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_诺曼·梅勒-5

是没有什么不好。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你们这帮娘们全是臭婊子!他的祖上发了狠心,忍着痛苦,拼着性命,赶着牛群,连老婆也一起跟着吃苦受累,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他也暗暗发了狠心,忍着痛苦,在胸中默默燃烧起一股没完没了的憎恨。(你们这帮娘们,全是臭婊子)(你们这帮家伙,全是废物)(你们都是我枪口下的鹿)我恨我身外的一切第六章[正文 第33节]那个暴风雨之夜打响的战斗,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侦察排那一班人打退的进攻,不过是其中的一处,类似的袭击在小河上下到处都有,激战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才渐渐陷入了紧张而沉闷的僵持状态。前沿各连几乎没有一个不或先或后遭到攻击的,每次也都是这样照式重演一番。总是三、五十名,以至上百名一伙的日本兵企图渡河进攻,遇上美军一个班或一个排,凭借工事以自动武器进行阻击。那天晚上,日军先是在卡明斯的左翼阵地,即靠海的地段打了一下,到将近天亮时又以两个连的兵力进犯美军右翼的边缘,也就是侦察排那一班人防守的山崖脚下一带。两处都没有得手,日军司令远役就在拂晓时分向中路发动猛攻,这次终于重创了美军一个连,还有一个连也给打得只好放弃阵地,都快退到了二营的营部。其时卡明斯将军仍在一五一团的直属炮兵连,他当机立断,决定还是按昨晚的决策执行,于是下令中路各部务必坚决顶住。等到远役强渡过河的部队达到了四百人,坦克也有了四、五辆,卡明斯将军的炮兵终于发挥了威力,缺口两侧的守军也奋力还击,远役伤亡重大,部队无法继续过河。其实,卡明斯即使是在最危急的当口,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太大不了的事,这就好比有个大胖子,屁股在床垫上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气急败坏地挣扎着想逃走,问题就是怎样把他陷在窟窿里的屁股给顶出去。将军调上预备队投入进攻,把突破防线的日军统统逼入一个天然的林间空地,集中了全师的大炮猛轰,然后再把集结待命的坦克也派上去助战(坦克的集结地跟往里插得最深的日军相距不过四分之一英里),这样几方面一来,终于把那个“屁股”打瘪了。这是登陆迄今最大的一仗,也是打得最成功的一仗。到那天傍晚,日军突击部队便已被全部击溃,侥幸没有打死的都又遁入了丛林,其中除一部分偷渡成功,逃了回去外,其余都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被-一消灭。将军吃掉突破缺口渗透进来的敌军部队,这已是第二回了,当时他简直就给侯恩上起课来:“这种打法,我自己名之为‘席间策略’。我好比是筵席上的一位小姐,邻座那个色迷迷的家伙偷偷把手伸进我的夜礼服,我索性让他往里伸,到时候就掐住他的手腕子,叫他有来无回。”这一仗留下了不少余波,一连几天都没有止息,局部的炮战频繁,巡逻部队的小接触更是不可胜数,可是侯恩不能不承认,将军身上简直有一种无往而不正确的直觉,透过这无关紧要的许多小接触,这乱麻一般彼此抵触的种种巡逻报告,将军已经断定:远役中路的猛扑被瓦解以后,对这位日本司令来说这一仗就已经没有什么可打了。到第二天,将军就把战线上的缺口重新补好,把预备队又调回去继续筑路。两三天以后,经过了多次小规模军事行动的试探,他没有遇到一点抵抗就向前推进了一英里以上,这样他的第一线部队距离远役防线便不到几千码了。他估计大路筑到前沿还得两个星期,这样,再加上一个星期,远役防线就应该可以攻破了。所以围歼战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待人接物真随和得出奇,这也表现在他对侯恩的言谈上,自己的一些从不告人的作战原则,现在他也常常搬出来讲给侯思听了。他对侯恩说:“远役现在已经谈不上进攻了。采取以守为主的战略方针有两点必须牢记,首先是反击战的兵力消耗须以不超过五分之一为度,其次是一定要有固守的耐心。远役完全是浪掷兵力。日本人作战一贯优柔寡断,开始只会坐在那里于着急,到后来精神上的压力实在太重了,便又来了个感情用事。前后矛盾,一至于此!他们的那套作风也特别,一干,就一个劲儿地蛮千,侧翼包抄啦,迂回合围啦,什么都来了,那时候他们打起仗来就活象受了伤的野兽,给飞虫叮急了,便暴跳如雷,只管瞎抓乱踢。这样蛮干,哪有成得了事的!领兵打仗一旦谨慎得过了头,比如不需要守备的地区也设置了守备,不需要休息的人员而有闲着没事的,那你这个指挥官就是荒唐。重复浪费愈少,给对手造成的压力势必愈大,获胜的机会也就愈多。”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战后只过了两天,他就派指挥部的直属部队把营地重新修整起来。帐篷又支起来了,军官生活区的走道又铺上了小石子,将军自己的帐篷里也用板条铺了地。这个营地的军官食堂,选的地点本来就比较好,此次刮倒以后重建,又有了进一步的改进,用竹竿做了几根帮梁,把帐篷的四壁架得端端正正。那时正好到了一批鲜肉,派给直属连的那一份就平均分配:一半给了当时营地上的一百八十名士兵,一半给。了军官食堂里用餐的三十八名军官。将军的电冰箱也拆箱启用了,好在这里自有汽油发电机,发的电全部是供营地上用的。侯恩反感极了。将军有些小地方也真是莫名其妙,这分肉的事就是一例,叫他看得又有了气。这样分法,太不公道了。要说这样的事呢,负责分配给养的四处处长霍拔特也是完全干得出来的,不过这一次却不能怪他。那时候思正好在将军的帐篷.里,霍拔特笑嘻嘻走了进来,报告将军说刚到了一批鲜肉。将军先是耸耸肩膀,继而就对分肉的办法提出了一些非常明确的建议。叫人听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无疑是个聪明人,他肯定算得到这样的分法会在士兵思想上产生怎样的影响,可是他不管,怨他恨他他都无所谓。贪图口福决不可能是原因,因为后来到吃饭时,侯恩看他吃鲜肉好象也不对口胃,只是稍稍尝了几口,到收拾时总要剩下满满的半盘,差不多顿顿如此。习焉不察也不可能是原因,将军做事才精细着呢。他心里还觉得挺得计呢。霍拔特走后,将军起初愣愣地对侯恩瞅了半晌,那一对淡淡的大眼睛毫无表情,可是后来他忽然诡秘地对侯恩丢了个眼色,说:“我可得让你多开开心啊,罗伯特。也许伙食改善了些,你就不会老是发那么大的脾气了。”“多承你的关照,首长。”将军听了,突然想笑却又极力忍住,结果反而笑得更滑稽了:先是一连串的咯咯,继而是一阵气也喘不过来的哈哈,打完哈哈马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咳出一口痰来,吐在他绣了姓记的丝手绢里。过了一阵,他才说道:“我看现在可以搭个帐篷辟作娱乐室,晚上给军官们散散心了。罗伯特,你眼下不算太忙,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办啦。”好奇怪的差使!不过侯恩到后来还是悟出了其中的缘故。他叫直属连里当家的上土给他抽调了一队人,让他们在一块地上清除了残根杂草,铺上细石子,支起一顶大营帐。帐篷搭好以后,又在四周挖了一道深深的排而沟。前面的出入口装了内外两重门帘,保证进出不会透光;另外还从废弃的帐篷上剪了几条帆布盖住四角的接缝,以免夜间有灯光漏出。这些都安排好以后,侯恩又花了一个下午,叫他们去砍些竹子,做了几张写字台,和两张牌桌。他做这个带队官,可自始至终虎起了脸——当兵的恨他,他感觉得到;故意说给他听的低声嘀咕,句句传进他的耳朵。将军就是看准了他一定会讨厌这个差事,所以才把任务派给了他,侯恩呢,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决心要把事情办得无懈可击。看到有活儿干得马虎,他就死死钉住不放,有两次还跟领头的那个军士争了起来。将军的算计妙是妙了,可是堂堂的将军居然以此为乐,似乎也未免太浅薄了点吧。给了他这顿教训不算,侯恩不久发现底下敢情还有一顿教训呢。这军官的娱乐室,是派给白天管发电机的那个士兵附带兼管的。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把两侧的遮帘早上卷起,晚上放下系好。发电机说是噪音太大,晚上不准使用,所以他第二个任务,就是每天把汽灯都灌满煤油,到时点上。娱乐室建成几天以后,一天晚上侯恩踏进帐篷,发现里边还是黑沉沉一片。