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不语。不讲我也知道,这件事将在他们那个好朋友圈子里捅出来。可以想象那是某个星期天的中午,餐桌旁围坐着那一群人,眼睛瞪得溜回,耳朵竖起,先是大气也不敢出,随后是一阵感叹——“我的老天爷,多尴尬,当时你是怎么打圆场的?”然后又问:“她是怎么挺过来的?真窘死人啦!”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是千万别让迈克西姆知道这事。日后我也许会告诉弗兰克·克劳利,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过一阵子。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已驶上山巅的公路。极目远眺,已能见到克里斯城的第一排灰白屋顶;从那边往右,则是隐藏在山坳低地中的曼陀丽的葱郁密林,树林再过就是大海。“你是不是一心急着要回家?”比阿特丽斯说。“不,”我说。“不急。怎么?”“要是我把车开到庄园门口,让你在那儿下车,你不会见怪,骂我是头大懒猪吧?我这会儿带紧点;正好可以赶上伦敦来的那班火车,省得贾尔斯雇车站的出租汽车。”“当然不会见怪,”我说。“我可以沿着车道步行回去。”“那就偏劳了,”她口气里带几分感激。我看今天下午也真够她受的。她也想独自清静一下,不愿再在曼陀丽应付一顿晚了钟点的茶点。我在庄园门口走下汽车。我们互相吻别。“下回咱们见面时你得长胖点喔,”她说。“这么瘦骨伶仃,可不大好看。向迈克西姆问好。今天的事儿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她的车子一溜烟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我转身沿着车道往庄园走回去。当年迈克西姆的祖母正是在这条车道上策马驱车的。从那以来,不知车道是不是已经大改其样。那时她还是个少妇,策马打这儿经过时,也像我现在这样曾朝看门人的妻子微笑打招呼。那时候,看门人的妻子还得向她行屈膝礼,那条像伞一样撑开的裙子拖拂着路面。而现在这个女人,只是朝我微微一点头,然后忙着转身去叫唤屋后正跟几只小猫咪一起扒弄泥土的小男孩。迈克西姆的祖母曾低头避开几根下垂摇曳的树枝,让坐骑放开四蹄,在我此刻走着的车道上快步奔跑。那时的车道保养得很好,路面比现在宽阔,也比现在平坦。两旁的树木还没侵入车道。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并不是那个倚靠枕垫身裹披巾的老妪形象,而是当年她以曼陀丽为家时的少妇情影。我仿佛看到她带了几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漫步,那孩子是迈克西姆的父亲,他骑着玩具竹马咋达咋达跟在她身后,身上穿件浆得笔挺的诺福克上衣,头颈里围着白色的领饰。那时候,到海湾去野餐一顿就好比一次远征,难得有机会享受这种乐趣。不知在什么地方,大概是在哪本保存了多年的影集里吧,可能还收藏着一张照片——阖家围着一块摊在沙滩上的台布正襟危坐,后面是一排仆役,站在大食品篮的旁边,我仿佛又看到前几年时候的迈克西姆的祖母,已显出龙钟老态,拄根拐杖,在曼陀丽的平台上一步一步走着。有个人走在她身边,悉心搀扶着她,一边还发出朗朗笑声。此人苗条颀长。面目姣好,用比阿特丽斯的话来说,生来具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领。想来不论谁见着都会喜欢,都会钟情的。我终于来到车道的尽头,瞧见迈克西姆的汽车停在屋子前,不禁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大厅,只见桌上放着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朝藏书室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到里面有人讲话,其中一个的嗓门压过另一个,那是迈克西姆的声音。门关着,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设立刻走进去。“你可以写信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叫他以后别再到曼陀丽来,听见没有?别管是谁告诉我的,这无关紧要。事有凑巧,我听人说昨天下午在这里看到过他的汽车。假如你想见他,尽可以到曼陀而外面去和他碰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明白吗?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提出警告。”我蹑手蹑脚地从藏书室门口溜开,走到楼梯口。我听见藏书室的门开了,便飞奔上楼,躲进画廊。丹弗斯太太走出藏书室,随手把门关上。我急忙贴着画廊的墙壁,身子缩作一团,生怕被她看见。我从墙根瞥见了她的脸。她气得面色煞白,五官歪扭着,显得狰狞可怕。她悄悄声儿地疾步走上楼梯,拐进那扇通西厢的过道门,不见了。过了一会我才慢慢走下楼梯,来到藏书室。我打开门,走进屋子,迈克西姆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几封信。他背对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偷偷溜出去,上楼回自己房间,宁可一个人坐在那儿。想必是听到我的声音,只见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这回又是谁来了,”他说。我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你好哇!”我说“哦,是你……”我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事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噘着嘴,屏紧的鼻孔气得煞白。“这两天你一个人干些什么来着?”说着,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伸出胳臂搂住我的肩膀。