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死荫之地-10

“可能。我们先开车在墓园周围绕一圈,好不好?然后想办法在靠近我们这边的入口处找个地方停车。”  我们在沉默中绕行墓园一周,街上根本没车,那夜的空气静得很,仿佛墓园里浓得化不开的死寂渗出了围墙,压迫了整个周边地带。  等我们快接近刚才的出口时,TJ说:“我们要进墓园吗?”凯南把头转开,不让我们看到他在咧着嘴笑。我说:“如果你不想进去,可以待在车上。”  “干吗?”  “也许这样你会比较自在些。”  “大哥,”他说,“我才不怕死人呢。原来你这样想?你以为我害怕?”  “是我错了。”  “你是错了!我不讨厌死人。”  我也不怎么讨厌死人,但让我担心的是某些活着的人。我们在三十五街的大门口会合,立刻溜进墓园里,因为不想引起街上的人和车的注意。此刻钱由尤里和帕维尔提着。我们一行七人,共有两只手电筒。凯南拿了一只,另一只在我手上,由我带路。  我并没有一直开着电筒,只在需要看路时很快打开又关上。大部分的时候并不需要开灯,我们头顶上有一弯新月,街上路灯的光线也漏进来不少。墓碑大多是白色大理石做的,一旦眼睛适应暗淡的光线之后,它们便显得极为明显。我在墓碑之间迂回前进,想着不知脚下躺的骨头属于谁。最近一年有家报纸登出一则连载报道,记录名人富豪在纽约五区内的埋葬地点,我没有仔细读,但仿佛记得有挺多出名的纽约客都埋在绿林墓园。  我读到有些狂热分子养成拜访墓园的习惯,有些人来拍照,有些人来拓下墓碑上的铭文。我想不出干这种事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做的事很多不是比他们更疯狂吗?那些人只在白天活动,不会在晚上来坟墓里跌跌撞撞,免得磕碰上一块块的花岗岩。  我挺直脊梁往前行,贴着围墙以便看街名,到了二十七街的时候,我放慢脚步,其他人往我这边靠过来,我打了手势,叫他们散开,但别再往北挺进。然后我转回雷蒙·卡兰德应该现身的方向,打开手电筒往我前面照,按照我们商定的暗号很快按了三下开关。  很长一段时间,我得到的回答仅是一片黑暗及沉寂。然后,三道闪光对着我眨了眨眼,就在我正前方偏右一点。据我估计,他们离我们一百码左右,或更远。对一个抱着足球飞奔的人来说,这点距离不算什么,但现在却显得太遥远了。  “你们不要动,”我大叫,“我们会再往前走一点。”  “别走太近!”  “再走五十码,”我说,“我们说好了。”  我的左右两边分别是凯南和尤里的保镖之一,其他的人也在后面不远处,我走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够近了!”其间卡兰德大叫过一次,但事实上并不够,所以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我们一定得靠得够近,进行交易时才能得到掩护。我们有一支来复枪,此刻在彼得手上,因为他在国家防卫队服过六个月的役,那时枪法很准。当然,那是在他染上毒瘾及酒瘾以前的事,隔了很久,不过他似乎仍是我们这一群人里的神枪手。他那把步枪很不错,有视镜仪,不过并没有红外线装置,所以得靠月光瞄准。我想设法把距离拉近,万一真需要开枪,希望他开的每一枪都有用。  不过那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唯一需要他开枪的理由,便是对面的玩家来硬的,果真如此,我一定是在第一个回合首先倒下的人。倘若彼得开始还击,我也不会知道子弹飞到哪里了。  好个令人心安的想法。  等走到一半距离的地方,我对彼得做了个手势,他便往旁边移,选了个射击地点,把来复枪的枪管架在一个低矮的大理石坟地指标上。我开始搜寻雷和他的同伙,但只能看到人影,他们都躲进黑暗里去了。  我说:“出来,到我可以看清楚你的地方,然后让我看看那个女孩。”  他们走进我的视线范围。两个人形。等到眼睛习惯之后,你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形原来由两个人组成,一个男的把女孩架在他前方。我听见尤里倒抽冷气,祈祷他能保持镇静。  “我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了,”卡兰德大叫道,“万一我的手不小心滑一下——”  “你最好不要。”  “那你最好带钱过来,而且别想玩花样。”  我转身把手提箱提起来,检查了一下我们的人马。我没看到TJ,问凯南怎么回事。他说TJ可能回车上去了。“脚不听使唤,”他说,“我看他毕竟还是不喜欢晚上进墓园。”  “我也是。”  “听着,”他说,“你跟他们讲我们临时改变规则了,钱太重,一个人提不动,我跟你一起走过去。”  “不成。”  “非要逞英雄,嗯?”  我实在没有当英雄的感觉。两个手提箱的重量令我脚步沉重,一点都不昂然。看来其中一个手里带了枪,不是抱着女孩的那个,而且那把枪似乎正对准我,但我并不觉得有被射击的危险,除非我们的人乱了阵脚先开枪,那可要子弹满天飞了。就算他们想杀我,也会等到我把钱带过去之后。他们虽是疯子,却不是傻子。  “别想耍花招,”雷说,“我不知道你看得见看不见,不过刀就架在她脖子上。”  “我看得见。”  “够近了,把箱子放下。”  架住女孩、握着刀子的人是雷。我认得他的声音,即使他不讲话,我也可以借着TJ的描述认出他来,TJ描述得太像了。他的夹克拉链拉起来了,所以我看不见他那件衬衫,不过我相信TJ的话。  另一个男的比较高,乱糟糟的黑发,那对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简直像床单上烧了两个洞。他没穿夹克,只穿一件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却能感觉他射出的愤怒,真不知他哪里看我不顺眼,这么大的火气。我送一百万来给他,他却等不及要宰了我。  “打开箱子。”  “先把女孩放了。”  “不,先给我看钱。”  凯南坚持要我带的枪揣在我的后腰上,枪管就塞在我皮带里,枪身藏在我的运动夹克下。以我现在站的姿势,要拔枪并不容易,不过我现在两手空空,可以拔枪了。  但我并没有拔枪;我跪下去,把其中一只箱子皮扣松开,打开箱盖,让他们看到钞票,然后再站直。拿枪的那个人开始往前走,我伸出一只手掌。  “现在放她走,”我说,“然后你们就可以来检查钱。别在这个节骨眼改变规则,雷。”  “噢,甜蜜的露西,”他说,“我真不愿意看你走,孩子。”  他放开她。她一直被他身体的阴影挡住,直到这一刻我才有机会看清楚。即使在黑暗中,她仍显得苍白而畏缩,双手在手腕处被绑住,两只臂膀紧贴着身侧,肩膀往前缩,看起来像是想把自己缩到最小,别让世界看见她。  我说:“过来,到这里来,露西卡。”她没有移动。我说,“你爸爸就在那边,亲爱的。去找你爸爸。快去。”  她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下。她的脚步看起来相当不稳,而且正用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  “快啊,”卡兰德对她说,“快跑!”  她看看他,再看看我。很难说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因为她的视线完全没有对焦,异常的空洞。我真想一把抱起她,扛在我肩膀上,赶快跑到她父亲等待的地方。  或者用一只手扯开我夹克的一角,用另一只手掏出枪来,此时此刻就把那两个禽兽给毙了。但黑发男子正拿枪指着我,而且卡兰德现在也握着一把枪了,刚才拿的长刀也还在。  我对着尤里大叫,叫他呼唤女儿。“露奇卡!”他嘶吼着,“露奇卡,是爸爸。快到爸爸这里来!”  她认出那个声音了。她很专心皱起眉头,仿佛想辨认出那几个音节的意义。  我说:“用俄文讲,尤里!”  他回了一串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但显然露西卡听懂了。她松开双手,往前踏出一步,再一步。  我说:“她的手怎么回事?”  “没什么。”  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伸手出去握她的手。她很快挣脱开。她少了两根手指头。  我瞪着卡兰德,他一副几乎要道歉的表情:“是在我们谈好条件之前发生的。”这是他给我的解释。  尤里又爆出一连串俄语,这时她移动得比较快了,但仍然不算在跑,似乎她再尽力,也只能蹒跚地拖着脚步,我真怕她连走那几步都走不动。  但她撑过去了,一直往前走。我也没乱动,只盯着那两只枪管。黑发男子沉默地瞪着我,仍充满了愤怒,卡兰德则注意看那女孩。他想拿枪瞄准我,但却忍不住不断掉头去看她。我可以感觉出来他有多么想把枪口掉个头,转往她的方向。  “我喜欢她,”他说,“她很好。”  剩下来的就简单了。我先打开第二个手提箱,然后往后退几步。雷往前走,过来检査两只箱子的内容,他的同伙则继续拿枪指着我。他检査得非常粗略,只拿出五六捆从头到尾拨了一遍,但并没有数,也没认出其中杂有伪钞;老实讲,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分辨得出来。他把手提箱关起来,扣紧皮带扣,再把枪掏出来,让站在一旁的黑发男子上前来,嘿一声将两只箱子提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发出来的第一个声音。  “一次提一个。”卡兰德说。  “又不重。”  “一次提一个。”  “别使唤我,雷。”他说,但仍然放下一个箱子,提着另一个走了。  他消失没多久。他不在场时雷和我也没有交谈。等他回来之后,提起第二个箱子,立刻说比刚才那个轻,仿佛我们有意欺诈他。  “那应该比较容易提,”卡兰德不耐烦地说,“快走吧。”  “我们应该毙了这个舔屁股的,雷。”  “来日方长。”  “卖毒品的警察,操!应该把他的头轰掉。”  等他走后,卡兰德说:“你答应给我们一个星期,你会守信用吧?”  “只要我有能力,还能拖更久。”  “关于那根指头,我很抱歉。”  “不止一根指头。”  “随便你说。他很难控制。”  我心里想,但是在帕姆身上用钢丝的却是你。  “很感激你给我们一个星期准备时间,”他继续说,“我觉得也该换换气候了,不过我觉得阿尔伯特一定不想跟我去。”  “你要把他留在纽约?”  “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对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哦,”他说,“是我们互相找到对方的。有特殊嗜好的人通常都能找到对方。”  那一刹那感觉非常诡异,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和面具底下的人交谈,难得的机缘为我开了一扇小窗。我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为什么挑女人?”  “哦,老天,这得要心理医生来回答了,对不对?大概是埋藏在童年里的某种情结吧,他们的研究结果不都这么说吗?太早或太晚断奶?”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  “我不管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以为我有选择吗?”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嗯——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刺激、权力感、单纯的压迫——我觉得没词儿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你有没有坐过过山车?