并不属于我所热爱并熟悉的那个人。冷漠、黯然无神的目光,透过我的形体,越过我的形体,投向某个我无法跨入的人间地狱,投入某个我无法分担且与外界截然分隔的精神绝境。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在我身上碰一下,我们这一对男女主人虽并排站着,中间却远隔重山。我看着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对这个随口吐出一言半语,同另一个说句把笑话,朝第三个莞尔一笑,回过头去又同第四个打声招呼,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都不过是由机器操纵的一系列刻板反应。我们像一台戏中的两个角色,不过是各念各的台词,谈不上默契配合。我俩得各自硬着头皮忍受,得为眼前所有这些我素不相识以后也不想再见到的人,痛苦地、装模作样地演着这台戏。“听说你妻子的礼服没及时送来,”一位满脸斑纹、头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迈克西姆的胸口,笑着说。“真***不像话,是吗?要是我,就去告那家铺子一状,告它诈骗钱财。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过这种事。”“是的,是件不幸的事,”迈克西姆说。“听我说,”水手又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该说自己是朵‘毋忘花’。这种花是蓝颜色的,对吗?‘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儿。没说错吧,德温特?对你太太说,她该称自己‘毋忘花’才对。”他搂着舞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拖着舞步飘开了。“这想法不赖吧,啊?一朵‘毋忘花’,”这时,弗兰克再次在我背后转悠,手里换了只杯子,这回倒的是柠檬水。“不,弗兰克,我不渴。”“为什么您不跳场舞呢?要不就找个地方坐一坐,平台上有个角落还清静。”“不,我还是站着的好,我不想坐下。”“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来客三明治,来只桃子?”“不,我什么也不要。”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转到我跟前,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刚吃了晚餐,脸上红喷喷的。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伴的脸。她的舞伴是个瘦高个儿,长着一个提琴似的下巴。《命运》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风流寡妇》。嘭、嚓,嚓,嘭、嚓、嚓,转了又转;嘭、嚓、嚓,嘭、嚓、嚓,转了又转。一个个人物打我眼前晃过: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绿的女士;又是比阿特丽斯,她的面纱已从额上撩开,甩到头发后面;满头大汗的贾尔斯;接着又是那个水手,这次他换了个舞伴。这两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认识那个女的,她扮的是都择王朝时代的命妇,一个毫无特色的都铎王朝的命妇,穿了件黑天鹅绒衣服,脖子上围一圈皱边。“你们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玩?”她这么说着,好像我们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好随口应了一句:“过两天准去,前几天我们还谈起过呢。”我心里暗暗奇怪,随机应变地撒谎竟变得这么容易,一点也不费什么劲。“多有趣的舞会,真该祝贺您问,”她说。我回了一句“承蒙夸奖”,接着又说:“挺有趣的,是吗?”“听说铺子送错了裙子,是吗?”“可不是!岂有此理,你说呢?”“所有的店铺都是一路货。千万别相信他们。不过你穿着这身漂亮的蓝衣裙,看上去非常年轻,比我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鹅绒衣服要舒眼多了。贤伉俪别忘了过几天到我宫里来吃饭啊!”“会来的。”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儿?宫里?难道我们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贵族?她合着《蓝色的多瑙河》的节拍,被那个水手搂着,一起回旋向前,那条天鹅绒裙子像地毯吸尘器似地从地板上拖过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着觉,突然记起来了,那位都择王朝的命妇就是喜欢在彭奈恩山区散步的主教夫人。几点钟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时一小时地拖沓着过去,同样的面孔,同样的曲子。在藏书室里打桥牌的那些牌客,不时像隐士似地溜出来,看看舞池里的盛况,、然后又回身进去。比阿特丽斯拖着那件袍子,在我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你干吗不坐下?你的脸色多难看。”“我没什么。”贾尔斯脸上的油彩随着汗水往下淌。可怜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闷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说:“走,到平台去看焰火。”我记得自己站在平台上,抬头仰望,那些四下乱窜的焰火在空中开花,接着又散落下来。小丫头克拉丽斯跟一个庄园外的小伙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她笑得很欢,每当一个爆竹在她脚边劈啪开花时,她就高兴得尖叫起来。她已经忘了刚才的眼泪。“看啊,这个花炮特别大。”贾尔斯仰着那张大圆脸,张着嘴巴。“炸开啦,好哇!美极了。”焰火筒拖着咝咝的长音,飞快窜入夜空,接着,嘭地一声炸开,化作一串翡翠似的礼花。