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_诺曼·梅勒-11

“少尉,我一天要打将军的面前过十来回。要是他觉得我办得不妥当,他自会说我的。”“瞧着吧,你不信我的话要后悔的,柯黎兰。”柯黎兰撅起了嘴,脸有点发红,显然是生了气。“少尉,你别忘了,将军也不过是个人,跟你我都一样,对他又何必这样害怕呢。”行了行了,傻瓜才跟这种人闲磨牙。侯恩一迈腿,就走出了帐篷。临出去前还冷冷地对柯黎兰说了一句:“去把花换上,柯黎兰。”气人!丢人!侯忍离了将军的帐篷,到军官食堂去吃早饭,一路闷闷不乐地直瞪着军营里那到处还是残株剩桩的泥地。天天早上都得这样空着肚子去对付这种麻烦事儿,要干上一两年都说不定哩。柯黎兰可是巴不得如此。他顶了嘴,你要是由着他得意的话,顶一次嘴他就多一笔狂妄自大的资本,你要是训他一顿的话,他也会象斗败了的狗似的,从仇恨中取得心理上的满足。当兵的心理可复杂着哩。侯恩举起脚来,把一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咳,可怜的军官哟!想到这里侯恩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这时正好看见曼泰利也在朝军官食堂走来,侯恩便向他招了招手。曼泰利匆匆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背。“今天看到老头子可要避着点儿。”“怎么回事?”“昨天夜里接到了军部一份不愉快的电报。他们要卡明斯快开足他的马力。乖乖!这下于他该要我带领直属连去打冲锋了。”曼泰利取下了嘴里的雪茄朝前一挥,好象挺起长枪一枪刺去似的。“你就只有吃饭打冲锋的本事。”“可不是。我是平脚,只能坐坐写字台,所以早先一直在荷兰地亚,我本来是留在国内,在五角大楼的,我还戴眼镜,又有咳嗽的老毛病……你听。”侯恩假意推了他一下。“要不要跟将军说说去?”“当然啦,最好让我去搞慰问。”说着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食堂。侯恩吃过早饭便来到将军的帐篷报到。将军正坐在办公桌后边,看航空兵工程部队送来的一份报告。“他们说两个月里机场还扩建不了。说是对我这里的工程一定优先考虑。”“太遗憾了,首长。”“也不奇怪,在人家看来我这一仗是应该不用飞机就打赢的。”将军呆呆地只管发着牢骚,似乎并没有看出面前站着的是谁。“眼下,作战部队而没有可靠空中支援的,也只有我这个师了。”将军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眼光落到了侯恩的身上。“我刚才看过了,今天的帐篷收拾得我很满意。”“谢谢。”侯恩听了将军的话一阵高兴,却又因为自己高兴了而暗暗生气。将军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副眼镜,慢慢地擦了擦才戴上。侯恩难得看见他戴眼镜,觉得他戴上眼镜看起来老了许多。一会儿将军却又脱下眼镜拿在手里。“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啊,发到了,我想应该都发到了。”“嗯。”将军把双手一合。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侯恩心里直打响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将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今天早上要到二营去一趟。你去关照磊奇曼,让他十分钟以后替我把吉普车备好。”“要我一块儿去吗,首长?”“呢,不用了。你找豪敦去。我派你到海边跑一趟,去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是,首长。”侯恩觉得有点不解。他先到停车场通知了将军的司机磊奇曼,然后再去找豪敦少校,少校给了他一张清单,他的任务就是到停泊在港湾里的“自由轮”上去照单采办。侯恩叫直属连的当家上土派了三个弟兄,又要了一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坐车去海边。这时虽还是上午,天却已经很热了,云雾蔽空、日色朦胧,经丛林这么一反射,又阴又湿的空气就给烤得热烘烘的。一路上不时可以听到前线隆隆的炮声,沉而又问,好似酷热的夏夜暴风雨前的雷鸣。车到半岛的尖端时,侯恩身上已经汗流不止了。等了几分钟,才要到了一艘登陆艇,于是一行人就下了海,向货轮的泊处驶去。海水是灰蒙蒙的一片,慵倦无力,到了一两英里以外的海上口头望去,安诺波佩岛已几乎完全隐没在雾田里,一天推挤不动的密云中只有昏黄的太阳烙出了一个刺眼的洞。海上也是热不可当。登陆艇关掉了机器,飘飘荡荡地向货轮的舷侧靠去。小艇刚一靠上船身,侯恩就一把抓住了舷梯,往甲板上爬去。上面有好些水兵趴在栏杆边上盯着他看,他们脸上那种漠然的神气,挑剔中略带些不屑的眼光,叫侯恩看得无名火起。他就故意两眼朝下,打舷梯的踏级缝里去看登陆艇,登陆艇打了个倒车,已经在向船头的吊车驶去了。爬梯子只是稍微使了些劲,可侯恩却已经又在淌汗了。上了甲板,他问趴在栏杆上的一个水兵:“船上的物资是谁管的?”那水兵对他瞅了一眼,也不开口,只是用大拇指冲一个舱口一指。侯恩就走了过去,推开一扇沉重的舱门,爬下一条梯子。一阵热气直扑而来,冷不防吓了他一跳。他怎么忘了呢,船舱里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呵。热气之外少不了还有股臭气。他恍惚觉得自己象是条虫子在马的肚肠里爬,不由得皱着眉头叽咕了一声:“真要命!”船上照例总有这么一股象用变质的油烧菜的气味——仿佛油里混着一种什么东西,难闻得就象排水管弯弯里沉积日久的油垢。他有意无意地拿个指头在舱壁上抹了一下,却又忙不迭缩了回来:湿漉漉的!船里上上下下的舱壁到处沾着一层油水。他顺着灯光黯淡的狭狭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踩着钢板的地面举步走去,偶尔还会碰到东西拦路:上面马马虎虎遮着一小方油布,底下堆着的都是军需。有一次他踩上了一摊浮油,一个刺溜,差点儿摔倒。他火得直骂:“这条瘟船!”这火发得可有些过分,而且好象有些莫名其妙。侯恩歇了会儿,拿袖子在脑门上胡乱抹了两下。我这到底是怎么啦?“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说过这么句话。当时听了这话他突然觉得心里一动,从这以后神经就敏感了起来,喜怒都失了常态。将军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歇了会儿以后,他又顺着过道继续走去。船上专管物资的办公室设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舱房内,拐个弯就是。里边乱糟糟的堆着些零星的干粮箱,另外还有些破箱子上掉下的板条木片,废纸篓里塞不下的废纸积满了一地,一只陈旧的大办公桌只好缩在个角落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军官,侯恩问他:“你就是克理甘吗?”“是啊,老弟,你有何见教?”克理甘瘦削脸儿,面容有些憔悴,还少了几颗牙齿。侯恩瞪了他一眼。他的火气又往上冲了。