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以前更糊涂了。当然,从他住的旅馆看,他的经济情况是非常窘迫的。 “把这笔钱花完了你怎么办?” “再去挣一点儿。” 他冷静得要命,眼睛里始终闪露着讪笑,倒仿佛我在说一些愚不可及的蠢话似的。我停了一会儿,考虑下面该怎么说。但是这回他倒先开口了。 “为什么阿美不重新嫁人呢?她年纪并不老,也还有吸引人的地方。我还可以推荐一下:她是个贤妻。如果她想同我离婚,我完全可以给她制造她需要的借口。” 现在该轮到我发笑了。他很狡猾,但是他谁也瞒不过,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呢。由于某种原因,他必须把自己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的事隐瞒着,他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把那个女人的行踪隐藏起来。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妻子说,不论你用什么手段她也不同你离婚。她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非常惊讶地紧紧盯着我,显然不是在装假。笑容从他嘴角上消失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但是,亲爱的朋友,我才不管她怎么做呢。她同我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我都无所谓。” 我笑了起来。 “噢,算了吧!你别把我们当成那样的傻瓜了。我们凑巧知道你是同一个女人一起走的。” 他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声音那么响,连坐在我们旁边的人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甚至还有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怜的阿美,”他笑容未消地说。 接着,他的面容一变而为鄙夷不屑的样子。 “女人的脑子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认为如果男人离开了她们就是因为又有了新宠。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这么一个傻瓜,还要再做一遍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了的那些事?” “你是说你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才离开你妻子?” “当然不是。” “你敢发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要求他。我问这句话完全没有动脑子。 “我发誓。”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 “我要画画儿。” 我半天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想这个人准是疯了。读者应该记住,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把他看做是一个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的惊诧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你已经四十了。”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如果现在再不开始就太晚了。” “你过去画过画儿吗?” “我小的时候很想作个画家,可是我父亲叫我去作生意,因为他认为学艺术赚不了钱。一年以前我开始画了点儿画。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课。”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以为你在俱乐部玩桥牌的时间你都是去上课吗?” “对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觉得还是别让她知道好。” “你能够画了吗?” “还不成。但是我将来能够学会的。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到巴黎来。在伦敦我得不到我要求的东西。也许在这里我会得到的。” “你认为象你这样年纪的人开始学画还能够学得好吗?大多数人都是十八岁开始学。” “如果我十八岁学,会比现在学得快一些。” “你怎么会认为自己还有一些绘画的才能?”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停在过往的人群上,但是我认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他回答我的话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我必须画画儿。” “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在碰运气?” 这时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叫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多大年纪?二十三岁?” 我觉得他提这个问题与我们谈的事毫不相干。如果我想碰碰运气做一件什么事的话,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时代早已过去了,他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证券经纪人,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对我说来是自然的道路在他那里就成为荒谬悻理的了。但是我还是想尽量对他公道一些。 “当然了,也许会发生奇迹,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但你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假如到头来你不得不承认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你就后悔莫及了。” “我必须画画儿,”他又重复了一句。 “假如你最多只能成为一个三流画家,你是不是还认为值得把一切都抛弃掉呢?不管怎么说,其他各行各业,假如你才不出众,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还能过得去,你就能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但是当一个艺术家完全是另一码事。” “你他妈的真是个傻瓜。”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除非我这样把最明显的道理说出来是在干傻事。”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他的语音里流露着一片热诚,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动了。我好象感觉到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面奋力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一切,仿佛违拗着他自己的意志,并把他紧紧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让魔鬼附体了,我觉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东西撕得粉碎。但是从表面上看,他却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戴着顶早就该拂拭的圆顶帽,我真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会把他当做什么人。他的裤腿象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你不准备回到你妻子那里去了?”最后我开口说。 “永远不回去了。” “她可是愿意把发生的这些事全都忘掉,一切从头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责备你。” “让她见鬼去吧!”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当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儿女去讨饭吗?” “一点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会儿,为了使我底下这句话有更大的力量。我故意把一个个的字吐得真真切切。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成了,你现在把压在心上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咱们可以去吃饭了。”十三 我知道更合体的作法是拒绝他的邀请。我想也许我该把我真正感到的气愤显示一番,如果我回去以后能够向他们汇报,我如何一口拒绝了同这种品行的人共进晚餐的邀请,起码麦克安德鲁上校会对我表示好感的。但是我总是害怕这出戏自己演得不象,而且不能一直演到底,这就妨碍了我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再说,我肯定知道,我的表演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不会引起任何反响,这就更加使我难以把辞谢的话说出口了。只有诗人同圣徒才能坚信,在沥青路面上辛勤浇水会培植出百合花来。 我付了酒账,同他走到一家廉价的餐馆去。我们在这家顾客拥挤的热闹的餐馆里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晚餐。我们俩胃口都很好,我是因为年轻,他是因为良心已经麻木。