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赫心里想的是:这帮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克洛夫特却只当日军在渡河进攻,自己则似乎被捆住了手脚坐在机枪旁,一时吓得动弹不得。第二阵枪声一响,手脚似乎就松开了,他就大吼一声:“看你们敢来抓我!”脸上汗水都渗了出来,身子早已不知不觉贴着地面向威尔逊的机枪工事爬去。他放开了喉咙大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弄不清这到底是在河边还是在哪儿。威尔逊又开火了,克洛夫特这才发觉打枪的原来是他,不是日本人呢。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他们并不在河边,这里是二营营地。他跳进威尔逊的工事,一拉他的胳臂:“你在打什么呀?”克洛夫特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清醒。威尔逊说:“我打着啦。我把那劳什子干掉啦。”“什么劳什子?”克洛夫特小声问。“那棵树呀。”威尔逊用手一指:“在那边。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真叫我急死啦。”班里的其他弟兄也都小心翼翼地向他们爬了过来。克洛夫特间威尔逊:“你没听见有日本人?”“没有呀,”威尔逊说。“我要是看到有日本人的话也就不用机枪打啦,我就用步枪打啦。你总不见得要我把阵地暴露给日本鬼子吧?”克洛夫特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尽管威尔逊比他个儿大得多,他还是抓住了威尔逊的双肩一顿猛摇。他说话嗓音都沙哑了:“威尔逊呀威尔逊,你今后要是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就把你亲手崩了,决饶不了你!决饶不了你!我……”他激动得浑身乱颤,说不下去了。于是就回头对爬来的弟兄喊了一声:“都回去吧。没有情况,是个误会。”“谁打的枪?”有人悄声问。“都给我回去!”克洛夫特下命令了。他这又扭过头来对威尔逊说:“你居然开这样的玩笑!你呀,从今以后就只能招我的讨厌!”说完就爬出工事,回去朝毯子里一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那里哆嗦。威尔逊倒弄糊涂了。心里不住地嘀咕:克洛夫特一下午都是笑笑闹闹的,真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发了火。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这样失惊打怪的?他想想倒好笑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克洛夫特把他这样狠命乱摇,他又生了气。心里思量:我跟他虽说是老交情了,可他对我也不能这样动手动脚啊。下次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就给他两拳头尝尝。想到这里他就闷闷不乐地打住了,抬起眼来望着铁丝网外。那棵矮树已经齐根削掉,前面一带看得倒也清清楚楚。早就该这么办了——他心里想。克洛夫特这一发火,使他总觉得十分不快。打了几发机枪,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忽然想起,这一下大概满营地的人都惊醒过来了,正竖起了耳朵紧张地听着呢。威尔逊叹了口气:也真是,我只要一喝醉,没趣的事儿就特别多……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第二天早上,一班人就回到了师部和直属连所在的营地。他们离队外出,算来已有七天八夜了。飞回到过去:雷德·梵尔生四海为家的流浪汉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磷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却还不到一百五十磅。他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鼻子配上这样的脸型,使他的面容老象带着一副愤激、火冒的神气。他的表情看去似乎极为傲慢,可是仔细看看那对疲乏的眼睛,虽说蓝得叫人不大好受,却是那样的沉静,甘自孤零零的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举目四望,总是望不到天边。视野始终越不出那绕镇的山峦,越不出那年久翘曲的矿工的木板房,越不出那矿上井架的顶尖。山谷里厚厚地积着一层蒙大拿山地的淡褐色的泥土。不过你要知道,这里一切都是属于公司的。公司很久以前就把轨道铺进了山谷,打起了矿井,造起了矿工的木板房,开起了公司专营商店,甚至还给矿工们盖了一座教堂。从此这个矿镇就等于成了一条传送带。矿井里付出的工资,通过这条传送带,最后又都流进了公司的腰包。在公司开设的酒店里喝两杯啦,买吃的买穿的啦,再把房租一付,就什么也不剩了。人们的天地,到矿井的罐笼便是尽头了。这些,雷德很早就都懂得了。他爸爸在井下的爆炸事故中丧了命,他不懂得这些又能懂些什么呢?有些规矩可是谁也拗不过的,例如在矿镇上就有这么一条:做爸爸的遭到了不幸,还没成家的最大的儿子就得挑起全家生活的担子。一九二五年雷德虽然才只十三岁,可是别家矿工的儿子还不及他大呢,也有在井下干活的了。矿工们耸了耸肩膀。他家的男人现在就数他最大了,还说什么呢。他十四岁上就已经会使风钻了。一个孩子能干上这样的活儿,挣得也不算少了,可是矿井底下巷道尽头,是个身子都站不直的地方。连孩子于起活来都得弯着腰呢,前一批矿车装剩的煤块落得满地都是,踩在中间腿摇脚晃。热是不用说的了,而且还潮得厉害,矿工们帽上的灯光转眼就都消失在黑沉沉的巷道里。风钻无比沉重,孩子要使这大家伙就得拿胸脯从后头顶住,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把手,就在这样的姿势下,把狂震乱颤的钢钎一点一点打进岩层里去。[正文 第45节]孔眼钻好了,炸药安上了,矿工们退过了巷道的拐角,于是点火起爆。炸开的煤块给一铲铲装上一辆小小的平板车,装满一车就推走,歇下来就清扫清扫轨道上的泥土。