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这一夜,侦察排在那个洼洼里过得很不安生。由于疲劳过度,大家都睡不好觉,裹着毯子抖个不住。轮到谁去放哨,谁就踉踉跄跄爬到山包顶上,隔着满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降望。月光下什么都是银白色的,透着一股寒意,山峦也显得格外荒凉。睡在下面洼洼里的弟兄,仿佛都跟自己远隔千里。在这儿值班放哨谁都感到孤独——真是孤独得可怕,简直就象独自守一着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可是也没有一点安宁。风带来了怀念和愁思。风过草动,翻起一道道光影闪闪、籁籁有声的波浪,时而前涌时而疾退。夜无比沉寂,可也充满了悬虑。天一亮,他们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干粮。冷的带头火腿蛋,结实的粗面粉饼干,慢慢儿嚼呀嚼的,却只觉得毫无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还湿动动的留着隔宿的汗水。年纪大些的,但愿今天的太阳猛些——他们觉得自己体内的火力已经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发疼了,罗思右肩膀的风湿病也犯了,威尔逊吃了东西,小肚子一阵绞痛。体们个个心情沉重,意气消沉,对前面的路程连想也没敢去想一想。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顶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研究今天上午的行军方案。清早山谷里雾气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们眯起了眼睛望着北方,打量着幡舞山脉。雾据中那连绵的山岭有如天上的云层,一眼望不到边。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了主峰,随即又颤巍巍地急转直下,形成了左边的山口,过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没说的,我看那个山口里准有日本兵把守。”这是克洛夫特的意见。侯恩耸耸肩膀。“他们要应付前边怕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这儿——这儿是敌后,离他们的阵地远着哪。”雾气渐渐消散了,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细细观察。“怕不见得吧,少尉。那个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个排,八辈子也别想冲得过去。”他冲了一口唾沫。“当然咱们还是得去侦察一下。”阳光渐渐照出了山峦的轮廓。洼洼里和沟壑里的阴影也淡了许多。“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映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哗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出发吧,”侯恩说。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复了过来,他觉得体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体里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已在行军途中消耗干净。一清早醒来虽然肌肉发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够,神清气爽。今天走起路来脚下有劲,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劳累了。跨过第一道山梁顶时,他把背包往宽阔的双肩上托了托,仰起脸来让太阳照了一会儿。四外的气息多么好闻,野草散发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对啦,弟兄们,咱们加紧点儿走吧。”他心里一高兴,就对正从他面前走过的弟兄们喊了一声。他早已从队伍的头上退了下来.只见他时而跟这个一起,时而到那个旁边,为了跟他们并排走,一会儿紧行几步,一会儿又把步子放慢下来。“怀曼,你今天怎么样啊?觉得好点了吗?”怀曼点点头。“好点了,长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哎呀呀,昨天我们全都累得够受的。今天情况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怀曼的肩膀,又退后几步,来到里奇斯的旁边。“小伙子,路走了不少,是不?”“是啊,少尉,反正走惯了。”里奇斯说着咧嘴一笑。侯恩又和威尔逊并排走了一阵,跟他开了个玩笑。“小伙子,施肥还没施完吗?”“还没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现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里一捅。“回头休息的时候给你做个塞子。”[正文 第104节]多么轻松,多么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经过这样一来,他心里就觉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了,对于这趟侦察任务现在也不大担心了。今天或许就能顺利通过山口,那么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点打点,准备动身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们又可以返回驻地了。他不禁想起了将军,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恨,突然又不希望侦察任务早早结束了。一团兴致也顷刻败了个精光。他们侦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劳倒头来功劳还不都得归将军?真是活见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犹可,一追根就势必要堕入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管迈动两条腿,一刻也别停下。“对了,弟兄们,咱们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队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个个打面前走过,便放轻了声音说道。“对,对,加紧点儿走。”问题又岂止如此。他还有这个克洛夫特得对付。有了这个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点事,得在几天之内就把克洛夫特长年累月积下的教训都学到手。他现在发号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简直可以说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顶上的那副神气……其实克洛夫特的指挥方法根本就不对头,那只会叫人害怕。他还是一路行军,一路继续跟部下闲聊,可是太阳愈来愈猛了,大家都又走累了,心里都有点恼火。他自己的态度,也不如先前那么自然了。“怎么样啦,波兰克?”“够呛。”波兰克只管问声不响往前走。他们对他分明含有一种抵制的味道。态度都很谨慎,或许还有些猜疑。他是个当官的,他们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对他有所警惕。不过,他觉得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有很长时间了,这个排也已经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说这支队伍现在已经不是克洛夫特在当家,他们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敢跟他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将来一旦重新掌了权,会记着这笔帐。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他带这个排是永远带定了。不过那得花些时间。假如他在派来执行这趟任务之前,能先跟他们一起在驻地住上一个星期,有什么规模不大的侦察任务先搞几次,那就好了。想到这里,侯恩又耸了耸肩膀,还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水——太阳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愈往前走,山.势也愈高。队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个上午。费劲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好不容易过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们又感到筋疲力尽了,气也喘不过来了,日晒再加上劳累,面孔都涨得通红。