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到伊利俄姆来,我正坐在那卒古老、宽大的房子里,想着我的一切全完了……”她谈起在父亲死后那孤寂难熬的日日夜夜。只有我和小牛顿,还有那套古老、宽大的别墅。弗兰克失踪了。鬼魂在屋里肆意恣闹,其喧恼声之大、吵闹之烈,大于牛顿和我说话声音的十倍。我愿意以全部生命照顾父亲,开车送他上班,接他下班,天冷了给他空戴暖和,天热了给他脱衣减服,照顾他吃饭,给他付帐单。突然之间,我变得无事可做了。我从来没有什么好朋友,除了小牛顿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分忧解愁。” 她又接着说:“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哈里森·康纳斯站在那里,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他走了进来,我们谈到父亲临终时候的情况和往昔的事情。” 安吉拉现在几乎哭出来了。 “两星期后,我们就结婚了。”第五十四章 菲利普·卡斯尔的手稿 共产主义者,纳粹分子,保皇主义者,伞兵,逃避服兵役者。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由于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已归弗兰克所有,我变得益发没精打采,又开始读菲利普·卡斯尔的手稿。 我从索引查了一下“蒙扎诺,蒙娜·阿蒙斯”这一章,索引上写着“见阿蒙斯·蒙娜”。 于是我找到“阿蒙斯·蒙娜”这条索引,发现可资参考的材料几乎和我在蒙扎诺“爸爸”本人的名字后面的资料的页数一样多。 而在“阿蒙斯·蒙娜”后面是“阿蒙斯·内斯特”。因此我翻到讲内斯特的那几页,才知道他是蒙娜的父亲,本地出生的芬兰人,是位建筑师。 内斯特·阿蒙斯曾被俄国人俘虏,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德国人释放了。他的解放者并没有送他回家,而是强迫他在一个派往南斯拉夫与游击队作战的德国工程部队中服务。他先后被塞尔维亚游击队、保皇主义者的塞尔维亚游击队和攻打保皇主义游击队的共产党的游击队俘虏过。空袭共产党的意大利伞兵释放了他,把他送到意大利。 意大利人叫他为西西里设计防御工事。他在西西里扉了一只小渔船,逃到了中立的葡萄牙。 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美国的逃避兵役者朱利安·卡斯尔。 卡斯尔得知阿蒙斯是一个建筑师之后,就请他和他一起到山洛伦佐岛上来帮他设计一所设在森林中的医院“希望与同情之家”。 阿蒙斯接受了这一邀请。他设计了这所医院。他和一个本地妇女西丽姬结了婚,在自己美丽的女儿降生之后,就死了。第五十五章 永远不要给自己的书做索引 这一索引对阿蒙斯·蒙娜的生活做了令人头错目眩的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其中主要反映了各种强加在她身上的矛盾力量和她对此做出的惊慌的反应。 索引上写着:“阿蒙斯·蒙娜:蒙扎诺为提高本人声望,收她为养女,194-199页、216页n;在‘希望与屿之家’的院内度过的童年,63-81页;与菲·卡斯尔两小无猜的爱情故事,72页f;其父之死,89页ff;其母之死,92页f;无所适从地充当全国性爱象征,80页、95页f,166页n、209页、247页n、400页-406页、566页n、678页;与菲·卡斯尔订婚,193页;本质的天真朴素,67-71页、80页、95页f、116页n、209页、274页n、400-406页、566页、678页;与博克侬生活在一起,92-98页、196-197页、316页、477页n、501页、507页、555页n、689页、718页、799页、800页、841页、846页ff、908页n、971页、974页;有关她的诗,89页、92页、193页;回到蒙扎诺身边,199页;回到博克侬身边,197页;从博克侬处逃走,199页;从蒙扎诺处逃走,197页;试图使自己变丑以便不再做岛人的性爱象征,90页、95页f、166页、209页、247页n、400-406页、566页n、678页;做博克侬的学生,63-80页;给美国写信,1200页;木琴演奏大师,71页。 我把这个索引条止拿给明顿夫妇看,问他们是否以为这个索引本身就是篇使人陶醉的传记,一个若即离的爱之女神的传记。出乎意外,我竟得到一个非常内行的回答。