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有些为难,迟疑半晌才回答:“嗯,不错。”又过了片刻他才说:“曼陀丽的舞会通常是一年一度,郡里的名人都来参加,还有好些从伦敦来的客人,是个大场面……“那一定得花好大力气筹备吧,”我说。“是的。”我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大部分筹备工作大概都是吕蓓卡做的吧?”我笔直望着前面的车道,可我感到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端倪。他平静地回答道:“我们大家都花不少力气的。”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古怪的保留态度,他那种怯生生的样子使我想到自己的窘态,同时我又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曾受上过吕蓓卡。要是的确发生过这种事,那么换了我,也一定会用他此刻这种语调说话。这个念头引出许多新的猜测。羞怯而又平庸的弗兰克,他要是爱上吕蓓卡,那是决不会向任何人,特别是吕蓓卡本人吐露衷情的。“要是开跳舞会,我这个人恐怕一点都帮不上忙,”我说。“我根本没有安排社交场面的能力。”“不用您费心,您只消保持平时的本色,就相当漂亮了。”“弗兰克,承蒙你好心这么说。可是我恐怕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我看,您一定能做得很好。”亲爱的弗兰克·克劳利,多么机智,多么体贴!我差不多要相信他的话了,可马上又想到他是在恭维我。我问他:“你问问迈克西姆好吗?是否有意开一次舞会?”“为什么您不亲自问他呢?”他答道。“不,我不愿问。”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沿着车道默默朝前走去。我已经打破不愿说出吕蓓卡名字的顾虑,起初是当着主教夫人的面,现在又当着弗兰克·克劳利的面。这么一来,心底竟有一种不停地老想说这三个字的冲动,念叨着吕蓓卡的名字,给我一种异样的满足,这三个字对我犹如一帖兴奋剂。我觉得过不了几分钟,我就得一说她的名字。“前几天我到海滩去,”我说。“就是靠近防波堤那儿的海滩。杰斯珀真叫人讨厌,它冲着一个可怜虫不停地吠叫,那个人长着一对白痴般的眼睛。”“您说的一定是贝恩,”这时弗兰克的声音已变得很自然。“他老是在海边游荡。不过这是个好人,您不必怕他,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啊,我可一点不害怕。”我顿了一顿,哼哼小调来增添一点自信心。“我怕海边那座小屋要烂坏了。”我装得轻描淡写。“那天我进屋去是想找根绳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去缚住杰斯珀。屋里的瓷器都发了霉,那些书也已残破不堪,为什么不去处理一下呢?我看怪可惜的。”我猜想他不会立刻口答,果然,他俯身去结鞋带。我也佯装着端详灌木丛上的一片叶子。弗兰克一边拾掇自己的鞋子,一边说:“要是迈克西姆有意处理那屋子,我想他会对我说的。”我问道:“那些都是吕蓓卡的东西吗?”“是的,”他说。我扔掉那片叶子,又随手捡起一片,放在手掌中翻来复去玩弄。“她用那小屋做什么?”我问,“屋子里家具齐全。开始时,从外形看,我还以为是船库呢!”“起初那小屋确是座船库,”他说,声音又变得很不自然,说话费劲儿的那种样子说明这个话题弄得他很不自在。“后来,呃,后来嘛,她把屋子改装成现在这个样子,摆了家具,还有瓷器。”我觉得他老是把吕蓓卡称作“她”很有点反常,我原以为他会直呼“吕蓓卡”其名,或是把她称作“德温特夫人”。“她常用那小屋吗?”我又问。“是的,她经常用那小屋。什么月下野餐啦,还有,呃,总是那一类的活动呗。”这时,我们又并肩走着,我还是哼着小调。“多有趣啊,”我装出愉快的样子说。“月下野餐,你也去参加吗?”“我参加过一两回,”他回答道。他的神态变得十分沉静;他显然极不愿意谈论这些事情。对这一切,我存心视而不见。“在那小海湾里干吗设着一只浮筒呢?”“过去拴船用的。”“什么船?”“她的船。”我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动。我非得这样继续盘问不可。我知道,他不想谈这些。尽管我为他感到难受。同时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可就是不能自制,我实在无法住嘴。“她的船后来怎么啦?”我说。“是不是就是后来出事的船?”“是的,”他不动声色地说。“船翻了,接着就沉没,她被海水冲出船舱。”“这艘船多大?”“载重量约莫三吨,船上有一个小舱房。”“那怎么会翻呢?”“海湾里有时也会起风浪。”我想象着黛绿色的大海,吐着泡沫,形成一道道水流,冲过海岬。是突然起的风吗?也许风从山顶的灯塔处像穿过漏斗般地猛吹下来?那小艇是顶着风颤抖着倾侧的吗?白色的船帆也许正对着起风暴的海洋“难道没有人能去抢救吗?”我说。“谁也没看见船出事,没人知道她出海去了。”我小心翼翼,故意不朝他看,而他倒可能看到我脸上惊奇的神色,因为我一直以为事故发生在一次驾艇比赛中,周围有许多船只,都是从克里斯来参加比赛的,还有不少站在山崖上观看比赛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当时独自在海湾里。