我很讨厌坐过山车,好几年都没坐了,因为我会反胃。但如果我不讨厌,如果我很爱坐,那么这两件事的感觉就会是一样的。”他耸耸肩,“我说过了,没词儿了!”  “听你讲话不像个怪物。”  “为什么我讲话应该像怪物?”  “因为你做的事只有怪物才做得出来,可是听你讲话,你很人性化,你怎么能够——”  “怎样?”  “你怎么下得了手?  “哦,”他说,“她们都不真实。”  “什么?”  “她们都不真实,”他说,“那些女人,她们并不真实,只是玩具。当你在享受汉堡包的时候,难道会觉得自己在吃一条牛吗?当然不会,你是在吃汉堡包嘛。”他浅浅一笑,“走在街上,她是个女人,一旦进了货车,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只是一堆身体部位。”  我的后脊梁一阵发冷。我已经去世的姑妈佩姬以前常说,有那种感觉的时候就是一只鹅踩过我的坟墓了。奇怪的说法,不知是哪里传来的。  “我是不是可以选择呢?我想是的。并不是每次满月我不做就会发狂。我永远都可以选择,我可以选择不做任何事,有时候我的确会作这样的选择,但有时候我会作另一个选择。  “所以说,这算什么选择呢?我可以拖延,但总有我不想再拖延的时候。拖延只会让那种感觉更美好,或许这就是我的理由。我曾经读过,所谓成熟度,就是在能即将得到满足感的时间往后延的能力,我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不是我的情况。”  他仿佛想继续倾诉下去,但某种念头一闪而过,那扇难得的机缘之窗就此紧闭了。不论刚才和我交谈的那个真我是谁,此刻已经又钻回那层肉身保护壳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害怕?”他突然暴躁地问,“我拿枪指着你,你却是一副当它是水枪的样子。”  “有一支高性能的步枪正对准你,你一步也别想逃。”  “对,但那对你有什么用呢?照理说你应该害怕的。你很勇敢是不是?”  “不。”  “嗯,反正我不会开枪的。钱让阿尔伯特独吞?不好!不过我看我该隐入阴影中的时间也到了。转过身去,开始朝你朋友那儿走回去。”  “好。”  “我们并没有拿来复枪的第三个人。你觉得有吗?”  “我不能确定。”  “你根本就知道。不过没关系,你们救回女孩,我们拿到钱,皆大欢喜。”  “对。”  “别企图跟踪我。”  “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  他没再做声,我还以为他溜开了。我一直往前走,等我跨出十几步之后,他突然叫住我。  “关于手指头的事,很对不起,”他说,“是个意外。”第22章  “你真安静。”TJ说。  我正开着凯南的车。当露西卡·兰多跑到她父亲身旁那一刹那,他立刻一把抱起她,往自己肩膀上一放,便亟亟奔回自己的车上,丹尼和帕维尔也跟着他跑了。“我叫他别等在那里,”凯南说,“那孩子需要看医生。他认识一个住在附近的家伙,他会去他们家里。”  因此我们四个人还有两辆车,等走到车边,凯南把他那辆别克的钥匙丢给我,说他想跟他哥哥坐一辆。“来湾脊,”他说,“我们叫个比萨或什么的,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是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TJ说我很安静的,他说得没错。从我们上车之后,两个人都没开口。和卡兰德交谈之后的感觉仍挥之不去,我告诉TJ刚才那一连串行动令我觉得疲惫。  “不过你很酷,”他说,“站在那两个恶魔面前。”  “你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回车上了。”  他摇摇头:“我绕到他们后面,想看看拿步枪的那第三个人。”  “没有第三个人。”  “有也是隐形的。我呢,绕了一大圈到他们后面,然后从他们进来的地方出去,找到了他们的车子。”  “你怎么找到的?”  “又不难,我看过,就是同一部喜美。然后我退到一根柱子后面,监视车子,然后有一个没穿夹克的恶魔急急忙忙从墓地里走出来,丢了一个手提箱在后车箱里,然后又跑进去了。”  “他要回去拿第二个箱子。”  “我知道,那时我心里想,趁着他去拿另一个箱子,我可以把头一个偷走。后车箱虽然上了锁,但我可以学他的样儿,打开前座置物箱按里面开后车箱的按钮,车子并没有锁。”  “我很高兴你没那么做。”  “我本来可以试试看的,可是等他回来,发现后车箱里的手提箱不见了,他会怎么做?回去射你一枪?很有可能。所以我觉得那个主意不酷。”  “聪明。”  “然后我又想,如果我们现在在拍电影,我就可以钻进车里,躲在后座和前座中间。他们会把钱放在后车箱,两个人都坐前座,没有人会往后看的。不管他们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等我们到了,我再溜下车,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在哪里。可是我又想,TJ啊,这不是电影,你太年轻,还不能死。”  “我很高兴你想到这一点。”  “何况你可能不会回那部电话那里去,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只是等着,等他带着第二个手提箱回来,丢进后车箱,然后坐上前座。后来另外一个,就是打电话的那一个,他也回来了,坐到驾驶座上。然后他们就开走了,我再溜进公墓,和其他人会合。公墓怪诡异的,大哥。我可以了解为什么要立个石头,告诉别人底下埋的是什么人,可是有些坟上盖了些小小的屋子,比活人住得还时髦。你会盖那样的东西吗?”  “不会。”  “我也不会。只要一个小石碑就好,什么都没说,只要写上TJ。”  “不写日期?也不写全名?”  他摇摇头:“只要写TJ两个字,”他说,“或许再加上我的寻呼机号码。”  