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硬把拖鞋往我手上一套,脸上一直堆着微笑。同时盯着我的眼睛;“您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吧?”她说。“这双拖鞋只配一双娇小的脚穿。她的身材可苗条呢。除非她站在你身旁,否则你不会意识到她那修长的身材。她简直有我一般高呢。可是她躺在那儿床上,看上去却像个小娇娇,那头浓密的黑发像圈光环似地烘托着她的脸蛋。”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板上,又把晨衣摆回靠椅。“您看过她的发刷了,是吗?”说着,又把我拉到梳妆台前;“发刷在这儿,就像她生前用的时候一样,没有拿去洗过,也没有人碰过。每天晚上总是我替她梳头。‘来吧,丹尼,现在该给我梳头了,’她这么说,而我就站在这儿的凳子旁边一口气替她梳上二十分钟。要知道,她是在最后几年才留短发的。她刚结婚的时候,头发一直垂在腰肢下面呢。德温特先生那时经常替她梳头,不知有多少次,我走进这房间就看到他穿着衬衫,手里拿着这两把发刷。‘重一点,迈克斯,重一点嘛,’她抬头朝他笑着说,而他呢,对她总是百依百顺。您知道,他们总是在一起梳妆打扮,准备主持宴会,而屋子里已宾客满座。‘喂,我要赶不及啦,’他就这么一面说着,一面把发刷扔给我,回报她一笑。那个时候啊,他总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的。”丹弗斯太太顿了顿,她的手还是放在我的手臂上。“她把头发剪掉的时候,大家都生她气啦,”她接着说。“可她才不在乎呢!‘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说。当然罗,蓄短头发,骑马航海要方便多了。您知道,有人画过一幅画,那是她策马扬、鞭的英姿,是位著名画家的作品,后来就挂在伦敦皇家艺术学会里,您可曾见过那幅画?”我摇摇头说:“不,没见过。”“听说那幅画是那一年的最佳作品,”她继续往下说。“可是德温特先生不喜欢那画,不准在曼陀丽挂出来。我想,大概他认为那画不传神,没有充分显示出她的风韵吧。您想看看她的衣服,是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把我领到那间小前室,把衣柜一口一口打开。“我把她的毛皮衣饰都放在这里,”她说。“这些皮毛还没蛀掉,我想以后也不会蛀掉。我总是很当心的。您摸摸那条黑貂皮围脖。那是德温特先生送给她的圣诞节礼物。也曾告诉过我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可我现在已忘了。这栗鼠皮披肩是她晚上最常用的。寒风凛冽的夜晚,她常用它裹住肩头。这口柜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夜礼服。您打开过了,是吗?您把没插销完全闩牢呢。我相信德温特先生最喜欢她穿银白色的礼服,当然,她不管穿什么都行,不管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她穿着这件丝绒礼服真是仪态万方。把它贴在脸上试试,很柔软,是吗?您不会不感觉到吧!温馨犹在,对吗?您简直会觉得这是她刚从身上脱下来的呢。凡是她到过的房间,我总可以一下子辨出来。屋里会留下她的几缕余香。这个抽屉里放的是她的内衣。这套粉红色的内衣她从来没穿过。她死的时候,当然穿着便裤和衬衫,不过后来被海水冲掉了。几星期以后找到她尸体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留下。”她的手指把我的胳臂攥得更紧了。她弯下身子,那张骷髅似的脸贴近我。黑眼珠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您知道吗,她已在礁石上拉得支离破碎,”她低声细语。“她那张秀美的脸蛋已经无法辨认,两条胳膊也不见了。德温特先生认出是她,亲自上埃奇库姆比去认领尸体,独自一个人去的。当时他病得很厉害,可他坚持要去。谁也不能阻止他,甚至连克劳利先生也劝不住。”她停了片刻,可是目光始终盯着我的脸不移开去。“出了这件意外,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她说。“全怪我那天晚上不在家。下午我到克里斯去了,而且在那儿耽搁很久;德温特夫人上伦敦去了,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所以我也就不急着回来。等我九点半光景回到庄园,听人说她七点不到就已经回来,吃过晚饭,又出去了。当然是到海滩去了,我很担心,那时已起了西南风。要是我当时在家,她就不会出去。她总是听我的话。‘换了我,今儿个晚上才不高兴出去呢,这种天气不宜出门哪!’我会这么对她说;而她呢,也会回答我说,‘好吧,丹尼,你这个爱大惊小怪的老太婆。’于是,不用说,我们就会坐在这儿,促膝谈心,她呢,会像以往那样把她在伦敦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指指得红一块,紫一块,完全麻木了。我看到她脸上的那层皮绷得多紧,颧骨明显地鼓突出来,耳朵底下有几块小黄斑。“德温特先生当时在克劳利先生那儿吃晚饭,”她继续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敢说是在敲了十一点以后。将近午夜时分,屋外起了大风,越刮越猛,可她还是没回来。我下了楼,藏书室门框底下不见有灯光透出。我返身上楼。敲敲更衣室的门。德温特先生立即应道:‘谁啊?什么事?’我对他说,我担心德温特夫人怎么这时还没回来。等了一会,他开了房门,身上穿着晨衣。‘我想她大概是留在那边的小屋里过夜了吧,’他说。‘要是我换了你啊,就自管自去睡觉。照现在这种天气,她是不会回这儿来睡觉的。’他显得倦容满面,我也不忍再打扰他。她以前毕竟也多次在小屋里过夜,而且不论什么样的天气也都驾船出过海。说不定她当晚并没有驾船去兜风,只是因为从伦敦回来,想到小屋过夜,调剂一下精神。我对德温特先生道了声晚安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可是我没有睡着。