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克里斯,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紧张。‘我是黑夜的常客’,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是黑夜的常客。 这是劳勃。佛斯特(Robert Frost)的诗行。 父亲将他对诗的热情注入在我身上。然后我又把这股热情传染给萨莎。 “是。”我回答:“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了。” “他希望尽快见到你。说有攸关生死的事要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产”星期天下午会有大浪来袭。‘俄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稍后再跟你解释。” “大浪,我玩得动吗?” “十二尺高的浪。” “那我还是乖乖待在沙滩上玩好了。” “爱死你的声音了。”我说。 “就和海湾一样光滑柔顺。” 她挂上电话,我也跟着挂上电话。 虽然巴比只听到一半的对话,他凭着他那不可思议的直觉猜出萨莎打电话来的目的和事情的严重性。“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都是南西的玩意儿,”我悻悻然地回答:“反正你没有兴趣知道。” 当巴比和我带着仍然有些不安的欧森走到阳台上时,收音机里轻柔地扬起克里斯。艾萨客“与我共舞”的歌声。 “萨莎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巴比说。 “好得有些不真实。”我同意他的看法。 “要是你死了就不能和她长相厮守。她可没像你那么古怪。” “说得有理。” “你的太阳眼镜拿了没有?” 我拍拍衬衫的口袋说:“拿了。” “有没有擦些我的防晒油?” “有,大妈。” “烂人。” 我说:“我在想……” “早就该开始想了。” “我正在写一本新书。” “终于把懒骨头振作起来啦。” “是关于友情的书。” “有写到我吗?” “好令人惊讶,居然有写到你耶。” “你没有用我的真实姓名吧?” “我把你更名为伊葛。问题是……我担心读者无法认同我想表 达的内涵,因为你和我——还有我所有的朋友,我们彼此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走到阳台的楼梯口停下来,露出他那藐视人的招牌脸:“我以为只有聪明人才能写书。” “联邦法律又没有这条规定。” “话是没错,就算是文学白痴也看得出来我们每个人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是吗?玛莉亚。寇泰的生活也与众不同吗?” 玛莉亚是曼纽。拉米瑞兹的妹妹,跟巴比与我同年,都是二十八岁c 她是个美容师,她的先生是修车场的技工。他们拥有两个小孩,一只猫,一栋小平房和一大笔的抵押贷款。 巴比说:“她的生活并非局限在美容院里替人做头发——或在家里吸地毯。她也生活在两个耳朵中间。在她的大脑里有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当中的稀奇古怪下流恐怕不是你跟我扁平的脑袋瓜可以想象的。全世界六十亿人口,就有六十亿个小世界走在同一个大世界上。卖鞋子的推销员和快餐店的厨师外表上看起来或许很枯燥乏味——但是他们内在的世界可能比你更多采多姿。六十亿则故事,每一则都是一首史诗,充满悲剧和凯歌,善与恶,绝望和希望。 你,我——我们一点也不特殊。“ 刹那之间,我说不出话来。然后我指着他印满鹦鹉和棕桐树的花衬衫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哲学家。” 他耸耸肩:“这一点小小的金玉良言算得了什么?开玩笑,那只是我从幸运饼干学来现买现卖的玩意儿而已。” “想必是个超大型幸运饼干。” “嘿,帅哥,不是普通的大浪幄。”他说着,投给我一个狡猾的微笑。 离海岸半英里处~团如巨璃股的云雾矗立在海面上,不远不近地滞留在早先的位置。夜晚的空气感觉起来就和仁爱医院的太平间一样冰冷。 我们步下台阶时,没有人开枪朝我们射击,也没有人发出如阿比乌般尖锐的叫声。 但是,他们还在那里,假如不是躲在按丘阵中,就是躲在沙滩旁的斜坡上。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就像一团静止不动的响尾蛇摆出危险的攻击姿势随时一触即发。 