“什么‘老弟’‘老哥’的,咱们别来这一套好不好?”一开口火气就这么大,他连自己也吃惊不小。“你只管吩咐吧,少尉。”侯恩极力控制住自己。“我的登陆艇还在下面等我呢。我来要些东西,这是申请单。希望能快些,免得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克理甘看了一下单子。“是军官食堂要的吗,少尉?”他就一条一条念了起来。“威士忌五箱,色拉油一箱,蛋黄酱一箱”——念到“蛋黄酱”克理甘故意用土腔土调念成了“炭黄浆”,并且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去骨鸡罐头两箱,佐料一小箱,辣酱油十二瓶,肉糜辣酱十二瓶,番茄沙司一箱……”他抬起眼来。“不多不多。你们是客气,没有要足吧。不定明天又要派一艘登陆艇来领两坛芥子粉了。”他嘘了口气。“我可不会客气,只能给你们来个百里挑十,十里挑一。”他拿起铅笔把单子上的项目勾得十不留一。“只有威士忌你们可以领去。至于别的,请你们注意了,我们这里可不开小卖铺。”“你也请注意了,这申请单是豪敦签了字的,代表了将军的旨意。”克理甘点上了一支烟。“这条货船将来如果归将军管了,我见了他诚惶诚恐也还来得及。”他瞅着侯恩得意。“昨天豪敦手下有人来过,是个什么上尉,他已经把师部的给养都领了去。你也清楚,我们这里的备货,可不是专门供应军官食堂的。你们把给养整批领去,上了岸自行分配,这是规定。”侯恩按捺住了性子。“我这是另外问你买的。我带着军官食堂的伙食经费。”“可我没有义务一定要供应你这批货。我也绝对不会供应你这批货。如果你要的是罐头猪肉,那我可以尽量供应,不用你掏一个子儿。至于这些高档货嘛,虽说是小意思,可我看你还是等下次海军来了船再去问他们要吧。我这里是不卖炭黄浆的。”他在申请单上匆匆批了几个字。“你拿着这张单子,到二号舱去领威士忌吧。老实说这些酒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批给你的。”“那就谢谢你啦,克理甘。”“随时请过来,少尉,随时请过来。”侯恩忽闪着两颗眼珠子,慢慢地在过道里走。一个巨浪卷过,船身一阵摇晃,他站立不稳,一头撞在舱壁上,急忙用手去撑时,啪的一声,钢板把手握得好疼。他于是就站了会儿,又擦了擦脑门和嘴上的汗水。[正文 第66节]两手空空地口去是绝对不行的。想起克理甘的笑脸,他心里又有了气,好容易才勉强作了个苦笑。事情已经搞僵了;这也不能怪克理甘做事不够漂亮,此人还是有点意思的。可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这批货搞到?他一定要把货搞到,他决不能完不成任务回去见将军,去作无可奈何的解释。他来到二号舱,爬下冷藏间的扶梯。见了值班人员,把申请单递过去。“就五箱威士忌吗?”侯恩揉了揉下巴。那窝窝儿旁边长了个“丛林疮”,痛得很。“别的也都让我一块儿领去好不好,小伙子?”他这话是突然脱口而出的。“不行啊。克理甘都勾掉啦。”“一块儿给我,就有你十镑的好处。”那水兵是个小个子,一面孔为难的神气。“给了你我要倒霉的。万一装货的时候叫克理甘看见了怎么办?”“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办什么事呢,不会出来的。”“这个风险我可担不起。少尉。到存货簿上一查就查出来了。”侯恩抓了抓头皮。他觉得背上都窝出痱子来了。“来,咱们到冷藏库里说话去。我得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这儿有几扇厚重的大门,他们就打开一扇,站到里边去说话。里边四下挂满了火鸡和火腿,一箱箱摆着的都是可口可乐。侯恩看到其中一只火鸡有些白肉露在外边;他就撕下几条白肉,边吃边说。他信口说了开去:“你还会不清楚,存货簿上是根本查不出来的。这种事我有经验了,小伙子。吃的东西,总是一笔糊涂帐。”“不会吧,少尉。”“你敢说克理甘就从来没有下来捞过点东西吃吃?”“不过给你总是件冒险的事情。”“十二镑怎么样?”水兵盘算了一下。“十五镑吧?”上钩了!侯恩就斩钉截铁地说:“我顶多出十二镑,不跟你讨价还价。”“好吧,我就好歹试试吧。”“这就对了。”侯恩又撕下一片火鸡肉,吃得津津有味。“你把东西都提出来放在一边,我去把手下弟兄找来,让他们搬上去。”“就这样,少尉,不过咱们行动得利索点,成吧?”侯恩上了甲板,趴到栏杆边上,大声招呼登陆艇上的三个弟兄快快上船。一等他们爬上软梯,登上甲板,侯恩便赶紧带他们下到舱里,一人抱起一个箱子,背到甲板上。跑了三个来回,货就齐了:威士忌,鸡肉罐头,各色调味品一样也不缺。不一会儿所有的东西就都装进了大网兜,用吊车吊到了登陆艇里。侯恩掏出十二镑钱给了那个水兵,口头喊一声:“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大功告成了,他倒捏着把汗了,他就怕克理甘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钻出舱来,看出他搞的交易。一行人下了舷梯来到登陆艇上,侯恩马上拖过一块油布把货物遮住。登陆艇正要打倒车往后退,侯恩一看克理甘竟在栏杆边上,两道目光正瞅着他们呢。“对不起,少尉,”克理甘在上边大声嚷嚷,“请你把拿走的东西让我过一下目好吗?”侯恩咧嘴一笑。他冲着掌舵的喊了声:“开船!”然后才仰起脸来,毫无表情地对克理甘瞅上一眼,大声说道:“来不及啦,伙计!”可是发动机噗噗噗才响了几下,就啪的一声断了气了。克理甘看到这情形,索性攀着软梯下船来了。侯恩急得狂叫:“快开船!快开船!”他瞪着那掌舵的:“还不快走!”发动机又劈啪一声发动了起来,转了几下又渐渐慢了下去,不过后来终于还是稳住了。船尾螺旋桨甩起的水花一片片再也不断了。这时克理甘还只下到软梯的一半。只听侯恩一声高呼:“好,出发!”登陆艇缓缓往外退去,把克理甘撂在软梯的半腰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狼狈。他只好再回身爬上甲板,趴在栏杆上看热闹的水兵有的就冲着他打哈哈。侯恩叫了一声:“再见啦,克理甘!”他心里好不高兴,回头对那掌舵的说:“你怎么搞的,伙计,这种节骨眼儿上开不出船,不是存心开玩笑么。”登陆艇不断颠呀跳的,乘风破浪向岸上驶去。那掌舵的说:“真抱歉,少尉。”“好,算了。”如今侯恩觉得心头一宽,比起装货时的那种紧张的心情来,真可说是大宽而特宽了。他看看身上,想不到自己竟连衣服都湿透了。前跳板上不惭有些小浪花打进船来,侯恩就站在货栏里,让飞来的珠沫落在自己身上。天上太阳渐渐破云而出,阴云步步后撤,碰上了阳光就缥缈无影,好似薄薄的纸碰上了火焰,纸这一卷就化作了飞烟一样。他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觉得衬衫领子象一条浸了水的绳子,紧紧地勒在脖子里。满好,这十二镑钱花得不吃亏。侯恩得意地笑了。这批货真要是问克理甘买的话,克理甘至少也会要他十五镑,很可能会要他二十镑。那水兵当然是蠢货一个,将军也是蠢货一个。将军的算盘是打好了的,只当他这一趟去除了威士忌什么也别想搞到。可不,昨天豪敦还谈起过一个军需官来着。“那个王八蛋一点也不肯帮忙!”豪敦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军需官,不用说就是指的克理甘了。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这明明是豪敦部属的差使,可是将军却有意当作一个特别任务派他去执行。