这以后我们到一家酒店去喝咖啡和甜酒。 关于这件使我来到巴黎的公事,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虽然我觉得就这样半半拉拉地把这件事放下手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有背叛之嫌,我却实在无法再同思特里克兰德的冷漠抗争了。只有女性才能以不息的热情把同一件事重复三遍。我自我安慰地想,尽力了解一下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境对我还是有用的。再说,我对这个也更感到兴趣。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难,倒好象言语并不是他的心灵能运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须通过他的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才能猜测他的灵魂的意图。但是虽然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东西使你觉得他这人一点也不乏味。或许这是由于他非常真挚。他对于第一次见到的巴黎(我没有算他同他妻子来度蜜月那一次)好象并不怎样好奇,对于那些对他说来肯定是非常新奇的景象并不感到惊异。我自己来巴黎少说有一百次了,可是哪次来都免不了兴奋得心头飘忽忽的,走在巴黎街头我总觉得随时都会经历到一场奇遇。思特里克兰德却始终声色不动。现在回想这件事,我认为他当时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搅动着他灵魂的一些幻景。 这时发生了一件有些荒唐的事。酒馆里有几个妓女;有的同男人坐在一起,有的独自坐在那里。我们没进去多久,我就注意到其中的一个总是瞟着我们。当她的眼睛同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相遇以后,她向他作了个笑脸。我想思特里克兰德根本没有注意她。过了一会儿她从酒馆里走了出去,但是马上又走进来;在经过我们座位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请我们给她买一点什么喝的。她坐下来,我同她闲聊起来,但是她的目标显然是思特里克兰德。我对她讲,他法文只懂几个字。她试着同他讲了几句,一半用手势,一半用外国人说的蹩脚法语,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种话他更容易懂,另外,她倒也会说五六句英国话。有的话她只能用法国话说,她就叫我给她翻译,而且热切地向我打听他回话的意思。思特里克兰德脾气很好,甚至还觉得这件事有些好笑,但是显然根本没有把她看在眼里。 “我想你把一颗心征服了。”我笑着说。 “我并不感到得意。” 如果我换在他的地位上,我会感到很困窘,也不会象他这样心平气静。这个女人生着一双笑眼,一张很可爱的嘴。她很年轻。我奇怪她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发现了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她一点儿也不想隐瞒自己的要求,她叫我把她说的都翻译出来。 “她要你把她带回家去。” “我用不着女人。”他回答。 我尽量把他的回答说得很婉转;我觉得拒绝这种邀请有些太不礼貌了。我向她解释,他是因为没有钱才拒绝的。 “但是我喜欢他,”她说,“告诉他是为了爱情。” 当我把她的话翻译出以后,思特里克兰德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告诉她叫她快滚蛋。”他说。 他的神色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女孩子一下子把头向后一扬。也许在她涂抹的脂粉下脸也红起来。她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太不懂得礼貌①。”她说。 ①原文为法语。 她走出酒馆,我觉得有些生气。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这样侮辱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这样做还是看得起你啊。” “这种事叫我恶心,”他没好气地说。 我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的脸上确实有一种厌恶的神情,然而这却是一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我猜想吸引了那个女孩子的正是他脸上的这种粗野。 “我在伦敦想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弄到手,我不是为这个到巴黎来的。” 十四 在回伦敦的旅途上,关于思特里克兰德我又想了很多。我试着把要告诉他妻子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事情办得并不妙,我想象得出,她不会对我感到满意的,我对自己也不满意。思特里克兰德叫我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他行事的动机。当我问他,他最初为什么想起要学绘画的时候,他没能给我说清楚,也许他根本就不愿意告诉我。我一点儿也搞不清楚。我企图这样解释这件事:在他的迟钝的心灵中逐渐产生了一种朦胧模糊的反叛意识。但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实却驳斥了上述解释:他对自己过去那种单调的生活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厌烦不耐啊。如果他只是无法忍受无聊的生活而决心当一个画家,以图挣脱烦闷的枷锁,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极其平常的事;但是问题在于,我觉得他绝对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最后,也许我有些罗曼蒂克,我想象出一个解释来,尽管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却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满意的。那就是: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正象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杜鹃把蛋下到别的鸟巢里,当雏鸟孵出以后,就把它的异母兄弟们挤出巢外,最后还要把庇护它的巢窝毁掉。 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创作欲竟会抓住了一个头脑有些迟钝的证券经纪人,可能导致他的毁灭,使那些依靠他生活的人陷入不幸。但是如果同上帝的玄旨妙义有时竟也把人们抓住这一点比起来,倒也不足为奇。这些人有钱有势,可是上帝却极其警觉地对他们紧追不舍,直到最后把他们完全征服,这时他们就抛弃掉世俗的欢乐、女人的爱情,甘心到寺院中过着凄苦冷清的生活。皈依能以不同的形态出现,也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实现。有一些人通过激变,有如愤怒的激流把石块一下子冲击成齑粉;另一些人则由于日积月累,好象不断的水滴,迟早要把石块磨穿。思特里克兰德有着盲信者的直截了当和使徒的狂热不羁。 但是以我讲求实际的眼睛看来,使他着了迷的这种热情是否能产生出有价值的作品来,还有待时间证明。等我问起他在伦敦学画时夜校的同学对他的绘画如何评价的时候,他笑了笑说: “他们觉得我是在闹着玩。” “你到了这里以后,开始进哪个绘画学校了么?” “进了。今天早晨那个笨蛋还到我住的地方来过——我是说那个老师,你知道;他看了我的画以后,只是把眉毛一挑,连话也没说就走了。” 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灰心丧气。别人的意见对他是毫无影响的。 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时候,正是这一点使我狼狈不堪。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象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真正不计较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传统礼规对他一点也奈何不得。他象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我还记得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地球就运转不下去了。” “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蠢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象我这样的。绝大多数人对于他们做的那些平平常常的事是心满意足的。” 我想挖苦他一句。 “有一句格言你显然并不相信:凡人立身行事,务使每一行为堪为万人楷模。” “我从来没听说过,但这是胡说八道。” “你不知道,这是康德说的。” “随便是谁说的,反正是胡说八道。” 对于这样一个人,想要诉诸他的良心也是毫无效果的。这就象不借助镜子而想看到自己的反影一样。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指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卫护着它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的一名成员,他知道得很清楚,绝对没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当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对他的行为肯定会引起的斥责真的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就象见到一个奇异的怪物一样,吓得毛骨悚然,赶快缩了回去。 