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自然闲不住>我就捧起《死犹坚强》①来读。我多多思考,多多 观看,多多阅读了。 我尤其营重考虑表达,考虑思想的表述。我很想描绘出来,为 我自己,仅仅为我自己;几乎不描绘图形,只有色调,尤其这些转瞬 即逝的事物,我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复制出来,也许是不 可能复制:如水的反光,映象的色彩与水底的色彩相交融而不可捉 摸,再如水汽的透明度、阴影的奥秘;这种种色彩相聚,似乎揭示了 心灵的某种东西。 尤其是昨天(因为我独自行走时,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这情 况已有三天了);要描绘的想法总纠缠我。每见一物,我都寻思如 何表现出来,觉得当场如有颜料,我就能凭天性拿握调和色与和 谐,揭示这某种我们认为不可传达的、在我们心灵深处顱动的东 西。 这是海水退去丟下的海藻的色调,绿色、褐色和黄色,在几乎 是黑色的礁石上,那之间幽蓝的闪亮,可以看出映现在天空的碎 片O 这是俯临大海的岩石角上几棵松树干。太阳已经西沉,从树 后照过来,因此只看到背阴面,色调很深,几乎分辨不出细部。这 些黑褐色的树影,在颓岩之间蟠曲着,由金黄色的背景衬托得十分 鲜明,显示极度的冷嵝和粗矿,就像阿皮尼②水彩画所表现的那 样:秋季的天空,夕阳染黄落叶覆盖的岩石上三棵光秃秃的高大橡 树。 在要离欧迪耶讷的时候,港口停满了从远海打渔归来的渔船。 船帆都已放下来,桅杆上则挂着湿渔网;渔网顺着桅杆落下,形成 长长的褶纹,近乎透明而看不见,但因海盐浸染而成棕色,淡淡的, ①莫泊桑的长篇小说,又译(胜过死亡>& ?亨利?阿皮尼(1819-丨916〉,法国风景面家,纪德曾于丨_年拜访过他。 -306 * 几乎遮不住后面变幻不定的远景。而当一道波浪浦来,拱起渔船 的时候.渔船便纷纷倾斜,挂在桅扞上方的渔网,仿佛相互致意似 的、波浪状缓缓地从上往下走,看似顺着纹欲流下来。 在返回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思想处于创作前的这种奇特而迷 醉的状态:我就像有时在巴黎那样,又看到《爱伦》和《情感教育》故 事的片断,觉得它们突然变得淸淸楚楚了;我抓住所有细节,而且 为了记录下来,还把一些语句唱给我的耳朵听。 有三次我感到尚属陌生的一种激动,便停止阅读而观望景色; 我就觉得景物变成了我,我完全吸收了景物;不知目光为何突然这 样敏锐,我一眼就捕捉到所有细节、所有和谐,十分鲜明,现在我觉 得历历在目。我再也看不见自然景物了,由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调 换,我看到的是已经作好的画幅。不过,我仍然完全保持平狰;在 檄情特别强烈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力量,一种创作的潜 在力童,仿佛突然显铒出来。 现在我要弄明白,就想我对绘画的这种感觉,不过是我在另一 类事物中经常感到的:事实或者思想的一种转移,譬如要进行文学 改编。写《爱伦》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的故事,还有写其他事情 的念头,的确就是这样产生的。 因此,脑袋似乎大了,装了一部杰作。 到拉兹角一游煞了风景,一开始就有一行八人的队列紧紧同 我们粘在一起,一步也不肯落后。这是杜瓦讷内的同厨长家族,从 圣安嫵起始,我们到处都碰见他们,说来巧合得真令人难以相信, 这天晚上是他们接待我们住宿。 八个人都开怀大笑,拿老丈母开心:他们那种开玩笑的粗俗样 子,令我不禁反感。 沿路有流浪儿乞讨v他们按照施主的要求,髙呼布朗热万岁或 307 者打倒布朗热。他们还给人一束束花,给人导游图,图上标明 值得观赏的景点,说明岩石的形貌。除此而外,大海平静得叫人大 失所望。 我想到那木板棚,旁边有告示牌广从这里上白峰,大路因故不 通。” 这有点儿效区的味道:萨拉?贝尔纳尔、拉萨尔和科克兰②在 这里留下一种蹩脚演的气味。 在游人手留言簿上,在灯塔脚下,能看到一些看法与签名,甚 至能看到诗句。 我看到达旺③的名字a 然而,我还是单独一人,落在后边;人的喧闹声,逐渐被大海浪 涛的轰呜所掩盖,我也逐渐忘掉其余的一切,被录物的美所感染 了。 我在拉兹角的尖端,就仿佛到了大地的尽头,尖端往外的礁石 星罗棋布,一直到最后一块礁石上的灯塔;最后那块礁石最大,最 靠前,活像对猛烈的暴风雨的一种挑战。在灯塔和陆地之间,涨潮 时,激流汹涌澎湃,好似一条泛滥的大河,仿佛大西洋的水全要通 过此处,注人拉芒什海峡。海水撞到岩石上粉碎了,浪花飞溅,又 奋力将岩石覆盖,随即又粉碎,跌落下来,一片白花花的,形同瀑布 的水帘。 于是,我想到那灯塔;它是两名守护人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月 ? 布_热将军(1837-丨919>,1886年任国防部长,丨889年当选巴黎议员,他带头 掀起市朗热运动,准备当年十月大选,但以失畋而告终, ②纪德在给皮埃尔*路伊信上写道广我见到了萨拉!青春!萨拉!美T若望-路易?拉萨尔(_847,1909),巴黎歌剧院男中音演员。埃奈斯特*科克兰(丨848 -1909),法兰西軎剧院演员, ③指当时的育年画家(】852-1923)。 * 308 * 期间,将二人无可挽回地关在这个十分单薄的塔内,把他们同陆地 隔开的,与其说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波浪,不如说是这永不静止的 汹涌的激流。一个月期间,他们轮流守望,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 班,彼此差不多不了解。我想到由黑夜包围,守在航灯旁边的瞭望 者,他的眼睛窥视黑暗,却除了黑暗一无所见,除了涛声一无所闻 ……也许能听见,一只迷航的船求救的信号划破夜空,因为驶近的 船只总是遇险;也许还能听见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轰鸣中,从远处 隐约传来的绝望的炮声,以及仿佛回音似的,海岸蒈炮的应答。 继而,天色将晓,黑夜泛白,星光黯淡下来,就像夜开的花一见 阳光便闻谢一样^ 我目睹过暴风雨肆虐,大海猛烈攻击灯塔,将浪涛的碎片投过 去,飞沫将其覆盖,势欲将它掀倒。 我想经过这样一个月的流放生活,人回来一定会脱胎换骨;在 孤寂中,在期待中,在面对惊涛骇浪的不变景象的惶恐中,人的思 想会异乎寻常地扩展。 我返回的时候,心中的渴望就大大增长,日后一定要来,同灯 塔的守望者关在一起,过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远离尘世,怀着惊惶 的心情,念天地之悠悠,头脑因自然万物的宏大而迷惑。 徒步从坎佩尔走到凯梅内旺。 毫无缘由,只是偶然有此兴致,走了这一趟。手拿一张地图, 倒也不会怎么迷路:我可以踏上陆续碰到的幽径;最令我迷恋的幽 径。 风景十分秀美,真想躺在青草上,懒洋洋地品味忘掉一切的乐 趣。小径箱然开朗,眼前展现一片栗树林,走了一段路之后,觉得 这里空气格外清新,荫凉可人,而在阳光中,能听见昆虫的飞舞的 嗡鸣:再往前走,小径夹在高坡之间,地面覆盖着条条裂缝.阴影憧 憧,充满了神秘气氛,行至一个拐弯处,望见一顶白色女帽,给人添 *309 * 了一个欢快的生活音符;是一位讨点儿小钱的女子:我给了她,她 便走了,并且不住口地为我的灵魂祈祷;我站住久久聆听,而她则 继续赶路,又沿着小路拐了弯,声音逐渐消失了。