人群中发出啧啧赞叹声,有人欢乐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个穿肉包衣裳的太太挤到最前面,脸上显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礼花都要评论一番:“哦,美极了……快看那一颗,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颗没爆开……当心,冲我们这边来啦……那些人在那儿干吗?”……连那些玩桥牌的隐士也都从蛰居的斗室钻了出来,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台上观看焰火。草坪上人头攒动,炸开的礼花照亮了一张张仰望的脸。焰火筒像离弦的箭,接二连三窜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辉,一片光华。曼陀丽像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着,每扇窗子都在闪闪发光,四周的灰墙也被五颜六色的礼花抹上一层华彩。这是一所着魔的大宅,鹤立鸡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树林环抱之中。当最后一束焰火放完,人们的欢笑声渐次消失时,刚才还那么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子显得死气沉沉,天空成了一张凄清惨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车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挤在长窗前平台上的客人重又退进客厅。高潮已过,渐近尾声。大家都茫然若失地四下站着。有人给我递上一杯香摈。我听见车道上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们开始走啦,”我想。“谢天谢地,总算开始走啦。”那位穿白色衣服的太太又在一边大吃起来。大厅里的客人还得有好一段时间才能走空。我看见弗兰克朝乐队打了个手势。我站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通道上,身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宴会妙极了,”他说。“哦,”我说。“我玩得尽兴,”他说。“我很高兴,”我说。“莫利因为不能来还大发了一通脾气,”他说。“是吗?”我说。乐队奏起了《友谊地久天长》。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嗳,”他说。“来吧,你们几个一齐来啊。”又有一个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摇晃着。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我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扯着嗓子高声唱。那个在晚会上玩得尽兴并说莫利因为来不了而大发脾气的男子,穿着一身中国满清遗老的官服;就在我们上下甩动手臂的当儿,他的假指甲给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也都笑了。“旧日好友怎能忘怀,”大家齐声唱道。唱到结尾的几小节,兴高采烈的狂欢气氛急转直下,接着,鼓手照例用鼓棒嗒嗒敲了几下作为引子,乐队随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①。大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好比是被一块海绵抹了个干净。那位满清遗老猛地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姿势,双手僵直地垂在身子两侧。我记得当时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现役陆军军人。那张毫无表情的马脸,配着一簇满族人式的垂髯,样子好不古怪。我看见那个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乐队冷不防在这时奏起《上帝保佑英王》,弄得她手足无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满盆冻鸡捧在胸前,那模样就好比捧着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一般,脸上生气全无。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松散一下身子,接着又吃起她那盆鸡肉来。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转过头去同她的伴侣没完没了地闲扯。有人走过来紧紧握了握我的手——①英国国歌。“别忘了,下月十四号请来合下便饭。”“哦,有这么回事吗?”我茫然望着他。“是啊,刚才你大姑子也答应的。”“哦,哦,那可热闹啦。”“八点半。带黑领结的正式宴会。说定啦,届时恭候大驾光临。”“好,到时一定来。”人们开始站成一行又一行,准备道别。迈克西姆在屋于的另一头。我脸上重新堆起在唱完《友谊地久天长》之后渐渐隐去的笑容。“好久没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了。”“我真高兴。”“多谢。这么盛大的宴会。”“我真高兴。”“告辞啦,你瞧,我们一直呆到晚会终了。”“是的,我真高兴。”难道英语中再没有别的话了?我像木偶那样鞠躬微笑,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搜寻着迈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书室门旁被一伙人缠住了;比阿特丽斯也被人围住;贾尔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领到客厅的冷餐桌前;弗兰克则在外面车道上送客上车。我被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团团围在中间。“再见,承蒙款待,不胜感激。”“我真高兴。”