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泛起笑意。 “是个谎言,”他说,“而通过谎言,我将会了解真相!” ------------------ 第三十二章 抓住狐狸 在接下来的数日当中,波洛忙碌不堪。他神秘兮兮地缺席,少言寡语,眉头紧锁,而且不断地拒绝我那自然的好奇心,以及,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拒绝我在过去所表现出来的精明。 在那些神秘兮兮的来往行程中,我并没有受邀请与他同行——这个事实多少令我有些不满。 直到周末,他终于宣称将要去贝克斯希尔和附近地区一趟,并建议我与他同行。不用说,我欣然接受。 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受到邀请的人。我们的特别团体的成员都受到了邀请。 他们也像我一样,被波洛激发起了兴趣。不过,那天快结束时,我总算有了一个主意,了解波洛思想中的倾向性。 他首先访问巴纳德先生和太太,从后者那里获得准确的描述,知道卡斯特先生是什么时间来找她的,以及他确实讲过那些话。他然后去到卡斯特曾住过的那家饭店,得知了他离店的详细情况。就此,我可以判断,他的提问并没有获得新的实际情况,可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 接着,他又去了海滩——去那个发现贝蒂·巴纳德的尸体的地点。在这里他转着圈走了几分钟,神情投入地研究那个鹅卵石的海滩。我从中看不出有什么道理,因为潮汐每天会把这个地方冲刷两遍。 然而,这一次我已明白,波洛的行动通常会受到一个主意的指使——不管这些行动看起来多么地毫无意义。 随后,他从海滩步行走到最近处的一个停车地点。从那里,他再次走向一个地方,那些公共汽车是开往伊斯特本的,在离开贝克斯希尔以前停在那里。 最后,他带着我们全体人员来到黄猫餐厅。在那里,我们品尝了有些陈旧的茶水,是由那位直爽的米莉·希格利为我们服务的。 他用一种流畅的高卢式风格对她的脚踝部加以赞美。 “英国人的腿——它们总是瘦兮兮的!可是你,小姐,却有着完美无瑕的腿。它具备良好的形态——它有脚踝部。” 米莉·希格利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告诉他别再说下去了。她深知法国男人的言行举止。 波洛并没有费劲地反驳她对他的国际的错误认识,他只是以一种令我感到惊讶甚至是震惊的方式向她抛媚眼。 “Voila(法文,意为:对的。——译注),”波洛说,“我在贝克斯希尔已经完成了想要做的事,现在要去伊斯特本。在那里还有个小问题——这就是全部。你们大家全陪着我也没什么必要,现在我们大家回酒店吧,让我们品尝一杯鸡尾酒,这种卡尔顿茶,真是令人厌恶。” 正当我们品尝鸡尾酒时,富兰克林·克拉克惊奇地说道: “我想,我们能猜到你随后的目的是什么?你要外出,排除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高兴,你还没有获得任何一种新的事情。” “不,那倒是挺正确的。” “那么,然后呢?” “耐心。只要时间允许的话,一切都会自行准备好的。”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能驳倒我的小小观点——那就是原因所在。” 他的脸变得严肃认真。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有一次告诉我,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玩过一个叫做‘真相’的游戏。在这个游戏当中,每个人都会轮流被问三个问题——其中的两个问题必须要真实地来回答。第三个问题可以弃而不答。那些问题自然是最不明智的那种。可是一开头,每个人必须发誓,他们会讲真话,除了真话之外别无它物。” 他暂停下来。 “哦?”梅根说。 “Eh bien(法文,意为:好吧。——译注),——对我来说,我倒是想玩玩这个游戏,而只是没必要回答三个问题。一个问题就足够了。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问题。” “当然”,克拉克不耐烦地说,“我们会回答的。” “噢,可我想要使它更严肃一些。你们全都能发誓讲真话吗?” 他是如此一本正经,其他人则感到困惑不解,也开始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他们全照他的要求发誓。 “Bon(法文,意为:好。——译注),”波洛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开始吧——” “我准备好了。”托拉·格雷说。 “啊,女士优先——这时候就不是什么礼貌的事了。我们还是先从别人开始吧。” 他转向富兰克林·克拉克。 “mon cher M.Clarke(法文,意为:我亲爱的克拉克先生。——译注),你认为今年在赛马场的女士们带的是什么式样的帽子?” 富兰克林·克拉克眼睛盯着他看。 “这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 克拉克开始咧开嘴笑。 “好,波洛先生,我其实并没有去赛马场,可是从她们在车里开车时我能够看到的情形来看,赛马场的女士们带的帽子比起她们平日常戴的来,是个更大的笑话。” “是帽子稀奇古怪吗?” “挺稀奇古怪的。” 波洛笑着转向唐纳德·弗雷泽。 “今年你是什么时候休的假,先生?” 这回轮到弗雷泽瞪大了眼睛。 “我的假期?是在八月份的头两个星期。” 他的脸突然颤动,我想这个问题勾起了他对深爱的姑娘的回忆。 然而,波洛似乎没太注意他的回答。他转向托拉·格雷,我听出了他话音之中微妙的异常之处。那声音变得紧张了一些,他的提问也变得尖锐和清晰明了。 “小姐,假使克拉克女勋爵去世的话,如果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向你求爱的话,你会同他结婚吗?” 那姑娘跳将起来。 “你竟敢问我这样的问题,这——真是个侮辱。” “也许吧。可是你发过誓要讲真话的。Eh bien(法文,意为:好吧。——译注),——是或者不是?” “卡迈克尔爵士对我友好至极,他待我就像是女儿。而我对他则——也只是深情和感激。” “对不起,可这并不是在回答会还是不会,小姐。” 她犹豫不决。 “回答,当然是,不会!” 他没有作任何评价。 “谢谢你,小姐。” 他转向梅根·巴纳德,那姑娘面色极其苍白。她深深地呼吸,仿佛是在打起精神来迎接一场严峻的考验。 波洛的声音冒出来,像是鞭子断裂的声音。 “小姐,你希望我的调查结果会是什么?你想让我发现真相吗——还是不想?” 