几个军官骂骂咧咧的,在暗里摸索。有一个冲着侯恩大声说:“侯恩啊,快点儿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们有个灯火吧?”侯恩气昂昂来到管娱乐室那个勤务兵住的小帐篷里,给了他一顿熊。“怎么啦,拉佛蒂,你是差事太多,忙不过来啦?”“哎呀,少尉,真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把这事给忘了。”“那好啊,现在你该去办啦,别站在那儿老瞅着我呀。”当时候恩真忍不住想大喝一声:“嗨!你快点儿好不好!”拉佛蒂出了帐篷,磨磨蹭蹭地到停车场去取煤油了,侯恩望着他的后影,不由感到一阵厌恶,暗暗骂了一句:蠢蛋!骂完却立刻感到一震:这么说自己对当兵的已经渐渐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了。这种心理虽说细微,不大容易察觉,可毕竟是一种瞧不起的意思。这帮家伙,搭帐篷的时候想要拆他的台,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空子可钻就大偷其懒。不是今天在他手下干活才如此,也不是今天认识了他才如此,他们向来就是如此。他们对待他,态度之间自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的猜疑,这使他觉得可恨。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将军又给他上了一堂课。他觉得自己感情上多出了一种新的东西。以前他带领士兵做工,总是摆出一副铁石心肠,因为他认为执行具体任务就容不得有一丝怜悯之心。做工嘛,做工的一般总是恨领班的。这算不了什么。所以那时他并不恨他们。可现在他却恨起来了。将军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他是个当官的,官当久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在感情上总难兔要带上自己那个阶层的偏见。将军就是在暗暗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属于当官的阶层。他还记得当时将军那一对透着凶光的淡淡的眼睛先是愣愣地对他瞅了半晌,尔后忽然向他丢了个莫测高深的眼色。“我可得让你多开开心啊,罗伯特。”现在看来这意思就比较明白了。侯恩跟随将军这些时候以来,有一点他是早就看准了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意于此,到战争结束要混个把校级军官那是十拿九稳的。他内心也不是没有巴高望上之想,看到这种前途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不过对这种巴高望上之想总有些不以为然。这些都给将军看了出来,于是将军事实上就把话给他挑明了: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意,只要他能够克服自己讨厌军官、歧视军官的心理,他这种雄心大志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要看清自己的阶级属性啊,不要逾越阶级的界线啊。那本来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将军却从反面来做文章了。[正文 第34节]侯恩深深地感到苦恼。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家庭是中西部的豪富门第,他虽然已经同家庭决裂,接受了为家庭所不容的思想意识,可从来就没有真正扔下过前十八年的生活留给他的感情的包袱。他觉悟到自己有罪,他为社会的不平义愤填膺,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掏出真心。他的伤口老不结疤,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手一直在那里擦?这一点他自己也看了出来。他此刻还看出了,他在军官食堂里跟康安吵架固然原因很多,可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康安提到的那些问题,对他来说是不能有丝毫含糊的。他处事应对之间.类似这样的情况就太多了。由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只可能促使他往后倒退,去跟父亲的思想妥协,所以他完全没有改变方向的余地,他就只能指靠其他的感情基础,来继续保持他那种特殊的孤立的左派立场。这种感情基础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的;至于他看见纽约的友好相识接受这种政治观点都象理所当然一般,因而自己也便信之不渝,那就由来更久了。可是现在他却孤零零待在部队里,受到了将军那一套观点的严厉批判,仿佛身子还吊在单杠上,手指已经快要脱开了。他回到了娱乐室,走进帐篷里。拉佛蒂已经加好了油,点上了灯,军官们也早已象晚潮一般不绝而来。两副牌局已经摆开,还有些军官就只好在写字台上凑合着玩了。“嗨,侯恩,来打几副扑克吗?”说话的是曼泰利。侯恩在指挥部里朋友不多,这曼泰利算是一个。“好吧。”说着侯恩便拉出了一把椅子。自从新辟了这个娱乐室以后,侯恩天天都把黄昏消磨在这儿,心里是故意要跟将军赌赌气。其实论这里的环境,那真是闷得难受:一进帐篷就热不可当,经不起几口香烟和雪茄一喷,马上就烟雾弥漫了。不过他觉得,他和将军暗里不断斗法,这就是一个回合的较量。将军要他开辟这个娱乐室——好啊,现在他就享受来了。只是今天晚上拉佛蒂的事点醒了他,他倒变得很有点儿怕见将军了。他从来不大怕人,现在却对将军好象有些害怕了。牌轮到他发了,他洗了几下,就发了起来,手里是在打牌,心却很少在牌上,不过是机械的应付。他感觉到身上已经在淌汗了,于是就脱下衬衫,往椅背上一搭。天天晚上总是这么个过程。到了十一点,这里的军官也就差不多脱得个个只剩一件汗衫了,帐篷里一派酸臭,烟味冲天。“今儿晚上我这牌的手气看来是不错的。”曼泰利笑眯眯的,那衔着雪茄的小嘴巴都快合不拢了。这时早已是人声嘈杂,乱成一片,烟雾腾腾之中,热闹到了极点。远处不知哪儿的丛林里打了一炮,侯恩的脑袋里轰的一下,象是有一根极脆弱、极敏感的神经猛一搏动。他肚子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师里居然每夜还有这样的烟客聚会!侯恩今天的手气平平,没想到才打了几副牌,就来了打搅:将军破题儿第一遭走进娱乐室里来了。只听见有人吆喝了一声:“立正!”“各位,请稍息。”将军这么轻轻招呼过以后,就瞪起眼睛在帐篷里打量了一圈,闻到那股味儿,鼻子眼儿微微缩了缩。“侯恩!”将军叫他了。“在!”“我有事找你。”将军的口气尖厉,不带一点感情,说着还轻轻用手一招,也没等侯恩把衬衫纽子扣好,就走了出去。“去吧,快到爸爸身边去吧,”曼泰利笑着说。侯思窝着一肚子的火。将军跑来找他,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叫他十分得意的事,但是今天将军的口气却使他感到丢人。起初他甚至就想教在帐篷里不去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对曼泰利说:“看我回头再来翻本。”“今儿晚上该不会来了吧?”一桌上有个军官挖苦他说。“这就得听主子的了,”侯恩说。他扣好了衬衫纽子,脚一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就穿过帐篷朝出入口走去。帐篷一角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一瓶配给的威士忌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刚听出那几个军官是在唱歌,身子一下子已经进了那个隔光的出入口,挂得严严密密的双重门帘弄得他手忙脚乱。在灯火通明的帐篷里待久了,一到夜凉如水的露天之下,就两眼一抹黑了,连将军在外边等他他也没有看见,差点儿就跟将军撞了个满怀。“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先走了一步,”侯恩吞吞吐吐说。“没什么。”将军迈着方步,向自己的帐篷缓缓走去,侯恩极力压住自己的步子,不要走得太快了。自己刚才说了那句“得听主子的”,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听见?