我一直暗自嘀咕,她究竟干什么去了。”她又顿了一下。我不想再听下去。我想抽身从她身边走开,逃离这个房间。“我和衣坐在床上,一直坐到清晨五点半,”她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起身套上外衣,穿过林子,直奔海滩。天正破晓,风住了,可是仍下着蒙蒙细雨。我来到海滩,一眼看到水面上的浮筒和那只皮筏,可是不见小船的踪影……”我仿佛看见了那沉浸在灰蒙蒙晨曦之中的小海湾,甚至感觉到丝丝细雨正飘落在我的面颊上;透过那片雾霭,我似乎依稀认出那紧贴水面的浮筒模糊不清的轮廓。丹弗斯太太松开我的膀子,把手收了回去,垂落在身旁。此刻她说话时,丧失了刚才那种绘声绘色的表现力,又恢复了往日里生硬而刻板的腔调。“当天下午有只救生圈被海水冲到了克里斯,”她说。“第二天,几个捕蟹人在海岬边的礁石中又发现另一只,索具的零星碎片也随着潮水漂了进来。”她转过身去,关上抽屉,把墙上的一幅画扶正,又从地毯上捡起一团绒毛。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瞧着她。“为什么德温特先生不再使用这几间屋子,”她说,“这原因您现在明白了吧,您听这大海的涛声。”甚至隔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和百叶窗,我仍然听见大海的吼声,那是海湾里波浪冲击岸边圆卵石所发出的一阵阵低沉而悲枪的琤琮声。此刻,汹涌的潮水也许正奔腾而来,扑上沙滩,几乎一直淹到小石屋附近。“自从那晚她淹死以来,他再没有用过这几间屋子,”她说。“他叫人把自己的东西从更衣室搬了出去。我们在走廊尽头为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其实,我看他连那儿也不常去睡。他常常坐在那把扶手椅子里过夜,早晨总看到椅子周围撒满了烟灰。白天,弗里思听到他老在藏书室里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恍惚也见到了椅子边地板的烟灰,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笃、笃、笃、笃,在藏书室里踱来踱去……丹弗斯太太轻轻带上卧室与前室之间的那扇门,这就把我们同卧室隔了开来,随后又关掉电灯。我再也看不见那张床,看不见搁在枕头上那只睡衣套袋,也看不见那张梳妆台以及靠椅下的那双拖鞋。她走到前室门口,把手按在房门把手上,站在那儿等我。“每天我亲自到这儿来掸灰尘,”她说。“如果您日后还想到这儿来看看,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挂个内线电话,我就明白啦。我不许那些使女上这儿来。除了我以外谁也不上这儿来。”她又摆出一副阿谀奉承的神态,热乎劲儿叫人受不了。她满脸堆笑,显然是虚情假意的做作。“有时候德温特先生不在家,您觉得冷清了,可能会想到这个房间来看看,上这儿来坐坐。到时候只需吩咐一声得啦。这些真是出色的房间啊。这些房间收拾得这么舒齐,您看了一定不会觉得她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吧?您会以为她刚刚走开一会儿,到晚上就会回来的。”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感到喉头干涩,仿佛被人卡住似的。“不只是这个房间,”她说。“在这所屋子的许许多多房间里,在晨室里,在大厅里,甚至在那间小花房里,到处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您大概也有同感吧?”她用古怪的目光瞅着我,嗓门一下子压得低低的,像是跟我耳语。“有时候我沿这条过道走着走着,简直觉得她就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那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这种声音我决不会搞铝的。昔日黄昏时分,我常见到她在门厅上面的画廊里,斜倚栏杆,望着下雨,呼唤着那两条狗。我现在还不时觉得她呆在那儿呢。我仿佛依稀听到她下楼用餐时衣裙拖在楼梯上的悉碎声。”她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眼睛。“您倒说说,她这会儿是不是看到我俩在这儿面对面交谈?”她一字一顿地说。“您倒说说,死者的幽灵会不会回来,注视着我们这些生者呢?”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气,紧攥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很不自然,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时候我真怀疑,”她轻声低语着。“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回到了曼陀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哪!”我们站在门边,相互瞪着眼珠对视。我没法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那对眼珠嵌在惨白的骷髅脸上,显得分外阴险、狠毒,充满着仇恨。随后,她把通往过道的门打开。“罗伯特此刻已回来了,”她说。“一刻钟之前就回来了。已吩咐他把茶点送到花园的栗子树下去。”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走过去。我跌跌撞撞走出房间,来到过道上,顾不上自己是在往哪儿走。我没有再对她说什么,茫然走下楼梯,拐了个弯,推开那扇通东厢的门,口到我自己的房间。我关紧房门,上了锁,把钥匙放进衣袋。然后我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正文 第十五章第二天早上迈克西姆来电话,说他大概在傍晚七点左右回庄园。是弗里思传的口信。迈克西姆没要我去听电话。