她骄傲地把头往回伸,我非常确定她会怎样回答。我知道,梅根对真相有一种狂热的爱好。 她的回答清晰明了——这使我惊得发呆。 “不。” 我们全都跳了起来,波洛把身体向前倾斜。观察着她的脸。 “梅根小姐,”他说,“你可能不想得到真相,但是——ma foi(法文,意为:我的真相。——译注),你可以把它说出来。”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然后,又重新鼓起勇气,走向玛丽·德劳尔。 “告诉我,mon enfant(法文,意为:我的孩子。——译注),你有男朋友吗?” 玛丽看上去一直是忧心忡忡的,听到问话她似乎挺吃惊,脸一下子就红了。 “哦,波洛先生,我——我,呃,我不太确定。” 他笑了。 “Alors c'est bien,mon enfant(法文,意为:那么,好吧,我的孩子。——译注)。” 他的眼睛环视,寻找我。 “请过来,黑斯廷斯,我们必须出发去伊斯特本。” 车已经在等候,不久我们开车行驶在海边的马路上,那条道路经过佩文塞通向伊斯特本。 “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波洛?” “现在还是别问吧。对我还在做的事情,你该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陷入沉默之中。 波洛看来对自己挺满意,口里哼着小调。正当我们通过佩文塞时,他提议我们停下来,参观一下城堡。 当我们走回车子时,我们停了一会儿,观看一群围成一圈的孩子——我猜想,根据她们的服饰来看,是些女童子军,——她们正用尖利刺耳、毫不成调的声音哼唱着小调…… “她们在说着什么,黑斯廷斯?我听不出那些词。” 我仔细听着,一直到我听懂几句歌词。 “——要抓住狐狸, 要把它关进笼子, 再也不把它放跑。” “要抓住狐狸,要把它关进笼子,再也不把它放跑。”波洛重复道。 他的脸突然间变得阴郁和严厉起来。 “真是非常可怕,黑斯廷斯,”他静默了一分钟,“你在这里猎狐狸吗?” “我可不是。我从来供不起打猎,而且我也不认为在这一地域中会有许多捕猎的机会。” “我是说在英格兰的总体情况。这是一项奇怪的运动,在隐蔽的地方伺机埋伏,然后他会发出‘嗬’声,不是吗?然后一场追逐便开展起来,穿过乡野,翻越篱笆和沟渠,那狐狸快速奔跑——而有时候它则会往回跑——可那些狗——” “是些猎狗。” “猎狗会追踪它,最后它们会抓住它,狐狸则会迅速和恐怖地死去。” “狐狸喜欢这种方式吗?别说是les betises(法文,意为:蠢事。——译注),我的朋友。Tout de meme(法文,意为:不管怎样。——译注),迅速、残暴地死要比那些孩子们歌中唱的情形更好。” “被永远地……关押起来……关在一只箱子里……不,那种方式可不好。” 他摇摇头,随后改变了话音,说: “明天,我要去见那个叫卡斯特的家伙。”他又对司机说: “回伦敦吧。” “你难道不去伊斯特本了吗?”我叫道。 “有什么必要呢?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到达目的了。” ------------------ 第三十三章 亚历山大·波拿帕特·卡斯特 波洛同那个怪人——亚历山大·波拿帕特·卡斯特进行会面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场。由于波洛与警方的关系和本案的特殊情况,他毫不费力便从内政部获得了许可令——可是那个许可令当中并没有把我包括在内。在波洛看来,这次会见必须是绝对私人的,即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进行,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必要的。 然而,他还是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我满怀信心地把它记录下来,好像我自己也曾经在场一样。 卡斯特先生看上去已经退缩。他那躬腰曲背的模样更加明显,手指漫无目的地拉扯着衣服。 我猜想,波洛在一段时间内必定沉默不语。 他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那个人。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很宁静悠闲——镇定安逸——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闲适。 这肯定是个戏剧性的时刻——一幕长剧中两个对手的会面。如果当时身处波洛的位置,我一定会感受到那富有戏剧性的一阵惊悸。 然而,要不是为人熟知,波洛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正专注于向面前这个人产生某种影响力。 他最终温和地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另外这个人摇摇头。 “不,不,我该说我并不知道,除非你是卢卡斯先生的——他们是怎样称呼你的?——随从。或者你是为梅纳德先生做事?” (梅纳德和科尔是辩护律师。)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可兴致却不怎么盎然。他看来有些心不在焉。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温和地说出这些词……并观察他的反应。 卡斯特先生悄悄抬起头来。 “哦,是吗?” 他说话的样子如同克罗姆警督一样自然——只是没有目空一切的傲慢。 片刻之后,他又重复了他的话。 “哦,是吗?”他说,这一次他的语调有所不同——谈话中带着醒悟过来的兴致。他抬起头,看着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迎着他那注视的目光,文雅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我就是那个你写信去的人。” 这种目光的接触即刻间便告破裂。卡斯特先生低下眼睛,恼怒和烦躁地说: “我可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那些信不是我写的,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 “我知道,”波洛说,“可是,如果你没有写过那些信的话,谁会写呢?” “是个敌人,我肯定有个敌人。他们全都在针对我,警察——每个人——都在反对我。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波洛并没有回答。 