一会儿车又来了,于是又得继续装车。就这样,雷德一天要干十小时的活,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到了冬天,便只有在星期日才能见到天日。在煤尘中迎来了青春。春日的黄昏,他跟女朋友一起坐在“公司一条街”尽头处的一个小公园里。他们的背后是市梢头,光秃秃的山峦婉蜒起伏向西伸去,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山谷里暮色笼上已久,西山峰顶背后却还看得见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这儿的景色真美啊——姑娘悄声说。有什么美的,我反正打算离开这儿。雷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我老是在想,山那边也不知是怎么个世界呢——姑娘平静地说。他把鞋底在那稀毛癩痢似的公园草地上擦了擦。我这双脚就是闲不住,我跟我爸爸是一个脾气,我爸爸就是挺会动脑筋的,他有好多好多书,可后来都让妈妈给卖了。真是十足的妇人之见。你怎么能走呢,雷德?你妈妈还得靠你养家活口哩。我对你说了吧,等时机一到,我打起背包就走。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无牵无挂的有多好。(两眼直瞅着黑暗里。心中早已极不耐烦,早已来了气了。可是看那环拱而立的山峦外,却是一片云蒸霞蔚。)你是个好姑娘,艾格尼丝。(想起要离开她,感到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损失,痛快中未免带着些遗憾。)可我告诉你说,我不想一辈子过我爸爸那样的生活。我才不想在矿里卖命呢。你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人,雷德。那不含糊。(他吸了一日芳香飘溢的夜晚的空气,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自己有的是力气,看这四外的山峦能挡得住我?)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就不信有上帝。你不跟我开玩笑吧,雷德;(裹在毯子里抬出来的爸爸的尸体,已经都快给压扁了。)当然不跟你开玩笑啦,我就不信天上真有个上帝。有时候我也不大相信——艾格尼丝说。是啊,所以我这话可以跟你说,你才了解。可你倒想走了。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姑娘身子健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知道姑娘胸脯透出的气息美得象扑上了粉的婴儿,可是在这个镇上,女人只要一老,个个变得象干柴。)你知道乔·麦凯这小子吧,他跟我姐姐阿理司生了个孩子就扔下她走了,可不瞒你说,我倒并不怪他。这一点你得明白,艾格尼丝。你真狠心。是啊,是有点狠心。这话对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可是一种夸奖。矿井,那是随时可能有关闭的一天的。关上个把星期倒还不错,可以去打打长耳兔,也可以打打棒球,可是慢慢就有些乏味了。更多的时间只好待在家里,家里除了厨房便只有卧房。几个小兄弟老是闹闹吵吵的,阿理司忙着照看她的私生子,也总是没好气。上班倒省些心,可现在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他终于开口了:我打算出去闯闯。你说什么?哎呀,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妈妈说了。简直象他爸爸呀。(妈妈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老是改不掉她的瑞典口音。)我可再也受不住了,我的一辈子简直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欧立克年纪也不小了,矿上真要开工的话,可以让他到矿里干活去。你别走。我这可不能听你的!——他嚷了起来。这种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挣点儿吃的?欧立克很快也就可以当矿工了。到那时你就结婚成家。那瑞典姑娘好漂亮哟。他把茶杯当嘲往茶托上一放。得了吧,结婚成家,这不是把自己给拴住吗。(艾格尼丝!想起跟艾格尼丝结婚,他也不是毫不动心的,不过他还是气虎虎地把这念头撂开了。)我要走,我不想一辈子白白地扑在个风钻上,不定哪天倒霉的巷道顶塌下来,会不把我压死才怪。姐姐跑进厨房里来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才十八岁哪,你以为自己有多大啦,就嚷嚷着要走?这事用不到你管!——他大喝一声。我不能不管,这事跟妈关系再大,也没有跟我的关系大。你们男人没有别的能耐,你们就会叫我们吃了苦头,自己开溜。呸,你别想走!——她尖声直叫了。你怎么啦?反正总少不了你吃的。也许滚蛋的应该是我,我都腻味死啦,老是闲在家里,也没个男人肯来娶我。那是你的事情。你拦住我干什么,混蛋!你跟丢下我溜走的那个没心肝的简直一个样。逃避责任!天底下就数这样的人最卑鄙。(浑身发抖)我要是乔·麦凯的话,我也会丢下你走我的路的。这件事他干得好,好极引用你姐姐作起对来了。你看那个没心肝的该死不该死,连你也跟他学得不成材了。(她给了他一个巴掌。气愤和歉疚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住,对她怒目而视。)妈妈长叹一声。那你就走吧。一家人象猫狗一样打架,象什么话用。你就走吧。矿上要是开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心软了。)只好让欧立克去干了。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晚上的行为多不象话。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留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一回,话吐出了口却并不觉得痛快。)一九三一年,结束了长途的奔波,来到了一个流浪汉的营地上。