将军的用意他侯恩分明是意识到了的,肯定是意识到了的,要不他又何必想方设法在那水兵身上打主意呢?克理甘不过是跟他说话口气傲慢了点,他又何必那样大动肝火呢?可见将军对他的影响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侯恩在这货的油布上一坐,脱下了衬衫,把汗津津的身子就用衬衫擦了擦,然后闷闷不乐地把衬衫拿在手里,点上了一支烟。小艇靠岸后,侯恩叫把货物搬上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驾车返回营地。车到营地还不到中午,侯恩就趁此上将军的帐篷去报告,想起马上可以叫将军一场扫兴,他心中得意,可是将军偏偏不在。侯恩就在一只小衣箱上坐下,满心不快地把帐篷上下打量了一番。柯黎兰一清早收拾得整整齐齐,此刻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拉开的门帘里射进来一派阳光,照出这长方形的帐篷四角方正,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好象从不住人似的。地下纤尘不染,床上毯子铺得笔挺,办公桌上理得井井有条。侯恩嘘了口气,他觉得内心依稀总有一种不自在。就打从那一天晚上起,他老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看来将军是在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将军派他做的事,做起来都是一点不难的,但是事事都带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屈辱的味道。侯恩看得很明白,在某些方面将军对他的了解真比他自己还清楚。他只要派上差事,总会照办不误,哪怕干这份差事就是去当混蛋——倒是这回当过了混蛋,下回再当起来会更自在些。将军的算计也真够精的。至于今天早上克理甘那边的事,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另外一面。固然,冷静下来想想,这十足就是使用贿赂的手段,盗窃了物资,做贼心虚悄悄溜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买卖,这种买卖他父亲就完全干得出来。他父亲说过:“天下从来没有金钱打不倒的人,做事可以找些巧方儿嘛。”他要给自己打掩护的话,这一套老调还可以找上一大堆,而将军的本意也正是要叫他明白,他也一样跳不出这些老调的圈圈。变化无穷的手法,无非都是派他办娱乐室一事的翻版。“别忘了,罗伯特,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好,你看,得不到“特恩”就是如此!他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上面受压,下面扶顶,想维持几分尊严、保持几分清醒、坚持自己为人的宗旨而不可得,跟其他的军官一般无二。久而久之,遇事的反应也势必就变成了机械的动作,一切都得听命于心中的恐惧。跟将军斗法,你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的。就说那天晚上两人对弈吧,当时感到心烦意乱的可不是将军,而是他;事后躺在床上反来复去苦苦追想、唯恐出了差错招来灾祸的,也是他。“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侯恩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就打开将军的小柜子,把开过瓶的酒都检查了一下。将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喝就是一两英寸,他的心眼儿也小得出奇,瓶里的酒喝到哪儿,他总要用铅笔在瓶上做个记号,这才收起放好。侯恩当初发现了这个秘密觉得滑稽,性格中充满了矛盾的将军,原来还有这么个小小的怪脾气,倒是挺有意思的。可是今天瓶里酒的高度,却至少要比最下边的一道铅笔印子低两英寸半左右。这么说,是将军今天早上发觉酒少了,在怪他偷酒喝呢:“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不过这种推测是站不住脚的。将军不至于会昏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是柯黎兰喝的呢。有可能:可是再一想,为了贪几。口酒喝,弄得不好要把将军的勤务兵这么个闲差丢掉,柯黎兰也不象会干那样的蠢事。再说,柯黎兰是个机灵人,真想要弄两口呷呷的话,他也完全可以临了自己补上个铅笔记号。突然侯恩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昨夜在帐篷里喝完了酒、准备去安歇的将军,似乎看到将军打量着酒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他铅笔都说不定已经拿在手里,可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划上印子,就把酒瓶放进了小柜子。他当时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正文 第67节]哎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办娱乐室、摆鲜花、找克理甘——联系这一连串安排来看,此事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要没有今天这个偶然的小小的发现,他本来可以把将军的种种古怪行径都看成是出于一种心理变态的想头,想得心痒难搔,才弄出了这许多胡闹。好比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对方。可是今天这事则不然,这是心怀不良,未兔有点使人寒心了。将军军务如此繁忙,受到的压力如此沉重,却居然还有工夫来搞这些鬼把戏,好借以略泄他心中失意的无限苦闷。侯恩现在看明白了。他和将军一向的关系,骨子里就是如此。他不过是主子的玩物,是一条狗,受惯了纵容与抚摩,尝够了主子给的甜头,一天比一天放肆,终至把主子咬了一口。从此他就成了虐待狂的主子一意揉搓的对象,这种入了魔似的虐待狂心理,一般人就是有,也都是针对畜生的。他敢情就是专供将军消遣解闷的:想到这里他恨透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得出不了声,这火多少也有些是冲着自己发的,自己居然会甘当这个狗的角色,甚至还不露形迹地悄悄做过狗的美梦,梦想有朝一日要同主子平起平坐。这一点恐怕将军也早已暗暗识破了,心里一定还觉得好笑呢。他想起将军给他讲过一件事,说是陆军部里有个雇员,被人在办公桌里“栽”了几份共产党的文件,结果就给开革了。“奇怪,这种手段居然也会得逞,”侯恩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个好人吗。”“这种手段哪,用起来还真灵呢,罗伯特。造谣生事,闭它个满城风雨,其效验之神你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你所谓的普通人,他们怎么敢疑心当权诸公也会象自己这样有种种见不得人的想头呢,他们不知道当权诸公实在倒是办法更多,想干就干了。