现在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气鼓鼓的,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猛然满天黑云掩住了太阳,下起雨来了。起初他们觉得下雨倒也不错,因为雨水凉快,草上还拂过了一阵清风。可是过不多久地下就变成烂糊糊的了,鞋上都沾满了污泥。渐渐的,身上又全都湿透了。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倒提着枪支,免得枪口淋雨——一列士兵,看去倒象一行枯萎的花朵。里里外外,一点劲头都没了。不知不觉间地貌已经起了变化,地面上岩石多起来了。这里的山也更陡峭了,有几座山上还长满了齐腰高的小树,矮矮的一丛丛,尽是阔叶植物。这还是他们出了丛林以来第一次过树林子。雨停了,骄阳又施威了,直照在当头。原来已是中午时分了。队伍就在一个小林子里停了下来,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顿干粮。威尔逊皱起了眉头,拿着饼干摆弄,他就只吃了一块干奶酪。“我听说吃干奶酪可以止泻,”他对雷德说。“嘿,反正吃了总有点好处吧。”威尔逊一听笑了,不过他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腹泻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腰背和小肚子痛个没完。他真纳闷,为什么他的身于偏偏就这样不争气。他一向自夸,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现在他却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队列的后面,遇到小小的山风,也得死命拉着白茅草,拼足了劲才爬得上去。一阵剧痛发作时,他捧着肚子就直不起腰来,浑身急汗直流,再加那个背包,简直象一大块水泥,把他的肩膀都快压烂了。威尔逊叹了口气。“雷德啊,没什么说的,我肚子里准是出了大毛病了。医生不是说过我得动手术吗,等我回去以后,我就去开刀。不挨这一刀我就成了废料一块啦。”“就是。”“说心里话,雷德,我真是拖了部队的后腿。”雷德哈哈大笑。“你当我们就那么心急吗?”“这我知道,不过我心里总忍不住要为这事发愁。万一咱们通过山口的时候遇上点什么,那可怎么得了:哎呀,我现在老是觉得内急,屁股眼儿里从来没有个安生时候。”雷德笑了。“哎,不要紧张嘛,伙计。”威尔逊的麻烦事,他可不想沾边。我能有啥办法呢——他心里想。他们就慢慢地继续吃他们的干粮。不一会儿侯恩又下令出发了,于是队伍出了小林子,又冒着烈日前进了。雨虽然停了,山上还是挺泥泞的,水气朦朦蒸腾而起。他们走得腰也弯了、背也拱了,可是面前那绵延不断的丘陵总是望不到头。队伍拉了近一百码长,缓缓地在草莽中穿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肿。他们的脚都发了红,两腿都软得直打颤。晌午的热浪烤得四外的冈峦眩人眼目,到处笼罩着一片催人欲睡的无边的沉寂。沉寂中隐隐一派嗡嗡的虫鸣,老是一个调子,不过倒也并不讨厌。在虫声的感应下,克洛夫特、里奇斯,以至威尔逊,眼前都浮现起一幅幅炎夏的农田景象,地里是那么恬静、那么丰饶,画面虽不太分明,却暖人心怀,只是偶尔飞起一只蝴蝶,淡淡的翅影时或打乱了那种境界。他们在记忆中信步所之,悠闲自得,仿佛漫步在乡间的大道上,重又见到了那连绵起伏的肥沃的田野,尽管脚下雨后的丛莽实际上冒起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他们却闻到了昔日的耕地和马汗的芳香。阳光,挟着热气,无处不在,令人头昏眼花。他们这一程差不多尽是走的上坡路,一气走了个把钟头,才在一道山涧旁停下来,把水壶灌满。歇息了十五分钟,又继续往前走。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十来遍,海上浪花打湿过,过河溅湿过,晚上席地而睡沾湿过,更何况还有那一身又一身的汗。每次焐干以后就留下一层污斑。衬衫上都是一道道白花花的盐霜,胳肢窝里,束皮带的地方,泡得布都快烂了。他们有擦破的,有起泡的,有晒伤的,有的人脚都肿了,早已一步一瘸,可是身上晒得火热滚烫,人都走得昏昏沉沉,这些困难又算得了什么,简直都顾不上理会了。那疲劳才真叫他们受不了,他们体内仅存的一点气力早已挤完,木僵僵的肌肉早已榨瘪。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饱尝了死挨活撑的苦楚,硬是拖着早已拖不动的两条腿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现在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已象上了麻药一样。痴痴呆呆,恍恍惚惚,只知一个劲儿往前走,也根本不管去哪儿,一路里走得歪东倒西,踉踉跄跄。背包也真重得够厉害的,不过这背包他们已看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只当是背上长了块大石头。矮树乱丛愈来愈高,快要齐他们的胸口了。地下的荆棘老是要钩住枪支,挂住衣服。他们磕磕绊绊地只顾往前走,一脚又一脚地在树丛中闯过去,只有碰上荆棘刺儿缠住了衣服,才停下来,把刺儿解开了,再重新往前闯。大家的心里,就只有面前的那百来尺地;虽然在爬山,却几乎从来也不抬头瞧一瞧山顶。下午,天色还早,他们来到了几块大岩石下,就在石影里作一次较长的休息。蟋蟀在叫,虫儿在倦怠地飞,伴随着时光缓缓流逝。这些累得都快没命的士兵,不觉就睡着了。侯恩心里也真不愿意再动弹,可是休息的时间毕竟拖得太长了。他就慢慢爬起身来,背好了背包,大声喊道:“好啦,弟兄们,该起啦。”没有反应,这一下他大为恼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听得才快呢。“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老是休息下去,那怎么行呢。”他的口气严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味道,那些当兵的都老大不高兴的,慢吞吞从草丛里爬了起来。他听见他们嘴里叽叽咕咕,感觉到那里边分明有一股气鼓鼓憋着火的反抗情绪。他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肝火居然这样旺。“少发牢骚,快点走路广自己竟然失着嗓子这么嚷了一声。这帮家伙,真叫人腻味透了!——心里还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这王八蛋!”有个士兵咕哝了一声。他听了浑身一震,怒火直冒。不过,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他们的这种种表现,其实也很可以理解。走得累死累活的,总得找上个人出出这口怨气,他做好也罢做歹也罢,反正早晚难免要招他们的恨。去跟他们亲近亲近吧,反而倒把他们弄糊涂了,惹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一定就乖乖地服从了,因为克洛夫特愿意被他们恨,也有意要引他们恨,更不怕被他们恨,可是反过来就非要他们服从不可。想到这里,他心里觉得灰溜溜的。“还要赶好长的路呢,”他说这句话时口气就缓和了些。他们又踏上了艰苦的征途。现在离穴河山已经近得多了。每过一道山梁顶,总能远远望见山口两侧倚天削立的绝壁,半山里林木森然,树都可以一棵一棵辨得出来。这里的地貌,以至空气,都不一样了。气温没有那么高了,可是空气也明显稀薄了,胸口都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三点钟,到了山口前。克洛夫特爬到最末一座山包的顶上,蹲下身子贴在矮树后面观察前方的地形。山包下是条山沟,估计有四分之一英里长,前面就挡着连绵的山岭,左右都是小山包,把这满山沟的茂密野草围得宛如一座小岛。山沟对面就是山口,两侧陡直的百丈危崖,中间一条山石磷峋的迂回夹道,盘盘曲曲地穿过这幡舞山脉。夹道底部被团团簇簇的林木枝叶遮得一点也看不见,要埋伏的话那里尽可以埋伏许多人马。山口的入口处有那么几个小丘,他的目光就盯着那儿,把小丘脚下的那一圈浓密的树林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山口终于到了,他内心暗暗感到得意。嘿,路走了真不少呢——他心想。山包上笼罩着一片寂静,在寂静中他听得见大山那边有隆隆的炮声隐隐传来,说明战斗有时还挺激烈。[正文 第105节]马丁内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他就悄声对马丁内兹说:“好吧,‘日本崽子’,咱们就贴着山包,绕山沟边上过去。要防备山口里边有埋伏,咱们要是穿于地过去,万一有埋伏的话就会叫他们发现。”马丁内兹点点头,一弯腰冲过了山顶,随即向右一拐,绕着山沟过去了。克洛夫特把手一挥,示意队伍跟上,自己也下山去了。他们挨着那高高的野草走,走得极慢。马丁内兹每走上三十码就要停一停,总要等上半晌再走。大家见他这样小心翼翼,也受到了几分感染。尽管一令未发,却个个都提高了警惕。大家都忘记了疲劳,打起了精神,麻木了的知觉又灵敏了,连手脚也又比较听使唤了,要细手轻脚也能办到了。脚踩下去都留了神,每走一步都要把腿高高抬起,稳稳放下,免得出声。他们对山沟里那片沉寂的气氛都挺敏感,一有突然的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草虫一叫都会吓得他们站住。心里愈来愈紧张了。他们估计可能会遇到情况,所以个个嘴干唇燥,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从克洛夫特观察山沟地形处到山口人口处,相距不过两三百码,可是马丁内兹走的这条路线却足有半英里以上。他们为绕这个圈子费了好大工夫,走了许有半个小时,这就使他们的警惕性渐渐松懈了。