我在用早餐时曾听得电话铃响,心想弗里思说不定会进餐厅来说:“太太,德温特先生等您听电话。”于是我解下餐巾,站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弗里思口到餐厅给我捎来那个口信。他看见我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便赶忙说:“太太,德温特先生已把电话挂了。没讲别的,只是说七点钟左右回来。”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捡起餐巾。弗里思见着我这副迫不及待要冲出餐厅去的模样,一定觉得我这人傻得可以。“知道了,弗里思。谢谢你,”我说。我继续吃我的火腿蛋。杰斯珀守在我脚边,那条瞎眼老狗呆在墙角处的篓子里。这一天的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昨夜我没睡好,也许是因为独居无伴的缘故。睡得很不安稳,老是醒来看时钟,那指针像是一直没怎么移动位置。就算睡着了,也是乱梦颠倒。我梦见我俩,迈克酉姆和我,在树林里穿行;他始终走在我前面,只有那么几步路,可我就是没法赶上。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一直在我前面昂首阔步。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哭过了,因为早晨醒来发现枕头湿漉漉的。我一照镜子,瞧见自己眼皮浮肿,目光呆滞,样子实在不讨人喜欢,毫无风韵可言。我在腮帮子上搭了点脂粉,想增加点红润,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像个不伦不类的马戏丑角。也许我没摸着涂脂抹粉的窍门。我穿过大厅进屋吃早饭时,注意到罗伯特瞪大了眼睛冲着我发愣。十点钟光景,我正将几片面包捏成碎屑,准备去喂平台上的鸟儿,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打给我的。弗里思走来通报说。莱西夫人要我听电话。“早上好,比阿特丽斯,”我说。“哦,亲爱的,身体好吗?”即使在电话里,她说起话来也还是自有一功:干脆利落,颇有男子气概,容不得半点罗唆废话。这时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往下说:“下午我想开车去看看奶奶。现在我要上朋友家去吃午饭。离你那儿大约二十英里。到时候是不是让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依我说,你也该去见见那位老太太了。”“我巴不得能去呢,比阿特丽斯,”我说。“太好啦。就这样说定了,三点半左右我来接你。贾尔斯在宴会上见着迈克西姆了。他说菜肴没味,酒倒挺出色。好,就这样吧,亲爱的,一会儿见。”滴答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又信步走进了花园。我很高兴她打电话来约我去见老祖母。这一来总算可指望有点事,给百无聊赖的这一天添点儿生趣。要挨到晚上七点,这几个钟头还真没法熬呢。今天我一点没有假日的轻松感,无意和杰斯珀一起去幸福谷,去小海湾散步,往水里扔石子取乐。那种无拘无束的轻松心情,那种想要穿上帆布鞋在草坪上疾步飞奔的天真愿望,都已经为乌有。我走进玫瑰园,身边带着书、《泰晤士报》。还有编结活儿,在那儿坐定,尸然是个守着家庭过安分日子的主妇。我坐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呵欠连连,蜂群在周周围的花丛中嗡嗡飞舞。我没法集中思想,细读报上那些干巴巴的专栏文章,接着又捧起小说,想让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把自己吸引住。我不愿去想昨天下午的事,不愿想到丹弗斯大太。我尽量设法排遣这样的念头:她此刻正在屋子里,说不定就躲在楼上某扇窗子背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时抬起头来,朝花园那边看一眼,总觉得这儿并非只有我一人。曼陀丽的窗户鳞次栉比。空房间也比比皆是,这些房间我和迈克西姆从不去使用,里面都蒙着防灰尘的罩单,悄寂无声;昔日他父亲的祖父在世时,宅子里宾客盈门,仆役成群,那些房间倒是都住人的。现在丹弗斯太太不用费什么周折,就可以悄悄推开一扇扇房门,随手再把门—一带上,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来到窗口,在放下的窗帷后面窥视我的行动。我没法去探知真情,即使在椅子里侧转身于,抬头向那排窗子望去,我也没法跟她打照面,我记起孩提时玩过一种游戏,邻屋的小朋友称之为“奶奶走路”,而我则管它叫“老巫婆”。玩时,你得站在花园的尽头,背对着其他人。他们一个接一个朝你悄悄走近,偷偷摸摸地走一阵停一会。每隔几分钟,你回过头来望望,要是有谁正好被你看到在走动,这人就被罚回原处从头走起。可是总有个把胆子比较大一点的小伙伴,已经挨近你身边,此人的行动简直不可能察觉;于是,就在你背对大家站着,嘴里从一数到十的时候,你一面提心吊胆,一面也明白自己已必输无疑,要不了一会儿,甚至连十也没数完,那个大胆的家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扑上来,同时还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此刻我全体会与那时一样的心情,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有人扑上身来。我正同丹弗斯太太玩“老巫婆”游戏呢。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时分,冗长的上午总算告一段落。看着弗里思有条不紊、手脚麻利地张罗,望着罗伯特傻乎乎的神态,比看书读报更能排遣时间。到了三点半,分秒不差,车道拐角处传来比阿特丽斯汽车的马达声,一转眼车子已停在屋前台阶边。