他不过是昨天离开我的,可我仿佛觉得其间已不知相隔了多少年月。“我去探望过你的祖母,”我说。“是今天下午比阿特丽斯开车子接我去的。”“老太太身体怎么样?”“还不错。”“比阿特丽斯人呢?”“她得赶回去接贾尔斯。”我俩并肩临窗坐下。我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我真不愿你离开我,好惦记你啊!”我说。“是吗?”他说。过后,有一会我俩谁也不开口。我只是握着他的手。“伦敦天热吗?”我说。“是呀,热得难受。我一向讨厌那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刚才在这儿对丹弗斯太太发火的一事儿告诉我。想想也奇怪,是谁对他说起费弗尔曾到这儿来过呢?“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旅途很辛苦,累了,”他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往返驾车两次,谁都受不了。”他站起身走开去,点了支烟。我这时已明白,他是不会把丹弗期太太的事说给我听的。“我也累了,”我慢悠悠地说。“今天可以算是一个挺有趣的日子哩。”正文 第十六章关于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我记得最初是在某个星期天提出来的。那天下午,一大群客人纷至沓来。这天,弗兰克·克劳利在我们这儿吃了中饭,我们三人正指望在栗子树下享一个下午的清福,不料,车道拐角处却响起汽车马达声。这一下已来不及给弗里思打招呼。汽车一转眼开到我们跟前。当时,我们腋下夹着坐垫和报纸,猝不及防地站在平台上。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事情往往这样,客人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驶来一辆车,接着又有三位乡邻从克里斯徒步来访。这天的清闲就此完了。一个下午,我们忙着接待一批又一批叫人头痛的泛泛之交,照例又得陪他们在屋前屋后兜上一圈,到玫瑰园走走,在草坪上散步,还要礼数周到地领他们到幸福谷去观光。不用说,客人都留下用了茶点。这一来,再不能在栗子树下懒洋洋地啃黄瓜三明治,而是不得不在客厅里摆出全套茶具,正襟危坐地用茶,而这种场面我一向不胜厌恶。弗里思当然是得其所哉,在一旁竖眉瞪眼地支使罗伯特干这于那,而我呢,却是心慌意乱,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一对偌大的银质茶炊和水壶。该在什么时候用滚水冲茶,怎么才算恰到火候,我简直无所适从;而再要强打起精神,敷衍身旁的客人,我就更是一筹莫展了。在这种场合,弗兰克·克劳利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他从我手中接过一盏盏茶盅,递到客人手里。由于尽顾着手里的银茶壶,我的对答言词似乎比平时更加含糊,不知所云。每逢这时,他就会在一旁很得体地悄悄插进一言半语,接过话头,巧妙地给我解了围。迈克西姆一直呆在客厅的另一头,应付着某个讨厌的家伙,给他看本书或是看幅画什么的。他施展出那套炉火纯青的应酬功夫,充当着完美无缺的男主人的角色。至于像沏茶这种玩意儿,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自己的那杯茶已被忘在鲜花后面的一张茶几上冷了。而我和弗兰克就得在这一边照料一大帮子客人,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我提着水壶冲茶,头上直冒热气;周到殷勤的弗兰克则像玩杂耍似地分送着薄煎饼和蛋糕。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是克罗温夫人提出来的。这位夫人住在克里斯,是个讨厌的长舌妇。当时,客厅里出现了冷场——这在任何茶会上也都难免——我看见弗兰克刚想张嘴,吐出那句照例必讲的什么“天使打头顶飞过”①之类的傻话。就在这时,克罗温夫人一面将手里的蛋糕小心地搁在碟子边上,一面抬起头来望着恰巧站在她身边的迈克西姆——①西洋迷信说法,认为众人之所以凑巧同时住嘴,乃鬼神使然。“哦,德温特先生,”她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问您啦。请告诉我,您是不是有意恢复曼陀丽的化装舞会?”说着,她把头一歪,咧开嘴,露出她那排暴突的牙齿,这在她大概就算是嫣然一笑了。我赶紧低下头,借茶壶的保暖罩作掩护,一个劲儿喝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迈克西姆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话时全然不动声色,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有想过,”他说。“我看别人也没有想到过吧。”“喔,可是我敢说,我们大家都经常在念叨呢,”克罗温夫人接着说。“以往,这种舞会对我们这一带的人说来可是盛夏佳节。您不知道当年它给了我们多少生活乐趣。难道我还不能说服您重新考虑一下吗?”“噢,我可说不上来,”迈克西姆干巴巴地说。“筹备起来太费事。你最好还是问问弗兰克·克劳利,这事要由他去张罗。”“哦,克劳利先生,你一定得站在我这一边,”她真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儿。另外也有一两个人在旁边帮腔。“这可是最得人心的一招哪,您知道,我们都很留恋曼陀丽的狂欢场面。”我听见身旁的弗兰克用平静的语调说:“要是迈克西姆不反对,筹办工作我是不在乎的。这事得由他和德温特夫人决定,跟我可没关系。”我当然立即成了进攻的目标。克罗温夫人把座椅一挪,这样,那只保暖罩就再也不能给我打掩护。“听我说,德温特夫人,您得说服您丈夫。只有您的话他才肯听。他应该开个舞会,对您这位新娘聊表庆贺。”“可不是嘛,”有位男客附和说。“要知道,我们已经错过了婚礼,没能热闹一场,你们怎么好意思把我们的乐趣全给剥夺了呢。赞成在曼陀丽开化装舞会的人举手了。你瞧见了,德温特?一致赞成!”在场的人又是笑又是鼓掌。