“那么宅子里的人肯定知道罗?”我问。“不,她常常这样独个儿出海,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夜里宿在海滩小屋。”“她倒一点不害怕?”“害怕?”他说。“不,她什么都不怕。”“那么,呃,迈克西姆也不管吗?让她这样独自出去?”他顿了片刻,然后就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忠心地守着什么人的秘密,是为迈克西姆?还是为吕蓓卡?要不,甚至可能是他本人的秘密?这个人很古怪,我实在弄不大懂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么说来,她一定是在船沉之后,想往岸边游近时淹死的?”我说。“是的。”我能想象那小艇如何颤抖着沉入大海,海水如何涌进驾驶室。海上突然起了可怕的大风,帆把船压得沉了下去。海湾里肯定是一片漆黑,对于一个在水里拼命划游的人来说,海岸一定是非常遥远的。“那么,过了多久才发现她的尸体呢?”“大概有两个月之久。”两个月!我原以为淹死的人过两天就会被人发现,一俟涨潮,他们的尸体就会被冲到近岸处。“她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我问。“埃奇库姆比附近,离此地约四十英里的海峡里,”他说。我七岁那年,曾在埃奇库姆比度假。那是座大城市,有一个码头,到处是驴子,我还记得自己在沙滩上骑驴的情景。“人们怎么知道死者就是她?过了两个月还能辨认?”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回答我的问题,总要字斟句酌地沉吟一会儿。难道他对这个女人有特殊的感情,难道这事情对他创痛至深?“是迈克西姆到埃奇库姆比去认尸的,”他说。突然,我什么也不想问了,只觉得自己无聊可鄙。我活像个看热闹的闲人,站在人群外围,听说有人被击倒在地,就好奇心大发。我觉得自己又像住在廉价公寓里的穷房客,公寓里死了人就跑去问能不能让我看看尸体。我恨自己。我提的这些问题真是有失身分,寡廉鲜耻。弗兰克·克劳利一定觉得我这人低贱极了。于是,我赶快说:“对你们大家说来,那段日子确实不好过。我知道你不愿重提往事;我只不过问问能不能处理一下那海滩小屋,就是这么回事。看着家具潮湿霉烂,挺可惜。”他什么也没说。我只觉得浑身闷热得难受。他肯定已经意识到我之所以提这么一大堆问题决不是因为关心那座弃屋,而他此刻的沉默则说明他对我的举止感到震惊。两人之间本来已建立了某种令人舒心的牢固的友谊,我曾感到此人是个好帮手,也许,这一切都已被我亲手摧毁,他对我的印象不会再同以前一样了。“这车道真长,”我说。“老是使我联想起格林童话里王子迷路的密林小径。你总以为就要走到头,其实不然。两旁又长着这样密集的黑压压的树木。”“不错,车道确实不大平常,”他说。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仍在留心提防,准备对付我进一步的盘问。谁都能一眼看透,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僵。得想个办法挽回一下才好,为此丢尽面子,我也在所不惜。“弗兰克,”我豁出去了。“我知道这会儿你在想什么。你自然不可能理解我刚才为什么提那么一大堆问题。你以为我秉性反常,刨根问底,一点不顾及别人的感情。实话对你说,不是那么一回事。其中的道理,嗯,说到其中道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有时总不免觉得自己处境不利。曼陀丽的生活对我既新奇又陌生,我过去所受的教养对此不能适应。每当我像今天下午这样去回拜陌生人时,我总意识到别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时他们又满腹狐疑,不知道我对于自己的新生活能适应到何种程度。我可以想象这些人在背地里说,‘迈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点?’而接下去,弗兰克,我自己也糊涂了,开始怀疑。有一种可怕的念头老缠着我,使我觉得我压根儿不该嫁给迈克西姆,我和他两人是不会幸福的。你知道,每次见生人,我无时无刻不意识到他们全在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她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我突兀地收住话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却为自己这一阵子发作而感到羞愧。我觉得,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后,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他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关切,同时又好像心事重重。“德温特夫人,请不要这么想,”他说。“就我而论,您同迈克西姆结婚,我说不上来心里有多高兴。他的生活因此而整个变了样。