大厅里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将尽,疲惫的另一天即将破晓之际,大厅里已呈现出一派昏沉、凄凉的气氛。晨曦透射在平台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火架的轮廓。“再见,晚会妙极了。”“我真高兴。”迈克西姆已经走出屋子,跟弗兰克一起站在车道上送客。比阿特丽斯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卸下丁丁当当的手镯。“我再也受不了这些个劳什子。天哪,真把我累死了。我好像一场舞也没有错过。不管怎么说,这次舞会开得极为成功。”“是吗?”我说。“亲爱的,你还不快去睡觉?看你这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你差不多一个晚上都站着。男人都上哪儿去了?”“在外面车道上。”“我想喝点咖啡,吃点鸡蛋和熏肉,你也来点怎么样?”“不要,比阿特丽斯,我不想吃。”“你穿着这套蓝衣裙很迷人。大家都这么说。关于——关于那件事儿,没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没放在心上。”“换了我,明儿早上就好好睡个懒觉。躺着别起来。早饭在床上吃。”“好的,也许就这么办。”“要不要我跟迈克西姆说你上楼去了?”“谢谢你,比阿特丽斯。”“好了,亲爱的,好好睡一觉。”她飞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轻轻一拍,随后就上冷餐室找贾尔斯去了。我蹒跚地一步一级跨上楼梯。乐师们已把画廊里的电灯关掉,下楼去吃鸡蛋和熏肉宵夜。乐谱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只烟缸里盛满乐师们抽剩的烟蒂。这是舞会的余殃。我沿过道朝自己房间走去。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鸟儿已经开始啁啾,脱衣时我已不必开灯。冷飕飕的晨风从窗口轻轻吹来,颇有几分寒意。夜间,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园来过,因为所有的椅子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开了。有张桌子上放着一盘空玻璃杯。不知谁把只手提包遗忘在一张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让房间里暗一些,可是灰蒙蒙的晨曦还是从旁边的缝隙里透了进来。我钻进被窝,感到两腿发沉,没一点力气,腰背隐隐作痛。我仰面躺下,阖上眼,洁白的床单给人一种凉爽舒适的感觉。我多么希望脑子也能像身躯一样得到休息,松驰下来,然后进入梦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住地嗡嗡作响,随着音乐的节拍乱蹦乱跳,在脸庞的海洋中旋转。我用双手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但是这些脸庞却仍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不知道迈克西姆还要等多少时间才回房来,我旁边的那张床看上去如此僵冷无情。要不了多久,屋子里的阴影全会消遁不见,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会被朝阳照得白灿灿的。鸟儿不再压低嗓子,而是将唱得更响,更欢。阳光会在窗帷上织成黄澄澄的图案。床头小钟滴答作响,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侧转身子,望着时钟的针臂在钟面上缓缓移动。分外移到正点上,接着又转了过去,开始另一轮新的旅程。迈克西姆却始终没回房来。正文 第十八章我大概是在七点以后不久睡着的,记得那时天已大亮,所以不必再自欺欺人地以为拉上了窗帷就能把阳光挡住。日光从洞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大墙上交织成一幅幅的图案。我听到仆人正在下面玫瑰园里忙着收拾桌椅,并取下那串彩色小灯泡。迈克西姆的床仍旧空着。我伸开四肢,舒服地躺在床上,用胳臂蒙着眼睛。这种奇特而不成体统的姿势似乎最不可能催人入眠,然而我却昏昏沉沉地接近迷糊之境,最后总算堕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间已过十一点。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克拉丽斯一定已到房里来过,还给我送来了早茶,因为这时我发现身旁放着茶盘和凉透了的茶壶。我的衣眼也都折叠得整整齐齐,那件蓝衣裙已被拿走,放进衣柜。这一觉虽短,却很酣沉。我喝着凉茶,睡意仍未全消,睡眼惺松地瞅着前面的空白墙壁。迈克西姆的空床使我猛然清醒过来,心头莫名其妙地一惊,前一夜的极度痛苦再次向我袭来。他根本没有上床睡觉。他的睡衣睡裤放在铺开的床单上,折得好好的,没人碰过。我暗自纳闷,克拉丽斯刚才进屋给我送茶时不知作何感想。她注意到了吗?出去以后有没有告诉其他仆人?他们会不会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津津有味地议论这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一点老是斤斤计较;为什么一想到仆人们会在厨下窃窃私议就感到这么苦恼不安。一定是我这个人气量小,心地窄,脑筋古板,受不了别人的半句闲话。昨晚上我之所以最终换上了那件蓝衣裙下了楼,而没有躲在自己房里,也是这个缘故。这里面谈不上什么勇敢或高尚,仅仅是受了习俗虚礼的驱使,一心想委屈求全罢了。我之所以毅然下楼,并不是为迈克西姆着想,也不是为了比阿特丽斯或曼陀丽。我下楼来乃是因为我不想让参加舞会的宾客以为我和迈克西姆在翻脸怄气。我不想给他们话柄,好让这些人回家去风言风语:“不说你也知道,他俩合不来,听说他生活得一点不快活。”我完全是为了自己,为了顾全自己那份可怜的自尊才下楼去的。我一口一口呷着凉茶,怀着既疲惫又痛苦的绝望心情想着:只要永远不让外人知道,那末即使我住曼陀丽这一隅,迈克西姆住庄园那一角,我也心甘情愿。哪怕他不再对我存有半点温情,不再亲吻我,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启口对我说话,我相信我也能忍受得住,只要除我俩以外确实没有别人知道其中底蕴。