再说,世上有谁敢保证自己绝对清白无辜呢。我们都不是无瑕之玉,这也无庸讳言。就说刚才提到的那个家伙吧,他到后来也弄糊涂了,心想自己也许当真是个共产党吧。希特勒长期以来一直没有人去动他,你说是什么缘故呢?外交界里哪怕是最无能的庸才,也都自以为看准了此公不过是手法新些,玩的还是老把戏。只有你我这样的圈外人,旁观者清,才看得出他体现了二十世纪人的精神。”这种“栽”文件的勾当,将军必要的话肯定也是完全干得出来的。在酒瓶的标记上可不就弄了手脚?不,他才不做将军手里的棋子呢。将军现在无疑是在拿他当消遣。侯恩四下里瞅了瞅。等将军回来,向他报告货已办妥,固然不失为一种愉快,可是愉快中又有不愉快,将军一定也看得出来。“大概很费了点事吧,罗伯特?”他不定还会这么说上一句。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拿着火柴梗走到废纸篓前去准备扔掉。你看,这不已经成了他本能的反应么:在将军的帐篷里决不可把火柴扔在地下。他犹豫了。他难道得无限地一味听从将军的驱策?看这地下有多干净!要是你摆脱掉了部队里那种崇拜首长的气氛,把这干净的木板地看个清,你就感觉到这事儿逆情背理、荒乎其唐,十足是个混蛋主意了。他就把火柴扔在将军的小衣箱旁边,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特意又把香烟丢在将军那一尘不染的木板地正中,拿脚踩上去狠命一碾,干完了却呆在那里,瞅着碎烟卷儿吃惊,自豪的心情中搀着一丝不安。叫卡明斯看看!就是要叫他看看!中午时分,师部一处的帐篷里已经闷得透不过气来。平纳少校擦了擦他的钢丝边眼镜,苦苦地咳了一阵,伸手到整齐的鬓角边上,抹去了挂在那里的一滴汗水。“事情很严重呢,中士,”他这话的口气却很平静。“是,长官,我也明白。”平纳少校对将军瞅了一眼,然后弹了弹桌子,又回过眼来瞧着这个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军士。不多远以外,帐篷角的支柱旁边,将军踱来踱去,绕着一个小圈子打转。平纳少校说:“你如果彻底交代了,蓝宁中士,在军事法庭上情况对你就大不一样了。”“少校,我不知道应该交代些什么,”蓝宁答道。这人是矮个子,胖墩墩的,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你只要把经过情形老老实实讲出来,”平纳慢声慢气说,他的语调中总有那么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执行巡逻任务,可是那个地方我们前天已经去过了,所以我认为再去巡逻一次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也该你来决定?”“这当然轮不到我来决定,长官,不过我看得出班里的弟兄都不太乐意,所以走了约莫一半路,我就命令队伍在一个小山沟里停下,挨过了一个钟头,便直接回来,作了汇报。”“而你作的却压根儿是谎报,”平纳少校拖长了声音说。“你说你到了目的地,可实际上你跟那里……你位于那里少说也在一两英里以外。”将军正满腔怒火,听见平纳说了这么一句文理不通的话,心里又添了几分鄙夷。“是的,长官,是这样的,”蓝宁中士说。“你就这样耍了个花枪,这么说你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咯?”将军真恨不得打断他的问话,跑上来三言两语,赶快了结。“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少校,”中士说。“你以前在执行任务中,弄虚作假的情况还有过几次?”少校还是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我这还是第一次,长官。”“你所在的连里、营里,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军情、欺骗上级?”“没有呀,长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军猛然几步抢到他跟前,瞪出了眼睛盯着他。“蓝宁,你是打算将来还要回美国去呢,还是情愿留在这儿蹲班房?”“首长,”蓝宁说话都结巴了,“我在这支部队里已经待了三年了,我……”“你待二十年也没用。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过军情?”“我不知道听,首长。”“你有对象了吗?”“我结过婚了,首长。”“你还想回去见你老婆吗?”蓝宁红了脸。“她在一年来前就把我甩了,首长。一封信,就跟我一刀两断了。”刺耳的一声靴响,将军转身走了:“少校,明天你就把他交付军法审判吧。”走到帐篷门口他又停了一下:“蓝宁,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的好。你们连里都有哪些士官干过这种丑事,你要统统给我讲出来!”“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首长。”将军大踏步走出了帐篷,穿过营地,满腔怒火而又无可如何,腿都发软了。好个狗胆包天的蓝宁!“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首长。”前沿都是这样的士官带着部队。所以送上来的汇报四份里就有三份可能是假的;说不定连军官执行巡逻任务都是装装样子。而最伤脑筋的是,对此他简直束手无策。把蓝宁送交一般的军事法庭吧,判决照例要报请上级核准,这样就会闹得南太平洋战场上大家都知道他的部下已经靠不住。即使蓝宁供出几个弄虚作假的士官,他也很难采取什么措施。撤换他们吧,接替的也许更不中用。不过他也决不能不加惩处就把蓝宁送回部队。还是让他“留在枝头空自憔悴”吧。可以等战事结束了(如果还结束得了的话)再把他交付审判,眼下则何妨对他多加盘问,明后天就要叫他受审一类的话,可以多多用来吓唬吓唬他。将军一边犹自忿忿不已,一边却愈想愈得意,一路走去脚下劲头也足了。如果这还制服不了蓝宁,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他哪怕得把自己的部下脸上抹得乌黑,也要让他们明白明白:他们要少吃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快打赢这场仗。他们舍不得离开眼下的营地吗?那也好办。明天就叫部队随便朝东或是朝西来一个大调动,把营地迁到三五百码以外,这样工事都得重挖,铁丝网就得重架,帐篷也得重搭。哪天地下又铺上木板条了,厕所又增添花样了,哪天就再换个地方。美国人就是这样,天生有一种营建的本领:盖了座房子在里边一住,就一天天发福起来,到老死也不走了。全师都要加强军纪。既然执行巡逻任务有偷懒的,医院里当然就有装病的。得写个条子给流动军医院,对一切可疑的病号都要严加审查。部队里对下边也实在太纵容了,下边对他这个长官心怀不眼的、故意作对的,可多着哩。哼,换个人来当他们的师长他们就高兴了,换个山神恶煞来叫他们白白送命他们就高兴了。好吧,他们要是再不拿出点劲儿来,凶神恶煞也很快就要来叫他们尝尝味道了。在军界里混饭吃的家伙还怕没处找吗!他愤愤然口到帐篷里,在办公桌前坐下,不知不觉拿起了铅笔,心不在焉地信手涂抹。一会儿回过了神来,才把铅笔一扔,直瞪瞪地瞅着床前的地图板,恨得两眼冒火。