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适应新的生活。从我的角度说,这——这既新鲜又可喜,遇上像您这样的人,您这样并不完全——嗯,”他红了脸,想找个适当的字眼,“我们不妨说,对于曼陀丽的这一套并不完全anfait①的人。倘若这儿附近的人给您印象不佳,似乎都在对您评头品足,那是——嗯——那是他们这些人放肆地冒犯了您,仅此而已。我可没听到过一句微词,如果我听见有谁说坏话,我一定亲自于预,决不让这人再信口雌黄。”——①法语,意指“了如指掌”。“你真好,弗兰克,”我说。“你这一席话真给我鼓了劲。我明白自己是个没用的笨人,待人接物都不懂,因为以前从来不必在这方面下工夫。我老是猜想曼陀丽在过去大概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女主人无论出身和教养都同这座庄园相配,做什么事情都是驾轻就熟;我每时每刻总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长处——自信、仪态、美貌、才识、机智——啊,反正对女人说来最重要的素质全有了!想到这些,叫人丧气,弗兰克,真叫人灰心丧气。”他没作声,仍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他掏出手帕擤鼻子,过后才说:“你不能这么讲。”“为什么不能?都是事实,”我说。“您所拥有的素质同样重要,甚至比那些重要得多。我这么说也许有点冒失无礼,我毕竟不太了解您。我是个单身汉,对于女人知之不多。您也知道,我在这儿过着多少有点闭塞的生活,可我还是要说:心地善良,待人诚挚,还有,如果你不见怪,谦逊端庄,这些对于男子,对于一个做丈夫的来说,比之世上所有的机智和美貌,价值大得多。”他看上去内心甚不平静,又擤了一次鼻子。我发现,我挑起了这场谈话纵然使自己难过,但在很大程度上他比我更加不安。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倒反而安静下来,享受到了某种优越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小题大做,毕竟,我又没多罗唆什么,只不过说了像我这样继吕蓓卡之后来到曼陀丽的人有种不安全感。另外,他刚才说到我身上的一些所谓长处,这些素质她一定也有;她肯定是个善良而诚挚的人,不然哪来那么多的朋友?哪会有口皆碑?至于谦逊端庄,我拿不准他指的是什么。这个词儿的确义我始终没能弄明白,我总以为,这个词或多或少就是指走在通往浴室的过道里生怕碰到人……可怜的弗兰克,而比阿特丽斯还曾把他称为无聊人物,说他一辈子说不出一句带个性的话。“呃,”我尴尬地说,“呃,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大懂。我并不觉得自己心地善良,待人也不怎么特别真诚;至于谦逊端庄,从小到大我一直处在这样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不过,在蒙特卡洛先是单身借住旅馆,接着匆匆结婚,自然不能算太端庄吧。也许你不计较这些?”“亲爱的德温特夫人,难道您不明白,我从来不以为你们俩在南方邂逅有任何不能端上桌面的地方?”他低声说。“哦,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严肃地说。可爱的弗兰克,看来我真把他吓坏了。“端上桌面,”之么典型的弗兰克式语言。一听到这个词,你马上就会想到桌子底下暗中发生的事。“我敢肯定,”他开了个头又踌躇起来,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敢肯定,倘若迈克西姆了解您的心情,他会犯愁的,还会非常痛苦。大概什么都没觉察到。”“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忙不迭地说。“不会,当然不会。您把我当什么人了?不过,您得明白,德温特夫人,我很了解迈克西姆这个人,亲眼看他经历了许多……不同的心境。如果他觉得您在为——嗯——为往事伤神,那将是他活在世上最大的痛苦。我说这话有十分的把握。眼下,他气色正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过莱西夫人那天的话不假,去年,他差一点就要神经失常,当然莱西夫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有些失策。所以,对他说来您是何其重要。您年轻,生气勃勃,呃,又明白事理,您与往昔的生活没有一丝瓜葛。忘了吧,德温特夫人,把过去忘掉。感谢老天,他可已经把一切忘了,这儿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来,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的,对迈克西姆尤其如此。而您知道,能不能引着大家从往昔的羁缚中挣脱出来,全靠您啦。别再把大家推到昔日去吧。”他是对的,当然,他完全对。可爱的弗兰克好人,我的朋友,我的帮手。我太自私,神经过敏,一味沉溺在自卑感里不能自拔。“我真应该早就跟你这样谈一次,”我说。“我也这么想,”他说。“那样,我可能会帮您摆脱些烦恼。”“这会儿我才觉得好受些,”我说。