迈克西姆点上一支烟,我俩的目光越过茶壶相遇。“你看怎么样?”他说。“我不知道,”我犹豫不决地说;“我无所谓。”“她当然巴望能为她开个庆祝舞会,”克罗温夫人又饶舌了。“哪个姑娘不巴望这么热闹一场?我说,德温特夫人,您要是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把头发塞在大三角帽底下,那模样儿一定迷人。”我想,就凭我这双笨拙的手脚,这副瘦骨伶仃的肩胛,还能扮得了典雅的德累斯顿牧羊女!这女人真是个白痴。难怪没人附和她。这一回我又得感激弗兰克,是他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的。“其实,迈克西姆,”他说,“前几天就有人同我谈起过这事。‘克劳利先生,我想我们总该举行个什么仪式,为新娘祝贺一下吧?’此人这么说。‘我希望德温特先生会再举办一次舞会。过去,我们大家玩得可带劲呢。’说这话的是塔克,咱们自己农庄上的,”他面朝克罗温夫人补充了这么一句。“当然罗,不论什么样的娱乐他们都很喜欢。‘我可说不上来,’我告诉他。‘德温特先生没在我面前说起过。’”“诸位听到了吧,”克罗温夫人得意洋洋地朝客厅里所有的人说。“我刚才怎么说来着?你们自己的人也要求开舞会。要是您顾不上我们,那也得为他们着想呀!”迈克西姆疑惑不决的目光还是越过茶壶朝我扫来。我忽然想到,或许他是担心我承担不了吧;再说,他对我了如指掌,知道我这人怯生怕羞,到时候可能无法应付裕如。我不愿让他把我看得这么没用,也不想让他觉得我不给他争气。“我想一定很有趣吧,”我说。迈克西姆转过脸去,耸了耸肩。“既然这样,事情当然就算定了,”他说。“好吧,弗兰克,劳你着手去安排。最好还是让丹弗斯太大帮你一下。她一定还记得舞会的格局。”“这么说来,那位了不起的丹弗斯太太还在你们这儿?”克罗温夫人说。“是的,”迈克西姆简慢地说。“您是不是再吃点糕点?吃完了吗?那就让我们大家到花园里去走走吧。”我们信步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舞会应该开成什么样子,放在哪一天最合适;最后,总算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乘汽车来的那帮子人觉得该告辞了,而步行来的人,因为可以搭便车,也一起走了。我回到客厅,又倒了一杯茶,这会儿卸去了应酬的重负,我才好好品尝起茶味来;弗兰克也走了进来,我们把剩下的薄煎饼弄碎了统统吞下肚子,觉得像是在合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迈克西姆在草坪上扔木棒,逗耍杰斯珀取乐。我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不是全这样,客人一走就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来了劲头。有一阵子,我俩谁也不提舞会的事。后来,我喝完了茶,用手帕擦了擦粘乎乎的手指,对弗兰克说:“你说实话,对化装舞会这件事,你怎么看?”弗兰克犹豫了一下,打眼角里朝窗外草坪上的迈克西姆膘了一眼。“我说不清楚,”他说。“看来迈克西姆并不反对,是吗?我想,他很同意这个建议呢。”“他很难不同意,”我说。“克罗温夫人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你当真相信她说的,曼陀丽的化装舞会是这儿一带的人朝夕谈论并时刻憧憬的唯一事儿吗?”“我想他们都很喜欢有点娱乐活动,”弗兰克说。“要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很有点默守成规。说实在的,克罗温夫人说该为您贺喜,我觉得并没有言过其实。德温特夫人,您毕竟是位新娘。”这几句话听上去既浮夸又无聊。但愿弗兰克别老是这样刻板地讲究分寸。“我可不是什么新娘,”我说。“我连像样的婚礼也没举行过,没穿白纱礼服,没戴香橙花,也没有姑娘跟随在身后当傧相。我可不要你们为我举行毫无意义的舞会。”“张灯结彩的曼陀丽,景致分外优美动人,”弗兰克说。“我说,您一定会喜欢的。您不必费什么手脚,只要到时候出来迎接客人就行了,不会费什么劲儿。也许您愿意赏脸跟我跳一场舞吧?”亲爱的弗兰克。我还真喜欢他那种略带几分严肃的骑士风度呐。“你爱跳多少场,我就陪你跳多少场,”我说。“我只跟你和迈克西姆跳。”“哦,那可太不得体了,”弗兰克郑重其事地说。“那样您会得罪客人的。谁邀请您,您就该跟谁跳。”我忍俊不禁,赶紧掉过脸去。瞧这个老实人,上了人家当还蒙在鼓里,怪有趣的。“克罗温夫人建议我扮德累斯顿牧羊女,你觉得这个主意可取吗?”我调皮地问。他神情严肃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影。“是的,我觉得可取,”他说。“我想,您换上那身装束,确实很不错。”我乐得哈哈大笑。“哦,弗兰克,亲爱的,我真喜欢你,”我说。他微微红了脸。我想,他对我脱口而出的唐突言词一定感到有点吃惊,甚至多少有点伤心吧,因为我在笑话他呢!“我看不出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他板着脸说。迈克西姆从落地长官那儿走了进来,杰斯珀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什么事这样高兴?”他说。“弗兰克真有点骑士风度,”我说。“他认为克罗温夫人的建议并不可笑,似乎我真的可以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克罗温夫人是个该死的讨厌鬼,”迈克西姆说。“如说要她写这么许多请贴,亲自去张罗这件事,她就不会这么起劲了。不过,情况向来就是这样。在本地人眼里,曼陀丽仿佛是防波堤尽头一顶供旅客歇脚的帐篷;这些人还希望我们上演个节目,给他们解解闷呢。恐怕我们得把全郡的人都请来呐!”“我办事处里有记录,”弗兰克说。“其实也不须费什么劲。就是贴邮票花点时间。”“这件事就偏劳你了,”迈克西姆说着,朝我笑笑。“哦,这事由办事处负责,”弗兰克说。“德温特夫人完全不必劳神。”假如我突然宣布有意承办舞会的全部事务,真不知他们会怎么说。也许先是哈哈大笑,接着话题一转,谈起别的事来。