虽然巴比把猎枪留在室内,但是他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觉,不停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陪我走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他对我的历险故事突然感兴趣起来。“安琪拉描述的那只猴子……” “怎么样?” “它的长相如何?” “就是一副猴样。” “长得像猩猩,长臂猿,还是什么样子?” 我握着脚踏车的手把用力把车子转向走过细软的沙地,然后回答他说:“就是一只恒河猴,我先前不是说过了吗?” “有多大只?” “她说大概有两英尺高,体重大概在二十五磅左右。” 他望着沙丘说:“我亲眼看过几只。” 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将脚踏车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我问:“恒河猴?出现在这个地方?” “某种猴子,大小跟你说的差不多。” 加州本地不出产任何一种猴子,森林和野地里唯一的灵长类就是人类。 巴比又说:“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一只猴子在窗口张望,我跑出去的时候,它已经跑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概是三个月之前。” 欧森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穿梭,仿佛在寻求慰藉。 我问道:“从那次之后还有见过它们吗?” “六、七次。每一次都发生在晚上,它们总是鬼鬼祟祟地。不过它们最近胆子愈来愈大,而且一定是整队集体行动。” “整队?” “狼集体行动叫一窝,马集体行动叫一群,至于猴子,我们称之为一队。” “你还挺有研究的,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提起过这件事?” 他默不作声,静静地凝望着沙丘。 我也朝沙丘望去。“现在躲在那里的那些就是它们吗?” “很有可能。” “这一队有几只猴子?” “不知道,大概有六到八只吧,只是我的猜测。” “你买那把猎枪,是因为你觉得它们具有危险性吗?” “大概是。” “你有没有向谁报告过这件事?比如说像动物管制中心之类的机关?” “没有。” “为什么不通报?”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琵雅快把我逼疯了。” 琵雅。柯里克说好只去威美雅湾一两个月,结果一待就是三年。 我不明白琵雅和巴比不向动物管制中心通报猴子的事能扯上什么关系,但是我相信巴比最后会替我把两者的关连解释清楚。 “她说她发现自己是卡哈胡娜的再转世化身。”巴比说。 卡哈胡娜是夏威夷神话里的冲浪女神,她原本就不是转世而来,所以根本不可能再转世。 想想琵雅又不是夏威夷原住民,也就是所谓的卡玛伊纳(Ka-maaina),而是在堪萨斯州欧斯卡鲁萨(Oskalun )市土生土长直到十七岁才离家的白人,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太可能是夏威夷神话中的女神。 我说:“她缺乏身份证明文件。” “她对这件事认真得要命。” “这个嘛,她的美貌够称得上是卡哈胡娜,或者任何~位女神。” 我站在巴比身边,无法清楚地看见他当时的眼神,但是我发现他整个脸死气沉沉的,我从来没看他这样无精打采过,我甚至从不知道他生命里有死气沉沉这回事。 巴比说:“她在考虑身为卡哈胡娜是否意味着她必须一辈子抱定单身。” “暖啃‘”她觉得她或许不应该和一个普通男子共同生活,她所指的是凡人,她不愿意亵渎她神圣的命运。“ “这太残酷了。”我深表同情地说。 “但是假如和她同居一室的是现世的卡胡纳(Kahuna)转世化身,那整件事就酷毙了。” 卡胡纳是夏威夷神话中的冲浪之神,他是现代冲浪族根据古夏威夷一位巫医的传奇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说:“而你不是卡胡纳的转世化身。” “我坚决否认。” 从他这句话,我可以推测琵雅一直试着要他相信自己就是冲浪之神。 巴比说:“她是那么一个聪慧又才华洋溢的女孩子。”悲哀和困惑之情溢于言表。 琵雅以优异的成绩从加州大学格杉矾分校毕业,她求学过程的花费全靠画人像半工半读;现在她的超写实创作,只要她肯动手画,随时有人愿意出高价收购。 “像她这么聪明又才华洋溢的人,”巴比质疑:“怎么会……这 样?“ “或许你真的是卡胡纳。” “这不是说着玩的。”他说。这句话让我十分吃惊,因为巴比自始至终对每一件事多多少少都抱持玩世不恭的态度。 月光下,沙丘上的野草低垂着,在这个无风的夜晚,没有一根草在摇晃。海浪伴随着柔和的节拍,从下方的海滩激起,像是远处传来信众的喃喃祈祷声。 琵雅的事虽然有趣,但是可想而知的,令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有关这些猴子的事。 “过去这几年来,”巴比说:“琵雅一直向我灌输新世纪的玩意儿……有时候还好,但是有时候就像连续几天被极端的砂石浪打到一样难以忍受。” 砂石浪是剧烈翻搅、挟带大量沙石的海浪,一不小心走进去就整个打在你的脸上。这绝不是冲浪者乐见的情况。 “有时候,”巴比接着说:“当我挂上她的电话之后,我觉得脑筋一团混乱,想她想得发疯,迫不及待想和她团聚……我几乎要说服自己她就是卡哈胡娜,她是那么地真诚,她也不拿这件事对我疲劳轰炸,你也知道,她总是把话放在心里,但是她愈是这样,我愈难受。” “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困扰。”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一边赤着脚戳地上的沙,然后开始将琵雅和猴子的事串连起来。“当我第一次在窗口看到猴子的时候,我觉得酷呆了,让我忍不住想笑。我心想那大概是谁家走失的宠物……结果我第二次看到不只一只,比卡哈胡娜这件事更荒谬的是,它们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像猴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猴子生性爱玩,喜欢四处胡闹。但这些家伙……不仅不爱玩,而且心机颇深、严肃、鬼鬼祟祟。它们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仔细研究屋内的状况,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暗藏某种阴谋。” “什么阴谋?” 巴比耸耸肩。“它们真的好奇怪……”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于是我借用罗夫克瑞福特出。 P.Invecraft )的一个字,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对他写的故事几乎百读不厌:“龟毛”。 “对,它们简直角毛到了极点,我知道一定没有人会相信我,我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幻想症。于是我抓起照相机,但是却没有照到相片,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拇指遮到镜头产”它们不愿意被拍照,一看到照相机就纷纷找地方躲起来,它们的动作之快,“他瞄了我一眼,看看我的反应,然后又望向沙丘。”而且它们知道照相机是什么。“ 我忍不住说:“嘿,你不是刻意将它们拟人化吧?你知道的啊——将人类的物质牵强附会地套在动物身上。” 他不理会我的讽刺,继续说道:“自从那夜之后,我决定不把照相机放在柜子里,改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随手可得的地方。我心想如果它们再出现,我可以趁它们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快速按下快门。 大约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岸边吹着绝佳的陆风,打着八尺高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所以尽管那天夜里很冷,我还是穿上冲浪衣忘情地玩了好几个小时。我没有把相机一起带到沙滩上。“ “为什么不带?” “那时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看见猴子,我以为我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它们了。