唉,这个混蛋!“你找我有什么事,将军?”“到帐篷里去说吧。”“是,首长。”此刻两人之间有点顶牛儿。一路走去,谁也没有吭声,只听见彼此的脚嘎吱嘎吱踩着细石子走道。黑暗里只有一两个人走过;入夜以后,营地上的一切活动便差不多都停止了。营地大致成一个椭圆形,四外有一圈岗哨,在侯恩的感觉里这些守在工事内的哨兵都宛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咕哝了一声:“今儿晚上倒还安静。”“嗯。”在将军的帐篷门口两人又是一撞。原来侯恩一到门帘跟前就赶紧站住,想让将军走在前头,将军呢,却用手在侯恩背上一按,表示要侯恩先进。两人同时吓了一跳,侯恩擦着了将军的身子,只觉得将军给他这大个儿弹得倒退了尺把远。他连忙道歉。对方半晌没有答理,侯恩有点发火了,就撩开门帘,管自先往里走。将军跟着进来,满脸铁青,下嘴唇上清清楚楚两个齿印。看来这要不是撞得他实在够呛,就一定是他气得都咬牙了。可他生气些什么呢?按照将军的平素为人,遇到这种情况觉得好笑那才比较合乎他的性格。侯恩心里还在顶牛儿,他不等将军吩咐就自己坐了下来。将军似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又把嘴闭上了。办公桌前还有一张椅子,他就在那里坐下,把椅子挪过点来,跟侯恩劈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瞅了他总有分把钟。脸上是一种十足新鲜的表情,侯恩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一对锋芒毕露的灰色的眼睛,那两颗淡得可怕的大大的瞳仁,似乎都神采黯然了。侯恩相信假如他此刻用手去摸一下将军的眼珠子的话,将军是连眼都不会眨一眨的。将军那微抿着嘴的神气,脸上棱棱角角处那肌肉收紧的模样,似乎都带着一丝奇特的苦涩味儿。将军跑来找他,不知有什么事这样要紧?侯恩一想起来不免微微一震。当时那种气氛,一定弄得他挺丢人的。更使他纳罕的是现在却又看不出将军在耍什么花样,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派他任务的迹象。侯恩盯住了大制图板上钉着的那张安诺波佩岛的地图。将军是在这奥卡利那笛上演奏他的小品呢。将军的帐篷里太空落落了!侯恩又一次兴起了这样的感触。将军无论到哪儿,在穆托美岛上也罢,在军舰的舱间里也罢,到了这儿也罢,他总象连个住处都可以不要似的。帐篷里的陈设简陋极了。帆布床看去好象根本没有睡过,办公桌上收拾一清,另外还有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两只小衣箱中较大一只的跟前。地下铺的白板条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污。帐篷里尽是长方形的物体,汽灯下的光和影都是长长斜斜的一条条,交织在一起,伊然就象一幅抽象派的图画。将军那两道莫测高深的目光可还盯着他呢,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远处又响起了打炮声,象是他们俩的血管在搏动。好久,将军才打破了沉默:“我真弄不懂,罗伯特。”“什么事啊,首长?”“你瞧,对于你,我其实真可以说是半点也不了解。”将军的口气平淡而刻板。“到底什么事啊,难道是我偷了你的威士忌?”“也可以这么说……这跟你偷了我的威士忌也差不多。”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将军往椅子里一靠,他底下的一个问题却又未免太随和了些:“娱乐室办得怎么样啊?”“还不错。”“防空帐篷的通风问题,部队直到今天还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可不,里边真是臭气冲天。”这么说,将军是少了他觉得寂寞咯。可怜的大少爷:“不过我也该满意了,打扑克我赢了一百块。”“两天赢了一百块?”“不,三天了。”将军淡淡一笑。“对,是三天了。”“还装糊涂呢。”将军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摇了摇手里的火柴梗,把火灭了。“我跟你说实在的,罗伯特,我为一些旁的事情操心得就够忙的了。”“我又没说你闲着。”将军瞪了他一眼,不无故意、可又不大自然地露了一下两目的凶光。“你也太无礼了,小心总有一天你会给枪毙了完事。”将军这话的口气十足是一声压住了的怒吼,连手指都发了抖,侯恩一见,倒猛吃了一惊。头脑里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刚要显出一些轮廓,却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根线没有穿进针眼,软绵绵一歪脑袋,便蔫了下去。“真对不起。”看来这话又是不该说的。只见将军的嘴唇又发白了。将军一仰身靠在折椅里,长长地喷出了一口烟,紧接着却突然无比虚伪地摆出了一副亲如慈父的神气,满面堆笑地问侯恩说:“你还为了分肉的事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生气!这话将军以前也说过一次。只是现在听来就觉得可怪了。眼前这话是不是以领导的身分说的呢?每逢他感觉到将军是想跟他接近的时候,他总有一些惊然之感,总有一些不安之感。心里总会自然而然地掀紧起来,觉得不痛快了,得提防着点了,象是将军马上就要有求于他,叫他忍痛作出什么牺牲似的。将军在对他的关系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准谱儿。有时他们之间倒也有一种默默相契、不拘形迹的友谊,这在一些将军同副官之间、校官同勤务兵之间,本来是并不少见的。有时他们的亲密程度还要更进一大步——一起议论一些问题啦,偶尔还聊上几句家常啦。可有时他们之间也会出现敌对的情绪。侯恩实在说不上这肉到底算是长在一块什么样的骨头上。半晌,侯恩才说:“是有点儿。士兵看到上面欺负他们,分给他们的肉少,能爱戴你长官吗!”“那他们也只会骂霍拔特,骂曼泰利,要不就骂炊事班长。不过我看关键恐怕不在这里。士兵不士兵的,你也不见得真会摆在心上,你心里有数!”好家伙,真是半点也不肯轻易让人!“我摆在心上你也不会理解。”“我怎么不会理解呢。凡是常人应有的正当激情,我不见得就会没有。”“嘿嘿。”“你就是不肯用脑筋想一想,罗伯特。自由主义分子所以这样很少能为,原因‘一塌刮子”只有一条,就是他们的思想总是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无可救药!”“一塌刮子”!在将军的话里听到这样一句方言,有如精光的物面上看到一粒中西部的泥土,觉得挺好玩似的。当下侯思便咕哝了一声:“骂人还不容易。”“哎呀,老弟,你多用点脑筋想一想,好不好?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你能想下去,想透彻了,你就会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压根儿都站不住脚。比如说这场战争吧,你说这仗一定要打赢,是不是?”“是啊,可我不明白这跟分肉有什么关系。”[正文 第35节]“那好,你听我说完嘛。听完包你就相信我的话有道理了,我是作过一番研究的。想当初我也是你那么点年纪——或许比你还大点儿吧——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国家要有强大的战斗力,靠什么?”“我看这就要求人民同国家二者的心要齐一点,管你有理也罢,没理也罢。”将军摇了摇头。“这是自由主义史学家的看法。说来会使你大出所料,其实这一点起的作用极微。”灯焰必必剥剥爆了,他就探身过去调节一下油门,这当儿光源便正好处在他的下巴底下,照得他的脸儿一时真有点怪模怪样。“主要的因素就是两点。第一,国家的人力物力底子愈厚,战斗力就愈强。第二,打仗的士兵过去的生活水平愈低,就愈能打仗。”“就这么些了?”“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也曾经想过。就是,为保卫自己的国土而战斗,打起仗来恐怕又要强一些。”“这么说你的观点跟我还是一致的咯?”“问题复杂着哪,你知道不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开起小差来也便当得多。好在这个问题在安诺波佩岛上倒是无需考虑的。