回到殖民路,凯南开始打电话想找家这个时候还营业的比萨店,找不到。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没人肚子饿。  “我们应该庆祝的,”他说,“孩子回来了,她还活着。这算哪门子庆祝?”  “这回合算是平手,”彼得说,“平手的时候谁庆祝来着?没有人赢,就没有人放鞭炮。平手的球赛,比输球还叫人难受。”  “如果女孩死了我们会更难受。”凯南说。  “因为这不是足球赛,这是玩真的。但你还是不能庆祝,宝贝。坏人拿着钱跑了,你会想把帽子往空中丢吗?”  “他们并没有逃走,”我加了一句,“顶多一两天就够了,他们哪里也别想去。”  不过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庆祝的心情。就像所有平手的比赛,这场也留下痛失良机的遗憾。TJ恨自己没有躲进后座,或想个办法跟踪那辆车子,彼得有不少次机会,可以在不危害到我或那女孩的情况下,毙了卡兰德,我呢,我可以有一打能够夺回钱的办法。我们都尽力了,但为什么就没有机会让我们做得更好呢?  “我想打电话给尤里,”凯南说,“那孩子状况糟透了,走路都走不动,我看她不止少了两根指头而已。”  “恐怕你猜对了。”  “他们一定狠狠玩了她一通,”他边说边用力戳电话上的按键,“我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因为我又会开始想到弗朗辛——”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哦,喂,尤里在吗?对不起,我拨错号码了,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他挂上电话叹了口气:“西班牙裔的女人,听起来好像睡得正香,被我吵醒了。老天,我真恨这种事。”  我说:“打错电话的。”  “嗯,我不知道是打错的人笨,还是接电话的人笨,这样去吵人家,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屁眼。”  “你太太被绑架的那天你接到两个打错的电话?”  “对啊,就像是恶兆,只不过接到的时候并不觉得特别恶,只觉得讨厌。”  “今天早上尤里也接到两通打错的电话。”  “那又怎样?”他皱起眉头,然后点点头。“你觉得是他们?打来看看有没有人在家?可能吧,不过又怎样呢?”  “换作是你,会去打公用电话吗?”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如果你只想假装拨错号码,你不会多讲什么,也不会受到注意。你会愿意开车开个五六条街,花两毛五去打公用电话吗?还是会用家里的电话?。  “我大概会用家里的吧,不过——”  “我也会。”我说完便急忙掏出笔记本,找吉米·洪替我抄下打到库利家里所有的电话号码的单子。虽然我并不需要第一通要求赎金的电话之前的通话记录,但他仍从午夜开始抄起。今天早上我还带着那张单子,我想打电话给TJ,所以拿出来查那家洗衣店的号码,我把它放哪儿去了?  我找到了,将那张纸展开:“嗯,”我说,“两个,都不超过一分钟,一个是早上九点四十四分,另一个是下午两点三十分。对方号码,二四三七四三六。”  “老天,”凯南说,“我只记得有两个打错的电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可是你认得那个号码吗?”  “再念一遍。”他摇摇头,“没听过。我们干吗不打过去,看看在搞什么鬼。”  他伸手出去抓电话,我把手盖在他手上:“等等,”我说,“别给他们任何警告。”  “警告什么?”  “让他们知道我们弄清了他们的位置。”  “我们知道吗?我们只有一个电话号码。”TJ说:“现在港家兄弟或许在家了,要我试试吗?”我摇摇头,“我想这一次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拿起电话,拨了査号台,接线员接了之后,我说:“这里是警局,需要查一个号码。我是奥尔顿·希马克警官,警徽号码2491-1907,现在我手上有一个电话号码,我需要登记人姓名及地址。没错,二四三七四三六。好的,谢谢你。”  我用耳朵夹着话筒,赶紧将地址抄下。我说:“登记人为A·H·沃伦斯,是你的朋友吗?”凯南摇摇头。“A应该是阿尔伯特的缩写,卡兰德就是这么称呼他同党的。”我把抄下来的地址读出来,“四十一街六九二号。”  “日落公园。”凯南说。  “日落大道,离洗衣店只隔两三条街。”  “这一局平手,”凯南说,“咱们走。”  那是个木结构的房子,即使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缺乏维护;护墙板需要粉刷,树篱杂乱。前门有一段四分之一层楼高的阶梯,通往一道全用纱窗围住的走廊,走廊中段明显往下陷。房子右边有一条车道,上面补了东一块西一块的柏油,通往一幢独立的双车库。往屋后走差不多一半处有一扇边门,屋后还有一扇后门。  我们只开一辆别克过来,这时停在第七大道的转角。每个人都拿了枪。凯南递一把枪给TJ时,我脸上想必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要跟来就得带枪,他当后援,让他跟吧。你知道怎么用吧,TJ?只要对准了扣扳机就行了,跟日本照相机一样。”  车库高大的门是锁着的,锁很坚固。旁边有道窄木门,也是锁着的,我用信用卡无法拨开。我正思索怎么打破玻璃才最安静,彼得却递给我一只手电筒,起先我还以为他要我用手电筒敲破玻璃,正觉得莫名其妙,然后才恍然大悟,拿手电筒头抵着窗户,打开开关。那辆喜美就停在里面,车牌号码我认得。另一边因为手电筒照射角度看得不十分清楚,是一辆深色货车。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车牌号码,在那种光线下也无法判断颜色。不过这样就够了,我们来对地方了。  屋里灯火通明。