在他眼里这地图板已经成为对他的一种讽刺了。可是他觉得这帐篷里似乎总有些不对头。早上柯黎兰收拾得好好的,现在似乎总有些不一样。他就扭过头去,往四下细细打量,一派焦灼的心情,就象事态有多严重似的。“天哪!”他这一声喊又似叫苦的哼哼,又似忍住的惊呼。一阵强烈的厌恶夹杂着疑虑,陡地在心头一闪。木板地的中央赫然扔着半截香烟和火柴,因为踩得使劲,半截香烟早已落得粉身碎骨,那黑黑的烟灰、沾上了污迹的烟纸、蜡黄的烟丝,都乌糟糟地混在一起,嵌在木板里,看着实在刺眼。办公桌上还有留给他的一张条子,他刚才倒没有注意。纸条上写着:首长:久候未回。货已如命办齐。侯恩这么说地上是侯恩弄脏的了。肯定是他。将军较紧了眉头,走过去把烟头火柴-一捡起,扔在废纸篓里。还留着点儿黑黑的烟灰,他就用脚底给擦掉了。他平时最受不了烟头灭后的那股味儿,可是这会儿却忍不住把指头嗅了又嗅,一点也由不得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起了什么反应,他只觉得下腹一阵绞痛,冷汗直流。他伸手抓起电话,按住摇把摇了一下,冲着话筒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找一下侯恩,让他到我帐篷里来一趟。”说完,使劲地揉了揉左边脸上的肌肉——他觉得这半边的肌肉似乎已经麻木了。“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他的怒火直到这时候才燃烧起来,可是一烧起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冲天的怒火直烧得他牙关紧咬,心儿狂跳,连手指尖上都感到在搏动。他觉得有点受不了,就去冰箱里倒了一杯水,发狂似的急忙忙几口喝下。心头一阵阵怒不可遏,心底深处却似乎还另外有个一刹那的感觉,那是一种奇特的复杂的感觉,里边有嫌恶,也许还有忧虑,另外还有一种充满不安的异样的激动,一种转瞬即逝的羞辱之感,仿佛一个年轻姑娘当着一屋子陌生男人脱得一丝不挂似的。可是这一切都被心头的怒火扫了个精光,愈来愈大的火气把他一切情感的通道全堵塞了,难忍的愤慨憋得他浑身直打哆嗦。他此时此刻要是手里抱着只猎儿狗儿的话,会不扼死了才怪呢。[正文 第68节]但是他明白地意识到自己还另外怀有一种忧虑:侯恩的所作所为,等于是一个士兵动手打了他。对将军来说这就是部队不服他约束的一个标志,就是部队蓄意违抗他的一个标志。眼前部下对他的恐惧,或者说对他的尊敬,只限于理性上,不过是承认他有权惩罚他们而已,单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他们还欠缺另外一种恐惧,一种超乎理性的恐惧,所以他们并不感到他具有无限的威权,也决不会想到跟他作对不啻亵读神灵。那地上的烟头就是对他的威胁,对他的蔑视,其严重性决不下于蓝宁的玩忽职守,或敌军的全面反攻,他必须认真对待,回避不得,也容情不得。对下边的反抗情绪愈是苟且因循,就愈是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一定要狠狠地杀一杀。“你找我吗,首长?”是侯恩进帐篷来了。将军缓缓转过身来,两眼盯住了他。“是的,你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谈。”那口气却是冷静而平和的。如今一当了侯恩的面,他的满腔怒气就变汹汹然而为火辣辣的了,可以按捺住了,也听他行动的使唤了。手再也不抖了,于是他就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喷出了一串烟圈。“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谈谈了,罗伯特。”“是,首长,是有很久了。”自从那天晚上对奕以后就没有再谈过。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想到了。将军把侯恩打量了一下,止不住感到一阵深恶痛绝。看见侯恩他就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生平难得忘乎所以,偏偏在侯恩面前说了那么一句有失检点的话,从此踉他在一起就如坐针毡。“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将军一想起来就痛侮不已,只恨自己当时一时糊涂。当时……你看面前的侯恩,好大的个子,懒洋洋地靠在轻便折椅里,看似舒坦,其实才不舒坦呢,嘴角上含着股怒意,冷冷的眼光倒反过来盯着他。他本来以为侯恩此人不俗,才气决不在自己之下,该懂得人之所欲椎权力最有可为,对一个“权”字决不会不爱,但是他看错了。侯恩只是表面上有反应、会发火,肚子里实际是个真空。他把半截香烟踩得稀烂,无疑就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我要给你上一堂课,罗伯特。”这一席话该怎么说,将军在开口之前还毫无成算。他相信凭自己本能的指引决错不了。你看这个引子不就很好?把谈话套在学术性探讨的框子里,让侯恩在不知不觉间上钩,叫他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就是最后决定他命运的日子。侯恩点了支烟。“是吗,首长?”火柴梗还迟迟拿在手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瞅了一眼。侯恩把火柴梗捻了两捻,显而易见是踌躇了一下,这才一探身,丢进了烟灰缸里。“你倒是怪注意整洁的,”将军一副尖酸的口气。侯恩抬起眼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目光,心里警觉起来,细细辨了辨这话的味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家庭教养关系。”“我说,罗伯特,依我看你实在应该跟你父亲多学着点儿。”“我倒不知道你还认识他,”侯恩从容说道。“这种类型的人士我熟悉。”将军说着伸了伸腰。好,趁这会儿侯恩还不防,快把那个问题提出去。“罗伯特,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么个问题,就是,我们打这场仗到底为的是什么?”“你是要我正正经经回答,首长?”“对。”侯恩一双大手揉着大腿。“这个嘛,我可说不准。不过据我看,我们这边虽然矛盾的现象很多,打仗还是有个堂堂正正的目的的。我这是说的欧洲战场。至于我们这里的战争,我个人的看法认为那不过是帝国主义你死我活的争夺。亚洲不是叫我们霸占,就是受日本蹂躏。不过我相信我们的手段还不至于会象日本那样霸道。”“这就是你的高见?”“说老实话,我对历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研究。你要我交一份洋洋洒洒的答卷,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他耸了耸肩膀。“将军,你会征求我的看法,倒使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神早已又没精打采了,这是故意冷淡的表示。侯恩倒真沉得住气,没什么说的。“罗伯特,我看你似乎还可以答得再详细点儿。”“好吧,再详细点儿。