请看这一路的曲折:扒货车出了蒙大拿,经过内布拉斯加进了衣阿华。流落农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收获时节到了,在个粮仓里做了一阵帮工。没有活儿,积肥也干。露宿公园,说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从县里的收容所放出来以后,他又回到城里,用挣来的一块大洋美美地吃了一顿,买了一包香烟,连夜扒上一列货车出了城。当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里一派淡淡的银光。他在一节平板车上蜷作一团,望着夜空。过了个把钟点,车上又来了个流浪汉。那人带着一瓶酒,两人就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雷德的一包烟也抽得一支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车上,看夜空随着列车的大声震晃而微微抖动,倒也有一种乐趣。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个流浪汉说。对了。在自己家乡的矿镇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层照例总要举行舞会。一张张圆台上铺上了方格子台布,每家占上一张,围桌而坐,矿工们带着早已象大人一样的儿子来了,做妈妈的也带着女儿来了,还有爷爷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妈妈怀里含着奶头、挂着口水打吨的小娃娃。十足的乡土风情。可是也很杀风景。矿工们往往都带了酒去,干了一星期的活儿,都够累的了,一喝醉就发脾气。等不到半夜,早就发展成了夫妻相骂。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过的舞会,哪一次爸爸都要骂妈妈,公司乐队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钢琴啦,也就只好在骂人声中唉声叹气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尔卡。对一个矿镇上出身的小伙子来说,周末夜在平板车上痛饮一醉还是挺够劲儿的。举目四望,银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边。所谓流浪汉的营地,是在城外靠近铁路轨道的一片沼泽地里,杂草丛中零零落落地歪着几所棚屋。屋顶是生了锈的波纹铁皮;屋里地板缝中都钻出草来。人们多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这片属于铁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泽地里有一条小河,凝滞的河水都发了黄了,洗脸洗澡都在那里。时光在太阳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友龊龊的,还夹着些不红不黄的东西,绕着打转的苍蝇都绿得透出了金光。营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几个人就跟她们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里去兜兜,扒扒垃圾桶,看看可有哪儿能混到些吃的。不过一般总是坐在荫头里,看列车费劲地开过、聊聊阔天。我听乔说,这里要不让咱们住了,快要动手撵了。这些三八蛋!哥儿们哎,咱们来革他个命。听我的没错,咱们现在就应当向华盛顿进军。胡佛会派军队来弹压的。你这算什么呢,骗骗自己吗,老哥?我看咱们可以搞一次进军。“我爱列队走,鼓声咚咚多带劲。”我说,伙计,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了。那都是他妈的犹太人搞的,国际上的犹太人搞的。老哥,你这话就乱说了。咱们搞的是革命活动,咱们是受剥削的人哪。无产阶级专政那可是将来的事了。你是干什么的,是个共产党吧?不出你说,早先我自己开过字号,在本乡本镇也算个不小的人物,银行里还有存款,要不是这里头有阴谋,我于起来才起劲呢。那都是大老板们在捣乱,因为他们害怕咱们。以前不是有两句歌吗,“坏蛋呀,你这个坏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欢广这种歌儿你现在觉得没意思是不是?现在除了这两句,别的也都没人记得了。雷德坐在那儿打起吨来。(他们真会扯淡。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多行动,少开口,那才是正经。)你以为我是个共产党;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没念过书,都是自学的。我看那种歌儿十足表现了美国式的好高心理,是麻醉群众的鸦片,是哄人上当的几句标语口号。听我说……那是一种盲动的情绪,是个圈套,目的是要弄得咱们都留在家里,乖乖地忍受剥削。啊。他们要把咱们赶走呢,哥儿们。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说。脚都痒啦。看来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到快走投无路了,自会鬼使神差似的混到点儿吃的脚上的鞋破得都扇忽扇忽了,自会弄到几个钱买上一双。东找到点小小的活儿干,西混上顿饭吃,这样勉强支撑了下去。一个地方待不住了,总会有新的地方可去。每隔一两个月总还可以有那么一次小小的享受:东方刚一发白,就扒上了一列货车,在车上看曙色里渐渐显出了大地的轮廓,这时腹中只要不是太饿,那才真叫舒服呢。一把稻草投在河里,即使到急流险滩也总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样,到东到西都有救星帮你渡过难关。一路流浪,夏天过尽了,夜晚冷起来了(真有“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之感),不过好在南去的铁路永远也见不到头,下了车又例必有个班房,会招待你过上一夜。[正文 第46节]坐过班房,过不多久就可以弄到一些救济,甚至还可以找到点活儿干。