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她才是我们这个阴谋的枢纽所在,她才是我们计划运转的要点所在;而她以为我是要点。表面上,她将我玩弄于股掌中,而理查德作弄于她,她却毫不起疑:他私底下面对她,也许是笑脸,也许是苦相,之后,待他转过来面对我,笑脸抑或苦相都颇真挚动人。他对阿格尼丝犯下的恶行,将我钉在我自己的残忍上,此时更令我心力交瘁。我对苏的顾念,令我羞惭异常——令我,在这场我们以虚情假意演出的下流对手戏中,时而不顾一切,象理查德有时候肆无忌惮那样;时而又充满戒备,警醒,犹疑不定。我能壮起胆子配合他一个小时——说驯顺也好,说含情脉脉也好——接着,到他停留的最后一刻,我就耐不住地浑身发抖。我的肢体动作,我的血流,我的呼吸纷纷将我出卖——我想她将此解读为爱恋。 终于,理查德明白了,这是我的弱点。时光无声流逝:第一周就这么过去,第二周开始了。我觉察出他的困惑,感觉到他期望的分量:感觉到他的期望在聚集,翻滚,发酵变酸。他望着我的习作,开始大摇其头。 “李小姐,我恐怕,”他不止一次如是说道,“你还得多练练,我原以为你的感觉是比较稳定的。一个月之前,我还认定你的感觉很稳定。可别说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之后,我只离开一小会儿,你就将功课全抛到脑后。有一件事,是艺术家在创作中必须避免的:这就是,犹豫不决。因为犹豫带来软弱,就因为犹豫不决,比这好得多的作品,都折戢沉沙了。你明白吗?你真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回答。他走了,我坐在原地。苏来到我身边。 “如果,瑞富斯先生对你的画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柔声说道,“别放在心上,小姐。何必,你画的这些梨,跟真的一样呢。” “你这么想吗?苏?” 她点头称是。我凝视着她的脸——从她那只稍显暗色的眼睛瞳仁里,看进她内心深处。然后,我望着我留在画稿上那不成形状的涂鸦之作。 “这是一副很蹩脚的画,苏。”我说道。 她将手放在我手上。“好啦,”她说道,“你不是在学吗?” 我是在学,可是学得不够快。不久,我们在花园散步时,他提及此事。“现在,我们得为将来做打算啊,”他说道。 我告诉他,“我宁愿不这么着。” 有些小径是我喜欢和苏一起走的。我觉得跟他一起走,实在辱没了那些小径。“我宁愿不这么着。”我又说了一遍。 他眉头皱起,随即笑了,“身为你的指导老师,”他说道,“我必须坚持己见。” 我希望老天落一场雨。然而,尽管一整个冬天里,布莱尔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于我而言,那片天空已经灰暗了整整七个年头!——此时,那片天空却因他而显得有些光亮。 当魏先生拖开大门,一阵轻快的微风拂过我未着袜的脚踝。“谢谢,魏先生,”理查德说道,他将胳膊弯起,供我攀扶。他戴一顶黑色短帽,身穿深色羊毛外套,手上一双浅紫色手套。魏先生注意到他的手套,然后以一种洞悉内情,又轻蔑不屑的目光看着我。 你满以为自己是个大家闺秀,是吧?那天他踢打着将我捉到冰室,曾如是说道。好,我们走着瞧。 今天有理查德在,我不会去冰室,而是选了另一条路——更长更乏味的小路,环绕着我舅舅的宅子,蜿蜒上坡,沿路可以俯瞰到这宅子的背面,马厩,树林和礼拜堂。这些景象我烂熟于胸,再不想多看一眼,一路走来,我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他挽着我的胳膊,苏跟在我们后面——刚开始跟得很近,后来他加快脚步,她就落在后边了。我们都没说话,不过他一边走着,一边将我拽紧了。我裙子也提起来了,异常尴尬。当我试着要挣脱他的钳制时,他却不允许。最后我说道,“你不必如此亦步亦趋。如蛆附骨。” 他微笑。“我们必须有说服力。” “你不必这样抓着我。搞得好象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得跟我悄悄地说?” 他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如果我让这些接近你的机会白白溜走,她会觉得这不正常。任谁都会觉得那不正常。”他说道。 “她知道你不爱我。你没必要装得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在春情萌动的季节里,如果一位绅士得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怎能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他仰起头。“莫德,瞧瞧这天空。看这天空蓝得叫人抓狂。太蓝了”——他抬起手——“跟我的手套不搭调儿。那就是你的大自然。全无时尚的味道。伦敦的天空,至少,还算得中规中矩,就象裁缝铺子的墙,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土褐色。” 他又笑了,将我拉得更紧了。“不过当然,很快你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象自己身处裁缝铺子,我回忆起《挥舞鞭子的货郎》中的情景。 我回过头去,象他一样飞快地瞥了一眼苏。她观察着我们,同时为了我给她的那件裙子鼓出来的裙摆而皱着眉头。 我再次试图挣脱开他,结果他拽我拽得更紧。我说道,“既然你清楚,我不喜欢被箍死,所以我不得不以为,你以折磨我为乐事。” 他盯住我的眼睛。“我跟所有男人一样,”他说道,“心思全被我得不到的东西占满了。咱俩合伙的事儿赶紧办了吧。那之后,我想你会发现,我的热情会迅速冷下来。” 于是我没说话。我们继续走着,很快他放开了我,空出手来点了根香烟。我又望望苏,我们已到了坡上,清风渐起,几绺褐发从她帽中散落下来,轻拂着她的面颊。她提溜着我们的包裹和篮子,无暇顾及腮边的头发。斗篷在身后被风撑起,犹如风帆。 “她一切正常吗?”理查德吸着烟,问道。 我头转过来,直视前方。“非常正常。” “不过,她心眼比阿格尼丝多。可怜的阿格尼丝!她怎么样了?我很关心啊,”他又执起我的胳膊,笑起来。我没答话,他笑声渐落。“行了,莫德,”他冷酷地说道,“别象个老处女似的。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 他端详着我的侧面。 “那你为什么要我们空等?一切就位,万事具备。我已经在伦敦为我们物色了一座宅子。莫德,伦敦的房子可不是那么便宜弄来的。”我继续走着,一言不发,感受着他的目光。他又拽紧我。“我估计,”他说道,“你还没变心?是不是?” “没有。” “真的?” “千真万确。” “可你还在拖延时间。为什么?”我没回答。“莫德,我再问你一遍。从我上回走了之后,好象发生了一些事。是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道。 “没有?” “没有,除了我们计划好的。” “那你现在清楚必须做些什么吧?” “当然。” “你会照办吗?举止要表现得象一个恋人。微笑,脸红,越来越傻气。” “我没有照办吗?” “你是照办了——然后你又耍个花枪,要么一脸苦相,要么畏手畏脚,把这些都搞砸了。现在瞧瞧你自己吧。靠到我胳膊上,真可恨。难道我手放在你身上,这种感觉会要你寻死吗?——我很抱歉。”他此番言语令我愈发拘谨。 “我很抱歉,莫德。” “放开我的胳膊。”我说道。我们肩并肩,于沉默中走得更远。苏脚步吃力地跟在后边——我听见她的喘息,好似叹息。理查德扔掉烟头,揪了一根草杆,抽打着自己的靴子。 “这红土地是多么地肮脏!”他说道,“不过,对小查理来说,可真是桩享受……”他自顾自地地笑了。然后他脚绊到一块石头,人险些摔倒。这令他口吐咒骂。他站稳当,仔细端详着我。“我看到你脚步更轻快了。你喜欢见我摔个跟斗,嗯?你心里清楚,在伦敦,你可以这样散步。在公园里和花丛中。你明白吗?你也可以不用走路,——你可以租到马车或者轿子,让别人驾着马车,抬着轿子,带着你——” “我知道我能做什么。” “真的吗?你真的知道?”他将草杆放入口中,变得若有所思。“我感到奇怪。我觉得你心里有所恐惧。因何事而恐惧呢?为了孤单?是吗?等你成了有钱人,你就再也不会害怕孤单了,莫德。” “你觉得我是害怕孤单?”我说道。我们快走到我舅舅花园的围墙边了。那围墙是灰色的,很高,墙体干燥到要掉渣儿。“你以为我害怕那个?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他将草杆丢到一旁,拽起我的胳膊。“那又是为了什么,”他说道,“你要让我们不进不退,就他妈的停在这儿?” 我没作答。先前我们放慢了步伐。此时我们听到苏的声音,她还是气喘吁吁跟在后边,脚步更急促了。 待他再次开口,他语气变了。 “刚才,你提到了折磨。事实是,我想你是喜欢在拖延时间中,折磨你自己。” 我耸耸肩,仿佛毫不在乎;尽管我并非真的无动于衷。“我舅舅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说道。