在队伍后尾的,往往一等就要好几分钟,可是再一起步就得来个小跑步才能跟上。这可实在难受,而且又累人,弄得他们都很恼火。疲劳的感觉又来了,腰背,还有腿弯里那两条早已使不出劲的筋儿,只觉得一阵阵酸痛。他们经常得顶着那无情的背包,半蟋着身子站在那里,等待前进的信号。汗水流进了眼里,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他们对这股紧张劲儿都厌烦了,脾气也暴躁了。有些人就口出怨言了,有一次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威尔逊就索性蹲下来管他拉屎了。屎没拉完,前边却动了,这一来队伍就乱了套。后边的人赶紧悄悄往前传话,让前边的人停一停,于是前后跑动湘互传话,乱了总有一两分钟。威尔逊完事以后,队伍重又继续前进,可纪律却就此破坏了。虽然谁也没有放声说话,但是这么多人大家都喊喊喳喳,而且脚下又都放松了注意,两下凑在一起,声音尽管不大,却还是很容易被发觉。克洛夫特不时一抬手,要大家别作声,可也收效不大。他们到了穴河山山麓的峭壁下,又重新向左一拐弯,不断利用岩石作为掩护,快步向山口赶去。可是到了一处,前边却再也没有遮蔽了,横在面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原来大山沟里还有这么一个百来码长的小山坳,一直伸展到山口的第一道坎子前。这就没有法子,只能直穿过去了。侯恩和克洛夫特就在一。堵石梁背后一坐,商量对策。“咱们得两个班分开行动,少尉,一个班上去,一个班掩护。”“这办法好,”侯恩点点头说。说来也真希奇,这会儿坐在岩石上,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倒又怪惬意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这样办吧。等一个班到了山口,另一个班再跟上。”“行。”克洛夫特摸了摸下巴,端详着少尉的脸。“我就带一个班上去,你看好不好,少尉?”那可不行!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由着他。“还是我带一个班上去,上士。你掩护我。”“这……也好,少尉。”他顿了一下。“那你最好带马丁内兹的那个班。老兵大半都在那个班里。”侯恩点点头。看到克洛夫特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诧异和失望的神色,他心里暗暗高兴。可又马上生了自己的气浪己也愈来愈孩子气了。他对马丁内兹打了个手势,伸起一个指头,表示要一班上来。不一会儿,一班就都集合在他的周围。侯恩觉得喉咙口似乎抽紧了,一开口,嗓子都沙哑了,说话象打耳喳。“我们现在要进那个小林子里去,由二班掩护我们。大家要注意警惕,这就用不到我多说了。”他抓了抓脖子,觉得好象有件事还忘了交代。“注意保持间隔,不能小于五码。”士兵们也有点点头表示明白的。侯恩就站起身来,爬过石梁,迈步穿过开阔地,直奔那密密层层遮满了林木枝叶的山口入口处。他听得见背后,左右,都是部下的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地就双手握紧了枪身,把端起的枪紧贴着腰。这块开阔地有百来码长,三十来码宽,一边靠着悬崖,一边同野草茂密的山沟相连。一路里地势微微向下倾斜,地下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岩块。太阳挺猛,石头和枪管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又来了,这无比的沉寂——还弥漫着浓浓的倦怠的气息。那又肿又疼的拇趾头走一步要受多少累,侯恩是感觉到的,不过这种感觉却似乎遥远得很。他也模模糊糊意识到把在枪上的双手是滑溜溜的。紧张不安虽然封在胸中,可是一旦冷不丁有什么声响——比如有人踢着了一块石子,或是脚在地上一擦——那马上就会爆发。他咽了一口唾沫,回过头去瞧了瞧班里的弟兄。他觉得自己真难得有这样耳灵眼尖的时候。心底里暗暗有一种喜悦、兴奋的心情,不过他抑制住了。小林子里一簇枝叶似乎一动。他猛地收住脚步,隔着这剩下的五十码地细细打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向前一挥手,队伍便又继续前进。别——呜——!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蹦起来带着呼啸飞远了。事情来得真是突然,也真令人心惊:小林子里枪声一响,开阔地上的这支队伍立刻给压了下去,有如狂风过处,草原上的大麦草便一齐倒伏。侯恩在一块岩石背后趴下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部下都在地下乱爬,寻找掩护,一边爬一边骂,还互相嚷嚷。步枪还在那里不断地射击,火力根猛。声响也愈来愈大,听去就象森林起了大火,烤得树木纷纷干焦爆裂。子弹在飞虫低沉的嗡嗡声中喳喳地飞过,要不就擦过岩块,尖啸一声划过空中——那是铁弹碰得身崩骨裂的惨叫。别——呜——!别——呜——!别——嗡——!困在开阔地上的那班士兵只好各自扑在岩块背后,浑身打颤,束手无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部署在石梁后边担任掩护的克洛夫特那一个班,起初曾迟疑了一下,这时可早已向开阔地那一头的小林子里开了火。枪声经崖壁一反射,又弹回到山沟里,在山沟里乱撞一通,激起一连串重重叠叠的回声,有如小河里一环申一环的波纹。这激荡的声浪劈头盖脑压来,差点儿都把他们震聋了。侯恩趴在岩块背后,手脚一阵阵抽搐,汗水都淌进了眼里。面前这块岩石是花岗岩的纹理结构,他一个劲儿地瞅着、瞅着,不由自主的,只顾愣愣的出神。浑身上下早已象散了架似的。他真巴不得能蒙住了脑袋,乖乖的就躲在这儿,等待战斗结束。他听见自己嘴里漏出一个声音来,倒暗暗吃了一惊:自己居然还出得了声。乱纷纷的心里,一方面吓得心惊胆战,一方面却又恨恨地鄙薄自己。他简直不能相信。虽说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仗,可是这副脓包相总未免……别——呜——!岩石的碎片末子落在脖颈儿上,觉得有点痒痒的。这枪打得也真凶,真恶。好象都是冲他打的。旁边每飞过一颗子弹,他的身子自会不知不觉地一缩。体内的水份一股脑儿都涌到皮肤上来了。下巴上,鼻尖上,汗水只管不断往下滴,脑门上的汗水则尽往眼睛里钻。这场小接触还只打了二十来秒钟,他就已经遍体湿透了。锁骨上似乎箍上了一根钢皮条,死死收紧,勒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心在胸口狂跳,仿佛一颗拳头在墙上乱捣。他觉得内急快要憋不住了,拉在身上可怎么得了!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全力以赴苦苦忍住,这样足足熬了十秒钟。“不能拉!不能拉!”子弹嗖嗖地飞过,声音真有说不出的清脆。他得带他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胳臂还护着脑袋,逢到有子弹在岩石上擦过,身子总还忍不住要打个闪缩。他听见部下在后面互相吆喝,东一声西一声,各嚷各的。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真要不得。自己到底怎么啦?这副德行,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一时间他眼前又出现了自己弯下腰去捡起将军那半截香烟的情景,似乎乎又触到了那支香烟,内心一阵羞恐交集。他觉得他似乎什么都听得见:打散的部下此刻正躲在岩块后边粗声喘息,日本人在小林子里此呼彼应,连山沟里野草作响。蟋蟀叫得正欢,都如在耳边。背后克洛夫特那个班还在射击。忽然日本人一连串子弹打在他面前的岩块上飞了出去,他赶紧把头一低,缩紧了身子。石子石屑擦得他脖颈儿生疼。克洛夫特怎么没有行动呢?猛然他心里一亮:他等在这儿一动不动,这不分明是要让克洛夫特来接替他指挥?这不分明是在等克洛夫特出来厉声发号施令,来救他出险?他心头顿时燃起了强烈的怒火,于是就悄悄地把卡宾枪从岩块旁边伸出去,一扣扳机。可是枪没有响,原来保险都还没有打开。这个漏于使他的火更大了。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危险,就猛一下子站起身来,推开保险,朝小林子里。口气打了三、四枪。“往回撤,往回撤,”他大吼了一声,“快快,起来起来!……都快撤回去!”他那麻木的知觉,听见了自己在大喊大叫,声气尖厉,火劲十足。“快快,快起来跑!”尽管有子弹呼呼地在他身旁掠过,可是一旦挺起身来,几颗子弹好象也就不算什么了。他就尽量找岩块作掩护,一边奔跑,一边又大喝一声:“往二班阵地上撤!”可是这吼叫的声音却好象不是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转身又是一阵射击,以最快的速度连连扣动扳机,一连五发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了却呆呆地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听见自己的喊叫:“起来开火!集中火力射击!”班里有些士兵爬起来开了火。小林子里大概吃了个惊吓,慌了手脚,哑巴了半晌。“快快,快跑!”部下七零八落地爬了起来,气也不吭地瞅了他一眼,就赶紧朝来路上的那道石梁跑去。他们冲着小林子里打了几枪,扭头一气奔上二十来码,又停下来放上几枪,这样一路仓皇后撤,象一群又火又怕的野兽。小林子里的日军又开火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个个都象发了狂似的,连跑带打,为的就是一个目的——要到石梁后边去,到了石梁后边就安全了。喘吁吁、气呼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过了石梁顶,都颓然倒在石梁脚下,身上的汗奥得都发酸了。