卡斯特先生说: “每个人都在反对我——情况总是这样。” “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这样吗?” 卡斯特先生看来是在沉思。 “不,不,那时候可不是这样。我母亲很喜欢我,可她太雄心勃勃——那种可怕的雄心勃勃。那就是她给我取那些荒谬的名字的原因。她有些可笑的念头,认为我将会成为什么大人物。她总是要求我坚持追求,她总是谈论意志力……并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命运的主人……她说我可以做成任何事!” 他沉默了一分钟。 “当然,她大错特错了。我不久便认识到了自己。在生活中,我不是那种不断前进的人。我不断地做错事——使我自己看上去荒诞可笑,而且我胆小羞怯——害怕与人打交道。我在学校里并不好过——那些男孩子发现了我的教名,他们常常以此取笑我……我在学校里表现极差——游戏、功课,每件事都挺差的。” 他摇摇头。 “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去世了。她满怀失望……即使是当我在念商科学校的时候,我也挺笨的——我学习打字和速记要比别人花更长的时间,然而我并没有感到愚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他突然间恳切地看了另外那个人一眼。 “我明白你的意思。”波洛说,“继续说吧。” “正好是那种感觉,其他每个人都认为我愚蠢,这非常令人泄气。后来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情形也一样。” “后来在战争中也一样吗?”波洛催问道。 卡斯特先生的脸突然间亮堂起来。 “你知道,”他说,“我喜欢战争。在战争当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与别人一样,我们都处在相同的困境当中,我同别人一样棒。” 他的笑容消失了。 “随后我的头部受了伤,非常轻。可他们发现我有抽痉现象……当然,我一直都知道,有时候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会有一时间的疏忽。当然,有一两次我会跌倒。我真的以为他们不该因此而控告我。不,我认为那样不对。” “然后呢?”波洛问。 “我有一个做职员的机会,当然,那时也可以去做许多赚钱的工作。战后,我过得可不那么差。我总是错过提拔的机会,我并没有往前走太多。事情开始变得非常困难起来——确实非常困难……尤其是当消沉来临的时候。老实告诉你,我几乎要挺不过去了(而作为一个文员,你该是挺体面的),直到我得到这份推销长统袜的工作,有了一份薪水和佣金!” 波洛温和地说: “可你是否清楚,你所说的那家雇佣你的企业否认这个事实?” 卡斯特先生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因为他们参与了合谋——他们肯定参与了合谋。” 他继续说: “我收到了书面的依据——书面依据。我收到他们写给我的信,指示我要去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 “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书写的依据——那是用打字机打的。” “那全都一样。一个批发生产商的大企业自然使用打字机写信。” “卡斯特先生,你难道不知道打字机是可以被识别的?所有那些信都是用某台打字机打的。” “你是什么意思?” “是用你那台打字机——你房间里找到的那台打的。” “那是我开始工作时,那家企业送来的。” “是的,可这些信都是随后收到的。所以这就好像,是你自己打了那些信寄给你自己的,不是吗?” “不,不。这是陷害我的一部分伎俩。” 他突然补充道: “除此之外,这些也可能是用同一种打字机打的。” “同一种,并不是用同一台打字机。” 卡斯特先生坚决地重复说: “这是一个阴谋。” “那么,还有那些在壁橱里发现的ABC 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它们,我还以为会是些长统袜呢。” “在第一张安多弗的人名单中,你为什么会勾掉阿谢尔太太的名字呢?” “因为我决定从她开始推销,人总会有开始的嘛。” “是的,正确,人总会有所开始。”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卡斯特先生说,“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可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卡斯特先生无言以对,他在颤抖。 “我可没干过!”他说,“我完全是无辜的!这全都搞错了。为什么,你看那第二场谋杀——贝克斯希尔的那次。我当时正在伊斯特本玩多米诺骨牌。你得承认这一点!” 他的话音洋洋得意。 “是的,”波洛说,他的话音中带着沉思——挺讨好的,“可是要弄错一个日子是挺容易的事,不是吗?而且如果你是个顽强不屈、积极向上的人,像斯特兰奇一样,你是永远也不会考虑出差错的可能性的。你曾说过你会坚持……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那个酒店接待——在你签字的时候,极其容易会写下错误的日期——那时候可能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天晚上我在玩多米诺骨牌。” “你的多米诺骨牌必定玩得很好,我相信。” 卡斯特先生有点慌张。 “我,我——哦,我相信我是。” “那可是种引人入胜的游戏,不是吗?它有许多技巧?” “噢,它挺好玩的——很好玩!我们以前在城市里玩得挺多的,在午餐时间里玩。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聚在一起玩多米诺骨牌,你都会为那种方式感到奇怪。” 他噎住了。 “记得有一个人,因为他对我讲过的一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我们只是在一起喝了杯咖啡,聊了聊天,并开始玩多米诺骨牌。哦,在随后的二十分钟内,我感到我一辈子都会了解那个人。” “他对你讲了些什么?”波洛问道。 卡斯特脸色阴沉下来。 “它使得我有了一个转变——肮脏的转变。他说你的命运写在你自己的手中。他给我看了他的手,那些纹络表明他曾有两次差点溺水死亡——可他两次都死里逃生。随后,他看了我的手相,告诉我一些可笑的事情。