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苦恼的声音:“我病了。”“没有,你没病。安静些,别连这一点点爱心都对你表姐小气。”“臭坏蛋霸道鬼弗兰淇。”他不高兴地尖声抱怨。“她现在怎么坏啦?她只是累坏了躺一会儿。”弗·洁丝敏别转面孔,贴住贝丽尼斯的肩膀。她能感觉到贝丽尼斯柔软的大乳房贴在她的后背,她的软和宽大的肚子,她的温暖结实的大腿。弗·洁丝敏呼吸急促,但很快就平缓下来,与贝丽尼斯的呼吸一致。她们俩贴近得如同一人。贝丽尼斯僵硬的双手相扣,搂在弗·洁丝敏胸前。她们背朝窗户坐着,面前的厨房现在差不多已经全黑。后来是贝丽尼斯叹息一声,开始对方才的古怪对话进行一番总结。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9)“我想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你的意思,”她说,“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定了。我们生来就各有各命,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每个人都被限定了。我生为贝丽尼斯,你生为弗兰淇,约翰·亨利生来是约翰·亨利。也许我们都想自由,挣脱了好自己做主,但无论怎样努力都在定局之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自己限定。这是不是你想要说的?”“我不知道,”弗·洁丝敏说,“但我不想被限定。”“我也不想,”贝丽尼斯说,“谁都不想。而我被限定得比你还厉害呢。”弗·洁丝敏理解她为何这样说,是约翰·亨利奶声奶气地发问:“为什么?”“因为我是黑人,”贝丽尼斯说,“因为我是有色人种。每个人都这样或那样地被限定,但他们又格外地钳制着一切有色人种。他们将我们区分出来,逼进死角。我们首先被生而为人,受到跟所有人一样的限定,如我刚刚对你说的,然后我们生为有色人种又受到另外的限定。有时候,像哈尼这样的男孩会觉得窒息,想要去破坏些什么,或者将自己打个粉碎。有时候这些让我们无法承受。”“我理解,”弗·洁丝敏说,“但愿哈尼有办法。”“他只感到绝望。”“是的,”弗·洁丝敏说,“有时候我也想砸坏点什么。我希望自己能把整个镇子捣个稀巴烂。”“我听你提起过,”贝丽尼斯说,“但这没有用。关键在于我们都被限定了。我们用这样那样的办法,想松动,想让自己自由。比如,我和鲁迪。当我和鲁迪在一起,我就不觉得自己那么不自由。可是后来鲁迪死了。我们到处尝试,使尽浑身解数,但无论如何总是不能挣脱。”这番话几乎叫弗·洁丝敏害怕。她靠紧贝丽尼斯,两人非常缓慢地呼吸着。看不到约翰·亨利,但她能感觉到他。他踩上椅子后面的横档,抱着贝丽尼斯的头。他揪住贝丽尼斯的耳朵,因为片刻后只听贝丽尼斯说:“宝贝儿,别这样扭我的耳朵,我和弗兰淇不会飘起来穿过天花板走掉,把你丢下。”水在厨房水池里慢慢滴落,老鼠在墙后敲敲打打。“我想我懂你说的,”弗·洁丝敏说,“不过与此同时你几乎可以用‘飘零’代替‘限定’这个词。虽然它们的意思相反。我是指你到处走,你看到那些人,但在我看来,他们却是各自飘零的。”“无拘无束吗,你是说?”“啊,不是!”她说,“我是指你看不出有什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你不知道他们都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比如说,为什么居然会有人来到我们这个小镇?所有这些人来自何方,打算做些什么?想想那些士兵。”“他们出生,”贝丽尼斯说,“然后死去。”弗·洁丝敏声音尖细高亢。“我知道,”她说,“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人们飘零着同时却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飘零着。所有这些人,你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联结在一起。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原因和联系。可是我好像表达不出来,我不知道。”“如果能你就是上帝了,”贝丽尼斯说,“你难道不明白?”“也许。”“我们所知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可我想知道。”后背开始酸麻,她在贝丽尼斯膝上活动一下,伸个懒腰,长腿摊开伸到桌子下面。“不管怎样,等我们离开冬山,我就再也不用烦心了。”“你现在也用不着,没有人要求你解开世界之谜。”贝丽尼斯有意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弗兰淇,你有一副全人类最尖的骨头。”这是叫弗·洁丝敏站起来的明显暗示。她本应打开灯,从烤炉里拿一块糕饼,然后出门做自己的事。但她又躺了一会儿,脸伏在贝丽尼斯肩上。夏夜的声音混沌而悠长。“刚才那些话我从没说过,”末了她说,“还有,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在这儿——就现在,这一分钟,此时此刻。但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这一刻就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永永远远。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拉回来,过去了。你想过这个吗?”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20)贝丽尼斯没有回答。厨房此刻已经沉入黑暗。三人无言地坐着,彼此靠近,呼吸相闻。而后事出突然,可为了什么、怎么开始的,却没人知道:他们三个哭了。他们在同一瞬间开始哭泣,就像在这样的夏夜,他们常常齐声歌唱一样。在黑暗中,那个八月,他们往往不约而同唱起一曲圣诞颂歌,或类似斯里倍丽蓝调之类的歌。