我已穿着停当,拿好手套,这时就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相迎。“喂,亲爱的,我来啦,少有的好天气,是吗?”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跨上台阶迎着我走来。她飞快地吻了我,嘴唇在我耳朵边的脸颊上使劲擦了一下。“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她朝我上下一打量,脱口便说。“脸上精瘦精瘦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怎么搞的?”“没什么,”我明知自己的脸色很不对头,只得低声下气地支吾一句。“我这人一向没什么血色。”“喔,胡说,”她反驳道。“上回我看见你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我想,在意大利给太阳晒的那一脸棕色大概已退啦。”说着,我赶忙往汽车里钻。“哼,”她不留情地冲着我说,“你同迈克西姆一样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身体不行。嗳,使点儿劲,不然车门关不上的。”我们沿车道驶去,车子开得很猛,到拐角上突然一个转弯。“我说,你不会是有喜了吧?”她说着侧过脸来,那双锐利的褐色眼睛盯在我身上。“没有的事,”我窘极了,“我想不会的。”“早晨起来是不是恶心想吐?有没有其他类似的症状?”“没有。”“哦,唔——当然也不都是那样。就拿我生罗杰那阵子说吧。什么反应也没有。整整九个月,身子结实得像条牛。生他的前一天我还在打高尔夫球。你知道,生儿育女,天经地义,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要是你疑心有什么,尽管直说。”“不,真的,比阿特丽斯,”我说。“没有什么要瞒你的。”“说实在话,我还真希望你不久能生个儿子,给迈克西姆传宗接代。这对他来说可是件大好事。我希望你别在这事情上层层设防哪。”“当然不会,”我说。真是场别开生面的谈话。“哦,可别见怪,”她说。“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在意。如今的新娘子毕竟样样都得会一点。要是你想去打猎,偏偏在第一个狩猎期内就怀了孕,岂不大杀风景?要是夫妇两个都是打猎迷。这一来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断送这场婚姻。像你这样就没关系了,娃娃不会妨碍绘图作画的。哦,对了,近来写生画可有长进?”“最近似乎难得动笔,”我说。“哦,真的?天气这么好,正宜于户外写生画画,只要一张折凳、一盘画笔就行了,是吗?告诉我,上回寄的那些书你可感兴趣?”“那还用间,”我说。“真是件叫人喜爱的礼物,比阿特丽斯。”她脸露喜色说:“你喜欢就好啦。”汽车向前疾驶。她的脚始终踩在油门上,拐弯时总是绕一个急陡的小角度。我们从别的车辆旁边一掠而过,有两个驾车人从车窗探出身来望着我们,满脸愤慨之色。小巷里有个行人还朝她挥舞手仗。我为她羞红了脸。可她好像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我只好在车座里缩紧了身子。“下学期罗杰要去牛津念书,”她说。“天知道他要在那儿鬼混些什么。我看纯粹是蹉跎光阴,贾尔斯又何尝不这样想?不过我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随他去。当然罗,小家伙毕竟还是像爹妈,心思全放在马匹上了。前面那辆车搞什么鬼?喂,我说你老兄于吗不伸出手来打个招呼?说实在的,如今公路上有些开车的家伙,真该把他们枪毙了才是。”车子猛一拐弯,转上大路,差点儿没撞着前面的那辆车。“有谁上你们那儿作客来着?”她问我。“没有,近来很清静,”我说。“还是这样好,”她说。“我总觉得,那些盛大宴会实在叫人腻烦。如果你来我们这儿小住,肯定不会让你感到惶恐不安。左右邻居都是些好人,大家混得很熟,不是在这家吃饭,就是去那家聚餐,还经常在一块儿打桥牌,不多跟外人罗唆。你会打桥牌吧?”“打得不怎么精,比阿特丽斯。”“哦,精不精无所谓,只要会打就行。我不能容受那些啥也不想学的家伙。冬日黄昏茶余饭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一个人总不能老是坐着谈天说地。”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这样。不过,还是不吭声为妙。“现在罗杰大了,生活可有趣哩,”她接着说。“他把朋友带到家来,我们一起玩呀笑呀,好不热闹!要是去年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那该有多好。我们玩哑谜猜字游戏。啊哟,真是好玩极了。贾尔斯如鱼得水,大显身手。你知道,他最喜欢化装表演。一两杯香摈下肚,他那副滑稽相真够你乐的。我们常惋惜他没能人尽其材,他应该去当演员才对。”我想着贾尔斯,脑子里出现了他的那张大圆脸,还有那副角质框眼镜。要是真的看到他酒后的丑态,我一定会觉得怪不好意思。“我们有个好朋友,叫迪基·马什,他和贾尔斯男扮女装,来了个二重唱,谁也搞不清楚这同哑谜猜字中的谜底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反正两人逗得我们哄堂大笑。”我彬彬有礼地报以一笑。“可以想象,一定有趣极了,”我说。我仿佛真的看到他们在比阿特丽斯家的客厅里笑得前仰后合。这些朋友熟稔融洽,亲密无间。罗杰想来长得和贾尔斯一般模样。比阿特丽斯还在乐呵呵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可怜的贾尔斯,”她说。“有一回,迪基提起苏打水瓶就往他脖子上喷,当时他脸上的神情我怎么也不会忘记。我们个个乐得像疯子。”我有点担心,生怕比阿特丽斯会邀请我们今年上她家去过圣诞节。也许到时候我可以借故推托,就说我得了流行性感冒。“当然罗,我们唱歌表演,从不想弄出点什么名堂,来个艺惊四座,”她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在自己人中间凑个趣罢了。曼陀丽在这种季节才是上演精彩好戏的场所。