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9)约翰·亨利的尖嗓门透着兴奋:“什么,弗兰淇?谁在收音机里说话?”“当我说我们,你以为我是指你和我和约翰·亨利·韦斯特,在收音机里对全世界说话。我出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约翰·亨利爬起来,跪在椅子上,额头可见蓝色的血管,脖子上筋脉绷起。“谁?”他喊叫道,“什么?”“哈!哈!哈!”她说,然后放声大笑;她绕着圈在屋里折腾,用拳头砸东西,“嗬!嗬!嗬!”约翰·亨利在尖叫,弗·洁丝敏穿着晚装在厨房胡闹,贝丽尼斯从桌边站起,高举右手要求肃静。然后突然间他们全都安静下来。弗·洁丝敏泥塑般站在窗前,约翰·亨利也急忙跑过去,两手扒着窗台,踮起脚朝外看。贝丽尼斯扭过头去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钢琴声也静了下来。“噢!”弗·洁丝敏低声道。四个女孩正走过后院。她们全都十四五岁,是俱乐部的成员。打头的是海伦·弗莱彻,其他人排成一行慢慢跟在后面。她们从奥尼尔家的后院穿过来,正缓步从葡萄架前走过。金色的阳光斜斜地倾泻在她们身上,将她们的皮肤也染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泽。她们穿着整洁光鲜的裙子。走过葡萄架时,每个人的影子在脚下伸出老远,细细长长地拖过庭院。马上她们就会走过去。弗·洁丝敏站着一动不动。在此前的夏日,她会怀着企盼,等着她们或许会喊她,告诉她已经被选为俱乐部成员——只有等到最后,在分明看出她们仅仅是经过时,她才会恼羞成怒地大叫大嚷,不准她们抄道穿过她家院子。但现在她平静地看着她们,妒意全无。末了,她兴起一阵冲动,想把婚礼的事朝她们大声喊出来,但在想好怎么说并说出来之前,几个女孩子已经走掉了。院子里空余一个葡萄架,和一轮旋转的太阳。“现在,我不知道你——”弗·洁丝敏最后说,但被贝丽尼斯打住:“没什么,好奇而已,”她说,“好奇而已。”当那最后一餐的第二轮开始时,已过了五点,将近黄昏。在以前的这个时辰,拿着红色扑克牌坐在桌边,有时他们会开始批评造物主。他们会评判上帝的工作,说起自己将怎样造一个更好的世界。约翰·亨利上帝会提高嗓门,快活而尖声尖气,和平时大不一样,他的世界是美味和怪物的混合体,丝毫没有大局观:暴长的手臂,可以从这儿伸到加利福尼亚;巧克力的地面;柠檬水的雨;额外一只千里眼;折叠式尾巴,累的时候放下来支撑身体坐着;结糖果的花。但贝丽尼斯上帝的世界不一样,它完满一体,公正而又理性。首先,那儿没有肤色的差异,人类全体长着浅褐色皮肤,蓝眼黑发。没有黑人,也没有让黑人自觉卑贱,为此抱恨一生的白人。不存在什么有色人种,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像地球上一个亲亲热热的大家庭。当贝丽尼斯说起这条首要的造物之道,她的话就像一支激越浑厚的歌,由美妙的低音放声唱出,在房间的四角回响,颤动的余音久久不绝。没有战争,贝丽尼斯说,欧洲的树上没有悬挂僵直的尸体,任何地方都没有犹太人遭到杀戮。没有战争,年轻人不用身着军服离乡别井,没有野蛮残酷的德国人和日本人。全世界都没有战争,所有国家四境升平。还有,没人挨饿。真正的上帝本来便为了世人的福祉,造出任人取用的空气、雨水和土地。将有无偿的食物充实每个人的口腹,免费的餐饭,外加每周两磅猪板油。除此之外,每个身强体壮的人可用劳动换取额外想吃或想要的东西。没有遭受屠杀的犹太人,没有受到伤害的黑人,世上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最后,还有,鲁迪·弗里曼会活着。贝丽尼斯的世界是个大同的世界,老弗兰淇会倾听她雄浑深沉歌唱般的嗓音,认同她的想法。但老弗兰淇的世界是三个世界当中顶好的一个。她同意贝丽尼斯造物的主要规则,但又做了许多补充:一人一架飞机、一辆摩托车,一个有证书和徽章的全球俱乐部,以及更合理的万有引力定律。关于战争她不能完全赞同贝丽尼斯。有时候她说世上要有一个“战争岛”,谁想打仗就去打,为之流血或献血。而她可能作为一名空军女兵去待上一段。她还重新安排了四季,将夏季整个儿删除,添加了更多的雪。她计划人们可以随时来来回回地从男孩变为女孩,随他们怎么变,只要他喜欢并且愿意。但在这一点上贝丽尼斯与她有争议,坚持说关于人类性别的规律完全合理,没有改进的余地。然后约翰·亨利·韦斯特很可能会在此时发表他的浅见,认为人应该一半是男的,一半是女的。而当老弗兰淇威胁说要将他带到博览会,卖出去当怪物展出,他只是一味闭着眼睛笑。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0)如此这般,他们三个在厨房桌子边,评判造物主及其成就。有时他们的声音彼此交错,三个世界便缠绕在一起。上帝约翰·亨利·韦斯特。上帝贝丽尼斯·赛蒂·布朗。上帝弗兰淇·亚当斯。在冗长沉闷的下午即将结束时的这些个世界。但今天不同往日,他们没有无所事事,也没有玩扑克,而是继续吃饭。弗·洁丝敏已经脱下礼服,赤着脚,又舒服地穿回她的衬裙。褐色的豆子汤已经凝成糊,食物变得温吞吞的,黄油也已经融化。他们开始吃第二轮饭,菜盘子来来回回地在他们手中传递,他们没有聊下午每到此时常常提起的旧话题,而开始了一场奇异的对话,情形如下:“弗兰淇,”贝丽尼斯说,“刚才你想说些什么,但后来我们讲到别处去了。