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正文 第一章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恍惚中,我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门前,好一会儿被挡在门外进不去。铁门上挂着把大锁,还系了根铁链。我在梦里大声叫唤看门人,却没人答应。于是我就凑近身子,隔着门上生锈的铁条朝里张望,这才明白曼陀丽已是座阒寂无人的空宅。烟囱不再飘起袅袅青烟。一扇扇小花格窗凄凉地洞开着。这时,我突然像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不知从哪儿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灵般飘过面前的障碍物。车道在我眼前伸展开去,婉蜒曲折,依稀如旧。但是待我向前走去,就觉察到车道已起了变化:它显得又狭窄又荒僻,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模样。我一时感到迷惑不解,但当我低下头去避开一根低垂摇曳的树枝时,才发现了变化的来由。原来自然界已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渐渐把她细长的手指顽强而偷偷摸摸地伸到车道上来了。即使在过去,树林对车道来说,也始终是个威胁,如今则终于赢得胜利,黑压压势不可挡地向着车道两侧边沿逼近。榉树伸开赤裸的白色肢体,互相紧紧偎依,枝条交叉错杂,形成奇特的拥抱,在我头顶构成一个形似教堂拱道的穹隆。这里还长有许多别的树木,有些我叫不出名字,还有些低矮的橡树和翘曲的榆树,都同榉树盘根错节地纠结在一起。橡树、榆树,还有巨怪似的灌木丛以及其他一些草木,就这么纷列在这块静谧的土地上,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景象。车道已变成一条细带,与过去比,简直成了一根线!路面的沙砾层已不知去向,只见密密的一片杂草和青苔。树枝倒垂下来,阻挡着我的去路,节瘤毕露的根部活像骷髅的魔爪。在这片荒凉芜秽的林莽中间,时而也还能认出一些灌木丛,那是当年我们居住时的标志,是人工栽培和雅趣的产物。如紫阳,它的花穗曾经颇负盛名,但如今因为无人修剪照拂,也成了野生植物,枝干高得出奇,却开不出一朵花来,又黑又丑,与左近那些无名的草木没有什么两样。忽而东,忽而西,这条可怜的细线歪歪扭扭地向前伸展。(而它一度就是我们的车道啊!)有时我以为它到头了,不料它又从一棵倒在地上的死树底下钻出,或是在一道由冬日绵雨积成的泥泞小沟的那头挣扎着露出头来。我从未觉得道儿竟这么长,那距离想必是不断成倍延伸,就像树木成倍往高处长去一样。车道似乎根本不通向宅子,而是引入一片迷津,通向一片混饨杂乱的荒野。突然间,我一眼看到了那宅子,宅前的通道被一大簇乱生乱长的异样灌木覆盖了。我仁立着,心儿在胸中怦怦剧跳;眼眶里泪花滚动,带来一阵异样的痛楚。这就是曼陀丽!我们的曼陀而故居!还是和过去一样的隐僻、静谧。灰色的砖石在梦境的月光里显得白惨惨的,嵌有竖框的窗子映着绿草坪和屋前平台。时光的流逝,丝毫无损于围墙的完美对称,也无损于宅基本身,整个宅子宛如手掌心里的一颗明珠。平台斜连草地,草地一直伸向大海。一转身,我看见那一泓银色的海水,犹如风平浪静时明镜般的湖面,静静地任月光爱抚。没有波浪会使这梦之水粼粼荡漾,也不见云块被西风吹来,遮掩这清朗惨白的夜空。我又转身面向屋子。尽管它屹然挺立,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仿佛我们昨天刚刚离开,谁也没敢来碰它一下,但我发现庭园也和林子一样,服从了丛林法则。石南竟高达一百五十码,它们与羊齿绞曲缠绕在一起,还和一大簇无名的灌木胡乱交配。这些杂种灌木,紧紧地依傍着石甫的根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出身的卑贱。一棵紫丁香与铜榉长到一块儿去了,而那永远与优雅为敌的常青藤,还恶毒地伸出弯曲的蔓须,把这对伙伴更紧地卷绕起来,使它们沦为俘虏。在这无人照管的弃园里,常青藤占着最突出的地位,一股股、一绞纹的长藤爬过草地,眼看就要侵入屋子。此外还有一种原来生长在林中的杂交植物,它的种子很久前散落在树底下,接着也就被人遗忘了,如今它却和常青藤齐头并进,像大黄草似的,把自己丑陋的身子挺向曾经盛开过水仙花的柔软的草地。到处可以看到荨麻,它们可以算是入侵大军的先头部队。它们盖满平台,乱七八槽地拥塞着走道,还把它粗俗细长的身子斜靠在屋子的窗棂上。它们是些很差劲的步哨,因为在好些地方,它们的队伍被大黄草突破,就耷拉脑袋,没精打采地伸着躯于,成了野兔出没的处所。我离开车道,走向平台。荨麻拦不住我,任何东西都拦不住我,因为梦中人走路是有法术的。月光能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即使对梦中人也不例外。我肃然站在宅子前,竟断定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像过去那样是有生命的、在呼吸着的活物。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藏书室里,门半开着,那是我们出去时忘了随手带上。我的手绢还留在桌子上,在一瓶秋玫瑰的旁边。藏书室里处处留着我们尚未离去的印记:一小堆标有“待归还”记号的图书馆藏书;随手丢在一边的《泰晤士报》;烟灰缸里的一段烟蒂;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的枕垫,上边还印着我俩并头倚靠的痕迹;壁炉里炭火的余烬还在晨曦中吐着缕缕青烟;而杰斯珀,爱犬杰斯珀,就躺在地板上,眼睛充满着灵性,肥大的颈部下垂着,尾巴拍搭拍搭摇个不停,那是因为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声。我一直没注意到,一朵乌云已经遮没了月亮。乌云有好一阵子徘徊不去,就像一只黑手遮住了脸庞。顿时,幻觉消失了,窗户的灯光也一齐熄灭。我面前的屋子终于又成了荒凉的空壳,没有灵魂,也无人进出。在那虎视眈眈的大墙边,再也听不到往事的细声碎语。曼陀丽是座坟墓,我们的恐惧和苦难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这一切再也不能死而复苏。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陀丽庄园,从不觉得难过。要是我曾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活,说不定我还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儿美好的一切:夏日的玫瑰园,拂晓时分的鸟语,栗子树下的午茶,还有草地那边传来的阵阵涛声。我还会想到盛开的紫丁香,惦念起“幸福谷”。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可能像烟云般消散。这些回忆按理是不会惹人伤感的。月亮仍被乌云遮盖着。我虽在梦境之中,却清醒地想到了上面这一切,因为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事实上,我是躺在数百英里外的异国土地上,过不了几秒钟就要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旅馆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氛,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舒坦释然。我会叹一口气,伸个懒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看那耀眼的阳光和冷漠洁净的天空,这与梦中幽柔的月光是多么不同!白昼横在我俩前头,无疑既漫长又单调,同时却充满某种珍贵的平静感。这是我俩以前不曾体会过的。不,我们不会谈起曼陀丽,我可不愿讲述我的梦境,因为曼陀丽不再为我们所有,曼陀丽不复存在了!正文 第二章我们永远也日下去了,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过去的岁月仍近在咫尺。我们力图忘却并永远置诸脑后的种种往事,说不定又会重新唤起我们的回忆。还有那种恐惧,那种诡秘的不宁之感——感谢上帝慈悲,现在总算平息了——过去曾一度演变成不可理喻的盲目惊惶,说不定也还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形式卷土重来,就像过去那样和我们形影相随,朝夕共处。他的忍耐功夫着实惊人。他从不怨天尤人,即使在回忆起往事的时候也决不愤愤然……而我相信他常常想起过去,尽管他不愿让我知道。他怎能瞒过我的眼睛?有时,他显出茫然若有所失的样子,可爱的脸容上,所有的表情消失得一千二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全抹掉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具,一件雕塑品,冷冰冰,一本正经,纵然不失英俊,却毫无生气;有时,他会猛抽香烟,一支接一支,甚至连烟蒂也顾不上弄熄,结果,那闪着火星的烟头就像花瓣似地在他周围散了一地;有时,他胡乱找个什么话题,口若悬河,讲得眉飞色舞,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无非是想借此排解心头的忧伤。