这种出人意料之事在生活中时常发生。原来克莱尔·明屯曾经有一段时间做过职业索引家。我以前还没有听说过有那么一种职业呢。 她告诉我她曾经以做索引工作赚来的钱供她丈夫念完了大学,这项工作工资是主高的,而且很少有人能把索引做得很好。她说只有最不熟练的作家才给自己的书做索引呢。我问她对菲利普·卡斯尔做的索引怎么看。 “取悦于作者而侮辱了读者,”她说。她以一个专家的精明而亲切的态度说:“一个带连字符号的词:‘自我—纵容’我每看到一个作家给他自己的作品做的索引,我就感到难为情。” “难为情?” 她告诉我说,“作家为自己的作品做索引不过是一种泄露天机的勾当。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厚颜无耻的展览。“ 她丈夫说:“她能从索引中看出人的性格。” “哦?”我说:“你能说说菲利普·卡斯尔是怎么样的人么?” 她莞尔一笑。“这些对生人不好说。” “对不起。” “他显然是爱这个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她说。 “我想,山洛伦佐的每一个男人者钟情于她。” 她说:“他对他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我有礼貌地怂恿她说:“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如此。“ “他总是摇摆不定。“ 我又说:“哪一个又不是这样呢?”我当时还不知道,摇摆不定乃是博克侬教的做人准绳。 “他永远不会娶她。” “为什么不会呢?” “我要说的我全都说了。” “能碰到一位尊重别人私事的索引学家,我感到十分荣幸。” 她说:“永远不要给你自己的书做索引。“ 博克侬告诉我们:一个“都普拉斯”是一个有价值的工具,它可以使人在漫无止境的爱情的隐秘中得到并且发展那些奇怪但却真实的洞察力。明顿夫妇对于的熟练探索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博克侬还告诉我们:一个‘都普拉斯’也是一个甜蜜的、目中无人的小团体。明顿夫妇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明顿大使和我在飞机的过道上相遇,他妻子不在场。他表示我对他妻子从索引洞穴的一切所表现出的敬重态度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您知道为什么卡斯尔虽然爱着那个女孩子,却始终没有和她结婚吗?“他小声问。 “不,先生,我不知道。” “因为他搞同性恋爱,”明顿小声说,“她能从一条索引中发现这个秘密。”第五十六章 自给自足的松鼠笼子 当莱昂内尔·博伊德·约埠逊和厄尔·麦克凯布赤身露体地在山洛伦佐上岸后,看到岛上的居民比他们更加寒伧。山洛伦佐人除疾病之外一无所有。这些疾病他们不但不能治疗,甚至边名称也叫不出来。而约翰逊和麦克凯却有文化、抱负、好奇心、恼怒、傲慢、健康、幽默和丰富的外界知识等这些可以炫耀的财富。 小调中这样写着: “呵,是的,我在这儿发现了 一个令人心酸的民族。 啊!他们没有音乐, 也没有啤酒。 而且,呵,无论在哪里, 只要是他们的栖息之处, 都属于卡斯尔制糖公司。 或是天主教堂所有。” 按照菲利普·卡斯尔的观点,小调中关于山洛伦佐在1922年的财产情况的叙述,是完全真实的。卡斯尔制糖厂是菲利普·卡斯尔的曾祖父建立的。1922年时这个厂拥有岛上全部的可耕地。 年轻的卡斯尔写着:“卡斯尔制糖公司在山洛伦佐的生产从未盈利。但是由于对劳动者不付任何报酬,这空企业居然还能拿出刚够给工头们开薪的钱来,所以一直没有倒闭。 “政府形存实亡。当然在卡尔制糖公司进行占有某些财富或是推选某项政策这种有限活动时,政府还能发挥某种机能。在这些情况下,政府活动的封建开工的头面人物全由卡斯尔制糖公司种植园的园主们组成,他们都是来自外国的白人,拥有强大的武器装备。而他们的打手则由本地慓悍的土人充当,为了得到小小的礼物和些许的特权,他们欣然奉命去杀人,去伤人,去折磨人。此岛就象一个由恶魔掌管的松鼠笼子,人民的精神需要由一小撮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的牧师负责满足。 “1923年被炸毁的山洛伦佐教堂被看做是新世界的人造奇迹之一,”卡斯尔在书中写道。第五十七章 令人不安的梦 麦克凯布下士和约翰逊能够统治山洛伦佐一点也不算是奇迹。许多人都曾征服过岛,均发现它设防很少。理由很简单,聪慧万能的上帝把山洛伦佐变成了一个毫无开发价值的岛屿。 