只要我们能用钱堵住仆人的嘴巴,那我们可以在亲朋面前,在比阿特丽斯面前强颜欢笑,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到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尽可以分道扬镳,各回各的空房,各过各的生活。我多么痴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墙壁,望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望着迈克西姆的空床,似乎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婚姻破裂更使人丢脸,更使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结婚才三个月,夫妻就反目了。此刻,我已不存半点幻想,不再矫情虚饰。通过昨天晚上的那一幕,我全看明白了。我的婚姻是极大的失败。人们倘若知道真相定会议论纷纷,那些闲话也不一定全是捕风捉影。我们确实合不来,确实不是理想的伴侣。我俩并不相配。对迈克西姆来说,我太年轻,太没有生活经验,而更重要的是,我不属于他生活的那个圈子。我像个孩子那样,像条狗那样,病态地、屈辱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但这无济于事。他所需要的不是这样一种爱情,他需要的是我无法给予的别种东西,是他以前曾领受过的另一种爱。我想起自己在结下这宗姻缘时,心里曾涌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青春激情和自负感,以为自己能给曾体验过巨大幸福的迈克西姆带来幸福。甚至连头脑平庸、见识肤浅的范·霍珀夫人也知道我这一步走错了。“恐怕你日后会吃后悔药的,”她说,“我觉得你正铸成大错。”这番话我哪听得进去,只觉得她为人冷酷无情,而实际上她的话是对的。她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对的。她临别时朝我劈头刺来的那卑鄙的最后一击,是她一生中所发表的最剀切入理的箴言:“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你吧?他形影相吊,没法忍受那幢人去楼空的大宅。”迈克西姆当时没爱着我,以后也没爱过我。我们在意大利度过的蜜月,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情;我们在这儿朝夕相伴的生活,对他也味同嚼蜡。我所认为的那种对我的爱,对我自己作为独立个人的爱,其实并非是什么爱,只不过他是一个男人,而我是他的妻室,也还年轻,再说,他也感到寂寞。他根本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吕蓓卡的。他仍眷恋者吕蓓卡。由于吕蓓卡的缘故,他决不会爱我。丹弗斯太太说得不错,吕蓓卡仍在这幢宅子里,在西厢的那个房间里,在藏书室、展室以及大厅上方的画廊里,甚至还在那间小小的花房里——那儿仍挂着她的胶布雨衣。吕蓓卡还在花园里,在林子中,在海滩的小石屋里。走廊里仍回响着她轻盈的脚步声,楼梯上还留着她身上散发的余香。仆人们仍在按她的吩咐行事:我们吃的是她喜欢的食物,她心爱的花卉摆满各个房间。她的衣饰犹在她房间的衣柜里,她的发刷仍搁在梳妆台上,她的鞋子还搁在椅子下面,睡衣还摊在她床上。吕蓓卡依然是曼陀丽的女主人。吕蓓卡依然是德温特夫人。我在这儿完全是个多余的人。我像个可怜的傻瓜,胡乱闯进了这片不容外人涉足的禁区。“吕蓓卡在哪儿?”迈克西姆的祖母曾这样大声说:“我要吕蓓卡,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她不认识我,对我很冷淡,不是吗?这也难怪。对她说来我原是个陌生人。我不属于迈克西姆,同曼陀丽格格不入。比阿特丽斯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将我上下一打量,直言不讳地说:“你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当我在弗兰克面前提起她的时候,他沉吟不语,显得局促不安,对我连珠炮似的那一大串问题避之唯恐不及,其实我自己也讨厌那些问题;而在我们快走近屋子时,他用低沉而平静的声调回答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不错,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吕蓓卡,无处无时不在的吕蓓卡。在曼陀丽,不管我走到哪儿,无论我坐在哪儿,甚至在我冥思遐想,昏昏入梦之际,我都能遇见吕蓓卡。现在我已知道她的体态身段,那细长的大腿,娇小的双足。她的肩膀比我丰满,还生就一双灵巧的手——那双手可以驾轻舟,驭骏马;那双手插枝养花,制作船模,还曾在一部书的扉页上挥笔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的题词。她那张玲球剔透的鹅蛋脸,我也熟悉了;光洁白皙的肌肤,乌黑的云鬓。我知道她用的是哪一种香水;我能揣摩她在爽朗欢笑和嫣然微笑时的模样。要是我听到那笑声,那末即使在千人之中我也会辨认出她的声音来。吕蓓卡,吕蓓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我永远也摆脱不掉吕蓓卡。她阴魂不散,老是缠着我,说不定我也同样使她日夜不得安宁;正如丹弗斯太太所说,她正从画廊上俯视着我,而当我伏在她书桌上写信时,她就坐在我身边。我穿过的那件雨衣,我用过的那方手绢,都是她的遗物。说不定她不仅知道,而且还看着我将它们拿在手里。杰斯珀原是她的爱犬,现在却因在我脚边打转。玫瑰花是她亲手栽植的,如今却任我剪摘。不错,我恨她,她是不是也同样恨我,怕我?她是不是有意要让迈克西姆再次成为单鹄寡凫,在这屋子里鳏居呢?我可以同活人拚搏,却无法与死人争斗。假如迈克西姆在伦敦有个什么情妇,他给她写信,去看望她,和她同桌吃饭,同榻而眠,那我还可以同她较量一番,因为毕竟都是一样的活人。我不会胆怯气馁。怒火和妒火是可以加以平息的。有朝一日,那女人年老色衰,或是厌腻变了心,迈克西姆就不会再爱她。然而吕蓓卡青春常在,始终保持着当年的丰韵。我是没法和她争风吃醋的。这样强大的敌手我委实无力与之抗衡。我起床拉开窗帷,阳光顿时泻满屋子。