有时他们能彼此预先有所感应,对唱什么也有默契。又或者,没有形成默契,于是同时有三个曲子唱出来,直到最后彼此串了调,成为一支特别的三重唱。约翰·亨利扯着嗓子唱出高音,不管他自称唱的是什么,听起来总是老调:一个又尖又颤的声音悬在半空,像给其他两人的歌声搭建的音乐天棚。贝丽尼斯的嗓音低沉、鲜明而浑厚,脚跟轻轻打着拍子。老弗兰淇在约翰·亨利和贝丽尼斯的两个音部间游走,忽高忽低。就这样三种嗓音互相糅合,不同的声部交织在一起。他们经常这样唱,在八月傍晚黑暗的厨房里,他们的歌声既动听又古怪。但此前他们从没有这样突然地哭过。虽然哭的理由各各不同,但开始于同一刹那,就像是商量好的。约翰·亨利哭是因为嫉妒,虽然后来他想解释为墙后老鼠的缘故。贝丽尼斯哭是因为谈起了黑人,或者是因为鲁迪,又可能是因为弗·洁丝敏的骨头真的太尖。弗·洁丝敏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她说出的理由是那板寸头和胳膊肘上的硬皮。他们在黑暗中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就停止了,像开始一样突然。这番异乎寻常的动静让墙后的老鼠噤了声。“起来吧。”贝丽尼斯说。他们围桌而立,弗·洁丝敏开了灯。贝丽尼斯挠挠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我们一伙实在是丧气,真莫明其妙。”黑暗过后的光亮格外突兀刺眼。弗·洁丝敏打开水池的龙头,将头伸到水流下面。贝丽尼斯用一块抹布擦擦脸,在镜子前拍弄她的辫子。约翰·亨利站着,活像个侏儒老太婆,头戴插羽毛的粉红色帽子,脚穿高跟鞋。厨房四壁白晃晃的,满是鬼画符的涂鸦。他们三人在灯光下相互眨着眼睛,像三个陌生人,又像是三个见了光的鬼魂。然后大门开了,弗·洁丝敏听到父亲脚步沉重,慢慢走进门厅。飞蛾已经附在窗上,翅膀平贴着纱窗,最后一个在厨房共度的下午至此结束。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1)那天晚上较早的时候,弗·洁丝敏经过了监狱门前。她要去苏格维尔算命,虽然监狱并不顺道,但还是想在永离小镇之前,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因为它已经惊吓和纠缠了她春夏两季。那是一座砖砌的旧监狱,三层楼高,被一圈圈的旋转式铁丝网围住,顶上还拦着带蒺藜的电线。里面有小偷、强盗,还有杀人犯。罪犯们被关在石头囚室里,窗户上封着铁条,纵然他们可能会砸石墙、掰铁条,却永远插翅难逃。他们穿着条纹的囚服,吃着没一丝热气的带蟑螂的豌豆和玉米饼。弗·洁丝敏认识几个关在里面的人,全是黑人——一个叫开普的男孩,和贝丽尼斯的一个朋友,她被白人女雇主指控偷了一件运动衫和一双鞋。要逮捕你的时候,囚车尖叫着来到你家,一伙警察蜂拥而入,揪住你把你拖进监狱。自打从西尔斯—罗伯克商店拿走一把三折刀,监狱就吸引了老弗兰淇——在晚春的某些下午,她会来到对面的街道,一个被称为“监狱寡妇路”的地方,朝它注目良久。有时一些犯人会扒着铁条朝外看,她觉得他们的眼睛,和博览会上那些怪物的长眼睛一个样,在向她呼唤,似乎在说:我们知道你。偶尔地,在周六的下午,从那间被叫做牛栏的大囚室里,会传出犯人的狂呼乱叫或者引吭高歌。但今晚的此刻监狱是安静的——只在一间透亮的囚室里可以看见一名犯人,更确切地说,是他的脑袋以及攥着铁条的两只拳头的轮廓。砖墙的监狱阴森森的,虽然场院和一些囚室亮着灯。“你为什么被关起来?”约翰·亨利喊道。他站在离弗·洁丝敏稍远一点的地方,穿着那件水仙花的衣服,因为弗·洁丝敏已经将戏服都给了他。她不想带上他,但他又是讨好又是恳求,最后还是跟在了屁股后面。那犯人没回答,他又尖着嗓子高喊一声:“你会被吊死吗?”“别吵!”弗·洁丝敏说。今晚监狱并没让她害怕,因为明天此时她已经远走他方。她最后看了一眼监狱,然后继续朝前走。“如果关在监狱里的是你,别人朝你这样喊你会愿意吗?”走到苏格维尔时八点已过。这是一个空气混沌的淡紫色的傍晚。街道两边房屋拥挤,门户洞开,一些客厅里有油灯忽闪,照出了前屋的床和带装饰的壁炉架。周围语声含混,从某处传来了钢琴和小号演奏的爵士。孩子们在小巷子里玩耍,在尘土上留下带螺纹的脚印。人们为周六晚上着意打扮,在一个拐角,她碰到一群嬉闹的黑人男孩和女孩,他们都穿着亮闪闪的晚会服装。街上有一种派对的气氛,让她想起自己也一样,可以在这个夜晚赴蓝月亮之约。她和街上的人说话时,再次感应到那种不可言说的联系,存在于她和别人的眉目之间。铁线莲藤蔓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混和了刺鼻的尘土味儿、户外厕所的味道,以及晚饭的气味。贝丽尼斯住的房子在楝树街的拐角——有两间屋,带一个小小的前院,边角镶着一圈儿碎瓷片和瓶盖。前门廊处一张长椅上摆着几盆清凉的暗绿色蕨类植物。门只半开,弗·洁丝敏能看到里面昏黄闪烁的灯火。“你在外面等着。”她对约翰·亨利说。门背后一个有力而粗哑的声音在低语,弗·洁丝敏敲了敲门,那声音停了片刻,然后问道:“谁?是谁?”“我,”她说,如果她报出现在的名字,大妈妈一定不认识,“弗兰淇。”房间里很憋闷,木窗板徒劳地开着,一股病人和鱼的味道。拥挤的客厅很整洁,一张床靠右边的墙摆放,对过儿是一台缝纫机和一架泵风琴。鲁迪·弗里曼的照片挂在壁炉上方,壁炉台上摆着花哨的日历、博览会奖品和各种纪念品。大妈妈躺在门边靠墙的床上,这样白天就能从前面的窗户看到有绿蕨的门廊和街景。她是一个黑人老太婆,皱纹密布,瘦骨嶙峋,活像一只扫帚把。她左边脸和脖子的皮肤像油脂一样,因此半边面孔近乎白色,而其他部分则是赤褐色。老弗兰淇一度以为大妈妈要慢慢蜕变成白人,但贝丽尼斯说那是一种皮肤病,有时候会发生在黑人身上。大妈妈过去给人做清洗和为窗帘打褶子的活儿,但后来病痛让她弯不下腰,于是便卧床了。但她并未丧失任何禀赋,相反,却突然有了未卜先知的异能。老弗兰淇总觉得她诡异得很,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大妈妈在她心里总是和住在煤房里的三只鬼有瓜葛。即便到了现在,她不再是个小孩子,大妈妈还是让她有些战战兢兢。