洗碗碟啦,当快餐厨师啦,在农家帮工啦,铺屋顶板啦,粉刷房子啦,修理管子啦,甚至还可以在加油站当上个加油员。三五年,他在一家饭店里干了近一年,这样勤快的洗碗工人饭店里可还是第一次雇到。(厨房里洗碗洗碟的高峰时间是十二点到三点。碗碟叮叮当当从升降机上送下来,掌盘师傅看见剩菜油腻随手一抹,把碗碟都装上了大盘子,看见酒杯上有口红印子便用指头一擦,放上一只网架。机器里水汽翻腾,响成一片,在出口处喷出一股气来,收碗师傅就在那一头拿夹子把大盘子拉出来,尖起了指头把一只只碗碟依次略略一抖,很快的便叠起了一大叠。可不能赤皮赤肉的用手去抓啊,伙计。)下了班,雷德就回到他那间连家具租下的屋里,往床上一躺(一星期租金两块半,楼梯上的毯子年深月久,都变得厚墩墩的了,脚一踩上去就象陷进了积着一层土的软软的草皮)。只要不是累得实在挣扎不起,过上一阵子他就会再爬起来,荡呀荡的逛到拐角上的酒吧间里。(灰色的柏油路面起了裂,边上小胡同里的垃圾箱满得溢了出来,霓虹灯的点点彩光缀成了店的招牌,却少了两个字母。)人,总是很容易想得开的。我不瞒你说,雷德,以前有个时期我总觉得我结婚是犯了错误。那时我气得要死,我实在想不通,我那样苦苦干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可是,唉,慢慢的你就想开了。比如你看那边“火车座”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只顾你爱惜我,我爱惜你。现在他俩是没有了你,我就一刻儿也活不下去——想当初我那老太婆跟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就不生气了,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些小青年到头来也就跟你一样,跟我一样,跟谁都一样。(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我呀,我就从来不跟娘儿们多鬼混——雷德说。那班娘儿们张开了网就想引人上钩,一我见得也多了。暧,哪有这么严重的?讨了老婆,结婚成家,也有它的好处,只是跟你开头想象的可并不是一码事。不过人结了婚就有许多烦恼事。说心里话,雷德,有时候我倒真巴不得跟你换个个儿。是嘛,我就宁愿去找窑姐几。妓院里的姑娘都穿三角背心和印有热带风景的漂亮的紧身短裤,这身装束被一位女演员在舞台上一穿,就成了今年最时兴的打扮。客厅里摆着烟灰缸和带有缺痕的现代派家具,那些窑姐儿都聚集在这儿,好象戏台上的跳舞女郎。好吧,琵儿,咱们去吧。他跟在她后面,踏着灰不溜丢的软绵绵的地毯上了楼梯,一路看她习惯地摆动着屁股。好久没见到你了,雷德。不过两个礼拜。是啊,上回你到露白塔那儿去了。她含着责备:我把你这个小心肝儿。出了技院,一阵寒气扑来,象啃上了一个冰冷的酸苹果。心里只感到深深的优郁,这种茫无头绪的忧郁倒也有趣,可是一国到自已屋里,他却失眠了。我在这个城里待得太久了。(想起了那光秃秃的山峦: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昏黑的暮影步步逼入西方的霞天。)年青时错过了的美好生活,又该到何处去找呢?他爬起床来,望着窗外。天哪,我真是老了,二十三岁就成了个老头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睡着。早上,汗珠在眼眶里打转,刺得两眼生疼,洗碗机里热气直喷。不要忘了,得先擦一擦杯口上的口红印子,才能把酒杯放进去。看来我又该动身了。这样老是在一个地方挣钱,没意思。不过这一国他已经不象上一口那样满怀希望了。公园里的长凳太短,睡在上面实在不舒服。把脚荡下去的话,木板条顶在膝弯里,戳得人发痛,等会儿一提起来,大腿又会一阵抽筋,把他痛醒。瘦骨嶙峋的人侧棱着睡也不行:木板条硬邦邦的把跨骨卡得难受,肩膀也给压得动弹不得。他只好把膝头朝天拱起,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而卧。等到睡醒过来,十个指头总要麻上好大半天。只觉得脑袋噔的一震,雷德惊醒了过来。他赶紧翻身爬起,看见警察高举着警棍,又是一棍子准备朝他的鞋底上打来。别忙别忙,我这就走,这就走。岂有此理,这儿可不是旅馆,小子!早上四点,正是拂晓前乍明还暗的时刻,寂静无声的街上缓缓拉过送牛奶的马车。那马一路还在吃饲料袋里的草料,雷德瞅了一阵,也就迈开了步子,向着铁路那边走去。那黑压压、铁光光迷魂阵一般的列车编组场对面,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他就在那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炸面饼圈,慢慢消磨到天明。只好瞅瞅那肮脏的地板,那留着咖啡杯印子的白色大理石柜台,那囫圆的点碟子,借以度过这无比漫长的光阴。有一次他竟把头往柜台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哎,我算是领教够了。老是在一个地方干活没意思,到处流浪也没意思。反正你对哪一样也不能想得太美,你要一旦抱了什么希望,好歹总得大失所望完事。起先只当他可以从此有一个比较兴旺发达的时期,后来又只当那是个彗星的尾巴,可结果却都不是。他找到了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专跑波士顿到纽约一路的夜间运输,一干就干了两年。那一号国家公路都快在他脑子里刻出一道沟儿来了。由波士顿出发,到普罗维登斯,到葛洛顿,到新伦敦,到纽黑文,到史坦福,到布朗克斯,再到市场卸货,第二天晚上又循原路回去。他在西四十八号街上近十号路口租上了一个房间,注意点儿的话还满可以攒些钱。可是他讨厌卡车。卡车俨然又是一座煤矿,只是不在地下而已。车子一开,背上就撞个不停,几千次、几万次颠呀晃的,震得他腰子渐渐不行了,连胃也捣乱了,以致弄得他早上简直就不敢吃早饭。可能是因为长期缩在一条公园长凳上睡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长期曝露在野外、一再遭受雨淋的缘故,总之他觉得每天开这样的长途卡车实在受不住。那末了的百来英里路,他每次都是咬紧了牙关才驶完的。他常常喝酒,沿着九号路、十号路上的酒吧间,撞到哪家算哪家。