再过一段,小路 变成小溪,尽头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我离开小路,在田野里游荡, 在令人迟钝的阳光下,跳过一道道树篱和沟渠。 有一阵闯到河边的铁道尽头,陷人枝条垂向河面的柳树丛中, 荆棘和荨麻丛中,我终于无路可走了 t只好爬隔板墙,还将隔板压 断,总箅到了铁道上。我再次攀援,又出了铁道线。 我不知不觉登上环绕山谷的山顶:这地方很奇特,完全是画外 之埦。几乎被一片栗树园遮住的一处低洼地,一个村庄显露出来, 我穿行而过,只见房舍聚在一起,中心连个钟楼也没有,一间间又 小又矮,烟熏火燎,好似拉马卢附近塞文讷山区的农舍;房舍之间 有一口井十分精美,井石满是小巧的雕刻,上面軍着一个帽子,井 绳从滑轮垂下,水桶则放在井台上。 小径尽头,地势突然变了.再往前走,又望见对面远处的山峦, 因距离远了而色彩淡了。两组高高的栗树分列道路两旁,上面枝 叶连理,形成一道风景的画框.忽见画中走出一名老妇,她背着木 柴,几乎拖在后面,身子因为用力而前倾。阳光照在她背后,照得 她的帽子通明透亮,就仿佛给她的头罩上了一个光环。见此情景, 我不禁想到阿尔贝?的《盲人》,而这个念头_生,孤寂中又没有 什么来打扰,我就又久久想他的事儿,心想他也一样,感到了这种 白色光环的美妙温馨,它既罩住同时又照亮一张愁苦的脸。转念 至此,我立时感到一阵狂喜,不由得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山脚下:这 股激情不能通过话语流泄出来,便耗敢在运动上。’ 我再次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寻了好久才见到一户农舍,吃了一 ①纪德的表兄阿尔贝?德马霄斯特。 份荷包蛋、面包和黄油,就权作午餐了。中午一顿饭,我一般要花 六至十苏。我兴致大发,要跟小痞子们混一混,来到渔民家的孩子 中间,瞧他们洗澡,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到奥克塔夫 然而有一天,我要喝苹果酒,时间太早了点儿,走进一间孤零 零的农舍,一看就恶心极了,只见一个身上穿得很少的女人,正在 一个婴儿的头上捉虱子,而婴儿则高兴地流着口水。不过,苹果酒 倒进杯子里,那就得喝下去。 至于虱子,我倒处于免疫的有利的地位,肯定爬走的多,接收 的少,因此毫不担心跟任何人接触。 收割的人全回来了。在美丽岛的船上,他们有一百多号人,个个 手里拿着镰刀。潮水已退,船靠不了岸;一只舳板将他们从岸边送 上大船,每一趟回来,他们都蜂拥而上,人堆人,挤出了当地的特色。 接着,船夫们俯身划桨,划到大船,收割工又叫又笑,纷纷登上甲板。 他们全都集中到船尾,围成围儿,妇女坐着,男人则站在她们身后。 船驶离岸边之后,他们就用布列塔尼语唱起歌,歌声舒缓,带 几分忧伤,就像圣歌那样。妇女和男人轮唱:双方每段对唱。接 着,他们又唱起轮舞曲:一位女子独唱一段,众人就随声附和。 太阳给整个场面涂成金黄色,波浪声轻轻伴奏,船体轻而单调 地摇晃,似乎随着舞曲的节拍。 离我们最近的三个男子,还很年轻,两个坐在机械箱上,另一 个靠在那儿站着。他们臂膀裸露,十分健美,敞怀的衬衫露出金黄 色的胸脯。有一个光着头,卷曲的头发很黑,另外两个人戴着大草 帽。他们全身披着阳光,组成一个令人赞叹的小圈子。 整个航程歌声不断,太阳照耀,海风送来浪涛的味道,摇晃着 渡船,并吹动女人风帽的绢网。 ①指奥克塔夫?约輪、鎊贝尔,纪德的一个远房表兄弟,二人年齡相仿 上午九时,我们乘车从夏托兰启程,约摸傍晚七时到达莫尔 加。 道路没有尽头,景色单调达到极致,越过梅内——奥姆峰时, 真好像行进在没有树木的高地牧场上,空气特别生硬,草木低矮。 山顶光秃秃的,前路一望无际,笔直地延伸。不过,山中却a—座 美丽的教堂,我们走进去。装修工人在梯子上边干活边唱歌,他们 仿佛将上帝从大敞四开的门驱逐出去,让尘嚣自由地涌人。 在墓园中,有一块骷髅地非常奇特:十字架上钉的两名强盗, 已经从架上坠落了。 基督钉在正中的十宇架上,在基督脚下基座石的上端,直接雕 刻了一幅手捂眼睛、跪着祈祷的圣母像。 我找遍教堂的各个角落,终于在一个灰渣和垃极堆里,发现了 埋在里面的一个十字架上的强盗t倒是保存完好,只是坠落时鼻子 擦破皮了。 这件事叫我气愤极了。 莫尔加 上午乘船游玩,幵始船家对我们说不可能,因为潮太大。 海水由一溜儿岩石保护,起初还挺平静t后来,渐水突然漫过 岩石,涌动起来,猛烈地巅簸着小船。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剌激,船 在礁石的逼窄的通道行驶,穿过汹涌的浪涛,而桨手借一个更猛的 浪头之势,将船经直投进岩洞的窄道,只见这道波浪拍在洞壁粉 碎,浪花白沫在周围飞雅,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这个岩祠(縻鬼的通道)有两个通口,但是潮水太凶猛,有一个 无法通行。我们从远处能望见一个亮洞,浪涛涌进去,訇然作响。 我们由风、浪涛和潮水推动,到达魔鬼洞对面的祭坛洞。这个 312 岩洞很深,射进去的光线不明亮,洞中大片角落幽暗,充满神秘感; 岩石看上去呈现灰色、黑色,有的还发亮,或者呈现绿色。 一小片鹅卵石滩,海水到此几乎悄无声息了,它仿佛远离汹涌 的海面,埋載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洞中的光线幽蓝,由透过阳光的 波浪辐射,而蓝光映在水波里却很微弱。 回头就能望见天光,就像通过地窖的通气孔那样,还能望见远 处海面变幻的线条。 岩洞中央的内湖里,屹立着一块岩石,那便是祭坛。 不如说那是水精的卧塌,而且也眸约感到水精就在周围游动; 的确,洞里似乎有居住者,弥漫着生机。我从船帮探下身去,心想 扎进这清澈的深水中的快感是人所想不到的:海水的淸凉,通过这 种摇动蓝宝石水影的半明半暗,一直授润到我们的心灵。 我们回去就顶风,逆水逆潮流了,不像去时那样顺风顺水顺潮 流了。三名水手用力划桨,他们伏下身,腰背再猛一用力,船便往 前冲去。有时,一道更大的浪涛涌起,船头就完全翘起来,只有船 尾接触水面了,继而,浪头一过,船又突然跌落,溅起的咸水扑面而 来。我让脸上的海水干掉,很离兴盐痕给我的肌肤增添了棕褐色。 我的胳臂一直裸露到肩膀,伸进凉凉的海水中,我为之陶醉,感到 生机侵人我的肌体。 我们乘车到迪南湾。同车有两个美国人,他们已经和我们同 船游览了,还有带路的司厨长。期水很大,岩石很壮观,然而,这种 景象未免强加于人:我这样讲挺没意思,这景象还保持客观性。由 于同行的人不断打扰,我未能消化这些印象C 卡马雷和普瓦角 同两个美国人一起游览。 海雾升起,遮住了悬崖峭壁,看不淸海浪拍击岩岸的情景。惊 313 涛拍岸的轰鸣倒不绝于耳。 今天收到阿尔贝的消息和路易的一封信:我已经什么也不记 得了,我一无所见,毫无感觉,仅仅知道我曾深深地爱过他们…… 尤其是阿尔贝,我知道他很伤心:我真怪自己还这么快乐和幸福。 森林景色极美:我坐下来,因是独自一人,我就作诗,到十一时 才又起身;我是八时出来的。 我走了许久,穿过杉树林和橡木林,现在来到牧场和溪流,两 边的山丘长满了欧石楠:没有一间房舍,不见一个人;乡野十分静 谧。头上烈日炎炎。 要找吃饭的地方,我只好走,无休止地走,却又走不出去多远, 只因溪流弯弯曲曲,往往迫使我走回头路。 很快到了下午一点钟,饥饿变成了受罪:终于望见两间房子, 两家农舍,坐落在长着山毛榉的髙地。我走进头一家,只见四个孩 子聚在冷冰冰的炉灶前;大孩子还不到十二岁。 他不会讲法语,固执地只回答一声,约摸是一声拒绝。 我走开了。 另一家门上了锁。可是,我饿得很厉害。房舍附近有一个园 子,我想种的是蔬菜:葫萝卜生吃也很好。我越墙进去一看,只有 大棵卷心菜。我又离去。 我从一块麦地里穿行,揪了几稞麦穗,搓出麦粒来权且充饥: 而且,炎热和疲劳也几乎到了极限。 下午两点钟了。