我听到过一种说法:不论哪一对夫妻,只要经历苦难磨练,就会变得更高尚、更坚强,因此在今世或来世做人,理当忍受火刑的考验。这话听上去有点似是而非,不过我俩倒是充分领略了其中的滋味。我俩经历过恐惧、孤独和极大的不幸。我觉得,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迟早会面临考验,我们大家都有各自特定的恶魔灾星,备受压迫和折磨,到头来总得奋起与之博斗。我俩总算战胜了这个恶魔,或者说我们相信自己战胜了。现在,那灾星再也不来欺压我们。难关总算闯过了,自然我们也不免受了些创伤。他对灾难的预感打一开始就很灵验,而我呢,不妨效法一出蹩脚戏里的女戏子,装腔作势地嚷嚷,宣布我们为自由付了代价。说实在的,戏剧性的曲折离奇,这辈子我领教够了,要是能让我俩一直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宁愿拿自己所有的感官作代价。幸福并不是一件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心境。当然,我们有时也会消沉沮丧,但在其他时刻,时间不再由钟摆来计量,而是连绵地伸向永恒;我只要一看到他的微笑,就意识到我俩在一起携手并进,再没有思想或意见上的分歧在我俩之间设下屏障。如今,我俩之间再没有任何要瞒着对方的隐私,真个是同甘共苦,息息相通了。尽管这小客栈沉闷乏味,伙食也糟糕,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老一套,。我们却不愿生活变成另一种样子。要是住到大旅馆去,势必遇到很多他的熟人。我俩都深感简朴的可贵,倘若有时觉得无聊,那又何妨?无聊对恐惧来说,岂非一帖对症的解药!我们按照固定不变的格局安排日常生活,而我就从中逐渐培养起朗读的才能。据我知道,只有当邮差误了班头的时候,他才露出焦躁的神情,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得多挨一天才能收到英国来的邮件。我们试着听过收音机,但是杂音恼人,所以我们宁愿把怀乡的激情蓄积在心头。好几天前进行的一场板球赛的战果,在我们生活中竟有那么重要的意义。啊!各种球类决赛和拳击比赛,甚至还有弹子房的击弹落袋得分记录,都能把我们从百无聊赖中解救出来。小学生运动会的决赛,跑狗以及偏僻诸郡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型竞赛——所有这些消息,都是空磨子里的谷物,都能解我俩饥渴之苦,有时我弄到几份过期的《田野报》,读来不禁神驰,仿佛又从这异乡小岛回到了春意盎然的英国现实生活之中。我读到描写白色小溪、飞蝼姑、生长在绿色草地上的雄鹿的文字,还有那些盘旋在林子上空的白嘴鸦,过去,这景象在曼陀丽庄园是屡见不鲜的。我在这些已被翻阅得残破不全的纸页中,竟闻到了润土的芳香,嗅到了沼泽地带泥煤的酸味,甚至还触到那温漉漉的青苔地,上面缀有点点白斑,那是苍鹭的遗矢。有一口我念到一篇关于野鸽的文章,念着念着,恍若又回到曼陀丽的园林深处,野鸽在我头顶鼓翅,我听到它们柔和、自得的咕呜,这声音在夏日炎热的午后给人以舒适凉爽之感。只要杰斯珀不跑来,它们的安宁是不会受到打扰的。但是杰斯珀找我来了,它奔跳着穿过树丛,一边用湿漉漉的鼻子唤着地面,经狗一吓,野鸽顿时大可不必地一阵骚动,从藏身处乱飞出去,就像一群老太婆在洗澡时遭人撞见了一样。野鸽劈劈啪啪鼓动翅膀,迅捷地从树顶上掠过,渐渐远去,终于飞得无影无踪。这时,周围复归静穆,而我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注意到阳光不再在飒飒作声的树叶上编织出图案,树枝变得黝黑森然,阴影伸长了,而在那边宅子里已摆出新鲜的莓果,准备用茶点了。于是,我就从羊齿丛中站起身子,抖一抖陈年残叶留在裙子上的尘埃,打个唿哨招呼杰斯珀,随即动身回屋子去。我一边走,一边鄙夷地自问:脚步为何如此匆匆,而且还要飞快地向身后瞥上一眼?说也奇怪,一篇讲野鸽的文章,竟唤起了这么一番对往事的回忆,而且使我朗读时变得结结巴巴。是他那阴沉的脸色,使我戛然停止了朗读,并往后翻了好几页,直到找着一段关于板球赛的短讯为止。那段文字就事论事,单调乏味,讲到奥佛尔球场上,中塞克斯队以平庸的打法击球进攻,连连得手,比分沉闷地一个劲儿往上加。真得感谢那些果头呆脑的穿运动衣的角色,因为不大一会儿,他的面容恢复了原先的平静,重新有了血色,他带着正常的恼怒嘲笑起塞雷队的投球术来。这样总算避免了一场回忆,我也得了教训:英国新闻是可以念的,英国的体育运动、政治情况,英国人的傲慢自大等等,都可以;但是往后,凡是容易惹起伤感的东西,只能让我独个儿去悄悄咀嚼回味。色彩、香味、声音、雨水、浪涛的拍击,甚至秋天的浓雾和潮水的咸味,都是曼陀丽留下的记忆,怎么也磨灭不掉。有些人有阅读铁路指南的嗜好,他们设想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旅程,把一些无法联系的地区沟通起来,以此消遣。我的癖好与阅读铁路指南一样怪诞,但比较有意思,这便是积累英国农村的资料。英国每一片沼泽地的地主是谁,还有他们的雇农,我都—一叫得出名字。我知道一共宰了多少只松鸡,多少只鹧鸪,多少头鹿;我知道哪儿鳟鱼正在翔浮水面,哪儿鲑鱼正在活蹦乱跳。我注意着每一次的狩猎和捕鱼活动,甚至那些训练小猎犬奔跑的猎人的名字,我也熟悉农作物的生长情况,肉类的价格,猪群染上的怪病,所有这些我都感到津津有味。也许,这是一种打发时光的低级消遣,而且不需要用脑子,但这样,我就能一边读着报刊,一边呼吸着英国的空气;这样,我也才能鼓起更大的勇气,面对异国耀眼的天空。乱七八糟的葡萄园的破碎的石块,也就因此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驾驭自己左右驰骋的想象,从潮湿的条纹状篱笆上,摘下几朵指顶花和灰白的剪秋罗。这类采花于篱下的一时之兴,虽说微不足道,倒也有其亲切可取之处,非但与辛酸、悔恨势不两立,而且还能使我们眼下这种自作自受的背井离乡的生活变得稍许甜蜜一点。多亏这些一时之兴,我还能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神情气爽地满脸堆笑而归,享用简便的午茶。午茶的内容一成不变,总是每人两片涂黄油的面包,还有一杯中国茶。在外人眼里,我们这对夫妇一定刻板得很,死抱着在英国养成的积习不放。小阳台很干净,经过几个世纪阳光的洗晒,变得洁白却又毫无特色。站在这儿,我又想起曼陀丽午后四时半的情景;先把藏书室壁炉前的桌子拉出,房门准时打开,接着就是千篇一律的放置茶具的那套程序:银质的托盘、茶壶,雪白的桌布。杰斯珀耷拉着大耳朵,对端进来的糕点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每天总有许多食物放在我俩面前,但我们吃得极少。现在我看见那种滴着奶油的煎饼,小块松脆的尖角吐司,刚出炉的薄片面包;那种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三明治,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闻得叫人觉得愉快;那种非常特别的姜饼;那种放在嘴里即刻融化的蛋糕;还有与之成双配对的成分较浓的水果蛋糕,上面缀满果皮和葡萄干。这些食物,够挨饿的一家人受用一个星期。我从不知道这一桌子东酉是怎么处理的。暴珍天物有时使我于心不安。但我就是不敢启口问问丹弗斯太太,她怎么处置这一桌食物。要是我问了,她一定会带着不屑的神情望着我,嘴角挂着那种带优越感的、使人浑身发冷的隐笑。我想她一定还会说:“德温特夫人在世时,可从来不抱怨什么的。”这位丹弗斯太太如今在干什么呢?还有那个费弗尔。我记得,正是丹弗斯太太脸上的那种表情,使我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直觉告诉我:“她在拿我与吕蓓卡相比呢。”接着一个魔影就像利剑似地插到我俩中间来了……啊,现在这一切总算过去,总算与之一刀两断了!我不再受到折磨,我俩终于自由了。就连忠心耿耿的杰斯珀也进了愉快的天国,而且曼陀丽也已不复存在!它是深埋在密林杂乱之中的一个空壳,就像我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一片荒芜,成了野鸟栖息的处所。有时也许会走来一个流浪汉,在突如其来的一阵暴雨中想找个躲避的地方。倘若来人是个胆大的汉子,那就不妨泰然在那儿走一走;但如果是个胆小鬼,是个鬼鬼祟祟偷人地界的不速之客,那么曼陀丽的林子可不是他逗留的地方。他也许会碰上海角处的那座小屋,在那倾坛的屋顶下,听着淅沥的细雨声,他决不会觉得自在。那里也许还残留着某种阴森逼人的气氛……车道的那个转角——树木在那儿侵入沙砾路面——也不宜驻足流连,特别是在太阳落山以后。树叶飒飒作响,很像一个穿晚礼眼的女人在踯躅走动;当树叶突然一阵颤抖,纷纷飘落在地的时候,那啪哒啪哒的声响,说不定正是她匆忙的脚步声,而沙砾路上的凹陷说不定就是她缎面高跟鞋留下的痕迹。每逢我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总要站在阳台上去看看景色,松一口气。这儿的阳光耀眼夺目,没有一丝阴影偷偷潜来将它遮掩。石砌的葡萄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茉莉花染着尘埃,泛出白色。也许有一天我会深情地看待这一切,而目前倘使它还未使我产生爱慕之情,至少给了我足够的自信。自信是我十分珍视的品格,当然在这一生中,我的自信心来得未免太晚一点。