战争中还有一种渗透现象,这个名词也许不一定妥当,不过反正是这样一种意思,就是胜利者往往会接过失败者的……嗯……衣冠来穿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以后,国家很可能会法西斯化,要是那样的话,这道题目倒真是不大好回答了。”他猛喷了一口烟。“我自问并没有远大的眼光。谈不上有什么见地,只能作这样的设想,就是假如有个家伙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万人为此断送性命,我说这样的事决非好事。”“听口气你好象也不是看得太顶真,罗伯特。”“也许是吧。不过,除非你能换一种说法来说服我,不然我还是坚持这样的看法。”将军对他笑笑。将军的满腔怒气早已化而为一股冷静、坚定的决心。他看出了侯恩是在那里焦思苦想。一当侯恩搜索枯肠,那就表明他内心不自在了,表明他另有定见,却不愿和盘托出。侯恩似乎略一凝思。“高度的组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趋势,我看左派是怎么也赢不了美国国内那场战斗的。我有时候倒觉得还是甘地有些道理。”将军失声笑了出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说你是赞成消极抵抗的咯。这种角色你扮演起来倒是当行出色。你,还有柯黎兰,跟甘地都是一路里的人。”侯恩一听,坐得也端正了些。这时满天密云早已散得无影无踪,晌午的大毒日头直照着营地,亮晃晃的刺人眼帘,门帘底下的帐篷影子也越发浓得显眼。将军的目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枝叶,落在百来码外一道土坡的下坡处,那儿有两百五十名士兵正排着长队在领饭,他看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我倒觉得,”侯恩说,“柯黎兰似乎更配你的口味。既然谈到了他,顺便请你跟他提一下,就说这每天的鲜花是你叫摆的。”将军又是一阵大笑。自己这一招果然奇灵!他睁大了双眼,心知这对白眼珠儿一鼓出来准能吓人一跳,停了停才又煞有介事地绽开了笑脸,把大腿一拍。“你的酒够不够喝呀,罗伯特?”不用说得,把烟头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一定是这个缘故。侯恩没有应声,不过嘴巴却微微一哆嗦,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将军自得其乐地往椅子里一靠。“得了,把话扯得太远了。我还是回过头来讲些战争的道理给你听听。”“好,请讲吧。“侯恩那尖溜溜的嗓音里略带点不快,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恼怒。“我常爱说,战争是历史能量的一个转化过程。世上有一些国家具有潜在的能力,潜在的资源,可以说是蕴藏着很大的‘势能’吧。也自有一些伟大的思想能够发之于湮没之中,示之于普天之下。一个国家的‘动能’又是什么呢?是实行组织化、总体化,用你那不客气的话来说,就是实行法西斯。”他把椅子略微挪了挪。“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要把美国所拥有的‘势能’转化而为‘动能’。其实你要是研究一下的话,就可知法西斯的这一套想法着实要比共产党的那一套理论有理得多,因为这一套想法倒是立足于人的天性,并不脱离现实,根基比较深固,只是创始于彼实在不是地方,那个国家内在的潜力有限,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德国呢,有个根本的苦恼就是物力不足,所以难兔搞了些过火的行动。不过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那一套想法,还是满有道理的。”将军把嘴一抹。“罗伯特,你刚才的说法很有见地,战争中是有那么一种渗透的现象。比方说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美国就要吸收过来,而且应当即刻着手进行,不能待之将来。国家的势力、物力、军力,一旦形成之后,是不会自行消亡的。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原先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的力量现在已经充分激发了出来,我可以肯定的说一句,我们如今已经出了历史的背旮旯儿,走到前台来了。”“这么说我们已是天命所归咯?”侯恩说。“就是。滚滚洪流一旦破问而出,只会向前,不会止息。你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那就是闭眼不看天下大势。你要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是作过研究的。过去百年的历史进程,总起来不外乎一条,就是权力愈来愈趋于集中。今后百年则需要强化物质力量,因为物质力量可以说是我们这世界的延伸,而这又需要有政治力量、政治体制提供可靠的保证。我可以告诉你,你所谓的美国权要人士,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目标何在了,这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的事。你瞧着吧。战后我们的外交政策必将变得百倍的露骨,决不会再有那么多伪善的姿态了。我们再也不会右手伸出帝国主义的利爪,左手掩住自己的双眼了。”侯恩肩膀一耸。“你看真会这样一帆风顺?难道就不会遇到反抗?”“哪会有许多反抗呢,你别想得太美了。看来你在大学里倒是悟到了一个道理,至今还奉为处世的准则,你相信世人全都是病态的,全都是堕落的。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天下惟有天真未况的人才不是病态的、堕落的,而天真未泯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其实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满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经全是坟中枯骨,只有等着做出土古尸的份儿。”“那少数特殊人物呢?”“可你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又是什么?”侯恩把嘴一咧,两眼细细打量着将军。“大概是搂着个女人睡觉吧。”简直不象话!将军听得身上象针刺一般。他刚才滔滔不绝的,一心只顾阐述自己的论点,把侯恩暂时就搁在了一边,如今侯恩这句脏话却激起了一串小小的旋涡,使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的火儿又往上冒了。不过现在他还不打算银侯恩计较。“我看未必吧。”侯恩又把肩膀一耸,没有吭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看着真不是味儿。将军觉得侯恩器宇之间总有那么一种难以接近、难以取悦的神气,叫人一见就感到别扭,就感到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这人哪有一点子人情味儿,简直是空披着一张人皮。