我记得几年前那儿演过一场古装露天戏。是请伦敦的艺人来演的。当然,筹备这类玩意儿忙得你够呛。”“哦,”我说。她沉默了半晌,只顾埋头开车。“迈克西姆好吗?”过了一会,她问。“很好,谢谢你,”我说。“心情很舒畅?”“哦,是的。挺舒畅。”车子来到乡村小街上,她不得不集中思想开车。我不知道是否该把丹弗斯太太的事告诉她,还有费弗尔那家伙。不过,我怕她无意中声张出去,说不定还会告诉迈克西姆。“比阿特丽斯,”我还是决定说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名叫费弗尔的人?杰克·费弗尔?”“杰克·费弗尔,”她重复了一遍。“不错,这个名字很熟。让我想一想,杰克·费弗尔。对了,是他,一个浪荡公子。几年以前我见过他一面。”“昨天他到曼陀雨来看丹弗斯太太。”我说。“真的?哦,是嘛,也许他常常……”“为什么呢?”我问。“我想他是吕蓓卡的表哥吧,”她告诉我。我大感意外.那家伙竟是她的亲戚?在我想来,吕蓓卡的表兄决不是那种模样。杰克·费弗尔,她的表兄!“哦,”我说。“哦,这我可没有想到。”“很可能他过去是曼陀丽的常客,”比阿特丽斯说。“我也搞不清楚。实在说不上来。我难得去那儿。”她的神态变得相当冷淡,我觉得她似乎无意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我不怎么喜欢这个人,”我说。“是嘛,”比阿特丽斯说。“也难怪你不喜欢。”我洗耳恭听,可是却没有下文,我想,最好还是别提费弗尔要我替他保密的事儿。一提起就可能把事情闹大,何况这时我们已接近目的地了,眼前出现两扇涂白漆的大门,一条平坦的沙砾车道。“别忘了,老太太眼睛差不多瞎了,”比阿特丽斯说。“近来人也有些懵懂。我给护士打过电话说我们要来,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幢高大的人字形红砖楼房,大概是维多利亚王朝后期的建筑物,外表不怎么吸引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幢房子里仆役成群,家务事由精明强干的人操持着。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太太。开门的是一个长得端端正正的客厅侍女。“你好,诺拉,身体好吗?”比阿特丽斯说。“好很,谢谢您,太太,希望您全家安康。”“哦,是的,我们一家子都好。老太太近来怎么样,诺拉?”“好坏很难说,太太。一阵子清楚,一阵子湖涂。她的身子嘛,您也知道不算太精。我敢说她见了您一定很高兴,”她好奇地瞟了我一眼。“这位是迈克西姆夫人,”比阿特丽斯说。“哦,太太,您好,”诺拉说。我们穿过狭窄的门廊走过摆满家具的客厅,来到阳台上。阳台前面是块修剪过的四方草坪。阳台台阶上的几只玉石花瓶里,养着好几株鲜天竺葵。阳台角落里有一张装轮子的安乐椅,比阿特丽斯的祖母正坐在椅子里,身子用披巾裹着,背后垫着几只枕头。走近一看,我发现她的相貌跟迈克西姆像得出奇。要是迈克西姆年逾古稀,而且也双目失明,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坐在她旁边椅子里的护士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在她刚才高声朗读的那本书里插上一个书签。她朝比阿特丽斯莞尔一笑。“莱西夫人,您好!”她说。比阿特丽斯跟她握手并把我介绍给她。“看来老太太挺硬朗的,”她说。“八十六岁高龄,身子还这么健,真是难得。奶奶,我们来啦,”她提高嗓门。“安然到达啦。”祖母朝我们这边望着。“亲爱的比,”她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特地来看望我这个老婆子。我们这儿沉闷得很,没有什么好让你消遣的。”比阿特丽斯凑过身子去吻她。“我把迈克西姆的妻子带来见你啦,”她说。“她早就想来看你,可是她和迈克西姆一直挺忙的。”比阿特丽斯在我背上戳了一下。“去亲亲她,”她轻声说。于是我也俯身在老太太面颊上亲了一下。老祖母用手指摸着我的脸说:“好姑娘,谢谢你到这儿来看我。见到你我很高兴,亲爱的。你应该把迈克西姆也带来嘛。”“迈克西姆上伦敦去了,”我说。“要到晚上才回来。”“下回一定得带他一起来,”她说。“坐吧,亲爱的,就坐在这把椅子里,让我好好看看你。比,你也过来,坐这一边。宝贝儿罗杰好吗?那个小淘气也不想来看看我这老太婆。”“八月里他会来的,”比阿特丽斯大声说。“你知道,他要离开伊顿书院去上牛津大学了,”“哦,天哪,他快要长成个大人啦,我要认不得他了。”“他个儿已经比贾尔斯高了,”比阿特丽斯说。她滔滔不绝地谈着贾尔斯和罗杰,还拉扯她养的马啊,狗啊。那护士拿出绒线来编结,手中的编结针咔嗒咔嗒碰撞作声。她转过身子,满面春风,兴致勃勃跟我搭话。“您喜欢曼陀丽吗,德温特夫人?”“很喜欢。谢谢你,”我说。“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是吗?”她说着,编针一上一下交替穿插。“现在我们当然不能去了,她去不了啦。多遗憾!真留恋我们过去在曼陀丽度过的时光。”“你一定得抽个时间来玩玩,”我说。“谢谢您,我是很想去的。德温特先生身体好吧?”“是的,很好。”“你们是在意大利度蜜月的吧?收到德温特先生寄来的美术明信片,我们可高兴哪。”我不明白她用“我们”两字,是以一家之主自居呢,还是表示她和迈克西姆的祖母已融为一体了。“他寄来过一张吗?我怎么不记得?”“哦,寄过的。当时大家都高兴极了。这类玩意儿我们很喜欢。不瞒您说,我们备有一本剪贴薄,凡是跟这个家族有点头关系的东西全都贴在里边。当然都是些看着叫人高兴的东西。”“多有意思,”我说。那边比阿特丽斯说话的一言半语,不时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们只得把马克斯曼老爹给丢开了,”她说。“你还记得马克斯曼者爹吗?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猎手。”“哦,天哪,不会是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说。“是他,可怜的老头。两只眼睛全瞎了。”