我想,最终使我一扫怯懦的因素,是他毕竟依靠着我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摆脱了我的自卑、胆寒和怯生的羞态,与初次乘车去曼陀丽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那时候,我充满着急切的希望,处处为极度的笨拙所掣肘,还拼命想取悦于人。我所以会给丹弗斯太太之流留下那么恶劣的印象,自然是因为我举止失当。在吕蓓卡之后,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呢?记忆像座桥梁,把岁月沟通,我可以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形象:一头平直的短发,稚嫩而不敷脂粉的脸蛋,衣裙均不合身,还穿着我自己裁制的短褂,像个羞怯失措的小妞儿,跟在范·霍珀夫人的后面。她总是领着我去吃午饭,她那五短身材在摇晃的高跟鞋上很难保持住平衡;那件过分俗艳的折边短外套,衬托出她肥大的胸部和扭摆的臂部;还有那顶新帽子,上面插一支其大无比的羽毛,歪斜地覆在脑袋上,露出一大片前额,光秃秃犹如小学生裤子的膝盖部。她一手拎个大提包,就是人们放护照、约会录和桥牌得分册的那类手提包;另一只手总是玩弄着那副永不离身的长柄眼镜——他人私生活的大敌。她总是走向餐厅角落临窗处的一张桌子,那桌子通常总由她占坐。她把夹鼻眼镜举到自己猪似的小眼睛前,左右巡视一番,然后就让眼镜听其自然地落下,悬在黑缎带上,再发一通表示厌烦的感叹:“知名人物一个也没有!我要对经理说去,他们必须削减我的旅馆费。他们不想一想我到这儿来干什么的,难道是专来看那些茶房的不成?”接着她就把侍者召到身边,说话的声音尖利而继续,像把锯子撕裂着空气。今天我们进膳的小饭馆,同蒙特卡洛“蔚蓝海岸”旅馆富丽豪华的大餐厅相比,真是大相径庭;拿我眼下的伴侣与范·霍珀夫人相比,更有天壤之别:他这会儿正用那双稳健的、长相很美的手,沉静而有条不紊地剥着一只柑桔,时而还抬起头来朝我莞尔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则是用戴着珠宝戒指的圆滚滚手指,不住地在自己堆满五香碎肉卷的盘子里东翻西扒,还不时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盘子膜上一眼,怕我的口福比她好。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因为侍者凭着干这一行的不可思议的敏感,早就觉察到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微贱,于是给我端来一盘火腿拼猪舌,这盘茶大概是哪位顾客嫌切割得不成样子,半小时前退还到冷食柜去的。侍仆们的那种嫌弃态度,还有那种明显的不耐烦,也真有点怪。我记得有一回同范·霍珀夫人住在乡下,那客店的女佣对我胆怯的铃声从不理会,我的鞋子也不给拿来,而冰冷的早茶总是像垃圾似的堆在我的卧室门外。在“蔚蓝海岸”情形也一样,只是没有这么过分罢了。但有时故意的冷淡竟变成了恼人的无礼嘻笑,以致从旅馆接待员那儿买张邮票简直是活受罪,巴不得能躲开才好。那时,我一定显得年幼无知,而自己当时也深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人要是太敏感,太不识世故,听着一些其实很平常的言词,就会从中辨出许多影射和挖苦的意思来。那盘火腿拼猪舌,至今仍历历在目,它们被切成楔形块儿,于巴巴的没有卤汁,一点也引不起食欲。但我没有勇气拒绝这个拼盘。我们一声不吭地吃着,因为范·霍珀夫人喜欢把全副心思放在饭菜上。辣酱油打她下巴上流下,从这一点,我看得出那盘五香碎肉卷很合她的口味。看她吃得那么欢,可一点没能使我对自己点的那盆冷菜引起兴趣,因此我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时,我看见挨着我们的那张桌子,三天以来一直空着,如今又有人来占坐了。餐厅侍者领班正用他那种专对特殊主顾施行的躬身礼,把新客人引到座位上来。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去摸夹鼻眼镜。她直勾勾盯着邻座,我真为她害臊。可新来的客人并未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兴趣,径自对菜单扫了一眼。接着,范·霍珀夫人啪地一声折起长柄眼镜,从桌子那头探身向我,小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说话的嗓门稍许大了些。“这是迈克斯·德温特,”她说。“曼陀丽庄园的主人。这庄园你当然听说过罗。他脸带病容,对吗?听人说,他妻子死了,给他的打击太大,一时还没恢复过来……”正文 第三章如果范·霍珀夫人不是个势利鬼,我真不知道今天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想想也真有趣,我一生走什么道路竟完全有赖于这位太太的势利。她那种病态的好奇差不多成了怪癖。起初,我十分震惊,并常常为此窘得手足无措。人们在她背后窃笑,见她走进屋子就忙不迭溜走,甚至匆匆躲进楼上走廊里的侍者专用门,避之唯恐不及。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好比一个代人受过的小厮,非得承担主人的全部痛苦不可。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蔚蓝海岸”旅馆的常客,除了爱玩桥牌,还有一种目前在蒙特卡洛已臭名远扬的打发时光的消遣,那就是把有地位的旅客强攀为自己的朋友,尽管这些人她只在邮局里远远见过一面。她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作一番自我介绍,而在猎物还没有觉察到危险之前,她这儿已经提出正式邀请,要对方到她房间来作客了。进攻的时候,她采用的方法倒也别致:直截了当,而且乘人不备;所以,对方很少有机会逃脱。在旅馆休息室里,在接待室和通向餐厅走道的中途,她老是占着一张非她莫属的沙发。午饭和晚饭后。她总在那儿喝咖啡,这样,所有进出的客人都得经过她面前。有时她还把我用作勾引猎物的诱饵,派我捎个口信到休息室那头去,要不就打发我去借书报,或是打听某家铺子或其他什么别的地址;这样,突然间就会发现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我是极厌恶这类差使的。有名望的人似乎都得供她饱餐一顿,就像卧床的病人要别人一匙一匙地喂果子冻一样。她最喜欢找有头衔的名人,不过其他人,只要相片见过报,她也爱结交。还有那些名字曾在报纸闲话栏里出现过的人物,作家、艺术家、演员之类的三教九流,甚至他们之中十分不堪的角色,只要她曾在书报上读到过他们的事,她都想招讪。时至今日,我仍可以忆起她在那个难忘的下午——且别管是多少年之前——的样子,仿佛这只是昨天的事。她坐在休息室那张特别中意的沙发上,盘算着进攻的手法;从她仓促张皇的神态,甚至还用夹鼻眼镜轻叩牙齿,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煞费苦心。她匆匆吃完餐后水果,没来得及用那道甜食,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她想在这位客人之前吃完午饭,以便安坐在他必经之路上守候。突然间,她转身向我,小眼睛闪着光,说道:“快上楼去把我外甥那封信找出来。记住,就是他度蜜月时写的那封,内附照片的。马上拿来给我!”我知道她的计划已拟订就绪,准备用外甥来作媒介了。我讨厌自己非得在她的诡计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就像一个耍戏法的副手,专在一旁把小道具递上去,此后就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等待主人给我暗示。这位新来的客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这点我敢肯定。十个月以前,她从几份日报上搜罗了有关此人的零星的流言蜚语,一直把它贮藏在记忆中,以为将来之用。吃午饭时她曾对我说了一鳞半爪。尽管我还年轻,不识世故,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想象得出,他一定讨厌别人突如其来地闯来打扰。他为什么选中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到这儿来,这与我们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心事别人不可能理解;当然,只有范·霍珀夫人是例外。这位夫人从来不懂得怎样处世才得体,也不讲究谨慎行事,飞短流长倒是她生活里须臾不可缺的。因此,这位陌生人必须经她细加剖析。我在她书桌的鸽笼式文件分类架上找着了那封信,在下楼回到休息室前犹豫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样仿佛就给了他更多一点幽然独处的时间。我多希望自己有勇气从侍者专用楼梯下去,绕个圈子,跑到餐厅去告诉他有人埋伏着等候他。但是,社会礼俗对我束缚至深;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才好。所以我只有坐到范·霍珀夫人旁边那只通常由我占坐的座位上去,任她像一只得意的大蜘蛛似地编织那令人讨厌的大网,去纠缠那陌生人。