所以此刻将军暗里就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他一定要把侯恩的感情诱发出来。女人要他的是爱情,将军呢,却要叫他害怕,叫他羞愧,哪怕是片刻的羞愧也好。将军又接着发挥下去,那口气是平静的,声调是刻板的:“普通人,总是拿自身的地位去跟他人相比,觉得不是低人一等,就是高人一头。不过这是说的男人,女人就不在此例。女人不过是一种标志,是用以衡量世人地位高下的许多尺度之一。”“这是你自己的创见咯,首长?分析得深刻!”[正文 第69节]侯恩话里的刺又把他惹恼了。“罗伯特,我很了解你的毛病,你对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作过了一些研究的,可惜你是浅尝辄止。你不再深入,而是退回原处,再从头开始。其实,人自开天辟地之初就有个伟大的理想,只是起先限于艰苦严酷的自然条件,想法还很模糊,后来把大自然逐步征服了,却又让经济恐慌和经济竞争弄得蒙了头、糊了眼。总之,这个理想以前是给搞浑了,搞乱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踏进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可以凭我们的技术来实现这个理想。”他缓缓喷出了一口烟。“一般人都有那么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人之为物,半是禽兽,半是天使。其实,人应该说是禽兽向上帝的过渡。”“这么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咯?”“对。不过我不说你也很明白,那可不是信教信得虔诚,也不是出于爱人之心,更不是心灵达到了净化,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容易误入的歧途,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种种缺陷,往往就会想些花样,干上这一类所谓好事,而抛弃了那原先的理想:要当上帝。我们赤条条出世之初,本来就俨然上帝一般,我们的天地有多大,我们的感觉也就能达到多远。后来上了点年纪,终于发现天地并不等于我们,这在我们的生命史上是最最惨重的一次打击了。”侯恩抚弄着他的领子。“依我看,只能说你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你也一样,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侯恩的尖嗓子带着点讥刺,降低了调门:“从你这一篇高论中我应该吸取些什么教训呢?”将军绷紧的脸上出现了松动。跟侯恩谈了这大半天,心情很不轻松,至此才感到一阵快意,开出口来就是颇为满意的口气了:“罗伯特,我跟你说了这许多,目的无非是要你明白,将来的道德规范只有一条:就是权力第一。谁不能适应这一条,谁就活该倒霉。权力,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能由高处顺流而下。中途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务必把一切阻梗彻底铲平。”侯恩两眼望着自己的手。“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你应该这样想,罗伯特,军队的现在就是世界的将来。”侯恩看了看手表。“该去吃饭了。”当空的太阳一派耀亮,帐篷外的泥地几乎都成了白花花的了。“等我放你走你再去吃饭。”“是,首长。”侯恩静静地盯着他看,有点疑惑不解,一只脚慢慢地在地上蹭啊擦的。“今天这地上的香烟,是你扔的吧。”侯恩微微一笑。“我早就料到这一大通话,总会归结到这个主题上。”“你觉得这算不了什么,是不?对我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了,你就任性地发上一顿小孩子脾气。可是这种事情我却不能听之任之。”将军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儿夹在手里,轻轻一挥:“这半截香烟我要是扔在地上,叫你去捡,你捡不检呢?”“我想我才不会睬你呢。”“我看未必吧。也难怪,我老是惯着你,日久天长,你说啥也不信我会当真了,是不?不过假如我跟你讲明在先,你要不捡起来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你就有可能坐五年班房,那你又如何呢?”“你办得到?”“办得到!当然麻烦是少不了的,案子还得送上去复审,到战后说不定还会有一点流言蜚语,甚至我个人或许还会为此而受到些影响,但是这案子却不会说我办得不对。也根本不可能说我办得不对。退一万步说吧,就是到头来官司给你打赢了,你至少也得先尝上一两年的铁窗风味。”“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辣手了点吗?”“又何止是一点儿,可是不这样辣手不行啊。古老的传说里不是有天神降罚的故事吗。你说话亵读了神明,马上一道闪电,叫你天雷击顶。那不是也太辣手了点吗。如果一定要罚罪相当、毫厘不爽的话,手里的权力就打上七折八扣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实实,做到毕恭毕敬、有令必从,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手里的权力极而用之,不怕用到滥用的地步。你把我这番话好好放在心上,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捡还是不捡?”侯恩又在揉他的大腿了。“我不同意你这样的提法。这样说不公道。你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意见分歧,也未免……”“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手里有枪的人所以手里有枪的道理吗?”“记得啊。”“我有权处治你,这决不是偶然的。你落在这般境地,也决不是偶然的。你要是懂点事儿的话,这半截香烟你就不会扔在地上了。说实在的,我这个当将军的要是也不脱俗套,光会训人骂人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干了。你不大相信我会当真,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倒是有那么点儿。”将军把手里的香烟投在侯恩的脚下,不动声色地说:“那好,罗伯特,我就让你给我捡起来。”默然良久。将军觉得心在胸膛里捣得生疼。“我希望你还是捡起来,罗伯特。为了你自己好。”两道目光又一次死死盯住了侯恩。渐渐的,侯恩终于明白了将军的话确实是说了算的。这在侯恩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在那看不见的面皮背后,却另有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微妙情绪此起彼伏。