“在我变得象他那样之前。现在,很难说等待于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我习以为常。” “可我不习惯。”他回答。“我也不想给你或者给其他任何人当什么艺术指导。从前的岁月里,我因为等待已失去太多东西。现在我学乖了,我知道耍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你学到的是耐心,我学到的就是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莫德?” 我将头转过去,垂下眼帘。“我才不想明白你的意思。”我疲惫不堪地说道。“我希望你什么都没说过。” “我会一直说下去,直到你听进去。” “听进去什么?” 他嘴凑到我脸颊旁。他的胡须,他的嘴唇,他的呼吸,都带着股烟火气,好象恶魔一般。他说道,“牢记我们的约定,牢记我们是如何达成共识的。牢记我第一次来布莱尔,我接近你,我不成体统,我一文不名,我没什么可舍弃的——不象你,李小姐,深更半夜里,在自己的闺房里,单独留我……”他退回去。“我估计,即便在布莱尔,你的名声也非同小可;我恐怕大家闺秀们都是这样的。——而你接纳我的时候,心里自然清楚这些事。” 他言语中暗含机锋,那是此前我没听到过的。我们路线已变:当我望着他的面孔,他逆着光,表情令人难以琢磨。 我斟酌着字眼说道,“你称我为大家闺秀,可我难当此任。” “我想你舅舅肯定觉得你是。他会乐意见你误入歧途吗?” “他已亲手将我引入歧途!” “那好,他会乐于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取代了他的位置吗?——当然了,我只是在说,假使这种情况发生,他将做何感想。” 我走到一旁。“你完全误解了他。他把我当成一架机器,用来读写文章。” “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如果这架机器反抗起来,他是不会答应的。不妨试想一下,他处置了这架机器,然后给自己另找一台?” 此时我能感觉到额上青筋在突突跳动。我将手覆在眼上。“别无聊了,理查德。处置了它,如何处置?” “哎呀,把它送回原处……” 我额上的跳动似乎踌躇了一下,然后又加速跳动起来。我放下手,可这时他再次身处逆光之中,我无法看分明他的面孔。我声音非常轻地说道,“我进了疯人院,对你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你这么拖延,如今对我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你当心,我不会对这个计划心生厌倦。到那时候,我是不会对你发善心的。” “这叫发善心?”我说道。 最后我们走到树阴里,我看清他的表情:他一脸正气,神情愉快又惊讶。 他说道:“莫德,这是一件极端邪恶的事。以前在什么时候我对此事有过别的说法?” 我们停步,紧紧依偎如同情侣。他的语调再次变轻缓,但他的眼神凌厉依旧——异常凌厉。我第一次感觉到,对他心生畏惧是何滋味。他转身招呼苏。“不远了,苏!我想我们快到了。”又对我耳语:“等下我需要跟她单独待几分钟。” “去给她打气,”我说道,“就象你对我那样。” “气已经打好了,”他颇有点沾沾自喜地说道;“而她,至少,更起劲了——怎么?”我要么是身子一震,要么是脸色变了。“你不是怀疑她起了疑心吧?莫德?你不会是觉得她在动摇,或者在耍我们吧?你是为这事儿犹豫吗?”我摇摇头。“好,”他继续说道,“那就是天经地义了,我去了解一下,看看她以为我们在做什么。让她来找我,今天或者明天都成。想想法子,成吗?机灵点。” 他将香烟熏黄的手指放在嘴边。片刻后,苏来了,立在我身旁。她因提了重物而面色通红。斗篷仍旧鼓着,头发仍旧轻拂着面颊,而我心中别无他念,只想将她揽过来,触摸到她,帮她整理仪容。我想我向她伸出了双手,我的手伸到半路;这时,我猛然意识到理查德的存在,以及他锐利而疑虑重重的目光。我双臂交叠置于身前,转过身去。 次日清晨,我让她从壁炉中拣块煤捎给他,带个火儿去帮他点烟;我站在卧室窗前,额头抵着窗户,眼看他们秘谈。她脑袋一直背朝着我,不过待她离去,他就抬起眼朝我看过来,定定望着我的眼睛,正如从前他曾于黑暗中凝视我的眼。 牢记我们的约定,他仿佛又在说。然后他丢掉香烟,脚重重踩上去;接着抖抖脚,甩掉沾在鞋上的红土。 之后,我感觉到阴谋的重压逐步迫近,就好似我想象中的,人们感觉到机器疲劳形变,被套住的野兽,聚集形成中的热带风暴。 我每天醒来就想:今天我就动手!今天我要卸掉螺丝钉,让机器空转,我要解救困兽,我要驱散压城的黑云!今天,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望着苏,随即涌上心头的,是阴影,是黑暗,屡试不爽——一阵恐慌,我觉得,那是纯粹的恐惧——是地震,是崩塌——是坠落,好似落入疯病病魔冒着酸腐气的大嘴中——疯病,我母亲的疯病,也许它正开始在我体内的缓慢浮现!这想法令我倍感恐惧。我加大了药物的剂量,好支撑那么一到两天:药物帮我安神,却也改变了我。我舅舅注意到这变化。 一天清晨,他说道,“你变得笨了,” 我拿错了一本书。“你以为我天天容你来我书房,是为了糟蹋我的书房?” “没有,舅舅。” “什么?你嘟囔什么?” “没有,先生。” 他舔舔嘴唇,嘴巴努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我。待他再次开口,他的语调 “你多大年纪?”他说道。我颇吃惊,倒犹疑起来。他看在眼里。“小姐!别跟我矫情了!你多大年纪?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你可以一脸惊讶。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学究,对年月流逝毫无知觉?嗯?” “十七岁,舅舅。” “十七岁。如果我们信了书里的东西,那这真是个棘手的年纪。”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就记住一点:你的无须信仰,仅须研究。也要记住这个:你对我来说远没那么重要,我随时能招斯黛尔太太来按住你,由我亲手鞭笞你。我也不是个老学究,你会牢记住这些?是不是?” “是,先生,”我说道。 然而,于我而言,需要牢记的事物似乎太多了。我的面孔,我的肌肉,皆因致力摆出刻意的形容姿态而疼痛不已。 我已经不能言之凿凿地说出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我的感觉——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理查德的目光仍旧紧密地跟随着我,我故意不看他。他不计后果,阴阳怪气,连威带吓:我选择并不会意。 也许我完全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也许,正如他和我舅舅二人坚信的,我以苦痛折磨为乐事。此时,坐下来跟他上课,坐在餐桌旁与他共进晚餐,晚间为他诵读我舅舅的藏书,诸如此类,确确实实令我苦恼不堪。跟苏一起消磨时光,也开始令我苦恼不堪。 我们的日常生活全乱了套。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跟他一样,也在等待:我感觉到她在观望,在揣摩,在怂恿我。更糟糕的是,她开始谈论他的好处——赤裸裸地告诉我,他有多么聪明,多么善良,多么有趣。 “你这么以为?苏?”我问她,我眼睛望着她的面孔;她目光会不自在地闪动,视线移开,但她总会如是答道:“是的,小姐。噢,是的,小姐。任谁都会这么讲的,不是吗?” 于是她将我收拾得大方得体——总是很得体,漂亮又得体——她将我头发放下来,梳理整齐,将我衣裙抻平顺了,将我裙子上的线头都拽干净。我想她如此经心地拾掇我,既是为了让我镇定,也是让她自己镇定。“瞧,”待她收拾停当,她会说如是说。“现在你好多了。”——她的意思是,现在她好多了。“现在你眉头是舒展的,以前你眉毛皱得多紧啊!可不能皱眉毛——”决不能皱眉毛,为了瑞富斯先生:我的血流再次汹涌澎湃;我抓住她的胳膊狠狠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谁在叫喊,是她还是我:我头脑恍惚,心力交瘁。不过,我手指掐住她皮肤的一瞬间,我自己身上跳过某种开释的感觉。我浑身颤抖着,不可抑制地,几乎颤抖了一个钟头。 “噢!上帝啊!”我别过脸,说道。“我好怕!怕我自己发神经!你觉不觉得我疯了?你觉不觉得我恶毒?苏?” “恶毒?”她答道,绞着双手。我能看出她在想什么:象你这样单纯的姑娘? 她服侍我上床,又躺在我身边,胳膊贴着我的胳膊;可是她很快就睡着了,随即翻身到了另一边。我想到我身处的这所房子,我想到床那边的房间——它的边缘,它的表面。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摸摸那些事物,那我肯定睡不着。