根据报纸记载,赫南多·科特斯是第一个无所收获地征服山洛伦佐的人。科特斯和他的部下在1519年上岸来取淡水,并给该岛命名,宣称它归查理五世皇帝所有,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以后一些探险队先后来寻找过黄金、钻研、橡胶和香料,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不外乎烧死个把异教土人取取乐,便登船溜之大吉了。 卡斯尔在他的书上写道:“当法国于1682年宣布山洛伦佐是法国领土时,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抗议。当荷兰人于1704年宣布山洛伦佐是荷兰领土时,没有一个丹麦人抗议。当英国人于1704年宣布山洛伦佐是英国信封时,没有一个荷兰人抗议。当西班牙人于1720年再次宣布山洛伦佐是西班牙领土时,没有一个英国人抗议。当1786年非洲黑人把一艘英国的贩妈船开到山洛伦佐,随即宣布山洛伦佐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一个有皇帝的王国的时候,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抗议。 “这位皇帝是腾姆—邦姆瓦,他是唯一认为这个岛屿值得保卫的人。腾姆—邦姆瓦是一个躁狂症患者,经他提议,在这个岛的北岸建立了山洛伦佐大教堂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堡垒。目前,这个共和国所谓的总统的私人住宅就在这些堡垒之中。 “这些堡垒从未被攻打过,也没有任何神志正常的人认为它值得一攻,所以它们也从来没有起到任何防御作用。据说,建筑这些堡垒时还死过一千四百个人呢!这一千四百个人中有大约半数据说是由于积极性偏低而被处死的。” 卡斯尔制糖公司于1976年染指山洛伦佐。那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糖业生产日新月异的年头。当时根本没有政府。公司当时考虑糖价那么高,就是把山洛伦佐的粘土和沙土地都开发出来,也还是有利可图的。没有人对他们的行动提出非议。 1922年,当麦克凯布和约翰逊来到此地,并宣布他们是该岛的当家人时,卡斯尔帛糖公司便默默地退出退出该岛,仿佛从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中逃逸。第五十八章 一种不同的暴政 年轻的卡斯尔写道:“山洛伦佐新的秀才至少有一点与众不同:麦克凯布和约翰逊梦想把山洛伦佐建设成一个乌托邦。”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麦克凯布彻底检查、修订了经济和法律制度。” “约翰逊设计了一种新的宗教。” 卡斯尔又引录了一段小调: “我要使所有的东西 看来都有某种意义, 这样我们都能快乐,是的, 而把不安忘记。 我编造谎言, 它们是那样堂皇, 于是我把这些悲惨的世界, 变成一个天堂。” 我正读着,有人拉我的袖子,我抬起头来。 小牛顿·霍尼克正站在我身旁的过道里。他说:“我想你可能还愿意再到酒吧间去喝它几杯。” 我们真干了几杯,喝得醉醺醺的。牛顿谈兴大发,要和我谈谈琴卡,侏儒舞蹈家,他的俄国朋友。他告诉我,他们谈情说爱的小窝就在他父亲的科德角别墅里。他说: “我可能永远也结不了婚,可是至少我已经度过一次蜜月了。” 他讲起他和他的琴卡互相依偎着坐在弗利克斯霍尼克那张陈旧的、面对大海的柳条躺椅上时的甜情蜜意。 琴卡还要为他翩翩起舞。“你想一下,一个女人专为我一个人舞蹈。” “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后悔。” “她使我心碎肠断。我对此极为不满。但是,这是代价啊!在这个世界上只能这样: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他提议为求爱者祝酒,高声说:“为情人们和妻子们干杯!”第五十九章 扎紧安全带 正录我和牛顿、H·洛·克罗斯比及几个陌生人在酒吧间畅饮之时,风尘仆仆已经遥遥在望了。克罗斯比正在谈什么讨厌鬼。他问:“您知道我说的讨厌鬼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我知道这个词儿。可是我就这个词所作的那些愚笨的联想不一定和你的一样啊!” 克罗斯比喝醉了,而醉汉大都认为只要他含情脉脉地谈话,便能做到襟怀坦白。他坦率地并且有感情地谈到了牛顿的身材,在这之前,酒吧里还没有人提出这个话题。 