终于望见一家房顶升起的炊烟:我得救了。 我赶过去,走进堂屋,看见一个老妇守在灶火边,她脚下有个小女 孩在玩耍,水房的门敞着,一个农妇在洗餐具。她听见我进门的 声响,便走过来。我说明来意,她用布列塔尼语回答我。 这时,我扫视屋子,目光瞄住一个滚困面包和一罐黄油;于是 31A 我掏出小刀,坐了下来;不过口还渴,我就指了指白兰第酒桶,做了 个要喝的手势。我往水杯里倒了点儿酒,我这顿午餐就算解决了。 老妇那张平静的脸又从炉灶黑黑的背最移出来,她安安静静 地打毛线,晡里喃喃地做祷告。女孩坐在她脚下注视着她。 下午三时,我到达普拉旺,还以为是斯克里尼亚克:方向完全 走反了。整个这段时间我往南行,还以为往北走呢。 我又从普拉旺原路返回于埃尔戈阿,身体累散了架。现在我 感到浑身肌肉有了弹性,又渴望再往远走了。 今天早晨七点钟,我动身去斯克里尼亚克。十点钟下雨了,下 起来就不停了。我钻进一片灌木丛,然而不大工夫,我就抖得不 行,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便又赶路了。 我顶着大雨,在大路上走了好久,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径直 往前。 我登上山脊,恍若望见一座钟楼:视野开阔,远眺极美,不过, 山谷浓雾弥椟,景物模糊,几乎隐而不见。 根本没有什么钟楼。 再往前走一段路,却看见了房顶,还有炊烟升起^> 我朝那里走去,至少可以避避雨。这不过是一间农舍,非常穷 苦。 炉灶里烧着《干的杂草,两个老妇守在灶前打盹儿,听见我的 脚步声便醒来。我坐下要吃饭,可是她们听不懂。外面下雨,我又 饿了;我还是留下来。 我看见有面包,就向她们打手势,表示要吃饭。于是,一个老 妇站起来,给我端来满满一碗,看着就像刷碗水,她又往碗里放一 只被嘴唇磨损了的木匙。 她极为诚恳地请我喝,盛情实在难却,我勇敢地将匙子送到唇 边。我想这是乳淸,一搅动就泛起像冰铜一样的凝块。 喝着有点甜丝丝的,寡淡无味,可是城里人就落到这一步。 后来,一个汉子到了,他会讲法语,向我指明了道。我距斯克 里尼亚克很远,倒是离贝里昂很近了。 我离开他们,前往贝里昂。 雨下得更大了,我湿透了,浑身沾满了泥,不过,毕竟还有个前 往的目标,边走边想广现在,不是过一点儿就是差一点……!” 贝里净 屋内都一样,总是大炉灶,两边各摆一个板凳。我坐到一个板 凳上,看着蒸汽从我衣服升起来。有人正在给煮三个鸡蛋。 一个农妇在我旁边,擦拭我刚吃完饭的桌子,然后上楼到我的 客房,抱下来一个刚两个月的胖婴儿。婴儿又叫又闹,直到奶他, 让他吃个够为止。母爱妙不可言:喂孩子的菜汤太热,她就像鸟儿 护雏鸟那样,先盛一匙汤放在口中,吸收了热度再喂给孩子。 又来了一位母亲,抱着同样大小的一个婴儿,她搬过来第三个 板発,挨着灶火坐到头一个母亲身边。 两位母亲久久拥抱并爱抚她们的孩子,同时彼此喇笑对方。 安德烈谷,8月15曰 一整天我都逗他们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本人也装笑,因为我 喜欢周围的人都爱我;可是到了晚上,笑完了之后,我独自上楼回 房间了,坐下来,头脑则木然。 大家都睡觉了。已是午夜时分,心想惟独我夜不能寐。 屋里没有点灯,户外风在海上呼啸。这时,这种欢乐的全部虚 假,如同反胃一样,又升到我的唇边:头脑装满泪水,我真想大哭一 场。我任由自己在这种优伤的倩绪中徜徉,头埋在被单里,果然像 孩子似的哭了。 想必自己发烧了:我感到思想一阵一阵冲下来,犹如吹伏麦穗 的风那样,来势很猛,摇我的脑袋,我一阵恐惧,想到自己会疯的。 于是我站起身,要在房中踱步:我光着脚,浑身打了个寒战,一 个非常痛快的寒战。海上风刮得一阵猛似一阵,走廊里也一阵阵 响起哀鸣之声-。我向外张望:凄凉而朦胧的光洒在各种物体上。 能望见很远,录物全没有色彩。大海近在咫尺,波涛汹涌,堤岸和 波浪都是灰色的。是暮晚的那种死灰色。景象凄凉,就仿佛夕阳 让万物脤丧似的。 喚,日暮的黑纱。 而波浪则彼此讲述逝去的阳光和已死的光明,听其声音恍若 隔世。 我心烦恼到了冰点。 你还记得吧,亲爱的姐姐.三年前在拉罗克,我们有过类似的 夜晚。我们在别人的欢乐中笑一整天,而且笑得十分开心,可是, 欢笑总要挫伤心灵深处的某神温情。 夜晚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不知是什优伤情绪的反应,我想我 们都有点焦躁不安,流泪并祈祷直到深夜,内心对这种快乐感到恐 怖,不免想起安鄉①和其他所有人,如同我们久久思考的《传道 书》那样遗憾,精神既为过分高尚的思想所激励,又因事物的虚荣 而迷失方向,一顆心也碎了,无限的爱化作泪水和祈祷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你祈祷,你也不知道我流泪,但是奇就奇在心灵感 应,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了。 早晨,我们彼此来讲一句话,淸澈到底的眼神深深看一眼,就 能洞彻心灵,但是仅仅在我们之间才能如此,我们看出我们二人都 ①安解*莎克勒通(1S26- 1884),原籍苏格兰,1850年作为纪德夫人的保姆进人 家庭,后来二人成为朋友,直到去世6纪德在和(窄门》中对她 有长酋描写^ 久未能寐,哭泣并祷祈祷过。 在于埃尔戈阿,两场婚礼舞会,由长笛和铜笛伴奏,连续三天 夜晚一直跳到大半夜。 这是乡村舞会,在广场上举行,是一个安了旋转木马的竞技 场,而铜管乐奏出霣耳欲聋的音乐。 广场的另一端,有几盏灯笼和银白的月光照亮,参加婚礼的人 酒足饭饱,跳起小步舞和法兰多拉舞,要跳个通宵。农妇的圆锥形 髙帽倾斜,转圈,再消失的暗影里;随着鞋底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响 亮节奏,铜管乐的哇啦哇啦声和长笛尖厉的装饰音,也升高,激烈, 加快或者放慢。在法兰多拉舞的旋转飞舞中,有时闪现虹色,那是 一缕月光照见的修士袍。 我走出村子来到田野,月光柔和极了。 维纳斯(即金星——译注)在月亮旁边:波德莱尔稍微寻找,很 可能把它看成一顆美人痣,月亮卖弄风情,这样置放是为了更好显 示她那忧郁的苍白色。 今晚月亮遐想,尤为懒散。? 最后一天,他们启程了 :我在树下碰见了他们,继而,稍远一点 儿,我又望见他们列队走在绕水塘的路上。长笛和铜管乐在前边 开路,迎亲队伍严肃地跟在后面。 于埃尔戈阿 安德烈②…… ①引自波德莱尔之一 :{月亮的优伤h ?纪德已经碥定(先称《爱伦>)的主人公的名字.还是仅仅 指瓦尔待?瓦尔克纳埃尔,不得而知3 * 318 ? 黄昏时分,水塘在落日的余辉中闪着虹光。这是一首美妙的 诗。万物平静下来;风也止了,水塘人睡。很快就没有涟漪了。 这是饮牛的时刻:牛蹄子搅动了水,周围荡起波纹。赶牛的是 一个男孩。 太阳落下去;没有色彩了,只有色调,只有水映天空并反射给 万物,笼罩住万物的金色反光。不过,整个一面塘岸已经蒙上阴 影,变得朦胧而神秘了。夜色弥漫了山谷。森林一片漆黑了。 由于维纳斯升起,青蛙便开始高歌了。 秋 同皮埃尔①一起。我们登上亲王殿下街一栋楼的七层,找一 个地点,小团体好能聚会。这楼上有一间大屋,由于没有摆放家具 就更显大了。门左拥天棚倾斜下来,如同阁楼那样。紧靠下面有 一个活门,通向一大通间的阁楼。对面有一扇齐肘高的窗户,凭窗 远眺,越过医学院房顶t越过拉丁区,能望见无边无际的成片灰色 楼房、夕照的塞纳河和圣母院,还能在升起的暮霭中,隐约望见很 远处的蒙马待尔髙地。 我们二人都梦想住在这样的房间,过穷困大学生的生活,全部 的财富,只够保证自由的工作。在它的桌子前,在它的脚下,便是 巴黎。同自己作品的梦想关在里面,只有携带完成的作品才出去^ 拉斯蒂涅克站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高地上,俯瞰这城市,发出 这声呼喊广现在……咱俩拼一场吧②!” ①指皮埃尔*路易,后来才署名皮埃尔?