我走开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等我口到休息室,他已离开餐厅,而她则担心对象溜走,来不及等我取了信来,已经厚着脸皮另外设法作了自我介绍,此刻他竟已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了。我穿过大厅向他们走去,一言不发地把信递给她。他立刻站起身来。范·霍珀夫人因为自己计谋得逞兴奋得满面红光,她朝我这个方向胡乱地挥挥手,含糊不清地介绍了我的名字。“德温特先生与我们一起用咖啡。去对侍者说再端一杯来。”她说话的语气非常之简慢,以让他知道我的地位。她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妞儿,谈话时大可不必顾及。每当她炫耀自己时,总是用这种语气说话;而她把我介绍于人的方法也是一种自我护卫,因为有一次我竟被人误认为她的女儿,两人同时感到莫大的窘迫。她这种无礼的样子告诉人们:可以把我撇在一边而毫无关系。于是太太们向我略一点头,既算是打招呼,同时又是遣我走开的意思;男客则大大松一口气,知道他们可以重新舒舒服服地就座,而不必有失礼的顾虑。因此,看到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直站着不坐下,并自己招呼侍者取咖啡来,我是觉得很奇怪的。“恐怕我非得同您抵触一下不可,”他对她说。“是你们二位同我一道用咖啡。”还没等我发现是怎么回事,他已坐在通常总由我占坐的硬椅上,而我却已坐在范·霍珀夫人身边的沙发里。好一会儿,她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她原先的设想,但过后马上又眉飞色舞了,把她肥大的身子横插在茶几与我的中间,俯身向着他的椅子,大声唠叨,手里则挥舞着那封信:“你知道,你一进餐厅我就认出你了,我想:‘咦,这不是德温特先生,不是比尔的朋友吗?我一定要把比尔和他新娘度蜜月时拍的照片拿给他瞧瞧。’呶,就是这些照片。这是朵拉,真是个尤物,对吗?瞧她那杨柳细腰,那一对大杏眼。这是他们在棕榈海湾晒日光浴。你可以想象得到,比尔爱她简直爱得发疯了。当然,比尔在奇拉里奇大饭店请客那当儿,还没认识她呢!就在那次宴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你。不过,我敢说,你决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老太婆的。”一边说,一边挑逗地飞眼,还把闪闪发光的牙齿露出来。“恰恰相反,我清楚地记得您,”他说,接着,还没等她来得及布下圈套来扯着她没完没了地回忆第一次会面的情景,他已把烟盒递过去,擦火点烟使她一时无法开口。“我并不喜欢棕榈海滩,”他一边说,一边吹熄火柴。我扫了他一眼,觉得他如果出现在佛罗里达州的背景之前,一定得非常不协调。他应当属于十五世纪颓垣围着的那些城市,城里有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和细长的尖塔,居民都穿着尖头鞋和长统的绒线袜。他的面容非常吸引人,很敏感,神奇而不可思议地带着中世纪的味道。我看着他就想起在一个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到过的一幅画像,某位无名绅士的画像。只要有人剥去他那身英国式的花呢服装,给他穿上黑衣服,领口和袖口都镶上花边,他就会从一个遥远的古代,凝视着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世界的人。在那遥远的古代,绅士们披着大氅在黑夜里行走,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狭窄的梯级,阴暗的地牢,漆黑之中的低语声,剑的闪光,还有那种无言的优雅礼仪。我真希望能够记起作这幅画像的大师。画像挂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画中人的双眼透过布满尘埃的镜框一直盯住你……可是,这会儿他们俩却正谈得起劲,两人刚才谈些什么,我都没听见,此刻只听得他说:“不,即使在二十年前也不是这样。那类事情我从不觉得有趣。”接着我就听见范·霍珀夫人放纵而自得的笑声。“倘若比尔这小子有一个像曼陀丽那样的家,他可就不愿去棕榈海滩乱逛啦,”她说。“人们都说曼陀丽是仙乡,没有其他词汇可以形容。”她打住了,期待他报以微笑,可他仍然自顾自地抽烟。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觉察,我却注意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当然啦,我见到过曼陀丽的照片,”她何住他不放。“太迷人了,我记得比尔跟我说过,曼陀丽的美胜过所有其他的大庄园,我真不懂你怎么竟舍得离开它。”这会儿,他的沉默已使人十分难堪,换了别人,都早已一眼看得出了。可她却照样喋喋不休,像一匹笨拙的公羊,撞进别人悉心保护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践踏。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因为她正拖着我一道去受羞辱。“自然罗,你们英国男人对家的态度全是一样的,”她的嗓门越来越大。“你们贬低自己的家,以显示你们并不傲慢。在曼陀丽不是有一个中世纪吟游诗人的画廊吗?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藏画,是吗?”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话,自是解释给我听:“德温特先生可谦虚了,所以他不愿说老实话。但我敢说他那可爱的老家早从征服时代①起,就属于他那个家族了。听人们说那吟游诗人画廊的藏画珍贵得不得了。德温特先生,我想你家祖先经常在曼陀丽招待王族吧?”——①指1066年威廉王征服英国。出生至今,我还从未忍受过这样的难堪,即使在她手里也没有过。不料对方竟猝不及防地讽刺开了;“是啊,早在埃塞尔德大王①时起就属于我家了,”他说。“就是被人称为‘尚未准备好’的那个英王。事实上,他是住在我家时得到这个绰号的,因为开饭时他总是迟到。”——①指英王埃塞尔德二世(968?——1016)当然,这是她应得的报应!我等着她变脸。可是说来叫人难以相信,他的这一席话居然对她毫无作用,我就只好代她坐针毡,像被打了个耳刮子的小孩似的。“真的吗?”她一错再错。“我一点儿不知道。我的历史知识很靠不住,那么许多英王总是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但这一切又是多么有趣啊。我一定得写信告诉我女儿去,她可是位大学者。”谈不下去了。我只觉得自己双颊排红。我太年轻了,所以束手无策。要是我年长几岁,那我就会捕捉他的眼光,向他微笑;范·霍珀夫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使我与他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当时的事实是,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一次忍受着青年时代屡见不鲜的痛苦的煎熬。他大概看出了我为难的处境,于是就从椅子上欠身向我,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问我是否再加一点咖啡。当我摇头谢绝时,我觉得他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依然盯着我。他大概在考虑我与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应把我们俩都算作一样的庸人。“您觉得蒙特卡洛如何?可有什么观感?”他问道。把我扯到他们的谈话中去,真弄得我狼狈至极,顿时表现出蓬头散发的昔日女学生稚嫩的样子来。我说了几句显而易见而又愚不可及的话,说这个地方人工雕琢的痕迹过多,但还没等我结结巴巴地说完,范·霍珀夫人打断我:“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女孩子情愿把自己的眼睛作代价,换得看一着蒙特卡洛的机会。”“这样一来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他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说。她耸耸肩,喷出一大团烟雾。我看她一下子还没领会他的意思。“我可是蒙特卡洛的忠实常客,”她告诉他。“英国的冬天可真叫人吃不消,我受不了那种气候,你倒是为什么也上这儿来?你不是这儿的常客。你想玩‘雪米’①吗?有没有把高尔夫球棒带来?”——①一种类似“接龙”的纸牌戏。“我还没想好呢,我离家时很匆忙,”他答道。他自己的这几句话一定震动了某种回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微微皱起眉头。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絮叨不休。“自然你会怀恋曼陀丽的浓雾,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西部农村在春天一定是令人心旷神信的。”他把手伸向烟灰碟,捻熄了香烟。