是关于什么超乎常理的东西吧,我想。”“哦,是的,”弗·洁丝敏说,“我想告诉你一件怪事,是今天碰上的,很不可思议,而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得清。”弗·洁丝敏掰开一只红薯,往后靠在椅子里。她开始试着告诉贝丽尼斯发生的事,当时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从眼角看到什么东西,转过身去,发现是两个黑人男孩站在身后小巷的尽头。讲的过程中,弗·洁丝敏不时停下来扯自己的下唇,斟酌合适的字眼,来传达一种从未听人说起的感觉。她不时朝贝丽尼斯望上一眼,看她是否在听。一种特别的神情在贝丽尼斯脸上浮现出来:蓝色的玻璃眼一如既往,闪亮而诧异,黑眼睛一开始也满含惊讶之色;然后一种古怪的同病相怜的眼神改变了她的表情。她的头不时急促地微微一扭,好像在变换耳朵的角度倾听,以保证没有听错。弗·洁丝敏还没有说完,贝丽尼斯推开盘子,伸到怀里掏出烟卷。她吸自己卷的烟,但将它们装在切斯特菲尔德烟盒里,所以从外表看,人家还以为她吸的是商店里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她把烟叶散出的那一头拧断,划火柴时头朝后仰,以免火焰冲鼻子。一片蓝色的烟雾飘浮在桌边三人的头顶。贝丽尼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卷;她的手因为冬季的一场风湿变形并且僵硬了,最后两只手指无法伸直。她坐在那儿听,一边吸着烟。当弗·洁丝敏说完,房间里静默良久,尔后贝丽尼斯身子前倾,劈头问道:“听我说!你能看透我前额的骨头吗?难道你,弗兰淇·亚当斯,看穿了我的心思吗?”弗·洁丝敏茫然不知如何回应。“这是我听过的最蹊跷的事之一,”贝丽尼斯说下去,“我真是想不通。”“我的意思——”弗·洁丝敏又开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贝丽尼斯说,“就在眼睛的这个角落。”她指指黑眼睛布满红血丝的外眼角,“你突然从这儿瞥见了什么,让你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然后你急忙转身,面前却是天知道的什么东西,但不是鲁迪,不是你想要的。有那么一会儿你觉得自己好像被扔到了井底。”“是的,”弗·洁丝敏说,“就是这样。”“嗯,真是非比寻常,”贝丽尼斯说,“这事在我生活里不断地出现,然而刚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它被说了出来。”弗·洁丝敏用手捂住鼻子嘴巴,免得别人发现她为自己的非比寻常而暗暗自喜,她谦恭地闭上了眼睛。“是的,这就是你在爱着什么,”贝丽尼斯说,“错不了。一种感觉,知道,却说不出。”那次奇特的谈话就这样,在最后一个下午差一刻六点的时候开始了。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第一次谈到爱情,而弗·洁丝敏是作为一个不但能够理解,还自有一番见地的人参与其中的。过去,老弗兰淇对爱情则加以嘲笑,认为是一个大谎话,根本不予相信。她写的剧本,从不曾有一星半点提过它,在电影院她也从不看爱情故事。老弗兰淇总是看星期六的日场电影,这个时段通常放映犯罪片、战争片,或者牛仔片。去年五月,电影院在周六放映一出叫《茶花女》的老片子,是谁引发了那场混乱?是老弗兰淇。她坐在第二排,用力跺脚,把两只手指含进嘴里打唿哨。坐前三排的其他半票人士开始一起跺脚和唿哨,爱情片放得越久,他们聒噪得越厉害。最后影院经理带着手电筒下来,把他们这伙人一股脑从座位上赶起来,轰出走道,一直赶到人行道上站着:既被掏空了零钱,又惹了一肚子气。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1)老弗兰淇从不承认爱情。而此刻弗·洁丝敏交叠双腿坐在桌边,光脚不时地用一种老到的姿势敲打地面,还点头对贝丽尼斯的话表示认同。非但如此,当她悄悄伸出手,朝那碟融化的黄油旁边的切斯特菲尔德烟盒伸过去时,贝丽尼斯并没有一巴掌把她拍开。弗·洁丝敏为自己拿了一支烟,她和贝丽尼斯是两个在餐桌上吞云吐雾的成熟女性。约翰·亨利·韦斯特歪着他孩童的大头,在一旁听着看着。“现在我给你讲个故事,”贝丽尼斯说,“这将是对你们的一个警告,听见了吗,约翰·亨利?听见了吗,弗兰淇?”“听到了。”约翰·亨利小声说。他灰突突的小食指一点:“弗兰淇在抽烟。”贝丽尼斯坐得笔直,端平了肩膀,那双黑色的变了形的手交叉着放在面前的桌上。她扬起下巴,像一个准备演唱的歌手一样,吸了一口气。钢琴又在调音,而且调个没完。但当贝丽尼斯一开腔,她低沉悦耳的嗓音回荡在厨房里,他们就不再注意钢琴声了。不过这个警告又以他们听过多次的老故事开头。她和鲁迪·弗里曼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跟你说,那时我很幸福。那时候,全世界找不到一个比我还幸福的女人,”她说,“这包括每一个人。听到我说什么吗,约翰·亨利?包括地上所有的王后、百万富翁和第一夫人。我是说算上所有肤色不同的人。听到我说的吗,弗兰淇?全世界没有哪个女人能比贝丽尼斯·赛蒂·布朗幸福。”