他说我死前会成为英格兰最著名的人之一,说整个国家都会谈论我,可他说——他说……” 卡斯特先生垮掉了——说话支支吾吾…… “是吗?” 波洛的瞪眼包含了一种平静的磁力。卡斯特先生看看他,看看别处,随后又回来看他,就像是一个神魂颠倒的兔子。 “他说——他说,那看起来好像我会死得很壮烈,他笑着说:‘看起来好像你会死在绞刑台上。’随后他大笑起来,说这只是他的玩笑……” 他突然沉默,他的眼睛离开波洛的脸——它们飘来飘去…… “我的头——我的头令我痛苦异常……有时候头痛真是残酷的事。而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 他跨了下来。 “可你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说,“你干了那些谋杀案?” 卡斯特先生抬头看,他的一瞥相当简单和直接。所有的抗拒都离他而去,他看上去异常平和。 “是的,”他说,“我知道。” “可——我是对的,不是吗?——你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干那些事?” 卡斯特先生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知道。” ------------------ 第三十四章 波洛的案情分析 我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坐着,倾听着波洛对本案的最终分析。 “案发以来,”他说道,“我一直在为本案的起因感到困惑。黑斯廷斯有一天对我说,本案已经结束。我回答说,本案元凶就是那个家伙!这个迷案并不是谋杀案之迷,而是ABC之迷?为什么会发现有必要干这些谋杀案,他为何又要挑选我作为对手呢? “我们不用多说,那个家伙精神失常。如果说一个人做疯狂的事情是因为他是个疯子,这是毫不明智和愚蠢的认识。一个疯子在他的行为之中,如同正常人一样,是符合逻辑和富有理智的——这主要是依据他那偏执的观点。比如说,有一个人浑身上下除了一块遮羞布外什么也不穿,还要坚持外出,他的行为看起来是怪异绝顶。可是你一旦明白,这个人非常强烈地认定自己就是圣雄甘地,那么他的行为就完全是理智和合乎逻辑的。 “在本案中,有必要考虑一种智能。这种智能正是这样组成的,干四起或更多的谋杀案并且事先写信向赫尔克里·波洛声明,这种智能认为这样做是符合逻辑和理智的。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将告诉你们,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我确实是挺沮丧的,可在片刻之间,我看到这封信当中必定有什么事大错特错了。” “你所言极是。”富兰克林·克拉克冷冰冰地说。 “是的,可在一开始,我就犯了一大错。我允许自己的感觉——我对那封信的强烈感觉——只是一种纯粹的印象而已。我把那封信当成了一种直觉。在一个全面、理性的头脑当中,是不会有直觉这样的事物存在的,它仅仅是一种受到启发的猜想!当然,你可以进行猜想——而猜想就会有对有错。如果它是对的话,你就可以称之为直觉。如果它是错的话,你通常不会再谈到它。可是经常被称作是直觉的事物,其实是一种以逻辑推理结论或经验为基础的印象。当内行人感到一幅画、一件家具或是支票上的签名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他其实是把这种感觉建立在许多细小的迹象和细节之上的。他毫无理由探究细枝末节——他的经验会排除掉这种做法——最终的结局是留下确切印象,这种印象表明会有错误之处。可这并不是一种猜想,是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的印象。 “Eh bien(法文,意为:好吧。——译注),我承认,对于第一封信,我并没有以应有的方式来考虑它。它使我极端的焦虑不安,警方则认为这是个恶作剧。我自己是谨慎以待,确信如信中所言,将会有一场谋杀案在安多弗发生。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确实有一场谋杀案发生了。 “就像我充分认识到的,还没有办法来识别干那件事的人是谁。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尝试着去理解是什么样的人干的。 “我也了解某些迹象。那封信——那种犯罪的方式——被谋害的人。我必须发现的是:犯罪动机,写信的动机。” “是为了公众影响。”克拉克建议道。 “肯定有一种自卑情结。”托拉·格雷补充道。 “当然,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为什么会是我呢?为什么是赫尔克里·波洛?如果把信寄给苏格兰场,保证可以获得更大的公众影响。寄给报社也会有更大的影响,报社可能不会把第一封信刊登出来,但是第二场谋杀案发生的时候,ABC 便可以确保所有的新闻界能提供的公众影响。然后,为什么会针对赫尔克里·波洛呢?这当中是否是因为有什么个人原因呢?在信中倒是分辨得出,有一点对外国人的轻微的仇视——可用来解释这个事件,但这还不足已令我感到满意。 “随后,第二封信到达——接着便是贝克斯希尔的贝蒂·巴纳德谋杀案。现在已变得很清楚了(这也是我早就怀疑的),这些谋杀案是用一个字母顺序的计划来进行的,可是,对每个人来说,这个事实看来已成定形,却使留在我心目中主要的问题一成不变。ABC 有什么必要来干这些谋杀案呢?” 梅根·巴纳德在座位中激动起来。 “这样的事难道不像是——是一种血腥的贪婪?”她说道。 波洛转身朝向她。 “你说得不错,小姐。确实有这件事,那种杀人的欲望,这不太符合本案的实质。一个充满杀人欲望的杀人狂通常会想要杀死尽可能多的受害人,这是种周而复始的渴望。这样的凶手的强烈愿望便是藏匿起他的踪迹——而不是加以宣扬。当我们对四个被选中的受害人进行考虑——或者说,至少他们当中的三个人(因为我对唐斯先生和厄斯菲尔德先生了解甚少),如果他挑选了这些人,凶手可以杀死他们后而不引起任何怀疑。弗朗兹·阿谢尔,唐纳德·弗雷泽或梅根·巴纳德,还可能是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那些证据。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个不知名的杀人凶手!那么,为什么凶手会感到有必要把注意力引向自身呢?有必要在每具尸体上留下一本ABC 铁路指南书吗?那是种强迫的做法吗?是不是有什么与铁路指南相关的情结? “我发现,要探究凶手的心理是挺不可思议的。那肯定不能算是宽宏大量!