那天晚上在我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 “告诉阿美,到这儿来找我是没有用的。反正我要搬家了,她是不会找到我的。” “我的看法是,她摆脱开你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说。 “亲爱的朋友,我就希望你能够叫她看清这一点。可惜女人都是没有脑子的。” 十五 我回到伦敦家里,发现有一封急信在等着我,叫我一吃过晚饭就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里去。我在她家里也看到了麦克安德鲁上校同他的妻子。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姐比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年纪大几岁,样子同她差不多,只是更衰老一些。这个女人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仿佛整个大英帝国都揣在她口袋里似的;一些高级官员的太太深知自己属于优越的阶层,总是带着这种神气的。麦克安德鲁太太精神抖擞,言谈举止表现得很有教养,但却很难掩饰她那根深蒂固的偏见:如果你不是军人,就连站柜台的小职员还不如。她讨厌近卫队军官,认为这些人傲气;不屑于谈论这些官员的老婆,认为她们出身低微。麦克安德鲁上校太太的衣服不是时兴的样式,价钱却很昂贵。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显然十分紧张。 “好了,给我们讲讲你的新闻吧,”她说。 “我见到你丈夫了。我担心他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回来了。”我停了一会儿。“他想画画儿。” “你说什么?”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喊叫起来,惊奇得不知所以。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喜欢画画儿?” “这人简直神经失常了,”上校大声说。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皱了皱眉头。她苦苦地搜索她的记忆。 “我记得在我们结婚以前他常常带着个颜料盒到处跑。可是他画的画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常常打趣他。他对这种事可以说一点才能也没有。” “当然没有,这只不过是个借口,”麦克安德鲁太太说。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又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非常清楚,她对我带来的这个消息完全不理解。这次她已经把客厅略微收拾了一下,不象出了事以后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时那样冷冷清清、仿佛等待出租的带家具的房间那样了。但是在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在巴黎会过面以后,却很难想象他是属于这种环境的人了。我觉得他们这些人也不会没有觉察思特里克兰德有一些怪异的地方。 “但是如果他想当画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最后开口说。“我想,对于他这种——这种志趣我是绝不会不同情支持的。” 麦克安德鲁太太的嘴唇咬紧了。我猜想,她妹妹喜好结交文人艺术家的脾气,她从来就不赞成。她一说到“文艺”这个词,就露出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情。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又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要是他有才能,我会第一个出头鼓励他。什么牺牲我都不会计较的。同证券经纪人比起来,我还更愿意嫁给一个画家呢。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什么也不在乎。住在柴尔西一间破旧的画室里我会象住在这所房子里同样快乐。” “亲爱的,我可真要生你的气了,”麦克安德鲁太太叫喊起来,“看你的意思,这些鬼话你真相信了?” “可我认为这是真实情况,”我婉转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四十岁的人是不会为了要当画家而丢弃了工作、扔掉了妻子儿女的,除非这里面搀和着一个女人。我猜想他一定是遇见了你的哪个——艺术界的朋友,被她迷上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苍白的面颊上突然泛上一层红晕。 “她是怎样一个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我给他们准备了一颗炸弹。 “没有女人。” 麦克安德鲁上校和他的妻子部表示不能相信地喊叫起来;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甚至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是说你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根本就没有人,叫我去看谁?他只有一个人。” “这是世界上没有的事,”麦克安德鲁太太喊道。 “我早就知道得我自己跑一趟,”上校说,“我敢和你们打赌,我一定能马上就把那个女人搜寻出来。” “我也希望你自己去,”我不很客气地回答,“你就会看到你的那些猜想没有一点是对的。他并没有住在时髦的旅馆里。他住的是一间极其寒酸的小房间。他离开家绝不是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简直没有什么钱。” “你想他会不会做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怕警察找他的麻烦,所以躲起来避避风?” 这个提示使每个人心头闪现了一线希望,但是我却认为这纯粹是想入非非。 “如果是这种情况,他就不会做出那种傻事来,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他的伙友,”我以尖酸的口吻驳斥说,“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我绝对敢保证,他并不是同别人一块走的。他没有爱上谁。他的脑子里一点儿也没想到这种事。”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他们在思索我这一番话。 “好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麦克安德鲁太太最后开口说,“事情倒不象我想的那么糟。”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她的脸色这时变得非常苍白,秀丽的眉毛显得很黑,向下低垂着。我不能理解她脸上的这种神情。 “你为什么不找他去啊,阿美?”上校出了个主意,“你完全可以同他一起在巴黎住一年。孩子由我们照管。我敢说他不久就会厌倦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准备回伦敦来。一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要是我就不那么做,”麦克安德鲁太太说,“他爱怎么样我就让他怎么样。有一天他会夹着尾巴回家来,老老实实地过他的舒服日子。”说到这里,麦克安德鲁太太冷冷地看了她妹妹一眼。“你同他一起生活,也许有些时候太不聪明了。男人都是些奇怪的动物,你该知道怎样驾御他们。” 麦克安德鲁太太和大多数女性的见解相同,认为男人们都是一些没有心肝的畜类,总想丢开倾心爱着他们的女人,但是一旦他真的做出这种事来,更多的过错是在女人这一方面。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①。 ①原文为法语。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眼睛痴痴呆呆地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说。 “啊,亲爱的,你要记住刚才咱们听到的那些话。他已经过惯了舒适生活,过惯了有人照料他的日子。你想他在那种破烂的小旅馆里,破烂的房间里能待得了多久吗?再说,他没有什么钱。他一定会回来的。” “只要他是同一个女人跑掉的,我总认为他还有回来的可能。我不相信这类事能闹出什么名堂来的。不出三个月他对她就会讨厌死了。但是如果他不是因为恋爱跑掉的,一切就都完了。” “哎,我认为你说的这些太玄虚了,”上校说,这种人性是他的职业传统所不能理解的,他把自己对这种特性的全部蔑视都用“玄虚”这个词表现出来,“别相信这一套。他会回来的,而且象陶乐赛说的,让他在外头胡闹一阵子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但是我不要他回来了。”她说。 “阿美!” 一阵狂怒这时突然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攫住,她的一张脸气得煞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下面的话她说得很快,每说几个字就喘一口气。 “他要是发疯地爱上一个人,同她逃跑,我是能够原谅他的。我会认为这种事是很自然的。我不会太责备他。我会想他是被拐骗走的。男人心肠很软,女人又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但是现在却不是这么回事。我恨他。我现在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麦克安德鲁上校和他的妻子一起劝解她。他们感到很吃惊。他们说她发疯了。他们不理解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一阵绝望中向我求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喊道。 “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了,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也许我的话说中了她的要害。