她讲起鲁迪的老故事,时间在大约二十年前,十月末的某个下午,从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开始,那是镇外的坎普·坎普贝尔加油站前面。那时正是一年中木叶转黄的时节,乡野烟气缭绕,秋天的金色与灰色斑驳错落。故事从初遇继续,转入在苏格维尔的耶稣升天教堂举行的婚礼,再到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月。位于巴罗街转角的房子,它那砖头铺就的前门台阶和玻璃的窗户,圣诞节的狐皮,六月里款待二十八位亲友的炸鱼宴。那些贝丽尼斯为鲁迪在缝纫机上缝补外衣和衬衣并下厨做饭的日子,他们俩一直那么开开心心。还有在北方快乐逍遥的九个月,在下雪的辛辛那提。然后又回到苏格维尔。日子接踵而过,累积成一个又一个星期和月份,数年时间便一晃而过。而他们两人总是开开心心。但让弗·洁丝敏有所感悟的,主要不是她说的这些事,而是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方式。贝丽尼斯用一种舒缓的语调说起这些故事,她说她曾比王后还快乐。她讲这些事时,在弗·洁丝敏眼里确实很像一位另类的王后,如果王后可以有黑皮肤,并且会坐在厨房的桌边的话。她将她和鲁迪的故事娓娓道来,就像黑色皮肤的王后展开一卷黄金的布料,当故事已结束,她总是这样一副表情:黑色眼睛直视前方,扁平的鼻子张开,不停颤抖,她的嘴绝望、悲哀而沉寂。通常,当故事讲完,他们肯定会呆坐一会儿,然后突然紧张忙碌起来:玩一手牌,或做奶昔,或者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但这个下午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贝丽尼斯讲完后他们就这样待了很久,直到后来弗·洁丝敏问:“鲁迪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种类似肺炎的病,”贝丽尼斯说,“一九三一年十一月。”“恰好是我出生的同一年,同一个月。”弗·洁丝敏说。“是我经历的最寒冷的十一月。每天早晨都有霜冻,水洼里覆着薄冰。阳光苍黄黯淡像是冬天。声音能传很远,我记得有一只猎犬,总在日落时分嚎叫。我让壁炉的火日夜不停地烧着,夜里当我在屋里走动时,总有一个颤悠悠的影子在墙上跟着我。眼见的一切在我都像某种征兆。”“我觉得我生在他死的那一年、那一月,就是一种征兆,”弗·洁丝敏说,“只有日子不同。”“然后就到了那个星期四,下午接近六点,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只不过是十一月。我记得我去过道里,把前门打开。那一年我们住在普林斯街233号。天正黑下来,那只老猎狗又在远处叫唤。我回到房间,躺在鲁迪的床上。我伏在鲁迪身上,张开手臂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我祈求上帝,把我的力量传给他。我请求上帝,可以是任何人,不要是鲁迪。我那样趴着祈祷了好久,一直到晚上。”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2)“怎么?”约翰·亨利问道。这是一个毫无所指的提问,但他拔高了嗓门,带着哭腔又问了一遍:“怎么,贝丽尼斯?”“那个晚上他死了,”她说。她声音尖利,好像他们在与她争辩。“我告诉你们他死了!鲁迪!鲁迪·弗里曼!鲁迪·麦克斯维尔·弗里曼死了!”她的故事完了。他们在桌边坐着,没有人动弹。约翰·亨利望着贝丽尼斯。围着他转的那只苍蝇停在他左边的眼镜框上。这苍蝇沿左边的镜片慢慢踱过去,翻过鼻梁架,再从右边镜片的一边走到另一边。等它飞走之后,约翰·亨利才眨巴着眼睛挥起手来。“有件事,”弗·洁丝敏末了说,“查尔斯大叔去世了,现在就躺在那儿,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哭不出来。我知道应该难过,但相比查尔斯大叔,鲁迪更让我伤心,虽然我还从未见过鲁迪,而认识查尔斯大叔已经一辈子了,他是我近亲的近亲。也许是由于鲁迪去世后我紧跟着出生的缘故。”“也许。”贝丽尼斯说。弗·洁丝敏以为他们会就这么一直坐着,既不动也不说话,直到这个下午过去,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本来是要讲个别的故事,”她说,“是个什么警告。”贝丽尼斯有一刻表情茫然,然后猛地抬头说:“啊,是的!我想告诉你我们谈论的这件事给我带来了什么教训,那其他几个丈夫又是怎样的情况。现在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可是另外三任丈夫的故事也是旧闻。贝丽尼斯说的时候,弗·洁丝敏打开冰箱,拿来一些甜炼乳,倒在饼干上当甜品。一开始她有些心不在焉。“那是第二年四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到了福克斯福斯教堂。你问我上那儿干什么,你听我说。我当时是去拜访我的堂兄弟中姓杰克逊的一支,我们去了他们的教堂。我在这教堂里祈祷,周围的会众全都素不相识。我把额头抵在前排座位的靠背顶上,眼睛睁着——没有到处偷看,你要知道,就是睁着。