路伊6 ? 参春巴尔扎克的小说<?老头>的结尾。在离老头葬礼之野心勃物的靑年 拉斯蒂涅克面对巴黎,发出这样的挑战。 ? 319 * 漫游土耳其 李玉民译 纪徳的表姐在作品中的筒称《 纪霭的《梵蒂R的地窨 > 的校样, 英国诗人勃朗宁(丨812—丨S89>的诗集 -352 ? 4 月(1914 年) 给Em? 为了您,我从旅途策记上衡下这些散页,抄录并附在 信后:我在那里给您写的信分量不足,这些散S分量更加 不足,我本来打算补充完整,使之尽善尽美,却又办不到。 旅途中,天天做笔记,总抱着希望,一旦回家,就可以从容 地重新组织记述的文字,重新仔细描绘沿途的风光。然 而回到家中便发觉,添加上去的任何艺术手段,其效果只 能冲淡省初的感奋,而表达这种感奋的极为天真的用语, 却始终是最富有感染力的D因此,我就原本原样地照抄 下来,而不减损其青嫩之色。唉!最充实饱满的、最鲜活 激动的日子,也正是笔记本上了无痕迹,我只能及时享受 的曰子。 到了索非亚,我终于将一包校样②送到邮局寄走。塔德?纳 堂松在维也纳离开我们,而勃朗科旺则在布达佩斯同我们分手 ——迈里什太太也正是在那里同我们会合。我们只能给她预定了 铺位;和她同车厢过夜的一位亚美尼亚女士极为持重,神态高贵而 可亲。……她向我们介绍了不少有关君士坦丁堡,以及她生活的 布尔萨的情况。 我阅读(比芭走过》气盖翁则同一位很有身份的工程师谈论 政治(那位工程师刚刚购买了卢浮西安讷古堡)。盖翁让人将选举 ①? ? 的简要结果给他寄到索非亚。塔拉马竞选失敗,也就打消了盖翁 因投票之前启程而残存在心中的遗憾。 保加利亚人真丑!有人说他们是排外的;随他们的便吧! 在安德里诺布尔(即今埃迪尔内——译注)和查塔贾之间,观 赏不毛之地,茫茫一片的区域,就不大奇怪为什么土耳其人没有拼 命守卫? 了。几十公里几十公里过去,也不见一间房舍、一个人 影儿。列车沿着一条小河的曲岸行驶,持续不断地拐弯抹角,行速 不得不放得极慢。没穿一条隧道,没过一座桥梁,甚至连一段路堤 也没有。与我们同行的卢舍尔先生向我解释说,承包铁路修建的 希尔什男爵,是以公里数结算工程款的。发了大財! 好几条野狗从远处跑来,餐车上有人将吃剩下的东西包在纸 里扔下去,野狗就撕开争食。 在没有花的黄菖蒲和芦苇间,在一条半满的灰色积水的沟渠 边上,貼着污泥趴着水鳖,一窝窝水鳖,一群群水鳖,全是泥土色, 真像是水臭虫。 真髙兴,终于又见到鹳了。甚至还出现几匹骆驼。一簇簇火 红色的野牡丹随处可见一我们的邻座,布尔萨的一位富有的亚 美尼亚女士,硬说那是虞美人。 我的旅伴同一名土耳其青年攀谈起来。那青年是贵公子,从 洛燊归来,他在洛桑“学习绘画”,生来第一次离开家,一走就是七 个月。他进来时,腋下夹着左拉的一本书:《娜娜>,说他“很喜欢”, 也喜欢“纪普夫人的书”。他自称是彻头彻尾的“青年土耳其人' 相信土耳其的未来。不过,这话一时我还难以相信。 ①指1912年至19丨3年的巴尔干战争。 0>指相信社会进歩的土耳其青年一代。 * 323 * 5月1曰 君士坦丁堡(今称伊斯坦布尔——译注)完全证实了我的成 见,它和威尼斯一样,打人我心中的地狱。不管欣赏什么建筑、清 真寺的什么装饰,总要得知(其实也清到了)那是阿尔巴尼亚或波 斯风格的。大力推行,金钱作用,全都来到这里,好似威尼斯,甚于 威尼斯。本土什么也没喷射出来;多少种族,多少历史,多少信仰 和文明相磨擦,相冲撞,产生了这样厚厚的泡沬,而泡沫下面,再也 找不见一点土生土长的东西了。 土耳其的服饰,想像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对于这个种族,倒 也的确物尽其用。 金角哟、博斯普鲁斯、于斯屈达尔、埃于普柏树哟叼风光再 美的地方我也不会倾心相许,假如我不喜欢居住在那里的人民。 5月2曰 离开君士坦丁堡真髙兴,它应由别人去赞颂。海豚欢跳,海洋 欢笑。亚洲的海岸多么宜人附近的参天大树,羊群前去乘凉。 布尔萨,星期六 穆拉德一世③淸真寺的庭园,带阳台的庭台中央有一个往下 流水的承水盘,庭台左侧还有一个小点的承水盘,由一座彩绘的木 亭子遮护^我没有拣大承水盘的边沿儿,而是拣小承水盘的大理 石边沿儿坐T。淸凉水池深深的中心设一个普通的圆口儿,浦出 水来,泉水静静地绽开;我在泉眼上俯身注视良久。同样在水池底 部,但是靠一边儿,还有一个同等大小的水眼,往里吸水。水在大 ①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所厲的一些区镇。 ②君士坦丁堡供垮欧亚两大陆。 ③穆拉德一世(约I3H3的h奥斯曼王朝的苏丹。 * 324 ? 理石的他中停留片刻,里面就有微小的水蛭游动。 清真寺的白墙上,一棵梧桐树影摇曳。上面一个拱形架,连着 两个小拱形架,非常简朴,几乎没有浮雕,模仿锡耶纳?的风格, 但是创意又自不同浮雕的凹处,有一群燕子做了窝。我的脚下 便是布尔萨的绿色地带,铺展着明媚的静谧。周围一片寂静。空 气难以描摹地纯净;天空像我的思想一样清亮。 哈!哈!焕然一新,从头开始!多么欣喜地感受到这种美妙 的温情:浑身细胞像过滤牛奶似的过滤激动……处处有浓郁花园 的布尔萨,纯洁的玫瑰色,梧桐树荫下琉懒的玫瑰色,我的青春怎 么可能一点儿也没见识过呢?已经见识过?难道这是我寄寓的一 种记忆?真的是我坐在这座淸真寺的小庭院里,呼吸着,并且爱 你,真的是我吗?抑或我仅仅梦想爱你吧?……纵然真的是我,这 只燕子也曾飞到我近前吗? 布尔萨,星期曰 我一旦喜欢上一个地方,就渴望住下来。然而,在此地我不会 交上一个朋友。我的孤寂,只投合树木、流水的潺潺声,以及集市 街道上方枝叶编织的影子。居民丑陋,这是各种文明遗留的泡沫。 今天,有五个犹太孩子陪同我们,从绿淸真寺一直走到市场和 旅馆。他们每个人都好像种类不同,只有两个,看那样子能猜出是 犹太人。他们是西班牙犹太人,布尔萨的犹太人均如此。他们上 法语学校,讲我们的语言,话多得惊人。他们请求陪着我们t“是真 的吗,太太,在法国,每条狗都拥有一个主人广还问在法国…… 水不好喝,对不对,只能喝葡萄酒吧?” 他们每人都有打算,过两年一通过考试就去巴黎,到欧特伊东 方犹太学校深造,以便最终成为一位“先生”。 (D 意大利域市。 325 星期二 第一天f我只买了一只小瓷杯,很古旧,想必是来自一个更遥 远的东方国度。瓷杯像手攀心那么大,浅黄地儿上绘了近蓝色的 图案.布满了龟裂纹。 这头一天,我们到市场转转,觉得趣味索然,大失所望。装饰 极麻俗的店铺上面,全挂着五顔六色的丝巾,这种千店一面的景象 把我们吓跑了。可是第二夭,我们又走进了店铺里…… 这第二天,我买了三件袍子:一件绿色的、一件苋红色的,每一 件都饰有金丝。绿袍反光呈紫色,适于思考和研究的日子穿着。 苋红袍子反光呈银白色,我要写剧本时就用得上了。第三件是火 红色的,逢怀疑的日子我就穿上,借以激发灵感。 买了这几件袍子.又不得不买无钮扣肥袖的东方式衬衫;接着 又得买凹面的土耳其鞋,脚穿进去便有异乡之感。 那天上午,我从市场回来,走在远远往山上逃逸的狭窄街道 上,看见两头驮雪的骡子。雪是从奥林波斯山采来的,用毛纺布半 包住托着,防止绳子勒进去,骤子两边各一坨儿,宛如大理石块。 我在比市区略高的地方,发现一个休憩的好去处:草地躺着十 分淸爽,高高的杨树形成一道幕障,布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市区展 现在我面前,脚下便是穿城而过的急流?,过了一会儿,我便溯急流 而上,深入奥林波斯山最后这条冲沟。这里光秃秃的,很难看,但 是地势高些》从很远处就望见山羊群,肯定是一名牧人在放牧。 啊!在亚平宁山脉或奥雷斯山①的山坡上,就像这祥,一连多少 小时在牧人身边,跟随着母羊或山羊群,自己也成了牧人,听着他 们粗鄙的笛子向我的心灵低声歌唱: ①亚平宁山脉位于意大利境内;奥當斯山位干阿尔及利亚境内。 ? 326 ? 啊!但愿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0 布尔萨,绿清其寺 休憩、清亮、均衡之地,神圣的蓝色海岸;没有波纹的碧蓝;神 思完全的康健…… 从走因下方冲起的喷泉,由一束阳光映成银白色,我 只能看见水注的顶端;我身边的承水盘溢出水来*维持着 溝濞的洗水声,而野鸽的咕咕声充斥空间。盆栽的细轺 的柠橡树,ffl护着承水盘,树上的鲜花与果实并存。 在此地怎么能怀疑人是为幸福而生,而在幸福中,无 不迎刃而解,有始有终。 我是幸福的。 淸真寺哟,一尊卓绝的神住在你这里。正是神建议并允许,这 块平石才神妙地垂悬在拱肋和断接点的正中,恰恰在两个弧形肋 应当相会的位置;两个弧形肋,到这秘密而活跃之点,就随意而止, 到这亲合与相爱之处,就暂停而要休息了,精妙的喷泉哟!在确 定的自由中活动!我的神思哟,你但求细腻,多么从容不迫! 在这神圣的地方、我沉思了很久,终于领悟到,正是在这里,批 评之神等待我们的笃信,而他劝诱的便是纯净。 一股冷风从白頂的奥林波斯山袭来。气流发蓝,十 分凍冽。 ①原文为拉丁文。引自贺拉斯的C牧馱>第十章6 ? 327 * 布尔萨,星期三 昨天夜间,一阵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喧哗,将我们惊醖。我从 沉睡中醒来,开头还以为六时要动身的隔壁客房的人在收拾行李, 可是一看表才知道刚到凌晨三点钟。不对;喧闹声是从外面传来 的t好多人在跑动,在叫喊;在这些清晰可辨的叫喊声中,还能听见 大群人呼唤和哀号,汇成了持续不断的喧嚣;继而,传来低沉的枪 声,有的更为清晰,而且听似从城中不同的街区传来,就更加令人 不安了。一时间,我判断是发生暴动,大肆屠杀了(在这个国家,随 时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出了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犹太人……或 外国人的圣巴特罗缪惨案①。我跑到窗n,只见一大片火光,红红 的,明暗不均,凄惨地照亮了大树;那些枪声就是火灾的警报。 火场似乎很近,我急忙穿上衣服。距旅馆大约一百米远,有一 家烧酒厂和酒店,全起了火。我赶到时,大火烧得正旺。许多人都 跑来,场面混乱不堪,他们扯着嗓子喊叫,我弄不清他们是表达恐 惧,还是激励救火的人;奔跑着打水救火的人,拎着的铁皮桶十分 破旧,水要漏掉一半。附近的房舍大多是木板房、而上次斯坦布尔 大火还记忆犹新,令人心有余悸……我面对难得一见的场景,足足 看了半小时。继而,救火车来了,不是来一两辆,而是闻火瞥,从全 城各个救火队几乎同时开来八、九辆,十来辆。由于当地水源充 足,火势很快就控制住,随后就灭掉了。我返身回房睡觉时,天已 经放亮了。 前往尼西正②的途中,5月9曰 我若是前几天离开布尔萨,就会少几分遗憾了。这座小城有 ①法国査理九世在位时,王太后卡特琳》指使天主教势力布下阴谋&于1572年 S月U?24日在巴黎和外省大肆奢杀新教徒。史称圣巴特罗缪慘案。 ②即今天的伊兹尼克,位于布尔萨东北方向七十五公里。 ? 328 * 一种魅力,有一种神秘的美,能将人迷住。起先,我过分在这里寻 找阿尔及利亚给我留下的回忆,结果不免懊恼,既没有听到音乐, 也没有看见白衣衫,只有一张张奇丑的面孔。然而从此以后,又怎 么能忘记昨天傍晚这次散步呢:从穆安津0时刻起,漫步一直延 长到深夜,走在时而被墓园切断的小街巷中;同样,又怎么能忘记 登髙俯瞰全城的景观呢!城区沐浴在青烟里,在烟雾中漂浮,只露 出淸真寺高高的尖塔…… 五点钟我们离开布尔萨。天空布满乌云,浓雾将城区的最后 部位也遮住了,如同演出幻梦剧要换背景时放下的灰色罗纱幕。 路边的树木显得更加粗大了。在这些时而探出雾气层的大树下 方,连续不断栽植了矮小的喿树,一排排很密,直接占据了出城的 地段。再远一点儿是田地,接着是旷野。道路终于缓慢地攀升,耕 地越来越稀少了。希腊人、亚美尼亚人耕种这埤土地,土耳其人fl 乎从来不干农活;因此,如果没有这些移民.土地也就只好撂荒了^ 至少我们的译员是这样向我们明确讲的。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犹太人,除了希伯来语,能讲各种语言,他是苏丹的奴仆、意大利籍 人,尽管有个德国姓名,不过那名字太难发音了,就干脆取个武士 的名字:尼古拉。 尼古拉一身环球旅行者的打扮:下穿灯笼裤,裹着护腿皮套。 他那土耳其檑上又扣了一顶帽子,但是爱出汗,经常摘下帽子擦一 擦,铒出光头圆脑袋。他是遵从他友人的一名大夫的建议,才刮胡 子的:那是在开罗,由于苍蝇和沙尘,他害了眼疾;于是,那位大夫 对他说:您刮掉胡子,每天早晨用柠镣汁洗眼睛。从那天起,他就 总刮胡子.眼疾再也没有犯。 他穿戴很讲究,一副趾离气扬的样子,同当地官员套近乎,见 着外国人则一副媚相,对待地位低下的人又傲气十足,陪同旅游者 ? 原为“宣告者",即登上淸真寺尖塔报祈祷时间者。 ? 329 * 嫌足了钱。不管问他什么,他都能随口回答,大家不再问了,他还 要讲很久。 由于路太陡,我们都下了车。尼古拉沿途碰见人就搭讪。这 儿碰见个牧人;再往前走,迎面又来了个樵夫:那樵夫背柴累弯了 腰,瞧见我们走过还笑了笑D尼古拉指向他的脸: “瞧瞧他那牙齿!从来不刷。多可爱的小伙子!特别又特别! 本地人全这样。在别的地方还从未见过。瞧瞧他们看见外国人那 副高兴劲儿。这很有意思。就凭这一点,也值得来游一游……”如 此等等。 他全能应付,不管谈起什么,他总重复这一套。 真激动,在山中发现库沃维尔那种璀香树丛,花开得正茂。花 儿的模样倒也不太显得移植他乡:我还看到埃斯泰雷勒山的岩蔷 薇,同诺曼底的那种犬蔷薇混杂而生。不过,此地每棵植物似乎长 得更粗壮,长得更开,舒展着完好无损的茎叶。自不待言,这些草 木能如此健壮,完全亏了大量鸟类为它们捉光了害虫。 鸟儿真多啊!每棵树上都落满了;浓雾也充满它们忧伤的歌 声。土耳其人虔诚地保护鸟类。在布尔萨的集市广场上,两只掉 了毛的老秃?和四只受伤的鹳,就悠闲地走来走去。鹳到处都可 以见到;我见了还像头一天那样开心,也多少安慰我一点儿没有骆 驼的遗憾。 约摸九点钟,雾气消散了;我们过了山之后,云雾也裂开缝隙, 回头便能望见奥林波斯山的整个雪原。 大雨冲毁了道路。当然,这条路像御道那样,有些地段铺了石 头;然而,这些石头特别大,又极不均勻,根本没有嵌人路基中,因 此,最好还是离开正道,沿拥边行驶。这条路的一段翻修工程承包 绐了一个法国人,刚才我们遇见他了。他骑着马,陪我们走了一会 ?330 * 儿,到了他的工程段的末端,便同我们分手,还告知前方道路“更 棺0 这条路首先绕过茫茫一片沼泽地:据说从前这里是耕田,三十 年前各地突然喷出水来,淹了庄稼,排不出去便成为死水;结果芦 苇取代了庄稼,青蛙取代了麻雀。青蛙喧嗓,从此岸到天边的彼岸 汇成一片^我们望见鹰隼在沼泽边缘上空盘旋,不禁怀疑它们是 否能猎到食物,因为这里除了青蛙,并没有什么可以猎取。不过, 有时还真飞起一只黑水鸡或野鸭子。看来,沼泽地中间准有更奇 特的猎物出没,据说就有鹈鹕。我极目捜索密密的灯心草、芦苇 丛,只见新发的绿苇上方,有去年的枯茎和凋谢的冠缨,仿佛垂悬 着一层淡红的云。 到了耶尼谢希尔》我们又上了好路;可是前面一段耽误的时间 太多,抵达尼西亚已是夜晚了。 啊!霞光多美呀!穿过山口,我辑发现另一面山坡……刚才, 旅伴们都上了车,而我继续徒步登山,加快脚步抄近路,希望在他 们之前赶到山口,以便停留片刻。然而,车越落越远:走在山中往 往如此,看似最后一道山峦,殊不知山后远处还隐藏一座,上了那 座山,又有一座峰峦显现。正是赶羊群回去的时刻,山坡活跃起 来;我在昏暗中走了许久,听着鸟儿人睡之前的鸣唱。 另一面山坡一片金黄。