“好受多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我的朋友,对吗,弗兰克克?”“当然对的,”他说。我们走出黑林子,车道豁然开朗,迎面出现了石南花。石南的季节行将过去,所以花朵已多少过了全盛期,开始褪色凋败。到了下个月,花瓣将从浓艳的花盘上纷纷坠地,园丁就会跑来打扫。石南的美是短暂的,决不能永远驻颜。“弗兰克,”我说,“但愿我们永远不再谈这个话题,可在谈话结束之前,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狐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这个要求不太合理。也许您提的问题我无从回答,或者完全答不上来。”“不,”我说,“不是什么怪问题。决不涉及个人的私生活或类似的方面。”“那好,我尽力而为,”他说。我们已拐弯走上车道的开阔地段,曼陀丽座落在草坪环绕的低地上,静谧而安详。每次见到这大宅,我总是为其完美的对称和气派,为其朴实无华而惊诧。阳光在竖框窗上闪耀。围绕着爬满地衣的石墙,有一种色彩柔和的古色古香的光华。一缕青烟从藏书室烟囱袅袅飘起。我咬着拇指指甲,用眼相打量着弗兰克。“告诉我,”我用若无其事的声调说着,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告诉我,吕蓓卡非常美吗?”弗兰克沉吟半晌,我没法看见他的睑,因为这时他已转过身去面对着宅子。“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不错,依我说,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然后,我们走上台阶,来到大厅;我按铃让仆人送上茶点。正文 第十二章我难得见着丹弗斯太太,她闭门独处,轻易不露面。虽然她每天打内线电话到展室来,让我审定菜单,不过这纯粹是例行公事,而我们平日间的接触也仅止于此。她替我找了个贴身使女,名叫克拉丽斯,是庄园内某个下人的闺女。这姑娘文静,举止得体,很讨人喜欢。幸亏她过去从未当过女佣,因此没有那一套吓人的量人度物的准则。在整个宅子里,我看,只有她还算对我怀有几分敬畏,也只有在她的心目中,我才是这儿的女主人,是德温特夫人。仆役中间传播的那些流言蜚语可能对她没起任何作用。她曾有好一阵子不在庄园。她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婶母家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我一样是初来曼陀丽的陌生人。我在她面前感到轻松自如。我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哦,克拉丽斯,替我补一补袜子行吗?”先前的女佣艾丽斯,好不神气。我总是偷偷把衬衣和睡衣从抽屉里拿出来自己缝补,不敢偏劳她。有一口,我曾看到她把我的一件内衣搭在手臂上,仔细打量那不怎么值钱的衣料,打量缝在衣服上面寒酸的窄花边。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她流露出近乎震惊的神色,仿佛她本人的尊严遭到了什么打击似的。以前我从来不怎么留心内衣,只要干净、整洁就行,至于衣料的质地如何,有无花边,在我是无所谓的。在书上曾读到新娘出嫁时,得一下子张罗几十套衣服作为嫁妆,而我压根儿没操过这份心。艾丽斯脸上的那副神情,不啻是给我上了一课,我赶紧向伦敦的一家店铺西索内衣目录。等我选定我要的内衣时,艾丽斯已不再服侍我,克拉丽斯接替了她的位置。为了克拉丽斯的缘故去购置新内衣,似乎太不值得,所以我把内衣目录往抽屉里一塞,再没写信向那店铺定货。我常在怀疑,艾丽斯是不是曾把这件事在仆役中间捅出去,我的内衣会不会已成了下房里议论的内容。当然,这种事儿不成体统,只能起男仆不在时窃窃私语一番。艾丽斯颇为自矜,所以不会让这事作为笑料闹个满城风雨,例如,在她与弗里思之间就从未有过“把这件女用内衣拿去”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对话。不,关于内衣的轶事可不能视同笑料,这事要严重得多,更像是私下打听到一桩离婚案……不管怎么说,艾丽斯把我扔给克拉丽斯,我是很高兴的。克拉丽斯根本分辨不出花边的真假。丹弗斯太太雇她来眼侍我,真可谓体贴周到呢。她一定觉得我和克拉丽斯作伴,乃是天造地设,各得其所。现在我既然已弄清丹弗斯太太厌恶和恼怒的原因所在,反倒觉得好受些了。我明白她为之咬牙切齿的并非我本人,而是我所代表的一切。不管谁来占去吕蓓卡的位置,她都会一视同仁。至少在比阿特丽斯来吃饭那天,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层弦外之音。“你难道不知道吗?”她这么说。“她对吕蓓卡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当时听了,着实为之一震。不知怎么地,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几句话。然而反复思量之后,我原对丹弗斯太太的那种恐惧感却开始淡薄了。我反而可怜起她来。我体会得出她内心的感受。每当别人称呼我“德温特夫人”时,她听了一定很伤心。