他把一只象火腿似的手搭在牛顿肩膀上说:“我说的讨厌鬼不是像你这样的小人儿。一个人之所以令人讨厌不在于他身材的高矮,而在于他思想的方法。我见过一些比这儿这个小人儿高四倍的人,可他们还是令人憎恶;我也看见过一些小人儿——不是这个小人儿,但老天做证,也是他妈的够小的,但我却把他们称为真正的人。” “谢谢,”牛顿高兴地说,甚至对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可怕的大手连看都没看一眼。我从未见过竟能对这种令人屈辱的生理缺陷如此坦然的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您在谈讨厌鬼,”我对克罗斯比说,希望他把那只沉重的大手从牛顿的肩上拿下来。 “是的,我在说讨厌鬼,”克罗斯比挺起身来。 我说:“可您还没有告诉我们,讨厌鬼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讨厌鬼就是那种自以为是、口若悬河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要争辩一番。如果你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我敢发誓,他马上就要告诉你,你的爱好是不对的。一个讨厌鬼总是千方百计地使你总得自己是个笨蛋。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比你知道得多一点。” “那可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我说。 “有一次我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讨厌鬼,”克罗斯比脸色阴郁地说。 “真的吗?” “我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克罗斯比想起了那个讨厌鬼的言行举动,不禁用手拍打着酒吧间的柜台。“我的老天!”他说,“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呵!”他醉眼朦胧地又看了一下牛顿说:“你上过大学么?” “康奈尔,”牛顿说。 “康奈尔,”克罗斯比高兴得叫了起来,“我的天!我也上过康奈尔。” “他也上过。”牛顿对我点了一下头。 “三位校友都在一架飞机上!”克罗斯比说,于是我们几个象“格兰法龙”一样又热乎了一阵。 这一阵热情刚一平静,克罗斯比问牛顿,他做什么工作。 “跟颜色打交道。” “油漆房屋么?” “画画。” “我不相信竟有这样的事,”克罗斯比说。 这时,空中小姐通知大家说:“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扎紧安全带,我们已到山洛伦佐波利瓦尔的蒙扎诺机场上空了!” “天啊!再他妈的等一会儿,”克罗斯比说,低头看了牛顿一眼,“我忽然想起我以前听说过你的大名。” “我父亲是原子弹之交,”牛顿没有说弗利克斯·霍尼克是若干父亲中的一个,而只说他父亲是原子弹之父。 “是吗?”克罗斯比问。 “就是。”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克罗斯比说。他得努力去回忆一下,“是关于一个舞蹈家的事。”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回座位吧,”牛顿说,神色有点紧张。 “是关于一个俄国舞蹈家的事,”克罗斯比酩酊大醉,根本意识不到把心里想的事情大声说出来有多么不好,“我记得报上发表过一篇社论,好象是说那个舞蹈家是一个间谍。” “先生们,请不要再说了,”乘务员说,“你们必须回到座位上去,扎紧安全带。” 牛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一眼H·洛·克罗斯比,说:“你确实记得那个人是姓霍尼克吗?”为了清除任何误会的可能,他把他的姓拼给克罗斯比听。 “我可能记错了,”H·洛·克罗斯比说。第六十章 一个贫困的国家 从空中鸟瞰,这个岛呈十分规则的长方形。一些耸峭尖厉、毫无用途的岩石从海中刺出,环岛而立。 岛的南端是港市波利瓦尔。 这是该岛唯一的市镇。 这是首都。 波利瓦尔建在一片沼泽之上。蒙扎诺机场跑道伸向海滨。 波立瓦尔的北部群山陡立,怪石嶙峋,簇拥着岛上略为平坦的地方。这条山脉被称为格尔·德·克利斯多山,不过我看它更象猪圈里的一群猪。 