我起身,夜好冷,可我静悄悄地在诸般事物间游移——壁炉烟囱,梳妆台,地毯,衣柜。然后我来到苏身边。我想摸摸她,好肯定她确实在那儿。我不敢。可我又离不开她。我伸出双手,摸索着,手在她身体上方一寸的距离,就一寸——她的臀,她的胸脯,她蜷缩着的手,她铺在枕头上的头发,她的脸,正值她熟睡中。 也许我连着三个晚上都是这样。接着,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理查德开始领我们去河边。他命苏坐在远离我的地方,靠在倒扣着的小船旁;而他,一如既往,不离我左右,我作画时,他装模作样地看着。我反复多次地涂在同一点上,画纸在我的画笔鼓起来,都快碎了;我却还是顽固地画着,他时不时探过身子对我耳语几句,貌似悠闲实则暴躁地说道: “该死的,莫德,你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稳当地坐着?嘿?你听到那个钟声吗?布莱尔的钟声在河边听得特别清楚。又过了一个小时,可是,你让我们待在这儿——” “挪开一点好吗?”我说道,“你挡到我的光线了。” “莫德,你挡到我的计划了。看看,要驱散那阴影有多简单?只要一小步,走一小步就够了。你看到吗?你有看吗?她看不到。她喜欢画画。那幅——噢!让我找根火柴,我要烧了它!” 我望着苏。“安静,理查德。” 那些日子天气越来越暖和,最后这天非常闷,空气都凝滞了,气温令他心气勃发。他将衣裳铺在地上,人躺在上面。帽子斜靠在头上,遮住了眼睛。于是,午间有了片刻宁静时光,甚至是令人愉快的:周围只有芦苇丛中的蛙鸣,河水拍岸声,鸟叫,几艘偶然经过的小船。我以从未有过的优美而缓慢的笔触,在画纸上描绘着,整个人儿几乎要沉入梦乡。 这时理查德笑起来,我手一震。我扭过头望着他。他手指放在嘴唇上。“瞧那儿。”他轻轻地说道。说着他朝苏使了个眼色。 她仍旧坐在那只倒扣的小船旁,而她的头则耷拉在腐烂的木头上,四肢松散地舒展开来。一绺青丝弯到她嘴角,那发梢儿曾被她咬嚼过,颜色略显深沉。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她在熟睡。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脸上,印出她下巴的弯儿,睫毛的尖儿,还有她脸上暗色的雀斑点。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间,露出两道窄窄的粉红肌肤。 我又转头看看理查德——正碰上他的目光——立即又转向我的画作。我平静地说道,“她脸会晒坏的,你不叫醒她?”“叫醒她?”他嗤之以鼻。“在她出身的地方,人们都不大习惯晒到太阳,”他言语颇含怜爱,笑容却与那言语并不相称;接着他又轻轻加了一句:“我觉得,在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也一样。可怜的小娼妇——她还睡得着。从我第一次骗她得手,把她带到这儿,她一直没睡醒过,还蒙在鼓里呢。” 他此番言语,不象有意为之,倒好似对这个想法充满兴趣。他伸伸懒腰,哈欠连连,然后站了起来,打了几个喷嚏。好天气令他不适。他用手堵住鼻孔,用力吸吸鼻子。“请原谅,”他掏出手帕说道。 苏还没醒来,只是皱皱眉,脑袋动了一下。她嘴唇微微开启,那一绺头发在她面颊旁飘荡着,仍是那个曲线和那一撮发梢尖儿。我本已举起画笔,触到我那蹩脚的画稿;此时,我却在离画稿一寸处定住;我凝视着,她正熟睡。仅此而已。理查德又吸吸鼻子,轻声诅咒着这热气,这季节。而后,如同以往,我以为他会安静下来。我以为他在研究我。我以为我手中的画笔有颜料滴落——因为后来我发觉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然而,那颜料滴落时,我并未留意;也许正是我未曾留意,反泄露了我的心事。要不,就是我的表情。 苏又在皱眉。我又望了一会。然后我回过头,看到理查德的眼睛盯着我。 “噢,莫德,”他说道。 他就说了这一句。可从他脸上,我终于看出,我有多么渴望她。 有一会,我们什么都没做。然后他走过来,攥住我手腕。画笔掉落在地。 “快过来,”他说道。“趁她还没醒,快点过来。” 他拉着我,我脚步踉跄,沿着芦苇走过去。我们顺着水流,走在河流和围墙弯转处。 待我们停步,他双手按住我肩膀,牢牢抓住我。 “噢,莫德,”他又说道。“我来到这里,我以为你能秉持公道心,或者别的什么嗜好,可是这个——!” 我将脸别过去不看他,却感觉到他在笑。“不要笑,”我颤抖着说道。 “不要嘲笑。” “嘲笑?你应该感到高兴,我没有更失态。你会明白——如果人人都明白,你也会明白!——人们都说绅士的好胜心会被这种事儿激起来!感谢上帝,我还不是这种泼皮绅士:我们的喜好不同。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他妈的厌恶我喜欢的东西。——别乱动,莫德!”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他手上愈加用力,还揽住了我的腰,让我离他更近了一步。 “你可以喜欢或者厌恶,”他又说。“但是让我摸不着我的财宝——让我们在这儿:推迟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期望,你自己的光明前程——你不会的,不会的。我可不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芝麻小事儿,而一直让我们原地踏步。现在,叫醒她。——我向你保证,你这样挣扎,对你对我其实同样腻味!——叫醒她,让她来找我们。让她看看我们这个样子。你不肯再靠近点?非常好,我会这么抓住你,最后让她以为我们是情侣;这样计划就好进行下去了。现在,站稳当点。” 他上身后仰,长啸一声。这声音划破沉滞的空气,令空气也起了波浪,而后归于沉寂。 “这会引她过来。”他说道。 我扭动着双臂。“你弄疼我了。” “规规矩矩地站好,象个情人的样儿,那我就会温柔如水。”他又微笑。 “把我当成她。——啊!”我试图掌掴他。“你是想让我跟你动粗吗?” 他更用力了,双手一直抓着我,更将我手臂扭到身后。他很高。他很壮。他几根手指就可将我手腕全部攥住——正如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我相信,要攥他们心上人的手腕一样。我奋力挣扎了片刻:我俩僵持地站着,都出汗了,好似角斗场上的一对角斗士。但是我觉得,隔开一定距离看,我们俩倒象是在恋爱中卿卿我我似的。 而我朦胧地想到这些;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开始疲倦。艳阳依旧高照。雾气依旧萦绕不散,河水依旧轻拍着芦苇荡。可是时光(the day)已被击穿,被生生撕裂:我能感觉到时光开始凋零,沉淀,紧紧地包围着我,层层叠叠令我窒息。 “我很抱歉。”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现在,你不必抱歉。” “我只是——” “你得坚强。我以前见过你坚强。” “我只是——” 然而,只是什么呢?我该从何说起?当我于昏昏然中苏醒,只有她将我拥在胸前。只有她曾呵气为我双足取暖。只有她用一枚银顶针为我磨牙。只有她为我端来了汤——清汤——而不是鸡蛋,还微笑着看我喝汤。只有她的眼睛是有一只带着深色瞳仁的。只有她以为我是好……理查德凝视着我的面孔。“听我说,莫德,”此刻他说道。他将我拥得更紧。我吊在他臂膀上。“听着!如果这是别的姑娘而不是她。如果这是阿格尼丝!嘿?但这正是那个为了成全我们的自由,而必须被欺骗、被剥夺了自由的姑娘!” 我点头。“可是——” “什么?” “反正,我开始怕了,我不忍心……” “不忍心?那你对小蟊贼发了善心?哦,莫德。”此时他的声音中充满不屑。“难道你忘了她来到你身边所图何事吗?你以为她忘了吗?你以为你对于她,除了她追求的那些,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你在你舅舅的书里浸淫太久,在书里,姑娘之爱稀松平常。那就是书的卖点。如果生活中姑娘们也那么相爱,那些书就不会被写出来了。” 他目光深邃地望着我。“假使给她知道了,她会当面嘲笑你的。”他腔调诡异起来。 “她会当着我的面嘲笑你,假使我告诉她……” “你不能告诉她!”我抬起头,全身僵硬。这念头太可怕了。“你要是告诉她,那我就永远待在布莱尔。我舅舅就会知道你是如何利用了我——我才不在乎他为此事如何处置我。” “我不会告诉她。”他一字一句答道。“如果你能恰如其分地做你应做的,再无拖延。我不会告诉她,如果你能让她以为你爱上了我,并已答应做我的妻子;如此一来,可令我们顺利逃脱,正如你曾承诺的。” 我将脸别到一旁。又是一阵静默。这时我喃喃自语起来——还有什么是我应当喃喃自语的呢?——“我会的。”他点头,叹息。他仍旧牢牢抓着我,又过了片刻,他将嘴贴到我耳朵上。 “她来了!”他耳语道。“她在墙边摸索。她要观望一下,不想打搅我们。现在,让她明白我拥有你……” 他亲吻了我的头。他的块头,热度,还有他的压力,空气里( the day)的暖意和厚重,我自己的昏沉,让我立在那里,虚弱无力地由他去了。