大妈妈身下塞着三只钩有花边的鸭绒枕头,瘦骨支离的腿上搭了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客厅的桌子连带台灯已经挪到床边,让她能拿到上面的东西:一本算命的书,一个白碟子,一个针线篮,一个盛水的广口玻璃杯,一本圣经,还有些其他的物什。弗·洁丝敏进来之前大妈妈在自言自语,这是她的老习惯,喜欢一边躺在床上,一边告诉自己她是谁、她正在做什么、她还打算做什么。墙上有三面镜子,反射着波浪一般起伏不定的灯光,灯火昏黄跳动,投下大片阴影。灯芯该剪了。有人在后屋走动。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2)“我想算命。”弗·洁丝敏说。大妈妈独自一人时自说自话,而其他时候却可以非常安静。她盯着弗·洁丝敏看了片刻,然后才说:“好吧。把风琴前的凳子拉过来。”弗·洁丝敏把凳子移近床边,身子向前,摊开手掌。但大妈妈没有接过她的手。她在端详弗·洁丝敏的脸,然后把嘴里含的一口烟叶吐进从床底下拖出来的一只夜壶里。等了那么久没动静,弗·洁丝敏想到她正试着看透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中忐忑。后屋的脚步停了,屋里半点儿声息都没有。“用心回想,”她终于说,“告诉我最近一次梦中所见。”弗·洁丝敏尽力回忆,但她不是常常做梦。终于她想起了这个夏天的一个梦。“我梦见一扇门,”她说,“我只是看着它,就在这时,它开始慢慢打开,让我感觉怪怪的,然后就醒了。”“梦里有一只手吗?”弗·洁丝敏想了想:“我想没有。”“门上有没有蟑螂?”“呃——我觉得没有。”“它的意思是这样,”大妈妈眼睛慢吞吞地闭上,再慢吞吞地睁开,“你的生活将会有一个改变。”接下来她拉过弗·洁丝敏的手,研究了好半天。“我看到你会跟一个蓝眼睛、浅色头发的男孩结婚。你会活到七十岁,但得对水小心点。我看到一条红泥沟,和一包棉花。”弗·洁丝敏心中暗暗想着自己白来了,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那又表示什么呢?”但这老妇人蓦地抬起头,扯直了颈上的筋,大喝一声:“你,撒旦!”她在看着客厅和厨房之间的那面墙,弗·洁丝敏也转头从肩上看过去。“是。”一个声音从后屋应道,听起来像是哈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把你的大脚从厨房桌子上拿开!”“是。”哈尼又应了一声,声音温驯如摩西。弗·洁丝敏能听到他把脚放到地板上。“你的鼻子都快长到书里去了,哈尼·布朗。放下书,吃你的晚饭。”弗·洁丝敏一阵激灵。难道大妈妈可以看穿墙壁,看到哈尼把脚举到桌上看书?难道那对眼睛可以穿透一面不折不扣的木板墙?看来她还是把每一个字都听仔细为好。“我看到一笔钱。一笔钱。我还看到一个婚礼。”弗·洁丝敏伸出的手抖了抖。“这个!”她说,“跟我说说这个!”“婚礼还是钱?”“婚礼。”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放得很大,投射到光秃秃的木板墙上。“是你一位近亲的婚礼。我还预见到会有一趟旅行。”“一趟旅行?”她问,“什么旅行?长途的?”大妈妈手指如钩,布满灰白的斑点,掌心像是融化的粉红色生日蜡烛。“短途旅行。”她说。“怎么会——”弗·洁丝敏说。“我看到出发和回来,一次离去和返回。”根本没有意义,因为贝丽尼斯一定对她说过冬山之行,还有那婚礼。但如果她可以透视墙壁的话——“你肯定吗?”“嗯——”这一次那粗嘎苍老的声音没那么把握十足,“我看到一次离去和返回,但也许不是最近。我不能肯定。因为同时我还看到许多道路、火车,还有一笔钱。”“啊!”弗·洁丝敏说。脚步声传来,哈尼·卡姆登·布朗站在客厅和厨房间的门槛上。他今晚穿一件黄色衬衫,打着领结,一如既往地衣冠楚楚——但他的黑眼睛神情忧郁,长脸绷得像石头。弗·洁丝敏知道大妈妈对哈尼·布朗的评价。她说他是上帝没完成的孩子。造物主太早地从他身上撒了手。上帝没有将他完成,所以他不得不四处荡悠,做做这个,干干那个,自己完成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时,老弗兰淇不解其中隐含的意思。这话让她在心里构想了一个奇怪的半拉男孩——一只胳膊,一条腿,半张脸——一个半边人顶着阴沉的夏日,在镇子的各个角落蹦来跳去。但后来她理解得多了一点。哈尼会吹小号,在黑人高中成绩第一,还从亚特兰大订了一本法语书,自学了些法语。但有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发狂,在苏格维尔疯子般乱闯,连续好几天四处折腾,直到朋友们将半死不活的他带回家。他的嘴唇能像蝴蝶一样轻捷地翕动,谈吐比她所知的任何人都毫不逊色——但有时候他只会发出一声黑人的咕哝,就算是家人也莫名所以。造物主,大妈妈说,太早从他身上撒了手,留下他一生抱憾。现在他站在那里,倚着门框,瘦削而孱弱,尽管脸上有汗,不知怎么看起来却冷冷的。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3)“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事吗?”他问。这天晚上哈尼身上有些什么触动了弗·洁丝敏。似乎是——当看到他忧伤的、无波无澜的眼眸——她觉得自己有话要对他说。他的皮肤在灯光下是深深的紫藤的颜色,嘴唇安静而伤感。“贝丽尼斯跟你说过那婚礼吗?”弗·洁丝敏问道。但是,这是唯一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并非一定得谈婚礼。“啊嗯——”他回答。“我现在没什么事。T.T.很快就会来陪我一阵,同时等着会贝丽尼斯。你要去哪里,孩子?”“我要去福克斯福斯。”“哦,心血来潮先生,什么时候决定的?”哈尼靠在门柱上,倔强而沉静。“为什么你行事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呢?”大妈妈说。“我就待一个星期天,星期一上午回来。”有话对哈尼·布朗说的感觉仍然纠缠着弗·洁丝敏。她对大妈妈说:“婚礼的事你还没跟我说完呢。”“是。”