夕阳在尼西亚湖的那一边沉落,平射 的余晖映得湖水明亮耀眼,那一带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伊斯尼 克小村庄,在绿树映掩中已淸晰可辨,坐落在古城的围墙里显得特 别宽敞。时间已晚,我们的车辆放开速度,顺坡冲下,不管有没有 陷坑,一路抄近就直,也不顾有什么危险。我简直不明白了,怎么 还会翻车,反正我们的车没有翻倒……到了山脚下,马停下来喘 息>那儿还有泉水,我想车夫也饮了马。我们重又往前赶路。空气 出奇地温煦;蜉蝣的云阵,在夕照的金色霞光中舞动D我们右侧, ?331 * 天空虽已暗了,但是还不见一颗星;而我们惊奇地看到,在天空火 烧云的上方,惟有一轮皓月,已经明亮如镜了。我们正要过哈德良 城门的时候,月亮就从山脊露头了,大大的满月,那么突然,出其不 意,如同神灵显形。自从第一次到图古尔特?以来,我以为还没 有尝到更为奇妙的激动:印斯尼克小村进入夜晚,蜷缩在它宏伟的 废墟里,在它过于厚重的历史中,显得多么惭愧,只在那里发霉,分 解出贫困和燠热。 我们稍微吃了点儿从布尔萨带来的食物,便出去观赏夜色。 月光温柔皎洁。旅店出门便是泥坑,土壤仿佛腐烂了。门前有一 个孩子,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他满脸溃烂了。我们随意走走。一 条坑坑洼洼的街道走到头,却是一片开阔地;我们面前有大朵大朵 浅色的花.瞧不见花茎,到处皆是,轻轻摇曳,恍若漂浮在水面:这 是一片罂粟田。不远处.一只猫头鹰在一座淸真寺的废墟上啼哭, 它在我们走近时便飞走了……我们又返身走向昏昏欲睡的神秘村 庄。不见一盏灯光,也没有一点声响,仿佛全死了。 天空异常瑰丽,一只只鹳飞舞盘旋。 土耳其儿童一过十二岁,甚至一过十岁,就谨慎起 来,好像进入了防卫状态。 少女或女子的那种谨慎。 5月10曰 乘马车一直到梅吉迪耶,再换乘火车直到埃斯基谢希尔。一 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悦目的景物,是阳光一统的世界。有时出现一 大群黑水牛,我们在君士坦丁堡已经赏见过;有时还飞过几只鹳。 ①(900年li月和12月,纪德普去阿尔及利亚旅行。 ? 332 ■ 我的目光则不知疲倦地体味空间无穷的吸引力。 5月12日 早晨五点钟,从埃斯基谢希尔动身,昨日我们在此地过度过了 一整天。火车驶人能望得见位于城西南的神秘隘道。贫瘠的红土 山之间的狭谷;土山并不很高,但是各处高度相等,就好像修剪过 似的,最后形成平台,不长一点草木。在如洗的晴空下,这条山谷 显得异常庄严。 又行驶不久,河流两侧的山峦更低矮了;山峦的顶峰闪着银 光:几棵松树在坡壁构成一块花斑。火车终于驶人平川,但不时还 有风化的怪石。村落相距很远,每个村子都有一座立着巨石柱的 墓园。 继而,地貌又变了。土壤丧失其红色。一条涓涓的溪水,流在 陡蛸的细岸之间,在起伏不平的地段上斗折蛇行,迟疑不前。大片 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这些怪石脚下,而这种怪石,隔一段距离 就突然深嵌在地里,犹如灰色的堡垒,怪模怪样,上面生点儿苔藓, 有些发绿,平展的地方则披上矮矮的青草。田地是耕种了,可是农 民在哪里?相当长一段时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座村 庄,甚至连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也没有。 在屈塔希聋的岔道o,在离十公里远一个高地脚下 就望见了。站台上那个孩子是蒙古脸螌o我们的导游明 确地告诉我们,屈塔希亚城所有居民都是这种相貌。 阿菲永卡拉希萨尔 “鸦片的黑色城堡' 阴暗和凶残的王国。城市的四周,是大 片大片的庄稼地,见不到约阿纳所讲的罂粟田的一点影子:据他 说,到了五月份,罌粟田美极了。 333 我们的列车将大批士兵送回家乡。他们是从君士坦丁堡来 的,我们在埃斯基谢希尔上车时,就看见他们在车上了。他们参加 了巴尔干战争,现在终于从医院或监狱里出来了D在阿菲永卡拉 希萨尔上车的那些士兵,是从也门的士麦那归来的,他们到那里镇 压了一场阿拉伯人暴动。他们自己也没得好,沦落到被镇压的境 地:大多数人衣衫褴楼,肮脏不堪,有一些看样子半死不活了。尼 古拉招呼我们,指给我们看一个士兵:他只剩下一个腿套,也只穿 着一只鞋子,衣衫成了破布片。他的布裤子撕破了;耷拉在没有腿 套的腿上。他瘦骨嶙峋,完全脱相了,身子虚弱到极点,上车不得 不让人给调上去。起初,他在阿菲永车站站台,坐在一个口袋上; 一个伙伴朝他俯过身去,他回答当然只是摇晃着脑袋。他那眼神 令我想起一匹骆驼的眼神,那是被遗弃在姆赖耶?至图古尔特的 沙漠路上的一匹骆驼。有一瞬间,他抬头看我们的车子经过,随即 又耷拉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最后,他接受点儿水,或者别的什 么,是另一名士兵给他喝的,为了表示感谢,他挤出个笑来,牙齿全 露出来,那怪相真吓人。 “太太看见了他那身穿的,”尼古拉说道。“土耳其军队全如 此。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阿克谢希尔站下一个小站,我们看见他下了车。他似乎拿不 准该不该在那儿下车。那真的是他的家乡吗?看样子他不认得 了,也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走到一位长官跟前,行了个军礼,对方 却没有还礼。村子许多人,从好几公里之外赶来。火车停了一段 时间,我们看见大家都高高兴兴,用车子将新到站的人带走。我们 原以为也会看到他上一辆车,可是不然,车站周围的人走净了,我 们从驶离的列车上望见他朝大路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独自一人 0)姆賴耶沙漠位于毛里塔尼驭境内。 * 334 ? 挺着身子站在太阳地儿上。 路升高得很快,一直上了一片髙地,能俯瞰往北一直延展到安 卡拉的大平原。太阳落山时,我们正穿行隘道,要进人另一片平 原,即延伸到托罗斯山脉的科尼亚平原。望去已经暮色苍茫,车抵 达科尼亚时已经人夜了。 M?德4?太太,在这里是惟一的女士,同样,我们也是科尼亚 惟一的游客。在我们旁边就餐的人,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各国人 都有,然而打个照面就会明白,他们不是来科尼亚闲逛的。 旅馆就在火车站旁边,而火车站离市区很远:有一列小火车, 要穿过死气沉沉的郊区通往市区。不过,在谈科尼亚之前,我有必 要先讲一讲,对干这座城市我发挥了多大想像力。同样,我还认为 (我很难不这样认为h越深人了解,一个地方就越变得奇特。前不 久铁路建成通车,前往科尼亚几乎很方便了。行前我看了令人赞 叹的塞莱久西德①遗迹的照片,来此地就是要看实物。我根据遗 迹,随心所欲建起整座城市,要东方式的,非常华丽。总之我知道, 这是苦行僧之城,有点像土耳其的凯鲁万②城…… 我们早已饥不可待,要见识见识奇迹,一饱眼福,吃罢晚饭,盖 翁和我便乘夜出门。我们不知道市区离得这么远,看到旅馆四周 一片寂静T还不免惊讶。一条宽宽的林荫路两侧,有几点灯光,那 是低俗的咖啡馆和几家没有特色的店铺;再往前便空荡荡的,夜色 弥*。在几百米远,有一处要明亮得多;我们想,那大概是个娱乐 场,结果大谬不然:那是一辆汽车的车灯,恩维尔帕夏③的汽车, ①塞莱久西土耳其一个部族,在科尼亚建国,十三世纪进人强盛时期,版图扩 展到伊朗、伊拉克、i美尼亚,整个小鼉细|地区。 ?凯鲁万:突尼期古城。 ③恩维尔柏夏:当时任“靑年土耳其”政府内政部长。 ? 335 ? 次日听说他从一座城市驶到另一座城市,核实土耳其还掌握的力 量。