她继续用低沉的、颤抖的声音说: “我还从来没有象恨他这样恨过一个人呢。你知道,我一直宽慰自己说,不管这件事继续多久,最终他还是要我的。我想在他临终的时候他会叫我去,我也准备去。我会象一个母亲那样看护他,最后我还会告诉他,过去的事我不记在心里,我一直爱他,他做的任何事我都原谅他。” 女人们总是喜欢在她们所爱的人临终前表现得宽宏大量,她们的这种偏好叫我实在难以忍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们不愿意男人寿命太长,就是怕把演出这幕好戏的机会拖得太晚。 “但是现在——现在什么都完了。我对他就象对一个路人似的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我真希望他死的时候贫困潦倒、饥寒交迫,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我真希望他染上恶疮,浑身腐烂。我同他的关系算完了。” 我想我不妨趁这个时候把思特里克兰德的建议说出来。 “如果你想同他离婚,他很愿意给你制造任何离婚所需要的口实。” “为什么我要给他自由呢?” “我认为他不需要这种自由。他不过想这样做可能对你更方便一些。”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我对她有些失望。当时我还同今天不一样,总认为人的性格是单纯统一的;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我感到很丧气。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说几句什么,减轻一些当时正在折磨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屈辱。我想我还是该试一试。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动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好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他象是被捕捉到蛛网里的一只苍蝇,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他象被符咒逮住了一样。这使我想起人们常常说的那种奇怪的故事:另一个人的精神走进一个人的躯体里,把他自己的赶了出去。人的灵魂在躯体内很不稳定,常常会发生神秘的变化。如果在过去,人们就会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魔鬼附体了。 麦克安德鲁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摆理平,臂上的金钏滑落到手腕上。 “你说的这些话我觉得太离奇了点儿,”她尖酸地说,“我不否认,也许阿美对她丈夫过于放任了。如果她不是只顾埋头于自己的事,我想她一定会发觉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有些异样的。如果阿莱克有什么心事,我不相信事过一年多还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上校眼睛茫然望着空中,我很想知道有谁的样子能象他这样胸襟坦荡、心地清白。 “但这丝毫也改变不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心肠冷酷的事实。”她面孔板得紧紧的,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纯粹是出于自私,再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肯定是最易于为人们接受的解释了,”我说。但是我心里却想: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最后我说身体有些劳累,便起身告辞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并没有留我多坐一会儿的意思。 十六 以后发生的事说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不论她心里委屈多大,她都没有显露出来。她很聪明,知道老是诉说自己的不幸,人们很快就会厌烦,总是摆着一副可怜相也不会讨人喜欢。每逢她外出作客的时候——因为同情她的遭遇,很多朋友有意地邀请她——,她的举止总是十分得体。她表现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兴兴,但又不惹人生厌;她好象更愿意听别人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不想议论她自己的不幸。每逢谈到自己丈夫的时候,她总是表示很可怜他。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最初使我感到困惑。有一天她对我说: “你知道,你告诉我说查理斯一个人在巴黎,你肯定是弄错了。根据我听到的消息——我不能告诉你这消息的来源——,我知道他不是独自离开英国的。” “要是这样的话,他真可以说是不露行迹,简直是个天才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目光避开了我,脸有些发红。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同你谈论这件事,要是说他是同哪个女人私奔的话,你用不着辩驳。” “当然我不辩驳。” 她改换了话题,好象刚才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久我就发现,在她的朋友中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故事。她们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迷恋上一个法国女舞蹈家,他是在帝国大剧院看芭蕾舞首次见到这个女人的,后来就同她一起去巴黎了。我无法知道这个故事怎么会流传起来,但是奇怪的是,它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赚得了人们不少同情,同时也使她的名望增加了不少。这对她决定今后从事的行业很有一些好处。麦克安德鲁上校当初说她手头分文不名并没有夸大。她需要尽快地找一条谋生之道。她决定利用一下她认识不少作家这一有利地位,一点儿没耽搁时间就开始学起速记和打字来。她受的教育会使她从事这一行业高于一般打字人员,她的遭遇也能为她招徕不少主顾。朋友们都答应给她拿活儿来,而且还要尽心把她推荐给各自的相识。 麦克安德鲁夫妇没有子女,生活条件又很优裕,就担当下抚养着她子女的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只需要维持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就够了。她把住房租了出去,卖掉了家具,在威斯敏斯特附近找了两间小房安置下来。她重新把生活安排好。她非常能干,她决心兴办的这个买卖一定会成功的。 十七 这件事过去大约五年之后,我决定到巴黎去住一个时期。伦敦我实在待腻了;天天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使我感到厌烦得要命。我的朋友们过着老一套的生活,平淡无奇,再也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有时候我们见了面,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话。就连他们的桃色事件也都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我们这些人就象从终点站到终点站往返行驶的有轨电车,连乘客的数目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生活被安排得太有秩序了。我觉得简直太可怕了。我退掉了我的小住房,卖掉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决定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临行以前我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家去辞行。我有不少日子没同她见面了,我发现她有不少的变化,不仅人变得老了、瘦了,皱纹比以前多了,就连性格我觉得都有些改变。她的事业很兴旺,这时在昌塞里街开了一个事务所。她自己打字不多,时间主要用在校改她雇用的四名女打字员的打字稿上。她想尽办法把稿件打得非常讲究,很多地方使用蓝色和红色的字带,打好的稿件用各种浅颜色的粗纸装订起来,乍一看仿佛是带波纹的绸子。她给人打的稿件以整齐精确闻名,生意很能赚钱。但是尽管如此,她却认为自己谋生糊口有失身份,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同别人谈话的时候,她忘不了向对方表白自己的高贵出身,动不动就提到她认识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会地位一点儿没有降低。对自已经营打字行业的胆略和见识她不好意思多谈,但是一说起第二天晚上要在一位家住南肯星顿的皇家法律顾问那里吃晚饭,却总是眉飞色舞。她很愿意告诉你她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的事;讲起她女儿刚刚步入社交界,一参加舞会就应接不暇时,她总是得意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我在和她聊天的时候问了一句蠢话。 “她要不要到你开的这个打字所里做点儿事?” “啊,不,我不让她做这个,”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回答,“她长得很漂亮,我认为她一定能结一门好亲事。” “那对你将会有很大的帮助,我早该想到的。” “有人建议叫她上舞台,但是我当然不会同意。所有有名的戏剧家我都认识,只要我肯张嘴,马上就能给她在戏里派个角色,但是我不愿意她同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种孤芳自赏的态度叫我心里有点儿发凉。 “你听到过你丈夫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听到过。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我在巴黎可能遇见他。如果我知道他什么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贫困不堪,我还是准备帮助帮助他。我会给你寄一笔钱去,在他需要的时候,你可以一点一点地给他。” 但是我知道她答应做这件事并不是出于仁慈的心肠。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十八 实际上,我在巴黎住了还不到两个星期就看到思特里克兰德了。 我没有费什么工夫就在达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层楼上租到一小间公寓。我花了两三百法郎在一家旧货店购置了几件家具,把屋子布置起来,又同看门的人商量好,叫她每天早晨给我煮咖啡,替我收拾房间。这以后我就去看我的朋友戴尔克·施特略夫。 戴尔克·施特略夫是这样一个人:根据人们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时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则困惑地耸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滑稽角色。他是一个画家,但他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我是在罗马和他认识的,我始终记得他那时画的画儿。他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脚下。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着,他描摹悬在斯巴尼亚广场贝尼尼①式楼梯上的一些画幅,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些绘画美得有些失真。他自己画室里的作品张张画的是蓄着小胡须、生着大眼睛、头戴尖顶帽的农民,衣衫破烂但又整齐得体的街头顽童,和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的女人。这些画中人物有时候在教堂门口台阶上闲立,有时候在一片晴朗无云的碧空下的柏树丛中戏逐,有时候在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边调情,也有时候跟在牛车旁边走过意大利田野。这些人物画得非常细致,色彩过于真切。就是摄影师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来。住在梅迪其别墅的一位画家管施特略夫叫做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②。看了他的画,你会认为莫奈③、马奈④和所有印象派画家从来不曾出现过。 ①乔凡尼·罗伦索·贝尼尼(1598—1680),意大利巴洛克派雕塑家、建筑家和画家。 ②原文为法语。 ③克劳德·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 ④埃多瓦·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伟大的画家,”他对我说,“我不是米开朗基罗,不是的,但是我有自己的东西。我的画有人要买。我把浪漫情调带进各种人的家庭里。你知道,不只在荷兰,就是在挪威、瑞典和丹麦也有人买我的画。买画的主要是商人,有钱的生意人。那些国家里冬天是什么样子你恐怕想象不到,阴沉、寒冷、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喜欢看到我画中的意大利景象。那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意大利,也是我没来这里以前想象中的意大利。” 我觉得这是他永远也抛弃不掉的幻景,这种幻景闪得他眼花缭乱,叫他看不到真实情景。他不顾眼前严酷的事实,总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到处是浪漫主义的侠盗、美丽如画的废墟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尽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陈旧,但终究是个理想;这就赋予了他的性格一种迷人的色彩。 正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戴尔克·施特略夫在我的眼睛里不象在别人眼睛里那样,只是一个受人嘲弄挖苦的对象。他的一些同行毫不掩饰他们对他作品的鄙视,但是施特略夫却很能赚钱,而这些人把他的钱包就看作是自己的一样,动用时是从来没有什么顾虑的。他很大方;那些手头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么天真地轻信他们编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颜无耻地伸手向他借钱。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动的感情里面却含有某种愚蠢的东西,让你接受了他好心肠的帮助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钱就好象从小孩儿手里抢东西一样;因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点儿看不起他。我猜想,一个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对一个把装满贵重首饰的皮包丢在车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会感到有些恼火的。讲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绝给他迟钝的感觉。人们不停地拿他开玩笑,不论是善意的嘲讽或是恶作剧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从来不停止给人制造嘲弄的机会,倒好像他有意这样做似的。他不断地受人伤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一过,又会心存怜悯地把蛇揣在怀里。他的生活好象是按照那种充满打闹的滑稽剧的格式写的一出悲剧。因为我没有嘲笑过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连串烦恼倾注到我富于同情的耳朵里。最悲惨之点在于他受的这些委屈总是滑稽可笑的,这些事他讲得越悲惨,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来。 但是施特略夫虽然是一个不高明的画家,对艺术却有敏锐的鉴赏力,同他一起参观画廊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他的热情是真实的,评论是深刻的。施特略夫是个天主教徒,他不仅对古典派的绘画大师由衷赞赏,对于现代派画家也颇表同情。他善于发掘有才能的新人,从不吝惜自己的赞誉。我认为在我见到的人中,再没有谁比他的判断更为中肯的了。他比大多数画家都更有修养,也不象他们那样对其他艺术那样无知。他对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力使他对绘画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于一格。对于象我这样的年轻人,他的诱导是极其可贵的。 我离开罗马后同他继续有书信往来,每两个月左右我就接到他用怪里怪气的英语写的一封长信。他谈话时那种又急切又热情、双手挥舞的神情总是跃然纸上。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画室里安了家。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同他见面了,她的妻子我还从来没见过。 十九 事先我没有告诉施特略夫我要到巴黎来。我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施特略夫本人,一下子他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但是马上他就又惊又喜地喊叫起来,赶忙把我拉进屋子里去。受到这样热情的欢迎真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他的妻子正坐在炉边做针线活,看见我进来她站起身来。施特略夫把我介绍给她。 “你还记得吗?”他对她说,“我常常同你谈到他。”接着他又对我说:“可是你到巴黎来干嘛不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巴黎多少天了?你准备待多久?为什么你不早来一个小时,咱们一起吃晚饭?” 他劈头盖脸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当靠垫似地拍打着,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让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钟也不叫我停闲。因为家里没有威士忌,他简直伤心极了。他要给我煮咖啡,绞尽脑汁地想还能招待我些什么。他乐得脸上开了花,每一个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还是老样子,”我一面打量着他,一面笑着说。 他的样子同我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惹人发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双小短腿。他年纪还很轻——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秃顶了。他生着一张滚圆的脸,面色红润,皮肤很白,两颊同嘴唇却总是红通通的。他的一双蓝眼睛也生得滚圆,戴着一副金边大眼镜,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看到他,你不由会想到鲁宾斯画的那些一团和气的胖商人。 