侯恩是最后一批到达的。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挣扎着跪了起来。布朗、史坦利、罗思,还有米尼塔、波兰克,都还在那里射击,克洛夫特来把他扶了起来。他们俩就在石梁背后蹲下。侯恩气呼呼地问:“咱们的人都回来啦?”克洛夫特匆匆朝四下看了一眼。“好象都在这儿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我说,少尉,咱们得马上转移哪,不然一会儿就让他们包围了。”“都到齐了吗?”雷德高声喊道。他面颊上擦破了长长的一道皮,泥污都嵌进了肉里。汗水流过,象肮脏的脸上挂着泪水。大伙儿都伏在石梁背后,你喊我嚷的,又是恼火又是焦躁。“少了哪一个没有啊?”加拉赫喊道。“都到齐了,”不知是谁大声回答。[正文 第106节]开阔地那头的小林子里沉寂了下来。偶尔才飞出一颗子弹,峻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快转移吧。”克洛夫特把头探到石梁顶上,目光在前面的开阔地上搜索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几颗子弹接连冲他这儿打来,他赶紧把头一低。“走不走,少尉?”侯恩一时役法好好的考虑。那热血奔腾的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不大相信撤到这里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论劲头他也早已元气大伤了。他多么想赶着他们再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他多么想大声发发号令,泄泄胸中的怒火。他摸摸脑袋。实在静不下心来想啊。心头还在乱翻腾。突然他脱口说道:“好,走吧。”话一出口,觉得口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种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偷快。部队于是就动身离开了那堵石梁,贴着穴河山的崖壁走去。他们走得很快,快到接近于跑步了,队伍后边的人都渐渐挤到头里来了。前方得翻过一个小山包,这就免不了要在那小林子的视野内暴露几秒钟,不过山包离小林子已有好几百码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快步冲过了山包顶,敌人只稀稀落落打来了几枪。他们顺着穴河山的山麓,一路往东、往东,走走跑跑,一口气赶了二十分钟。这时估计离山口已经超一英里,中间已经隔上好几个小山包,于是队伍就停了下来。侯恩还是照克洛夫特的老办法,在一座圆顶小山上选了个靠近山顶的浅沟作宿营地,派出四个岗哨守住进路。余下的人都扑地倒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在浅沟里歇了十分钟,才发现威尔逊不见了。第五章侦察排遭到伏击的时候,威尔逊隐蔽在草丛附近的一块石头背后。起初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倒也不觉得怎样,小枪战只要在头顶上进行,他也就定心了。后来听见侯恩下令撤退,他便遵命爬了起来,往回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去朝日本人开火。他一枪中在肚子上,那股势头却象是心窝里重重地挨了一拳。揍得他一个转身,踉踉跄跄跌出了几尺远,一头摔倒在草丛里。他躺在那里有点吃惊,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气愤。“哪个王八蛋打了我啦?”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他揉了揉肚于,打算爬起来去找揍他的人算帐,可是缩回手来一看,却是一手的血。威尔逊这一下可只有摇头的份儿了。他又听见了步枪声,还有自己弟兄在石梁背后的嚷嚷声——离自己不过三十码远。他听见有谁在大声叫喊。“都到齐了吗?”“来了,来了,我在这儿,”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大着嗓门说的,可是吐出来的声音却轻得象耳语。他一翻身扑在地上,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糟糕,我给那帮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摇头。刚才摔倒在草丛里的时候把眼镜丢了,现在只好眯起眼来看。从这里朝开阔地上望去,他所见不过一两码远般有看到什么情况,他满意了。糟糕,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真他妈的连一了点儿力气都没了。他养了会儿神,只觉得脑袋里在悠悠忽忽打转,神思渐渐恍抱起来。他朦胧听见侦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简直连想也没去想一下。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那么平静。只是腹部隐隐感到有一阵阵搏动。他猛然理会到枪声早已歇了。我得赶快往草深的地方钻哪,免得给日本人发现。他想要站起来,可是没有这个力气。他就慢慢地爬,咬着牙直哼哼,朝草丛深处爬进了两三码,趴在那里又养起神来:好了,这就看不到开阔地了。那种晕晕糊糊的感觉,那种悄然自得的感觉,扩散到他的全身。我怎么竟象喝醉了酒似的。他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醉了酒,飘飘然的,搂着同座那个女人后腰的情景。那天过不多久,他就跟着她到她家去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动了欲火。“妙极了,亲爱的,”他望着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一脱口说了这么一句。我活不了了——威尔逊心想。他一阵寒心,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过来,禁不住呜咽了好一会儿。想到子弹把他的肌肤打穿了,把他的肝肠捣碎了,他忍不住打起恶心来。嘴里吐出了一小口苦水。“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来捣乱了,准会要了我的命。”可是一会儿他又迷糊起来了,半是由于困倦,半是由于虚软,他恍恍惚惚进入了一个温暖亲切的境界。他不再为死而担忧了。这颗子弹正好可以把我的内脏清理清理。这一来脓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这里他高兴了。爸爸说过,当年他的爷爷发了烧,总要让个黑老婆子来给他放血。我现在不也正是在做这样的手术吗。他倦眼蒙胧地望着地下。血渐渐浸湿了衬衫的前胸,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去捂住,还淡淡一笑。他的眼光盯住在两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时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围静止不动了。他只觉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阳。他渐渐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虫世界一片瞅瞅卿卿的乐声里,眼前这一尺见方的泥地也渐渐大了起来,大到每颗泥粒都轮廓齐全,形态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颗颗水晶,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错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经没有高低大小的观念了。他只当自己是在飞机上,俯瞰地面上的几处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挡住了几分,在他眼里那成了模糊一团,飘忽不定,犹如空中的云烟。草根包着厚厚的鳞皮,白得出奇,还带着些褐色的斑点,就象是白烨树。总之,他的眼前俨然就耸起了一座森林,不过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这样的森林他生乎还从来没有见过,古怪极了。几只蚂蚁东一转西一拐地爬过他的鼻子旁,口过身来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大摇大摆爬开了。看去都有牛那么大,也就是说,有如在高山顶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着看着,一会儿就爬得看不见了。哈,这些小家伙倒是逗人喜爱!——他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把头靠在前臂上,只觉得眼前的树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个倒转,人就昏了过去。约莫过了十分钟,他才苏醒过来。恍恍惚惚的,又恢复了知觉。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似醒时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气了。