她每天早晨拿起内线电话跟我说话,而我照例答以“好的,丹弗斯太太”,这时她势必在怀念着另一个人的嗓音。她穿堂越室,到处看到我留下的踪迹——撂在临窗座位上的软帽,搁在椅子上的编结袋——一定会触景生情,联想起以前也曾在屋里四处留下踪迹的另一个人。就连我也难免产生这种念头,说起来我同吕蓓卡还是素不相识的呢?丹弗斯太太可不同了,她熟悉吕蓓卡走路的姿势,听惯了她说话的声调。丹弗斯太太知道她眸子的色泽,她脸上的笑容,还有她发丝的纹路。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向别人打听,可有时候我觉得吕蓓卡对于我,也像对于丹弗斯太太一样,是个音容宛在的亡灵。弗兰克要我忘掉过去,我自己也想把往事置诸脑后。可是弗兰克不必像我那样,每天坐在晨室里,触摸那支曾夹在她手指间的钢笔。他不必把手按在吸墨纸台上,两眼盯着面前的文件架,望着她留在那上面的字迹。他不必每天看着壁炉上的烛台、时钟、插着鲜花的花瓶,还有墙上的绘画,心里想着这一切原都归她所有,是她生前选中的,没有一样是我的。在餐厅里,弗兰克也无须坐在她的位子上,握着她生前握过的刀叉,还得从她用过的杯子里喝着什么。他未曾把她的雨衣披在肩上,也没有在口袋里摸到过她的手绢。每天我还注意到那条瞎眼老狗的茫然眼神,它蜷缩在藏书室的篓子里,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总是抬起头来,用鼻子嗅嗅空气,随即又耷拉下脑袋,因为我不是它所期待寻找的人——而这些弗兰克是不会留神顾及的。这些琐事本身虽则无聊之极,毫无意义,却明摆在那儿,没法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也不能无动于衰。我的老天,我干吗要去想吕蓓卡!我希望自己幸福,也希望使迈克西姆幸福,我希望我俩能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心中只存此愿,别无他求。然而她偏要闯入我的脑际,侵入我的梦境,我有什么法子呢?当我在她生前溜达过的小径上漫步,在她生前躺过的地方休息时,我身不由已地感到在这曼陀丽庄园,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只是个盘恒小住的外客。我确实像个外人,在静候女主人的归来,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些无关痛痒的微词,都在每时每刻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地位。“弗里思,”一个夏日的早晨,我抱着一大束紫丁香走进藏书室,一面吩咐说,“弗里思,能找个长颈花瓶把这些花插上吗?花房里的花瓶都嫌小。”“太太,客厅里那只石膏白花瓶,一向是用来插丁香花的。”“喔,不会把花瓶弄坏吗?怕会碰碎吧。”“太太,那只石膏花瓶德温特夫人一向用的。”“喔,喔,那好吧。”于是,那只石膏花瓶拿来了,里面已装满水。我把浓香扑鼻的丁香花插进去,一枝一枝摆弄舒齐。屋子里洋溢着紫红色花朵散发的芬芳;从敞开的窗户处,还不时飘来刚整修过的草坪的阵阵清香。我暗自寻思;“吕蓓卡也是这么做的。她也像我这样,拿起紫丁香,一枝一枝插入这只白花瓶。我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要这么做的人。花瓶是吕蓓卡的,丁香花也是昌蓓卡的。”她必然像我一样,信步走进花园,头上戴一顶边沿下垂的园艺帽,就是我曾在花房里看到过压在几个旧靠垫下面的那一顶。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草地,朝丁香花丛走去,也许一边哼小调,一边打唿哨招呼身后的两条狗,要它们跟上来,手里还拿着我此刻握着的这把剪刀。“弗里思,把窗口桌子旁的书架挪开一点行吗?我要把丁香花放在那儿。”“可是,太太,德温特夫人一向把石膏花瓶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哦,是这样……”我手捧花瓶迟疑了一会。弗里思脸上一无表情。当然,要是我说我喜欢把花瓶放在靠窗口的小桌上他是会服从我的,而且会立刻把书架移开。可是我却说:“好吧,也许放在这张大一点的桌子上看去更美一些。”于是,石膏花瓶又像以往那样,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了……比阿特丽斯没忘记送一件结婚礼物的诺言。一天早晨,邮局送来一只包裹,包裹之大,几乎连罗伯特也搬不了。我正坐在晨室里,刚刚看完当天的菜单。每收到邮包我总像个孩子似地兴奋雀跃。我忙不迭地割断绳子,撕去深褐色的包封。里面包的好像是书。果然不错,是书,是四大部的《绘画史》。第一部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但愿此礼投你所好。”下面署名是“爱你的比阿特丽斯。”我能想象出她走进威格莫乐大街那家书店购书的情景。她带着几分男子气,不无唐突地四下一打量。“我想买套书送给一个热中于艺术的朋友。”她可能带几分疑惑的神情,用手抚摸着书。“不错,价钱倒是差不多。这是送人的结婚礼品,我希望能拿得出去。这几部全是关于艺术的?”“对的,是论述艺术的规范作品,”伙计这么回答她。