这时一阵颤栗刷地传遍了全身,我从眼角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一点一点朝左看。猜我看到了什么?在那儿的椅背上,离我的眼睛六英寸远的地方,是那只拇指。”“什么拇指?”弗·洁丝敏问。“你听我说,”贝丽尼斯说,“要明白这一点,你得知道,鲁迪·弗里曼身上只有一小点不好看的地方,其他每一处都好看又漂亮,要多好有多好,只除了他的右手拇指。因为被铰链压过,这只拇指看上去好像被捣烂嚼碎了,不好看。明白了?”“你是说你在祈祷时突然间看到了鲁迪的大拇指?”“我是说我看到了那只拇指。我跪着,一阵战栗从头顶传到脚跟。我跪在那里一个劲儿瞪着这只拇指,在我移动视线,弄清是谁的拇指之前,我开始热切地祈祷。我大声地念出来:上帝,显灵吧!上帝,显灵吧!”“他有吗?”弗·洁丝敏问,“显灵了?”贝丽尼斯扭过身去,发出像是啐了一口的声音。“显灵,狗屁!”她说,“你知道那是谁的拇指吗?”“谁的?”“那个杰米·比欧,”贝丽尼斯说,“那个老混账杰米·比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所以你和他结婚了?”弗·洁丝敏问,因为杰米·比欧是那个糟糕的老酒鬼的名字,也就是那位第二任丈夫,“因为他有一只和鲁迪一样的烂拇指?”“老天知道,”贝丽尼斯说,“我不知道。因为那只手指,我被他吸引住了。然后一步一步地陷了进去,没等我明白过来,就已经跟他结婚了。”“嗯,我觉得很傻,”弗·洁丝敏说,“因为一只拇指嫁给他。”“我也觉得,”贝丽尼斯说,“我不想和你争论。我只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而同样的事又在亨利·约翰逊身上重演了。”亨利·约翰逊是第三位丈夫,为贝丽尼斯发狂的那一位。婚后的头三个星期他并无不妥,但后来他就疯了,他疯得那么厉害,最终她不得不离开他。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3)“你是坐在这儿告诉我,亨利·约翰逊也有一只那样的烂拇指?”“不是,”贝丽尼斯说,“这一次不是拇指,是外套。”弗·洁丝敏和约翰·亨利面面相觑,因为这话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贝丽尼斯的黑眼睛清醒而肯定,她明确地朝他们点点头。“要明白这一点,你得知道鲁迪死后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一份保险能付二百五十美元,我不想细说整个经过,反正结果就是我被那些干保险的人骗了,少付了我五十美元。我得在两天内四处张罗,筹到这笔钱,才能应付葬礼,因为我不能寒寒酸酸地就把鲁迪给打发了。我当掉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卖了我的外套,还有鲁迪的外套,卖给了前街的那家旧衣店。”“噢!”弗·洁丝敏说,“那你要说的是亨利·约翰逊买了鲁迪的外套,你就为这个嫁给了他。”“不完全是,”贝丽尼斯说,“一天夜晚,我走在市政厅旁边的那条路上,突然看到前面的一个背影。那个小伙子的背影和鲁迪这么相像,从肩膀到后脑勺,我差点一头栽倒在路边。我跟上去,跑在他身后。那是亨利·约翰逊,这也是我和他的初次见面,因为他住在乡下,很少进镇里。但他凑巧买了鲁迪的外套,而且他的身形与鲁迪一个样。从后面看他就像鲁迪的鬼魂,或者是他的孪生兄弟。但怎么会嫁给他,我也想不太明白,因为一开头就很清楚,他根本没什么理智。但你让一个小伙子跟你来往,慢慢就会喜欢上他。反正,我就这么嫁给了亨利·约翰逊。”“人确实会做出些古怪的事啊。”“就你知道。”贝丽尼斯说。她扫了一眼弗·洁丝敏,后者正在倒炼乳,白练似的一条缓慢地落在苏打饼干上,她准备用一块甜三明治结束这餐饭。“我发誓,弗兰淇!你一定是肚里生虫了。我可是跟你说认真的。你的父亲检查食品账单的时候,数目那么大,很自然地怀疑是我夹带私吞了呢!”“你是呀,”弗·洁丝敏说,“有时候。”“他把单子看一遍,朝我抱怨:贝丽尼斯,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一周怎么能吃掉六罐炼奶,数不清多少打鸡蛋,还有八盒软糖?我只能跟他说实话:弗兰淇吃掉了。我只能对他说:亚当斯先生,你以为你厨房里养的是个人呢。那只是你以为而已。我只能对他说:是的,你以为那是个人。”“过了今天,我再也不贪吃了,”弗·洁丝敏说,“但我不明白你说那些话的用意。我看不出杰米·比欧和亨利·约翰逊的事怎么会扯到我头上。”“它对所有人都适用,是个前车之鉴。”“怎么会呢?”“嗯,你没看到我的例子吗?”贝丽尼斯问,“我爱鲁迪,他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所以,从那以后我这一辈子都在模仿自己。我所做的就是跟鲁迪的碎片结婚,只要能碰得上。是我命不好,结果碰到的都是错的。我想的只是重复我和鲁迪的生活。现在你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弗·洁丝敏说,“但不明白这些事干吗拿来告诫我。”“一定要我说出来吗?”贝丽尼斯问。弗·洁丝敏没点头,也不作答。她感觉到贝丽尼斯已经给她下了套,就要说出不中听的话。贝丽尼斯停下来,又点上一支烟。