总之,这方面的因素虽算不上最重要,还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爱国之心固然可嘉,在战争的最初阶段还有振奋士气的作用,可是战斗的热情是很不可靠的,仗打得愈久,就愈顶不了用。打过了两三年仗以后,军队要有战斗力就全靠两点:一是物质力量要优越,二是生活水平要低。你说一个团的南方人为什么抵得上两个团的东部人?”“我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可现实偏偏就是如此。”将军并拢了指尖,摆出一到很有识见的样子,瞅着侯恩。“我这不是在贩卖我杜撰的理论。这是我的观察所得。我这观察所得对我这个做将军的却很不利。咱们的生活水平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因而士兵的战斗力也就势必是大国中最差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吧:假如听其自然的话,就势必是最差的了。咱们的土兵比较阔气,娇生惯养。既然是美国人嘛,多数人的身上当然都带有我们那种独特的民主作风。对自己个人的权利,往往看得太重,对别人的权利,却又一点都不知道尊重。这跟农民正好相反,所以我告诉你说,眼下农民当兵最合适了。”“这么说你就非得杀杀他们的娇气不可,”侯恩说。“是这话。要杀杀他们的娇气。当兵的一看见当官的享受到什么特权,他们的娇气自然而然就会杀掉点儿。”“我看不然。依我看他们倒会对你们恨得更厉害。”“恨当然是免不了的。可他们对我们怕得也会更厉害。你给我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在我手下待的时间长了,我就非要叫他感到害怕不可。部队中固然有所谓欺凌士兵的事件,可这样的案子不闹出来便罢,一闹出来,当事的士兵反而会愈加感到自身位卑职小。”将军抚了抚鬓角的头发。“我听说咱们美国人正在英国筹建一所俘虏营,以后咱们欧洲战场一开辟,这个俘虏营肯定会叫敌人魂都吓掉。那儿准备使用的一套办法简直野蛮,将来只怕难免要引起社会的不满,然而这是不得不然的。咱们自己的‘后院’里就有那么一个新兵训练站,居然发生了新兵图谋杀害上校主任的事件。说来你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罗伯特,军队要治理得好,象梯子那样一级畏惧一级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把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纳入这样一把梯子。俘虏营里的俘虏,逃兵,还有新兵训练营里的新兵,凡此各色人等,在军队中僻处一隅,纪律就必须相应加强。对上级心存畏惧,对下级意有不屑,什么时候大家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军队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了。”“我该归在梯子上的哪一档呢?”侯恩问他。“你还没有归档。别忘了,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将军说完对他笑笑,又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娱乐室里隐隐爆发出一阵大笑,飘过营地传到他们这儿,轻得几至难以听出。侯恩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就譬如说此刻在外头值班放哨的那位弟兄吧,这阵笑声他也听在耳里。我看总有一天他要把手里的机枪掉过头来。”“呵,发展下去有这个可能。不过当兵的也总要到败局已定的时候,才会下这个手。不到这种时候,他们的愤恨只会积在心里,打起仗来只会更狠一点。心里的愤恨既然不能冲我们发泄,就都向外部发泄了。”“不过你们这样就要冒很大的风险,”侯恩说。“假如我们把仗打输了,你们这就是引发了一场革命。依我看,为你们的利益着想,倒不如多多厚待士兵,这样仗即使打输了,也可以免得以后爆发革命。”将军哈哈大笑。“你这些话,不就象你们自由主义报刊上的那套高论么?你也真蠢,罗伯特。这场仗我们输不了,即使输了,总不见得希特勒就会容许革命爆发吧?”“这么说,你们这帮子人这边打赢固然是赢,那边打赢也输不了哈?”“什么你们这帮子那帮子的,”将军学着他的腔调说。“这种说法有点马克思主义的味道,是不是?又是什么大资本家的大阴谋吧!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会对马克思主义这样熟悉?”“我钻过一阵子。”“我看不见得。我看你不见得真的钻研过。”将军带着沉思,掐灭了手里的烟蒂。“你要是把这场战争看作一场大革命,那你就是误解了历史。这场战争实则是一次权力集中。”侯思耸耸肩膀。“我对历史没有多少研究,也谈不上有什么见地。我只是觉得,招人痛恨总未免不智。”“我还是那句话:人家怕不怕你,这无关紧要。罗伯特,你不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世间尽管有这许多人愤恨不平,可革命毕竟绝少。”他用个指甲在下巴上轻轻搔挠,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仿佛那胡须的摩擦声叫他听得都出了神似的。“就是俄国革命吧,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个生存空间的系统化过程。二十世纪的机械技术要求集中,于是恐惧的心理也就不可避免了,因为大多数人不能不从属于机器,对这样的工作他们从本能上决不会觉得喜欢。”侯恩又耸了耸肩膀。一谈总是这样,今天这场谈话又落了老套。他心里其实自有他的一套原则,虽说还不太明确,也不太成熟,看来还是不无可取的,只是碰上了将军那号脑袋的人,他这套想法只怕就会被看作是一时的感触,给斥之为糊涂的观念——将军的这种斥责,他受得也多了。不过他还是要试试。他就平静地说:“问题还多着呢。比如历史上就有某些伟大的道德观念,会不断变换形式,一再出现,不知你又将置之于何地?”将军微微一笑。“罗伯特,政治不同于历史,正如道德准则有异于人的需求。”真是出言吐语,无不成章!侯思觉得有些反感。“将军,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你大功告成了,要为下一步更大规模的集中化制订计划了,四十年代的美国人也该跟三十年代的欧洲人一样心事重重了-一三十年代的欧洲人就老是担忧再打一次仗他们就得完蛋。”“很可能。做个二十世纪的人,担忧本来就是免不了的。”“啊,是这样。”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将军的心思他此刻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将军故意挑起了这场辩论,从而又恢复了那种安详自信的态度。他就有这样高妙卓绝的适应能力,可是刚才初进帐篷的时候,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能一下子适应过来。“罗伯特,你太倔了,永远也不肯认输。”将军说完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小衣箱跟前。“跟你说实在的,我叫你来,不是想跟你辩论什么。我是想跟你下盘棋。”“行啊。”侯恩深感诧异,也有点不安。“就怕我不经你一战。”“那倒不一定。”将军打开一张折造的小桌,在他们中间放好,搁上棋盘,摆起子来。说到下棋,侯思想起以前是跟将军谈起过一两次,将军当时隐隐约约表示过倒很想跟侯恩下一盘,不过侯思一直没有在意。现在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要下棋?”“那还有假。”“有人进来见了,怕不象话吧。”将军笑笑。“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棋子摆好了,他就拿起一只红卒、一只白卒,两个拳头里各藏一只,一起伸到侯恩跟前,让侯恩挑,一边还亲切地说:“我很喜欢这副棋子。那象牙是手工雕的,价钱初听起来似乎不小,其实也不算太贵,我看做棋子的肯定是位高手名匠。”侯思没说什么。他挑中的是红棋,将军把棋子放回棋盘以后,就走子开局了。侯恩用通常的应法应了一着,一双大手把脑袋一托,摆了个挺自在的姿势,就琢磨起棋局来。可是不行,他只觉得心神不定。心里静不下来,又打不起劲。刚才的谈话,弄得他好不心烦,此刻同将军对坐而弈,又使他焦虑不安。