她眼睛瞧的不是弗·洁丝敏的手掌,而是那欧根纱裙子、长筒丝袜以及银色的新鞋。“我说了你会和一个浅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孩结婚,在将来。”“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另外那场婚礼。还有旅行,你还看见了道路和火车。”“没错,”大妈妈说。但弗·洁丝敏有种感觉,她的心思已不在自己身上,虽然她又在看手掌。“我看见了一次旅行,出发而后返回,还有一笔钱,一些道路和火车。你的幸运数字是六,不过十三有时也能给你带来好运。”弗·洁丝敏想反驳和争辩,但你怎能跟算命的人相争呢?她想至少对运程多弄明白一点,因为有回程的旅行与预见中的道路、火车相矛盾。但就在她刚要追问下去的时候,前门廊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然后T.T.走进客厅。他举止非常得体,进门前先擦擦脚,还给大妈妈带来一盒冰淇淋。贝丽尼斯说过他不曾叫她颤栗,确实他称不上美男子。他的肚子塞在背心里像个西瓜,后颈上有几道肥肉。他同时带进来一股相聚的热闹劲儿,这是一直以来,弗·洁丝敏对这两间房又爱又妒的地方。在老弗兰淇看来,似乎每次上这儿找贝丽尼斯,屋子里总有很多人——家人、各路堂亲表亲、朋友。冬天他们会坐在壁炉前,围着因透风而轻轻舞动的火苗,七嘴八舌地谈天。在清朗的秋夜他们总是最先弄到甘蔗,贝丽尼斯砍削那光滑的紫色长茎上的节,片片嚼过的碎渣印着齿痕,被扔在地板上摊开的旧报纸上。灯光让房间看上去不一般,连气味也非同寻常。现在,T.T.来了,唤起众人相聚喧闹的旧日感觉。算命明显已经结束,弗·洁丝敏在桌上的白瓷碟子里放入一枚角币——虽然没有明码标价,关心命运的人们来找大妈妈,一般都付了他们认为合理的价钱。“我说,我可从没见过谁像你这么长个儿的,弗兰淇,”大妈妈说,“你该顶块砖在脑瓜上。”弗·洁丝敏脚跟软了软,膝盖悄悄弯了一点,缩起了肩膀。“这身裙子很漂亮。瞧那对银鞋儿!还有丝袜!你像个蛮好看的大姑娘呢。”弗·洁丝敏和哈尼一起离开屋子,有话对他说的感觉仍让她不得安宁。一直等在巷子里的约翰·亨利朝他们冲过来,但哈尼这次没有将他举在半空转圈子,有时候他会这样。哈尼今晚有些意兴阑珊似的。月光如银。“你到福克斯福斯去干什么?”“只是转转。”“你相信那些命运吗?”哈尼没回答,她又说下去:“还记得她吼你把脚从桌上拿下去,吓我一大跳。她怎么会知道你的脚在桌子上?”“镜子,”哈尼说,“门边有面镜子,所以她能看到厨房里。”“哦,”她说,“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运。”约翰·亨利拉着哈尼的手,仰头看他的脸:“什么是马力?”弗·洁丝敏感觉到了婚礼的力量。这最后一个夜晚,她仿佛有必要做些指令和建议。她应该对哈尼说点什么,一个提醒或一些指点。她开动脑筋,想出一个主意:它是这么新鲜,不期而至,让她顿时收住脚步,站着一动不动了。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4)“我知道你该怎么办。你应该去古巴或者墨西哥。”哈尼领先几步路,她说话时他也停了下来。约翰·亨利站在中间,挨个儿看看他俩,皎洁的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神秘。“错不了,我是很认真的。在福克斯福斯和这个镇子之间来来去去,这样打发时间对你没好处。我看了很多古巴人和墨西哥人的片子,那里的人过得很好。”她顿了顿,“我想说的是,我认为你在这个镇子永远不会幸福,我觉得你应该去古巴。你肤色那么浅,连表情都有些像古巴人。你可以去那里,变成个古巴人。你可以学会那外国话,那些古巴人永远不会知道你是个黑人。你懂我的意思吗?”哈尼静止如一尊黑色雕像,缄默亦然。“什么?”约翰·亨利又问道,“他们是什么样儿的——那些马力?”哈尼猛然转身,继续穿过小巷。“这是天方夜谭。”“不,不是的!”哈尼对她用了“天方夜谭”这个词,让她感觉惬意,在继续劝说之前,她还默默地又念了一次。“压根儿不是天方夜谭。你记着我的话,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但哈尼只是笑笑,拐进另一条巷子。“再见。”镇中心的街道让弗·洁丝敏想起狂欢节的市集,有着相同的休闲自在的假日气氛。还有,和早晨一样,她感到自己是所有事物的一部分,是参与的、欢欣的。主街的拐角处,有人在卖机器老鼠。失去胳膊的乞丐膝头摆着锡杯,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张望着。她过去从没见过入夜的前街,因为到了晚上她就只能在家附近玩儿。街对面的货仓黑洞洞的,但街道远远的那头,四四方方的纺织厂那么多的窗户全都透亮,传来微弱的机器嗡嗡声和染坊的气味。大部分商家都开着,霓虹灯招牌光怪陆离,前街因它们而显得水光粼粼。街角站着士兵,还有一些士兵带上和他们约会的大女孩在闲逛。满耳是深夏时节的混响——杂沓的脚步声和笑语,在这混杂的声响上方,某人的大嗓门从楼上往夏天的街道里吆喝着。建筑物散发着砖头曝晒后的暑气,人行道暖烘烘地踩在她银色的新鞋下。弗·洁丝敏在蓝月亮对面的街角停住脚步。与那个士兵结识的上午,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中间隔了在厨房里消磨的漫长下午,士兵的印象好像有些褪色。那个约会,那个下午,似乎都变得异常遥远。时间将近九点,她心中踌躇不定。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觉得某个地方出了错。“我们要去哪里?”约翰·亨利问,“我觉得应该回家了。”这声音吓了她一跳,因为她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绷着两条腿站在那儿,眼睛大大的,身上那套薄纱旧戏服脏兮兮地拖在地上。“我在外面还有事,你自己回家。”他望着她,把嘴里嚼的泡泡糖掏出来——他想将它粘到耳背上,但汗湿的耳朵太滑溜,因此最终他又将之放回了嘴里。“你和我一样认识回家的路。照我说的做。”出奇的是,约翰·亨利听了她的话。