两股淡蓝的烟气从她鼻孔里冒出来,懒懒地浮在桌面吃剩的盘子上方。施瓦兹包姆先生在试弹琶音。弗·洁丝敏等着,感觉似乎等了很久。“你和那场在冬山的婚礼,”贝丽尼斯终于开口说道,“这就是我要劝你的。我能看穿你的两只灰眼睛,就像它们是玻璃做的一样。我看到了从没见过的最可悲的愚蠢。”“灰眼睛是玻璃的。”约翰·亨利小声说。但弗·洁丝敏不肯让人看穿,也不肯让别人的目光压倒。她双目凝神,定定地看着贝丽尼斯,没有避开。“我能看到你心里去,别以为我做不到。你心里想着明天在冬山那前所未见的场面,你端端正正夹在中间呢。你想着举行仪式的时候,夹在你哥哥和新娘之间,从教堂当中走过去。你想着插足那个婚礼,接下来天知道还有什么事。”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4)“没,”弗·洁丝敏说,“我没有想过举行仪式的时候要夹在他们之间。”“我从那对眼睛里看到了,”贝丽尼斯说,“别抵赖了。”约翰·亨利又说一次,但声音更轻:“灰眼睛是玻璃的。”“但我要告诫你的是,”贝丽尼斯说,“如果你一旦开始爱上那类闻所未闻的东西,接下来会怎样?如果你还是这么痴迷不悟,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一点你可以放心。那你会变成什么样儿?难道你以后一辈子都想插足别人的婚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听人说疯话让我直想吐。”弗·洁丝敏说。她将两根手指塞进耳朵,但没有塞太紧,还能听见贝丽尼斯的话。“你只不过是痴人做梦,结果作茧自缚,”贝丽尼斯接着说下去,“这你心里清楚。你已经读完七年级的B班,已经十二岁啦。”弗·洁丝敏没有就婚礼本身进行辩驳,而是直接过渡到婚礼之后,她说:“他们会带上我,你只管走着瞧。”“如果他们不呢?”“我说过的,”弗·洁丝敏说,“我就用爸爸的手枪结果自己。但他们会带上我,我们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国家的这个地方。”“好吧,我已经尽力跟你摆道理啦,”贝丽尼斯说,“但我瞧着没用。你一心自讨苦吃。”“谁说我会吃苦?”弗·洁丝敏说。“我了解你,”贝丽尼斯说,“你有苦头吃。”“你不过是嫉妒罢啦,”弗·洁丝敏说,“你见不得我远走高飞快快乐乐,你就是要煞风景。”“我只是想试着劝你打消这念头,”贝丽尼斯说,“但我看都是无用功。”约翰·亨利最后一次悄声说道:“灰眼睛是玻璃的。”现在六点已过,这个缓慢的下午开始缓慢地死去。弗·洁丝敏把手指从耳朵眼里拿出来,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她一口气才吁出,约翰·亨利也嗟叹了一声,而贝丽尼斯用最长的一叹收了个尾。施瓦兹包姆先生弹了一小段刺耳的华尔兹,但声音还是没有调好,于是他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反复敲另一个琴键。接着他再次弹出这组音阶,到第七个音时,手就停留在这个键上不松开。弗·洁丝敏不再用眼睛追随音乐,但约翰·亨利在看,当琴声在最后一个音上流连时,弗·洁丝敏看到他绷紧了臀部,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两眼上翻,定定地等着。“那最后一个音,”弗·洁丝敏说。“如果你从A音开始,一路往上弹到G音,就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G音和A音是天差地别的两个音。比一组音阶中的任何两个音之间的差别都要大上两倍。但在键盘上,它们却和其他琴键一样,是紧挨在一起的。Doraymeefasollatee。Tee。Tee。Tee。都能把人逼疯。”约翰·亨利咧开嘴,露出他的凸牙,低声吃吃地笑。“Teetee,”他说着,拉拉贝丽尼斯的袖子,“你听到弗兰淇说的吗?Teetee。”“闭嘴,”弗·洁丝敏说,“别总往邪处想。”她从桌边起身,但不知道能去哪,“关于威利斯·罗得斯你还没说呢,他不会也有一只烂手指,或者外套什么的吧?”“上帝呀!”贝丽尼斯说道。她的声音突兀而惊诧,将弗兰淇一个转身拉回到桌边。“那可是个会让你毛骨悚然的故事。你是说我从没说过和威利斯·罗得斯之间的事?”“没有。”弗·洁丝敏说。威利斯·罗得斯是四任丈夫里最后也是最糟的一位,可怕到贝丽尼斯不得不找警察的地步。“什么事?”“嘿,想想吧,”贝丽尼斯说,“想象一个寒冷难捱的一月的晚上,我独自在起居室那张大床上躺着。屋里就我一人,因为周六晚上大家都去福克斯福斯了。我,你要知道,可是最恨一个人睡在一张老大的床上,独自在家也会教我惴惴不安。午夜十二点已过,在那个寒冷难捱的一月夜晚。你还记得冬天吗,约翰·亨利?”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5)约翰·亨利点点头。“那就想想吧!”贝丽尼斯又说。她已经动手收了盘子,三只脏盘子在桌上叠放在她面前。她的黑眼睛沿桌边滴溜一转,圈住弗·洁丝敏和约翰·亨利这两个听众。弗·洁丝敏身子往前凑,张大了嘴,两手抓紧桌沿。约翰·亨利在椅子里哆嗦着直往下溜,眼睛一眨不眨,在镜片背后紧盯着贝丽尼斯。贝丽尼斯低沉着嗓子阴森可怖地开了个头,突然却闭上了嘴巴,坐在那儿望着他俩。“后来呢?”弗·洁丝敏催促着,身子从桌面上探过去,“出了什么事?”