这下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就越发招人注目了。那好象总有点不成体统似的。再说,这盘棋赢了那还了得!——他从一开局就有这样一种心情。头几步棋他下得相当随便。说实在的,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一下,他是在听那时有时无的隐隐的打炮声,那汽灯不断俏俏发出的喷气声。偶尔似乎还听见了外边营地上风吹树动的飒飒声,听到这种响动他越发郁郁不乐了。眼光无意中飘到了将军的脸上,他不觉呆住了:将军那种聚精会神、一心无二的表情,同他登陆那天的神气象极了,同他坐吉普车赶夜路时的神气也象极了,那样的专注、那样的严肃,在侯恩的心上又一次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正文 第36节]等到回过神来,侯恩才发觉他不过走了六步棋,可就已经陷入了困境。由于下子漫不经心,没有好好思考,结果就犯了象棋中之大忌:他布局都还没有完成,一只马却已经跳了两次。虽然局面还不致就到危险的地步,那只马还位于第四横行上,要后退也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将军却已经抓住机会,展开了一场别出心裁的进攻。侯恩这才收回了心思,真正琢磨起棋局来。现在将军只要完成布局,就凭布局上的那点微小的形势之利,尽最大的可能加以利用,胜利就是十拿九稳的了。不过这样下法势必要打一场持久战,进入残局以后,肯定颇费纠缠。将军并没有采取这种策略,而是只顾挥卒猛攻,这一阵猛攻假使失利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为那样一来将军在布局上就势必落了后手,他王前的卒子就都非挺起不可了。侯思默默地思考着对策,很快就沉浸在奥妙无穷的棋局里。他脑子里装着全局的形势,细细推敲每一步棋可能会遇到对方哪几种应法,对每一种应法自己又有什么破敌之计,由此及彼,愈化愈繁。这个走法不好,再算算改走别的子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然而还是顶不了事。将军的棋艺简直令人咋舌,他指挥几个卒子长驱直入,侯恩只觉得自己防不胜防,不一会儿就发发可危了,再不一会儿就走投无路了。侯恩在大学读书的时代本是棋队的选手,以后虽然生活很多波动,对下棋却一直兴趣极浓。他的棋艺也有相当的水平,所以一看就知道将军的造诣很深,而且从棋风中他还能看出点对手的性格。将军思路灵活,临阵冷静,善于抓住开局时的一点微小的优势,尽量扩大战果。侯恩付出了一马一卒的代价,才兑去了对方的两个卒子,后来走到第二十五步,终于认了输,神疲力乏的,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心都被这一盘棋揪住了,棋兴也给逗起来了,气鼓鼓的,觉得有点欲罢不能。“你下得不坏呀,”将军说。“马马虎虎罢了,”侯恩只是咕哝了一声。棋下完了,耳朵里似乎又听见了帐篷外的那一片林籁。将军慢慢地收起棋子,每只棋子似乎都经过指尖抚了抚,才放进那绿绒的棋盘。“我就喜欢下棋,罗伯特。如果说我还有个爱好的话,那就是下棋。”将军找他到底目的何在?侯恩觉得心里突然起了个疙瘩。辩论,下棋,这些看来都是表面现象,在将军整洁的仪表、淡漠的神气背后,肯定还有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打算。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紧紧揪住了侯恩,他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刚才更重了些。也不知怎么,帐篷里的空气似乎越发沉闷了。将军继续发抒他的高见:“棋子里变化无穷啊。棋枰其实就是生活的一个绝妙的缩影。”侯恩的火气愈来愈大了。“我不敢同意,”他的嗓音居然这么清晰响亮,说得居然这么有腔有调,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不是味儿。“我没有下棋只想下棋,下到终局却只觉得厌烦,原因就在于下棋跟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不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那么你说战争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又扯上了!这口侯恩可不想再辩论了。老是让将军牵着鼻子走,他已经感到不耐烦了。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他一时真想挥拳打去,恨不得把将军打得嘴角淌血,一头华发立时变成个乱草堆。这阵冲动来势很猛,去得也快。冲动过去以后,心头又只觉得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了。“这我说不上来,不过战争用下棋截然是两码事。你也许会举出海军来证明你的主张,因为海军都在开阔的平面上行动,发挥大大小小的各种火力,完全由‘实力’、‘空间’、‘时间’三因素决定一切。可是不行啊,要知道打仗就象打一场野蛮的橄榄球。比赛一开了场,这场球怎么打下去就完全由不得你了。”“战争是复杂一些,不过道理还是一个。”侯恩突然来了气,他把大腿一拍:“哎呀,这里头的文章可大着哪,谁敢说他什么都研究通了?譬如今天让你带上一个班,或者一个连——那些当兵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个屁?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纳闷:你派他们去执行任务,这个责任你怎么担当得起?难道你倒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发过愁?”“罗伯特,你看问题所以老是看不到点子上,关键也就在这里。人有个性这样的观念,在部队里只会帮倒忙。当然,不管在哪个部队,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还是有的,不过这些差异总会相互抵消,抵消之后,余下的就是这个部队的实际价值:某某连队能打,还是不能打,担当某某任务能行,还是不行。我的工作方法比较粗略,只要能掌握他们的‘公分母’就行。”“你这么大的官儿,高高在上,对下面的情况什么也不了解。用你那种‘精神数学’去处理问题也实在太复杂,要想好好作出个决策,我看是休想。”“然而决策还是照样作出来了,有行之有效的,也有行不通的。”前沿工事里的弟兄说不定正吓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呢,这里居然在说这样的话,真未免有点缺德。所以侯恩一张口,声气就有点刺耳,仿佛也感染到了那种惊吓的心情:“比如有这样一个问题,请问你怎么解决?部队里的士兵到海外来服役都已经有一年半了。请问你能用什么法子来算一算,是牺牲那么一批士兵,而让余下的人早些回国好呢,还是大家都赖在这儿坐等完蛋,听任老婆在家里偷野汉子好?这笔帐,请问你怎么算?”“我的回答是,这种问题我根本就不考虑。”将军又拿个指甲在搔挠他的胡须了。他略一犹豫以后,才又接着说:“怎么回事,侯恩?我倒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没有结婚。”“那么是有个女朋友在国内,来信把你甩了是不是?”“没有的事,我屁股后面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可牵挂的。”“那么你干吗要操这份闲心,怕女人不老实呢?女人嘛,本来就是不老实的。”侯恩一下子就品出了内中的味儿,他嘻嘻一笑,胆子大得连B己也有点吃惊:“怎么,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吗,首长?”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听说将军是结了婚的。这个消息,显然是属于小道新闻,因为将军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样的事,他还是从另一个军官那里听来的。不过,话出了口他倒后悔了。“是又怎么样呢,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又怎么样呢,”将军的口气陡然一变。“你可不要忘了,罗伯特,你一次次放肆,是我忍着,才不来跟你计较。