可是,当她目送他从身边离开,在拥挤的街道上越走越远,心中升起一种空荡荡的负罪感——他套在那戏服里,那么稚弱,惹人怜惜。从街道跨进蓝月亮,就像从博览会的露天场地走进小展厅。蓝色的光,晃动的面孔,混杂的声音。柜台和桌子边挤满了士兵、男人和兴高采烈的女士。她应约来见的士兵在靠内的角落玩老虎机,一个又一个镍币投进去,只输不赢。“啊,是你。”他说,瞧见她站在自己身边。他的双眼有片刻的失神,是那种正在脑海里唤起某种记忆时的眼神——但只是一刹那。“我正害怕你叫我空等呢。”他放进最后一枚镍币,握紧拳头砸了一下老虎机。“我们找个地方。”他们坐在柜台和老虎机之间的一张桌子边。虽然时钟显示没坐多久,但弗·洁丝敏却觉得捱不到头似的。不是因为士兵对她不够友好。他很友好,但他们俩说的话总是不搭界。这背后有一层很蹊跷的东西,她说不清道不明。士兵梳洗过了。他肿胀的脸,还有耳朵和双手,都已弄干净。润发油使红头发颜色变暗,还梳出了一道波浪。他说他下午睡了觉。士兵心情愉快,说话随便。虽然她喜欢愉快的人,不拘谨的谈话,但却不知如何应对。那种情形再次出现:士兵好像又在说一些另有深意的话。她尽了力,但总是听不懂——然而,她听不懂的主要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话外的那种语气。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5)士兵拿着两杯饮料回到桌边。弗·洁丝敏喝了一口,怀疑里面含有酒精。虽然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是给吓了一跳。这是犯罪,十八岁以下人士饮用酒精饮料是违法行为。她将玻璃杯从面前推开。士兵既友好又愉快,但在他又喝了两杯之后,她开始担心他会否将自己灌醉。为了找话题,她提起自己的哥哥曾在阿拉斯加游泳,但好像没能引起他的注意。战争、外国、世界,他通通不接茬。对他开的玩笑,她再怎么使劲儿,也找不到任何对题的应答。她就像一个糟糕的小学生,在音乐会中要与人合奏一首她全然不知的曲子。她百般努力地把握调子,想让演奏进行下去。但很快她便放弃了,只管咧着嘴笑,直到嘴巴发木。人头涌动的屋内蓝光幽幽,一片嘈杂,乌烟瘴气,这些都让她头昏脑涨。“你是个怪有意思的姑娘。”末了士兵说。“巴顿,”她说,“我打赌他两周内会打赢战争。”士兵现在静了下来,面容有一点呆。他的眼睛盯着她看,带着她中午留意到的那种奇怪的神情,一种此前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她无法读懂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放软了声音含糊地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美女?”这样的称呼,弗·洁丝敏不知道该不该喜欢。她彬彬有礼地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哦,洁丝敏,上楼好吗?”他的语调是在问,可是没等她回答,他已经从桌边站起,“我在上面有个房间。”“我还以为我们要去闲暇时光跳舞什么的呢。”“急什么?”他说,“乐队差不多十一点才开始演奏呢。”弗·洁丝敏不想上楼,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谢绝。就好像走进一个博览会的展厅,或者是坐上了旋转车,一旦开始,不到展览结束或者车停下来,你便无法退场。这士兵,这约会,也是如此,她不能说走就走。士兵站在楼梯下等着,她无法拒绝,只好跟在后面。他们走上两段楼梯,进入一条逼仄的走道,里面散发着尿臊味和油毡的味道。而脚下所走的每一步,不知怎么都让她觉得是个错误。“这个旅馆真有些怪怪的。”她说。是旅馆房间里的寂静让她戒备和害怕。随着房门的关闭,这寂静即刻便显露出来。光秃秃的电灯泡从天花板垂下,在它的光照中房间显得粗鄙丑陋。脱漆的铁床睡后没有整理,地板中间摊开一口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堆着军服。浅色的橡木桌上,有一只装满水的玻璃罐,还有一包吃了一半的肉桂卷,表面有蓝白二色的糖衣,还有肥硕的苍蝇。没装纱网的窗户敞开,廉价窗纱在顶上打了个结,让空气进来。房间一角有个洗手盆,士兵掬起冷水洗了把脸——肥皂只是一条普通的肥皂,已被人用过。洗手盆上方有一个指示牌,写着:洗漱专用。虽然士兵脚步有声,还有水声嘀嗒,寂静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弗·洁丝敏走到窗前,下面是一条窄窄的巷道,还有一面砖墙。一道摇摇欲坠的太平梯伸向地面,底下两层楼透射出光亮。外面是八月夜晚里的人语声和一台收音机的声音,而屋内也时有响动——所以那寂静该如何解释呢?士兵坐在床上,现在她将他完完全全只看作单个的人,而不是作为那喧哗而自由的人群中的一员。那一群人漫步在镇里的街道上,转身便离开此地,一起奔向外面的世界。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她觉得他与他们无关,而且长相难看。她再不设想他在缅甸、在非洲、在冰岛,甚至阿肯色。现在她眼中的他,就是此刻在房间里、在床上坐着的他。他的浅蓝色的眼睛彼此凑得很近,正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瞧着她——一种混沌的温柔,好像那对眼睛曾在牛奶里洗过。房间里的寂静与厨房里中那种寂静类似:昏昏欲睡的下午,有时连钟都停了下来——此时便有一种神秘的不安潜入她的心头,一直盘踞到她发现问题何在为止。她曾与这种寂静打过几次交道——一次是在西尔斯—罗伯克商店,在她突然沦为窃贼前的一刻。再有就是那个四月的下午,在迈基恩家车库。这种静寂预先警告着什么,未知的麻烦将紧随其后;这种寂静的感觉,不是由于没有声息,而是一种等待、一种悬疑。士兵没有将他那对异样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她怕极了。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6)“来,洁丝敏,”他说,声音有些怪,断续而低微。