仆役们已将玫瑰园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每参加一次宴会,第二天总要谈论好久,不知道此时他们是不是同样在谈论者昨晚的舞会。“你觉得这次舞会是不是完全够得上以往的水平?”“哦,我想是吧。”“乐队稍嫌拖沓了点。”“晚餐丰盛极了。”“焰火也不坏。”“比·莱西开始见老啦!”“穿着那身打扮,谁会不见老呢?”“我觉得他很有几分病容。”“他嘛,一向是那副模样。”“你觉得新娘怎么样?”“不怎么样,呆板得很。”“我怀疑这门婚事是否美满。”“可不是,我怀疑……”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门缝下有张便条。我走过去将它捡起,认出那方方正正的字迹系出自比阿特丽斯之手。便条是她在早餐后用铅笔匆匆涂就的。“我叩过你的房门,但你没有答应,想来你已听从我的劝告,睡一觉,把昨晚的事儿忘掉,贾尔斯急于要回去,因为家里人来电话,说要他接替某个队员出场,赛一场板球,比赛于下午二时开始,昨晚上,天晓得他灌了多少香按,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去接球,这会儿我双腿有点发软,不过昨夜睡得很沉。弗里思说,迈克西姆一大早就在楼下吃了早饭,可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所以请代我们向他致意,十分感激你俩昨晚的盛情款待。昨天晚上我们玩得痛快极了。不要再去想那套衣服的事。(铅笔在最后这一句下面划了一道粗线。)你的亲爱的比。”后面又附了一笔:“你们两位最近务必抽时间上我们家来玩。”她在纸条上端写着上午九时三十分,而现在已近十一点半了。他们离开这儿快两个小时,大概此时已到家了。比阿特丽斯打开手提箱取出旅行用品之后,就走进花园干起日常的园艺活来,而贾尔斯则准备参加板球比赛,给球拍换上新的缚扎绳。下午,比阿特丽斯将换件凉快的外套,戴一顶遮阳宽边帽,去看贾尔斯赛板球。随后他俩就在凉篷里用茶点,贾尔斯兴奋得满脸红光,比阿特丽斯笑呵呵地对她的朋友说:“是嘛,曼陀丽的舞会我们去参加了,玩得真带劲。想不到贾尔斯今天在球场上还能这么鲜蹦活跳。”说着,朝贾尔斯微微一笑,还伸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一下。他们俩已届中年,不再那么富有浪漫气息。他们结婚到现在已有二十年,儿子也已长大成人,正准备进牛津深造。他们很幸福。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不像我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就告破裂。我没法再在卧室里呆坐下去。侍女们要来收拾房间。说不定克拉丽斯刚才根本没注意到迈克西姆的床。我故意把床弄皱,让人看了以为他已在上面睡过。如果克拉丽斯没告诉其他女仆,那我也不想让她们知道。我洗了个澡,穿好衣眼,走下楼去。大厅里的舞池业已拆去,花卉也全都搬走了。画廊里的乐谱架已撤去,乐队想必是乘早班车走的。园艺工人正在打扫草坪和车道,把地上的焰火残骸余灰扫掉。要不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曼陀丽化装舞会的半点儿痕迹,筹备舞会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清理起来却似乎不费什么劲,一转眼就解决了。我记起昨晚那位身穿肉色衣裙,站在客厅门口,手里端着那盆冻鸡的太太;此刻,对我来说,那幕景象却似乎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时隔已久的一段往事。罗伯特正在餐厅里擦桌子,他又恢复了常态,结实、迟钝,全然不是过去几周以来激动得失魂落魄的那个角色。“早上好,罗伯特,”我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太太。”“你可在哪儿见到过德温特先生没有?”“太太,他吃完早饭,没等莱酉少校夫妇下楼就出去了,以后一直没有回来。”“你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不知道,太太,我说不上来。”我又踱回大厅,穿过客厅,来到展室。杰斯珀赶忙跑过来舔我的手。瞧它那股疯狂的快活劲头,仿佛我已离开了好久似的。长耳狗在克拉丽斯的床上过了一夜,而从昨天上茶时分到现在,我一直没跟这畜生打照面,也许它跟我一样,觉得这段时间真是长得可以。我拿起电话,问了庄园办事处的电话号码。说不定迈克西姆此刻在弗兰克那儿。我感到非得跟他说话不可,哪怕只讲上两分钟也好。我一定要对他解释清楚,昨晚上我那么做并非出于有意。即使以后我再也不跟他讲话,我也得把这点告诉他。接电话的办事员,他告诉我迈克西姆不在那儿。“克劳利先生在这儿,德温特夫人,”办事员说。“您要他听电话吗?”我原想一口回绝,但他动作比我快,我还来不及挂上话筒就听到弗兰克说话的声音。“出什么事了?”真好笑,哪有一上来就冲着人问这话的。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没说声“早上好”,也没问一下“昨晚睡得可好”,他为什么要问“出什么事了”?“弗兰克,是我,”我说。“迈克西姆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我没见着他。早晨他没到这儿来过。”“没上办事处去?”“没有。”“哦,哦,嗯,这没关系。”“早饭时见到过他吗?”“没有,我还没起来呢。”“他睡得好吗?”我沉吟着。弗兰克是我唯一不怕让他知道真情的人。“他昨晚没有回房睡觉。”电话线的那一头没有作声,弗兰克大概正搜索枯肠,想找句话来应付。“哦,”他终于开口了,话说得很慢。“哦,我明白啦。”又是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就怕发生这样的事。”“弗兰克,”我气急败坏地说,“昨晚客人走完以后他说了些什么?你们几个人干了些什么?”“我同贾尔斯和莱西夫人一起吃了客三明治,”弗兰克说。“迈克西姆没来。他找了个推托的理由,径自去了藏书室。过后我也就回家了。也许莱西夫人知道吧。”“她走啦,”我说。“他们吃过早饭就动身走了。她给我留了张便条,说她没看见迈克西姆。”“哦,”弗兰克说,我不喜欢他这一声“哦”,不喜欢他说这声“哦”时的腔调。声音尖厉刺耳,预兆不祥。“你想他会上哪儿去?”我问。“我不知道,”弗兰克说。“散步去了也说不定。”病人的亲戚上疗养院询问病情,那儿的医生就是用这种口气来敷衍他们的。