各种迹象都显示这是一幢独户住宅一边门上只有一个门铃,通往走廊那扇门旁只有一个邮箱——所以他们可能待在房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慢慢绕着屋子巡视。到了后面,我双手手指交叉将凯南的脚往上一顶,他攀住窗沿,一寸寸慢慢把头往上伸,挂在那儿好一阵子,然后才落地。  “在厨房里,”他耳语,“金发的在里面数钱,他把每一捆都拆开数,在纸上记下数字。浪费时间。交易都做完了,还在乎拿到多少干吗?”  “另一个呢?”  “没看见。”  我们到另一扇窗口下重复刚才的动作,经过边门时又试了一次。边门是锁着的,不过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把门踢开。通往厨房的那扇后门,看起来就结实多了。  但是我并不想破门而入,除非两个人的位置我都确定了。  彼得在前面冒着引起路人注意的危险,用小刀将走廊门的闩子往后拨开。从走廊通往屋子前面部分的那扇门上的锁就牢固多了,不过门上有一大块玻璃,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打破进入屋内。他并没有打破玻璃,只往里面瞄了一阵,确定阿尔伯特也不在客厅里。  他回来报告给我听,我确定阿尔伯特不是在楼上,就是出去喝杯啤酒了。我正计划该如何一声不响先杀了卡兰德,再进行第二阶段,一旁的TJ却弹了弹手指,吸引我的注意。我往他那个方向看,他正蹲在地下室的窗户边上。  我走过去,弯腰往里看。TJ拿着手电筒,对着宽敞的地下室东照西照。房间一个角落上有个大水槽,旁边摆着洗衣机和烘干机,对面角落是一张工作桌,堆着两架电动工具,工作桌上方的墙上有面挂钉板,吊着各式各样成打的工具。  靠近窗子这边摆了一个乒乓球桌,球网已经塌了。有一只手提箱摆在桌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空的。身上还穿着去墓园那套衣服的阿尔伯特·沃伦斯,坐在乒乓球桌旁一张梯状椅背的椅子上,像是在数手提箱里的钱,只不过箱里并没有钱;而且在黑暗中数钱也是件怪事。除了TJ那只手电筒射出的光线,地下室里一片漆黑。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阿尔伯特的脖子上肯定有一段钢琴琴弦,而且很可能就是切除帕姆·卡西迪一边乳房,甚至利拉·阿尔瓦雷斯一边乳房的那一段琴弦。这一次它并没有切断什么,因为它碰到了骨头和软骨,不像以前,只是一块毫无抵御能力的血肉。不过,任务还是完成了。阿尔伯特的头肿得可怕,因为血只能往里流,却流不出去。他的脸像个月亮,已呈一片淤紫色,双眼凸出,吊在眼眶外面。以前我曾经看过被勒死的人,所以我立刻就确定了,不过这种事你永远无法作心理准备;那真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不过这对我们倒很有利。  凯南又往厨房里看了一次,还是没看到枪,我感觉卡兰德一定把枪收起来了。在所知的掳人案中,从来没听人说他持枪,在墓园里他是带了枪,不过只是用来当做架在露西卡脖子上那把刀的后盾。他在与阿尔伯特解除合伙关系时,也没有选择用枪,而选择了钢丝。  现在的问题是,分别从各扇门到达卡兰德数钱地点的时间各是多少。如果从后门或边门进去,得奔上通往厨房的那段阶梯,如果从前面走廊进去,又得穿过前面,才能绕到后面。  凯南提议大伙儿静悄悄地从前面进去,这样就不会发出踩楼梯的噪声,而且前门距离他最远,他现在全神贯注数钱,或许不会听到打破玻璃的声响。  “用胶带粘住,”彼得说,“玻璃虽然破了,不会掉到地上,这样声音会小很多。”  “又是你当毒虫时学到的。”凯南说。  可惜我们没有胶带,附近卖胶带的店也早打烊了。TJ提醒我们地下室工具桌附近一定有合适的胶带,但我们还是得打破一扇窗子才能进去,所以这个方法也没用。彼得又跑到前面走廊上去了一趟,回来时说客厅地上铺了地毯。我们大伙互看了一眼。“管他的。”有人说。我把TJ往上顶,由他监视厨房,让彼得从前面敲破玻璃。从我们站的地方完全没听见,显然卡兰德也没听见。然后大伙儿全从前门进屋,小心避开地上的碎玻璃,走一步停一会儿,仔细听,静悄悄地穿过那幢死寂的房子。  走到厨房门口时,我领头,凯南站在我右侧,我们两人手上都有枪。雷·卡兰德坐的方向让我们能看到他的侧面,他一手拿着一沓钞票,一手拿了支铅笔,那可是精明的记账员手中的宝剑,不过比起枪或刀来,威胁性小多了。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可能不到十五或二十秒钟吧,不过感觉过了很久。我一直等到他的肩膀姿势稍稍变动了一下,让我们知道他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了。  我说:“是警察,别动。”  他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将视线转向我,只是坐在那儿,度过他生命面临大转变的这个时刻。然后他才转过来看我,表情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无限的失望。  “你说一个星期的,”他说,“你答应过的。”  钱似乎全在那儿。我们先装满一箱,另一个箱子在地下室里,没人想下去拿。“本来该叫TJ去的,”凯南说,“可是我知道他是怎么进墓园的,所以我看下去跟死人在一起他大概会受不了。”  “你就是想激我,要我下去。”  “对,”凯南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TJ翻了个白眼,然后就下去拿了。回来的时候他说:“大哥,下面臭死了,死人都这么臭吗?下次轮到我杀人的时候,提醒我要在远处下手。”  那个情况非常怪异。我们在卡兰德的周围工作,完全当他不存在,而他仿佛也有共识,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他坐在那儿显得矮小、虚弱而无能。