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确切描写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某种隐私,可这又与我何千?”“是的,我离开时正是曼陀丽最美的时候,”他简短地说。接着大家都沉默了,继沉默之后是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联想到我那位无名绅士:披着大氅,行踪诡秘,黑夜中在回廊里踯躅。是范·霍珀夫人的声音,电铃似地撕裂了我的幻想。“我想你在这儿一定认识不少人,不过今年冬天蒙特卡洛比较乏味,碰不到几位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在这儿,住在自己的游艇上。我还没来得及上游艇去看望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上过那游艇。)你自然认识芮尔·米德尔塞克斯罗。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人家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生的,我可不相信。一个女人长得好,别人就爱说些闲话,对吗?而她恰恰是如此付人喜欢。卡克斯顿与希斯洛普婚后关系不好,是真的吗?”她不住地唠叨,都是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名字对他是完全陌生、毫无意义的。她也没注意到,自己越是不顾对方的反应,一味信口雌黄,对方就越是冷淡,话也说得更少了。但他从不打断她,也不看手表,似乎从他当着我的面出了她的洋相,犯了个最初的错误后,他已经为自己规定了一种行为的准则,要不折不扣地按准则行事,而不愿再冒犯别人了。最后,一个传呼旅客的侍者跑来说有一名裁缝在房间里等候范·霍珀夫人,才算替他解了围。他立即站起身来,挪开椅子,说道:“别让我耽搁您。现在衣服的流行式样变得太快了,等不得您上楼,衣服式样可能又变啦。”他的嘲弄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把这句话当作了恭维。“能够这样遇上你真太高兴了,德温传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同我向着电梯走去。“既然我已唐突地开了个头,希望能不时见到你。你一定得到我房间里来坐坐,喝上一杯。明天晚上可能一两位客人来看我,你也来吧。”我赶快转过脸去,生怕看到他设法推辞的窘态。“抱歉得很,”他说。“明天我可能驾车到索期派尔去,什么时候回来也还不知道呢。”她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但我们还在电梯门旁徘徊着。“我想他们一定给你弄了个好房间。旅馆里一半都空着,所以要是你觉得不舒适,务必跟他们闹一场去。你的行李,仆人总给料理好了吧?”这种熟稔态度实在太过分了,即使在她身上也罕见。我瞥见了他的脸色。“我没有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也许您愿意为我去打开行李吧!”这回一箭射中了靶子,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尴尬地笑笑。“啊,我可不是说……”接着,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假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大惊失色,呆呆地站着,等他回话。他俯视着我们,带着挖苦的表情,略带傲慢,唇边挂着隐约的浅笑。“妙极了,”他说。“但是我信奉我家的老话:单身旅客行路最快。也许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吧!”接着,没等到范·霍珀夫人回答,他转过身,走开了。“多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你觉得他唐突地离开是不是一种幽默?男人是经常做出这种怪事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出名的作家,每见我走来就从侍者专用楼梯飞奔而下,我看他大概对我着了迷,可又缺乏自信。不过那时我还年轻。”电梯摇晃一下,停了。我们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楼,开电梯的侍者拉开了门。“顺便说一下,亲爱的,”在走廊上她对我说,“别怪我又数落你。不过今天下午你有点放肆,你竟想独揽大家的谈话,这使我很难堪。而且,我敢说他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欢这种样子的。”我没吭声,看来说什么对她也都白搭。“啊,好了,别不高兴,”她笑着耸耸肩。“毕竟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自然不妨听我的忠告,论年纪我可以做你妈妈了。Ehbien,Blaize,BlaiZe,ieviens①……”哼着小调,她走进卧室。裁缝正等着她——①法语:“好喔,布莱兹,我来了。”我跪在临窗的椅子上,观看午后的街景。阳光灿烂,一阵大风欢快地吹着。半小时之内,我们又要坐下打桥牌了。窗户紧闭,热水河开得足足的。我想到了总要我去收拾烟灰碟,乱七八糟地堆满染着唇膏的捻扁的烟蒂和丢弃的奶油巧克力糖。我的智力是在学习快照摄影,学习如何组织美满家庭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的头脑很难适应桥牌这玩意儿;再说,她的朋友们也不耐烦同我一道打牌。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正像在饭后水果端来以前,当着客厅女仆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很难一下子打开话匣子,说些既有诽谤中伤又有影射暗示的闲话。于是,男客就会装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热忱,问我一些滑稽可笑的有关历史或绘画的问题。他们以为我离开学校不久,与我攀谈,只好说说这些。我叹了口气,从窗口回转身来。阳光充满着希望;大海在劲吹的风中掀起白浪。我想起一两天前曾路经的摩纳哥,那儿的某个街角有一座歪斜的房屋,弯身倾向鹅卵石铺成的广场。在高高的倾圮的屋顶处,有一个狭缝似的窗口,这窗子背后也许曾住过中世纪的古人吧。从书桌上拿起铅笔和纸,我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全凭想象画出一幅苍白的、带鹰钩鼻的侧面头像,阴郁的眼睛,一道高鼻梁,挂着嘲笑的上唇。接着我又给画中人加了一撮尖尖的胡须,领口处镶上花边,就像那位大师在许久以前一个逝去了年代中所画的一样。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开电梯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封便柬。“夫人在卧室里,”我告诉他。可是他却摇摇头说这封信是给我的。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笔记簿纸,一个阳生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就是这么几个字,既无签名,也没有抬头。但信封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而且居然拼对了,这是很难得的。“有回信吗?”侍者问我。我从那几个草字上抬起头来,答道:“不,不。没有回信。”侍者走后,我把便束塞进衣袋,又去看我那张铅笔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喜欢它了。那面容死板而没有生气,镶花边的领口和胡须竟成了煞费猜想的字谜中的点缀了。正文 第四章桥牌会的次日,范·霍珀夫人醒来时咽喉干涩发痛,体温一百零二度。我给她的大夫挂了电话,大夫立刻赶来,诊断说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在我同意你起床前,你得躺着休息,”大夫叮嘱说。“听上去你的心跳有点异样。如不绝对卧床静养,是很难好转的。我的意见是——”他转身对着我说,“替范·霍珀夫人找一名特别护士来。你连扶她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护理两星期左右就可以了。”我觉得另请护士未免荒唐,就表示异议。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范·霍珀夫人同意大夫的建议。我想,她是巴不得小题大作。这样,人们就会来探望,或是写信表示慰问,还会有人送鲜花。她对蒙特卡洛已开始腻烦,身染微恙不失为一种调剂。护士将给她打针,并施以轻微的按摩;她还得按规定食谱进食。护士来后,我就走开了。当时她的体温已开始下降,背靠着叠起的枕头坐在床上,披着她最华贵的睡衣,缀有缎带的闺房小帽覆着脑门,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又因此觉得内疚,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去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取消原已安排在当夜举行的小型聚会,接着就比平时提前整整一小时到楼下餐厅去吃午饭。