但贝丽尼斯没说话。她将他们俩来来回回地看,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全然不同,她说:“嘿,我真希望你们能往那边瞧一瞧,我真希望你们也能瞧一瞧。”弗·洁丝敏飞快地扫一眼自己身后,但那儿只有烤炉,墙壁,和空楼梯。“什么?”她问,“怎么回事?”“我真希望你们也能瞧见,”贝丽尼斯又说,“那两个小东西,四只大耳朵。”她忽地从桌边起身:“来吧,我们把碟子洗了,然后做一些小糕饼,明天带到路上吃。”弗·洁丝敏气得无计可施,想不出该怎么向贝丽尼斯表示自己的愤怒。过了很久,面前的桌子已收拾干净,贝丽尼斯已经站在水池边洗盘子,她才说出一句:“如果有什么是我最瞧不起的,那就是一个把话说一半,吊起人的胃口,然后又不肯讲完的人。”“我承认,”贝丽尼斯说,“我也很抱歉。但我突然间想起来,这种事不能跟你和约翰·亨利说。”约翰·亨利蹦蹦跳跳,在厨房里前前后后地飞跑,一会儿跑到楼梯口,一会儿又跑到后门。“小糕饼!”他唱着歌儿说,“小糕饼!小糕饼!”“你大可以把他支到屋外去,”弗·洁丝敏说,“然后告诉我。但你别以为我在乎,我对发生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希望威利斯·罗得斯那时走进去,割断你的脖子。”“这样说话可不好,”贝丽尼斯说,“尤其是我还有一个惊喜给你。到后门廊去,看看柳条筐里用报纸盖着什么。”弗·洁丝敏站起来,却有些不情愿,别别扭扭走向后门廊。过了一会儿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条粉红色欧根纱裙。贝丽尼斯口头上虽然那样说,但裙子的领口已经恢复原样,打上了细致的褶裥,一定是吃饭前弗·洁丝敏在楼上时她弄好的。“嗯,你真是非常好,”弗·洁丝敏说,“我非常感谢。”如果表情能掰成两半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用一只眼睛瞪着贝丽尼斯,指责她,另一只眼睛含着感激向她致谢。但人的脸不能这样一分为二,于是这两种表情便互相抵消了。“高兴一点,”贝丽尼斯说,“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知道呢?明天,你穿着这条鲜艳的粉红裙子,兴许会在冬山遇上一个最最可爱的白人小男孩。就是这样的旅行会让你与意中人相遇。”“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弗·洁丝敏说。然后过了一会儿,她依旧倚在门口,补充道:“我们不知怎么就开始了一场错误的对话。”傍晚天色泛白,拖得很长。八月的一天可以分为四个时段:上午、下午、傍晚、夜晚。向晚时天空呈奇异的青色,倏忽消退变白。天光里有浅浅的灰,葡萄架和树慢慢阴沉下来。此时麻雀成群,在小镇的屋顶上盘旋,此时沿街渐暗的榆树上有八月的蝉鸣。傍晚的声响里有一种含混暧昧的光景,迟迟地不散:路边纱门的拍击,孩子的说话声,某家院子割草机的嗡鸣。弗·洁丝敏把晚报拿进屋,暮色向厨房汇聚。最先黑下来的是屋里的角角落落,然后墙上的图画也渐渐隐没。他们三个在沉默中看黑暗涌入。“军队开进了巴黎。”“很好。”他们又半晌无言,然后弗·洁丝敏说:“我有很多事要做,现在该开始了。”虽然她已经站在门口,但还是没有走。在这最后的一个夜晚,最后一次三人聚在厨房,她觉得在走之前,总有一些临别的话要说、临别的事该做。许多个月来,她都打算着从这间厨房脱身,永不回头。但现在这一刻已经来临,她却站在那儿,头和肩膀斜靠在门框上,不知怎么有些漫无头绪。在这天色渐暗的时分,他们的话带有一点伤感动人的情味,尽管那些话的意义没有丝毫伤感动人之处。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6)弗·洁丝敏静静地说:“我今晚打算洗两个澡。在浴缸里先好好泡一泡,然后用浴擦擦身。我要试着把胳膊肘上的褐色硬皮搓下来。然后放掉脏水,再洗一次。”“这是个好主意,”贝丽尼斯说,“我会很高兴看到你干干净净的。”“我也要洗第二个澡。”约翰·亨利说,声音单薄而怏怏不乐。他站在炉边的角落里,在屋内渐浓的幽暗中她看不到他。七点钟时贝丽尼斯已经给他洗了澡,又把短裤重新给他穿上。她听到他小心翼翼地拖着脚穿过房间,因为洗完后他戴上了贝丽尼斯的帽子,正穿着贝丽尼斯的高跟鞋试着走路。他又一次提了一个本身毫无所指的问题。“为什么?”他问。“什么为什么,宝贝儿?”贝丽尼斯说。他没有回答,倒是弗·洁丝敏问:“为什么改名字是违法的?”贝丽尼斯坐在椅子里,背对着窗外模糊的亮光。打开的报纸举在她面前,她的头低下去歪向一边,费劲地看上面的内容。弗·洁丝敏说话的当儿,她折好报纸,放在桌上。“你自己想啊,”她说,“没有为什么。想想那些个混乱。”“我看不出为什么。”弗·洁丝敏说。“你脖子上的那是什么呢?”贝丽尼斯说,“我还以为你顶在那上头的是个脑袋哩。想想吧,假如我突然管自己叫埃莉诺·罗斯福太太,你开始自称乔·路易斯,而约翰·亨利想冒充亨利·福特。你觉得那会引起什么样的混乱呢?”“别说傻话了,”弗·洁丝敏说,“那不是我说的改名字。我是指从一个不适合你的名字,改成你喜欢的。就像我将弗兰淇改成了弗·洁丝敏。”“但这样还是会乱,”贝丽尼斯坚持说,“设想我们一下子全换成完全不同的名字,谁说的是谁就没人知道了,那整个世界都会乱了套。”