我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符合这些描述,但他彻底的被动却给人这种印象。  “全装进去了,”凯南把第二只手提箱的皮扣扣上,“可以直接送到尤里家。”  彼得说:“尤里只要求把女儿救回来就够了。”  “今晚是他的幸运之夜,钱他也可以拿回去。”  “他说他不在乎钱,”彼得像在说梦话似的,“说钱并不要紧。”  “彼得,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他并不知道我们来这里。”  “对。”  “只是个想法而已。”  “不行。”  “很多钱,宝贝。而且最近你才大放血。那笔大麻的生意没指望了,不是吗?”  “又怎样?”  “上帝给你一个扯平的机会,你却要朝他的脸吐口水?”  “哦——哦,彼得,”凯南说,“难道你忘了老爸怎么跟我们讲的?”  “他跟我们讲了各种屁话,我们什么时候听进去了?”  “他说除非能偷到一百万,否则就别偷。彼得,不记得了?”  “现在正是机会啊。”  凯南摇摇头:“不,你错了。这里只有八十万,其中二十五万是假钞,还有十三万本来就是我的,减一减还剩多少?四十多,四十三万吧?”  “你正好可以扯平啦,宝贝。这个屁眼拿走你四十,加上你给马修的费用,加上他的开销,一共是多少?四十二?数目多接近啊。”  “我并不想扯平。”  “呃?”  他用力瞪他哥哥一眼:“我不想扯平,”他说,“我为弗朗辛付的赎金都是见血的钱,现在你还要我从尤里那儿偷见血的钱。大哥,你那种毒虫的心态——偷他的皮夹,然后再帮着他去找。”  “对,你说得对。”  “我是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彼得——”  “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  卡兰德说话了:“你们给我假钞?”  “你这个白痴,”凯南说,“我本来都忘了你了。你叫什么,还怕花钱的时候被逮是不是?告诉你一个新闻,这些钱没你花的份儿。”  “你就是那个阿拉伯人,那个丈夫。”  “怎样?”  “我只是在猜测而已。”  我说:“雷,你从库利先生那儿拿来的钱在哪里?那四十万。”  “我们分了。”  “钱呢?”  “我不知道阿尔伯特怎么处理他那一半,我只知道不在这个屋里。”  “你那一半呢?”  “保险箱。布鲁克林第一商业银行,新乌特雷奇大道和汉弥顿堡公园大道交叉口。我想明天早晨出城的时候去那里。”  凯南说:“你想,嗯?”  “我拿不定主意是开喜美好呢,还是开货车好。”他继续说。  “他的脑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马修?我想关于钱,他说的是真话。存进银行里的那一半我们可以不用想了,至于阿尔伯特的那一半呢,我不知道,即使我们把这幢房子翻遍了,大概也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可能。”  “他可能埋在院子里了,或是妈的就埋在那个墓园里。操,本来那些钱就不该是我的,我早就知道了。咱们快把该办的事办了,离开这里吧。”  我说:“你现在必须作个选择,凯南。”  “怎么说?”  “我可以把他交给警方。现在对他不利的证据相当多,他的同党死在地下室里,车库里的那辆货车上肯定到处是纤维和血迹,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玩意儿。帕姆·卡西迪可以指认出他就是致她伤残的人,其他证据可以把他和利拉·阿尔瓦雷斯和玛丽·戈特斯坎德两案连在一起,他至少会被判三个无期徒刑,而且外加二三十年有期徒刑做红利。”  “你可以保证他会终身监禁?”  “我不能,”我说,“说到司法系统,谁都不能作任何保证。我猜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送往马蒂万精神病罪犯州立医院,一旦进去,他永远不可能活着出来。不过,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也知道。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逃过制裁,不过以前我也曾经这么预测过,却有一些人一天牢也没坐过。”  他考虑了一阵子。“回到我们当初的协议,”他说,“我们从来没说过要让你把他交给警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你得作个选择。不过,如果你不选择我说的,那我得先走一步。”  “你不想留下。”  “不。”  “因为你不赞成?”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  “但你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事?”  “不,”我说,“这绝不是原因,因为我已经做过这种事了,我曾经授权自己做过刽子手。我并不想养成习惯。”  “哦。”  “而且这件案子我也没有理由自己动手。我可以把他交给布鲁克林刑事组,晚上一样可以睡得着。”  他思索了一下。“我觉得我睡不着。”他说。  “所以我说你得作个选择。”  “嗯,我想我刚刚已经决定了,我得自己处理。”  “那么我就先走了。”  “好,你跟他们一起走,”他说,“我们这样吧。可惜我们只开一部车来。马修,你、TJ和彼得送钱去给尤里。”  “其中有一部分是你的,你想把你借给他的那笔先拿出来吗?”  “到他那边再分,好不好?我可不想拿到假钞。”  “假钞都用大通银行的扎绳绑着。”彼得说。  “对,可是被这个猪头一数,全搞乱了,所以最好还是在尤里那儿检查一下好吗?然后你们再来接我。