无论如何,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脱下尼奥普林质料的外衣,走进厨房拿啤酒。当我从冰箱转身的时候,几只猴子出现在两个窗口上,它们抓着外面的窗框,朝里面盯着我看。于是我伸手去拿相机——结果相机不见了。” “因为你放错地方了。” “不是。相机真的丢了。那天晚上我去海滩的时候门没关,现在 我不敢不关门了。“ “你的意思是猴子偷走了你的相机?” 他回答:“隔天我买了一个即可拍,放在厨房电炉边的柜台上。 我那天晚上出门的时候特意把灯打开,把门上锁,并带着我的猎枪到海滩。“ “有好浪吗?” “只是很平缓的浪。但是我想替它们制造可乘之机,结果它们果然上钩,趁我不在家时,打破一扇玻璃,打开窗,然后把即可拍偷走。 它们什么也没拿,只拿了照相机。“ 现在我终于明白巴比为什么要把猎枪放在上锁的扫帚柜里。 坐落于湾角的这栋木屋,由于四周没有邻居,我一直将这个地方视为休闲的好去处。夜里,当冲浪客都离开之后,徒留小木屋仁立在夜空和大海的黑幕当中,看起来就像是那种雪花玻璃球里的小房屋模型,轻轻一摇就被大雪纷飞笼罩,差别只是以宁静和遗世独立取代纷飞的大雪。而今,这难能可贵的遗世独立却变成令人不安的孤立。 夜晚带来的不再是安详宁静,而是凝重的恐慌。 “它们还留给我一份警告。”巴比说。 我脑海里浮现一张十分吃力写的恐吓字条,上面写着几个斗大的字——小心你的屁股,猴子留。 它们并没有聪明到留字条的地步,但是方法比我想像得直接多了。 巴比说:“其中一只猴子在我床上撒尿。” “噢,好家伙。” “它们鬼鬼祟祟的,就像我跟你说的。我决定不再尝试为它们照相,就算我哪天晚上碰巧拍到一张相片……它们也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你怕它们。我不知道你受到这样的困扰,我从来不知道你也会害怕。我今天晚上跟你学到很多东西,兄弟。” 他不愿承认自己害怕。 “所以你才买了那把猎枪。” “因为我觉得偶尔吓吓它们比较好,让这些小杂种知道我的地盘不是任人愿意侵犯的。老天有眼,这原本就是我的地盘。但是我并非真的害怕,只不过是一些猴息子罢了。” “但是别忘了——它们其实不是。” 巴比说:“有些时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经由电话线从大老远的威美雅湾被琵雅传染到新世纪病毒——她在那头为自己是卡哈胡娜转世一头热,我则在这头被这些‘新世纪怪猴’搞得满头包。我怀疑那些小报会不会这样称呼它们?” “新世纪怪猴,听起来很响亮。” “那正是我不愿意通报的原因,我不希望将自己变成媒体注目的焦点,我不想变成发现大脚哈利或外太空生物的小瘪三。那样一来,我永远也无法过我原来想过的平静生活,不是吗?” “但是你会变成跟我一样的怪物。” “没错。” 此刻,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变得愈来愈强烈。我险些忍不住学欧森低声吼几声。 欧森安安静静地站在我和巴比中间,仍然维持在警觉状态,它举起头,竖起一只耳朵。虽然它已经停止发抖,但是它显然对四周环伺的眼光抱持尊重的态度。 “在我告诉你安演拉的事之后,你现在至少知道这些猴子和卫文堡进行的计划有关。”我说。“这已经不是小报空穴来风虚构的情节。 而是真实发生的情况,就在我们生活的四周,我们可以尽一份心力。“ “还在进行当中。” “什么。” “根据安玻拉的描述,卫文堡并未完全关闭。” “但是那个地方明明十八个月前就废弃了,要是还有人员在里面 从事任何运作,我们不可能一无所知。就算他们住在基地里,总免不了要进城买东西或看场电影之类的。“ “你说安演拉把这件事描述成阿玛界登,她的意思也就是世界末日。” “是的,那又怎么样?” “所以若是你整天为了摧毁全世界的计划忙得不可开交,你大概不会有时间到城里看电影。总而言之,就像我说的,克里斯,这是个大海啸,对象是政府,你硬要冲这样的浪,只有白白送死。” 我双手握着车把,直挺挺地站着。“即使你亲身经历这些猴子的行径之后,你还是决定撒手不管严地点点头。”如果我不轻举妄动,它们可能迟早会自讨没趣地走开。反正它们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出没,一个礼拜顶多一两次,假如我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可能有机会恢复往日平静的生活。“ “话是没错,但是安琪拉或许并非夸大其词,或许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复往日的样子。” “果真如此,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穿上紧身衣和被风?