是不是把一种对犯罪责任的恐惧强加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尽管我无法解答那个主要的问题,我倒确实感觉到从凶手那里了解到某些情况。” “比如说是什么情况?”弗雷泽问。 “首先呢——是他有一种平面状的心理。他的罪案以字母顺序的递进来进行排列——那么对他而言,这显然很重要。在另一方面,他对受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品味——阿谢尔太太,贝蒂·巴纳德,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甚大。没有性别情结——也没有特定的年龄情结。对我而言,那是个相当奇怪的现象。如果一个人不加区别地杀人,这通常是因为他要根除掉那些挡住他去路或惹他恼火的人。可是字母顺序的递进表明,在这里情况可不是这样。另一种类型的凶手通常会挑选某一类特定的受害人——几乎总会是异性。ABC 的程序当中有些偶然性,这在我看来与字母顺序的选择格格不入。 “我允许自己做一个小小的推理。ABC 的选择使我想起我称之为‘铁路迷’的人,这在男人当中比女人更为普遍,男孩子要比女孩子更喜欢铁路。同样,在某些方面,这也可能是思维未完全定形的一种迹象。‘男孩’的动机仍然是占主导地位的。” “贝蒂·巴纳德的死亡和它的方式令我获得了其他方面的启发。它死亡的方式尤其令人浮想联翩(对不起,弗雷泽先生。)。首先,她是被人用自己的腰带勒死的——那么杀害她的人肯定同她有着友好或亲密的关系。当我了解她性格当中的某些方面时,我的心中就生成一幅图像。 “贝蒂·巴纳德是个爱调情卖俏的人,她喜欢让风度翩翩的男士来注意她。因此,ABC 为了要说服她跟他外出,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吸引力——即性别的吸引力。他必须有办法,如同你们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去‘结识异性’。他要能够与女人一拍即合!我设想海滩上的场景是这样的:那男人恭维她的腰带,她便解下来,他玩耍一般地把腰带缠绕在她的脖子上——也许会说‘我要勒死你’。一切都是在打打闹闹之中,她咯咯地笑——而他则拉紧——” 唐纳德·弗雷泽跳将起来,他脸色发青。 “波洛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 波洛做了个手势。 “我已讲完,已结束了。我们再接着谈下一场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的谋杀案。在这里凶手又回复到他的第一种手法——猛击头部。这是相同的字母情结——可有一个事实令我担心,凶手应该以某种特定的顺序来挑选这些城镇,以保持一致。 “如果安多弗是A 目录下的第155个名字,那么B 谋杀案也应该是B 目录的第155个——或156个,然后C 谋杀案则是第157个。在这里,这些城镇是随机进行挑选的。” “在这个问题上,难道不是因为你有失偏颇,波洛?”我提议道。“你自己通常是挺有条理的,这对你来说几乎是种弊病。” “不,这可不是弊病!Quelle idee (法文,意为:什么观点。——译注)!可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可能是有点过分紧张了。Passons (法文,此处意为:先不谈这个。——译注)! “彻斯顿谋杀案给我的帮助极少,我们一点运气也没有。由于那封信误入歧途,因而我们无法做什么准备。 “可凶手在宣称D谋杀案的时候,我们已形成了一种相当艰巨的防御体系。ABC 已不能再寄希望于侥幸地干谋杀案,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还好,那时候我刚好才考虑到长统袜的线索。很显然,有一个推销长统袜的人曾在每一个犯罪现场或附近地区出现,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因为,那个推销袜子的人就必定是凶手。我要说,对那个人的描述,就像格雷小姐对我所说的话,并不符合我自己对那个勒死贝蒂·巴纳德的人的印象。 “我会迅速地越过以下几个步骤。第四场谋杀案最终发生了——那个名叫厄斯菲尔德的人被谋杀——这看起来,像是与那个叫唐斯的弄错了,他倒也差不多是同等身材,在电影院里两人也相邻而坐。 “而现在,高潮终于来临。ABC 事与愿违,他被识别——遭到逮捕——最终束手就擒。 “这件案子,正好是黑斯廷斯所说的那样,就此结束。 “对公众而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那家伙已在狱中,他最终的下场无疑会像布罗德莫尔。从此不会再有更多的谋杀案,他将消亡!一切都终止!安息吧。 “可是,对我来说,情况绝对不会是这样的!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一点也不知道原因何在。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挺伤脑筋的事实,在贝克斯希尔谋杀案案发当晚,那个卡斯特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这也一直令我烦恼不已。”富兰克林·克拉克说道。 “是的,它让人烦恼。那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确实有点像是真的。但它也可能不是真的,除非——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推测。 “请设想,朋友们,卡斯特确实干过三件谋杀——A 案、C 案和D 案——他并没有干B 案。” “波洛先生,该不是——” 波洛看了一眼梅根·巴纳德,使她平静下来。 “请保持安静,小姐。我是主张真相的。我是!我要排除谎言。请设想,我说过,ABC 并没有干第二件凶杀案。要记住,它是在二十五日凌晨的时间里发生的——那天他早已来到犯罪地点。我们要设想,有没有人会抢先一步呢?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会做些什么呢?进行第二场谋杀,或是潜伏起来,并且把第一场谋杀案当作一种血腥的礼物接纳下来?” “波洛先生,”梅根说道,“这真是异想天开的念头!所有的谋杀案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他并没有理睬她,继续沉着地说下去: “这样的假设足以解释一个事实——亚历山大·波拿帕特·卡斯特的个性(他同任何一个姑娘都无法一见如故)与杀害贝蒂·巴纳德的凶手所有的个性之间的差异。