我原以为餐厅定然空无一人,因为客人一般都不在一点钟前吃午饭。果然,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是我们的邻桌已有人占了。真是意外!对此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不是去索斯派尔了吗?毫无疑问,他怕一点钟再碰到我们,这才提前吃午饭。这时我已穿过半个餐厅,没法再扭头往回走了。前一天在电梯口分手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他。因为他很乖觉,未在餐厅吃晚饭。此刻提早吃午饭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这种场面该如何应付,我没有经验。我要是年长几岁,受过另一种教育,该多好!我国不斜视地朝我们那张餐桌走去。展开餐巾时,我竟碰翻了一瓶僵直的银莲花,真是报应!谁叫我笨手笨脚的!水渗过桌布,滴滴答答流到我裙子上。侍者远在餐厅另一头,再说他也没看见这儿有人闯了祸。可是邻座容却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手拿一方干的餐巾。“你可不能坐在湿漉漉的桌布旁吃饭,”他不客气地说。“会让你倒胃口的。快走开。”他动手去擦桌布。这时,侍者看见了,赶快走来帮忙。“我不在乎,”我说。“一点儿没关系。反正就我一个人。”他没吭声,侍者走来,动作利索地把花瓶和撒了一桌子的花拾掇了。“让它去吧,”他突然吩咐侍者。“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进午餐。”我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来说:“喔!不,这可绝对不行!”“为什么?”他问。我搜索枯肠,想找个借口。我知道他并不愿意同我共进午餐,只不过虚礼敷衍而已。我会毁了他这顿饭的。我打定主意有话直说。“不,”我央求道。“请不必客气。承蒙你邀请,不过只要侍者把桌布擦一擦,我就在这儿吃也蛮好。”“可我不是同你客气,”他并不让步。“我很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饭。即使你没有冒冒失失地撞翻花瓶,我也会邀请你的。”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出狐疑的神情,所以就微笑着往下说:“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过来坐下。要是不愿意,咱们不一定要说话。”我们坐下了。他把菜单递过来,让我点菜,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只顾继续吃那道餐前的开胃小吃。孤高是此人独特的个性。我相信,我们两人可以就这样埋头吃完一顿饭,一句话也不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自然。他才不会来考问我的历史知识呢!“你那位朋友怎么啦?”他问。我说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说:“真糟糕。”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我想那便柬你收到了。我很惭愧,我的举止太不成体统。对此我只能找到一个借口:单身生活使我变成了粗鲁的乡巴佬。所以,你今天跟我共进午餐,我很领情。”“谈不上粗鲁,”我说。“至少她并没感觉到。她那种好奇心——她倒不是有意冒犯;她对谁都这样,我是说,对有地位的人。”“这么说来,我倒应该感到不胜荣幸才是,”他说。“她为什么把我看作有地位的人?”我迟疑片刻后才回答:“我想是因为曼陀丽吧。”他没作声。我又一次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是闯了谁的禁区。我不明白,一提到他的家,那个一传十,十传百,人所共知的家,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听说过,怎么老是使他讳莫如深,顿时就在他和别人之间筑起某种可以称之为屏障的东西。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我记得童年时代有一次到西部乡村去度假,曾在某个村落的小铺子里买了一张彩图明信片。图上画着一幢大宅。当然,画很拙劣,色彩也俗气。可是即使有这些缺点,画中的大宅仍不失其匀称美:平台前宽阔的石级;绿茵茵的草坪朝着海滨延伸。买这张明信片,我花了两个便士——一星期零用钱的一半。后来,我问开铺子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图片上画的是什么。对于我的孤陋寡闻,老太婆着实吃了一惊“那是曼陀丽啊!”她说。我还记得自己如何灰溜溜走出铺子,她的指点并没使我开窍。这张明信片后来不知往哪本书里一夹,早就寻不见了。但也许恰恰因为还记得那张明信片,我才对他那种守口如瓶、提防别人的态度抱有同情。他讨厌范·霍珀夫人之流问长问短,打扰个没完。兴许,曼陀丽这地方有什么神圣之处,因而才不同一般,不容别人议论吧。我可以想象范·霍珀夫人如何踏着咚咚的大步,浏览曼陀丽的房间,以她那种尖利断续的笑声撕裂周围的宁静;她可能是付六个便士买了票,才得以入内参观的。我和他一定想到一块儿去了,因为他开始谈到范·霍珀夫人:“你的那位朋友比你年长多了。是亲戚?认识很久了吗?”看来,我和夫人的关系对他仍是一个谜。“确切地说,不是朋友,”我告诉他。“是雇主。她正训练我成为人们称之为‘伴侣’的角色。她每年付我九十英镑。”“我倒不知道伴侣还能花钱买呢,”他说。“听来真野蛮,很像东方奴隶市场上的买卖。”“我曾在字典里查‘伴侣’这个词,”我对他说实话。“释义说:‘伴侣就是心腹朋友。’”“你跟她可没有多少共同点,”他说。他笑了。笑时,他显得年轻一些,不那么超然,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干这一行呢?”他问。“对我,九十英镑可是一大笔钱,”我说。“难道没有亲人吗?”“没有——都死了。”“你的名字很可爱,很别致。”“我爸爸生前就是一个既可爱又不同凡响的人。”“跟我讲讲你爸爸,”他说。我手棒一杯香橼①水,眼光从杯子上方越过,打量着他。说我爸爸的事可不容易,通常我也从不跟人谈起他老人家。爸爸是我珍藏心底的宝贝,只为我一人所有,正如曼院而仅为我的邻座容一人所有一样。我可不想在蒙特卡洛一家饭店的餐桌上,随随便便把爸爸介绍给陌生人——①一种大柠檬。围绕着那顿午餐始终有某种奇异的梦幻气氛,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那夭,我还是那副女学生模样;就在前一天,我还曾坐在范·霍珀夫人身旁,古板拘谨,哑口无言,畏葸端坐。可是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家史已不复为我一人所有,我竟对素昧平生的一个男子把家史和盘托出。不知怎么的,我觉得非说不可,因为他,就像那位无名绅士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我。我的羞怯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那不愿说话的舌头也解放了。于是,往事一股脑儿奔渲而出:儿时琐碎无聊的隐私,各种甜酸苦辣。我感到,从我十分拙劣的叙述中,他似乎多少了解到我父亲往昔朝气蓬勃的性格以及我母亲对他的爱。母亲把爱情化作一种生命的活力,使爱情带上神性的光辉,以至于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冬天,父亲患肺炎死去之后,她只在人间多呆了短短五个星期,便也绝据长逝了。我记得说到这儿曾上气不接下气的停顿过一会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这时,餐厅里已经高朋满座,伴随着管弦乐队的琴鼓喇叭,人声笑语不绝于耳,还有盘碟清脆的碰撞声。一看门口上方的钟,我发现已经两点了。我们在餐厅里呆了一个半小时,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我猛地回到现实中来,手掌心滚烫,突然不自然了。我涨红脸,期期文文地表示歉意。他可不听这一套。“开始吃午饭时,我对你说过你的名字可爱又别致,”他说。“如果你不见怪,我还补充一句:这名字对你父亲固然合适,你也受之无愧。同你一起度过的这一个小时使我十分愉快,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没领略过这种滋味了。你使我跳出自己的小圈圈,摆脱了绝望和内心反省,这两者一年来害得我好苦!”我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先前那种桎梏不再那样禁锢着他,这样他才更像个现代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从四下萦绕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你知道,”他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把我们,把你我两人,连结在一起。我们俩在世上都是孤独的。