有时他又一头钻在四十二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二轮影院里,一家看罢再看一家,借以打发空闲的时光。一天晚上,他在一个酒吧间里花了十块钱,从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醉汉手里买到了一张见习水手证,于是就把开车的活儿给辞了。可是在南街一带白白地转了个把星期,他又腻烦了,便天天痛饮一醉。一个星期以后,钱花完了,他就把水手证卖了五块钱,全部充作酒本,又整整喝了一个下午。那天夜里,他在一条小巷里醒了过来,发觉脸上有个血痂。他把脸皮牵了两牵,觉得痂又裂开了。一个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必尔愈”,住了两天。出来后,要了两个星期的饭。不过结局倒也幸运。后来他终于在东六十号街一家很有气派的大饭店里当了个洗碗工,并和那里的一个女招待产生了感情,结果两个人就在西二十七号街租了两个带家具的房间,开始了同居生活。那女招待有个孩子,今年八岁,跟雷德也很合得来。一家子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两年。雷德后来又换了个工作,在波蔼丽街一家下等客店里当了个夜班值班伙计。这个工作比洗碗要轻松些,工资也大五块,可以挣到二十三块钱一个星期。战争爆发前两年他就一直在那里当差,再没动过。夏天的波蔼丽街潮热难受,腥臭阵阵,一到湿冷的冬天则又四壁渗水,咖啡色的墙粉上都泛出了友污的斑点,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糊里糊涂混过了两个寒暑。当班的漫漫长夜里他什么念头也不转,只是木然听着三号路高架铁道上的火车不时闹闹吵吵地驶过。好歹挨到天亮,就可以下班回家,去和洛依丝相聚。大统间里有四、五十人局促地睡在小铁床上,他一夜总要去转上几次,听到的是不绝的轻轻的咳嗽,闻到的是涩而刺鼻的福马林,以及老酒鬼身上那股特有的味儿,那是一股又酸又涩的味儿,给人的感觉是脾气乖张,心情阴郁。过道和浴间里都是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小便池上十之八九会有个醉汉睡眼朦胧地把手搭在抽水扳手旁,扶着那瓷缸顶儿,想吐而吐不出来。掩上了厕所门,再转到桥牌室里,桥牌室里有几个老头子围着一张陈年老回台在打“四十八张”,脚下的地板乌光光的油腻滑溜,烟蒂满地。这班老头老是卿卿咕咕谈个没完,雷德也就来听听。玛吉·肯尼迪这个女人的风度极好。她对我说——真个的,她对我说什么来着?我对汤米·慕尔栋说:你要想抓我?岂有此理!等到我大事办完,他果然就让我走了,我决不说瞎话。自从雷基奥被我打脱了下巴以后,他们就怕我三分了,你们是知道的啦,这雷基奥原先是管这一带的警察头头,那是在——等我想想,是哪年?对了,我一拳把他打脱下巴,是在八年前的元旦夜里,就是在一九二四年啦,不,等一等,八年前应该是一九三三年。又是这套老掉牙的货。我说你们几位酒大爷,别这么嘀嘀咕咕的啦,隔壁还有借宿的客人哪。再嘀咕我就把你们都撵出去。他们一时都收住了口,后来其中一个操着一副含糊不清的口音,低声说道:老弟,你这就不漂亮了,你要再嘀嘀咕咕的,我可只好来揍你啦。来来,咱们下楼去,到街上较量较量去。这时又过来一个人,凑着雷德的耳朵说:你还是少去惹他,他会把你扔到楼下去的,以前值夜班的那位,就让他把脖子都扭断了。雷德笑嘻嘻的:那好,对不起,打搅你了,老爷子,你担待着点,我今后一定注意。要注意啊,老弟,咱们可别伤了和气。对面街上,听得见有家酒吧间里在开自动点唱机。雷德回到夜班堂口,打开了收音机,悄悄地听。(风卷黄叶坠纷纷。)有个客人尖叫一声醒了过来。雷德就赶快到大房间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又扶他重新睡下。[正文 第47节]天一亮,那些流浪汉就都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到七点钟,大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了。他们都拉下了帽檐半遮着眼,把破旧上装的领子翻起来护住了脖子,迎着晨光,匆匆踏上了寒嗖嗖的街道。彼此谁也不对谁看,好象都挺害臊似的,大多数人到了运河街便拐到小巷子里,自动地站起队来,向“施汤处”讨一份咖啡喝。雷德则要穿过几条街道,走上一段,才搭公共汽车到西二十七号街。熬了一夜,总是没精打采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去:做人太没意思了。可是一回到屋里,洛依丝正在电灶上给他做早饭呢,孩子杰基快快跑到他跟前,拿出一本新的课本来给他看,雷德在疲乏之中感到一阵快慰。好,挺好的,孩子——他拍拍杰基的肩膀说。杰基上学去了,洛依丝便坐下来跟他一起吃早饭。自从他当了小客店的伙计以后,他俩就只有早上的时间在一起了。到十一点,洛依丝就得去大饭店上班。这蛋老嫩还可以吧,亲爱的?——她说。好,挺好的。窗外,那边十号路上有几辆卡车在清晨的空气中驶过。来往车辆,听去都自有一种清晨特有的声息。啊,有意思!——他不觉说出了声来。你还对口味吧,雷德。满好。她摆弄着手里的杯子。我想跟你说件事,雷德,我昨天去找了个律师,我想跟迈克把离婚手续办一办。是吗。钱嘛,一百块就可以对付了,就是还差点儿,也不会差太多的,可我不知道到底……我是说,假如办了手续我还是落个一场空,那也干脆就别去办了。我也说不上来,宝贝儿——雷德对她说。雷德,我倒不是一定要你跟我结婚,你知道我是从来不跟你多叨叨的,可我也得为我的将来想想啊。问题都摊在他面前了。又得作出那个要命的抉择了,可是接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彻底失败。我也说不上来,洛依丝,真的说不上来。我是很喜欢你的,你为人太好了,这话我不能不说,我说的都是良心话,决不是恭维你,可这事儿我还得琢磨琢磨。我这人生就的脾气,就是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有那么个脾气,大概是看见天下之大,就耐不住吧。你反正凭良心就是,雷德。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总得给我句话。还没等到他打定主意,战争就爆发了。战争爆发那天晚上,客店里的酒鬼个个慷慨激昂。上次大战里我是个中士,我要报名上前线去,我要申请重回部队。