“弗兰克,我一定得见他,”我说。“我得解释一下昨晚的事儿。”弗兰克没吱声。我想象得出他脸上的焦急神情,还有额上的条条皱纹。“迈克西姆以为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尽管我努力克制,我还是哽咽起来。昨晚我眼眶里饱含泪水,拚命忍着才没流出来,现在事隔十六个钟头,热泪却夺眶而出,顺着双颊扑簌而下。“迈克西姆以为我是有意开的玩笑,开了个不可原谅的玩笑。”“不,”弗兰克说。“不会的。”“听我说,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你没注意他的眼神,可我看到了。你没像我那样,一晚上都站在他身旁瞧着他。他一直没理我,弗兰克。他后来再也没瞧我一眼。整个晚上我们并肩站在那儿,相互没说过一句话。”“没有机会嘛,”弗兰克说。“要应付那么些客人。我注意到了,一点没错儿。你以为我对迈克西姆还不够了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听我说……”“我不怪他,”我打断了他。“要是他认为我存心要开那个令人发指的恶毒玩笑,那他自然有权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完全可以不再理睬我,不再看到我。”“千万别这么说,”弗兰克说。“您不知道自己说到哪儿去了。我马上来看您,我想我可以解释清楚的。”弗兰克来看我能顶什么用?还不是一起坐在晨室里,随机应变的弗兰克以和蔼可亲的语调宽慰我几句,让我平静下来!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为时太晚啦。“不,”我说。“不,我不想翻来复去老是提这件事儿。事情已经发生,再也没法挽回了。说不定这样反而好,可以让我意识到某些我早该知道的事情,某些在我嫁给迈克西姆之前就该有所觉察的事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弗兰克说。他的嗓音尖厉而反常。迈克西姆不爱我,我不知道这同他有何相干,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我了解事情的究竟?“我指的是他和吕蓓卡,”我说。这个名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像是某个禁忌的词儿,既新奇,又不顺耳,再也没给我带来一种一吐为快的轻松感,而是热辣辣的,让人觉得像在坦白悔罪时那样抬不起头来。弗兰克没有立即回答。我听到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比先前更短促,更尖厉。“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爱我,他爱的是吕蓓卡,”我说。“他从来没把她忘掉,他仍日夜思念着她。他从来没爱过我,弗兰克。始终是吕蓓卡,吕蓓卡,吕蓓卡。”我听见弗兰克发出一声惊叫,管他呢,他再怎么感到震惊也不关我的事。“现在你知道我心头的滋味了,”我说。“你也就该明白啦。”“喂,听着,”他说。“我一定得来看您,一定得来,听见没有?事关紧要,我不能在电话里跟您说,德温特夫人?德温特夫人?”我砰地一声摔下话筒,从书桌旁站起来。我不想见弗兰克。他帮不了我这个忙。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忙。我泪痕满面,双颊绯红,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啃啮手帕的一角,同时还用力撕扯。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也见不着迈克西姆了。出于某种无可名状的直觉,我敢说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他悻悻而去,再不回来了。我心里明白,弗兰克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电话里不便承认罢了。他不想让我受惊。要是我现在再打电话到他办事处去,一定会发现他已经走开。办事员会说:“克劳利先生刚刚出去,德温特夫人。”另外,我还可以想象到弗兰克连帽子也没顾得戴上,就匆匆钻进他那辆寒伧窄小的莫里斯车,四出寻找迈克西姆去了。我走到窗前,遥望那一小片森林之神吹奏风笛的林中空地。石南花已完全凋谢,要到明年才能再开出花来。少了石南花的浓艳,高大的灌木丛显得暗淡而无生气。海面冉冉腾起浓雾,我已看不见草坡那边的树林。天气既湿又问,令人透不过气来。我可以想象昨晚来我家的那些客人这会儿正额手相庆:“幸亏这场大雾推迟到了今天,要不然昨天我们就没有福气观赏焰火了。”我走出晨室,穿过客厅,走到平台。太阳躲在浓雾后面隐没了,似乎是一片不祥的阴影,已将整个曼陀丽笼罩,并夺走了它头上的天空和光亮。一个园丁推着一辆小车打我身边经过,车里装满了昨晚客人丢在草坪上的纸屑、果皮等垃圾。“早上好,”我说。“早上好,太太。”“恐怕昨晚的舞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吧,”我说。“算不了什么,太太,”他说。“我看昨晚大伙儿玩得很痛快,这才是主要的,对吗?”“嗯,说得不错,”我说。他朝草坪那边的林中空地眺望,山谷在那儿倾斜着通往大海。两旁的树木显得灰暗朦胧,轮廓不清。“好大的雾呀,”他说。“是呀,”我说。“幸好昨儿晚上不像这样,”他说。“是的,”我说。他伫立片刻,然后碰了一下帽檐向我致意,推起车子走了。我穿过草坪,来到林子边上。村从里的雾气凝作水滴,蒙蒙细雨似地飘落在我没戴帽子的头上。杰斯珀耷拉着尾巴,拖着粉红色的舌头,灰溜溜地站在我脚边。阴湿、闷热的天气使它快快不乐,打不起精神来。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听到阴郁、低沉的涛声,此时海水正冲刷着树林下边的小海湾。白色的迷雾散发着盐卤和海藻的涩味儿,打我身边飘过,成团地向屋子那儿滚滚而去。我把手搁在杰斯珀的号衣上,那号衣湿漉漉的,绞得出水来。我回头向屋子一望,不料已看不清屋顶上的烟囱和四周墙壁的轮廓,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那儿有幢宅子,依稀辨认出西厢的那一排窗户,还有平台上的那几只花盆。我发现西厢那间大卧室的百叶窗已被拉开,有个人站在窗口,望着下面的草坪。那个人影很模糊,我看不清是谁;我心头猛然一惊,一时以为那定是迈克西姆。