对了,我还有个姐姐,只是不常见面;还有一位老奶奶,出于当孙子的义务,我每年拜访她三次。但是两位亲人都不是伴侣。我得向范·霍珀夫人祝贺,你只要九十英镑一年,够便宜了。”“你忘了,”我说,“你有个家。我却无家可归。”一说这话,我就后悔不迭。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深邃莫测,我则又一次觉得如坐针毡般的难堪,一个人要是不慎失言,总会有这种老大不自在的感觉。他低下头去点香烟,没有马上回答。“就寂寞而论,一幢空房子,可能并不比一座熙攘喧闹的旅馆强,”他终于说话了。“问题在于那幢房子还不免带点儿个性。”他深吟半晌,我以为这下他终于要谈到曼陀丽了,可是有什么东酉束缚着他,某种病态的恐惧心理挣扎着浮上他的脑海,占了上风。于是,他吹熄火柴,与此同时,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点儿自信也烟消云散了。“这么说,‘心腹朋友’可以放一天假罗?”他又以平淡的语调对我说话,这种语调使我俩中间产生一种不必拘束的亲切感。“咱们的这位朋友打算怎么打发假日呢?”我立刻想到摩纳哥那鹅卵石广场,那座带狭窗的房屋。我可以带着素描画本和铅笔在三点前赶到那里。我居然把这些都对他说了,说时也许稍带羞涩,那些虽无才华却喜好某种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的人都这么说话。“我开车送你去,”他由不得我表示异议。我记起前一天晚上范·霍珀夫人关于不得放肆的警告。他会不会以为我故意谈到摩纳哥,巧立名目,以便搭车?想到这儿,我窘极了。这种丢脸的事情,范·霍珀夫人是干得出的。我可不愿他把我们两人看作一路货。跟他吃过一顿午饭,我的身价已经大增。所以,当我们起身离开餐桌时,那矮个儿餐厅侍者领班竟三步并作两步赶将过来,替我拖开椅子,他朝我深深一鞠躬,脸带微笑,跟平时那种不屑一顾的淡漠神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领班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绢,还说他希望“小姐午餐吃得满意”。连仁立在转门旁的青年侍者也向我投来恭敬的目光。对于这一切,我那同伴自然习以为常;他又不知道昨天那盘切得不成样子的火腿。看到侍者态度大变,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看不起自己。我又回想起父亲,他老人家对以外表度人的势利丑态是极为蔑视的。“你在想什么?”我们沿着走廊向休息室走去。一抬头,我发觉他正好奇地盯着我瞧。“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他问。餐厅侍者领班的殷勤引出一连串的回忆。喝咖啡时,我对他说起那个名叫布莱兹的女裁缝。那一回,范·霍珀夫人定做了三件上衣,女裁缝可乐啦。后来,在送裁缝上电梯去的路上,我曾想象她将如何在那狭小闷塞的工场背后的小客厅里,赶制这几件衣服;生肺病的儿子也许就躺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日益瞧悴下去。我甚至想象出女裁缝如何眯缝着干涩的眼睛,穿针引线;屋子里衣料的碎片撕了一地。“是吗?”他微笑着说。“你脑子里的图画与事实相符吗?”“不知道,”我说。“我一直没能亲眼看到。”接着,我又向他描述我如何按铃招呼电梯。而正当我按铃时,女裁缝在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塞了过来。“(口努),”她用亲呢得讨厌的语调在我耳边说。“我请你收下这笔小小的佣金,请你带你的主人多多光顾本店。”我涨红了脸,窘态毕露,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女裁缝只好没趣地耸耸肩。“随你的便,”她说。“不过,我向你保证,这种事平常得很。也许你宁愿要件上衣吧。那就找个时间,避开夫人,独个儿到小店来一趟。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要你花一个子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领略到早年儿童时代偷看一部禁书时那种让人恶心的不健康的感觉。生肺病的儿子的形象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另一幅景象:如果我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我就会报以心照不宜的一笑,把那张油污的钞票塞进口袋,要不就利用这个闲着没事的下午,偷偷到布莱兹的成衣铺去,出来时带着一件对方白送的上衣。我等着他笑话我,这一切都无聊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沉思地看着我,一边搅动咖啡。“依我看,你犯了个大错。”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没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胜厌恶地问。“不!天哪,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是说你到这儿来,跟范·霍珀夫人混在一起是个大错。你不是于这一行的材料。首先,你太年轻,太软弱。布莱兹和她的佣金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个开头,往后这类事还多呢。你要末屈服,要末自己也变成布莱兹式的人物;不然,就照目前的样于生活下去,会弄得走投无路。头一个出主意让你干这一行的是谁?”由他提出这个问题好像颇为自然,我一点儿不介意。我俩像是早就相识的朋友,阔别数年之后在这儿重逢。“你考虑过今后怎么办吗?”他问我。“还有,如果照目前这样下去,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果?有朝一日,范·霍珀夫人对‘心腹朋友’腻了,以后会怎么样?”我脸上挂着浅笑告诉他,我顾不了那么多。还会有其他范·霍珀夫人之类的间太太,而我还年轻,我有信心,而且身强力壮。不过就在他问我那当儿,我又不禁想起常常刊登在上流社会杂志上的那些求助广告,说是某慈善团体不能坐视青年女子每况愈下而不救,所以要求善男信女援手扶助;我又想到那些应广告呼吁、供人暂时栖身的寄宿舍;接着,我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脸色严厉的招工代理人跟前,结结巴巴地回答各种问题,手里捧着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素描画本,此外就再也提不出其他资历了。也许,我本应收下布莱兹那百分之十的佣金。“你多大了?”他问。听我报过年龄,他笑了,一边站起身来。“我了解你这种年龄的人,人在这种年龄都特别固执。一千个妖魔鬼怪也不能让你畏惧未来。可惜我俩不能换一换。上楼去戴上帽子,我去把车开过来。”他目送我跨进电梯。这时我又想到前一天的情景,想到范·霍珀夫人的饶舌和他那种冷冰冰的礼仪。我没看准他的为人:他既不冷酷,也不傲慢;他已是我多年的挚友,我的兄长,尽管我从来不曾有兄弟。那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当时的心境至今记忆犹新。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天下午挂着缕缕绒毛云的天空和卷起白浪的大海;我仿佛重又感到轻风拂面,听到我自己的以及他应和的笑声。蒙特卡洛不再是我熟识的赌城,也许是因为这地方终于给我带来了一些愉快,散发出某种迄今未有的诱惑力。在这以前,我一定是以呆滞的目光去看这座城市的。在港口,船上的彩色纸条迎风荡漾飞舞,气象万千;码头上,快活的水手满脸堆笑,就像海风一样活泼调皮。我们驾车驶过那条游艇,因为游艇归公爵所有,范·霍珀夫人才青眼相看。我们朝游艇上那块闪亮的青铜名牌嘲弄地捻响手指,接着对视一眼,又大笑一阵。我还记得那套东歪西扭不合身的法兰绒衣裙,仿佛今天还披在身上让我出丑。那条裙子因为穿得更久,比上衣轻薄得多;还有那顶寒酸的女帽,帽滑过于宽阔,脚下那双低眼皮鞋,只有一条皮带作为襻扣;另外,我那双下人的手还紧抓着一副齐臂的长手套。当时的我,模样从未这般幼稚可笑,而内心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成熟。范·霍珀夫人和她的流行性感冒对我来说不复存在;什么桥牌,什么鸡尾酒会,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我也忘了自己微贱的下人身分。我成了有地位的小姐,总算长大成人了。那个小妞儿——站在起居室门外,扭绞着手帕,听着里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嗡嗡人声,畏缩着不敢进门打扰的张皇失措的小妞——竟也被那天下午的风吹得无影无踪。这小妞儿真可怜,要是思想里居然出现这个小妞的形象,我可瞧不起她。因为风大,素描画不成。风儿阵阵劲吹,欢快地拂过鹅卵石广场的一角。我俩走回汽车,又不知往哪儿疾驶而去。漫长的公路蜿蜒而上,我们沿着它登山,在群岭之上左盘右旋,就像鸟儿在高空翱翔。他的车同范·霍珀夫人在旅游期间租来的那辆四方形老式戴姆勒牌汽车多么不一样!多少个无风的下午,这辆戴姆勒汽车曾把我们载往曼通尼城。我总是背靠司机,坐在一个手脚动弹不得的座位上,要看车外景色,就非得伸长脖子不可。