是啊,这回他们该升你当少校啦。我告诉你说,雷德,他们是需要我的。你我大家,他们全都需要的。有人拿了瓶酒请大家喝,雷德一时兴起,也就掏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叫人去买些酒来。可这十块钱洛依丝用得着呢——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了主意。跟洛依丝结婚的话固然可以免了当兵打仗,可是他年纪还不算老,精力也还不算太不济。去当兵打仗,就可以走南闯北,没有个停了。弯弯的小道长又长呀——一个流浪汉唱了起来。我们还有很多坏人得清除,不是有人说我们的政府机关里有一些黑鬼当了官吗,这话可一点不假,我在报上就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政府里有个黑人居然对白人发号施令,叫干这干那的。一打仗,这些也就都可以解决了。扯淡!——雷德插进来说——一打仗那些大亨就可以发横财了。不过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再见了,洛依丝,剪不断的关系可以从此斩断了。再见了,杰基。真是个小可怜儿。可是不走不行啊,不走就得憋死。来,喝一杯。雷德大吼一声:什么话呢!这是我的酒,要你来请客!(哄堂大笑。)开赴海外前的最后一个休假日,雷德在旧金山闲逛。他爬上了电讯报山的顶巅,在卷过山头的秋风中瑟缩。一艘油船正往金门方向驶去,他看了一会,又转过脸来,越过奥克兰上空,向遥远的东部极目望去。(从东部来,一过芝加哥就是千里乎野,浩浩荡荡越过伊利诺斯州、衣阿华州,直到内布拉斯加州中部一带。坐在火车上,你尽可以拿本杂志看上一个下午,看完了再往窗外望望,景色包你还跟先前一个样。大平原上起初根本没有一点远山的影子,只是地势偶尔有些平缓的起伏,过了百来英里才有孤零零的小山,直要到千把英里以外才可见高山耸起。一路上也出现了那种紫褐色的陡立的山峦,都攒攒簇簇的朝蒙大拿的力向拥去。)我恐怕应该给家里写封信吧。也该给洛依丝写封信。哎,一个人做事没有回头看的道理。电讯报山山顶的铺道那头,有两个海军少尉紧搂着两个穿裘皮短大衣的姑娘,在那里嘻嘻哈哈。我还是下山去吧。他就到唐人街去走走,最后来到一家戏院里看出舞杂耍。那是星期二的下午,戏院里简直没有多少看客。跳舞女郎跳得松松垮垮、没精打采,滑稽演员插演的小节目蹩脚透顶。大轴戏脱衣舞和全班加演结束以后,灯光亮了,于是叫卖的小贩就来卖巧克力和画报。雷德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好乱糟糟的地方!想想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再留下来看电影,眼睛在看电影,心里却在想:自己很快就要登船出发了。上了船,飘洋过海,谁知道是吉是凶呢。小时候,事事都觉得难以理解,长大以后,却又感到啥也不新鲜了。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往前闯,再也不回头看了。电影放完,演出又开始了,他听了会儿音乐,就离座走了。到了愁人的夕阳下,听见里面的乐队还在演奏:要把那小日本鬼子演一顿呀,揍一顿。去他的吧。达夫海军上尉在光赤条条的腿上敷好了一层沙子,叹了口气,大声说道;“天哪,真要命!”侯恩问他:“什么真要命?”达夫把脚趾头扭啊扭的,伸进了沙里。“派到这种地方来还不要命?天哪天哪,偏遇上这样的大热天!去年这时候我还在华盛顿,今天要是还在华盛顿,会没有宴会参加我才不倩呢。唉,这要命的天气!”康安扯开了他那张酒徒嗓子,说:“我离开华盛顿也已经有一年半光景了。”话谈到这儿就中断了。侯思暗暗舒了口气,慢慢地放松了身子,舒舒坦坦躺在沙滩上,让后脑靠着地,一任太阳晒着胸膛。胸膛马上感到发烫,闭着眼睛只觉得万道金光穿透了眼睑,刺得视网膜上辣花花的尽是一片红圈圈儿,令人头昏眼花。从丛林里不时吹来湿气重重的微风,挟着一股硫磺味儿,有如炉门开处,喷出一股气流来一样。侯恩重又翻身坐起,双手抱着毛茸茸的膝头,向海滩上眺望。和他们同来的军官,这会儿有的在游泳,有的找了一棵突出在海滩上的椰树,借着树荫铺开了毯子在打桥牌。从百来码以外一个伸出在海水中的小小的沙滩角上,时而传来卡宾枪朝天砰的一响,这刺耳的枪声,是达尔生少校把小石子投在空中,在当靶子打。清晨时分海水蓝得几如透明一般,眼下却已变为浓浓的紫色一片。水面上一派阳光,灿灿然如雨夜里晶亮的路面。右边,距此约一英里之遥,有一艘孤零零的登陆艇刚从停泊在海面的货轮上装好了一船补给物资,正噗噗地在向岸边缓缓驶来。这就是星期天的海滩一角。真叫人有点不敢相信。要是再添上几顶条纹图案的遮阳大伞,大致有一些妇女儿童,那就同他当年盛夏全家去过的高级海滨浴场简直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登陆艇最好能换上帆船,达尔生也不能枪打小石子,应该改为钓鱼,不过就凭眼前这些,也实在已经够象的了。是的,简直太叫人不敢相信了。大概就是为了免得被人说不象话吧,他们特意躲到了离前线部队基地足有二十五英里远的半岛尽头处来结伴洗这趟海水浴,因为前线部队是没有什么星期天的,当天上午照样还在执行攻打远役防线的战斗任务。将军的态度实质上就是:去吧,孩子们,但愿你们一路平安。沿公路派出了部队警戒,这临时浴场附近的小片丛林今天上午也少不了要由驻守海滩的军需部队派兵巡逻,这些部队会不恨死他们才怪呢——当然,按照卡明斯将军的理论,士兵们更强烈的心理应该是见他们害怕。侯恩觉得,自己其实很不该来。不过今天上午指挥部的营地上大部分军官不在,留在那儿也很不好受:将军又该来找他谈话了。对将军,眼下可得躲开点儿才行。再说,在这里他也不能不承认是很惬意。热烘烘的太阳晒得人浑身舒畅,紧张的感觉渐渐消散了,真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做个二十世纪的人,担忧本来就是兔不了的,”将军说过这么句话。做个二十世纪的人,也要晒晒太阳呢。拿这句话去回敬他,岂不是妙。侯恩捡起个硬沙块,揉了个粉碎。“哦,说起宴会,有个笑话我倒要说给你们听听,”达夫又开口了。“有一次有个叫费希勒的,在华德门公园饭店请客,我们去参加了。这费希勒是个海军少校,是我哥哥在康奈尔大学时的老同学,人是挺不错的,还认识不少大人物,所以才在华德门公园饭店弄得到房间,总之他就在那里设宴请客,宴会进行到一半,他却转悠来转悠去的,给每个客人倒了几滴酒在头发上,说是可以包除头屑。哎呀,真想得出来!”