于是比阿特丽斯便写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条,付了钱,留下地址:“曼陀丽,德温特夫人。”比阿特丽斯心肠真好。她知道我爱好绘画,特地上伦敦的书店给我买了这些书,其中情意甚笃,想起来简直催人泪下。看来,她可能想象这样一种情景:某个阴雨天,我闲坐着,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些插图,然后也许信手取来图画纸和颜料盒,临摹其中一幅。好心的比阿特丽斯。我突然无端地想放声痛哭。我把这几卷大部头的书收拢来,环顾晨室,想找个放书的地方。这几部书与这个小巧玲珑的房间很不相称。没关系,反正现在是我的房间了。我把那几部书放在书桌上,竖成一行,一本斜靠着一本。书摇摇欲倒,好不危险。我往后退一两步,看看效果如何。不知是因为我退得太猛,引起了震动,还是怎么的,总之,那最前面的一部往下一歪,其余的也相继滑倒。书桌上原放着两件摆设:一对烛台和一具小巧的爱神瓷塑。这几部书倒下时,把那尊爱神瓷塑给掀翻了。爱神一头栽过字纸篓里,跌得粉身碎骨。我像个问了祸的顽童,匆忙朝门口瞥了一眼,接着就跪在地板上,把瓷塑碎片扫进手掌,再找了个信封装进去。我把信封藏在书桌的抽屉深处。随后就把这些书拿到藏书室,在书架上找了个空处插了进去。当我洋洋得意地此书拿给迈克西姆看的时候,他呵呵乐了。“亲爱的老姐姐比阿特丽斯,”他说,“看来你一定博得她的好感啦。要知道,她非万不得已是不开卷的。”“她有没有说起——呃——对我有什么看法?”我问他。“她来吃饭的那天吗?没有,我想她没有谈起过。”“我还以为她会给你写封信或什么的。”“比阿特丽斯和我从来不通信,除非家里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写信实在是浪费时间,”迈克西姆说。看来我是排除在重大事情之外了。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我是比阿特丽斯,有个弟弟,现在这弟弟结婚了,那我当然会说点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或者在信里涂上几笔。除非对那位弟媳全无好感,或者觉得她配不上我弟弟,那自然又当别论。然而比阿特丽斯特地亲自为我上伦敦去买书。要是她果真不喜欢我,那她才不屑这么做呢。我记得就在第二天午饭后,弗里思将咖啡送进藏书室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迈克西姆身后转来转去,过了一会才说:“老爷,我可以跟您谈件事吗?”迈克西姆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行啊,费里思,什么事?”他说,感到有点意外。弗里思绷着脸,噘着嘴。我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他老婆死了。“老爷,是关于罗伯特的事儿。他和丹弗斯太太之间闹了点别扭。罗伯特心里很不好受。”“哦,老天爷,”迈克西姆朝我做了个鬼睑。我弯下身去抚摸杰斯珀,这是我发窘时必有的习惯动作。“是的,老爷。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情:丹弗斯太太指责罗伯特私藏了展室里一件值钱的摆设,因为给晨室送花、插花是罗伯特分内的差使。今天早晨丹弗斯太太走进晨室时,鲜花已插在花瓶里,她注意到少了件摆设。她说昨天明明还在的。她指着罗伯特的鼻子说,不是他擅自拿了摆设,就是打碎后把碎片藏了起来。罗伯特矢口否认于过这样的事。他来找我,急得简直要哭了。老爷,也许您注意到午餐时他有点不对头吧。”“怪不得他给我端上肉片时没给我盘子,”迈克西姆咕哝着。“没想到罗伯特神经这么脆弱。唔,我看这事可能是别人干的。怕是哪个女仆干的吧。”“不,老爷。丹弗斯太太进晨室时,女仆还没进去收拾房间。打昨儿太太离开以后没有人进去过,而罗伯特又是今天第一个往屋里送花的。老爷,出了这事儿,罗伯特和我都很难堪!”“那当然罗。这样吧,去把丹弗斯太太叫来,咱们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噢,究竟是哪件小摆设?”“那尊爱神瓷塑,老爷,就是放在写字桌上的那尊。”“啊哟,老天。那可是我家一件宝贝,是不?一定得把它找出来,立刻把丹弗斯太太找来。”“再好没有了,老爷。”弗里思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实在讨厌,”迈克西姆说。“那爱神瓷塑还真值钱呢。再说,看到仆人们吵架我最头痛。我不明白,他们干吗来找我解决。这种事该由你管,我亲爱的。”我抬起头来,目光从杰斯珀身上移开,脸红得像火烧。“亲爱的,”我说,“我早想告诉你,可是——可是我却忘了。事实上,那尊瓷塑是我昨天在晨室里打碎的。”“你打碎的?那你刚才在弗里思面前干吗不这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么做,我怕他会拿我当傻瓜看。”“这下子他才真会拿你当大傻瓜看呢。现在你可得把事情向他和丹弗斯太太讲清楚。”“哦,不要,别这样,迈克西姆,还是你对他们说吧。让我上楼去吧。”“别干这种傻事。谁都会以为你怕他们哪。”“我还真有点怕他们。不害怕,那至少也……”门开了,弗里思领着丹弗斯太太进来。