“可怜的马克斯曼,”老太太应了一句。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么眼瞎的事总不太得体吧,我不由得朝护士望了一眼。她只顾咔嗒咔嗒忙着编结。“您打猎吧,德温特夫人?”她问。“不瞒你说,我不打猎,”我说。“说不定有一天您会爱上这一行。我们这儿一带的人没有不热中于打猎的。”“哦。”“德温特夫人酷爱艺术,”比阿特丽斯对护士说,“我对她说,曼陀丽庄园风光宜人,堪入画面的胜景秀色多的是。”“哦,不错,”护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暂时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的爱好。我有个朋友,是个妙笔生花的女画家。有一年复活节我们一起到普罗旺斯去,她画的素描真美极了。”“多有意思,”我说。“我们在谈素描呢,”比阿特丽斯大声对她祖母说。“你不知道吧,咱们家里有了个艺术家!”“谁是艺术家?”老太太问。“我可不知道有什么艺术家。”“你这位新过门的孙媳妇,”比阿特丽斯说。“你问问她,我给她送了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我微笑着,等老太太发间。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比姑娘在说些什么呀?”她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搞艺术。”“比阿特丽斯在说笑话,”我说。“我怎么能算艺术家,只不过闲着没事喜欢涂几笔消遣消遣罢了。我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比阿特丽斯送了我几本书,精美极了。”“哦,”她给搞糊涂了。“比阿特丽斯送你几本书?这倒有点像往纽卡斯尔送煤①呢,你说是吗?曼陀丽藏书室里的书还少吗?”她放声大笑。我们也被她的笑话逗乐了。我希望这个话题就谈到这儿为止,可比阿特丽斯还是一个劲儿唠叨下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说。“那可不是些普通的书。是有关艺术的。六大本呢。”——①英国谚语,意思多此一举。护士也凑过来献殷勤。“莱西夫人是说德温特夫人有个爱好,就是非常喜欢画画。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书,全是关于绘画的,作为结婚礼物。”“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就没人送书。就算有谁送了,我也决不会有心思去读它。”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丽斯面有愠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没有注意到。护士又打起毛线来。“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诺拉干吗还不把茶点端来?”“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又饿了?”护士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乐呵呵地一笑。我感到困顿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竟这么难以应付。他们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为是的青年人更难对付,因为你得顾全礼貌,虚与委蛇。自己竟产生这种冷漠无情的念头,我不禁大吃一惊。我双手揣在怀里端坐着,随时准备应和别人的言谈。护士拍打几下枕头,又把披肩给她裹了个严实。对于这么一番折腾,迈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闭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现在这副样子更像迈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在曼陀丽的模样:身材颀长,眉清目秀,兜里装着糖,手里提着裙摆,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绕过屋子朝马厩走去。我脑子里勾划出她束着腰、穿着高领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咐下午两点钟给她备好马车的声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化作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开人世已有四十个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现在只得住在这所人字形红砖楼房里,在护士的看护下,尽其天年。在我看来,我们对老人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化差不多一无所知。对孩童我们则很了解,了解他们的恐惧和希望。了解他们弄虚作假的把戏,不久前我自己就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现在迈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裹在披巾里,那双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内心究竟有何感受?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此刻哈欠连连,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没有想到我们所以来看望她,无非是因为我们觉得理应这么做,聊尽小辈的一份孝心?