我看去尤里那儿差不多要二十分钟,回来再开个二十分钟,在他家待二十分钟,就算一个小时吧。从现在算起,过一个小时一刻钟后,到转角上接我。”  “好。”  他抓起一个箱子:“走吧,”他说,“我们把它们放到车上去。马修,看着他,嗯?”  他们走了,TJ和我站着俯视雷·卡兰德。我们俩都拿着枪,不过此时此刻就算拿着苍蝇拍也能看守他。他仿佛不存在。  我看着他,记起我们在墓园里的对话,那一两分钟一个有人性的东西对我说的话。我想再跟他谈谈,看看这次他会说什么。  我说:“你本来打算就这样把阿尔伯特留下?”  “阿尔伯特?”他还得想一想。“不,”他终于说,“本来我想在走之前整理干净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切开,分别包起来。橱柜里有很多垃圾袋。”  “然后呢?把他装在后车箱里,送给某人?”  “哦,”他这才想起来,“不,那是专门替阿拉伯人做的。  不过这很容易,只要把它们分开放,丢进垃圾场、垃圾桶里。没有人会注意的。把它们装在餐厅专用的垃圾袋里,人家还以为是碎肉哪。”  “以前你做过?”  “嗯,做过,”他说,“有很多女的你根本不知道。”他看看TJ,“我还记得有个黑女人,她跟你的肤色很像。”他长叹一口气,“我累了。”他说。  “不会太久的。”  “你要把我交给他,”他说,“然后他会杀我,那个阿拉伯人。”  是腓尼基人,我心里想。  “你和我,我们彼此了解,”他说,“我知道你骗我,我知道你食言,你非那么做不可。可是我们谈过话,你怎么能就这样让他杀我呢?”  嗷嗷叫,发牢骚。让我无法不联想到在以色列登岸时的艾希曼①。我们怎么能够这样对他?  ①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1962),德国纳粹的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人。被称为“死刑执行者”。他逃亡后被以色列从阿根廷秘密运回公审处决。  我还想到我在墓园里问他的一个问题,然后我把他给我的那个妙答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你进了货车。”我说。  “我不懂。”  “一旦你进了货车,”我说,“你就只是一堆身体部位了。”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们如约到第八大道,阿尔伯特·沃伦斯房子旁的街角上那家珠宝店接凯南。他看到开车的是我,问我他哥哥去哪里了。我说几分钟前我们才在殖民路上把他放下,他本来想去开那辆丰田,后来又改变主意,说他想上床睡觉了。  “是吗?我,我亢奋得不得了,你得用根木槌才能把我敲昏。别动,马修,你来开。”他绕到车子另一边,看到四仰八叉坐在后座像个破布娃娃的TJ。“过了他的上床时间了,”他说,“那个飞行袋很眼熟嘛,不过希望这次里面装的不是假钞。”  “是你的十三万。我们尽量仔细检查过,应该没有假的混在里面。”  “就算有,也没啥大不了的,那玩意儿几乎可以乱真了。应该走高恩努斯高速公路最快,你知道怎么开回去吗?”  “应该知道。”  “然后再走桥或隧道,随便你。我哥哥有没有自告奋勇,想替我把钱拿进屋里看着?”  “我觉得亲自交给你是我的工作责任之一。”  “这是很具外交手腕的说法。我真希望我能收回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说他有毒虫心态。那句话太狠了。”  “他自己也同意。”  “这样才最糟糕,我们俩都知道这话是真的。尤里看到钱的时候很惊讶吧?”  “呆了。”  他笑笑:“肯定的。他的女儿怎样?”  “医生说她会没事的。”  “他们伤她伤得很重,对不对?”  “想把身体上的伤害和心理上的创伤分开是很难的。他们反复强奸她,据我了解,除了失去两根手指头,她还有些内伤。现在当然打了镇静剂,而且我觉得医生也给尤里吃了点药。”  “他应该给我们每个人都开点药。”  “尤里也想这样,他其实想给我一点钱。”  “我希望你拿了。”  “没有。”  “为什么不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平常不是这样子的,这可是实话。”  “以前在七十八分局,他们可不是这样教你的吧?”  “七十八分局绝没有这样教我。我跟他讲我已经有雇主了,他付了我全额。或许是你说这些是见血的钱,让我忘不了吧。”  “老兄,对你就不是了。你工作得这么辛苦,又有好结果,他想给你意思意思,你应该拿的。”  “无所谓,我跟他讲他可以给TJ一点。”  “他给他多少?”  “不知道。一两块吧。”  “两百。”TJ说。  “哦,你醒着啊,TJ?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只是闭上眼睛而已。”  “你跟着马修,我看他对你会有好影响。”  “他要是没有我就完了。”  “是吗,马修?你要是没有他就完了?”  “一点都不错,”我说,“我们全完了。”  我走布鲁克林一皇后区的高速公路,然后上桥。等到过了桥,到曼哈顿这一边,我问TJ他想在哪里下车。  “杜斯就可以了。”他说。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  “杜斯可没装大门!他们从来不锁门的。”  “你有地方睡觉吗?”  “嘿,我口袋里有钱,”他说,“也许我会去弗龙特纳克旅馆,叫他们把我的老房间给我,我去冲上三四个热水澡,打电话到楼下叫房间送餐服务。我有地方睡的,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  “反正你有的是办法。”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可是后来你知道了吧。”  “又很用心。”  “没错。”  我们在第八大道和四十二街交叉口把他放下,然后在四十四街碰上红灯。