我神色紧张地望着迈克西姆,他耸耸肩,既感到事情有趣,又露出几分温色。“丹弗斯太太,完全是一场误会。看来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把瓷塑打碎了,后来压根儿把这事给忘啦,”迈克西姆说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使我再次感到自己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感到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真抱歉,”我望着丹弗斯太太说。“没想到结果给罗伯特惹了麻烦。”“太太,那摆设还能修补一下吗?”丹弗斯太太说。阁下大祸的竟是我,对此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张惨白的骷髅脸冲着我,那对黑眼珠紧盯在我身上。我觉得她可能早知道祸是我闯的,而她所以责怪罗伯特,不过是为了看看我是否有胆量站出来承认。“怕不行了,”我说。“已经摔得粉碎。”“那些碎片呢?你怎么处理的?”迈克西姆问我。这光景像是逼着罪犯供出作案的罪证来。我的所作所为连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太渺小,太有失体面。“我把碎片装进了一只信封,”我说。“那你又怎么处理那只信封的呢?”迈克西姆一面点烟一面说,那口吻既像在开玩笑,又含几分怒气。“我把它放在写字桌的抽屉里边,”我说。“瞧德温特夫人那副模样,好像你会把她送进监牢似的,丹弗斯太太,对不?”迈克西姆说。“你是不是把信封找出来,把碎片送到伦敦去。如果碎得太厉害没法修补,那也就没法想了。好吧,弗里思,告诉罗伯特,叫他把眼泪擦干,别哭啦。”弗里思走了,丹弗斯太太还不想离开。“我当然要向罗伯特赔个不是,”她说。“可是从迹象来看真像是他干的。我没想到那瓷塑会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打碎的。要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德温特夫人是不是可以亲口对我讲明,这样我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当些?这样可使大家免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自然罗,”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我不懂她昨天为什么不这么做。你进来的时候,我正想这么对她说呢。”“也许德温特夫人还不知道这摆设的价值吧?”丹弗斯太太说着,眼光又落在我的身上。“不,我知道的,”我可怜巴巴地说。“我担心那是非常值钱的玩意儿,所以我才这么当心,把碎片全扫拢来。”“而且还把它们藏在抽屉的里边,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嗯?”迈克西姆呵呵一笑,还耸了耸肩。“这种事只有小丫头才干得出来,丹弗斯太太,你说呢?”“老爷,晨室里那些贵重的陈设,曼陀丽的小丫头是从来不许碰的,”丹弗斯太太回答说。“是啊,你当然不会让她们碰这些东西,”迈克西姆说。“这件事太不幸了,”丹弗斯太太接着说。“我想以前晨室里还没有发生过打碎东西的事儿。那里的东西我们总是格外当心。那里的灰尘一直由我亲自掸拂——我是说从去年开始。我对谁也不放心。德温特夫人在世时,那儿的贵重摆设总是由我俩一起收拾的。”“可不是?唔——这事也没法挽回了,”迈克西姆说。“就这样吧,丹弗斯太太。”她走了出去。我坐临窗座位上,眼望窗外,迈克西姆重新捡起报纸。我们谁也没说话。“亲爱的,真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太不当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只是把那些书排在书桌上,看看它们竖稳了没有,谁知爱神瓷塑就这么倒了下来。”“别再想它啦,宝贝儿。这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有关系。我应该当心些才是。丹弗斯太太对我一定很恼火。”“关她什么事,要她恼火?又不是她的瓷器。”“虽说不是她的,可她为这些东酉感到自豪。想到那儿以前还没打碎过什么东西,格外叫我难受。竟是我开了这个先例。”“与其让罗伯特倒霉,还不如是你打碎的好。”“我真希望是罗伯特打碎的。这一来,丹弗斯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去***丹弗斯太太,”迈克西姆说。“她难道是万能的主?你简直叫人没法理解。你说怕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是说真的怕她,我不常见到她,不是那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迈克西姆说:“你的做法有多离奇,打碎了东西干吗不把她找来,冲着她说:‘喂,丹弗斯太太,把这拿去修补一下。’你这么一说,她例会谅解的。可你呢,反而把碎片一块一块弄进信封,还把它们藏在抽屉里边。