当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真会寻开心。”在将军的印象中侯恩这样怯生生的口气还是破题儿第一次听到。过了会儿,侯恩终于弯下腰去,捡起那半截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将军把对方投过来的两道仇恨的目光硬是顶住。心里可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你要去吃饭,现在可以去了。”“将军,我想请你把我调到别的师去。”侯恩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支烟来点上,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要是我不同意你调走呢?”将军现在心也定了,简直有点扬扬得意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脚悠悠然打着拍子。“说老实话,我也不大想再把你留在身边当我的副官了。你到目前还没有一点接受教训的意思。我只好罚你去吃点苦头了。吃过午饭你就到达尔生那里去报到,在他手下工作一个时期再说。”“是,首长。”侯恩脸上早已又恢复了那副一无表情的神气。刚要举步往外走去,他突然又停下了:“将军!”“还有什么事?”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将军就巴不得侯恩快走了。胜利的兴奋已经渐渐退落下去,丝丝缕缕的惋惜、种种微妙难言的隐衷,萦结在他的心头。“这支部队共有六千之众,你要不把他们一个个唤来,叫他们都捡一次香烟,请问你这个教训又怎样灌输给他们?”对了,败了他一团兴致的,正是那话儿了!将军这才摸到了自己的痛处。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哪。“这我自有办法,少尉。我看你还是去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侯恩走后,将军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固然有他的信条:“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可是用之于广大的部队,这就行不通了。侯恩他可以一脚险扁,个别的人他都能设法对付,但是那么多人合在一起,毕竟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他终究是一种阻力。他吐出了一口气,感到真有点累了。这事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他不信自己就会想不出点子来。过去侯恩不就老爱作对吗?刚才还不敢太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就扬扬得意了起来,他兴奋得连几个星期来的烦恼失意都顿时忘掉了好几分。侯恩回到自己帐篷里,连午饭都没有去吃。他扑面倒在床上,个把钟头都没有起来,心里只觉得羞愤、悔恨,那种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憋得他简直没法儿受。难堪的屈辱咄咄逼人,一阵阵刺着他的心。他一听说将军找他,心中早就有了数,知道麻烦来了,他跨进将军帐篷的时候还把信心鼓得足足的,自以为决不会屈服呢。然而他还是见将军害怕了,事实上他是一踏进帐篷就对将军害怕了。尽管他身上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要求他千万别捡这半截香烟,他还是一时痰迷心窍,身不由己地去捡了起来。“只要体体面面混得过去那就行了。”他以前曾经说过这么句话,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所以就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之道,据以行事倒也管用,用到现在也还差强人意。不过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操守。可是今天这个问题,正是个原则性的问题呵。侯恩觉得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囊肿溃烂破裂了,大量的黄脓绿脓侵入了他的血液循环,哗的一下子便流遍了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他不想个办法就只有等死。可自己还会有办法吗?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真还难得有这样没把握的时候。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想法子吧却又束手无策:他真是走投无路了。此时正当日中,帐篷里热不可当,问得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他却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下巴埋在帆布床里,两眼紧闭,象是在默默回味他这一生走过来的道路,这一生学到了哪些教训,又改变了哪些看法。脑海里的种种想头如今都无拘无束,横冲直闯,仿佛压抑受得太久了,一旦脱缰而出,总难免要这样激动,要这样一舒积愤似的。“真没想到我会对他屈服啊。”使他震动、使他想得心惊肉跳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一句话。飞回到过去:罗伯特·侯恩育不成材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说起话来嗓音又小又尖,粗浓线条的脸庞神色呆木。一对棕色的眼睛总象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成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象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到处跟人合不来,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正中,是那座招人注目的城市。赶了几千里路,越过了几千里地,才来到了这里。高山变成了丘陵,丘陵又变成了平野,平野是浩浩荡荡无边的一片,缓缓起伏,不时还显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对这片辽阔的北美大平原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谁也搞不清那些芝麻绿豆的小镇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又是怎样扩大的,搞不清这个大城市究竟是怎样兴起的,那些铁路又是怎样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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