波利瓦尔曾几易其名:卡兹玛—卡兹玛、桑塔·玛丽亚、圣路易斯、“圣乔治”,还曾叫过光荣港,现在的名字是约翰逊和麦克凯布于1922年起的,旨在纪念拉丁美洲那位伟大的思想家和英雄西蒙·波利瓦尔。 当约翰逊和麦克凯布初来乍到时,该城只有一些由树枝、洋铁、板条箱和泥巴合成的建筑,且四处腐物成堆,满目酸臭的泥浆、污秽和粘土。 我看到这个城市时,差不多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沿着海滨有一些充充门面的新建筑。 约翰逊和麦克凯布没能把人民从苦难和肮脏中拯救出来。 蒙扎诺“爸爸”也没有。 每一个都注定要失败,因为山洛伦佐就像萨哈拉大沙漠或是北极冰岩一样是块不毛之地。 同时,它的人口密度也是空前绝后的。印度和中国别当别论。每一平方米无法住人的地方有四百五十口人居住。 菲利普·卡斯写道:“在麦克凯布和约翰逊对山洛伦佐进行改组的理想时期,官方曾经宣布国家的全部收将在所有的成年人中平均分配。在第一次试行——也是唯一的一次——分配方案时,人均得六至七元。”第六十一章 一个下士的价值 在蒙扎诺机场的关税办公室,我们所有的行李都要受到检查,我们计划要在山洛伦佐花的钱都要兑换成当地的叫做“下士”的钱币。蒙扎诺“爸爸”坚持一个“下士”价值五角美元。 这间小屋倒是新崭崭的,很干净,只是墙上已经乱七八糟地张贴了许多告示。 其中有一张写着: “任何经查实在山洛伦佐从事博克侬教活动者,以钩刑论处。” 另一张宣传画上画着博克侬的肖像:一位骨瘦如柴的老黑人抽着一支雪茄烟。从画面上看,他联盟、慈祥、优哉悠哉。 在这幅画下面写道:“生擒或打死此人者,均得赏金壹万下士。” 我再一端详那张画,发现下角画着一张博克侬1929年给警察局填写的身份证。复制这个身份证的目的是使搜捕博克侬的人熟悉他的指纹和笔迹。 但是使我感兴趣的是博克侬在1929年填表时所用的一些语言,只要有可能,他便用天苍地老的观点看问题,例如,他经常考虑生命是短促的,而永恒则是长久的这类事情。 在“业余活动”这一栏里他填写:“活着”。 在“主要职业”这一栏里他填写:“死亡”。 另一张告示上写着:“此乃基督教之国家,脚戏属在禁之列,违者处以钩刑。”我开始不懂得这张告示的意思,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博克侬教徒灵魂交融的办法是彼此把脚板对在一起! 由于我还没有读完菲利普·卡斯尔的全书,所以使我百思莫解的是麦克凯布下士的莫逆之交博克侬怎么成了一个逃犯。第六十二章 为什么黑兹尔不害怕 在山洛伦佐下飞机的有七个人:牛顿和安吉拉,明顿大使和他的夫人,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夫人,还有我。纳完关税之后,那儿的人把我们集中起来,带到屋外一个检阅台上。 在那里我们看到一大群缄默无言的人。 大约有五千多山洛伦佐人注视着我们。岛人的肤色呈燕麦片色,个个清癯精瘦,连一个胖子也看看不到。许多人的腿是弯曲的或是浮肿的。 没有一对眼睛是明亮的。 妇女敞胸露怀,干瘪的乳房不堪入目。男人的缠腰布松松垮垮,根本遮不住那些个象爷爷的老时钟上的钟摆似的生死器。 到处是狗,可是都不叫。满眼是孩子,可是都不哭喊。只是不时有人咳嗽几声而已。 军乐队立正站在众人之前,但并不奏乐。 乐队前面站着一名黑人卫兵,他高擎着两面国旗,一面是星条旗,另一面是山洛伦佐国旗。山洛伦佐国旗由一片蓝色大地和一个海军上士的一字形臂章组成。当日无风,两面国旗垂头丧气。 我朦朦胧胧地听到远处什么地方有大锤敲击铜鼓的声音。其实,那只不过是我的灵魂对山洛伦佐国度犹如金石铿锵的热度产生了共鸣而已。 黑兹尔·克罗斯比对她丈夫耳语说:“我真高兴,这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否则,我可真有点害怕呢!” 在我们身后有一架木琴。 木琴上有一个用石榴石和人造金刚石制成的商标。 商标上的字是“蒙娜”。第六十三章 虔诚而自由的人民 在检阅台左边有六架螺旋桨战斗机排成一行。这是美国给山洛伦佐的军事援助。要一架飞机的机身上都用油漆漆着一幅鲜血淋淋的幼稚低俗的图画:一条大蟒死缠着一个魔鬼,鲜血从魔鬼的耳朵、鼻子和嘴里直往外流。一把大叉子从魔鬼的红色手指中滑落下来。 每一架飞机前面都站着一排燕麦片肤色的飞行员,他们也都沉默着。 接着,寂静的上空飘来了低沉恼人的歌声,如同一只蚊子哼哼似的。原来有一惑人海妖徐徐而来。这个海妖就在“爸爸”光滑、黑色的“卡迪拉克牌”轿车上。 轿车在我们面前煞住,轮胎腾起黑烟。 蒙扎诺“爸爸”、他的养女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和弗兰克林·霍尼克从车上下来。 