当我告诉他我准备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寓所已经租好的时候,他使劲儿责备我没有事前同他商量。他会替我找到一处合适的住处,会借给我家具 ——难道我真的花了一笔冤枉钱去买吗?——,而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我没有给他这个替我服务的机会在他看来是太不够朋友了,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同我谈话的当儿,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补袜子。她自己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她丈夫在谈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经结婚了,”他突然说,“你看我的妻子怎么样?” 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把眼镜在鼻梁上架好。汗水不断地使他的眼镜滑落下来。 “你叫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我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戴尔克,”施特略夫太太插了一句说,也微笑起来。 “可是你不觉得她太好了吗?我告诉你,老朋友,不要耽搁时间了,赶快结婚吧。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看她坐在那儿,不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吗?象不象夏尔丹①的画,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见过了,可是我还没有看见过有比戴尔克·施特略夫夫人更美的呢。” ①让·西麦翁·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 “要是你再不住口,戴尔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宝贝①。”他说。 ①原文为法语。 她的脸泛上一层红晕,他语调中流露出的热情让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略夫在给我的信里谈到过他非常爱他的妻子,现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几乎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我说不上她是不是爱他。这个可怜的傻瓜,他不是一个能引起女人爱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是含着爱怜的,在她的缄默后面也可能隐藏着深挚的感情。她并不是他那相思倾慕的幻觉中的令人神驰目眩的美女,但是却另有一种端庄秀丽的风姿。她的个子比较高,一身剪裁得体的朴素衣衫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身段。她的这种体型可能对雕塑家比对服装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头棕色的浓发式样很简单,面色白净,五官秀丽,但并不美艳。她只差一点儿就称得起是个美人,但是正因为差这一点儿,却连漂亮也算不上了。施特略夫谈到夏尔丹的画并不是随口一说的,她的样子令人奇怪地想到这位大画家的不朽之笔 ——那个戴着头巾式女帽、系着围裙的可爱的主妇。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锅碗中间安详地忙碌着,象奉行仪式般地操持着一些家务事,赋予这些日常琐事一种崇高意义。我并不认为她脑筋如何聪明或者有什么风趣,但她那种严肃、专注的神情却很使人感到兴趣。她的稳重沉默里似乎蕴藏着某种神秘。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嫁给戴尔克·施特略夫。虽然她和我是同乡,我却猜不透她是怎样一个人。我看不出她出身于什么社会阶层,受过什么教育,也说不出她结婚前干的是什么职业。她说话不多,但是她的声音很悦耳,举止也非常自然。 我问施特略夫他最近画没画过什么东西。 “画画?我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画得都好了。” 我们当时坐在他的画室里;他朝着画架上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挥了挥手。我吃了一惊。他画的是一群意大利农民,身穿罗马近郊服装,正在一个罗马大教堂的台阶上闲荡。 “这就是你现在画的画吗?” “是啊。我在这里也能象在罗马一样找到模特儿。” “你不认为他画得很美吗?”施特略夫太太问道。 “我这个傻妻子总认为我是个大画家,”他说。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声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他的目光仍然滞留在自己的画上。在评论别人的绘画时他的眼光是那样准确,不落俗套,但是对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陈腐、俗不可耐的画却那样自鸣得意,真是一桩怪事。 “让他看看你别的画。”她说。 “人家要看吗?” 虽然戴尔克·施特略夫不断受到朋友们的嘲笑,却从来克制不了自己,总是要把自己的画拿给人家看,满心希望听到别人的夸奖,而且他的虚荣心很容易得到满足。他先给我看了一张两个鬈头发的意大利穷孩子玩玻璃球的画。 “多好玩儿的两个孩子,”施特略夫太太称赞说。 接着他又拿出更多的画来。我发现他在巴黎画的还是他在罗马画了很多年的那些陈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画。这些画画得一丝也不真实、毫无艺术价值,然而世界上却再没有谁比这些画的作者、比戴尔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笃实、更真挚坦白的了。这种矛盾谁解释得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他道: “我问你一下,不知道你遇见过一个叫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家没有?” “你是说你也认识他?”施特略夫叫喊起来。 “这人太没教养了,”他的妻子说。 施特略夫笑了起来。 “我的可怜的宝贝①。”他走到她前面,吻了吻她的两只手。“她不喜欢他。真奇怪,你居然也认识思特里克兰德。” ①原文为法语。 “我不喜欢不懂礼貌的人,”施特略夫太太说。 戴尔克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转过身来给我解释。 “你知道,有一次我请他来看看我的画。他来了,我把我的画都拿给他看了。”说到这里,施特略夫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了一会儿。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开始讲这样一个于他脸面并不光彩的故事;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故事说完。“他看着——我的画,一句话也不说。我本来以为他等着把画都看完了再发表意见。最后我说:‘就是这些了!’他说:‘我来是为了向你借二十法郎。’” “戴尔克居然把钱给他了,”他的妻子气愤地说。 “我听了他这话吓了一跳。我不想拒绝他。他把钱放在口袋里,朝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了。”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戴尔克·施特略夫的一张傻里傻气的胖脸蛋上流露着那么一种惊诧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发笑。 “如果他说我画得不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挺得意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家听,戴尔克,”他的妻子说。 可悲的是,不论是谁听了这个故事,首先会被这位荷兰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发笑,而并不感到思特里克兰德这种粗鲁行为生气。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了,”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笑起来,耸了耸肩膀。他的好性子已经恢复了。 “实际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非常了不起。” “思特里克兰德?”我喊起来。“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就是那个身材高大、生着一把红胡子的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一个英国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没留胡子。但是如果留起胡子来,很可能是红色的。我说的这个人五年以前才开始学画。” “就是这个人。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不可能。” “我哪一次看走过眼?”戴尔克问我。“我告诉你他有天才。我有绝对把握。一百年以后,如果还有人记得咱们两个人,那是因为我们沾了认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光儿。” 我非常吃惊,但与此同时我也非常兴奋。我忽然想起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 “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问,“他有了点儿名气没有?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没有名气。