反正输定了。” “对XP侠来说,”我故意用严肃的口吻嘲讽地说:“输赢不是理由。” “白痴。” “呆头鹅。” “烂人。” “木头人。”我兴致勃勃地说,一边牵着脚踏车穿过沙地往离开木屋的方向走。 欧森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仿佛在抱怨我们放着比较安全的木屋不待,硬要跑到外面来,但是它并不因此退却,它紧紧跟在我身边,往内陆的方向前进,一边猛嗅夜晚的空气。 我们一起走了三十英尺以后,巴比忽然用脚踢起一小团细沙,快步跑到我们面前,挡住去路。“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 我回答:“交友不慎?” “你的问题在于你费尽苦心要在这世界上留下足迹,你想留下一些痕迹,证明你来过这里。” “我才不在乎那些。” “狗屎。” “说话客气点,别忘了有一只狗在场。” “那才是你写书、发表文章的真正动机。”他说:“为了要留下痕迹。” “我写作只因为我热爱写作。” “你总是把自己说得冠冕堂皇。” “因为写作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困难的一件事,而且我觉得很值得。” “你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困难吗?因为它违反自然。” “对不能读、不能写的人或许如此。”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不是为了留下痕迹,兄弟。纪念碑。 文化传统,任何的痕迹都是人类的通病。我们来此的目的是要体验这个世界,沉浸在万物的神奇里,尽情享受人生。“ “欧森,你看,哲学家巴比又开始说教了。” “这个世界已经完美到极点,从一条地平线到另一条地平线,放眼望去美不胜收。我们留下的任何痕迹——充其量只是该死的涂鸦。我们所赐予的这个世界无需任何改善。任何人留下的任何痕迹,都是野蛮的破坏行为。” 我说:“那英和特(MOza-rt)的音乐呢?” “野蛮的破坏行为。”巴比毫不考虑地回答。 “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的艺术。” “涂鸦。” “瑞纳尔(Renoir)。”我问。 “涂鸦。” “巴哈(Bach)、披头四合唱团(the Beales)。” “听觉的涂鸦。”他不甘示弱地说。 “马蒂斯(Matisse )、贝多芬(Beathoven )、华礼士。史帝文生(Wal -lace St.en. )、莎士比亚(Shakespeare )。” “野蛮人,无赖。” “狄克。代尔(Inch Dale )。”我说,搬出冲浪吉他音乐天王的大名,号称冲浪音乐之父。 巴比眨了眨眼,但还是用坚定的语气说:“涂鸦。” “你有病。” “我是你认识的人当中生活得最健康的一个。听我的话,打消念头,别再为了一点正义感继续追究这件疯狂而毫无益处的事。” “我一定是被浪打昏了,怎么我的一丝好奇心现在又被说成是伟大的正义感。” “好好过你的日子。尽情享受。活得开开心心的。这才是人生的目的。” “我有我自己享受人生的方式。”我信誓旦旦地向他说。“别担心——我跟你一样都是游手好闲的头号混蛋。” “你臭美。” 当我牵着脚踏车从他身边绕过去时,他又上前挡住我的去路。 “好吧。”他不得不放弃地说:“随便你。不过答应我一手牵车,一手握枪,直到你走回岩石路面能骑脚踏车为止。然后全速骑车离开。” 我拍拍夹克的口袋,里面沉甸甸地装着葛络克手枪。我在安演拉家不小心开了一枪。弹匣里还剩下九颗子弹。“反正只不过是一些猴息子罢了。”我刻意模仿巴比之前说话的语气。 “但是它们其实不是。” 我探索着他的眼神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告诉我吗?” 他咬着下嘴唇。最后终于开口:“或许我真的是卡胡纳。” “你要告诉我的不是这个吧。” “不是。但是跟我要说的话比起来,这一点也不算奇怪。”他的眼神环伺沙丘。“这一群猴子的头头……我只从远处见过它,当时黑漆漆的一片,它看起来只是一个黑影。但是它的体型显然比其他的猴子大许多。” “有多大?”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我觉得它的体位跟我差不多。” 