“我看不出——”“因为生活围绕你的名字而累积,”贝丽尼斯说,“你有一个名字,在你身上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而你也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做不同的事情,这样很快这个名字就有了意义。你的生活在你的名字周围日积月累。如果不幸你名声很坏,你也不能就那么把名字一扔自己逃掉。如果有幸你名声很好,那么你就该心满意足。”“可是我的旧名字上又累积了什么呢?”弗·洁丝敏问道。然后,当贝丽尼斯没有立即应声作答,弗·洁丝敏自己回答了问题。“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我的名字毫无意义。”“嗯,不完全是这样,”贝丽尼斯说,“人们想起弗兰淇·亚当斯,心里浮现的是读完了七年级B班的弗兰淇,是在浸礼复活节寻蛋游戏中发现了金蛋的弗兰淇,是住在格罗夫街的——”“可这些什么都不是,”弗·洁丝敏说,“对不对?它们没有价值。我的生活里没有值得一提的事。”“可是会有的,”贝丽尼斯说,“事情会发生的。”“什么事?”弗·洁丝敏问。贝丽尼斯叹了口气,伸手去掏怀里的切斯特菲尔德烟盒。“你这样追问,我没法给你确切的答案。能的话我就成巫婆了,那我现在就不会待在这厨房,而是到华尔街做巫婆,过好日子去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你会有所经历,至于经历什么,我不知道。”“对了,”过了一会儿弗·洁丝敏说,“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大妈妈。我不相信所谓命运,或者这一类的东西,但我想去看看也不碍事。”“随你的便,不过,我觉得这没必要。”“我想我该走了。”弗·洁丝敏说。但她还是在暝色渐浓的门口耗着不走。夏日傍晚的各种声响划破厨房的岑寂。施瓦兹包姆先生已经调完了音。在过去的一刻钟里,他一直在弹些零零碎碎的曲子,其演奏纯是对曲调的死记硬背。他是个神经兮兮忙忙叨叨的老头,让弗·洁想起一只银蜘蛛。他的音乐也是既忙叨又僵硬,他弹的华尔兹有气无力地抽动,催眠曲又紧张不安。街区那头,一架收音机语调严正地播着什么,他们听不真切。邻居奥尼尔家的后院里,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在拍球。傍晚的声响彼此覆盖,在暮色四合的空气里渐渐消沉,而厨房寂静无声。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7)“听着,”弗·洁丝敏说,“我想说的是这个。你难道不觉得非常奇怪,我是我,而你是你?我是弗·洁丝敏·亚当斯,你是贝丽尼斯·赛蒂·布朗。我们互相看得到对方,摸得到对方,年复一年待在同一间屋子里。然而我总是我,而你总是你。我除了自己,不能是别的任何东西,而你不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能是你自己。你想过这些吗?你不觉得奇怪吗?”贝丽尼斯一直在椅子上轻轻地摇着。她坐的不是摇椅,但她向后靠在直背椅子上,让椅子的前腿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地面,自己不灵便的黑色手掌抓住桌子边保持平衡。弗·洁丝敏说话时她停止摇晃,末了说道:“有时候我会想到这些。”这时,厨房里影影绰绰,一切越来越深地陷入黑暗,而话语声盛开。他们轻声细语,他们的声音盛开如花儿——如果声音可能像花,而话语声能够开放。弗·洁丝敏站着,双手交叉托在脑后,面对黑沉沉的屋子。她感觉到未曾说出的话已经涌进喉咙,她已准备好脱口而出。奇异的话语在她喉中绽放,现在是表达的时候了。“是这样,”她说,“我看到一棵绿色的树,对我而言它是绿的。你也会称之为绿树,我们对此没有异议。但你所见到的绿色和我眼中的绿色是同样的吗?又或者我们管一种颜色叫黑色,但我们怎能确定,这黑色在你的眼中与在我的眼中是相同的呢?”贝丽尼斯过了半晌回答说:“这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证实。”弗·洁丝敏把头抵在门上蹭,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喉咙。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越说越低:“哎,这反正也不是我想要说的。”屋内贝丽尼斯吐出的烟气辛辣、暖热而又滞闷。约翰·亨利踩着高跟鞋,拖着脚从炉子到桌子走了个来回。一只老鼠在墙后格格有声。“我的意思是这样,”弗·洁丝敏说,“你走在路上,遇到一个人,随便什么人。你们彼此互望。你是你,他是他。可当你们对望的时候,眼睛与眼睛之间便发生了联系。然后你走你的路,他走他的路。你们去到镇子的不同地方,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一辈子都不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太明白。”贝丽尼斯说。