能卸去肩上的责任,我当然高兴,可是,想到自己甚至连贴邮票的本事也没有,又不免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不由得想起晨室里那张写字桌,还有那个鸽笼式文件架,每格的标签都是用那种尖头的斜体钢笔字写的。“到时候你穿什么?”我问迈克西姆。“我从来不化装,”迈克西姆说。“这是男主人可以享受的唯一特权。你说是吗?弗兰克?”“德累斯顿牧羊女我实在没法扮,”我说。“我究竟该扮什么呢?化装这玩意儿我不怎么在行。”“头上扎根缎带,扮个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就得了,”迈克西姆调侃地说。“瞧你现在手指放在嘴里的模样,不是很像吗!”“你说话别这么粗鲁,”我说。“我知道我的头发平直难看,可也不至于难看到那种程度。告诉你吧,我会让你和弗兰克大吃一惊的,到时候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只要你不把脸涂得墨黑,装成个猴子,任你扮什么都行,”迈克西姆说。“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我说。“我穿什么化装舞服,不到最后一分钟谁也不让知道,你们也别想打听。跟我来,杰斯珀,让他们胡说去,咱们不在乎。”我走到外面花园里的时候,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笑,他还对弗兰克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但愿他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别把我看作一个娇生惯养、百事不管的孩子,待他兴致来了,就疼我一番,平时则多半把我丢在脑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说声“自个儿去玩吧”。但愿能想个法子使我显得比较聪明老成一些。难道就老是这样下去吗?由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我则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不明白藏在他心底的苦恼?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呆在一起。他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一块儿,中间没有鸿沟相隔?我不想当孩子。我要做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我想变得老成一点。我站在平台上,咬着指甲,向大海那边眺望,而就在我孓身伫立的当儿,心里又嘀咕开了:西厢那些房间里的家具,是不是因为迈克西姆有吩咐,才那么原封不动地摆着?这个问题那天在我脑海里已翻腾了不知多少回。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丹弗斯太太那样,不时走进西厢,摸摸梳妆台上的发刷,打开衣柜门,还把手伸进衣堆。“嗨,杰斯珀,”我大声呼唤。“快跑,跟我一起跑,跑呀,听见没有?”我撒开腿,发狂似地奔过草坪,心中燃烧着怒火,眼眶里噙着辛酸的热泪。杰斯珀蹦跳着跟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汪汪乱叫。有关化装舞会的消息不胫自走,一下子传开了。我的贴身使女克拉丽斯兴奋得眼睛闪光,非此莫谈。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整个屋子的仆人都喜出望外。“弗里思先生说,这下又跟过去那时候一样啦,”克拉丽斯热切地说。“我今天早上听到他在过道里对艾丽斯这么说的。您穿什么呢,太太?”“我也不知道,克拉丽斯,我想不出来,”我说。“母亲要我打听清楚后告诉她,”克拉丽斯说。“上次在曼陀丽举行的舞会,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忘记。从伦敦租一套服装来,您看怎么样?”“我还没拿定主意,克拉丽斯,”我说。“不过实话对你说,我决定了就告诉你,而且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哦,太太,真够刺激,”克拉丽斯压低嗓门说。“真巴不得马上就到那一天。”我很想知道丹弗斯太太对这消息有何反应。打那天下午以来,我甚至连她在内线电话上的声音也怕听到,幸好有罗伯特在我们之间跑腿传话,我才逃脱了这一层难堪的折磨。我忘不了她在跟迈克西姆谈话后离开藏书室时的那副神情。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看见我躲在画廊里。我还怀疑,她会不会以为是我把费弗尔来访的事告诉迈克西姆的。要真是这样,她一定益发恨我了。现在,我只要一想到她曾使劲掐住我的胳臂,还用那亲呢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就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把那天下午的事全抛在脑后,这就是我避免跟她交谈,甚至怕在内线电话里跟她交谈的缘故。舞会在筹办之中。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是在庄园办事处里进行的,迈克西姆和弗兰克每天早上都去那儿议事。弗兰克说得不错,我一点也不必为之劳神,而且连一张邮票也没贴过。我开始为自己的化装舞服伤脑筋。在这问题上我竟一筹莫展,似乎也太无能了;我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会有哪些人来参加舞会:有克里斯的来宾,也有这儿附近的;有从上次舞会享受莫大乐趣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有那位令人讨厌的克罗温夫人,还有许许多多从未见到过我的陌生人。所有这些人都会对我评头品足,带着几分好奇心想看看我会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最后,绝望之余,我想到了比阿特丽斯作为结婚礼送我的那本书。