早先,当我站在阳台上等巴比搜索回来的时候,我从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长移动的身影,印象中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个人影,步伐又大又快地在沙丘里穿梭。等到我举起手枪一转身,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是个人吗?”我问。“跟新世纪猴子跑来跑去,领导众猴?难不成我们月光湾还有泰山?” “嗯,我也希望那是个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巴比把眼光移开,耸耸肩说:“我只是要告诉你我见到的不只是那些猴子。还有比它们更魁武的东西跟它们一伙。” 我望向月光湾闪闪烁烁的灯光。“感觉上好像有个时钟滴滴答答在响,不知道什么地方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整座城市就像坐在炸药上一样。” “听听我的建议,兄弟。不要闯入爆炸区。” 我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握着口袋里的手枪。 “当你到外面完成你那危险的蠢任务时,XP侠,”巴比说:“我要你牢牢记住一件事。” “不管卫文堡过去到底在搞什么鬼,不管现在是否还在进行当中,可想而知一定有一大票的科学家参与其中,全是一些受过最高等教育的家伙,光是他们的额头,可能就比你的整个脸都还要大。政府和军事单位想必也牵涉在内,牵涉的范围很广,而且全是这个系统下 的责英,那些牵一发则动全局的人。你知道在这件事尚未东窗事发之前,他们为什么要参与这件计划吗?“ “因为有帐单要缴,有家庭要扶养?” “他们每一个人都打心底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脚印。” 我说:“我没有那种野心。我只是想了解爸妈真正的死因。” “你的脑筋就跟蛤蚌的壳一样硬。” “没错,可是里面埋着一颗珍珠。” “不是珍珠。”他斩钉截铁地说。“是海鸥大便的化石。” “像你这么善用辞令的人应该去写书。” 他勉强挤出一丝比柠檬皮还薄的嘲笑。“我宁可去挤仙人掌汁。” “写作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你会觉得付出很有代价。” “这波浪会先把你卷入洗衣槽的漩涡,然后再从排水口冲下去。” “或许。但是这波浪冲起来一定酷毙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要享受人生,你不是也这样告诉我吗?” 最后,他投降了,他从我面前让开,举起右手,做出沙卡的手势。 我一手握着脚踏车,稍稍放开握枪的手做出沙卡的手势。 结果,他举起中指作为回应。 欧森走在我身旁,我牵着脚踏车向东穿越沙地,朝岩石较多的方向走。还没走远,就听见巴比在背后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正朝木屋往回走。“你说什么?” “起雾了!”他重述一次。 放眼一望,我看见堆积如高塔的白雾从西侧往下涌动,泛着月光的白色雾气如雪崩般滚滚而下。仿佛末世的巨墙在梦境里无声无息地崩塌。 城市的灯光此时恍如隔着一块陆地般遥远。 ------------------ 第六章 等到欧森和我走出沙地,抵达岩石路面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厚厚的浓雾团团包围。雾气深达几百英尺,虽然偶尔有一丝银白色的月光穿越重重云雾渗透到地面,眼前灰蒙蒙的情景却比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黑夜更令人茫然分不清方向。 城市的灯光已然不见踪影。 浓雾导致听觉的混淆。我依稀听见朦胧的海涛声,但是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仿佛置身四周环海的岛屿而非半岛。 我不敢在能见度这么低的情况下贸然骑车。眼前的能见度一直维待在零到六英尺的范围内摆荡。虽然湾角区没有树木或其他障碍物阻挡,但是稍一不慎就很可能就迷失方向,误从海滩旁的大斜坡冲出去;只要前轮一陷入斜坡的沙堆,整部车就会向前翻覆,我若紧急刹车,立即会头朝下从脚踏车上摔落沙滩,下场不是跌断手脚,就是扭伤脖子。 此外,为了保持平衡和加快速度,我势必要用双手握住车把,也就是说必须暂时把手枪搁在口袋里。尤其在跟巴比交谈之后,我更不愿意让枪离手片刻,在大雾之中,随时可能有东西在我身边出没而不自知,等我发现之后再从口袋拔枪就来不及了。 