有时他呆呆地一个劲儿瞅着地上;有时他闭目养神,耳朵却张得大大的;有时他脑袋一歪,贴着地面,鼻子拚命吸着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浓烈的草根味,有时还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风干的气息。可是不对。他仰起头来听了听,听见开阔地上有人在轻轻说话,跟这儿相距不过十码光景。他从草丛缝里张了一下,却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许是自己弟兄,于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开阔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听见说话的人都带着异样的喉音,声调古怪,讲起话来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这帮日本佬的手里……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听到过好些“日本酷刑”的传闻,他顿时象脑袋上挨了一鞭。糟糕,这下子我要给他们砍脑壳了。鼻子里不觉缓缓喷出一口气来,势头之大,把鼻毛都吹动了。他听得出他们是在附近转悠,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一声声都直刺他的耳鼓。“独科?”“塔本·科科。”他们又闯进了草丛走来走去。他听见他们走得愈来愈近了。他忽然象唱小调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个没完:“独科·科科·可乐,独科·科科·可乐。”他把脸扑在泥里,差点儿把鼻子都压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声,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那里抖动。我得去拿枪。可是刚才只顾往草丛里爬,他把枪丢在一两码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话,准会让他们听见。怎么办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他把脸尽往地里钻,连气都不敢出。日本兵却在那里笑了。威尔逊想起他曾经动过山洞里的那些尸体,就在心里默默申辩起来,好象这会儿已经做了俘虏似的。不不,我不过是想找些小玩意儿作个纪念罢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这并没有伤害了谁。各位要这样对待我的弟兄只管请便,我看这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就谈不上什么伤害了。草踩得直响,日本兵离这儿只有五码了。他心里倒是曾经一动,想要冲过去拿枪,可是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边爬过来的了。压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认不出哪是来路。唉,其是的。他绷紧了身子,把鼻子尽往泥里挤。伤口又在一阵阵跳动了,眼睑下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同心圆,有蓝的,有红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脑子里直钻。千万千万,但愿我能逃脱这场大难。日本兵已经坐了下来,在那里说话呢。其中一个还在草里躺了躺,一阵声音,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咙里象是卡着什么似的。他怕要打恶心,便把嘴张开了,口水漫过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气味逼人,一股是胆小鬼的刺鼻的臭气,一股是发酸的血腥气,好象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时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儿梅当初出生的那间屋里。他似乎闻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气味,那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几股气味混在一起,重新又变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气。他真担心日本兵会闻到他的气味。“尤基·马施,”有个日本兵说了这么一声。[正文 第107节]他听见他们站起身来,又打了几声哈哈,就走了。他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叫,脑袋也搏动起来了。他把拳头接得嘎嘎作响,脸又死命顶住了地,这才勉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浑身上下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软绵绵的,这样筋疲力尽。连嘴都发抖了。真要命啊!他脑袋一阵阵发晕,想要打起点精神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威尔逊昏迷了半个小时,才缓缓苏醒过来,荡荡悠悠的,知觉是恢复了,头脑里却还是一团迷糊。他好大半天躺着不动,只是用手捂着肚子,想不让血再流出来。心里直纳闷:大伙儿都到哪儿去啦?他到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个弟兄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刚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说话,可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心底的恐惧,有如残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经走掉,所以还是一动不动的,又静伏了几分钟。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队上哪儿去了,想起他们抛弃了自己,心里觉得恨恨的。我对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该说是很不错了吧,可他们居然把我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干出这种事来,也简直太混帐了。要是换了我的话一我就一定不会把人家撇下。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种缺德事儿现在来谈好象也是隔靴搔痒,有点不切实际。威尔逊冲着草里打了个大呵欠。气味有点难闻,他就把头避开了,往旁边爬过了一两尺。心里的怨气突然冒了起来。我给自己的弟兄出了多少力气,他们就是从来不晓得感激。那一口我给他们弄来了酒,老雷德居然疑心我要骗他的饯。他叹息一声。自己的弟兄都不信任,天下哪有这样混帐的道理?居然疑心我骗他的钱!他摇了摇头。还有那一次,我不过是打了几枪,打掉了那么一棵小小的树,克洛夫特就那样揪住了我。要不是我没防着他这一手,老实说凭他这么一个小不点儿,我真可以把他一撕两半。可就算我有点儿胡来吧,你就这样对付我,那也未免太辣手了吧。他一时浮想联翩,一件件地回忆起自己都受过弟兄们哪些委屈,在愤愤不平之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我请戈尔斯坦喝酒——我倒是一片诚心,可他胆子小得要命,连要都没敢要。还有加拉赫,骂我是没脑子的穷小子,没根基的白人渣滓。这又何必呢!他妻子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对他倒是满同情的,他们这帮子人就是不懂情义,只顾自己逃命要紧,别人就都管他娘了。他觉得身子软得厉害。我是有病,可克洛夫特也用不到那样刁难我啊,我肚子里的家伙都坏得一塌糊涂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呢。他叹了口气,眼前的野草渐渐模糊了起来。真是,居然丢下我溜之大吉了,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他想起他们一路老远而来,不知道如今自己是不是爬得回去?他撑起身子来爬,才爬了几尺,就痛得停住了。他迷迷糊糊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如今困在这不毛的荒山,方圆多少里以内没有一个地方可去。可只是迷糊了一下,并没有印进脑子里去,因为这一阵子拚命爬,他又累得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听见有人哼了一声,过一会儿又是一声,这才吃了一惊,原来出声哼哼的就是他自己。真要命!太阳晒得背上发烫,周身也都热呼呼的,非常受用。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陷进了泥土里,四下的泥土漾起一股暖意,托住了他。草茎、草根、土地,无不散发出阳光的清香。脑海里便不觉出现了翻松的泥土、汗气腾腾的马匹,思潮打了几个漩涡,也跟着流口到了当年。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坐在大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个黑人姑娘在面前走过,棉毛紧身衣里一对奶子颇呀颠的。