“我在说这个镇子,”弗·洁丝敏略为提高了声音,“这里有这么多人,我甚至没有见过,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彼此从身边走过,双方却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现在我就要离开镇子,这些人我将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可是你想认识谁呢?”贝丽尼斯问道。弗·洁丝敏回答说:“所有人,全世界。世上所有的人。”“嘿,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贝丽尼斯说,“像威利斯·罗得斯这样的人呢?那些德国人呢?日本人呢?”弗·洁丝敏在门框上磕自己的头,又抬头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她的声音若断若续,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什么才是你要说的?”贝丽尼斯问。弗·洁丝敏摇摇头,几乎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一片黑暗和静默,未明的话语从她心上开花、绽放,她等着将它们说出来。隔壁传来傍晚的响动,孩子们在打棒球,拉长调门喊着:就位!就位!接着是击球的闷响,抛下球棒的啪嗒一声,以及奔跑的脚步和乱糟糟的吵嚷。窗户框住一方淡淡的光亮,一个孩子追着球跑过庭院,钻进幽暗的葡萄架下。孩子一溜烟跑得飞快,弗·洁丝敏看不清他的脸——他白色的后襟在身后飘荡,像一只怪模怪样的翅膀。窗外暝色正深,苍茫而静寂。“我们出去玩吧,弗兰淇,”约翰·亨利小声说,“听起来他们玩得好高兴。”“不,”弗·洁丝敏说,“你自己去。”贝丽尼斯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开灯了。”但他们没有开灯。弗·洁丝敏感觉到没说出的话噎在喉咙里,一种被哽住的恶心让她呻吟起来,将头往门框上直撞。最后她再度开口,哑着嗓子高声说:Part Two 婚礼的成员 第二部 2(18)“是这样——”贝丽尼斯等着,见她又半天不开口,便问:“你到底怎么啦?”弗·洁无法讲出那未明的话,于是过了一会儿,她把头往门上最后一撞,便开始绕着饭桌走。她硬着腿小心地迈步,因为她觉得恶心,不想把吃下去的各种食物晃荡起来,在胃里搅拌翻滚。她开始说话,声音又快又响,但这些话全然不对,不是她想说的。“嗬!好家伙!”她说,“等我们离开冬山,会去好多地方,是你连想都想不到,听也没听过的地方。至于先去哪儿,我不知道,但这没关系。因为去了之后我们还要离开。我们想走个不停,我们三个。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阿拉斯加,中国,冰岛,南美洲。坐火车旅行,骑摩托车飞奔,乘飞机周游世界。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周游世界。这事儿该死的千真万确。好家伙!”弗·洁丝敏猛地打开桌子的抽屉,在里面摸索那把切肉刀。她要这刀没用,只是当她绕桌疯跑时,希望能抓点儿什么在手里挥舞着。“说起将要发生的事,”她说,“事情会发生得那么快,我们几乎来不及看清。贾维斯·亚当斯上尉击沉十二艘日本战舰并由总统授勋;弗·洁丝敏·亚当斯小姐打破所有纪录;嘉尼斯·亚当斯太太在选美比赛中被选为联合国小姐。事情接二连三,快得我们应接不暇。”“好好待着,傻子,”贝丽尼斯说,“把刀放下。”“而我们将与他们相遇,所有人。我们就这么向人走过去,马上就能结识他们。我们走在一条黑暗的路上,看到一所亮灯的房子,敲响它的房门。陌生人会跑过来欢迎我们,说:请进!请进!我们会结识功勋飞行员、纽约人、电影明星。我们会有成百上千个朋友,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千千万万个朋友。我们加入的俱乐部有那么多,多得都分不清。我们将会是整个世界的成员。嗬!好家伙!”贝丽尼斯有一条长长的、非常强壮的右臂,当围着桌子乱跑的弗·洁丝敏再一次经过她身边时,这条臂膀伸了出去,一把揪住她的衬裙,动作之快,让她一个踉跄停了下来,骨头和牙齿一阵乱响。“你是在说昏话吗?”她问。长胳膊把弗·洁丝敏拉过去,搂住她的腰。“你汗出得像头骡子。靠过来,让我摸摸额头。你发烧了?”弗·洁丝敏拉住贝丽尼斯的一条辫子,假装要用刀把它割下来。“你在发抖,”贝丽尼斯说,“在这样的日头下乱跑一天,你一定得发烧。宝贝儿,你真没生病?”“病?”弗·洁丝敏问,“谁?我?”“坐到我腿上来,”贝丽尼斯说,“休息一会儿。”弗·洁丝敏把刀放在桌上,老老实实在贝丽尼斯膝上坐下。她身子向后靠,脸贴在贝丽尼斯的颈窝。她的脸被汗打湿,贝丽尼斯的脖子也是汗湿的,她们俩都散发着重重的汗酸味。她的右腿搭在贝丽尼斯的膝上,瑟瑟发抖——但脚趾一踮地,就停止了。约翰·亨利拖着高跟鞋走过来,吃醋地往贝丽尼斯身上挨。他的胳膊搂住贝丽尼斯的头,抓着她的耳朵。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想把弗·洁丝敏从贝丽尼斯膝上赶开,很坏地只用指甲掐住她一点点皮肉。“别搞弗兰淇,”贝丽尼斯说,“她又没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