我看你也未免太过分了点。”“我很抱歉。”“不许再说了。”侯恩默默无言,望着将军的脸。将军的表情淡漠,眼皮紧紧皱起,那模样儿就象面前尺把远以外有个什么东西,全靠他一双眼睛才顶住了似的。嘴唇的下方,紧靠嘴角底下,留下了两点白沫。“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哦。”“她简直什么都干得出来,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侯恩先是一惊,继而则是一阵恶心。将军那种自怜自惜的口气又来了!这种事也能随便跟人说吗?就是告诉人,也不能用这种口气啊。看来将军还有他的另一面。半晌,侯恩才含混说道:“我真为你难过,首长。”汽灯渐渐不旺了,灯光也时明时暗了,长长的斜斜的一道道光,在帐篷里起伏不定。“真的?罗伯特,你真的为我难过?你真的也有动心的时候?”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将军的口气就真情毕露了。可他又一伸手,忙着去把灯扭亮了。“你知道吗,你这人真叫做不通人情。”“可能。”“难道你真的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意思难道是指那话儿?侯恩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将军的眼睛此刻炯炯有光,一副神气几乎是在恳求了。侯思不由得直觉地感到:假如自己再老是这样愣着的话,将军真会慢慢地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膝盖也说不定哩。胡思乱想!不过侯恩还是禁不住一个“激灵”,陡然起身,几步走到帐篷的另一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呆呆地瞅着将军的行军床。怎么能瞅着他的床呢。不行,得赶快离远点儿,免得引起将军的误解。他赶紧转过身来,对将军望了一眼,将军始终一动也没动,坐在那里,有如一只成了化石的大鸟,等着等着——大概他自己也说不上在等些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将军。”好在侯恩一开口,口气就挺干脆。“哎,不提了。”将军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我说罗伯特,你要是便急的话,就快出去,别在这里满地乱转。”“是,首长。”“咱们这场辩论,辩来辩去总是没有个完啊。”侯恩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那你到底要我承认什么呢,承认你是上帝?”“你要知道,罗伯特,假如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也准是跟我一般无二的。”“上帝处理大事也只要掌握‘公分母’就行?”“对。”话头重新一开,本来又满可以没完没了地一路谈下去。可是双方一下子却都默不作声了。两下相对,气氛是尴尬的,憋得人难受,因为此刻彼此终于都看清楚了:他们谁也不喜欢谁。后来总算又勉强谈了起来,东一拉西一扯的,谈的都是战事,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又过了好一会儿,侯恩就告别了将军,回到自己的双顶帐里去了。可是,躺在墨黑的帐篷里,听着椰树梢头枯干的叶子作响,他总是合不上眼。四外尽是绵延不绝的丛林,顶上是无际的南天,一天陌生的星斗。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有些蹊跷,不过事情一过,他倒又觉得自己似乎把问题看得太重了些,有点大惊小怪了。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受了梦的侵扰,脑子里的印象如今都渐渐化开了。可是他睡在床上有时还会不知不觉轻轻笑出声来。打那种主意,太见不得人了!事情不追根究底便罢,一追究到根底儿上,往往就都露了馅了。不过侯恩即使在忍不住好笑的时候,眼前还是有个自己的影子。他仿佛看见自己的高大个子躺在床上乐得直弯腰,看见自己的一头黑发乱得象个茅草堆,还看见了自己的脸,每当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乐不可支,脸上便笑得后歪嘴咧。他以前曾一度跟个女人相好,这个女人有天早上就递给他一面镜子,对他说过:“你瞧瞧自己这副德性,睡在床上不折不扣象头人猿!”快活的心情后来却带上了一些气愤,连手脚都似乎有些热烘烘了。唉,落到了这种倒霉的境地!可是到第二天天亮,侯息便已经迷迷糊糊,好象记不得有过什么特别的事了。大家的话:谈女人[正文 第37节]二班在挖一个新的茅坑。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阳光穿过椰林的缝隙,照在残桩累累、高低不平的地上,一派耀眼的反光。一条沟沟已经挖开,米尼塔和波兰克正在沟里,慢慢地挖下去。身上衬衫已经脱掉,裤腰里皮带底下汗水浸湿了好大一因。每隔十秒钟到十五秒钟,沟里就会飞起一铲土来,轻轻的啪选一声,落在坑边的土堆上。朱尼塔:(叹了口气)托格略这小子可真是走运!(一只脚往铁铲上一搭。)你们以为咱们留在后边才算走运吗?在前沿受了伤就可以口国咧。(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可惜这下子他的胳膊肘儿就再也使不上大劲儿了。波兰克:少了胳膊肘儿,不照样可以跟老婆睡觉?布朗:(他坐在坑边的一个树桩上。)得了,你们还是听我说吧。我说托格略回到国内,管保看见他老婆在找野汉子鬼混。女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史坦利:(他懒洋洋躺在布朗的旁边。)我看不见得吧,我的老婆我就情得过。女人也有好有坏。布朗:(恨恨地)女人全是一路货。米尼塔:我的女朋友我也信得过。波兰克:那帮臭娘们,哪怕是五分钱的小事托给她们我也不放心。布朗:(使劲地挖着他的狮子鼻)这话才说对了。(下面的话他是冲着米尼塔说的,米尼塔这时已经歇了手。)你说你信得过你的女朋友,是不?米尼塔:是啊,我信得过。是好是歹,她还识货。布朗:你听我告诉你,米尼塔。你倒不妨先问问你自己。你说你有什么人品出众的地方吗?米尼塔:这话我怎么好自己说呢。布朗:好,那就我来告诉你,你并没有什么人品出众的地方。你不过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不仅是你,还有波兰克,还有史坦利,还有我,我们谁也没有一丁点儿人品出众、才能超群的地方。我们就是几个小小的丘八。(布朗说得津津有味。)就是嘛!我们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给她们点儿甜头尝尝,她们就都亲热得心肝宝贝儿的,哎哟哟,奉承你还唯恐来不及呢。可是等你一走,她们心里马上就想开了。米尼塔:是啊,我的潞西是想我的。布朗:她不想你才怪。她想,以前天天跟你相亲相爱,那有多美。可你要知道,姑娘年轻轻的,要是长得也象我老婆那么俏的话,过惯了快活的日子,会有不留恋的道理?外头男人又多,那么多免役人员,还有那么多慰问协会的积极分子,经不起几句迷汤一灌,不用多久,她准保就跟男人有了约会。这个头一开,以后就跳舞啊,依依偎偎挨挨擦擦啊,一样样都来了……米尼塔:璐西给我的信上说,她是什么跳舞会都不去参加的。(波兰克和布朗哄然大笑。)波兰克:他倒真相信那些臭娘们。米尼塔:可我试探过她多少次了,我就从来没有发现她撒过谎。布朗:那就恰恰证明她比你还乖巧。(史坦利笑了,笑得却有点心虚。)我告诉你说,她们跟你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那些尝到过甜头的女人。男人喜欢这种乐儿,女人又何尝不喜欢,况且她们想要也容易,容易多啦。波兰克:(故意逼失了嗓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大招得到姑娘的喜欢……我这人对女人是满迁就的啦。(大伙儿全笑了。)布朗:你知道你的女朋友这会儿在干啥,米尼塔?我来说给你听听。这会儿在美国正是上午六点左右。你女朋友刚刚在床上醒来,床上还睡着个男人;那男人侍候娘们的功夫,色色都不比你差,你女朋友当初对你花言巧语,现在对他也照样如此这般。听我的没错,米尼塔,女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的。波兰克:那帮该死的臭娘们,真没有一个是好货!米尼塔:(有气无力地)哎,我倒并不担心。