在此以前,那个可能的凶手已经利用了其他所发生的凶案,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比如,肢解恶魔杰克的所有罪案也并不全部都是由他干的。到目前为止,情况一切顺利。 “可是,我随后便碰到了一个确定的难题。 “直到巴纳德谋杀案发生的时候,还没有关于ABC 的任何消息被公开过。安多弗谋杀案只是引起了极少量的关注。关于那本打开的铁路指南书事件,新闻界甚至都没有提到。于是,紧接下来的情况是,杀害贝蒂·巴纳德的那个人必定了解某些事实,这些情况只有少数人才知道——我自己、警方和阿谢尔太太的某些亲戚和邻居们。 “从那方面的调查来看,使我处于非常茫然的境地。” 那些望着他的脸也同样地茫然不知所措,充满困惑。 唐纳德·弗雷泽若有所思地说道: “总而言之,警察也是些人嘛。他们是些外表顺眼的人——” 他停住口,询问地看着波洛。 波洛轻微地摇头。 “不,可没那么简单。我告诉你还有第二种假设。 “假设卡斯特不对杀害贝蒂·巴纳德一事负责,假设有其他人杀害了她,其他人是否也可能对其他的谋杀案负责呢?” “可那样子是说不通的。”克拉克说道。 “说不通吗?我一开始就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来对收到的那些信件进行检查。我从一开头就感到,它们中有些事情搞错了——就像一个研究画的专家能懂得某幅画有问题一样…… “我并没有停止下来就设想到,这些信件的问题在于,写信的人是个疯子这一事实。 “现在,我对它们再次进行了检查——这一次我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它们的问题是这样一个事实,写信的人是一个正常人。”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叫道。 “是的,这千真万确!这些信件搞错了,就像一幅画会有问题一样——因为它们全都是伪造的。它们假装是个疯子所写——是个杀人狂所写,可事实上,它们才不是那个样子。” “这毫无意义。”富兰克林·克拉克重复道。 “Mais si(法文,意为:不是这么回事。——译注)!人必须要进行推论——要反省。写这样的信会有些什么目的呢?是为了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信人身上,是为了要把注意力引向谋杀案!Ev verite(法文,意为:事实上。——译注),这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多大意义。然后我看到新线索,它是为了把注意力集中到几个谋杀案上——集中到一群谋杀案上……难道你们那位伟大的莎士比亚没说过‘见树不见林’吗?” 我并没有纠正波洛对文学的记忆。我只是在试图了解他的观点,似乎若有所得。他继续说道: “你什么时候能注意到针这样细微物体?当它在针插中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能注意到一件单独的谋杀案的细节情况?当它是一系列谋杀案的其中一件的时候。 “我必须去对付一个绝顶聪明、足智多谋的凶手——他不顾一切,胆大妄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它不是卡斯特先生!他可能从来都干不成这些谋杀案!不,我必须要去应付一类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带着小孩子脾气的人(有学校男生般的信件和铁路指南为证),一个对女人富有吸引力的男人,和一个残酷漠视生命的人,一个在其中一场谋杀案当中是个显要的人物的人! “请考虑,当一个男人或女人被杀害时,警方都会问些什么问题呢?是机会。最案发生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哪里?是动机。从这些死者的死亡当中,谁将能获得利益?如果动机和机会都相当明显,一个可能的凶手会做些什么呢?是会伪造不在现场的证据——也就是,以某种方式篡改一下时间吗?可那总是种危险的做法。我们的凶手想到了一种更难以置信的防卫办法。他创造一个杀人凶手。 “我现在已对这么多起谋杀案进行了回顾,以发现可能有罪的人。安多弗谋杀案?那起谋杀案中,最受嫌疑的人是弗朗兹·阿谢尔,可是我无法想象的是,阿谢尔能够发明和实施这样一个设计精美的计划,我也无法理解他能策划一件有预谋的凶杀案。贝克斯希尔谋杀案?唐纳德·弗雷泽挺有可能,他有头脑和能力,并且他的思维运转井井有条。可他杀死心上人的动机只可能是出于嫉妒——而嫉妒并不会倾向于预谋。我还了解到,他在八月初就休了假,这表明他不太可能与彻斯顿谋杀案有瓜葛。我们再来谈谈下一场彻斯顿案——我们立即会处于理由极其充足的地位。 “卡迈克尔·克拉克就爵士是个巨富。谁将会继承他的钱财?他的妻子正病入膏肓,她要活着才能享有财产,随后,这些遗产会属于他的兄弟富兰克林·卡拉克。” 波洛慢慢地环视,直到他与富兰克林·卡拉克的眼神碰在一起。 “我随即相当确信。那个在我心灵深处已经了解了很长时间的人,恰好正是我曾经当作一个正常人来了解的那个人。ABC 和富兰克林·卡拉克正是同一个人!那种胆大妄为的冒险性格,四处漫游的生活,那种对英格兰的偏爱,已经非常微弱地表现出对外国人的藐视。富有吸引力的轻快大方的风度——在没有什么更能使他轻而易举地在餐厅门口约上那个姑娘。那种富有条理的平面状思维——他有一天在这里列出一个单子,勾掉以ABC 打头的标题——最后,是那种男孩子的思维——曾被克拉克女勋爵所提到过,甚至表露出他读小说的品味——我已弄清楚图书馆里有一本名叫《铁路男孩》的书,是由E.耐斯比特写的。我自己便不再有任何怀疑,那个ABC,那个写信并进行那些谋杀案的人,就是富兰克林·卡拉克。” 克拉克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 “真是富有创意!那我们那位卡斯特朋友,双手鲜红地被抓住,又该作什么解释呢?他衣服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还有他藏在住处的那把刀?他可能会否认他干了那些谋杀案——”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你错了,他对这些供认不讳。” “什么?”克拉克看上去相当震惊。 “哦,是的,”波洛温和地说,“我一开口跟他说话,就已明白卡斯特认定自己有罪。” “那甚至连这些都没能使波洛先生满意?”克拉克说。 “不。因为我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是有罪!他既没有胆量,也不够勇敢——我还要说,他没有策划的头脑!