威风凛凛的“爸爸”无精打采地摆了一下手,人群便唱起山洛伦佐国歌。国歌用的是“山中之家”的老调。歌词是莱昂来尔·博伊德·约翰逊,即博克侬1922年写的。 歌词如下: “啊!在我们国土上 生活豪华, 人民象鲨鱼般无所惧怕; 妇女们白壁无瑕, 并且我们永远敢说 我们的孩子万分听话。 山,山洛伦佐! 我们的海岛 多么幸福、丰饶, 我们的敌人胆怯畏缩, 因为他们知道: 在如此虔诚和自由的人民面前,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第六十四章 和平和富裕 唱完歌后,人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 “爸爸”、蒙娜和弗兰克登上了检阅台,一阵小鼓响起,“爸爸”向鼓手指了一下,鼓声即刻停止。 他在军衣上装外斜挂着一个手枪皮套,里面装着一把镀铬的“45”式手枪。他象我的“卡拉斯”中的许多成员那样,是一个龙钟老者,精神萎靡,步履碎而无力。他还是个胖子,不过他身上的脂肪丰在迅速熔化,因为他那朴素的军服已显宽大。他那双青蛙眼的眼珠子是黄色的。他两手打颤。 身着白色军服的弗兰克林·霍尼克少将是“爸爸”的私人警卫。弗兰克腕细肩窄,看来颇象一个没有近习惯时间上床睡觉的孩子。他胸着戴着一枚奖章。 要我注意观察“爸爸”和弗兰克这两个人是比较困难的,这倒不是因为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视线,而是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离不开蒙娜。我如此激动,心旌摇荡,我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关于女人该是如何品貌我做过无数贪婪的、缥缈的梦,画梦中的一切都在蒙娜身实现了。愿上帝对她温暖的、奶油般的灵魂施以仁爱吧!和平和富裕地久天长。 那姑娘——她才十八岁呢——安详的令人销魂。天下之事她似乎无所不知,她降生人世便是为了理解。在《博克侬的书》中提到过她的名字。博克侬曾说,“蒙娜纯洁似玉,白壁无瑕。” 她白色的衣着端庄秀美。 她棕色的小脚上穿着一双平底凉鞋。 她淡黄色的秀发长且柔顺。 她的臀部宛似一架七弦琴。 哦,上帝! 和平和富裕地长天久。 她是山洛伦佐唯一的美女,她是国宝。按照菲利普·卡斯尔观点,“爸爸”收养她是为了使他的苛政和神性合二为一。 木琴被推送到检阅台前面,蒙娜演奏了一番。她奏了一支叫做《黄昏》的曲子。这支歌子完全是用颤音演奏的,忽而高亢,忽而汩汩,接着又高亢起来。 动人的音貌使人记情,美妙的琴声使人陶醉。 随后“爸爸”向我们致欢迎词。第六十五章 在美好的时刻来到了山洛伦佐 “爸爸”是一位自学成才的人。他曾担任过麦克凯布下士的大管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岛。他说的美国英语还算过得去。 我们每个人在检阅台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高音喇叭播送出去。 播送出去的任何东西都急促地掠过人群后那条宽而短的林荫大道,撞到林荫大道尽头的一个三镶嵌玻璃的大楼上,然后又叽哩咕噜地返回。 “爸爸”错把自行车老板认做为美国大使了,他向克罗斯比鞠了一躬,说:“欢迎您来到美国最好的朋友的国度来。在许多地方,美国被误解了,可是在我们这里,大使先生,误解是不会有的。” 克罗斯比说:“总统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国家,我所听到的有关她的每一件事都使我十分振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并不是大使,”克罗斯比说,“我倒希望我是呢!可惜我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商人,”他不无痛苦地指出谁是真正的大使,说:“这儿这位才是那位要人呢!” “啊!”“爸爸”哑然失笑。笑容蓦地又消逝了。不知他身上什么地方阵阵作痛,他抽搐了一下,随后便弯下腰,闭上了眼,集中力量抵御疼痛。 弗兰克·霍尼克走过去无力地、笨拙地扶着他,说:“您身体还行么?” “爸爸”终于直起一点腰来,小声说道:“对不起。”他两眼含泪。他拭去了泪后挺直了身子,又说:“请原谅!” 他一时忘记身体在何处,也不知该干什么了,过了片刻才想了想来。他握住明顿大使的手说:“您在这里就是在朋友中间了。” 