他一支手放开我的手腕,抬起我的胳膊。他亲吻了我的衣袖。待我感觉到他嘴唇覆上我的手腕,我惊得一缩。“好,好,”他说道。“乖一点,就一会儿。原谅我的胡须,就把我的嘴唇想象成她的吧。” 他将我手套褪到手心,张开嘴,舌尖轻触我手心;我颤抖不已,因为软弱,因为害怕和厌恶——因为沮丧,明知苏站在近旁观望,她心满意足了,以为我归了他。 他已令我认清自己。他带我与她会合,我们一起向宅子走去,她拿着我的斗篷,提着我的鞋;她仍旧双颊绯红。 她皱着眉站在镜子前,抬起一支手,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脸……她就做了这些;但是我看在眼里,我的心一沉——那个崩塌,坠落,如此黑暗,我觉得那是恐惧,要么是疯狂。我看着她转身,舒展身体,以她随意的步履走在房间里——看到她摆出的所有不经意的姿态,毫不做作,那都是我曾如此痴心妄想地,又是如此长时间地念念不忘。这就是所谓的欲望吗?多么离奇呀,在所有人当中,就是我该不明所以!不过我原以为欲望更渺小,更纯净。我以为欲望是以其器官为限的,正如同味觉以嘴为限,视觉以眼为限。这种感觉纠缠着我,深植我体内,象疾病一样。这感觉包裹着我,如同皮肤。 我想她可能也将这欲望看在眼里。如今他已直言不讳,我觉得这欲望还令我变了颜色,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我觉得这欲望给我打上了深红色的标记,如同我舅舅藏书中,用颜料标记出的血脉贲张的红色端点,嘴唇或睫毛,赤裸裸的被鞭打过的肢体。 那天夜里,我害怕起来,我怕在她面前更衣。我怕躺在她身边。我怕我睡着了。我怕我会梦到她。我怕我在睡梦中会翻过身来,触摸到她…… 然而毕竟,假使她感受到我内里的变化,她也会以为我是因理查德而改变。假使她感觉到我颤抖,假使她感觉到我心跳剧烈,她会以为我是为他而颤抖。她在等待时机,还在等待时机。次日,我带她散步,我们去了我母亲的墓地。我坐下来,盯着墓碑,那墓碑经我维护,如此整洁干净,毫无瑕疵。我真想用铁锤砸碎这墓碑。我许下心愿——正如我曾许多次的那个心愿——希望我母亲还活着,这样我就可以再一次杀死她。我对苏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是我的出生所致!”——可真不容易,没让我声音露出胜利的音符。 她没注意到这个。她望着我,我开始哭泣;她可以说点什么安慰我——什么都可以——她说出口的是:“瑞富斯先生。” 于是我心怀不屑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她过来带我到了礼拜堂门口——也许,为了让我改变心意,答应婚事。礼拜堂大门紧锁,进不去。她等我先开口讲话。最后我老老实实告诉她:“瑞富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她说她很高兴。并且,当我再次哭泣——这回是虚假的泪珠儿,将真实的泪珠儿都冲走了——当我哽咽住,绞着双手,哭喊出来,“噢!我当如何是好?” 她轻抚着我,直视我的眼睛,说道,“他爱你。” “你觉得他爱吗?” 她说她知道。她眼睛瞬也不瞬。她说道,“你必须听从你的心声。” “我不知道,”我说道。“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要是不爱他,”她说道,“就会失去他!” 我发现她时而紧闭双眼,时而目光闪躲。她跟我说起什么奔流的血液,颤抖的声音,还有梦境。我想起他的吻,在我手心上好似一块烧伤;她立即领会其意,我不爱他,我是多么怕他,恨他。 她脸色变白。“你要如何?”她低声说道。 “我能如何?”我说道。“我何尝有选择的余地?” 她语塞。她在我面前转过身,盯着了片刻那紧闭的礼拜堂大门。我望着她面颊上那片苍白,望着她的下巴,她耳垂上的针眼儿。等她转回过来,她神色全变了。 “嫁给他,”她告诉我。“他爱你,嫁给他,照他说的去做。” 她来到布莱尔,来毁灭我,来蒙骗我,来伤害我。我望着她,这样告诉自己。瞧瞧,她是多么渺小,多么黝黑,多么微不足道!一个小偷,一个小蟊贼——我想我会咽下我的欲望,正如我曾咽下悲伤和怒火。难道,我就该被她挫败?我就该被她选中,牢牢栓在我的过往里,而触不到我的未来?我想,不应该。我们计划付诸实施之日渐渐近了。不应该。白昼日益温暖,黑夜日益闷气。不应该,不应该是我——“你真叫人抓狂,”理查德说道。“我觉得你不象你应当表现出的那么爱我,我觉得——”他狡猾地望了一眼苏——“我觉得你中意的另有其人……” 有时候,我看到他望着苏,我就觉得他已经告诉了她。有时候,她望着我,眼神奇特——还有她的手,触摸到我,好象特别僵硬,特别紧张,特别不熟练——我就觉得她都知道了。时不时,我不得不让他们俩在我房间单独待着;他可能就趁机跟她说了。 你以为如何?苏?这个事儿?她爱上你了!爱上我了?象小姐爱女仆那样的吗?也许是象某些小姐爱上她们的女仆。她未曾使出些小花样让你不离她左右吗?——我有吗?她未曾装作为噩梦所困扰?——这就是我所做的?她曾让你亲吻她吗?小心点,苏,她不会回应你的吻……她会象他说的那般,笑话我吗?她会笑的花枝乱颤吗?在我看来,她躺在我身边,似乎更小心了,她的胳膊和腿儿缩成一团。在我看来,她似乎总是很惊醒,总在窥探。而我愈是想到这些,就愈加渴望她,我的欲望也愈发地高涨。我已在生活中醒来——同时,我周围的事物也苏醒了,它们色彩逼真,表面粗砺。我为日益笼罩的黑影而畏缩不前。 我仿佛看见有人影从布满灰尘的地毯和窗帘的渐渐褪色的图案中,袅袅升起,又蹑手蹑脚地,在一团团乳白色的潮气中,穿越了天花和墙壁。 就连我舅舅的书,在我眼中也有所改变。这才是糟糕之处,这是最糟糕的地方。我曾以为那些字句曾是无生命的。如今那些字句——正如墙壁中的人影——忽然发动起来,意味无穷。 我变得稀里糊涂,结结巴巴。我进退失据。我舅舅大叫着——从他书桌上抓起一个黄铜书镇,砸到我身上。这使我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随后,一天夜里,他命我诵读某部作品…… 理查德观察着,手放在嘴上,脸上慢慢浮起饶有兴味的表情。 因为,那部作品讲述的是在一位男性的要求下,一个女人取悦另一个女人时所使出的浑身解数。 “她将唇覆上,舔舐着,舌头探入——” “你喜欢这个?瑞富斯?”我舅舅问道。 “我得承认,先生,我喜欢这个。” “是啊,很多男性都喜欢;尽管我恐怕这不对我的胃口。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引起你的注意。当然,在我的索引大全里,这个条目已经完全收录好了。继续读,莫德,继续读。”我继续读下去。而就连我本人也感到——虽然理查德在暗处注视我的目光令我烦恼不已——我感到那陈腐酸臭的字句唤醒了我。我脸红了,我感到羞耻。那些我曾以为是心中秘密的事,竟会被盖上藏书章,收在我舅舅的藏书中——再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了。每念及此,我就羞耻难当。每个夜晚,我离开客厅,走上楼去——走得很慢,一步步将脚轻轻踏在台阶上。如果我力道平均地踩到每级台阶,那我就会平安无事。然后我立在黑暗中。当苏来给我更衣,我亲身体会她的触摸,我不动声色,好似我想象中,一个蜡人儿忍受裁缝飞快、无心的触摸。 不过,即便是蜡做的身体,最终也会为搬运、摆弄它们的那双手的热力所融化。而我,终于,在接下来的一个夜里,融化在她手中。 我早就开始在睡梦中,梦到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每一次都会醒来,陷入渴望与恐惧交织的混乱中。 有时她也被惊动。有时她酣然无察。如果她被惊动了,她会说“去睡觉。” 有时我会睡着。有时我睡不着。有时我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要服药。这天夜里,我服了药;服过药我回到她身边;我没有沉入毫无生气的梦乡,却沉入更纷繁的混乱中。 我想到近来我为理查德和我舅舅诵读的那些书:此刻,它们又浮现出来,字句零碎,片片段段——覆上了她的唇舌——抓住我的手——臀部,唇舌——半推半就地——握住我的胸脯——她私处的小花瓣——我无法令它们安静下来。我几乎能看到这些字句,于黑暗中,自苍白的书页中升起,汇聚,浮游,组合起来。我将手放在面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但我肯定是搞出了点声响,或者动静;因为当我放回双手,她就醒了,睁开了眼。我知道她在察看,尽管这床上非常黑。 “乖乖睡觉。”她说道,声音有些发闷。 我感觉到我睡衣中的双腿,一丝不挂。我感觉到双腿交会的那一点。我感觉到那些字句,仍在汇聚。她四肢的温度,从床铺织物中一点一点慢慢传过来。 我说道,“我怕——” 这时她的呼吸变了。她声音变的更清晰,更动听。她打了个哈欠。“什么?”她说道。她揉揉眼睛。她拨开额前头发。她若不是苏,是随便什么姑娘就好了!她若是阿格尼丝!她若是书中的某位姑娘——!在书里,姑娘之爱稀松平常。那就是那些书的卖点。 