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向她:“我们别再兜圈子了。”接下来的一分钟,就像发生在博览会的疯子展厅,或者是米勒奇维尔真正的疯人院里。弗·洁丝敏已经向门口走去,因为她再也受不了那寂静。就在她经过士兵身边时,他攫住了她的裙子,将吓得发软的她拉着一起倒在床上。接着发生的事疯狂到了极点。她感觉到他的双臂箍着自己,闻到了他衬衫上的汗酸气。他并不粗暴,但这比粗暴更疯狂——有一刻她惊得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无力挣开,但却用尽全力咬了下去,咬到的东西肯定是那疯子士兵的舌头。他惨叫一声,她才得以脱身。然后他带着满脸的惊诧和痛楚逼过来,她伸手拿起玻璃水罐,朝他当头砸下。士兵晃了几晃,两腿慢慢瘫软,然后慢慢仰天倒在地上。那一记闷响如铁锤敲在椰子上,房中的寂静旋即应声而破。士兵一动不动地躺着,惊诧的表情还挂在雀斑密布、失去血色的脸上,一道血沫淌在嘴边。但他的头没有破,甚至也没有裂,他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她不知道。寂静结束了,正像厨房的那些时刻:经过最初的惶惑,她发现自己的不安源自时钟嘀嗒声的消失——但现在这儿没有钟让她摇晃,让她拿到耳边听一听,拧紧发条,然后释然。记忆纷乱地掠过心间,前屋里一场普通的抽筋,车库里的那些话,还有可恶的巴尼。但她没有让这些互不相关的碎片结成一个整体,只是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两个字,“疯子”。罐里的水泼上了墙,士兵躺在杂乱的房间里,一副惨相。弗·洁丝敏对自己说:快走!她朝门口迈了一步,然后又转回身,从太平梯攀援而下,很快就落到巷子里。她像刚从米勒奇维尔疯人院逃出来,身后被人追赶着,头也不回地向前猛跑。到达自己家所在街区的拐角时,她很高兴地看到了约翰·亨利·韦斯特。他在外面等着看绕街灯飞舞的蝙蝠,他熟悉的模样令她惊魂稍定。“罗伊舅舅找你呢,”他说,“你为什么抖成这个样儿,弗兰淇?”“我刚刚打破了一个疯子的脑袋,”她气息稍微平静一点后说,“我砸了他的头,不知道砸死没有,他是个疯子。”约翰·亨利望着她,一点都不大惊小怪。“他什么样儿?”她没有马上回答,他又问道:“是不是在地上乱拱,哼哼唧唧,流口水?”因为有一次老弗兰淇就是这样,想作弄一下贝丽尼斯找点乐子,但贝丽尼斯没有上当。“是这样吗?”“不,”弗·洁丝敏说,“他——”可是看着那对镇定的、孩子的眼睛,她知道她无法解释。约翰·亨利不会懂,他的绿眸子让她有些怪怪的感觉。有时候他的意识就像他画在便笺纸上的蜡笔画。有一天他就画了一幅拿给她看,是一个电话工人在爬电话线杆子。这人靠在保险带上,脚上的攀缘鞋套都一丝不苟地画了出来。这是一副很用心的图画,但她看完后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她看了又看,直到发现是怎么回事。这个电话工人是侧面像,但这个侧面上却摆着两只眼睛——一只在鼻梁上,另一只紧贴在它下面。那不是潦草造成的错误,两只眼睛都仔细地画上了睫毛、瞳仁和眼皮。这两只安在侧脸上的眼睛给她一种荒诞怪异之感。但跟约翰·亨利讲道理,说服他?那还不如对着水泥发议论呢。这么画是为什么?什么理由?因为他是个电话工人呀。什么?因为他在爬电线杆呀。想理解他的观点是不可能的。而他也不能理解她。“把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都忘掉。”她说。但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么说再糟糕不过,如此一来他肯定不会忘。因此她抓住他的肩膀,轻轻摇着他:“你发誓不会讲出去,这样起誓:如果我说了,就让上帝缝起我的嘴巴和眼睛,用剪子剪掉我的耳朵。”但约翰·亨利不发誓,他只是缩了缩大脑瓜,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嘘。”她继续努力:“如果你跟别人说了,我就可能被关进监狱,我们就不能参加婚礼了。”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3(7)“我不说。”约翰·亨利说。有时候他可堪信任,有时候则不,“我不是告密鬼。”进屋后,弗·洁丝敏把前门锁好才进客厅。她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晚报,脚上穿着短袜。在大门和她之间有父亲挡着,这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很怕警车来到,一直焦虑不安地留神听着动静。“我真希望现在立即就出发去参加婚礼,”她说,“我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她走到冰箱前,连吃六大勺甜炼乳,驱走嘴里的恶心感。提心吊胆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她把从图书馆借的书都拿出来,在客厅的桌上摆成一摞。其中一本是从成年人读物区借的,还没看过,她用铅笔在前边写道:如果你想读到令自己震荡的东西,翻到六十六页。在第六十六页她写道:电。哈!哈!她的焦虑一点点减轻,有父亲在身边让她没那么害怕了。“那些书得还给图书馆。”他父亲,四十一岁年纪,看看钟:“现在是所有不到四十一岁的人的上床时间。快,行动,不准讨价还价。我们五点钟得起床。”弗·洁丝敏站在门口,挪不开脚步。“爸爸,”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如果有人用一个玻璃水罐打了另一个人的头,那人一动不动倒在地上,你觉得他是死了吗?”她不得不把问题重复了一次,心里极为恼恨父亲,因为他不把她当一回事,让她一个问题要问两次。“呃,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用水罐打过什么人呢,”他说,“你呐?”