明顿轻声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爸爸”说:“这儿都是基督教徒。” “好的。” “爸爸”说:“这儿没有共产党人,他们太害怕钩刑了。” “我想他们是要害怕的,”明顿说。 “爸爸”说:“您来得正是时候,明天是我国历史上最快乐的日子之一。明天是伟大的全国性的节日‘民主烈士百人纪念日’,同时也是霍尼克少将和那位我和我国人民的掌上名珠蒙娜·阿蒙斯·蒙扎诺的订婚日。” 明顿热情地说:“蒙扎诺小姐,我祝您快乐!也祝贺您,霍尼克少将。” 那两个年轻人点致谢。 明顿大使在谈到“民主烈士百人”的时候,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说:“没有一个美国小学生不知道山洛伦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做出的崇高的牺牲。明天是那一百位勇敢的山洛伦佐人的献身日,他们象其他自由战士一样,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光和热。美国总统要我代表他个人参加明天的盛典,并向大海投掷一个花圈,作为美国人民馈赠给山洛伦佐人民的礼物。” “爸爸”说:“风尘仆仆人民十分感谢您和您的总统以及慷慨的美国对他们的关心。若是您在明天的订婚宴会上将一个花圈投入海中,我们将感到万分荣幸。” “爸爸”又请我们端详一下弗兰克和蒙娜,他说:“这两个将养出多么优秀的后代啊!多么高尚的血统!多么俊俏的面容!” 又一阵痛疼向他袭来。 他又闭上眼睛,缩成一团,抵御痛苦。 他等着阵痛过去,可阵痛却不消退。 他在痛苦中仄转身去,面对群众和扩音器。他想对群众做一个手势,但没有做得出来;他想对群众说话,也没有说出来。 后来他终于说出来了:“回家吧!”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回家吧!” 人群如落叶四散而去。 “爸爸”又转向我们,由于阵痛不退,脸都扭歪了…… 他昏倒了。第六十六章 最强有力的东西 他并没有死 不过他看来就跟死了一样,只是那僵硬的身体间或还会骤然抽搐一下。 弗兰克大声申明“爸爸”没有死,他不可能死。他疯也似地喊道,“‘爸爸’!您不能死啊!您不能!” 弗兰克解开“爸爸”的领子和上衣,揉搓他的手腕。“给他输氧!给‘爸爸’输氧!” 战斗机的飞行员们跑来帮助我们。其中有一个想到去找一辆机场上的救护车来。 乐队的护旗队没有接到命令,晃晃悠悠地直立在那里。 我寻找蒙娜,发现她若无其事,安详地站在检阅台的栏杆旁。死亡,假如死亡就要来临的话,也并不会使她动容。 她旁边站着一个飞行员。他并不看她,但是他容光焕发的脸上直冒汗珠,我以为是他离她太近了的缘故。 “爸爸”象是恢复了意识,抬起一只象被捕捉的鸟儿瑟瑟打抖的手指着弗兰克说:“你……” 我们都静默无言,为的是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他的嘴唇颤动着,可是我们只能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 于是有人想起一种看来煞是绝妙的主意——如今回顾起来就颇有点骇人听闻了。有一个人——我想是一个飞行员——从支架上拿下麦克风,放在‘爸爸“咕嘟咕嘟响的嘴边,想要扩大他的声音。 于是死亡的声音和痉挛的音调在新建的楼厦间回荡。 终于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他用粗哑的声音对弗兰克说:“你——弗兰克林·霍尼克——你担任下一届山洛伦佐的总统。科学——你有科学。科学是最强有力的东西。” “爸爸”说:“科学,冰。”他的黄眼珠转了几下,又昏死过去。 我看了看蒙娜。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但是,靠近他的那个飞行员的五官却流露出那种极度紧张、极度兴奋以至有些僵滞的表情,仿佛他在接受国会最高荣誉勋章。 我向下面一看,竟看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景: 蒙娜脱下一只拖鞋来,她褐色的小脚赤裸着。 她就用那只脚揉搓、揉搓、猥亵地揉搓着那个飞行员穿着靴子的的脚面。第六十七章 “咳——呜——呜克—克!” “爸爸”没有死,当时没有死。 他被用飞机场上大红色的拉肉用的车运走了。 明顿夫妇乘坐一辆美国轿车到他们的大使馆去了。 牛顿和安吉拉乘坐一辆山洛伦佐轿车到弗兰克家去。