臀部,唇舌—— “你觉得我好吗?”我说道。 “好的,怎么?” 她觉得我好。曾经,这令我倍感安全。此刻,这仿佛是个陷阱。我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小姐?” 告诉我,告诉我解救你的办法。也是解救我的办法。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臀部,唇舌——在书中,姑娘之爱稀松平常。 “我希望,”我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位妻子在她的新婚之夜里,该如何行事?”开始时很简单。毕竟,在我舅舅的书里是如此的:两个姑娘,一个博学,一个没知识……“他会想,”她说道,“亲吻你。他会想拥抱你。”这很简单。我说我该说的,至于她——得了少许激励——说了她该说的。 那些字句重新沉入书页中。这很简单,这很简单…… 这时,她坐起,俯身过来将她的嘴唇放在我嘴上。 以前,我曾领略过绅士们平静干燥的嘴印在我戴了手套的手上,我的面颊上。我曾忍受过理查德在我手心留下湿乎乎,曲意逢迎的吻。她嘴唇有些凉,光滑而湿润:印在我唇上,并不完全贴和,却随即变得更温暖更湿润。她头发落在我脸上。我看不分清她的面容,我只能感觉她,感觉她的味道。她气息略有些酸味,那是被窝味。味道太重。我张开嘴——想喘口气,想咽下唾沫,也许还想移开嘴唇;不过喘口气也好,咽下唾沫也好,移开嘴唇也好,我好象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她嘴唇也张开了。她舌头在唇间流连,与我的纠缠在一起。 这吻令我战栗不止。这好似引发了某种刺痛,好似剥开了痂的伤口,好似触动了一根新的神经。 她感觉到我的战栗,她缓缓地,缓缓地,并不情愿地退开,我们湿润的嘴唇仿佛粘在一起,当我们嘴唇分开,就如同撕裂开一样。 她伏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一阵急速的心跳,我以为那是我的心跳。然而那却是她的。 她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也开始非常细微地颤抖。于是我察觉到她的兴奋,她的激动。 “你感觉到了吗?”她说道。在漆黑一片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你感觉到了吗?”我感觉到了。我觉得就好象是一阵坠落,自高处落下,如同沙漏中的沙砾。这时我动了动;我不象沙砾那样干燥,我湿润如丝,我流淌起来了,如同水流,如同墨水。我也开始,象她一样颤抖着。 “别害怕,”她说道。她声音有种诱惑力(catch)。我身子又动了动,而她也动了动,她更贴近我了,我一把揽住她(and my flesh gives a leap, to hers.)。 她比先前抖得更厉害。她是因靠近我而战栗!她说道,“多想想瑞富斯先生吧。”我想起理查德,留意着她的反应。 她又说道,“别害怕。”——然而,似乎害怕的人是她。她声音仍旧带着一种诱惑力。 她又亲吻了我。然后她抬起手,我感觉到她指尖颤抖着抚过我的脸。 “看到吗?”她说道,“这很简单,这很简单。多想想他。他会想——他会想抚摸你。” “抚摸我?” “就是抚摸你,”她说道,那支颤抖的手滑到下面。“就是抚摸你。象这样,象这样。” 当她掀起我的睡衣,手摸索到我两腿之间,我们二人都停住不动了。 当她的手又开始摸索,她的手指不再颤抖:她手指湿润了,滑入我的身体,游走着,正如她嘴唇在我的唇上摩擦,鼓舞着我,引领着我,将我的心魂汇聚,从这黑暗中游离出来,从我的原始形态中游离出来。从前我以为我渴望她,此刻我领略到一种如此强烈又如此汹涌的欲望,我怕这欲望是再得不到满足了。我觉得这欲望将会膨胀,再膨胀,膨胀到令我疯狂,令我一命呜呼。她手上动作仍旧轻缓,她在我耳边轻语。“你多么柔软,多温暖!我要——”那支手动作更慢了。她开始用力。我屏住了呼吸。这令她稍事犹豫,随后更加用力。终于,她手中力道令我体会到上天赐予我身体的礼物,我感觉到她在我身体里。我想我叫出声了。这时她没有犹豫,而是靠过来紧贴着我,身体全部压在我身上,手里又开始用力。 她是多么轻盈!——而她的#臀#部#浑#圆,她的手#结#实#有#力(blunt),她斜倚着,她推进着,她移动着#臀#部和手,仿佛在应和一种节奏,一个拍子,一阵愈来愈快的鼓点。她触到了。她真的触到了。她抓住了我的生命,我悸动的心:很快,我的。身。体似乎只剩下由她掌握着的那么一点儿。随即,“噢,是这儿!”她说道。“就是这儿!哦!这儿!” 我从她手中迸裂爆发,四散开来。 她开始抽泣。她的泪珠儿落到我脸上。她吻掉那些泪珠儿。你是珍珠,她边#吻#边#说#道。她声音嘶哑。你是珍珠。 也不知我们躺了多久。她身子落回到我身边,脸枕着我的头发。她慢慢抽回手指。我#大#腿#上她紧贴过的地方还#湿#漉#漉#的。羽绒床垫在身下包围着我们,床上又闷,又高,又热。她拽过毯子。夜仍旧深沉,房里依旧漆黑一片。我们的喘息依旧急促,我们的心跳好大声,尤其在这愈来愈沉寂的静默中,在我听来,更显急促大声;这床,这房间——甚至这所宅子!——仿佛都装满了我们耳语和叫喊的回响。 我看不到她。但是过了片刻,她摸到我的手,紧紧攥住,将我手拿到她嘴边,亲#吻#着#我的手指,将我手心覆在她面颊上。我感觉到她面颊的分量和形状。我感觉她眨着眼。她没说话。她闭上双眼,面孔在我手中更有分量了。她抖了一下。热气从她身上飘散开来,如同某种香水气息。我又伸手拽起毯子,小心仔细地替她将毯子掖好。 一切的一切,我对自己说,都改变了。以前我以为自己是行尸走肉。现在她已触到了我的生命,我的本质;她令我起死回生,她开启了我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仍然感觉她,在我身体里。我仍然感觉到她,身子压在我大腿上。我想象着她醒来,遇到我的目光。我想,那时我就会告诉她。我会说,“我本打算欺骗你。现在我再不能骗你了。这都是理查德的阴谋。我们可以让它按我们的意志进行。”——我们可以主导这个计划,我觉得;要不然,我们也可以完全放弃这个计划。我只需从布莱尔逃出来:她能帮我逃脱——她是个小偷,她聪明得很。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伦敦,去拿到我们自己的钱…… 我如此算计着,她头枕着我的手,仍在沉睡中。我心跳再次加剧。我心中满满当当的,好象充满了色彩和光线,充满了对我们未来共同生活的憧憬。然后我又睡着了。估计是在睡梦中,我肯定是翻身离开了她——要么是她翻身离开了我——然后她醒了,被日光刺醒,她就起来了:因为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在了,床也凉了。我听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有水流的哗哗声。我从枕头上坐起来,胸口的睡衣敞开着:是她在黑暗中解开了睡衣带子。我腿动了动,我仍旧是潮湿的,出于她的手的游走和按压。 你是珍珠。她曾如是说。 这时她过来了,遇到我的目光。我的心要蹦出来了。 她视线转开了。 开始,我以为她只是笨。我以为她害羞, 她静静地在房间里忙碌,拿出我的衬裙和裙子。我站着,好让她给我梳洗更衣。我想,现在她要开口了。可是,她没有。当她看到我胸前的淤青,那是她嘴唇留下的痕迹,还有我两腿间的潮湿,我好象看到她身子一震。到这时我才开始感到恐慌。她叫我到镜子跟前来。我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在镜子的反射中似乎有点怪异,带着些不老实和忐忑的神色。她将别针别到我头发上,眼睛却始终落在她自己那双忙乱的手上。 我想,她一定是害羞。于是,我开口了。 “我睡得多沉啊,”我说道,我声音非常轻。“不是吗?” 她眼睑扇动。“你是睡得很沉,”她答道。“没做梦。” “没做梦,有一个,”我说道。“不过那是个——美梦呢。我觉得你在那个梦里,苏……”她闻言色变;我看到她脸渐渐红了,再一次,我感觉到她亲吻我时的压迫感,我们那些卤莽的,不完美的亲吻的撕扯纠缠,她手上的急切探索。我原打算蒙骗她。现在我不能再骗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说,“你以为我是好姑娘。我不是好姑娘。但是有了你,我可以开始学着做个好姑娘。那都是他的阴谋。我们可以主导这个计划——” “在你的梦里?”最后她说道,她从我身边走开。“我可不这么想,小姐。不是我,我应该说,瑞富斯先生。瞧!他在那儿。他香烟快抽完了。你要错过他了——”她磕巴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要还是等着,那就要错过他了。” 我头昏目眩地坐了片刻,仿佛被她甩了一记耳光;然后我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到窗前,望着理查德,看他度步,抽烟,撩开额上的头发。我一直站在窗前,他离开草坪,进了屋,去找我舅舅,我还站在窗前。