我尽量保持步伐的轻快,用左手推着脚踏车,装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欧森稍微超前我一些。它显得十分谨慎,在坟墓堆里吹口哨总归不是明智之举。它不时左顾右盼。 车轮的轮轴和铁链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明显地泄漏我的行踪,若要消除噪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脚踏车举起来带着走,但是我光凭单手恐怕撑不了多远。 况且,有没有噪音或许并不打紧,猴子是感官敏锐的动物,能够察觉极细微的动静;事实上,它们单凭气味就可以轻松地找到我。 欧森也能嗅出它们的位置。在这样雾蒙蒙的黑夜里,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它黑溜溜的身体,但是我看不清楚它脖子上的鬃毛是否已吓得全体竖立,如果是的话,就明确显示猴子就在附近。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这些猴子和普通的恒河猴之间有何差异。 单从外表来看,至少在安琪拉厨房出现的那一只长得跟正常的恒河猴没有两样,虽然它算是同类中体型较大的。她只说:“它有恐怖的黄褐色眼睛。”但是据我所知,这在灵长类动物当中算是很正常的眼睛颜色。巴比也没有提起任何奇怪的特征,除了举止怪异,和异常魁武的猴王之外,没有畸形的头颅,额头上没有第三只眼睛,脖子上也没有缝线,表示它们不是维克特。法兰肯斯坦医生(Dr.VctorFrankenstein)的曾曾曾曾曾孙女海勒。法兰肯斯坦(HeatherFrankenstein )秘密实验室里合成的科学怪人。 卫文堡机密计划的领导者担忧安玻拉是否被那只猴子抓伤或咬伤。从那些科学家的恐惧研判,那只猴子可能带有某种经由血液、唾液或其他体液感染的传染性病毒。所以他们才强迫她做例行的身体检验。四年来,他们逼迫她每个月定期做抽血检验,表示这种疾病的潜伏期可能很长。 生化战争,地球上每个国家的领导人一致关口否认自己的国家正为这种恐怖战争进行准备工作。他们高呼上帝的圣名,大谈历史的审判,签下厚厚的反生化武器条约,信誓旦旦绝不从事这种禽兽不如的研究或武器发展。在此同时,各国却私底下忙着调制炭疽症鸡尾酒,包装黑死病液化喷雾器,研制数量惊人的新病毒和细菌,科学家的需求量之高,包准作在世界各地大排长龙的失业中心里找不到一个失业的科学家。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强迫安琪拉进行结扎手术。没错,有些疾病会随着母体感染到胎儿,但是根据安琪拉的描述,我不 认为卫文堡的这些人是基于关心她或胎儿的理由强迫她结扎。他们的动机显然不是出于关爱,而是出于恐惧过度膨胀导致的惊慌。 我曾问过安琪拉那只猴子是否带有传染疾病。她的回答否认了这样的说法:“我宁可那是一种疾病,是就好了,或许我的病现在早已痊愈,或许我早就一死了之。死亡总比接下来的下场要好。” 如果不是疾病,那又是什么呢? 突然间,那种尖锐的叫声再度响起,刺穿层层的浓雾,将我从沉思中摇醒。 欧森吓得身体为之一颤,当下完全停住。我也跟着停下脚步,轮子的滴滴答答声霎时化为宁静。 叫声似乎是从西侧和南侧传来,不一会儿,一阵回应前者的叫声随即传出,依我研判,声音的来源应该在北侧和东侧。我们显然遭到包围。 由于浓雾中声音的传递相当混淆,我无法确切判断声音来源的距离,只知道它们就在不远处。 黑暗中海潮声如心跳般规律地阵阵传来。不知道萨莎此时正在播放克里斯。艾萨客的哪一首歌。 欧森又开始前进,我也跟进,速度比先前还快。在这个节骨眼,犹豫不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在尚未离开这片荒凉的半岛返回市区之前,我们都处于危险状态——即使回到市区也不见得安全。 我们前进不到三、四十英尺,那种诡异的叫声再度响起,跟先前一样前呼后应。 这回我们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进。 我的心跳加速,不断安抚自己它们只是猴子,不是肉食性动物,它们只吃水果、莓子和核果,是爱好和平的动物,无奈心跳还是慢不下来。 突然间,很奇怪地,安琪拉惨死的脸庞乍然浮现脑海。我这才明白自己第一眼发现她的尸体时,错看了哪一点。她的喉咙看起来像是被一把钝刀连续割了好几次,因为伤口相当不整齐。其实,那并非刀割,而是被撕咬后狠狠嚼断的痕迹。当时我站在浴室门口,非常不愿意看她的死状,现在我才真正把她的伤口看仔细。 