——这样,待会儿比阿特丽斯回到家里就可以说一声了“好了,我可以有三个月问心无愧”。她还想曼陀丽吗?还记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吗?现在,她当年的座位已归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树下用过茶点?说不定这些事儿早已置诸脑后。被忘了个精光?莫非在她那张安祥、苍白的面庞后面,除了轻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外,没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涟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时才隐隐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时才打一阵寒颤?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龄少女时的丰姿,脸色红润,披一头栗色卷发,跟她身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矫健,也像比阿特丽斯那样津津有味地谈着打猎,谈着猎犬和马匹,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果坐着,只顾闭目养神,任凭护士拍打垫在她脑后的枕头。“你们知道,今天我们弄了不少好吃的,”护士说。“水芹三明治茶点。我们最喜欢吃水芹,是不?”“今天轮到吃水芹?”迈克西姆的祖母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上仰起头往门那边张望。“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把茶点送来?”“大姐,即使给我一千镑一天,我也不愿干你这份差使,”比阿特丽斯压低嗓门对护士嘟哝了一句。“哦,我已经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笑着说。“您知道,这儿很舒服。当然,干我们这一行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不过有些病人要难侍候多了。比起他们来,她还算相当随和的呢。佣人也都乐于配合,说真的,这才是最要紧的。瞧,诺拉来了。”客厅侍女拿来一张折迭式桌子和一块雪白的台布。“诺拉,你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刚刚才四点半,太太。”诺拉用一种很特别的声调对她说,神态跟那护士一样,也是乐滋滋地满脸堆笑。我不知道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大家都用这种调门跟她说话。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许那时候她曾对自己说:“多可笑,他们以为我老了呢。”到了后来,她也就逐渐习以为常,而时至今日,她会觉得这些人似乎向来就这么说话,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衬。可是那位用糖喂马的栗发窈窕少女,如今却在何方?我们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边,开始吃起水芹三明治来。护士专为老太太准备了几片。“瞧,可不是一饱口福吗?”她说。我瞧见那张平静、安祥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影。“逢到吃水芹点心的日子,我是很高兴的,”她说。茶烫得没法喝。护士端着茶,让她一点一点细抿慢呷。“今天的茶水又是烧得滚开,”说着,护士对比阿特丽斯一点头。“这事儿真让人烦心。他们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给他们讲过多少遍了,可他们就是不听。”“哦,还不都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已经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了。”老太太用小匙搅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你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天气好吗?”护士问。“好的,很暖和,”我说。比阿特丽斯侧过脸来对着祖母说:“她说,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天气可好哪,迈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迈克西姆今天干吗不来?”老太太问。“好奶奶,我们对你说过啦,迈克西姆有事上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是去赴个什么宴会。贾尔斯也去了。”“哦,是这样,那你们刚才干吗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呢!”“他在意大利呆过一阵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现在他们回到曼陀丽来了。”她朝护士瞥了一眼,耸耸肩膀。“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现在在曼陀丽住下了,”护士又说了一遍。“这个月,庄园里真美,”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挨近迈克西姆的祖母。“现在玫瑰花全开了,我真该给带点儿来呢。”“是啊,我喜欢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凑过来,用那双黯淡无神的蓝眼睛盯着我瞧。