如果天色够暗,我就能看到自己的面孔;不过我还是看到了:我深陷的面颊,我的嘴唇,太丰满,太鲜艳——为苏的嘴唇亲吻过,此时比以往更加丰满鲜艳。我想起最初我舅舅的话——“我已将毒药点在你嘴唇上了,莫德。”——还有芭芭拉。我想起斯黛尔太太,她将熏衣草香皂抹在我舌头上,然后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一切的一切都已改变。什么都没改变,压根儿没变。她曾将我的肉体复归原位;然而肉体会封闭,会密封,会结痂会变硬。我听到她走进我的客厅;我看到她坐下,两手捂着脸。我等待着,可她看也没看一眼——我想她再也不会以诚实无欺的目光望着我了。我本想搭救她。此时,我清晰地看到,假使我搭救了她——假使我从理查德的阴谋中抽身而退,将有何事发生。他会从布莱尔走掉,身边伴着她。她凭什么留下呢?她也会走,我会留下来——留给我舅舅,留给书籍,留给斯黛尔太太,留给某些新来的恭顺姑娘,她们可以任我欺负……我想到我的生活——想到构成我生活的分分秒秒,日日夜夜;还有那些在我面前伸展开去,仍需度过的分分秒秒,日日夜夜。我想到那些时光会是怎样的——没有理查德,没有钱,没有伦敦,没有自由。没有苏。 于是你看到了,到最后令我伤害到她的——并非蔑视,并非恶意——是爱,只是爱。第十一章 我们走了,正如我们计划好的,在四月的最后一天。理查德的差事业已结束。我舅舅的藏画都裱好订好:他让我去欣赏那些画,作为一种奖赏。 “精细活儿,”他说道。“你说呢?莫德?” “是的,先生。” “你看了吗?” “是的,舅舅。” “是啊。精细活儿。我想我要给霍粹和哈斯捎个信儿。我要让他们过来——下周?你觉得如何?我们是否该为此举办一次盛会?” 我没答话。我在想那间餐厅,那间客厅——而我,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远离了布莱尔的。他转向理查德。 “瑞富斯,”他说道,“你是否愿意作为客人,跟霍粹一起光临舍下?” 理查德躬身,面带歉意。“我恐怕,先生,我脱不开身。” “太不幸了。你听到吧,莫德?最不幸的……” 他打开门。魏先生和查尔斯在过厅里收拾理查德的行李。查尔斯用袖子擦着眼睛。——“你给我麻利点!”魏先生恶狠狠地说道,脚也踹出去了。查尔斯抬起头,正看到 我们从我舅舅的房里出来——我猜想是见了我舅舅——他惊得身体一震,随即跑开了。 我舅舅见状也一震。 “理查德,你是否看到,我面临着何种痛苦?魏先生,我希望你能逮住那小子,抽他一顿!” “我会的,先生。”魏先生说道。 理查德望着我,他笑了。我未报以笑容。他在楼梯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无知觉似的静静任他抓着。“再见,”他说道。我没言语。他转过去对着我舅舅:“李先生,向你道别了,先生!” “一个俊小伙儿,”当马车在视野里渐渐消失,我舅舅说道。“嗯?莫德?怎么?你不说话?难道你不喜欢重回到我们平静的生活中去吗?” 我们回到宅子里。魏先生连拖带拉地关闭了膨胀变形的大门,大厅变得阴暗了。我跟在我舅舅身边上了楼梯,就好似我还是小姑娘时,跟着斯黛尔太太上楼梯。从那时起,我心里想,这楼梯我走了多少次?有多少次,我的脚跟落在这个点上、那个点上?有多少双鞋,多少件箍人的裙子,多少双手套,被我穿坏,或被我穿小了?我默读过多少个淫逸香艳的词语?——有多少次,我为绅士们,动口不动心地诵读? 就算我逃脱了,这楼梯,这鞋子和手套,这些词语,这些绅士们,仍将留存于我。不是吗?我又想起我舅舅这宅子中的房间:餐厅和客厅,还有书房。我想起用指甲在书房窗户的涂料上抠出的那一弯小小月牙。我在心中试图回想起它的样子。我记起有一回,我醒来,看着我的房间仿佛自行聚集,要从黑夜中抽离出去,于是我想,我永远也逃不出去!现在我知道我能逃出去。然而我觉得布莱尔也会如影随形。——另外,当我在布莱尔之外度过惨淡余生,我的鬼魂也会萦绕在布莱尔。 我想到我将造就的那个鬼魂:一个干净整齐,单调乏味的鬼魂,总是穿着软底鞋走路,穿过一间破屋子,走到古旧地毯的图案前。 然而,或许,我已经是个鬼魂了。因为我来到苏身边,她给我看我们要带走的裙子和亚麻衣裳,她打算擦亮的珠宝,她要装满东西的袋子;而她做着这些,始终不看我的眼睛;我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我更多地注意到她的双手,而不是她收拾的家什;我感受着她呼吸引起的气流,我望着她嘴唇阖动,可她的言语从我脑中滑将过去,左耳进右耳出。 最后她再无其他可展示了。我们必须且只能等待。我们一起吃了午饭。我们散步到了我母亲的墓地。我瞪着墓碑,心中全无感觉。日光柔和,空气颇潮湿:我们一路走来,鞋上沾了些草地中的露水,裙子上也溅了些泥点。 我已经屈从于理查德的阴谋,就好似我曾屈从于我舅舅。这个计划,这次逃脱——此时此刻,我推进这些事儿的念头,好象不如他那般强烈。 我毫无想法。晚餐我坐在桌旁,我进晚餐,我诵读书籍;我回到楼上,让苏照她的喜好为我更衣,她给我酒,我喝了一点,我站在窗前她的身边。她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瞧那月亮,”她轻声说道,“多亮啊!瞧那边草地上的影子。——现在几点?还没到十一点?想想瑞富斯先生,现在他在河上某个地方……”临走前,我只余一件未了心愿:仅此一件——非了不可的心愿——那愿景浮现,贯穿了我在布莱尔的岁月,所有咬牙咽下的怒火,所有黑暗又不得安宁的睡梦,予我刺痛,也予我慰籍;如今,当我们逃脱的时刻渐渐临近,当这宅子归于静默,沉寂,不再戒备重重,我要了却这桩心愿。苏走开了,她去检查我们的行李。我听她解开了带扣。——那正是我所等待的。 我潜出房间。不需灯火我也知该如何走,深色的衣裳掩护了我。我走到楼梯口,月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撒下零落投影,我从月光里快速通过,然后停下倾听周围动静。 一片寂静。于是我继续走,走进面前的长廊,那条走廊与去我房间的走廊对称布置,我沿着那走廊一直走。在第一个房门口,我又停住,再次附耳倾听,确定房里并无响动。这是我舅舅的房门。以前我未来过这儿。不过,不出我所料,门把手和铰链都上了油,门毫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垫颇厚实,我脚踏上去发出细微的唏嗦声。 他客厅比我的更暗,似乎也小了点:墙壁上挂着帷幔,书柜占了更多地方。我没看那书柜。我走到他卧室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手抓住门把,转动起来。 一寸,两寸,三寸——我屏住呼吸,手按心口。没发出声响。我将门又推开了一点儿,立在门边再次倾听。假使他惊醒,我就转身跑掉。他是不是动了一下?停了一秒,无事发生。我仍在忐忑观望。这时传来他的轻微鼻息,略显刺耳。 他将床帷拉得颇严实,却象我一样在桌上留了盏灯:这灯令我颇意外,我从未想过他也怕黑。而这昏暗灯光有助于我。我立在门边,没有挪动,环顾周围;终于看到我来取的那两样东西:在他盥洗台上,放在水壶边儿上:他的表链,上面拴着他书房的钥匙,裹在钥匙上的天鹅绒已秃了毛儿;旁边是他的剃刀。 我快步上前,拿起这两样东西——表链软绵绵地垂下,在我手套上滑动着。假使它落到地上——!它没落到地上。书房钥匙如钟摆似的摇荡着。那剃刀比我预想中重,刀身从刀柄中脱出,与刀柄摆成个角度,刀锋亮出来。我将刀身又拉开些,拿到灯光下:为达成我要凭它达成的心愿,这剃刀必须锋利。我觉得这刀够锋利。我抬起头。在壁炉架上的镜子中,我于房间的重重暗影里看到自己——我的双手: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剃刀。我会被人看成寓言中的姑娘。刚愎自用。 在我身后,我舅舅的床帷未完全闭合。床帷缝隙间透进一线光——那嬴弱的光线,与其说是光,倒不如说是褪了色的黑暗——正落在他脸上。此前我从未见过他睡觉的样子。看上去,他似乎颇脆弱,好象个孩子。毯子拽到下巴上,一丝不乱地紧绷着。他的气息从嘴里喷出来。他在做梦——可能梦见了黑体字,要么是十二磅因的字体,摩洛哥皮,小牛皮。他在计算书脊厚度。他的眼镜摆在枕边小桌上,规规矩矩仿佛抱着胳膊似的。他一边睫毛下有道发光的线,那是潮气。剃刀被我的手握热了…… 不过这可不是那种故事。还不到时候。我立在原地,看他熟睡;片刻后,我就离开了。我如何来,便如何去——仔细小心,悄无声息。我走到楼梯口,经楼梯口到了书房,一进入书房,我就将身后的门锁上,点起灯火。此刻,我心跳剧烈到极点。我因恐惧和期待而手足无措。但是时不我待。我穿过书房,走到我舅舅的书柜前,打开书架的玻璃柜门。我从他给我的第一本书——《帘幕大开》——开始行事:我将书抽出,翻开,放在他书桌上。随后我拿出剃刀,紧紧攥住,将刀打开。刀拉开时颇费力,拉到最后刀身却自行弹起。毕竟,这刀有其嗜血(cut)的天性。 这事还是颇难办——太难办了,我简直下不了手——将利器置于整洁又光溜溜的纸张上。我生怕书会发出惨叫,于是便泄露了我的行径。 书却并未惨叫。应当说,书在叹息,仿佛期盼着被划伤;当我听到叹息,我下刀更快更用力了。 