在我看来,他的车好像长着墨丘利①的双翅,不住地往上飞驶,速度之快令人惊心动魄。惊险给我带来快感。因为我从来没领略过这种滋味。再说,我还年轻——①罗马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使者。我记得自己放声大笑,笑声顿时被山风从身边带走。可是待我把眼光移过来,我发现他已收敛了笑容。他又像昨天那样缩进神秘的自我外壳,默默地出神。我还注意到汽车没法再往上开了,原来我们已抵达山顶。来时走过的公路横在我们脚下,十分险峻,深陷在山谷之中。我们停了车。这时,我看到公路的边沿往外就是一个险坡,陡峭的山坡倾斜着伸向大约二千英尺的深渊。我们走出汽车。往下望去,这下我才算完全看清楚。原来在我们和深渊之间只有半个车身的距离。大海犹如一张起皱的大图纸,铺向地平线,浪花拍击着凹凸分明的海岸钱。房屋像是圆形洞穴里的白色贝壳,硕大的太阳在多处投下斑驳的橙色。我们所在的山头也照着一束阳光,一片死寂之中,阳光显得冷酷而森然。下午出游的气氛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活泼。风停了。天气突然阴冷下来。我说话的声音显得过于随便,那是一种人们在极度不安时故作镇静的反常声调:“你认得这地方?”我问。“以前来过吗?”他俯视着我,但认不出我是谁。我急了,觉得一阵隐隐的刺痛,看来他一定把我忘了个精光,也许这样出神已有好大一会儿。他完全陷在自己纷乱可怕的思绪迷津之中,所以我对他已不存在了。他的脸活像梦游人的脸。他一紧张,甚至想到也许他确实不是个正常人,神经不太健全吧。有些人时而会出神发狂,这我当然听说过;这种人按我们无法理解的反常规律行事,服从下意识的紊乱指令。也许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而我们此刻离死神只有六英尺的距离。“天晚了。回家好吗?”我说。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和硬装出来的笑容连小孩也骗不过。当然,我到底还是把他看错了。他毕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听到我第二次开口说话,他猛地从梦幻中挣脱出来,开始道歉。大概我的脸色煞白,他看出来了。“我真该死,”他说着挽起我的手臂,推我走回汽车。上车以后,他砰地关上车门。“别害怕。这里的转弯看上去挺惊险,其实一点也不费劲儿,”他说。我头昏眼花,直想恶心,双手紧抓着座椅。他却已把车掉过头来,重新面对着下山的公路,动作是那么熟练轻盈,使我一点也没觉得。“这么说,你从前到过这儿?”我问他。这时,紧张感渐趋消失,车正沿着碗蜒而狭窄的公路缓慢地驶下山来。“是的,”他说。顿一顿之后,他接着告诉我:“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想看看这地方变样没有。”“变没变呢?”我问“没变,”他说。“没有,没变样。”我猜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他重游故地,回想往事,还带着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来目睹他的喜怒哀乐。他上一次游山至今已有多少个漫长的年头逝去?在此期间,他的内心和他的作为都有哪些不同?气质秉性又有什么变化?我不想了解此中底蕴;我后悔上这儿来。我们沿着公路迂回下山,一路无话,也没有遇阻停车。一大堆峥嵘的乌云笼罩着落日,空气变得无比清冷。突然他提起了曼陀丽。他不说自己在庄园的生活;关于他本人,他一字不提。他只向我描绘曼陀丽春天黄昏的落日。夕阳在海岬留下火红的余辉,大海顿时变成一片墨绿,因为漫长的冬季刚过,海水仍然冰凉刺骨。置身于屋前的平台,你可以听到小海湾涨潮的涛声。这正是水仙怒放的季节,纤细的花茎托着金色的穗头,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犹如一支大军,不论你采摘多少,一点不会显出稀疏的缺口。草坪尽头的海岸上,种植着一大片藏红花,色彩有桔黄、淡红和紫红之别。不过,这时已不是藏红花的全盛季节,所以一朵朵都耷拉着脑袋,色衰花谢,犹如惨白的雪片。报春花比较粗俗低贱一些,就像野草一样,哪儿有缝隙就往哪儿生长,纵然姿色平平,倒也令人赏心悦目。风信子还没到开花时辰,花穗还掩面躲在去年的残叶丛中。但是一等到风信子怒放,不那么娇贵的紫罗兰顿时就相形见细,树林里的羊齿则被吞没得干干净净。风信子的娇艳完全可以同天空媲美。他说,他从来不许在室内陈设风信于。一插进花瓶,风信子就显得阴湿潦倒。要观赏妩媚绝伦的风信子,你得在正午十二点钟左右太阳当头时到林子里去信步漫游。这种花的香气刺鼻,并带点儿烟味,仿佛花荭里畅流着某种辛辣而饱满的野生液汁。那些在林子里采摘风信子的人简直就是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为此,他曾在曼陀丽下过禁令。有时候,他开车穿过田野,看见一些家伙骑自行车经过,车把上捆着大束大束的风信子,因为穗头凋败,花朵已经褪色,被折的荭秆散乱地耷拉着赤裸的身子,成了一团糟。对于本身的待遇,羊齿可并不十分在乎。这是一种野生植物,可偏偏喜欢与人类文明的雅趣沾点边。它们从农舍窗户后面的果酱罐里探出身来,搔头弄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只要罐子里有水,足足可能活一个星期。在曼陀丽,野花不得进屋。他在由围墙圈起的花园里栽培几种仅供室内摆设用的鲜花。他告诉我,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更好看,玫瑰顿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的感觉,就像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时变得神秘深沉。一年之中有八个月,他让人在曼陀丽室内陈设玫瑰。我喜欢丁香吗?他问。草坪的尽头有一棵丁香树,站在他卧室的窗口就可闻到丁香的芬芳。他的姐姐是个冷漠而讲求实际的人,因此常常抱怨曼陀丽到处一片花香,使她沉醉。也许她是对的。那他也不管。唯有花香合他的胃口,使他陶醉。回忆早年,他总想起插在白色花瓶里的大束紫丁香以及弥漫在屋子四处发人遐思的扑鼻异香。从山谷通向海湾的那条幽径,也是花团锦族,小径的左边种着大丛大丛的各色杜鹃。五月哪一天的黄昏,你如果沿着小径散步,就会发现灌木丛仿佛在风中淌汗。你弯身拾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手指把它捻碎,顿时,从你的手掌心散发出干种奇香,沁人心脾。而这一切只不过是由一片被揉捏破碎的花瓣发出的。你悠然神往地走出山谷,来到海滩,脚下是坚硬的白色圆卵石和平静的海水。多么奇妙的对照!也许过于突兀……他说话的当儿,我们的汽车已回到闹市的交通中心。不知不觉之间,暮色已经降临,我们正置身于蒙特卡洛一片华灯和喧闹之中。大街上的喧嚣声刺激我的神经;黄灿灿的灯光亮得耀眼。时间飞快地溜走,愉快的出游就这样乏味地收场,我真不甘心。我们马上就要回到旅馆。我在车厢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我的手套。找到手套的同时,我的手指碰上一本书,精致纤巧的封面说明这是一部诗集。车子在旅馆门前放慢速度的当儿,我正眯缝着眼睛想看清书名。“要是你愿意,拿去读吧,”他说。驾车出游已告结束,我们回到了旅馆,曼陀丽已被抛在几百英里之外,他的语调于是又变得随随便便,漫不经心。我暗自庆幸,抓着手套的手同时紧紧地抓住这本书。一天就要这样过完,我正想得到一件属他所有的东西。“下车吧,”他说。“我得把车开过去放好。今晚我上外面吃饭,不会在餐厅里再见到你了。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陪我。”我独自走上旅馆的台阶,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玩乐收场而兴犹未尽的小孩。下午的出游对我是一种娇纵,使我不知如何打发这天余下的几个小时才好。我想到在就寝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而独个儿去吃晚饭又何其无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无法正面回答楼上那护士狡黠的查询,更无法面对范·霍珀夫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可能对我进行的盘问。所以我干脆在休息室一隅坐下,躲在一根柱子背后,要侍者送茶点来。侍者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我独个儿用茶,他自然不必使出浑身解数来。再说,这时刚过五点半,是一天中最无精打采的时刻。一般人都已用过茶点,点菜饮酒却还早着呢。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若有所失,我只觉得凄凉孤独。我仰身靠在椅背上,拿起那部诗集。这本书已久经手指抚弄,显得相当陈旧,所以一下子就自动翻开在某一页上,这一页一定是有人经常翻阅的。“日日夜夜,我奔逃;年复一年,我奔逃;奔逃,奔逃,穿越内心迷津,透过泪眼腺肥,我躲开天狗奔逃。飞也似地奔逃,奔逃;背后传来连串狂笑,眼前是斜坡山地。我纵身投进张着大嘴的深渊,任恐惧把我心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