于是一天早晨,我在藏书室里坐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书页,发狂似地将插图一幅又一幅浏览一遍,可似乎又没有合适的。鲁宾斯、仑布兰特以及其他名画家复制作品里的那些豪华的天鹅绒服和丝绸服,全都是花团锦簇,工丽非凡。我抓起纸笔,随手临摹了其中一两幅,但都不中我的意。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废纸篓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们了。黄昏,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的当儿,忽然有人敲我卧室的房门。我说了声“进来”,心想一定是克拉丽斯。门开了,来人不是克拉丽斯,而是手里拿着张纸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谅我这时来打扰您,”她说。“我拿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些画了,一天下来,屋子里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免得无意间扔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对我说,这张纸是您扔在藏书室废纸篓里的。”一看见她我就全身发冷,一上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把纸塞到我跟前。我一看,原来是我早晨信手临摹的草图。“不,丹弗斯太太,”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我不要了。”“那好,”她说。“我想最好还是问过您本人,免得发生误会。”“是的,”我说,“当然是这样好。”我以为她会转身走开,不料她还是在门口踯躅着不肯离去。“看来,您还没决定穿什么化装服?”她说,语气里多少带点嘲弄和幸灾乐祸的意味。我想,她大概从克拉丽斯那儿打听到我正为化装舞服伤脑筋。“是的,”我说。“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她继续盯着我瞧,手搁在门把上。“我不明白,您干吗不从画廊的画像里选一幅,照样子临摹下来,”她说。我装着磨指甲的样子,其实指甲已经很短,很脆,不宜再磨,可这样手里好歹算有事干了,而且不必抬头看她。“是的,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嗨,我怎么不曾想到这上头去。看来,我的这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啦。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磨我的指甲。“画廊里的画像,张张都提供了上乘的服装式样,”丹弗斯太太说。“尤其是那幅手拿帽子的白衣少女画像。我真不明白,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不让这次舞会开成个古装舞会,大家都穿上差不多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化装服,看上去也顺眼。一个小丑跟一位敷了脂粉、贴着美容斑①的太太翩翩起舞,看着总觉得别扭。”“有人喜欢花样多一些,”我说。“他们觉得这样才更有意思。”——①指十七、十八世纪欧洲贵妇脸上的黑色美容贴片。“我可不喜欢,”丹弗斯太太说。叫我呼惊的是,她此刻说话的口吻不但同常人一样,而且显得相当友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嫌其烦,把我扔掉的草图亲自给我送来。她终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要不她已经打听清楚,我根本没有在迈克西姆面前告费弗尔的状,所以就用这种方式对我的缄默表示感谢?“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您穿什么样的化装服吗?”她说。“没有,”我迟疑了一会说。“不,我要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知道,我不配给您提什么建议,”她说。“不过要是您最后决定了,我劝您还是让伦敦的铺子给您赶制服装。这类事情这儿没人能做得像样的。据我所知,邦德大街的沃斯成衣铺,缝工很出色。”“我一定记在心里,”我说。“那好,”她一边开门,一边接着说,“太太,要是换了我,一定仔仔细细琢磨画廊里的那些画,尤其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幅。您不必担心我会把您的秘密泄漏出去。我一定守口如瓶。”“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说。她走出屋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我继续更衣。她今天的态度跟我们上次见面时比,判若两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说不定这还得归功于那个讨厌的费弗尔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不许他上曼陀丽来?比阿特丽斯称他为浪荡公子,别的就没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比阿特丽斯说的有道理。那双火辣辣的蓝眼睛,那张肌肉松弛的嘴,还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有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迷人,例如,糖果店柜台后面那些格格嘻笑的小妞儿,还有电影院里发售说明书的姑娘。我能想象此人会怎么笑咪咪地包眼瞅着她们,嘴里嘘嘘轻声吹着小调。