史坦利:我的情况不一样。我已经有了个孩子了。布朗:有孩子的女人最坏了。这种女人日子过腻了,一心就想快活快活。女人嘛,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史坦利:(看了看表)该轮到我们挖了吧。(他跳进沟里,提起一把铁铲。)暧呀,你们这两个小子,真是两条大懒虫。怎么挖得这样偷懒呀?(猛劲十足,埋头便铲,干不了一会就停下手来,大汗满身。)波兰克:(嘻嘻一笑)我倒还好,我就用不到担心有臭娘们背着我干不老实的事。米尼塔:啐,去你的吧。你就以为你是没事人儿了,他妈的!第七章自从那夜日军渡河失败以后,侦察排一班又留在原阵地上守了三天。到第四天上,一营把阵地推进了半英里,这支小小的侦察部队也就随着一连一同移动。他们新的前哨阵地设在一座小山包顶上,下临一个小小的山谷,满山谷一片白茅草。在那里一连四天,不外就是挖掘新的掩体,布上铁丝网,执行例行的巡逻任务。如今前线已是一派平静。他们这支小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情况,四外只有两三百码处一座相邻的小山头上有一连的那一个排驻守,此外便连人影都难得见到一个。幡舞山脉的倚天绝壁仍然紧靠在他们右边,一到傍晚时分,那万丈高崖看去真有凌空压顶之势,好象一阵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劈头盖脑打下来似的。这些侦察兵就天天坐在山包顶上晒大太阳。吃干粮,睡觉,写家信,蹲在工事里放警戒,除了这些就无事可干了。早上空气清新,倒也惬意,可是到了下午,就懒洋洋的,只觉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难睡着,因为下面山谷里风一吹草就动,看去就象有一支队伍在悄悄地向山头上摸来。放哨的惊动全班的事每夜至少总要发生一两次,每次总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个把钟点,借着那银白色的迷离月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这一片草莽细细搜上一遍。有时远远听见几支步枪劈劈啪啪一阵射击,好象秋日在野外烧起了一堆枯树枝,有时又有一两颗炮弹长啸一声在当空悠然飞过,声音轻下去,轻下去,最后轰然一响,落在老远以外的丛林里。机枪声在夜里听来空而又沉,总是给人一种凄然的不祥之感,仿佛原始部落报警的鼓声。耳边有一些声音几乎是不断的,或是一颗手榴弹,或是一发迫击炮,或是一支哒哒不休、直刺耳鼓的冲锋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遥远,毕竟不是很响,所以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当一口事了。他们这一个星期完全是在紧张不安中提心吊胆度过的,别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脉的摩天危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右边,一想起来,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惧了。为了补充给养,他们每天总要派出三个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邻部队(即一连的那个排)驻扎的山头上,背回可供十个人吃一天的一箱干粮,和五加仑一罐的两大罐水。一路上从来平安无事,所以大家对这个差使倒也并不讨厌:一个上午多么寂寞无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闷儿,跟兄弟部队的弟兄说说话啊。算算离队已经一个星期,这天轮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个人去。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下了山包,进了山谷,迂回穿过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丛,来到了一片竹林里,从这里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便到了一连驻地。装满了带去的空水罐,把东西在“背架”上扎好,又跟一连的弟兄聊了一阵,他们就动身回山了。克洛夫特走在头里,刚要踏上那条小径,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向雷德和加拉赫打个手势,要他们过来。“听着!”他压低了嗓子说。“你们两个,一路下山声音太大。别以为反正路近,背上又背着点儿东西,就可以大摇大摆,象一群蠢猪那样乱闯。”“晓得,”加拉赫气呼呼咕哝了一声。“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烦了。一个星期来他跟克洛夫特简直就没有说过什么话。三个人就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去,前后各自保持着十来码的距离。雷德发觉自己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点生气。一路上尽在心里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发了火他害怕呢,还是他习惯使然,才这么小心翼翼?正还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见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脚步,悄悄钻进了路边的几棵矮树里,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声不响的,缓缓举起手来朝前一挥。雷德对他脸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无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紧张的架势,却逼着你非服从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赶到了他的身边。加拉赫也随后来了,克洛夫特先竖起个指头在嘴上一按,然后向路边草木丛中的一个隙缝里一指。只见在约莫二十五码以外,有一个小山沟,四面都被丛林围住,所以实际上也只能算是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就在山沟的当中,有三个日本兵头枕着背包,躺在地下,另外还有一个日本兵坐在他们旁边,步枪横搁在腿上,手撑着下巴。克洛夫特对这几个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来,然后转过两道凶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紧紧的,耳朵下有块小小的软骨还抖动了两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无声息地放在地下。“打这树林子里穿过去免不了有声响,”他的话轻得几乎有气无声。“等我先扔一颗手榴弹,炸响以后大家再一齐冲过去。明白了吗?”他们默默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雷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片树林子,从这儿到山沟有好几码远。如果手榴弹炸不死日本人的话,他们三个人从树林子里冲出去就势必全暴露了。其实这倒并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这般处境,干什么都胆怯了。唉,偏偏就会遇上这样的事!他总是如此,只要一意识到战斗就在眼前,内心马上就会涌起类似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下子可怎么还迈得开腿,怎么还开得了枪——一动只怕就会送命呢。然而结果总还是冲了上去。