弗·洁丝敏知道他是开玩笑地问,所以她只是边走开边说道:“这辈子无论去到哪里,都再也不会比明天去冬山更叫我高兴了,等婚礼结束,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会谢天谢地。我会那么地感恩不尽。”在楼上她和约翰·亨利脱了衣服,马达和灯关掉以后,他们一起躺在床上——虽然她说她一眨眼的时间都不会睡。不管怎样,她还是闭上了双眼,而再次睁开时,有人正在叫喊起床,房间里已晨光熹微。第三部《婚礼的成员》(第三部) “别了,难看的老房子。” 五点四十五分,她身穿带圆点的细薄纱裙,提着箱子,在经过走廊时说道。礼服装在箱子里,到达冬山之后就可以换上。在这个静谧的时刻,天空是暗哑的银色,像镜子的底面。天空下灰蒙蒙的镇子,看上去不具真实感,倒像它自己的一个投影,她向这个不真实的小镇也道了别。六点过十分,汽车开出了站——她摆出一副老乘客的样子,矜持地坐着,不跟父亲、约翰?亨利和贝丽尼斯坐在一处。但没过多久,她心里突然升起一大疑团,就算是汽车司机的回答也不能完全消除。他们应该向北而行,但她感觉上这车在往南去。天空燃烧一般,失了颜色,白昼明亮晃眼。他们经过纹丝不动、在日光下发蓝的玉米地,一垄垄红色的棉花田,一片片黑色的松林,乡野风光一里比一里更像南方。他们经过一些镇子——新城、里维尔、奇霍,一个赛一个地小。九点钟时,他们到达最为丑陋的一个地方,名字叫做“花枝”,要在这里换车。虽然有名如此,但这儿既没有鲜花,也没有树枝——只有一间孤零零的乡村小店,墙板上残留着一张老早的马戏海报,一棵楝树下停着一辆空货车,和一头睡着了的骡子。他们在这里等车去甜井。依然疑虑重重的弗?洁丝敏没有对午餐盒不屑一顾,虽然它一开始叫她满心羞耻,因为它让他们看着像一伙窝在家里没出过远门的人。汽车十点离开,他们于十一点到达甜井。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难以言说。婚礼像一场梦,一切都发生在她无能为力的世界里。从她稳重有礼地和大人们握手的那一刻起,到最后,当这个破灭的婚礼结束,她看着汽车载着他俩从身边离去,她扑倒在烫得嗞嗞作响的尘土中,最后一次喊出来:“带上我!带上我!” ——从头到尾,这场婚礼就如噩梦一样失控。中午过后不久它便完事,他们赶乘四点的车回家。 “好戏散场,完事大吉了。”约翰?亨利挨着她父亲,在汽车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坐下时鹦鹉学舌道,“现在我们回家上床睡觉。” 弗兰西丝想叫全世界去死。她坐在尾座上,挨着窗户和贝丽尼斯坐在一起。虽然已经不再抽泣,但她的眼泪还是像两道小溪,鼻子也湿乎乎的。她耷拉着双肩,压着一颗发胀的心,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参加婚礼的裙子。她和贝丽尼斯一道,跟后边的黑人坐在一起,想到这个时,她心里用了一个她从未用过的恶意的字眼,黑鬼 ——因为现在她恨每一个人,只想口出恶言羞辱他们。对约翰?亨利?韦斯特而言,这婚礼只是一大出好戏,他享受她在婚礼结束时的惨痛,一如享受那白蛋糕。她讨厌死他,这厮穿着他最好的白衣服,如今已被草莓冰淇淋弄脏。贝丽尼斯她也恨,因为对她来说,这一趟冬山之行不过是一次观光游览。至于父亲,她恨不得杀掉,他曾说过到家后再修理她。她恨每一个人,哪怕是拥挤在汽车上的陌生人,虽然她透过泪眼只能将他们看得模模糊糊——她希望这车掉进河里,或者撞上火车。而她最恨的人是自己,她恨不能叫全世界都死去。 “高兴点,”贝丽尼斯说,“擦干净脸,擤擤鼻子,慢慢就好了。” 贝丽尼斯有一条蓝色的舞会手帕,配她最好的蓝裙子和小山羊皮鞋——她把它递给弗兰西丝,尽管它是上好的乔其纱,而且不消说,不该用来擤鼻子。她可不管这个。她们两人之间的空位上有她父亲三条濡湿的手帕,贝丽尼斯开始拿其中一条擦拭那些眼泪,弗兰西丝既不动,也不躲。 “他们让老弗兰淇在婚礼上靠边站。”约翰?亨利笑吟吟,露出凸牙,大头咕咚从椅背上冒出来。她父亲清清嗓子,说道:“行啦,约翰?亨利,别惹弗兰淇。”贝丽尼斯加上一句:“坐好,规矩些。” 汽车开了很久,现在方向对她已经无关紧要,她无所谓。婚礼从一开始就很异样。那感觉就像六月头一个星期他们在厨房玩扑克牌,他们一天一天地玩桥牌,却从没有人手气好,拿的牌全都很烂,叫的点数也高不了——直到最后贝丽尼斯起了疑心,说:“咱们来数数这些老掉牙的牌。”于是他们就开始数牌,结果发现杰克和王后不见了。约翰?亨利最后承认,他先是剪了杰克的像,然后又把王后剪下作陪。他把边角藏在炉子里,偷偷地把人像带回了家。于是牌戏的纰漏被发现了,但婚礼的失败又作何解释呢? 婚礼全然不对,虽然她无法指出任何一处具体的错误。那房子是一座整洁的砖房,在小小的、阳光烘烤的镇子边上。她乍一进屋,眼珠似乎轻轻一跳;粉红色玫瑰,地板蜡的气味,银盘子盛的薄荷糖和果仁,印象混杂。每个人对她都很亲切。威廉姆斯太太穿着花边裙子,问了她两次读几年级,还问她在婚礼开始前,想不想到外面去荡秋千,用那种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威廉姆斯先生对她也很和气。他肤色发黄,颊上打着褶子,眼睛下面皮肤的颜色和纹理,像放久了的苹果核。威廉姆斯先生也问了她在学校读几年级。事实上,这是婚礼上人们问她最多的问题。 她想和哥哥以及新娘说话,跟他们谈谈,说出她的计划,就他们三个在场,但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贾维斯在外面检查借来度蜜月的车,嘉尼丝在前卧室梳妆打扮,被一群美丽的大姑娘簇拥在中间。她来来去去在两人间徘徊,却无从开口。有一次嘉尼丝搂着她,说她很高兴有了一个小妹妹——嘉尼丝吻她的时候,她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疼,说不出话来。贾维斯,当她在院子里找到他,玩闹地将她一把举起,说:弗兰淇,一身皮,阿拉嘎芳淇;踢着腿,拖着腿,弯弯腿的弗兰淇。他给了她一美元。 她站在新娘房间的角落里,想要说出:我好爱你们两个,你们是我的我们。请从婚礼上将我一起带走,因为我们应该在一起。甚至只要能说上一句:可以麻烦你到隔壁房间去一下吗,我有事要告诉你和贾维斯。