那种目光,那种口哨,会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我不清楚他对曼陀丽有多熟悉,看来似乎像在家一样随便,杰斯珀也肯定认得他。可是这两宗事实,同迈克西姆对丹弗斯太太说的话却对不起口径。而且,我也没法把此人跟我想象中的吕蓓卡联系在一起。吕蓓卡姿色出众,妖冶诱人,教养不凡,怎么会有个像费弗尔那样的表兄?这岂非咄咄怪事。我料定他是家庭里见不得人的丑类。吕蓓卡为人豁达,对他不时示以同情,同时也知道迈克西姆不喜欢他,所以就趁迈克西姆外出的当儿,邀他来曼陀丽作客。这一来也许就发生了某些龃龉,而吕蓓卡又总是袒护表兄,所以此后只要一提起费弗尔这个人,总会出现多少有点尴尬的局面。晚餐时,我在餐厅的老位置上坐定。迈克西姆居首席。这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想象着吕蓓卡正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准备吃鱼。电话铃响了,弗里思进来通报:“太太,费弗尔先生等您听电话。”吕蓓卡从椅子上站起,朝迈克西姆飞快扫了一眼,而迈克西姆呢,一声不吱,只顾埋头吃鱼。她听完电话回来,重新入座,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轻快口吻谈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借此掩饰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朦胧阴影。起初,迈克西姆沉着脸,嗯嗯啊啊地勉强应答;后来她告诉他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在克里斯见到了谁,终于渐渐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使他心情重新开朗起来。这就样,等到他们吃完下一道菜的时候,他又开怀大笑了。他微笑着看她,还从桌子这头向她伸过手去。“瞧你这么出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迈克西姆说。我吓了一跳,脸蓦地红了。这一瞬间,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吕蓓卡融成一体,而我自己这具呆板无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没上曼陀丽这儿来过。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个儿都遇到昔日的飘渺幻境之中。“你可知道,你没在吃鱼,而是在挤眉噘嘴,做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滑稽动作?”迈克西姆说。“起先,你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电话铃声,接着你嘴里念念有词,偷偷瞟我一眼。后来,你又摇头,又抿嘴微笑,又耸肩膀,大概只用一秒钟就做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你在练习怎么在化装舞会上漏脸亮相吧?”他从桌子那头望着我,呵呵大笑。我暗自思忖,要是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悬念,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我把他当作往年的迈克西姆,而我自己俨然成了吕蓓卡,他会怎么说?“你看上去活像个调皮的小捣蛋,”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没什么,”我赶忙说。“我什么也没干。”“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来着?”“干吗要告诉你?你从来就不告诉我你自己在想些什么。”“你好像从来没问起过,对吗?”“不,有一次我问过你。”“我不记得了。”“那是在藏书室里。”“很可能的。当时我怎么说?”“你对我说,你在想塞雷队选中了谁来与中塞克斯队对垒。”迈克西姆又是哈哈一笑。“你大失所望了。你希望我在想什么呢?”“另外一些很不同的事。”“什么样的事?”“哦,那我就说不上来啦。”“是嘛,我想你没法说的。要是我告诉你,我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那我就是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我们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来得直率,我亲爱的小宝贝。可是谁也没法捉摸女人弯来绕去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你可知道,你刚才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你本人?你脸上的神态跟往常大不一样。”“是吗?什么样的神态?”“我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一下突然变得老多了,一副狡诈的样子。看上去很不顺眼。”“我不是有意要那样的。”“是呀,我想那也不是你的本意。”我端起杯子喝水,一边从杯口上方瞅着他。“你不想要我显得年长几岁吗?”我说。“不。”“为什么?”“因为那对你不合适。”“总有一天我会变个老太婆,这是免不了的。我头上会长出白发,脸上会布满皱纹,显出老态。”“这些我不在乎。”“那你在乎什么呢?”“我不希望看到你刚才的那副模样。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闪着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不过那可是种不该明白的事理。”这话好生奇怪,我不由得一阵冲动:“迈克西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会有什么不该明白的事理呢?”