达夫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好笑。“哦,真的?”康安起劲地问。侯恩盯着达夫直瞅。这个海军后备队的达夫上尉,是康奈尔大学出身,“台·卡·埃”的成员,一只十足的呆鸟。他身高六英尺二,体重有一百六十来磅,一头平直的浅黄头发剪得短短的,漂漂亮亮的面孔却是一脸的呆气。看来倒更象个哈佛的运动员,堂堂校队的选手。康安摸了摸那葱头般的红鼻子,沙哑着嗓子自鸣得意地说:“是这话,我在华盛顿就常常过得挺快活的。考德威尔准将和西蒙斯少将,都是我的老相识——你认识他们吗?还有海军里的坦那契少将,我跟他后来也成了好朋友。这坦那契可了不起,是个有本事的军官。”康安一边说,一边端详着自己短裤裤腰下面隆起的大肚子:那清晰的弯弯的线条,好象里边装着一只打足了气的足球。“有时候我们闹得那才叫欢呢。那个考德威尔只要一谈到女人,劲头就足得了不得。有几次我们的那个乐儿啊,你要听了管保脑后的头发根根发痒。”[正文 第48节]“哦,那样的乐儿我们也常有的,”达夫忙不迭地插进来说。“结果弄得我要到华盛顿就不敢把琴恩一块儿给带去,因为那儿的姑娘我相熟的太多了,带她一块儿去万一遇上了旧日相识,那可就不大好办了。论人品琴恩确实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妻子,可就是信教做礼拜太虔诚了,这种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会很不高兴的。”达夫海军上尉是跟侯恩差不多时候派到师里来的,职务是翻译官。他一到师里,就逢人郑重声明自己的级别要相当于陆军中的上尉一级,说是海军中的上尉担负的职责要比陆军中的少校、中校还重,其天真憨直之态不禁使人愕然,不,简直把人吓了一跳。在穆托美岛的军官食堂里,他把这话也公然对军官们说了,人家对他的印象能好到哪里去,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当时康安有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说话。不过前人有两句诗,大致是这样说的吧:同心必相爱,虽疏久自亲。总而言之,如今他们两个早已是十分相投了。侯思记得刚到师里那时候,达夫有一次还对他说过:“说实在的,侯恩,因为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有教养的人,所以我这话相信你能够理解:你知道吗,在陆军军官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些比较粗糙的成分。在这一点上海军就要谨慎多了。”由此看来达夫是尽了很大努力的:他现在居然并不嫌弃康安了。日久天长,他们这一伙相互之间都不再嫌弃了,虽说不再嫌弃,背后的种种闲话自然还是少不了的。“台·卡·埃”的那套作风,他们骨子里都有。连康安跟他侯恩也言归于好了。两人彼此固然都很反感,可是要把前嫌丢在脑后也很方便。吵架后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在二处的帐篷里,侯恩正好从康安面前走过,康安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看样子今天要比昨天凉快点。”“是啊,”侯思当时也应了一声。“我今天手头正忙,巴不得天气能凉快点,”康安又加上了这么一句。从此两人一见面,总忘不了要相互一点头。今天在海滩上本来也是他跟达夫在说话,康安是自己凑过来的。这时候康安又说了:“是啊,我们参加过的宴会可多了。你刚才说起那个滴酒治头屑的笑话,那人叫什么来着,是叫费希勒吧,不知道他跟费希勒海军准将是不是一家?”“倒没听说过。”“费希勒海军准将可是我的好朋友。说起宴会,有一个宴会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一次考德威尔弄来了一个女人,可怪了,她硬是上下两头都能喝酒。”“哎呀,那不要把她给烫死吗,”达夫惊呼起来。“她才烫不死呢。她就有这样的拿手本领。考德威尔连肚皮都差点儿笑破。这个考德威尔,真会找乐几。”达夫显然听得吓坏了。“这样的事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天哪,光天化日的,不难听吗,随军神甫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做祷告呢。”“也是,星期天说这些确实是不大应该,”康安说,“可这里都是男人,怕什么。”他点上了一支烟,随手把火柴往沙子里一插。达尔生的卡宾枪又砰地响了,几个军官在浅水里打水仗,传来了几声嚷嚷。康安又接着说了:“我对宴会倒作过一番研究,我发现宴会要开得热闹有趣,只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酒要备足,二是总得有几个大方的娘们。要热情、大方、老练。”侯恩眯起了眼睛,顺着沙滩望去。宴会,似乎应该分成四类。一类是报纸上社交栏的报道对象,与会者都是参议员、有影响的众议员、大企业家、军界要人、外国的显贵人物,连他的父亲也曾经去参加过一回,那个滋味自然很不好受。不过参加这种宴会本来就是并不好受的。那是发展到了烂熟程度的一种工业资本主义文化,那种种社交的礼数、权位的交易、字斟句酌的寒暄,跟愉快的心情是格格不入的。不用说,结果是弄得谁见了谁都讨厌,因为,想来做点生意的,在这种场合之下根本没法儿做,带着厚礼想来攀附的,看到有权有势的人竟是如此拙于应对,心里又只觉得瞧不起。第二类可以称之为旅馆宴会,与会者则是校一级的军官及其引为同类的次一级军界要人(大可名之为美国军团的“华盛顿特分团”),还有在印第安纳开设工厂、经营得相当得意的小企业家中的佼佼者,另外也少不了“应召女郎”。这种宴会刚开场的时候总是沉闷得慌,直要喝到酒酣耳热,这才闹了个淋漓尽致,一个个饱了饥馋,遍体舒畅,新得了不少颇足解闷的话题,回华盛顿或印第安纳的办公室去。有时假如有众议员可请,只要所请的不是个爱拿架子的,通常也总能不致虚邀。要是酒醉饭饱之后出现了一两个热烈拥抱的场面,要是有人动了感情,一再表示大家太好了,实在太好了,要是耳边有个“应召女郎”的声音在直嚷“快放手,亲爱的,快放手”,那么宴会就算是尽善尽美了。他的父亲虽然从来不提,肯定也是参加过这种宴会的。第三类就是他自己的朋友所办的宴会:一个劲儿文文静静喝酒,基本上没有什么欢乐可言。