他尽管一再许诺,五年之内绝不重开战衅,可是这次巡视,却 丝毫也没有向我们表明这种意愿;而我们到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以 来,就听到了令人极度不安的传闻。 这第一个晚上,我们连夜探幽,回来狼狈极了。次日五点我就 起床,乘首班车进城。 说到末了总得承认,我到土耳其之后所见到庞杂的、庸俗的、 丑陋的东西,科尼亚要远远排在前面;同样也总得承认,这个国家、 全体人民,在残废短缺上.在丑陋猥璉上,超过了人们所惧怕或希 望的程度。难道必须来这里确认,我在非洲所见到的一切多么纯 粹,多么独待吗?这地方全那么肮脏,那么笨拙,那么暗淡,那么搀 假。当然,科尼亚逐渐趋于庸俗平淡,尤其巴格达-巴赫纳铁路与 它相连之后,尤其警察总署一道命令,为了健康原因,要拆毁所有 平顶,改建瓦房之后。照我的推断,不是追溯二十年至五十年,而 应当追溯几个世纪,才能在科尼亚见到真正而独特的意味。科尼 亚背依高山,面对平原,这种地理位置,就势必联想到比斯克拉,一 比就更逊色了。(说得更准确些,它在我的思想里掉价儿了。)无论 从山色还是形貌来看,阿马尔卡杜山比这里的山美多了,沙漠比这 片平原美多了,棕榈树比这里的树木,阿拉伯人比这些土耳其人也 都美多了。 我们在这个国度跑了大片地方,到哪儿都难得见到悦目的服 装或面孔,也就有个把儿茨冈人、库尔德人或阿尔巴尼亚人还行, 不知是怎么一直闯到这里来的其他所有人,无论是土耳其人还是 犹太人,亚美尼亚人还是希腊,或者保加利亚人,全戴着土耳其帽, 在我看来都同样丑陋。每个省份都聚集了这些爱好不同的种族, 犹如积聚厚厚一层泥炭;如果说有时哪个种族唤起我的怜悯之心、 那也是因为我得知它在受压迫。 看了城市的全貌,对十三世纪科尼亚保存完好的一点文物,我 336 甚至也生了厌恶情绪。倒不是由于我觉得这些文物也许不那么出 色,而是我更加确信这不是土生土长的鲜花。这些彩釉陶器和雕 塑的精美艺术,以及土耳其境内所发现的一切具有特色的、牢固的 和美的东西,全来自域外。 我开心极了,在一座广场撞见我们那位自称非常熟悉科尼亚 的导游。还不到六点钟。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也是头一次来这 里,在我们起床之前,赶紧排练自己的角色。 恩维尔帕夏今天上午十一点离开科尼亚,乘专列走了。我们 到了欢送现场。我们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进人站台,那里已经汇聚 了当地商务和铁路的各界代表。其中一人戴顶髙帽,其他人则戴 着土耳其圆僧,全像金繳企业的小股东。恩维尔帕夏呆在门朝站 台的一间小屋,等待开车的时刻,由他的条顿-土耳其的办事班子 簇拥着。从敞着门能望见他坐在一张桌子前,而军衔较低的一些 军官和报纸记者,则恭敬地站在一旁;人们能认出恩维尔帕夏右首 的那位,正是德国将军利曼?冯?喿德尔斯。 童子军.或者类似的什么少年组织,从我们面前鱼贯而过,他 们穿者浅蓝色、鹅黄色和菜绿色的毛纺紧身上衣,最小的走在前 排;队尾的那些人拿着西洋乐器;他们迈着检阅的步伐,全像土耳 其成年人那样丑陋了。接着,列队而过的体操或射击团体,他们是 国家未来的生力军,一个个又滑播又难看,但是已经让人感到,他 们准备为“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了。恩维尔帕夏会满意地离去。 现在,他接见苦行偺代表。他们是乘两辆双篷大马车来的,从 他们戴的僧帽就能看出来,有几位相当可敬,神态飘然,但也绝不 会免“俗”礼,不过还是要承认,他们当中有几张面孔确实令人称 羡。他们走到这位新上任的部长面前稽首,无疑是要表忠心,献忠 诚。他们的教长同将军们和记者们,要陪同恩维尔帕夏一直到阿 菲永。 337 各界代表沿站台一溜儿排开。开车的时间到了。恩维尔上了 车,他身材匀称,步伐稳健,让人感到他从来目不斜视。伊玛目紧 随其后,他人高马大,肌肤有点太红润,身体也有点太肥胖,头发花 白了,但还是很俊伟;后面又跟随一大群名流……我真觉得看到的 是一个电影场面。 专列装满了。恩维尔帕夏又从车窗探出头,频频地摆手致意, 这时,列车在《玫瑰波尔卡》的乐声中徐徐启动,而演奏乐曲的铜管 乐队总走调,十分滑稽。 今天下午,我们去参观苦行僧淸真寺。它坐落在一座有围墙 的园子中间,人a对面排列着斗室,想必就是僧房,门对着园子,形 成封闭的场所。还有一些间量大点儿、外观美点儿的房屋,那是高 僧专用的。萁中一位高僧,以教长的名义,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坐一 坐。我们走进一间亭子似的建筑,位于僧房这群建筑的尽头,对着 园子的两面没有遮拦。 桌椅一概没有,我们就坐到这些靠壁厢発子上。唔!我倒喜 欢脱掉鞋子,像我在绿淸真寺那样,照东方人的方式,就蹲在这席 子上!……有人给我们端上咖啡。我通过导游的翻译,表示我们 很遗憾,来到科尼亚没有赶上他们的双月大礼拜。其实,我更为遗 憾的是,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乐,没有看到我们在布尔萨观赏的他们 单调旋转的舞蹈。我想了解这种音乐起源的年代,是不是每所苦 修院都演奏同样的音乐!他们使用的是什么乐器?……为了回答 我一连串的问題,一名苦行僧就去取来两支长竹箫、一本相当厚的 簿子交给我,说是他们最近将他们的全谱按西洋记谱法录出来。 我颇为怀疑这种记谱法,是不是大大束缚了阿拉伯音律的精妙图 形,而他们将这种旋律固定在我们的音阶上,是不是往往难免使之 减色。他们从今以后,是不是按照新谱,用他们的乐器演奏或歌唱 呢?…… 338 应我的请求,他们欣然开始吹箫。可是一支箫太干燥,发声不 好,而另一支要合奏就有点吃力,因此,这场友好的音乐会很快就 结束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们又来到园子。园子弥漫着花香,充斥着一个喷泉的窃笑 声。我们返回大殿的途中,从另外一些僧房附近经过。这些僧房 窗户对着园子,不过是大些的蜂房,幽暗和静思的去处。我们看见 好几间僧房聚集了僧徒,以波斯人的方式坐着,就像在一幅细密画 上所见的那样。 毫无疑问,这些苦行僧是一些非常圣洁的人;然而,这不甚肃 穆的地方的一片寂静中,却有这不甚劝告人祈祷的喷泉,因此细密 派画家一时放纵画笔,随手添上几个舞蹈女郎,也就不足为奇r。 在淸真寺中,有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是给这些先生练习旋舞 专用的。旁边还有一间同样宽敞的大厅,但是昏暗得多,内有著名 隐修士的墓而成为圣地。地面上铺着极为难看的现代地毯。天拥 悬挂着各色各样的灯笼和吊灯,数量之多令人难以置信,全都崭新 得刺眼,品味又低俗到极点。有时我也可能走近一盏铜吊灯'以为 是拜占庭艺术品,可是随即就发现是现代产品,做工平平,而且亮 得发賊。陪同我的僧人向我解说,原物已经运到美国,这只是一 个复制品,苦行僧院同意挂在老地方。他讲这种犢况,就好像讲一 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毫无碍难,想必他还准备接受这类交易,假如 这古寺还有什么值得觊覦的话。 从科尼疋到乌沙克 在s车站,大批不老实的,或者幵小差的新兵,全塞进我们列 车的三等车厢。一些母亲在站台上哭泣。那些新兵却装作满不在 乎,车厢里充满了欢歌笑语。他们大部分人都穿着不同式样的乡 下衣服,但是色彩鲜艳热烈,盩个车厢花枝招展,汇成一片有趣而 丰富的和谐。 339 在阿克谢希尔的前一站,上来两名俄罗斯农民,他们的打扮和 整个相貌,令车上人大大称奇。他们下半张脸淹没在厚厚的胡须 里,戴的软毡帽一直扣到眼睛上;肥大的半短上衣,垂在他们的褐 色短裤上,几乎敝到他们沾满泥点的长靴。