他心想,就在当天晚上他约好要跟个姑娘见面,可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她可晓得我其实还只十六岁?肚子里因为伤口的作祟,隐隐感到有些难过,热烘烘的,竟象是动了欲火似的,身于仿佛飘飘荡荡,既不是坐定在他生身老家门前的大路旁,也不是困处在这满山沟的野草里。朦胧的欲念一阵阵在头脑里闪过。眼前这一片迷离起伏的茂密野草,在他看来只觉得象是一座高高的森林。自己是不是在丛林里呀?他想不起来了,反正在他闻来觉得这里的气味挺大,跟记忆中丛林里那股浓浓的臭味都合而为一了。妈的,要是能再闻一闻女人的气昧该有多好呢。鲜血透过手指缝往外渗,一滴滴流得更快了。他连汗都出来了。他真想喝点什么。那男欢女爱、神魂颠倒的光景,叫他想得都出了神。他在津津有味地回味女人的肚子和大腿摸上去是怎么个感觉,跟女人亲嘴又是怎么个滋味。阳光一片灿烂,惬意极了。这个人之大欲要是不能经常得到解决,危害可就大了。我敢断定,我的肚子所以老是跟我闹别扭,化了这一肚子的脓,原因也正在这里。一想到这里,他的白日梦马上就惊醒了。我可不想动手术,一动手术准得给他们弄死。等我国去,我就去跟他们说,我坚决不干,我就对他们说我的脓水已经全流掉了,我的肚子已经全好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出来。嘿嘿,等我那伤口结了疤,我就有两个肚脐眼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真不知道爱丽丝见了会怎么说呢?太阳躲到云头里去了,他身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颤。神志便又暂时清醒了一阵,内心顿时觉得又惊恐又苦恼。他们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啊,弟兄们也该回来救救我可。野草随风起伏,沙沙的响成一片。他伤心地听着这响动,渐渐意识到了一个他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得挺住啊。他强打精神,好容易在草丛里站了起来,看到了一个个小山包和穴河山的悬崖陡壁,可是站不了一会儿,便又扑面倒下,冷汗直流。他对自己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不能垮下去。我从来没有让人家小看过我,今天这脸也决不能丢。为人决不能胆小,一胆小就脓包了。可是他只觉得四肢发冷,一个劲儿地打颤。太阳又露了脸,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他又听见了哼哼声,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他猛地浑身一震,心里打了个间缩:这哼哼的是我啊。身上又痛起来了,象是有锤子锤打着肚肠。“王八蛋!”他突然脱口骂了出来。他痛得怒火直冒,听见自己咳了几声,从指尖缝里咯出来的是血。他还当这血是别人的呢,他真没有想到血竟是这样热乎乎的。“我好歹得挺住,”他咕哝了一声,便又不省人事了。事情全弄糟了。山口的入口处封锁了,这会儿日本人怕已经把情报都上报指挥部了。侦察部队的行动完全暴露了。再一听说威尔逊没有跟上部队,克洛夫特真差点儿要暴跳如雷了。他瞪出了两只眼睛,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薄薄的嘴唇气得发了青,握紧的拳头对着巴掌捶了又捶。“这个要命的傻大个!”只听他独自一人在那里嘟哝。按他最初的心意,他恨不得就想把这家伙丢掉算了。可是认真一想,威尔逊还是应该回去找的。规矩如此,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他心里早已暗暗盘算开了:威尔逊估计会遇到怎样的情况呢?现在回去找他,带哪几个弟兄好呢?他去找侯恩商量。“我就带那么三四个人去,少尉。带多了也没用,反倒会增加伤亡的机会。”侯恩点了点头。那魁梧的身躯松软无力,冷静的眼睛露着警惕的目光,还略带几分沉思的神情。按说他是应该自己去的,因为这事让克洛夫特抢先提了出来,就已经是他的失策了,不过他也知道克洛夫特经验丰富,由他去找更能胜任。再说,一开头侯恩还有过其他的想法,他对自己身上的这些情绪,实在很不放心。最初一听说威尔逊不见了,他也是火冒三丈,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他丢掉拉倒。此刻他心里又想这样又想那样,种种打算各不相容,又都说不清楚,这样的心情他以前倒是很少有过。他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好吧,你看带谁合适就带谁吧。”他点了支烟,就只顾瞅着自己的裹腿,不再理会克洛夫特了。四周,战士们都闷闷不乐地在洼洼里踱来踱去,先是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又发现威尔逊丢了,大家都心情激愤,有点儿歇斯底里。彼此说话都大吆大喝,火气挺大。布朗和雷德两个在那里争论。雷德骂道:“你们这帮蠢货,你们又不是在开阔地上,你们都在那死石头背后安安稳稳坐着哪。你们那几颗鸟头难道就不能抬高点?连有没有人挂花都会没有看见?”“你这是什么混话,雷德?要不是我们掩护了你们,你们这帮小子不全部报销了才怪呢。”“啐!啐!胆小鬼,缩在那石头后面连头也不敢抬。”“滚你的蛋,雷德!”雷德拍了拍脑门子。“我的天哪,不丢别人,偏偏丢的是威尔逊。”加拉赫来来去去乱跑一气,巴掌在脑门子上拍个不停,嘴里还在追问:“他到底是怎么丢的?把他丢在哪儿啦?”“快坐下,加拉赫!”史坦利喊道。“放你的屁。”“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克洛夫特忽然大喝一声。“全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说着便站起身来,瞅着大家。“我要带几个人回去找威尔逊。有谁愿意去?”雷德点了下头,加拉赫也同时把头点了点。其余的人显然都迟疑了一下。接着里奇斯就说:“真格的,我也算一个吧。”“还要一个。”“我去,”布朗说。“士官都留下。说不定少尉会需要你们。”他盯着大家扫视了一圈。戈尔斯坦暗暗思量:我可不能去冒险啊。万一有个好歹,叫娜塔丽怎么办?可是大家还是不吭声,他感到内疚了。他乍猛地说道:“我也去。”“好吧。咱们还是把背包都留下,必要的时候可以行动利落些。”他们几个人就提了枪,一个跟着一个出了洼洼,重又奔向刚才遇到伏兵的那片开阔地。他们一路悄悄而行,队伍拉得很长,彼此保持十码的间隔。太阳渐渐偏西了,闪耀的阳光刺得他们眼都花了。这一趟大家走得都有点不大乐意。他们走的正是刚才撤退的老路,不过倒了个方向。他们走得很快,路上也根本没打算隐蔽,只有过山梁顶时才注意了一下。这一带零零星星有些树丛小林,遇到这种地方他们也只是略略搜索了一下。克洛夫特肯定威尔逊是在遇到伏击时受了伤,没有离开那片开阔地。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了那堵石梁外。他们低低地弯下了腰,向石梁下偷偷靠近。附近似乎并没有人,听不到一丝声息。克洛夫特肚子贴着岩面光处爬上石梁,慢慢探出头去,朝开阔地上仔细一打量。看不到什么情况,开阔地那一头的小林子里看去也没有一点动静。“要命哟,这该死的肚子,真要命哟!”一听见这声音,大家都呆住了。一、二十码以外有个人在呻吟。“要命哟,哦……哦……”克洛夫特朝草丛里瞅去。“哦……哦……这死肚子,瘟肚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含含糊糊骂个没完。[正文 第108节]克洛夫特溜下了石梁,赶紧来找大家。大家都已取下了肩上的枪,等得很焦急了。克洛夫特说:“我看准是威尔逊。跟我来!”他运动到左侧,又找了个岩面宽阔平滑的地方爬上石梁,翻身一跃跳到了草丛里。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威尔逊,把他轻轻翻过身来。“没错儿,是挂了彩了。”克洛夫特瞅着他,心里略微有些怜悯,却也掺着一丝鄙夷。挂花还不都得怪自己,活该!——他心里想。大家都膝盖着地伏在四下的草丛里,小心翼翼,不敢探起头来。威尔逊早已又昏迷了过去。戈尔斯坦悄声问道:“咱们怎么把他弄国去?”克洛夫特冷冷地咕哝了一声:“我会想办法的。”他此刻心里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他想:威尔逊哼哼的声响很大,要是日本兵还在小林子里的话,肯定早听见了。听见了会不来打死他才怪呢,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日本兵已经撤退。刚才他们的射击并不密集,总的火力也不算大,估计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不用说那只是一支哨兵,是奉命见敌即撤的。这么一看,山口的入口处就已经没人把守了。他心想:那自已是不是应该抛下威尔逊,带上另外几个人立即去侦察一下呢?怕也没有多大意思吧,因为山口里头肯定还有日本兵驻守,自己是绝对通不过的。唯一的指望,就是翻山过去。他又仰头对大山瞅了一眼,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大功可期的愉快,连身子都微微抖了抖。可是眼前却有个威尔逊得照应。这使他很恼火。另外还有一个事实也不能不看到。就是,刚才乍一遇到伏兵的时候,自己竟然呆若木鸡,愣了半晌。他倒不是害怕,可就是动弹不得。想起这件事,他就有点灰心丧气,简直还有点懊恼,仿佛这一下就错过了一个机会似的。错过了什么机会呢?他也说不准,可这份心情就跟现在踏不进山口的心情很相似。总之,他在开火之前是出了毗漏,那……那就是说他毕竟还差点儿。他不觉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我简直混蛋!