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弗里思走进餐厅,撒换桌上的菜盘。迈克西姆等弗里思转到屏风后面,打那道专供上菜进出的边门出去之后,才接着说。“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脸上带有某种表情,”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仍然带着这种神情。我不打算具体加以描述,老实说我也描述不好。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娶你的一个原因。可是刚才,就在你挤眉噘嘴,作出一些怪动作的时候,那种表情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什么样的表情?你讲呀,迈克西姆,”我急切地说。他打量我一眼,眉毛一扬,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听着,我的宝贝。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大人是不是不许你看某些禁书?你父亲是不是还把这些书锁得严严实实的?”“是这样,”我说。“那就是了。丈夫毕竟跟父亲差不了多少。对于某种事理,我宁可不让你茅塞顿开,最好也把它严严实实地锁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好了,现在吃你的桃子吧,别再冲着我间这问那了,否则我可要罚你立壁角。”“我希望你别把我当个六岁的小孩子,”我说。“那要我怎么对待你呢?”“要像别的男人对待他们妻子那样。”“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别这么没真没假的,行吗?干吗对什么事都要开一下玩笑呢?”“我可没在说笑话。我是很严肃的。”“你才不呢。我可以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一直在逗弄我,好像我是个傻丫头。”“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这可是我给你出的一个好主意。腰带和束发缎带买了没有?”“我警告你,看到我穿上化装舞服的时候,可别傻了眼。”“那还用说,一定会惊得目瞪目呆、快把桃子咽下去吧,别把东西含在嘴里说话。饭后我还要写不少信。”他不等我吃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随后吩咐弗里思把咖啡送到藏书室去。我一声不吭地坐着,满肚子怨气;我故意慢腾腾地吃,尽量拖时间,想惹他发火。可是弗里思一点也不顾及我和我的那盘桃子,立即把咖啡送了去,于是迈克西姆也就独自上藏书室去了。我吃完后上楼到吟游诗人画廊去看那些画像。不用说,对这些画我已经相当熟悉,可我一直没有像现在这样反复揣摩那些画像,一心想以某幅为范本,复制出我的化装舞眼。丹弗斯太太说得一点不错。我真是个傻瓜,没早点想到可从这儿汲取灵感。我一直很喜欢那个手拿宽边帽的白衣少女。那画出自画家雷伯恩之手,画中人是卡罗琳·德温特。她是迈克西姆高祖的妹妹,嫁了一个显要的辉格党人,好多年一直是风靡伦敦的美人。这幅肖像是在那以前画的,当时她还没有出阁。那件白色衣服不难仿制:灯笼袖管,荷叶滚边,还有紧身小胸衣。难做的可能是那顶帽子,而且我还得戴上假发。我那平直的头发怎么也没法卷曲成那副样子。也许丹弗斯太太介绍的那家伦敦沃斯老店会给我赶制全套行头的。我要把这幅画临摹下来,给他们寄去,关照他们不折不扣地照样去做,另外还要把我的尺寸一并寄去。主意既定,我真松了口气,心头像是搬掉了块大石头。我差不多也开始巴望舞会早日来临。到头来,说不定我也会像小丫头克拉丽斯一样,尽情享受舞会的乐趣呢。第二天早上,我写信给那家成衣铺,附上那幅画像的临摹图。我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对方说我定的货是他们小店的莫大荣幸,服装马上动手缝制,还说那副假发他们也能设法赶出来。克拉丽斯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随着这个盛大喜庆日子的临近,我也开始染上了舞会热。那天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要在这儿过夜,幸好再没其他人了;不过据估计,好多人要在这儿用晚饭。我原以为在这种场合,我们得广开华筵,挽留大批宾客在庄园小住,可是迈克西姆决定不这么办。“单开次舞会就很够我们受的了,”他这么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决定是仅仅为我着想呢,还是像他说的那样真个讨厌高朋满座。我常听人说起,昔日曼陀丽办起宴会来,总是宾客盈门,人满为患,所以有些来客只得住浴室,睡沙发。如今,这所空荡荡的巨宅内就我们几个,能在这儿过夜留宿的客人,算算至多也只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一对。整幢屋子一改旧观,开始呈现出一种喜庆节日前的热闹气氛。打杂工人在大厅里装修地板,作为舞池;客厅里有些家具被搬开了,这样可以沿墙放置几张便餐长桌;庭院和玫瑰园里张灯结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筹备舞会的忙碌景象;到处是从田庄召来打杂的帮工;弗兰克差不多天天上这儿来吃中饭;仆人们也是非舞会不谈;弗里思更是挺胸凸肚,煞有介事地四下巡视,仿佛整个晚会全靠他这根擎天柱撑着;罗伯特老是丢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午餐时忘了送上餐巾,有时还忘了端盘子上菜。他那副愁眉锁眼的苦相,活像是急着要去赶火车。苦恼的是屋里的几条狗。杰斯珀夹着尾巴在大厅里转悠,见了打杂的人张口就咬。它老是站在平台上,莫名其妙地狂吠一阵,随后发疯似地一头钻进草坪的某个角落狠命大嚼青草。丹弗斯太太不多出面干预,老是竭力抽身回避,但我一直意识到她的存在。帮工们在客厅里布置便餐桌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大厅里铺设地板时,也是她在那儿发号施令。