就在这时候,只见那人一抬胳臂把百叶窗关上。这下子我可认出来了,是丹弗斯太太。这么说来,当我站在树林边上,沐浴在这片白茫茫的浓雾里的时候,她始终在一旁窥探。在这之前,她曾看我拖着缓慢的步子,从平台走向草坪。说不定我跟弗兰克通电话的时候,她就凑在自己房里的电话分机上偷听呢。这一来,她肯定知道迈克西姆昨晚没跟我在一起了。她还可能听到我刚才的呜咽声,知道我在掉眼泪。她知道我昨晚一连好几个小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穿着那件蓝色袍子,在楼梯脚下和迈克西姆并排站着;她也知道迈克西姆没朝我看一眼,没跟我说一句话。她当然一清二楚,因为这一切正是她一手安排的。这是她的胜利;这回她和吕蓓卡两人得胜了。我想起昨晚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站在通道西厢的那扇门里朝我望着,骷髅似的惨白脸上堆着魔鬼的狞笑;同时我又记起,她跟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是个情愫具备的肉体凡胎,而不像吕蓓卡那样,是个断了气的死人。我可以同她交谈,却无法同吕蓓卡说话。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我返身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我穿过大厅,走上宽阔的主楼梯,打画廊那儿的拱门下往里走;我跨进通西厢的门,接着就沿着那条黑洞洞的悄无声息的过道,径直来到吕蓓卡的卧室跟前。我转动门上的把手,一脚跨了进去。丹弗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口,百叶窗已经关上。“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发现她哭得双眼红肿,正跟我一样,而且那张白惨惨的脸上愁云密布。“什么事?”由于一直呜咽着流泪,她也跟我一样,嗓音变得混浊而低沉。没想到她会这般模样。按我原来的想象,她一定是同昨晚一样,脸上挂着恶毒的狞笑。可现在一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身心交瘁的老太婆。我踌躇起来,手还是搭在门把上,任门开着,不知道这时该对她说什么,该如何应付才好。她继续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一时实在无言以对。“像平常一样,我把菜单留在写字桌上了,”她说。“您是不是要换什么菜?”她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我从门口一直走到房间中央。“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菜单的,这点不说你也知道,是吗?”她没有答理,自顾自把左手摊开又握拢。“你已干了你想要干的事,是吗?”我说。“你有意要想看到这么一场戏,是吗?这会儿你称心了?高兴了?”她转过头去,又像刚才我跨进房门时那样望着窗外。“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她说。“曼陀丽没人需要你。你来以前,我们这儿太太平平。你干吗不在法国那地方呆着?”“你似乎忘了我爱德温特先生,”我说。“你要是爱他,决不会嫁给他的,”她说。我一时语塞。这光景委实荒唐而又缥缈。她头也不回,继续用那种混浊哽咽的语调往下说。“我过去好像憎恨你,可现在不了,”她说。“我内心的全部情感似乎已消耗殆尽。”“你为什么要恨我?”我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你妄想占有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她说。她还是不愿正面看我,而是照样背对着我,悻悻然站在窗口。“我没让改变这里的一丝一毫,”我说。“曼陀丽一切照旧。我不发号施令,事无巨细都由你去办。要不是你有意作对,我们原可以结为朋友,可你打一开始就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跟你见面握手的那一刻,就从你脸上觉察到这一点。”她没有吭声,那只贴在裙子上的手仍不住地一张一合。“好多人都结过两次婚,男的、女的都有,”我接着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结第二次婚。听你的口气,我嫁给德温特先生像是犯了什么大罪,还亵渎了死者。难道我们无权像别人那样过幸福日子吗?”“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面对着我说话。“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这话不对,”我说。“说得不对。我们一块呆在法国的时候,他很幸福,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多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嗯,他毕竟是个男人嘛,”她说。“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在蜜月里稍许放纵一下的?德温特先生还不到四十六岁呢。”她鄙夷地嘿嘿一笑,还耸了耸肩。“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么放肆!”我说。我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是你设的圈套,让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做是存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生?”