——自己也弄不清楚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威尔逊的事总得想个办法。若是按一般的做法,把他送回到海边总.得要六个人才行。想到这里克洛夫特真想要骂了。“好吧,咱们把他先从草丛里拖过去,到了石梁那边再抬。”他一把抓住了威尔逊的衬衫,使足了劲一路顺地拖去,雷德和加拉赫也在旁边帮着。不消一分钟,就到了石梁跟前。他们把威尔逊送过石梁放下,克洛夫特就动起手来,临时做到救急担架。他脱下衬衫,扣好纽扣,一个袖管里插上自己的枪,另一个袖管里插上威尔逊那一把,枪管都伸出在下摆外,枪托则穿衣袖口里。他用自己的皮带把威尔逊的两个手腕绑在一起,又从威尔逊丢掉的背包里抽出一条毯子来替他裹好。担架做好了,长不过三英尺左右,因为衬衫总共只有这么点长。他们让威尔逊背靠在担架上,绑住的双手套在里奇斯脖子里,里奇斯就在后面抓住了两个枪托。雷德和戈尔斯坦一人一边,贴着威尔逊的大腿各自提起一个枪口,加拉赫则站在前头,挟住了威尔逊的脚腕子。克洛夫特替他们警戒。“咱们快点走吧,”加拉赫低声嘀咕。“这个要命地方真象有鬼似的。”他们不安地听了听这四下的一片静寂,望了望峭壁。再看威尔逊,血还在不断地慢慢往外流。他脸上早已血色全无,简直一片苍白,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大伙儿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威尔逊,乍一看还只当是个不省人事的陌生伤员弟兄呢。雷德的心头一时笼上了一阵淡淡的哀愁。他很喜欢威尔逊,威尔逊一向是欢欢闹闹的。可是现在他也动不了很大的感情了。他太累了,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咱们好歹总得给他包上一块纱布块吧。”“对。”他们又把威尔逊放了下来。雷德打开了自己的急救包,取出了装绷带的扁平纸板金,粗手大脚地撕开了盒子,把无窗纱布往威尔逊的伤口上一盖,轻轻地替他包扎好。“要不要给他吃几片‘救伤片’?”“腹部的伤,吃也没用,”克洛夫特说。“他挺得住吗?”里奇斯哑着嗓子间。克洛夫特耸耸肩膀。“反正这是一条大公牛。”“咱们的威尔逊死不了,”雷德咕哝了一声。加拉赫把脸转了过去;“得了,咱们快走吧。”他们于是就出发了,一路小心在意,缓缓翻过几个山包,口部队宿营的那个山洼洼里去。这个差使可就是累人,他们时常得停下来歇歇,把抬担架的换下来,轮流当警戒。威尔逊慢慢恢复了知觉,嘴里嘟嘟囔囔,语无伦次,会一连说上好几分钟。有一次他似乎醒了有那么分把钟,可是面前的人他已经一个也不认识了。“独科·科科·可乐,”他几次这样喃喃自语,说着还格格一笑,但是声息微弱。他们就放下担架,替他把嘴上的血擦掉再走。这样总共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队伍里。到了那里,他们也都快累倒了。他们把威尔逊放下,抬出担架,自己就往地上一躺,先喘口气要紧。留在那里的弟兄都紧张地围了上来,急着要打听,他们看见把威尔逊找了回来,都有点喜形于色。可是抬担架的那几个实在太累了,没有心思多说话。克洛夫特干脆骂了起来。“妈的,你们这些家伙!别站在跟前净看热闹啦!”他们瞅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米尼塔、波兰克、怀曼,还有……还有罗思,你们到那边小林子里去削两根木棒来,要六英尺来长,约莫两英寸对径,还要弄一副约莫十八英寸长的机档。听见吗?”“干什么用?”米尼塔间。“你说还能干什么用?做副担架呗!踏踏,还不快点儿去!”他们嘀嘀咕咕的,拿起两把砍刀.就一个跟着一个出了那山洼洼到小林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大伙儿就听见他们一刀刀砍起树来。克洛夫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这帮家伙!一股冷劲儿简直把人尿泡都能冻坏。”也有人不自在地促笑了两声。威尔逊又昏过去了,他躺在洼洼的当中,一动也不动。弟兄们都不由自主的,只顾盯着他瞧。侯恩早已来到克洛夫特这里,他们商量了一阵以后,便把布朗、史坦利、马丁内兹三人叫到身边。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依然挺热。克洛夫特怕晒伤了皮肤,就把衬衫袖管里套着的枪抽了出来,拿起衬衫使劲抖了几下,穿在身上。他看着衬衫上的血渍,皱了皱眉,这就谈开了。”少尉的意见,认为应该把各级军士全部招来,马上把这件事商量一下。”他这句话是平平淡淡的口气,似乎是要表示这可不是他出的主意。“我们要派几个人把威尔逊往回送,我想我们得来合计一下,能抽得出谁。”“你打算派几个人送他,少尉?”布朗问道。侯恩原先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该派几个人呢?他耸耸肩膀,回想了一下,教本上规定是几个人?“嗯,我看六个人大概行了,”他说。克洛夫特把头一摇,突然拿定了主意:“六个人我们抽不出闹,少尉,只能派四个人。”布朗打了个呼哨。“四个人椰够呛的!”“是啊,四个人是不大好办,”马丁内兹话中带刺地说。他知道抬担架视会有他的份,别的事犹可,独有这件事使他的心里实在不痛快。这次遇到了伏兵,弄得他的神经至今还很紧张。他知道布朗一定会设法谋上这个差使,陪着威尔逊回去,可自己,还是得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侯恩打断了他们的话。“你的意见有道理,上士,只能抽四个人去抬担架。”他的语气从容自若,说得很有魄力,仿佛当他们的长官已有很长时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哪个弟兄受了伤,那就还得要人来抬担架。”这话可犯了忌讳。他们都沉下了脸,紧紧地闭上了嘴。可布朗毕竟还是忍不住:“妈的,咱们这一仗打到现在,运气一直还是满不错的。除了汉奈西和托格略都还……可怎么威尔逊偏又撞上了呢?”马丁内兹手擦着指尖,眼望着地下。脖子上有只小虫,他啪的一巴掌打去。“寿数到了呗。”“我们把他送回去,说不定他可以没事,”布朗说。“抬担架的要派个士官带队吧,少尉?”侯恩不知道传统的做法如何,可不打自招又是何必呢。“你们抽一个去,我看没问题。”布朗巴不得就抽他。刚才在石梁后边他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了,只是没有叫人看出来罢了。不过他还是说:“我看这回该让马丁内兹回去。”他说这话确实不无故弄狡桧的意思,因为他明知道克洛夫特是要把马丁内兹留在身边的。但是话说回来,布朗觉得为人还是应该讲点礼让。“日本崽子’我要留下,”克洛夫特立刻接口说。“我看还是你去吧,布朗。”侯恩点了点头。“反正你们看咋办好就咋办吧。”布朗用手抹了抹那剪得短短的棕发,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块“丛林疮”。他觉得似乎有点问心不安。“那我带谁呢?”克洛夫特思考了一下。“你看里奇斯和戈尔斯坦怎么样,少尉?”“弟兄们的情况你比我更了解。”“晤,这两个虽说顶不了多大用,身板倒是挺结实的,只要你催促催促,布朗,他们还不至于在你面前偷懒。我们把威尔逊一路抬回来的时候,这两个都还肯干。”说着克洛夫特看了看布朗他们。他想起史坦利、雷德和加拉赫三个人在船上曾经差点儿打起架来。事到临头史坦利却缩了回去。看来现在他的用处也不太大了。不过,这小子还是挺机伶的——克洛夫特心想——恐怕比布朗要机伶多了。“还带谁呢?”“你既然带了两个愣小子去,我想那就应该再带上一个老成人。带史坦利去怎么样?”“行啊。”史坦利也拿不准到底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能够摆脱这趟侦察任务回海边去,他固然舒了一口气,可是心里总觉得象吃了亏似的。要是能留下来的话,跟克洛夫特和少尉在一起,往后就比较有利些。仗,他是不想再打了,象刚才中了埋伏那样的仗他是真不想再打了。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总之,这都怪布朗不行——他暗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就说:“山姆,要是你认为我该去,那我就去,不过我倒觉得,我是应当留下的。”“不,你跟布朗去吧。”随你怎么解释,反正史坦利是不会满意的。这就好比在左右为难之中,挪个硬币来作决定,硬币这边朝天,就会嘀咕那边朝天该有多好。所以他就没有多说。[正文 第109节]侯恩搔了搔胳肢窝。这副乱劲儿.真是要命!他摘了半片草叶,嚼了一阵,又轻轻吐了出来。刚才,他看见他们把威尔逊抬了回来,心里……对,心里是够恼火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感情,是他最真实的感情。找不到威尔逊的话,这侦察任务执行起来还是比较简单的,可现在这样一来,就感到人手不足了。这当排长的滋味,可实在不好受。许多扎手的问题,逼着你非解决不可。何况这趟任务对他来说事关重大,非同一般。可事情偏偏又都弄得这样乱七八糟,他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得躲开他们,独自一人好好想想。“叫他们弄木棒来做担架的,都到哪儿去啦?”克洛夫特一问就有了气。他破题几头一遭这样情绪低落,简直有点胆战心惊。话谈完了,大家都在四下里站着,很不自在。三、五尺以外就是威尔逊,神志昏迷,呻吟不绝,裹着毯子还直哆嗦。他脸色煞白,本来鲜红饱满的嘴唇,早已成了灰暗无光的淡红色,嘴角都瘪了。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资格了,今天受伤的如果是个后来补进的新兵,他心里也就不会这样不快、这样波动了。老人马已经所剩无几了——还剩下:一个是布朗,已经吓破了胆;一个是马丁内兹;一个是雷德,有病;还有一个是加拉赫,现在也不顶什么用了。老班子的人马,在橡皮艇遭到伏击时牺牲了那么多,在穆托美岛上打了几个月又不免有些伤亡。