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则由风尘仆仆唯一的一辆出租汽车,一辆1939年出产的,象灵车一样的带弹簧座的“克莱斯勒牌”轿车送到卡萨·蒙娜饭下榻。车身上印有“卡斯尔交通运输公司”的字样。这辆属于卡萨·蒙娜旅馆的老板莫利普·卡斯尔,那位我就要会晤的绝对大公无私的人的儿子。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都很不舒服。我们的惊恐都表现在我们提出的并应当立即得到回答的问题中间。克罗斯比想知道谁是博克侬。他们对于人人必须与博克侬为敌这种作法很是反感。 而我又提出与此无关的问题,我想立刻知道民主百人烈士的其人其事。 克罗斯比夫妇的问题首先得到答复。他们不懂山洛伦佐语,所以我得给他们翻译。克罗斯比对我们的司机提出的基本问题是:“到底谁是那个该死的讨厌鬼博克侬呢?” 司机用山洛伦佐语回答:“一个很坏的人。” 我翻译给他们听后,克罗斯比又问:“是共产党员么?” “哦!当然是。” “有追随者么?” “您说什么?” “有人以为他是好从么?” “哦,没有,先生,”司机道貌岸然地说:“没有人那么不识时务。” “为什么捉不到他呢?”史罗斯比问。 司机说:“他很聪明,来去无踪。” “一定是有人窝藏他,并给他东西吃,要不,他早就该被逮住了。” “没有人窝藏他,也没有人给他东西吃。大家都很聪明,不会去干那种傻事。” “真的吗?” 司机说:“啊!当然了,谁要给那个疯老头饭吃,谁要给他睡觉的地方,谁就得遭受钩刑。没有人愿意受钩刑。”第六十八章 “民主百人烈士” 我问司机,民主百人烈士是些什么人。我看到我们的车子正在一条叫民主百人烈士的大道上行驶。 司机告诉我,山洛伦佐在珍珠港受到袭击一小时之后就对德、日两国宣战了。 山洛伦佐征募了一百个人为民主而战斗。这一百个人乘船前往美国,准备在那里接受训练和武装。 这只船刚刚开出波利瓦尔港就被德国潜水艇击沉了。 他用山洛伦佐语说:“先生,那些人就是民主百人烈士。”第六十九章 巨大的镶嵌人像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体验了做为一家机关报落成的饭店的第一批顾客的奇怪滋味。我们是第一批在卡萨·蒙娜饭店的旅客登记簿上签名的人。 克罗斯比夫妇比我先走到柜台旁,但是H·路·克罗斯比看到他要填写的竟是一个空白的登记簿,不禁大吃一惊。他得想一想才能填那个空白登记簿。 他对我说:“你登记吧!”为了不愿意我知道他有点迷信,就说他想出去给一个人拍一张照片,那个人正在门厅的墙壁上镶嵌一幅巨大的人像。 那是蒙娜·阿蒙斯·蒙扎诺的肖像。镶嵌画师年轻、魁梧。他坐在一架梯子上,只穿着一条帆布裤子。 他是白种人。 镶嵌师正用金粉拼嵌披散在蒙娜纤细的脖颈上的秀发。 克罗斯比走过去给他照,回来时说那个人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可憎的讨厌鬼。克罗斯比说这话时脸红得象蕃茄汁。他说:“真该死!随便你说什么,他都要给你弄个颠三倒四。” 于是我也走到画师身边,瞧了一会儿对他说:“我嫉妒你!”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只要我等到足够的时间,就会有人来嫉妒我的。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有耐性,早晚会有妒火中烧的人过来看你。” “你是美国人么?” “非我莫属。”他继续工作,对我的模样如何丝毫不感兴趣。“你也想给我照相吗?” “你介意么?” “我想,因此我也是,是一个可以被拍照的人。” “我没有带照相机来。” “好,看在老天的份上,去拿来吧!你不是那种博闻强记的人吧?” “我想你嵌画的那副面孔我不会很快忘记的。” “等你死了,你也就忘了。我也是如此。等我死了,我想把一切都忘了。我劝你也如此。” “她来给你做过模特儿,还是你照着相片画的?” “我照什么画的。” “什么?” “我照什么画的,”他说着,拍拍太阳穴,“都在我这个令人嫉羡的脑袋瓜子里呢!” “你认识他么?” “非我莫属。” “弗兰克·霍尼克是一个幸福的人。” “弗兰克·霍尼克是一摊臭屎。” “你可真是个直爽人。” “我还是个阔佬。” “我很高兴。” “假如你想到专家的意见,那我告诉你,金钱并不一定给人带来欢乐。” “谢谢你的指教。你帮我减少了许多麻烦。我正想要赚点钱呢!” “怎么赚?” “写作。” “我也写过一本书。” “什么名字?” “《山洛伦佐:土地、历史和人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