她从我手中挣脱开去;她怒容满面,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踏着她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她自从来曼陀丽后每天早晨就通过那架电话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听到弗里思、罗伯特和其他仆人,谈起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你称作德温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么‘德温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温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时给她备车’,‘德温特夫人要到五点钟才回来用茶点’。而与此同时,我那位德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苦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一到晚上就走来监视他。她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的,我那位太太来意不善。她决不是那号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我要看着他们在地狱里受苦,丹尼,’她常这么对我说。‘我要看着他们先进地狱去。’‘说得对,亲爱的,’我也就这么对她说。‘谁也别想骗得了你。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的享尽人间荣华,’她确实享受了一辈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她有着男子的胆略和精力。是的,我那位德温特夫人就是这种奇女子。当年,我常对她说,她应该在娘肚子里投个男胎才是。从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不,”我说,“不。丹弗斯太太,你讲这些个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有感情的血肉之体吗?我站在这儿,听你提到她,听你谈着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同时,她那细长的手指还在拚命扭扯着身上的黑衣裙。“她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谈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样聪明机灵,肚子里的鬼花样还真不少呢。她父亲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要是她母亲活在人世的话,也一定会那样。论精力,谁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她的表兄杰克先生爬上驭座,坐到她身边,想夺过她手里的缰绳。他们俩像一对野猫似地争夺了三分钟,让拉车的四匹马在野地里撕蹄狂奔。最后她赢了,我的小姐赢了。她在他头上唰地抽了一鞭,他从车上摔下,跌了个倒栽葱,嘴里不住笑骂着。实话对你说吧,他们才真是一对呢,她和杰克先生。他们把他送进海军,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那也难怪嘛。他也像我这位大小姐一样。精力过人,哪能俯首听命于他人。”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她嘴角挂着一丝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越发苍老,可那张骷髅似的面庞倒有了几分生气,多少像一张活人的睑了。“没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狮子。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实些了,是吗,丹尼?’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夺走了。”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我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她不再疑虑,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儿干嚎的模样,却使我毛骨惊然,令我作呕。“丹弗斯太太,”我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她恶狠狠地冲着我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温特先生那样,关在自己房里,走过来,踱过去,还要把房门锁上,生怕我闯进去。”“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德温特先生可没有那样。”“她死后的那阵子,”她说,“他就在藏书室走来踱去,踱去走来。我听到的。而且我还不止一次打钥匙孔里看着他呢。走来踱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我不愿听,”我说。“也不想知道。”“而你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在蜜月期间曾使他幸福,”她说。“就凭你这样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女儿,能使他幸福吗?你对生活知道些什么?对男人又知道些什么?你闯到这儿来,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你!就凭你这样一个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来曼陀丽的时候,仆人也在笑话你。甚至连那个在厨房打杂的小丫头也不例外,就是你初来庄园的那天早上在后屋过道那儿遇到的小丫头。德温特先生过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带回到曼陀丽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厅桌旁的模样有何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