我一直都很清楚凶手的双重性格。现在我知道这种性格存在于那个方面。案件涉及两个人——真正的凶手,狡诈、足智多谋、胆大妄为——而那个假的凶手,愚蠢、犹豫不决、容易受到影响。 “容易受影响——在这个词汇当中,正好有卡斯特先生之迷!克拉克先生,策划这个系列谋杀案以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一个单独的谋杀案中分散出来,这对你来说还不够。你必须要有一个作掩护的人。 “我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在一件咖啡店碰到这个古怪的人,他有着招人眼目的基督教姓名,于是你的脑中就第一次产生了这个念头。当时,你的头脑当中正在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谋害你哥哥的许多计划。” “真的吗?那为什么呢?” “因为你很是为将来感到惊慌。我不知道你是否已意识到,克拉克先生,可是当你给我看你哥哥写给你的那封信时,你使我对这件事有了更好的了解。在信中,他非常清晰地表示出了他对托拉·格雷的爱慕和专注。他的态度也可能是父亲般的关爱——或者他也愿意这样考虑。不管怎样,真正的危险是,在你嫂子死后,他可能会因为孤独无聊而转向这个美丽的姑娘,以获取同情和安慰,而最后,就像很多老年人都发生过的那样,他可能会同她结婚。由于你对格雷小姐的了解,你的恐惧与日俱增。我试想,你挺擅长于评判性格,尽管有点随意。你判断到,不管正确与否,格雷小姐是那种‘正在改变中’的年轻女子。她某一天可能会成为克拉克女勋爵,对此你丝毫不感到怀疑。你的哥哥是个极其健康的人,他精力充沛。他们可能会有小孩,而你继承遗产的机会就会减少到微乎其微。 “我认为,实质上,你的一生都是一个满怀失望的人。你像滚石一样四处游逛,根本聚集不了什么财产。你也相当嫉妒你哥哥的财产。 “我在重复我的话,你脑中正反复考虑那些计划时,你与卡斯特先生的碰面使你有了一个主意。他那夸张的基督教姓名,他对癫痫病发作和头疼的描述,他那种浑身上下唯唯诺诺、低小卑微的模样,恰好是你所想要的工具,这打动了你。整个字母计划开始在你的头脑中涌现——卡斯特的姓名简称——你哥哥的姓以C开头和他住在彻斯顿的事实,使这个计划的核心内容。你甚至都提出了卡斯特可能的结局——尽管你很难期望这个建议能够如愿以偿。 “你所作的安排相当出色。你以卡斯特的名义写信,还把一大批袜子寄送给他,你自己则寄去一些ABC书,看上去像是相同的包裹。你写信给他——是一封打字机打印的信,声称同一家企业会向他提供一份优厚的薪水和佣金。你的计划事先经过了如此的精心策划,你把所有的信件都打印完,随后在寄发出去,然后你把打完信件的那架打字机再交给他。 “你现在必须要找到两个受害人,他们的姓名必须要分别以A 和B 开头,他们也要住在地名以相同字母开头的地方。 “你偶然选择安多弗作为一个可能的地点,你去那里进行预先侦察,这使你得以挑选阿谢尔太太的小店作为第一场谋杀案的地点。她的姓名很清楚地写在门上,而你也恰好发现她往往是一个人呆在店里。她的谋杀案需要勇气、胆量和理所当然的运气。 “这与字母B,你就必须改变一下策略。可以想见,商店的单身女子可能已经获得警告。我可以想象到,你经常性地去光顾一些餐厅和茶室,与那里的姑娘们逗乐打趣,并发现有谁的姓名正好是以那个字母开头的,发现谁正好符合你的目的。 “贝蒂·巴纳德正是你在寻找的那种姑娘。你带她出去了一两次,向她解释你是一个已婚男人,外出游览要进行得秘密一点。 “然后,你的预先计划已经完成,你开始实施!你把那张安多弗的名单寄给卡斯特,指令他于某一天到那里去,而你把第一封信寄给了我。 “在指定的那一天,你去安多弗——杀死了阿谢尔太太——你的计划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第一场谋杀案就成功地完成了。 “第二场谋杀案,你再谋杀是很有戒心,实际上,是在前一天干的。我相当确信,贝蒂·巴纳德是在七月二十四日午夜之前被杀害的。 “我们现在看第三场谋杀案——这才是重要的,实际上,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才是真正的谋杀案。 “在这里,黑斯廷斯应该得到极大的表扬,他对没人注意到的现象作出了很简单却明晰的评判。 “他建议道,那第三封信是故意绕了弯路的! “他的判断正确无误!…… “在那个简单的事实当中,有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这些信要首先寄给赫尔克里·波洛,寄给一个私人侦探,而不是警方呢? “我曾经错误地以为有什么个人原因。 “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些信之所以寄给我,是因为在你的计划当中有一条是其中的一封信必须写错地址并绕弯子——可你无法使寄给苏格兰场的犯罪调查科的信去绕弯子!它必须是个私人地址。你于是选择了我,因为我是个为人熟知的人物,并且一定会把这些信件交给警方——还有,在你那个相当偏见的头脑之中,你喜欢去嘲弄一个外国人。 “你非常清晰地在信封上写好地址——白港——白马,这是很自然的笔误。只有黑斯廷斯非常地敏锐,他对一些细微的假象不加理睬而去直接关注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这封信是故意绕了个圈子的!只有当谋杀案已经安然完成以后,警察们才会去巡查。你哥哥的晚间散步使你有机可乘,而ABC案的恐惧已成功地占据了大众的心理,你可能有罪的事实却从未让任何人发觉。 “你哥哥死后,当然,你的目的已经实现。你再没有愿望进行更多的谋杀。另一方面,如果谋杀案毫无缘由地终止,有可能会有人开始对真相产生怀疑。 “卡斯特先生,你的那个遮掩物,由于他外表难以引人注目,很成功地做到了掩人耳目,以至于到那时为止,没有人注意到有同一个人出现在三场谋杀案的现场附近地区!令你恼火的是,甚至连他到过库姆比赛德的情况都没有人提到。格雷小姐的头脑当中已经完全没有这件事。 “你仍像往常一样大胆,你决定再进行一场谋杀,可这一次案件的总既要得到很好的宣扬。 “你于是挑选唐克斯特作为行动的地点。 “你的计划非常简单。你自己很自然会到犯罪现场去。卡斯特先生会得到他的企业的指令去唐克斯特。你的计划是要跟踪他以获取机会。事情都在顺利地进行着。卡斯特先生去了一家电影院,那倒是简单不过。你坐在离他几个座位之外。当他起身离开时,你也一样。你假装步履蹒跚,把身体倾斜并用刀刺死了前排那个正打瞌睡的人,把那本ABC 滑到他的脚边,在黑暗的通道中故意撞上卡斯特先生,在他的袖子上擦了擦刀,把刀又放进了他的口袋中。 “你根本用不着费心去寻找一个以D 作为姓名开头的人。任何人都可以!