这里集中了美国的大学知识分子,可不是那种病态的知识分子,他们心地好,有礼貌,说起话来声音清朗而有理性,个个都有颗机敏的头脑,怀着一身寂寞可怜的清明的才智。他们如今都在政府里工作了,也有的佩上了“杠杠”,在做保密工作。他们总要谈起一个为执行战略情报局的任务而牺牲了的罗杰,要不就一起来分析政局,有时充满了乐观,有时却又优心忡忡,反正他们也都爱莫能助,凭着一股固有的傲气,他们始终抱定了超然物外的态度。宴会上有时妙语如珠,谈吐锋利,而所论却总不兔是些皮毛,有时他们又都有才思枯竭、束手无策之苦,因为他们的头脑是理性的,脱去了感情的,对自己永远也无法亲身体验的种种欲望和罪恶只能凭主观去冥思苦想。仿佛威廉·布莱克笔下纯洁的灰翅膀天使,绕着粪堆在打转。还有第四类,就是达夫的那种宴会。当然这种宴会也往往可以见之于旧金山、芝加哥、洛杉矾、纽约等地。这种宴会,与会者大可称之为美国军团“华盛顿特分团”的青年预备队。不过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不能一眼就把事情都看扁了。如果戴上特殊的眼镜,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那就可以看出这种宴会往往蒙着一层奇幻、凄凉的色彩,筵席上并没有张灯结彩,而是笼罩着一派列车的声影,列车把他们都送到了这里,可他们也免不了有一天又要踏上回声荡漾的宏大车站,奔赴远方。宴会上一概都是年青人:陆军航空队的飞行员,海军少尉,穿裘皮短大衣的漂亮姑娘;此外总还有一两位政府部长,当然还少不了卖笑姑娘(找个卖笑姑娘那是大学生联谊会时代的宴会遗风,在大学生联谊会里的时候隐隐然有个风气,总认为下等女人一定是来者不拒的,要找个女人快活快活的话永远可以去找卖笑姑娘)。这些年青人心里都很明白,自己不久就要抱着那种十足虚假的英国好汉式的态度悄悄地、伤感地死去。书上是这么说的,虽然书他们并没有看过;电影里也是这么讲的,他们后海这样的电影真不该看;何况他们还看到了母亲的眼泪,听到了简直不敢相信的惊人消息,知道有不少同事到了海外的确就死了。这种想法,其由来也可怪。他们每天驾驶飞机起飞降落,平时住在机场周围荒漠般的宁静的军营里,生活是那样平凡刻板,跟这充触奇色彩的即将赴死的预感实在谈不上有一点联系。然而他们发现:死期不远的预感,已经成了他们身上的一道灵符。他们这灵符也真有法力,你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心里自然而然就会对此深信不疑。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干出事来也无奇不有,他们不但在头发上洒酒,有时还把床垫点上火,或者从有身份的工商家头上偷偷把帽子抢走。各类宴会之中恐怕要以这一类宴会最来劲,可惜他要参加的话,年纪已经嫌太大了。“……嘿嘿,你猜怎么着?敢情那女人长着一肚皮的毛呢。”康安的一段故事讲完了。达夫哈哈大笑。“我干下的那些事儿,要是叫琴恩知道了也真不晓得会怎么样呢。”听完他们的谈话,侯思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可是心里又想:自己也快成假正经了。这反感,实在大可不必。他慢慢伸开了手脚,身子渐渐靠到了地上,可是肚子里只觉得肌肉紧绷绷的。刚才有一阵子他真恨不得一手揪住康安,一手揪住达夫,把两颗脑袋按在一块儿使劲碰撞。是的,他承认自己一向脾气粗暴。可是近来他却几次三番这样忍不住想发作,一次在军官食堂,一次想接将军,今天是第三次了。毛病,就在于自己个子太大。他抬了下头,望了望自己这副魁梧的身材,捻了捻那早已是圆滚滚的肚子。毛茸茸的胸膛,皮肉早已泛白。再过五年,至多再过十年吧,女人就不会再要他了,他想解解寂寞大根也只能花钱去买了。个子高大的人,身体总是一垮就垮的。想到这里侯思耸了耸肩膀。这么说他将来也会落得跟康安一个样儿了,唉,真是活见鬼!花了钱去买乐儿,还津津乐道呢。不过比起来这恐怕还自在些,万一真要是有女人看中了他的什么,而实际上他倒并不是那么个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那时要摆脱纠缠可就麻烦得多了。“她两眼瞅了瞅,说:‘少校,’——我当时还是个少校——‘下一步怎么办啊?看白是白,银是银,金是金,要盖国旗都盖得哩。’”康安说完一阵大笑,一口痰吐在沙子上。他们干吗不少说两句呢?侯恩一翻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太阳晒得他浑身暖烘烘的,直透到心里。看这光景,他自己只怕也快要按捺不住了,听说一两百英里以外的邻岛上才会有土著妇女,留在这里可怎么排遣得开呢。“嗨,”他乍猛地对康安和达夫说,“你们又没法儿搬个窑子进来,女人的事就少说两句,好不好?”“听得酸溜溜了,是不是?”康安笑眯眯问。“唉,真要命!”侯恩也学着达夫的口吻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抖了抖背包,把里边的沙子给倒出来。达夫对他瞅瞅,就换了个话题说:“我说,侯恩啊,前些时我老是在那里琢磨,令尊的大名好象是叫威廉吧?”“是啊”“大约二十五年前吧,我们学校里有个威廉·侯恩,是个‘台·卡·埃’,会是他吗?”侯恩摇了摇头。“哪儿能呢,我爸爸没有喝过半滴墨水,他拿起笔来唯一的本事就是签支票。”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康安说:“等一等,比尔·侯恩,比尔·侯恩,对了,我认识的!在中西部开了几家工厂的,印第安纳、伊利诺斯、明尼苏达,都有他的厂子,对不对?”“对。”“一点不错,”康安说,“是比尔·侯恩。想起来了,你跟他长得真一模一样。三七年我离开了部队,给几家公司募集股本,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我们相处得挺不错的。”很可能。他爸爸很可能会把那一头直翘播的黑发往后一甩,伸出一只肥实多汗的手来拍拍康安的背。他仿佛还能听见爸爸那闪雷似的嗓音在说:“才没那事呢,老兄!你要么把你的底牌索性都摊出来,咱们开门见山谈一谈,要么你就干脆承认自己那一套全是耍滑头”——然后眼神一转,拿出迷汤来灌了——“不过不管这话怎么说,眼前你我可是喝酒第一,来来来,咱们还是一起来喝个一醉方休。”可是,不对,康安不大象是那号人,康安说的不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