“你也呆在曼陀丽?”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时语塞,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打破冷场。扯着嗓门不耐烦地说;“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迈克西姆结婚啦。”我注意到护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太太无力地价靠着枕垫,手指抓着披巾,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你们,你们大家好罗唆呵,我听不懂你们讲什么。”然后她又朝我这边看着,眉头一轻,不住摇头。“你是哪家的姑娘,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你吧?我不知道你长的啥模样。我不记得在曼陀丽有你这么个人。比,告诉我,这孩子是谁?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把吕蓓卡带来?我多喜欢吕蓓卡。我的宝贝吕蓓卡哪儿去了?”好一阵子大家没吭声,真是个叫人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护士赶紧站起身子朝安乐椅走去。“给我把吕蓓卡找来,”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比阿特丽斯笨手笨脚地从桌旁站起,差点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满脸通红,嘴巴抽搐着。“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红着脸,神色慌张地说。“看来她有点累了,她这么一发作,有时一连要糊涂好几个钟头。她不时会像现在这样兴奋一阵,想不到今天也出现这种情况,真遗憾。德温特夫人,我相信您会谅解的吧?”她向我赔不是。“当然,”我赶紧说。“我们最好还是告辞吧。”比阿特丽斯和我到处乱摸,寻找提包和手套。护士又转身去应付她的病人。“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专给你切的呢。”“吕蓓卡在哪儿?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来,不把吕蓓卡一起带来?”那厌倦而又带怨忿的微弱声音作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门廊,然后又从正门走了出去。比阿特丽斯一言不发,只顾发动汽车引擎。汽车顺着平坦的沙砾车道驶出白漆大门。我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的路面。我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如果在场的只有我一个,那我根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我倒担心比阿特丽斯会觉得不痛快。整个儿事情把比阿特丽斯搞得狼狈不堪。车子驶出村子时,她才对我说:“亲爱的,实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瞧你胡说些什么,比阿特丽斯,”我赶忙说。“没什么要紧,一点也没关系。”“我没想到她会来那么一下子,”比阿特丽斯说。“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你去见她的。我真感到抱歉。”“没什么好抱歉的,请别再说了。”“真不明白是怎么搞的。你的情况她明明全知道。我写信告诉过她,迈克西姆也给她写过信。当时她对国外结婚的事儿还颇感兴趣呢。”“你忘了她年纪有多大啦,”我说。“她怎么会记住这些个事呢?她没法把我跟迈克西姆联系起来,脑子里只有他跟吕蓓卡连结在一起的印象。”我们默不作声地驱车向前。能这么重新坐在汽车里,真是如释重负。汽车一路颠簸,急转弯时车身还猛地一歪,对这些,我现在全不在乎。“我忘了她是很疼爱吕蓓卡的,”比阿特丽斯慢腾腾地说。“我好傻,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我想,去年那场灾祸,她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哦,老天爷,今天下午真是活见鬼。天晓得你会对我有什么看法。”“行行好,别说了,比阿特丽斯,跟你说我不介意的。”“吕蓓卡对老太太总是百般殷勤。她常常把老太太接到曼陀丽去住。我那可怜的好奶奶那时手脚还很灵便,吕蓓卡随便说什么总能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不用说,吕蓓卡向来很风趣,老太太就喜欢那样。她那个人,我是指吕蓓卡,自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还有狗,都会被她迷住。我看老太太一直没把她忘掉。亲爱的,过了这么一个下午,你总不会感激我吧。”“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是机械在念叨着,巴不得比阿特丽斯能撇开这个话题。我不感兴趣。这事究竟有什么大不了?什么事值得如此耿耿于怀?“贾尔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比阿特丽斯说。“他会怪我带你上那儿去。‘你干了件多蠢的事,比。’我能想象到他训人的样子。接着,我就跟他好好吵上一架。”“别提这件事,”我说。“最好把它忘了。否则会一传十,十传百,还要加油添酱呢。”“贾尔斯只要一瞧见我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我从来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