我刚才就说过,你的举动哪像个女主人,倒像家里的丫头呢。”“我确实像个丫头,”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好多方面都像个丫头。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克拉丽斯有那么许多共同点的缘故。我俩地位相当,而这也是她喜欢我的原因。前几天我去看她母亲,你猜她母亲说什么来着?我问她克拉丽斯跟我们一起是否觉得快活;她说,‘哦,那还用说,德温特夫人。看来克拉丽斯挺快活哪。她对我说:‘妈,不像跟一位阔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们自家人在一起呢。’你觉得她这话算是恭维,还是含有别的意思?”“谁知道,”迈克西姆回答说。“不过想到这话出自克拉丽斯母亲之口,我认为那是当面凌辱。她的小屋经常乱成一团糟,还发出一阵阵煮白菜的怪味。从前那阵子,她的九个孩子都还不满十一岁,她自己呢,老用袜子裹着头,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那头的一块地里啪嗒啪嗒奔忙。我们差点儿没把她辞退。想不到克拉丽斯倒出落得这般眉清目秀,干干净净。”“她一直住在婶母家,”我说,心头直觉得抑郁。“我知道我那条法兰绒裙子前片的下摆上有个污演,不过我还从来没有头裹袜子、光着脚板走路呢。”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克拉丽斯不像艾丽斯那样对我的内衣嗤之以鼻。“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才宁愿去看望克拉丽斯的母亲,而不想上主教夫人那类上流人家作客吧?”我接着说。“主教夫人可从未说过我像他们自己人。”“要是你穿上那条邋遏裙子到她家作客,我料想她怎么也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迈克西姆说。“我上回去拜访她,当然没穿着那条旧裙子,而是穿了件外套,”我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种以衣取人的人,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我可不认为主教夫人怎么看重衣着,”迈克西姆说。“不过,要是她看到你只敢挨着椅子外圈的边沿坐,像个找工作的小妞似地只知回答‘是’和‘不是’,她倒可能不胜诧异。我们两人在一起只作过一次绝无仅有的回拜,当时你就是那副神态。”“我在生人面前没法不感到忸怩。”“这我可以理解,亲爱的。可你就是不想努力加以克眼。”“你这么说未免太冤枉人了,”我反驳道。“现在每天,每逢外出或是接待来客,我一直试着克服怯生的羞态,总是尽量显得大方些。你不理解,这对你来说丝毫不成问题,你对这种事儿已习以为常,而我呢,可没有受过专为日后应付这种场面的教养。”“乱弹琴,”迈克西姆说。“这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什么教养问题,而是在于自己的努力如何。你总不至于以为我喜欢出门作客吧?这种事真叫人腻烦透了。但是,在眼前这个生活圈子里,即使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应付。”“我们谈论的事情和腻烦无关,”我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如果我只是感到腻烦,事情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别人拿我当一头得奖的良种母牛看待,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谁拿你上下打量来着?”“这儿所有的人,没一个例外。”“就算这样,那又何妨?这会给他们增添点生活的乐趣。”“我干吗非得充当给别人增添乐趣的角色,任人评头论足呢?”“因为这儿一带,唯有曼陀丽发生的事儿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那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迈克西姆不再回答我,回过头去继续读报。“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我重复了一遍,又往下说。“你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跟我结婚的吧。你知道我这个人呆板无趣,不爱讲话,又没见过世面,所以这儿的人就不属对我飞短流长了。”迈克西姆把报纸往地上一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责问道。他的脸色阴沉得异样,语气粗暴,绝非他平时说话的口气。“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着,我身子往后一靠,倚在窗子上。“我这话没别的意思。你干吗要这副模样?”“你在这儿听到了些什么流言蜚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