他们比车上的所有土 耳其人都高大健壮,然而,他们的眼神相当羞怯,带几分稚气,而且 特别温柔,目光落到谁的身上,就会让谁敞开心扉。导游告诉我 们.他们是泡夫,在盛产鱼的阿克谢希尔一格埃尔,即我们刚刚绕 过的水塘打渔。拉他们到火车站的那辆车受到袭击,车夫的脸上 中了一弹,不知是手枪还是火枪打的,现在他被抬上车厢,好像气 息奄奄了。盖翁和我,我们穿过拥挤在过道的嘈杂人群,走到伤者 近前。他就躺在地上,头垫起坐椅那么高,往前垂着,仿佛在呕吐; 流出不少血,但是下半张脸被扎着的手帕遮住,不知是从嘴还是鼻 子流出来的。尽管他也是个土耳其人,车上的同胞却并不理睬他。 列车到阿克谢尔站,装卸工把他扛下车,肩头留下血迹,而他 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也许已经死了。 从阿菲永卡拉伊萨尔站起,我们离开来时的线路,转向西部海 岸。沿途很快显得人气旺起来,也就是说,地势起伏小了,耕田越 来越多了。 接下来的足站,山民的服饰趋于统一,特点也突出 了,简言之,就是更好地保存下来。 土耳其《帽上扎黄手帕。印条纹的棉布衬衣;绵布 背心很短,红色与黑色极为显眼。下面紧接着便是多层 重叠的族带;这种胜带还当口袋使用,靠腹部朝前“张 口”;他们习慣将钱包、短刀放在里面,双手也插进去。在 背心和*带之闽,衬衣擻擻敞着,露出上半部肚皮。厚厍 的腰带,一直或几乎宽延至胯裆,而从那儿往下才是短 ?340 * 裤,奇就奇在短裤怎么予在两胯上,叫人莫名其妙:腰带 和短裤之间,又露出衬衣,显然腰带根本没有扎住短裤, 短裤是厨房?轅的那种純蓝色,再配上红背心,以及裸露 的膝部近乎黑色的肌扶,则形成一种非常热烈而美妙的 和谐。 短裤是上耳其式的,至膝部的裤腿肥大,这样就显得上半身特 别修长;腰身又细又长,往往非常好看。有些人穿靴子而光脚不穿 袜子;另一些人穿袜子而不穿靴子。 在乌沙克凯姆站,大批山民上车,他们是附近山区下来的,全 都这样装束,而且车站上只有他们,试想这样一群人,如果出现在 我们的城市,穿着……等等,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不能忘了记录导游的介绍广在这里生活的是农民部落(?>,他 们嘴叼着匕首跳舞。这些人非常勇敢,先生。他们出发去打俄罗 斯人,开到……全给打死了;他们还以为用刀打仗呢,一看见俄罗 斯人用大炮就傻眼了。非常滑稽,先生。” 离乌沙克还有两小时的路程,蝗虫漫天遍野,许多被压死,在 一段下坡路车轮直打滑,列车无法往前开了。大家下了车,置身于 —大片再生林中;我就自寻消遣,翻石头找虫子,可是也没有发现 什么,全是鲟蚁,多得惊人,跟蝗虫不相上下;我每走一步,那些灰 褐色小蝗虫就飞起一大片, 土耳其人的这种所谓的“高雅”,其实有赖于无所事事的这种 可耻的习惯。 火车在阿克谢希尔站停三刻钟。我们跳上一辆马车,去逛一 *341 ? 逛城里花花绿绿的集市场。 别人企田强加給我们的“适应处境”的平廣感情,泰 奥夫人的这句话表现得很出色:“无法进入别人试?在我 周围创造的这种‘因归’的心理。”(给迈里什夫人的信 花的复制转向生殖器官。 这样记笔记我没兴趣了,很快就把笔记本完全抛开,无论到以 弗所还是到士麦那,甚至在士麦那还逗留了几天,我也没有重新拾 起来。那之后,我便匆匆去希腊,当然是受我憎恶土耳其的悄绪的 全力推动。到了那里,我还要重新提笔,但是要换个笔记本写了。 要恰当地观赏曾经是奇迹的希腊,应当来土耳其,而不是到法 国或者意大利——曾经“在这绝望的土地上,长时间习惯于游荡 啊,颓丧而疲惫的游子'《给海伦的诗》①中的这位游子,感到自 己又被送回“曾经辉煌的希腊,就好像回家”。 我从这趟旅行中所得的教益,同我对这个国家的厌恶成正比。 我很髙兴没有进一步喜欢它。我一旦需要沙漠的空气、浓烈的荒 野的芬芳,就会再次前往沙哈拉去寻觅。在这不幸的安纳托利亚 高原,人类绝没有变得粗野,而是沉沦了。 有必要再往远走吗? 一直走到幼发拉底河?一直走到巴格 达?不,我没有这种愿望了。多久以来,这些国家魂牵梦绕,现在 我终于了却这粧心事:这种要命的好奇心。在地图上扩展了再也 不想去看的空间,心里该有多踏实啊!我出于喜爱异国风情、蒈戒 沙文主义的自命不凡的心理,也许还出于谦虚的心理,思考得太久 了,认为不止一种文明,不止一种文化,能争取我们的热爱;也值得 ①爱伦?坡的戛然而止,气温也随之降下来。热还是热,但不是那么热 气灼人了。荫凉处蓝幽幽的,非常清爽;空气也仿佛负载着光亮, 美妙而沁人心脾,几乎是活泼的,就好像在欢笑。——我想到绿洲 …我明天动身。今天夜晚,棕榈枝叶的摇曳会有多美啊!我也 不再回忆过去了…… 葡萄的顔色难以描摹,特别吸引我;不由得我不买,花三苏钱 就买了一大亊。 说不准葡萄是什么色调,紫色里透出金黄,既进明又好像不透 明;颗粒之间并不拥挤,表皮覆有厚厚的果箱,手指触上发粘,人口 又很脆,嚼起来声音响亮,几乎有点硬实,——而且甜极了,我仅仅 吃了四粒,余下的分给孩子们吃了。 布萨达 星期三 10月21日车上 我随身带了几本书,想看又看不下去。这地方吸住我的目光。 这是潜在的悲剧景象,尤其在麓眼看来,天然的物质和生活之间充 满了惶恐,已经根本谈不上文化,完全是生存问題了。这里,一切 都引向死亡。 生长植物的土层,像手掌一样薄。 再往前走,地面变成片状,到处起皮了,不再像岩石,而醣似薄 饼了。那边长着射旱的松树,越来越稠密了。 呼呼刮着南风,天空壅塞大片大片乌云,现在恰如片状灰色地 面的持续映象。毫无疑问,很快就要下雨了…… 哦!变成植物,以便了解经过几个月燥热之后,有点水润泽时 ①西罗科风;欧洲南部的热风。 348 的快感。 车上 松林又截止了,地势起伏不平,一片荒芜,只有隐蔽的沟壑庇 护一些夹竹桃。突然出现几簇黄色和绿色细毛状植物,便有几只 山羊在吃草。 那个卡比尔牧童搂起无袖长衫,露出赤条条的光身子,就算对 着经过的火车致敬。他在羊群里就像一只羊,一点也分辩不出来。 莫西拉 八年前,我看见阿拉伯人祈祷时,因为不能置身于他们和麦加 城之间,心中颇不自在,惟恐插进去把导线割断了。 莫西拉芳香四溢的花园啊!如能及时见到你们,我早就赞颂 啦!你们灌溉渠的流水,冲着醉醺醺的乌龟豳滚……果实沉甸甸 的,将石棺树细枝压弯……一株盛开的夹竹桃!上前去看看。 记得那天晚上,在凯鲁昂的惟一小花园里,我的朋友阿特曼教 我说阿拉伯语,“花园”讲Dj’nan,如果花草茂盛的话,就讲Bous, tan,那情景犹在眼前,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八年! ……在这晚祷之前的时刻,鸟儿鸣唱得正欢,我真想再来,再 来感受我满身的懶散。 驶向布萨达星期五 上空一大片乌云,我们行驶两小时才越过去。 然而,太阳刚升起来,就被云彩遮住,很长时间就像戴着护眼 罩,过了八点钟,才从上面透出点视线。刚透出的阳光冷若寒冰, 非但毫无暖意,反而令人冷彻骨《。 3A9 9时 乌云啊!今天早晨,你像大团下脚麻,从天边升起,逐渐扩展, 现在好似以利亚①的风云,侵占天空,难道真是你吗?——唉! 唉!你要将大童的水运往远方,一点也不浇灌这片土地,这里焦渴 的草木和牲口,将近中午只能得到你一点点儿荫凉。 11时 在无比强烈的阳光下,此刻幻录开始展现:一条条溪流、一座 座幽深的花园、一座座官殿;无能的沙漠,也像才尽的诗人,正对着 不存在的现实幻想。 下午1时 马拉着旅行车,吃力地走在沙漠里,至少有两小时了;布萨达 绿洲,从启程就望见了,似乎还没有怎么变大。 驿车行驶第二个小时,从康斯坦丁到南方办事的一位肥胖的 犹太人,由手提箱里取出利希滕贝格的 <尼采传》,转向我这精疲力 竭的人,说道广先生,现在我明白了,人可以为一种思想献身。” 给M.的信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