我想他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你要是和人谈起他的画来,没有一个不笑他的。但是我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他们还不是笑过马奈?柯罗也是一张画没有卖出去过。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他。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到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馆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明天就可以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看到我。我怕我会使他想起一段他宁愿忘掉的日子。但是我想我还是得去一趟。有没有可能看到他的什么作品?” “从他那里看不到。他什么也不给你看。我认识一个小画商,手里有两三张他的画。但是你要是去,一定得让我陪着你;你不会看懂的。我一定要亲自指点给你看。” “戴尔克,你简直叫我失去耐性了,”施特略夫太太说。“他那样对待你,你怎么还能这样谈论他的画?”她转过来对我说:“你知道,有一些人到这里来买戴尔克的画,他却劝他们买思特里克兰德的。他非让思特里克兰德把画拿到这里给他们看不可。” “你觉得思特里克兰德的画怎么样?”我笑着问她。 “糟糕极了。” “啊,亲爱的,你不懂。” “哼,你的那些荷兰老乡简直气坏了。他们认为你是在同他们开玩笑。” 戴尔克·施特略夫摘下眼镜来,擦了擦。他的一张通红的面孔因为兴奋而闪着亮光。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他唱给你的是一个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里重新听一遍就必须有知识、有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画很美呢,戴尔克?你的画我第一次看到就觉得好得了不得。” 施特略夫的嘴唇颤抖了一会儿。 “去睡觉吧,宝贝儿。我要陪我的朋友走几步路,一会儿就回来。” 二十 戴尔克·施特略夫答应第二天晚上来找我,带我到一家多半会找到思特里克兰德的咖啡馆去。我觉得非常有趣,因为我发现这正是上次我来巴黎看思特里克兰德时我们一起在那里饮苦艾酒的地方。这么多年,他连晚上消闲的地方也没有更换,这说明他习性不易改变,据我看来,这也正是他的一种个性。 “他就在那里,”当我们走到这家咖啡馆的时候,施特略夫说。 虽然季节已是十月,晚饭后还很暖和,摆在人行道上的咖啡台子坐满了人。我在人群里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思特里克兰德。 “看哪,他就坐在那边,在一个角落里。他在同人下棋呢。” 我看见一个人俯身在棋盘上,我只能看到一顶大毡帽和一捧红胡须。我们从桌子中间穿过去,走到他跟前。 “思特里克兰德。” 他抬头看了看。 “哈啰,胖子。你有什么事?”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想见你。” 思特里克兰德看了我一个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他的眼睛又回到棋盘上。 “坐下,别出声音,”他说。 他走了一步棋,马上就全神贯注到面前的一局棋上。可怜的施特略夫心怀焦虑地望了我一眼,但是我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自在。我要了一点喝的东西,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思特里克兰德下完棋。对于这样一个可以从容地观察他的机会,我毋宁说是欢迎的。如果是我一个人来,我肯定认不出他了。首先,我发觉他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他的头发也非常长;但是最令人吃惊的变化还是他的极度削瘦,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翘起来,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见到的那身衣服,只不过已经破破烂烂,油迹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仿佛原来是给别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不很干净,指甲很长,除了筋就是骨头,显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却不记得过去他的手形曾经这么完美过。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无比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削瘦使这一点更加突出了。 他走过一步棋后,马上把身体往后一靠,凝视着他的对手,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与他对棋的人是一个蓄着长胡须的肥胖的法国人。这个法国人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势,突然笑呵呵地破口骂了几句,气恼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棋盒里去。他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咒骂着思特里克兰德,接着就把侍者叫来,付了两人的酒账,离开了。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边挪了挪。 “我想现在咱们可以谈话了,”他说。 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里面闪现着某种恶意的讥嘲。我敢说他正在寻找一句什么挖苦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所以只好不开口。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要见你,”施特略夫满脸堆笑地又把见面时的话重复了一遍。 思特里克兰德沉思地把我端详了几乎有一分钟。我始终没说话。 “我一生中也没见过这个人,”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因为从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是认识我的。我不象几年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感到难为情了。 “我前几天见到你妻子了,”我说,“我想你一定愿意听听她最近的消息。” 他干笑了一声,眼睛里闪着亮。 “咱们曾一起度过一个快活的晚上,”他说,“那是多久以前了?” “五年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绝地解释,他和我如何会面,如何无意中发现都认识思特里克兰德的事。我不知道这些话思特里克兰德是否听进去了。因为除了有一两次他好象回忆起什么而看了我一眼以外,大部分时间他似乎都在沉思自己的事。如果不是施特略夫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这场谈话肯定要冷场的。半个钟头以后这位荷兰人看了看表,声称他必须回去了。他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走。我想剩下我一个人也许还能从思特里克兰德嘴里打听到些什么,所以回答他说我还要坐一会儿。 当这个胖子走了以后,我开口说: “戴尔克·施特略夫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怎么说呢!” “你可以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 “为什么我要给你看?” “说不定我想买一两幅。” “说不定我还不想卖呢。” “你过得不错吧?”我笑着说。 他咯咯地笑了两声。 “我象过得不错的吗?” “你象连肚皮也吃不饱的样子。” “我就是连饭也吃不饱。” “那咱们去吃点什么吧。” “你干嘛请我吃饭?” “不是出于慈善心肠,”我冷冷地说,“你吃得饱吃不饱才不干我的事呢。” 他的眼睛又闪起亮来。 “那就走吧,”他说,站了起来,“我倒是想好好地吃它一顿。” 二十一 我让他带我到一家他选定的餐馆,但是在路上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叫了菜以后,我就把报纸支在一瓶圣·卡尔密酒上,开始读报。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饭。我发现他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是我根本不理睬他。我准备逼着他自己讲话。 “报纸上有什么消息?”在我们这顿沉默无语的晚餐将近尾声时,他开口说。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吧,从他的声音里我好象听出来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喜欢读评论戏剧的杂文,”我说。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一边。 “这顿饭吃得很不错,”他说。 “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喝咖啡好不好?” “好吧。” 我们点起了雪茄。我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停在我身上,隐约闪现着笑意。我耐心地等待着。 “从上次见面以后你都做什么了?”最后他开口说。 我没有太多的事好说。我的生活只不过是每日辛勤工作,没有什么奇闻艳遇。我在不同方向进行了摸索试验;我逐渐积累了不少书本知识和人情世故。在谈话中,对他这几年的生活我有意闭口不问,装作丝毫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后,我的这个策略生效了。他主动谈起他的生活来。