然后让三人聚在一个房间里,设法向他们解释。如果她预先用打字机打下来就好了,这样就能递给他们,他们就能看到!但这一层她没有想到,现在她的舌头在嘴里直发沉,还打了结,只能微微颤抖着声音问——面纱在哪儿? “我能感觉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贝丽尼斯说,“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关节总是能知道。” 没有面纱,除了从结婚礼帽上垂下来的一小块纱网,而且没有人打扮得很隆重。新娘穿着白天的套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直接穿着晚装裙上汽车,而且及时发现了状况。她在新娘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站着,直到钢琴奏响婚礼进行曲的第一个音符。冬山的人对她都和蔼可亲,除了叫她弗兰淇,并且把她想得太小。一切都不在她的设想之中,就像六月里的那些桥牌游戏,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感觉:有些东西大错而特错了。 “振作些,”贝丽尼斯说,“我在为你设计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坐在这里一直在盘算着这事。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弗兰西丝连瞥一眼的反应都没有。婚礼像她能力之外的一场梦,或者像一出并非由她安排的演出,里面没有她的角色。客厅里挤满冬山的人,新娘和她哥哥站在房间尽头的壁炉前。再次看到他们比肩而立,与其说是她眩晕的双眼确实看到的一幅画面,不如说只是一种醉人的感觉。她用一颗心看着他们,然而心里只是在想: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他们还不知道。想到这个就像吞下一块石头般沉重。后来,新郎亲吻了新娘,饮料点心在餐厅奉上,屋内一团热闹和喜庆——整个过程中,她徘徊在他们身边,但话总是不能出口。他们不会带上我,她想。这个想法是她不能承受的。 威廉姆斯先生拿出他们的行李,她急忙带上自己的手提箱跟在后头。接下来的部分就像一场噩梦般的戏剧表演,演出进行时,某个狂热的女孩从观众席冲上舞台,自作主张演起了一个剧本里没有,也本不该有的角色。你们是我的我们,她的心在说,但喊出来的只是:“带上我!”他们向她求告,可是她已经坐在车里。最后,她抱住方向盘不放,直到父亲与另外某个人合力将她拉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倒身在空余尘埃的路上,她仍只是哭喊着:“带上我!带上我!”但听到的只有婚礼的来宾,因为新娘和她哥哥已经绝尘而去。 贝丽尼斯说:“再过三个星期学校就开学了,你就要读七年级A 班,会结识很多好孩子,交上新的像伊芙林?欧文一样你特别喜欢的知心朋友。” 这体贴的语气让弗兰西丝受不了。“我从没打算跟他们去!”她说,“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他们说等安顿好了要邀请我去,可我不会去,给一百万也不去。” “这我们都知道,”贝丽尼斯说,“现在听听我打算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开学以后,你会交上新朋友,到那时开个派对多好啊!在客厅开一个有趣的桥牌派对,有土豆色拉,还有小小的橄榄三明治,就是你派特姑妈为俱乐部一次聚会准备的,让你吃得忘了自己是谁的那种——圆圆的,中间有个小圆洞,露出下面的橄榄。一个好玩的有美味点心的桥牌派对。你觉得怎样?” 这种哄小孩的许诺刺痛了她的神经。她那不值钱的心一阵伤痛,她交叉双臂贴在心口上,轻轻摇晃:“这游戏是一场骗局,牌被做了手脚,全都是骗局。” “我们可以在客厅开桥牌派对,同时在后院还能再开一个,一个有热狗的化装派对。一个文雅,一个热闹。桥牌的赢家和最有趣的化装还有奖品。这些能叫你动心了吧?” 弗兰西丝拒绝看贝丽尼斯,也拒绝回答。 “你可以把晚报社交版的编辑叫来,让派对登上报纸。这会是你的名字第四次印在报纸上。” 没错,但这类事情对她再也不重要了。有一次,她的自行车撞了一辆汽车,那报纸称她做芳淇?亚当斯。芳淇!但现在她不在乎。 “别那么伤心,”贝丽尼斯说,“这不是世界末日。” “弗兰淇,别哭,”约翰?亨利说,“我们回家,把印第安人的帐篷支起来,玩个痛快。” 她无法止住不哭,抽泣中带着透不过气的声音。“噢,你闭嘴。” “听我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我只想,”过了片刻,弗兰西丝说,“我只希望,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不要有人跟我说话。” 终了,贝丽尼斯说:“好吧,那你就哭吧,就痛苦吧。” 此后的回程他们再没交谈。她父亲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一块手帕搭在鼻子和眼睛上。约翰?亨利躺在她父亲膝上,也睡着了。其他旅客昏昏然默不做声。汽车像个摇篮,轻轻晃动,发出低低的吼声。窗外是明亮的下午,偶尔可见兀鹰在高处懒懒地挂着,背后是白色耀眼的苍穹。他们经过红色的空旷的十字路,两边红色的沟壑深深,孤寂的棉花田里搭着朽败灰暗的小棚子。只有阴沉的松林带着些许凉意——还有那些数里之外的低矮的蓝色山丘。弗兰西丝木着一张倦脸朝窗外看,足有四个小时没说一个字。正当他们开进镇子之时,天气突然变了。天空低垂,变成灰紫色。树木暗绿,空气凝止,第一声闷雷远远传来。树顶上滚过一阵风,风声如水流冲刷,预示着暴雨将临。 “我说过的,”贝丽尼斯说,指的不是婚礼,“我的关节发疼。痛痛快快下一场暴雨,大家都会感觉好得多。” 雨没有下起来,只是空气里若有所待。风是热的。弗兰西丝对贝丽尼斯的话报以微微一笑,一种伤人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