等我回到苏身边,她站在窗前,双手绞着。午夜的钟声敲过了。她以为我失踪了。而她松了一口气,竟忘了责备我。“这是你的斗篷,”她说道。“现在穿上,快。拿着你的包。——不是那个,那个你拿太重了。现在,我们得走了。”她以为我紧张。她伸手掩住我的嘴。她说道,“镇静。”然后她拉起我的手,领我穿行于宅子中。她行走时,如贼一般轻手轻脚。她告诉我该走何处。她并不知道刚才我站在我舅舅房中,轻飘飘好似个影子,望着我那熟睡中的舅舅。而此时,我们走仆人通道,那未经装饰的走廊和楼梯于我是全然陌生的,宅子的这一部分于我也是全然陌生的。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我们到达地窖门口。这时她放下包,好给钥匙和锁舌抹油,再试着转了一下。她与我对视一眼,象个男孩似的冲我(目夹)(目夹)眼(winks)。我的心在胸腔中一阵抽痛。 此时,门打开了,她领我进入黑夜;花园变了模样,这宅子似乎也颇为怪异——当然,此前我从未如今次这般,于子夜时分看到这宅子,我仅是站在窗前观望。 假使此刻我站在那儿,我会看到自己在狂奔吗?还有苏牵着我手?我会如这草地,这树林,这砾石和这爬山虎的残根一般,形体色彩都为夜色所漂白褪去吗? 有一瞬间,我略迟疑,转身回望那扇窗,心里十分清楚,假使我稍等片刻,那我会看到自己的脸。于是我望着其他窗户。没有谁会夜半醒来,走到窗边,招唤我回头吧? 无人醒来,无人招唤。苏又拽拽我的手,我转身继续跟她走。我有围墙门的钥匙:待我们通过,我将那道门锁好,将钥匙扔进芦苇荡。夜空清澈晴朗。我们站在暗影中,没言语——两位桑丝比(Thisbe),在等待一位皮瑞摩斯(Pyramus)。月光下的河水半边银光粼粼,半边隐没在最深沉的黑暗中。 他待在河水漆黑的那一边。船浅浅地浮在水面上——那是一艘黑壳小船,船体细长,船头高高翘起。正是我梦想中之黑暗小舟。我眼见那船划过来,苏的手在我手里动了一下,于是我跑上前,接住他甩过来的绳索,由他将我接到船上,并无抗拒。她上船坐在我身边,脚步踉跄,平衡尽失。 他用浆撑着河岸,将船撑离了岸边。待她就座,船就调了头,顺流而下。无人发言,也无人过去帮理查德划浆。一派寂静中,船在河上滑行,舒缓平稳地,滑进我们那个黑暗而隔绝的地狱。 接下来呢?我知道水上行程一帆风顺,我愿一直待在船上,却又被带下船,上了马。换了其他时候,我定然会对马匹恐惧有加;而此时我一动不动骑在马上,由它驮着我——我觉得,假使这马要将我抛到地上,我也会由它去。我记得石头砌的教堂,还有一束干花,我记得我白色的手套——我的手未着手套,由此人手中递到彼人手中,然后被硬塞进一枚戒指,指节被挤出青淤伤痕。我被人带着说了些照本宣科的话,那些话现在我全忘了。我记得那个主婚人,穿件脏到发灰的白袍子。我记不起他的面孔。我知道理查德亲吻了我。我记得有本簿子,我执笔,写下自己的名姓。我记不起如何走出教堂:下面记起的场景,是苏解开我的衣裳;然后是粗糙的枕头,摩擦我的脸,毯子更粗糙,然后是哭泣。我手未戴手套,戒指还戴在手上。 苏将手从我身上抽回。“你现在不一样了,”她说道,我将脸别过去。 待我转头再望,她已离去。原先她立着的地方换做理查德。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时他舒了一口气,手背掩着嘴,忍住笑意。 “噢,莫德,”他摇摇头,轻言细语地说道。他摸摸胡须和嘴唇。“我们的新婚之夜,”他说道;说着又笑。我望着他,没言语,毯子拽在胸前。现在我镇静了。我非常警醒。当他话音落下,我听见在他身后这房子发出声响,那是楼梯在伸展,化解他先前踩踏留下的压力。是老鼠,还是鸟儿,在房梁上悉嗦跑动。这动静着实令人不适。我的念头肯定立时显现在我脸上。 “这里对你来说,太简陋了,”他走近一步说道。“别介意。你很快就能去伦敦。到那儿生活就舒适了。想想伦敦吧。”我没言语。“你不说话?嗯?莫德?来吧,别要死不活的;现在对着我,不要这样。我们的新婚之夜,莫德!”他走到我身边,抬手抓住我枕前的床头栏杆,用力摇撼不止,直摇得床腿歪斜,咯吱作响。我闭上眼睛。这摇撼持续片刻,然后床不动了。可他胳膊还放在床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甚至,我好象透过眼皮看到了他的身影。我感觉到他姿态变了。那老鼠还是鸟儿仍旧在天花板上跑动,我想他仰起头来,关注着那阵动静。然后房子归于沉寂,他又来关注我。 随后他的气息飞快地扑面而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儿。我睁开眼。“嗨,”他柔声说道。他的样子颇奇怪。“可别说你害怕。”他咽下口水。然后慢慢收回胳膊。我不由畏缩起来,心想他要打我了。可他没那么做。他目光在我脸上扫视一番,最后停在我颈项上。他注视着,仿佛被迷住了,“你心跳得多快啊,”他低声说道。他伸出手,似乎想亲手感知一下我血液的奔流。 “碰一下,”我说道,“碰一下,我就不活了。我身上藏着毒药。” 他手在离我颈项一寸处停住。我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站直了,嘴角牵动一下,摆出个不屑的表情。 “你以为我想要你?”他说道。“是不是?”他说出这番话,几乎不动唇齿——当然了,他说话不能太大声,万一被苏听到。他走到一旁,得意洋洋地梳理耳后的头发。一个包挡了他的道,他踢了一脚。“真该死,”他说道。他脱下外套,解开袖口,粗暴地挽起袖子。“你非要瞪着眼?”他说着,胳膊都露出来。“我没告诉过你,你很安全吗?如果你觉得,结了婚,我比你更开心——”他回到床边。“可是,我必须表现得开心,”他不高兴地说道。“而且,这是人们认为婚姻中欢乐生活的组成部分,你忘了?” 他将毯子掀开,掀到我臀部,露出裹着床垫的床单。“过去点儿。”他说道。我照办。他坐下来,不大利索地转过身。 他手伸进裤袋掏出个小玩意。那是一把铅笔刀。 我见了那小刀,立即想起我舅舅的剃刀。我偷偷走过那沉睡中的宅子,去划破那些书籍书页,俱往矣。这时,我见理查德指甲抓住刀上凹槽,将刀身拉开。那黑色的刀片上带着些斑点。他颇不情愿地望着小刀,将刀放在自己胳膊上。但他并不十分坚定,当刀片触到皮肤,他退缩了。然后执刀的手放下来。“真该死,”他又说了一句。他捋捋胡须,又捋捋头发。他抬眼直视我的眼睛。 “别这么眼睁睁的什么都不干。你身上就没有血,可让我免受痛苦?真没有那个——月事?”我没说话。他又抿起嘴。“好,这就象你的作风。我早该料到,我忍痛放血,你因某种天分也在流血;却并不……” “你是否打算,”我说道,“想尽一切办法羞辱我?” “安静,”他答道。我们仍旧低声说话。“这是为了我们两人好。我可没见你把胳膊贡献出来挨刀子。”闻言我立即伸出手臂。他挥手挡开我。 “不了,不了,”他说道。“我来吧,马上。”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放在他手掌下方皱折处,没有汗毛的苍白皮肤上。他又停住,又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划了一道。“万能的耶稣啊!”他面露惧色说道。一点点血从伤口冒出来——在烛光下,衬着他的白色手肘,那血似乎是黑色的。 他让血流到床上。血不太多。他用大拇指按压手腕和手掌,于是血流加快。 过了片刻,他轻声说道:“你觉得这够了吗?”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你不清楚吗?” “不,我不清楚。” “可是——” “可是什么?”他眨眨眼。“我猜你是说阿格尼丝。可别抬举了她。除了那种办法,还有好多路子可谋取清白女子的贞洁。你应该知道。” 血仍在缓慢流淌。他咒骂着。我想起阿格尼丝给我看她发红肿胀的嘴。我心中一阵恶心,翻过身去不再面对他。“好了,莫德,”这时他说道,“在我失血昏倒之前你得告诉我。你肯定读到过这些东西。我敢说你舅舅那本该死的大全里肯定有相关条目——不是吗?莫德?”我又望着那滩血迹;点点头。作为最后一个动作,他将手腕置于血迹上,将血迹涂抹开。 然后,他皱眉望着伤口,面颊十分苍白。他做了个鬼脸。“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流出来,”他说道,“绅士得变得多痛苦啊。你们女人肯定是某种怪物,月复一月的忍受这个。一点也不奇怪,你会有变成疯子的倾向。看到这伤口裂得多大吗?”他将手伸给我看。“我觉得我割得太深了。这都是你的错,你将了我一军。你有白兰地吗?我想有点儿白兰地我就能复原了。”他先前曾拿出块手帕,这时他将手帕按在手臂上。我说道,“我没有白兰地。”“没有白兰地,那你有什么?药水还是别的什么?来吧,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有。”他环顾四周。“藏哪儿了?” 我略犹豫;不过他既已提及,服药的欲望就开始在我心脏和四肢中蠢蠢欲动。“在我皮包里,”我说道。他将药瓶拿来,拔开瓶塞,凑近鼻子,面孔皱起。“也给我一杯,”我说道。他找出杯子,往杯中倒了点浑浊不清的水。 当我将药倒入水杯中,他说道,“我不要这样。你这样喝好了。我希望药力快些发作。”