你认为——这也相当准确——这会被认为是一种失误。在座位不远的观众当中肯定有以D 为姓名开头的人、肯定会有人认为他才是那个注定要成为受害人的人。 “而现在,我的朋友,我们从那个假ABC的角度来考虑这个案子——从卡斯特先生的角度来考虑。 “安多弗谋杀案对他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贝克斯希尔谋杀案则使他感到震惊和奇怪——为什么,那个时间他自己刚好在那里!随后是彻斯顿的罪案和报纸的大肆宣扬。他在安多弗的时候那里有一件ABC 谋杀案,在贝克斯希尔的时候有一件ABC 谋杀案,而现在又有另一件就在附近……三件案子发生的时候,他正好都在现场。饱受癫痫困扰的人通常会有记忆的空白,会记不起他们做过些什么事情……要记住卡斯特是个紧张兮兮、高度神经过敏的人物,而且极其容易受到影响。 “然后他收到了去唐克斯特的指令。 “唐克斯特!下一场ABC 案将会发生在唐克斯特。他肯定也感到这仿佛就是命运的安排。他丧失了勇气,以为他的房东太太在怀疑他,于是就告诉她说是要去切尔滕纳姆。 “他到唐克斯特去,因为这是他的任务。下午他去了一家电影院。他很可能在那里打了一两分钟瞌睡。 “当他返回到旅馆的时候,他发现了他衣服袖口上有血迹,口袋中有一把带着血渍的刀。我们可以想象他的感觉,他所有模糊的预兆都变得确定无疑。 “他——他自己——就是那个凶手!他想起他的头痛——他记忆的顿失。他很确信这个真相——他,亚历山大·波拿帕特·卡斯特是一个杀人狂。 “他随后的行为是一个被围剿的野兽的行为。他回到伦敦的住所。在那里他很安全——这大家都知道。他们会以为他去了切尔滕纳姆。他还带着那把刀——这么做当然极其愚蠢。他把刀藏在衣帽架里。 “然后,有一天,他得到警告,说是警察要来了。一切都完了!他们都知道了! “那头被围剿的野兽开始最后的逃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安多弗——我想,去看一看那个罪案发生的地方,这真是种病态的欲望——那个他曾经干过的罪案,尽管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身上分文皆无——精疲力尽……他的脚自愿地把他领向了警察局。 “可即便是一头被抓获的野兽,他也会挣扎不休。卡斯特先生完全相信他制造了这些谋杀案,可他仍然坚决地认定自己无罪。他绝望地坚持第二场谋杀案使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至少那不该算在他的头上。 “正如我所讲过的,当我看到他的时候,立刻就知道他并不是那个凶手,而我的名字对他而言一文不值。我也知道,他自认为就是那个凶手。 “在他向我供认他的罪行之后,我更强烈的确知,我自己的推论是对的。” “你的推论,”富兰克林·克拉克说,“真是荒谬。” 波洛摇了摇头。 “不,克拉克先生。由于没人怀疑你,你已经安然无事。一旦你遭到怀疑,要获得证据就相当容易。” “什么证据?” “是的,我在库姆比赛德的一个壁橱里发现了你在安多弗和彻斯顿谋杀案中使用过的棍子。那是个普通的棍子,带着一个厚实的把柄头,其中的一段木头被替换了,灌进了铅。你的相片也从好几张相片中被两个人识别,他们看见你离开电影院,而那时你应该是在赛马场。有一天你在贝克斯希尔也被米莉·希格利和‘绯红色跑步者’旅店的一个姑娘认出,你在案发当晚曾经带贝蒂·巴纳德去那里吃过饭。最后——那可是最最混蛋的事情——是你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应该警惕的地方,你在卡斯特先生的打字机上留下了一个指纹——那架打字机,如果你真是清白无辜,你从来就不该碰过。” 克拉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道: “Rouge,impair,manque(法文,意为:红色,奇数,输了。——译注)!——你赢了,波洛先生!可这事值得尝试!” 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快速从口袋中掏出一支自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头。 我发出一声喊叫,不自觉地畏然退缩,等待着枪声响起。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扳机毫无危害地响了一下。 克拉克惊奇地瞪着眼睛看,发出一声诅咒。 “不,克拉克先生,”波洛说,“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今天换了个新的男仆——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个顺手牵羊的偷窃专家。他从你的口袋中偷出手枪卸下子弹,然后又放回去,而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你这个十足的外国狂徒!”克拉克叫道,因狂怒而脸色发紫。 “是的,是的,那就是你所感觉的。不,克拉克先生,你不会死得太容易。你告诉卡斯特先生,你曾经差一点就溺水而死。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你注定会有另外一种命运的。” “你——”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脸变得铁青,威胁般地紧握拳头。 两个苏格兰场的侦探从隔壁房间出来,其中的一位是克罗姆,他走向前,说出了由来已久的套话:“我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他已经说的够多的了,”波洛说道。他又向克拉克补充说:“你塞满了偏执的优越感,可我自己则认为你的罪行一点也不像是个英国式的案件——不够光明正大——不够公平——” ------------------ 第三十五章 结局 当门在富兰克林·克拉克身后关上时,我歇斯底里地笑了出来——我很抱歉作这样的叙述。 波洛看着我,带着些许的惊诧。 “这是因为你跟他说他的罪行并不公平。”我喘着气说道。 “这挺正确的。这使人感到厌恶——倒不是出于谋害自己的兄弟,而是宣判一个令人遗憾的家伙要过地狱般生活的残酷性。要抓住狐狸,把它关进笼子里,再也不让他跑掉!那可不是种公平的游戏!” 梅根·巴纳德深深地叹气。 “我无法相信这件事——我无法。这是真的吗?” “是的,小姐。恶梦已经过去。” 她看着他,脸色渐深。 波洛转向弗雷泽。 “梅根小姐一直都有一种担心,害怕第二场谋杀案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