但是由于他太无口才,对他自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讲得支离破碎,许多空白都需要我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对于这样一个我深感兴趣的人只能了解个大概,这真是一件吊人胃口的事,简直象读一部残缺不全的稿本。我的总印象是,这个人一直在同各式各样的困难艰苦斗争;但是我发现对于大多数人说来似乎是根本无法忍受的事,他却丝毫不以为苦。思特里克兰德与多数英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完全不关心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叫他一辈子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他也不会感到不舒服,他不需要身边有什么漂亮的陈设。我猜想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拜访他时屋子的糊墙纸是多么肮脏。他不需要有一张安乐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倒觉得更舒服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对于究竟吃什么却漠不关心。对他说来他吞咽下去的只是为了解饥果腹的食物,有的时候断了顿儿,他好象还有挨饿的本领。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有六个月之久每天只靠一顿面包、一瓶牛奶过活。他是一个耽于饮食声色的人,但对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他不把忍饥受冻当作什么苦难。他这样完完全全地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不由你不被感动。 当他把从伦敦带来的一点钱花完以后,他也没有沮丧气馁。他没有出卖自己的画作,我想他在这方面并没有怎么努力。他开始寻找一些挣钱的门径。他用自我解嘲的语气告诉我,有一段日子他曾经给那些想领略巴黎夜生活的伦敦人当向导。由于他惯爱嘲讽挖苦,这倒是一个投合他脾气的职业。他对这座城市的那些不体面的地区逐渐都熟悉起来。他告诉我他如何在马德莲大马路走来走去,希望遇到个想看看法律所不允许的事物的英国老乡,最好是个带有几分醉意的人。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赚一笔钱。但是后来他那身破烂衣服把想观光的人都吓跑了,他找不到敢于把自己交到他手里的冒险家了。这时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一个翻译专卖药广告的工作,这些药要在英国医药界推销,需要英语说明。有一次赶上罢工,他甚至还当过粉刷房屋的油漆匠。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的艺术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但是不久他就没有兴致到画室去了;他只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埋头苦干。因为一文不名,有时他连画布和颜料都买不起,而这两样东西恰好是他最需要的。从他的谈话里我了解到,他在绘画上遇到的困难很大,因为他不愿意接受别人指点,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摸索一些技巧上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过去的画家早已逐一解决了。他在追求一种我不太清楚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楚。过去我有过的那种印象这一次变得更加强烈了:他象是一个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象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这些画实在不感兴趣。他生活在幻梦里,现实对他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有一种感觉,他好象把自己的强烈个性全部倾注在一张画布上,在奋力创造自己心灵所见到的景象时,他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记了。而一旦绘画的过程结束——或许并不是画幅本身,因为据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张画画完的,我是说他把一阵燃烧着他心灵的激情发泄完毕以后,他对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他对自己的画儿从来也不满意;同缠住他心灵的幻景相比,他觉得这些画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你不把自己的画送到展览会上去呢?”我问他说,“我想你会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的。” “你愿意听吗?” 他说这句话时那种鄙夷不屑劲儿我简直无法形容。 “你不想成名吗?大多数画家对这一点还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真幼稚。如果你不在乎某一个人对你的看法,一群人对你有什么意见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并不是人人都是理性动物啊!”我笑着说。 “成名的是哪些人?是评论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从来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人被你的画笔打动,或者泛起种种遐思,或者感情激荡,难道你不感到欣慰吗?每个人都喜爱权力。如果你能打动人们的灵魂,或者叫他们凄怆哀悯,或者叫他们惊惧恐慌,这不也是一种奇妙的行使权力的方法吗?” “滑稽戏。” “那么你为什么对于画得好或不好还是很介意呢?” “我并不介意。我只不过想把我所见到的画下来。” “如果我置身于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很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思特里克兰德很久很久没有作声。但是他的眼睛却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仿佛看到了某种点燃起他的灵魂、使他心醉神驰的东西。 “有些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小岛,我可以住在岛上一个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树木,我寂静安闲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了。” 这不是他的原话。他用的是手势而不是形容的词藻,而且结结巴巴没有一句话说得完整。我现在是用自己的话把我认为他想要表达的重新说出来。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问他道。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解释说:“你丢掉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一般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你本来过得很不错。可是你现在在巴黎大概连饭都吃不饱。再叫你从头儿选择,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还是这样。” “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打听过你的老婆和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吗?” “没有。” “我希望你别他妈的老说一个字。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不幸,难道你就一分钟也没有后悔过?”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能想象得出,有时候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我不是说想起六七年以前的事,我是说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刚刚认识的时候,你爱她,同她结了婚。你难道就忘了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你感到的喜悦?” “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我想了想他这句答话的意思。也许他的语义很隐晦,但是我想我还是懂得他大概指的是什么了。 “你快活吗?”我问。 “当然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沉思地凝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闪烁起讥笑的光芒。 “我想你对我有点儿意见吧?” “你这话问得没意义,”我马上接口说,“我对蟒蛇的习性并不反对,相反地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从职业的角度对我发生兴趣啰?” “纯粹是这样。” “你不反对我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性格也实在讨厌。” “也许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讥说。 他只干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使我提出一个问题。 “从你到巴黎以后闹过恋爱吗?” “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