而且总还免不了要生自己的气,只恨自己起了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气,心里只顾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谁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脸色都发白了。雷德尽管也晓得自己何尝不是怕得一样厉害,胸中却居然还是冒起了一阵鄙夷。克洛夫特鼻孔张得开开的,看去两颗眼珠一片冷峻,显得分外乌黑。雷德讨厌他:这家伙碰到了这样的事才高兴哩。[正文 第38节]克洛夫特从子弹带上悄悄抽下一颗手榴弹,拔出保险销。雷德从枝叶缝中又看了一眼,几个日本兵都只见后背,独有端坐一旁的那个,却看得见脸儿。看着那个日本兵的脸儿,雷德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儿里象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那个日本兵宽鬓角,大下巴,神气和蔼,讨人喜欢,一副牛样的体格,两只看去象是老茧累累的结实的大手。雷德一时竟象个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这说来好象有些悖乎情理,其实不是没有缘故的,缘故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受到注意。然而乐趣之中毕竟还夹杂着恐怖,只觉得这一切真象做梦。他简直不敢相信再过几秒钟这个大脸盘儿讨人喜欢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呜呼了。克洛夫特一张手,手榴弹的把手就脱开了,飞落在不多远以外。手榴弹里的导火索噗地着了火,嗤嗤的声音顿时打破了静寂。那几个日本兵一听到声音,就哇哇乱叫,急忙爬起,在这个圆形的小山沟里来回乱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着其中的一个,把那一脸惊怖的表情都-一看在眼里。手榴弹在他耳边直响,跟他的耳鸣、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这一眼才赶紧卧倒,这时克洛夫特的手榴弹也扔进了山沟。雷德把冲锋枪紧紧抱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一片草叶。他真后悔早上没有把枪擦一擦,念头刚一闪过,手榴弹也炸响了。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大脸盘儿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闪念——他的身子早已不觉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子里去了。三个人冲到山沟边上,站住往下一看,四个日本兵都躺在跌倒的白茅草里,一动也不动。克洛夫特盯着他们看了一眼,轻轻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看。”雷德溜下了坡,来到山沟里,去查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日本兵。内中两个,一望而知已经没了气:一个仰面朝天,双手还抓着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认的脸,另一个侧着身子,扭作一团.当胸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两个都是扑面倒地,看不到哪儿有伤。“统统给我干掉!”克洛夫特在上面冲他吆喝。“人都死啦。”“统统给我干掉!”雷德觉得一阵怒从中来,心想:今儿来的要不是我,换了别人,看这小子能不下来自己动手!那两个外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终死死不动,他就看准其中一个作为目标,端起冲锋枪来,瞄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壳,吸了一小口气,然后就一串子弹打出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里的枪在抖动,一个劲儿地往上顶。打完以后,才看出这原来就是刚才把枪搁在腿上坐在一边的那一个。他一时倒有点动心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几乎就要涌上心来,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几步跨到了剩下的那个日本兵跟前。低下头去,眼光落到了那个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觉得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是种种感触瞬息即逝,很难辨出个滋味。要是有人问他的话,他准会说:“我啥也不觉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发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对这个差使他厌恶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枪瞄准了那人的脖子,他却又欣然而喜,巴望着开这一枪了。他把指头扣紧了扳机,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准备指头一勾,枪口吐火,铁弹到处,顷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这样想得有声有色,他把扳机一扣……可是毫无动静。子弹卡住了!他刚要去拉枪栓,冷不防地下的那个人却一骨碌翻了个过儿。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个日本兵可并没有死。两个人都发了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彼此相对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就纵身一跃而起。雷德本来满可以抓住这刚跃起的一刹那,一枪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臭弹心里本来就很窝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没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时竟手瘫脚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那个日本兵爬起身来,向他逼近一步,幸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听使唤了,他就把枪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可是没有打中,于是两个人就隔着不到三码的距离,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对方。雷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日本兵的脸。这个家伙形容枯槁,眼圈、两颊、鼻孔,都是骨头上紧绷着一层皮,一副饥饿而又凶厉的样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从来也没有看得这样真切的;他简直看得目不转睛,连那人面皮上有些什么毛病都-一看了出来。他看见那日本兵脑门上有几颗黑头粉刺,鼻子一侧有个小小的脓疮,眼睛下边两个深深的窝儿里还挂着几滴汗珠。两个人相对瞅了也许还不到一秒钟,那个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于是雷德转身便逃。他看见那日本兵挥着刺刀冲来,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傻气的念头:看恐怖电影:他一边口头看,一边排命使劲嚷嚷:“抓住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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