我朝两边看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过我也没有急事儿,所以我一直等到绿灯亮。  我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下得了手。”  “什么?卡兰德?”  我点头。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杀过人;是曾经气得想杀人,一两次吧,可是愤怒总会过去的。”  “对。”  “他看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你知道吧。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我心里想,我怎么能杀这条蛆呢?可是我知道我非做不可,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引他讲话,”他说,“我问他几个问题,他先给我两个字的回答,我就继续问,他的话匣子终于开了。他告诉我他们怎么对尤里的孩子。”  “哦。”  “他们怎么对她,还有当时她多害怕。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的兴致可真高,好像讲讲就可以重温旧梦似的。那种事不像打猎,射死一头鹿,你可以把鹿头标本挂在墙上。每次他做掉一个女人,留下的只有回忆而已,所以他很愿意把那些回忆搬出来,拍拍灰尘,看看她们有多美的腿。”  “他也讲到你太太了?”  “对,他讲了。对着我讲也让他很过瘾,就跟把她切成一块块还给我一样,让我多一层痛苦。我真想叫他闭嘴,我不想听,可是,操!她已经死了,我他妈的已经把她喂给火了!没有东西能再伤害她了。所以我就让他讲个高兴,然后我才可以做我必须做的事。”  “然后你就杀了他。”  “没有。”  我看他一眼。  “我从来没杀过人,我不是杀手。我看着他,心里想,你这个禽兽,我就不杀你。”  “然后呢?”  “我怎么能当杀手?我本来该做医生的,我告诉过你了,对不对?”  “是你父亲的主意。”  “我本来该当医生,彼得当建筑师,因为他是个梦想家,我比较实际,所以我应该做医生。”‘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他这样告诉我。‘你替这个世界做好事,让自己生活也过得好。’他连我该做什么样的医生都想好了。‘当外科医生,’他告诉,‘那一行钱最多。’”然后他安静了一会儿。“好吧,”他说,“今天晚上我就来做外科医生,我来动手术。”  天开始下起雨来,但雨不大,我并没有启动雨刷。“我把他带到楼下,”凯南说,“地下室,跟他朋友在一起。  TJ说得对,下面真臭!大概那种死法会让你失禁吧。我本来以为我会吐,可是我没有,后来大概就习惯了。”  “我没有麻醉剂,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一开始就昏过去了。我拿了他的刀,好大的家伙,刀锋有六英寸长,而且工作桌上什么工具都有,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不必告诉我,凯南。”  “不,”他说,“我最需要的就是讲给你听。如果你不想听,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非告诉你不可。”  “好吧。”  “我把他眼睛剜出来,”他说,“让他永远别去看另一个女人。然后我把他两只手切了,让他永远别再去碰另一个女人。我用了止血带,所以他没流太多血。我是用钢弦做止血带的。我用菜刀把他的手砍了,妈的那把邪恶的菜刀,我想他们大概就是用它,呃——”  他很用力地呼吸,吸进,吐出。  “分尸的,”他继续讲,“我把他裤子打开,我并不想碰他,可是我逼自己一定要做,然后我把他犯罪的家伙给切了,因为反正以后他也用不上。然后是他的脚,我把他的脚给砍了,操!因为他哪里也别想去。然后是他的耳朵,因为他什么也别想听。然后是他的舌头,一部分舌头,我割不了全部,我用钳子把它拉出了,能割掉多少就割多少,因为谁想再听他讲话,嗯?谁想听他讲那些鬼话?停车!”  我踩刹车,在路旁停下,他打开车门,到路旁水沟边上呕吐。我给他一条手帕,他抹了抹嘴,把手帕扔在街上。“抱歉,”他把车门关上,“我以为我已经吐光了,以为我的胃已经空了。”  “你没事吧,凯南?”  “嗯,我想我没事的。肯定没事。刚才我说我没杀他,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他又剩下多少?操!我他妈的简直就是屠宰了他。为什么我不干脆往他头上开一枪?砰!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你没那么做呢?”  “我不知道。或许我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吧。他把她切成一块块还给我,我就给他看看榜样。或许是这样吧,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操!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管他是活还是死,又怎样,反正已经结束了。”  我在我住的旅馆前面停车,我们俩都下了车,尴尬地站在路边。他看了那两个飞行袋一眼,问我想不想拿点钱。我说他付给我的费用绰绰有余。你确定?是的,我说,我确定。  “好吧,”他说,“如果你确定。哪天晚上给我个电话吧,我们一起吃个晚饭。你会不会打给我?”  “当然会。”  “保重了,”他说,“回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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