而现在又去了个威尔逊。克洛夫特倒不禁犯了嘀咕:也许这就该轮到自己了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守在工事里,眼看着对岸的日军就要过河,自己竟然浑身都发了抖。他现在很容易动感情,肝火真有点儿旺哪。他想起自己还在小山沟里杀过个俘虏,一想到这件事,嗓子眼里不觉就升起一团烈火,心里恨得痒痒的。再要让我抓住个日本佬的话,哼哼!这趟侦察不顺手,他觉得心里有气汽愈来愈大,弄得事事都要发火。他象打量对手似的,抬头对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连这座山峰都恨透了,觉得那简直是自己的一个耻辱。他终于在百来码以外看见了那几个派去搞担架的,肩上扛着砍下削好的木棒,松松垮垮的,回洼洼里来了。懒骨头!要不是他克制了一下,他真要冲着他们骂出声来。布朗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走来。再过半个钟点他就要带着人抬起担架出发了。今天大概只能走上一两里路就要宿营,孤零零几个人,就在这荒山野地里过夜,只有一个伤号作伴。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还认得回去的路,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日本人派出了巡逻队,碰上了又怎么办?布朗想想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不出一个解脱的办法。他觉得这简直是给他们几个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上当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要问是谁给了他们当上,他是说不上来的,可是一想到上当,他就愈想愈怨,从中也就获得了一些虚幻的满足。刚才在小林子里砍树削棒的时候,罗思见到一只小鸟。那小东西比麻雀还小,一身暗褐色松软的羽毛,伤了一张翅膀,只能慢慢地跳来跳去,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可怜,好象无限疲乏的样子。罗思一见就说;“嗨,看哪看哪。”“看什么?”米尼塔问。“这里有只鸟儿。”罗思便丢下了砍刀,喷喷的咂着舌头,放轻手脚向小鸟一步步逼去。小鸟一声短促的惊叫,象个羞怯的姑娘似的把脑袋往旁边一闪。“哎呀,瞧哪瞧哪,小东西受了伤啦。”说着罗思便伸出手去,等那鸟儿不动的时候,一把抓住。“哈,是怎么回事啊?”他象逗小娃娃、小狗似的,故意咬着舌儿,和蔼地对小鸟说。小鸟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想要逃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小眼睛畏缩地打量着他的手指。“嗨,大家看看嘛,”波兰克说。“别碰,小东西吓不起了,”罗思一边嘀咕,一边连忙侧过身去,弯起手臂把小鸟护在自己面前,不许别人来看。嘴里还轻轻做出几声亲嘴的声音。“小宝贝,是怎么回事啊?”“啊呀,求求你们好不好!”米尼塔埋怨起来。“得啦,咱们快回去吧。”木棒早已削好了,他和波兰克一人扛起一根,怀曼捡起了两根横档,收起了砍刀,三个人这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洼洼里来,罗思带着小鸟跟在后边。克洛夫特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我们干得连气也没敢歇啊,上士,”怀曼怯生生地说。克洛夫特鼻子里呼了一声。“好吧,那就赶快一起来做担架。”他拿威尔逊的毯子平铺在自己的雨披上,两根木棒并排搁在两边,相距四英尺光景。把毯子雨披两边折过来,裹住了木棒以后,大家就一起动手,象卷羊皮纸卷轴一样,从两边卷过来.把毯子雨披尽量绷紧。横档两头都开有槽子,卷到木棒相距二十英寸左右时,他就在离木棒两头各约六英寸的地方,一头一根插上了横档。然后又把自己那条皮带和威尔逊的皮带一起取来,套在横档上用力扎紧,以防脱落。担架做好以后,他提了提,又重新放下。牢是牢了,不过他还不满意。他对他们说:“把你们的裤带解下来给我。”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这才完工:四根木棒加两根横档搭成个长方形的架子,毯子雨披代替了帆布,底下象撑上撑条那样,斜对角结上几条皮带以防木棒前后滑动,就是这样一副担架。“我看吃得住了,”他咕哝了一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看见弟兄们都围在罗思的身边。罗思的心早已完全在小鸟身上了。那鸟儿老是张开小嘴来啄他的手指,啄一次就使他这个自愿当保护人的心痛一次。可怜的小嘴力弱气微,使劲一啄,整个身躯就扑扑一阵乱颤,可是他手指上却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什么分量。小东西握在手里倒是暖乎乎的,还有一股幽雅的麝香般的气息,使人联想起搽脸的香粉。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鸟儿凑到鼻子跟前闻闻,用嘴亲亲那柔软的羽毛。小东西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机灵。罗思早已对这小鸟一见倾心了。太可爱了!几个月来蕴蓄在心头郁郁难舒的感情,似乎一下子都倾泄在小鸟的身上。抚一会,闻一闻,看看受伤的翅膀,心中感到无限的爱怜。他觉得他又尝到了以前让孩子在自己怀里扯胸毛的那种乐趣。其实这背后还另有一种乐趣,只是自己没怎么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弟兄们都簇拥着他围观,正看得兴致勃勃呢。他第一次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可是他也偏偏就在一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触犯了克洛夫特。克洛夫特为做担架累得汗流泱背,如今担架已经做好,面前困难重重的侦察任务又在惹他发愁了。心底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往上直冲。倒霉事儿一大堆,可罗思居然还在那里逗鸟儿,弟兄们倒有近一半在旁边看好玩儿。心火一旺,脑子也不考虑了。他几步跨到罗思那里,在大伙儿面前一站。“你们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好事?”他不自然地压低了嗓子说。他们抬头一看,立刻都警觉起来。“没干什么呀,”有人轻轻应了一声。“罗思!”“什么事,上士?”罗思的声音颤抖了。“把那鸟儿给我。”罗思把鸟儿递给了他,克洛夫特揪在手里好一会儿。他手掌心可以感觉到小鸟心脏的跳动,象按着脉搏一样。鸟儿急得小眼乱转,东一看西一看,克洛夫特的一腔怒火渐渐都汇集到了指尖上。要把这小鸟掐死在手心里还不简单?小东西还没有一颗石子大呢,不过那也毕竟是一条命啊。阵阵奇怪的冲动急速通过神经,传到肌肉,其势如山泉从岩石缝中奔进而出。对小鸟他感到怜悯,可喉咙口又憋着一大股气,巴不得能发泄——他真是不知所从了。他不知道是抚抚那柔软的羽毛好,还是把小东西一把捏个稀烂好,只觉得头脑里那种稀里糊涂的强大冲动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可以还给我吗,上士?”罗思恳求了。他的口气是早已认输的口气,可还是引起了克洛夫特的手指一阵抽搐。克洛夫特那简直有点麻木了的听觉,听见鸟儿一声被掐住的尖叫,突然喀嚓一响,小骨头压碎了。那小身体软弱无力地在他手掌里折腾了几下,惹得他一阵恶心,怒火又禁不住往上直冒了。他恍惚觉得自己手臂一挥,把鸟儿一扔就是百多尺远,直扔到了洼洼的另一头。他使劲迸出了一大口气——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把气屏住很大工夫了。由于过分激动,他连膝头都在那里发抖。好长一阵子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是沉默过后,却轮到周围的弟兄们激动了。里奇斯忿忿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冲到克洛夫特面前,一张口就怒不可遏:“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吗要把小鸟弄死?你安的是什么心?……”他激动得都结结巴巴了。戈尔斯坦满心愤慨,也着实感到骇然,他圆睁双眼瞪着克洛夫特:“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那小鸟又碍了你什么事啦?你这是什么道理?这种行径简直……简直……”他在拚命的想什么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这种行径简直跟杀害婴儿没什么两样。”克洛夫特不觉往后倒退了一两步。他们的反应这样激烈,倒使他吃了一惊,他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嘴里叽咕了一句:“你给我回去,里奇斯。”没想到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一下他沉不住气了,心头的火儿又旺起来了。他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听见没有,这是命令!”反抗的势头煞住了,反抗的情绪还起伏不定。里奇斯向来是个脾气柔顺的人,不大会跟人家顶撞。可是今天这件事……要不是顾忌对方是上级,他真要扑过去把克洛夫特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