可是每次等我到场,她总是先我一步悄然离去;我可以瞥见她的裙角在门边一擦而过,或者听见她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这个女主人是摆摆样子的木偶,人兽全不把我当一回事。我走到东,站到西,什么也干不了,反而得手碍脚帮倒忙。“请让一让,太太,”我总是听到背后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人肩上扛着两把椅子,大汗淋淋,打我身边走过去,抱歉地朝我笑笑。“实在对不起,”我急忙往边上一闪,接着,为了掩盖自己的游手好闲,就说,“我能帮你点忙吗?把这些椅子放到藏书室去怎么样?”那人反倒搞糊涂了。“太太,丹弗斯太太吩咐我们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别放在这儿得事。”“哦,”我说,“当然,当然。我好糊涂。照她说的,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吧。”接着我就赶紧转身走开,嘴里还支吾其词地嘟哝找张纸找支笔什么的,一心想让那人以为我也在忙得不亦乐乎。其实这是枉费心机。看到他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穿过大厅,我知道自己的花招根本瞒不过他。盛大的喜庆日终于来临了。拂晓时,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迷雾,不过气压计上的水银柱升得很高,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迷雾往往是晴天的预兆。果然不出迈克西姆所料,十一点钟光景雾散了: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好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夏日。整个上午,园丁们忙着把鲜花搬进屋子来,其中有今年最后一批白紫丁香;有亭亭玉立的羽扇豆和飞燕草,长得足有五英尺之高;有数以百计的玫瑰花;还有各色品种的百合花。丹弗斯太太终于露面了。她从容不迫地吩咐园丁们该把花放在哪儿,接着便亲自动手,用她那敏捷、灵巧的手指选花装瓶。我在一旁望着她插枝弄花,完全看呆了:她娴熟地装满一瓶又一瓶,亲自把花从花房搬进客厅,摆在屋内各个角落。她布置的花瓶,不但有气派,数量也恰到好处,在需要色彩渲染的地方,就配上姹紫嫣红,而那些原该显示其朴质本色的墙壁,就任其空着。为了不碍别人的手脚,迈克西姆和我在庄园办事处隔壁弗兰克的单身寓所里吃中饭。我们三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犹如乘着葬礼还没开始说笑几句的宾客。我们开着莫名其妙的无谓玩笑,心里却老是惦挂着接下来几小时内要发生的事。我心里的感受就跟结婚那天早上一样,同是那种“木已成舟,追悔莫及”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不管怎么说,这次晚会好歹得挺过去。谢天谢地,沃斯老店的衮衮诸公总算及早把我的服装送来了。衣眼包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工致。假发也没说的,足以乱真。早饭后我试着穿戴了一回,我照着镜子一看可傻了眼,自己的顿然改观,显得神采奕奕,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有韵致、更有生气、更活泼可爱的角色。迈西克姆和弗兰克老是追问我穿什么化装舞服。“到时候包管你们认不出我来,”我对他们说。“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你总不至于装扮个小丑吧,嗯?”迈克西姆闷闷不乐地说。“不会挖空心思拚命想逗人发笑吧?”“放心吧,不会的,”我神气十足地说。“我还是希望你装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他说。“从您的发型来看,倒可以扮个圣女贞德,”弗兰克腼腆地说。“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以为然地说。弗兰克涨红了脸。“任您怎么装束打扮,我相信我们都会喜欢的,”他用那种典型的弗兰克式的夸张口气说。“别再助长她的气焰,弗兰克,”迈克西姆说。“她已被自己那套宝贝化装服迷了心窍,再也别想管得住她啦。现在只能指望比阿特丽斯了,她会使你安分些的。要是她不喜欢你的舞服,她会马上给你指出来。说到我那位亲爱的大姐,上帝保佑她,逢到这种场合,她就总是要出洋相,我记得有一回她扮成蓬派杜①夫人,进来吃晚饭时绊了一跤,那头假发松了。‘这鬼东西真叫我受不了,’她说起话来一向就是这么没遮拦。说着,她随手把假发往椅子上一扔,后来整个晚上,她就一直这么露着自己的一头短发。可以想象,配着那身浅蓝缎子撑裙,或是任何其他化装舞服,她会是怎么个怪模样。那一年,可怜的贾尔斯老兄也大为不妙。他扮个厨师,整个晚上坐在长条酒桌旁,样子比谁都可怜。我想他大概觉得比阿特丽斯丢了他的脸。”——①十八世纪法国贵妇,以其发型著称于世。“不,不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难道你忘了,他在试骑一匹新到手的牝马时,摔掉了门牙,他觉得怪难为情,怎么也不肯张开嘴。”“哦,是那缘故吗?可怜的贾尔斯。他总是那么化装打扮。”“比阿特丽斯说他喜欢玩哑谜猜字游戏,“我说。“她曾告诉我,每年圣诞节他们总要玩这种猜谜游戏。”“我知道,”迈克西姆说。“所以我从来不在她那儿过圣诞节。”“再吃点芦笋吧,德温特夫人,要不要再来个马铃薯?”“不,真的不要了,弗兰克,我不饿,谢谢你。”“紧张了,”迈克西姆摇摇头说。“没关系,明天这时候就事过境迁啦。”“但愿如此,”弗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刚才也正打算吩咐所有的汽车在明晨五时准备送客。”我有气无力地笑了,泪水涌上眼眶。“哦,天哪,”我说。“我们给客人发份电报,叫他们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