他从我手中接过药瓶,揭开伤处,将一滴药水倒入分离的血肉中。药物带来刺痛,他抽搐起来。他舔舐着药水滑过之处。 然后他叹息一声,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我,我将药一饮而尽,随后浑身颤抖,随后歪斜地倒在枕头上,水杯横在我胸口。 最后,他笑了。他笑出了声。“《时髦小夫妻的新婚之夜》,”他说道。“他们会在伦敦的报纸上为我们写个专栏。” 我又颤抖起来,将毯子拽得更高;被单滑落,盖住那滩血迹。我伸手去拿药瓶。可是他先拿到,他将药瓶拿在我够不着的地方。“不成,不成,”他说道。“虽然你这么执拗,还是不成。今天夜里我要收好它。” 他将药瓶揣进口袋,我疲惫不堪,无力争夺。他站在那儿打着哈欠,手搓搓脸,使劲地揉着眼睛。“太累了!”他说道。“你知道吗?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我没言语,他耸耸肩。 “如果我醒来,发现攥着你放在我咽喉上的手,”他说道,“那我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不,我不会冒这个险。” 他走到壁炉边,舌头沾湿拇指和食指,捻灭蜡烛;然后他坐到扶手椅上,身体蜷成一团,将外套盖在身上。他诅咒这寒气,不适的姿势,椅子的转角,大概咒了好一会儿。可他还是睡着了,比我先睡着。 待他睡去,我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月光依旧明亮如雪,我不想躺在黑暗中。然而,毕竟,银色月光印照的每一样事物于我都是陌生的。当我伸出手,手指触到墙上的印记,那印记和墙壁却因我的触碰,而变得更为陌生。我的斗篷、裙子和亚麻衣裳都放在服柜里。我的包都紧闭着。我左看右看,要找件自个儿的东西;最后只看到,在洗手台的影子里,有我的鞋。我走过去蹲下来,将手放在鞋上面。然后我缩回手,即将站起时,这时我又将手放在鞋上,再触摸一番。 接着,我躺到床上,凝神聆听,想听到那些我习以为常的声响——钟声和机械的动作声。只有一些无意义的声音——地板的声音,鸟或老鼠的爬动声。我回头盯着身后的墙壁。墙那边是苏。如果她在床上翻个身,如果她念叨我的名字,我想我都听得到。她可以搞出些动静,什么都成——我能捕捉到那动静,我肯定我能。 她什么动静都没搞出来。理查德在他的椅子里动了动。月光慢慢铺到地板上。很快,我睡着了。我睡着了,还梦到布莱尔。不过那宅子里的走廊并不是我回忆中的样子。我去见我舅舅,我迟到了,我还迷了路。 每天清晨,她过来,为我梳洗,将饭菜端到我面前,再将我碰都没碰过的盘子端走;然而,象我们在布莱尔最后那几天一样,她从不看我的眼睛。房间颇小,她坐在我旁边,可我们极少交谈。她做针线活。我玩纸牌——那张被我脚跟踩出折痕的红桃二,在我未着手套的手里愈发粗糙破旧。理查德整日都不在房里。到夜里,他咒骂连连。他咒骂乡间的泥泞小径,令他鞋上沾满了泥。他咒骂我的沉默不语,我的古怪性情。他咒骂这等待。当然,得他诅咒最多的,是那把带尖角的扶手椅。 “瞧这儿,”他说道,“我肩膀上。你看到吗?只消一周,我就会变成残废。至于这些褶子——”他恼怒地抹着裤子。“我真该把查尔斯带来。照这样下去,等我到了伦敦,只会成为街坊的笑谈。” 伦敦,我心想。如今这个词语对于我毫无意义。 他每天骑马出去探听我舅舅的消息。他烟抽得更凶,手指上的烟迹扩散到两边的指头。他时不时地会给我服一剂药;但他从来都牢牢把握着那个小药瓶。 “很好,”他望着我喝下药水说道。“现在不用等太久了。瞧瞧,你变得多消瘦多苍白!——苏这会儿变得多丰润,就象克里姆大婶养的黑脸猪。明天你会让她穿你最好的裙子,你会吗?”我会的。此时此刻,我会做任何事,将我们的漫长等待引向终点。当他躬身亲近我或责备我,我会装着害怕,装着紧张,装着哭泣。我会这么做,眼睛并不看苏——也会,心怀绝望地偷眼看她,看她是否神色改变,或者面露羞惭。她从未变色。她的双手,滑过我的身体,抚摸翻转,开启了我的生命,令我铭刻于心——此时,她双手白皙,触到我时仿佛是无生命的肢体。她面无表情。跟我们一样,她仅是等待着医生的光临。 我们都在等待——我也说不出等了多久。两周,还是三周。最终:“他们明天到。”一天夜里,理查德告诉我;然后,次日清晨:“他们今天来。你记得吗?”我已自烦乱不堪的梦中醒来。 “我不要见他们,”我说道。“你把他们送回去。让他们改天来。” “别无聊了,莫德。” 他站在一旁,穿戴衣裳,系紧衣领,系好领带。他的外套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我不见他们!”我说道。 “你要见他们,”他答道;“因为见了他们你才能将此事做个了断。你也不喜欢这事儿悬在这儿。现在正是我们脱身之时。” “我好紧张。” 他没答话。他转身,拿起梳子梳理头发。我扑上前抓住他的外套——摸到口袋,还有药瓶——可他看见了,抢步上前将药瓶从我手中劈手夺下。 “噢,不,”他边抢药瓶边说道。“我不会让你半梦半醒——,然后搅乱一切!噢,不。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将药瓶放回口袋。当我又伸出手,他躲开了。 “给我一滴,”我说道。“理查德,给我一滴。只要一滴,我发誓。”我嘴唇颤抖着说出这番话。他摇摇头, “现在不成,”他说道,“你乖一点。” “我办不到!不服药,我没法冷静。” “你可以为了我尝试一下。为了我们,莫德。” “你真该死!” “是啊,是啊,我们都该死,我们都该死。”他叹道;然后转身梳理头发。过了片刻,我倒在床上,他望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哎?”他说道,语气几乎是和善的。“现在冷静多了吧?非常好。等他们来看你,你知道该干什么吧?谦恭一点。让苏把你收拾整齐,别太过了。你肯定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尽管不情愿;因为我们曾多次谋划此事。 待了片刻,我点点头。“当然,”他说道。他拍拍口袋,拍拍药瓶。“想想伦敦,”他说道。“在那儿,每条街的拐角上都有药店。” 我嘴唇颤抖着,“你以为,”我不屑地说道,“到了伦敦,我还会想服药?” 就连我听来,这番话也颇有些底气不足。他回头,一言不发,也许按捺住了笑意。 然后他拿起他的铅笔刀,站到壁炉边剔指甲——时不时地弹一下刀片,挑剔地将黑泥条甩到火里。 他带他们先去跟苏谈。当然,他们以为她是他的妻子,她变疯了,认为自己是个女仆,以女仆的口吻说话,待在仆人的房间里。 我听到他们脚下的楼梯和地板叽噶作响。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低沉,单调——却听不清他们的话语。苏的声音我一点也没听到。我坐在床上,一直到他们来,我站起身行了个屈膝礼。“苏珊,”理查德平静地说道。“内人的女仆。”他们点点头。而我并未答话。可我觉得我的表情肯定颇古怪。我见他们在研究我。理查德也在一旁看着。然后他走近我。 “一个忠心耿耿的姑娘,”他对两位医生说道。“这两周以来,她心力交瘁,不堪重负。”他将我从床边带到扶手椅边,让我坐在窗户投进来的光线里。“坐这儿。”他彬彬有礼地说道。“就坐你小姐的椅子。现在,冷静点。这二位绅士只是想问你几个小问题。你须诚实回答。” 他按住我的手。我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要么是警告我;然后我感觉他的手抓住我一根手指。我还戴着那枚结婚戒指。他把戒指取下,攥在手心藏好。 “很好,”一位医生说道,他此时露出较满意的神色。另一位在本子上做记录。我见他翻过一页,忽然间,我心头涌起对纸张的渴望。“很好。我们已经见了你家小姐。你想她舒适健康,你做的没错——我遗憾地告诉你——我们恐怕她身染疾患。病情非常严重。你可知道,她坚信你的名姓就是她的名姓,她的过去跟你的过去几乎一样,这些都你知道吗?” 理查德注视着我们。“是的,先生。”我低声说道。 “那你名叫苏珊.史密斯?” “是的,先生。” “你是瑞富斯太太的仆人——就是曾经的李小姐——在她舅舅的府邸布莱尔里?在她婚前?” 我点头。 “在这之前——你在何处?不曾在一户据说住在梅菲尔的威尔克街,名为邓禄文的人家里做过仆人?” “不曾,先生。我从未听说过这家人。他们都是瑞富斯太太幻想出来的。” 我叙述着,以仆人的语气。我心怀厌恶说出一些府邸和人家——一些同理查德相熟的人家。这都是可靠的人,假使医生们想把他们找出来,他们会提供我们需要的背景旁证。 医生又点头。“瑞富斯太太,”他说道。“你说到她的“幻想”,这种幻想从何时开始?” 我咽了口唾沫。“瑞富斯太太以前就经常举止怪异。”我平静地说道。“布莱尔的仆人们议论时,都说她是个脑筋不太好的女士。我知道她母亲是个疯子,先生。” “好的,好的,”理查德适时插话。“医生可不想听仆人的闲言碎语。继续说你观察到的事儿,别扯远了。” “是,先生,”我说道。我盯着地板。地板磨损处有些木屑翘起,如针丛一般。 “瑞富斯太太的婚姻,”医生说道。“又是如何影响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