不仅如此,我隐约记得她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只是当时我没有胆量细看。在她的手上有明显的咬痕,印象中她脸上好像也有一个伤口。 是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 这些杀人凶手故布疑阵的行径——包括拿瓷娃娃装神弄鬼和大玩躲迷藏游戏等等——似乎和顽童的把戏十分类似。在安淇拉家的那几间房间里,想必藏了不下一只的猴子,由于体型较小,所以可以轻易躲藏在一般人藏不进去的地方,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动。 另一阵叫声在迷雾中响起,引来两个不同来源的低沉喧噪声呼应。 欧森和我继续轻快地向前迈进,但是我强忍着不快跑。若是我拔腿就跑,它们可能会将我的仓皇逃逸解释为恐惧。对狩猎的动物来说,恐惧就代表弱势,若让它们发现我处于弱势,很可能会发动攻击。 我手里紧紧握着葛洛克手枪,手与手枪仿佛已经焊接在一起。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群猴子总共到底有几只,或许只是二到四只,或许十只,或许更多。想到我从来没开过枪——除了稍早那全然意外的一枪之外——我大概没有能力在自已被制伏之前将所有的猴子解决掉。 我不想让自己发烧的想像力再添油加醋,但是我忍不住要想恒河猴的牙齿究竟长什么样子,全部都是臼齿吗?不可能,就算是草食性动物(假设恒河猴是草食性动物的话)也需要撕咬水果皮、果核或果壳。它们一定也有门牙,甚至还有虎牙,就跟人类一样。这些怪猴虽然主动攻击安琪拉,但是恒河猴本身在进化上并非扮演狩猎者的角色,因此它们不具备僚牙。不过,有些猩猩的确有獠牙。狒狒就是 一例,它们的牙齿看起来既孔武有力又邪恶。总而言之,恒河猴咬人的威力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无论它们牙齿的结构如何,它们已经用杀害安琪拉。费里曼来证实它们具有杀人的能力,而且又快又狠。 起初我只是听到或感觉到它们在我右手边几英尺的地方跑来跑去。后来,我无意间在地上瞥见一个外型模糊的黑影静悄悄地快速向我逼近。 我转身面向黑影的方向,霎时有个东西朝我腿边掠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让它消失在浓雾里。 欧森发出低鸣,但是显然十分克制,仿佛它只想发出警告,不想挑起正面冲突。它面向脚踏车旁侧如巨浪般袭来的浓雾,我猜假如我手上现在有手电筒的话,我看到的它八成不只是颈毛悚然,想必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直挺挺地全体竖立。 我往接近地面的低处张望,心想可能会看到安演拉描述的那双亮晶晶的黄褐色眼睛。结果,刹那间出现在迷雾中的竟是个大小与我相仿的黑影,甚至比我还高大。隐隐约约中,形状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恶梦中的死亡天使,没有实质只有意像。他愈神秘就让人愈害怕。没有哀怨的眼睛,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明显的外型,到底是人?是猿?还是两者皆非?猴群的领导者在我眼前出现后又瞬间消失。 欧森和我再度停下脚步。 我缓慢地转头环顾雾茫茫的四周围,聚精会神地希望能听出一点动静,但是这些猴子的~举一动就和飘移的浓雾一样寂静无声。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受困海底深处的潜水天,卡在充满浮游生物和海草的乱流里找不到出路,偏偏却在这个时刻瞥见一只寻找猎物的鲨鱼,而我只能待在原处坐以待毙。 我感觉到有东西从我的大腿后方擦身而过,并扯我的裤脚,我知道那不是欧森,因为我听见它发出邪恶的嘶嘶声。我用力踢它一脚,可是没有踢到。我还没看清楚它的模样,它就消失在白雾里。 欧森也惊讶地吠了一声,看来它也遭遇了类似的状况。 “乖,过来这边。”我慌张地说,它立刻走到我身边。 我抛开脚踏车,任它砰的一声摔在沙地上。然后我双手握着手枪,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寻找可疑的目标。 惊慌和愤怒的叫嚣声随之响起,听得出来是猴子的叫声,至少有六只以上。 假如我杀了其中一只,剩余的猴子可能会吓得落荒而逃。但是它们的反应也可能像那只吃橘子的猴子一样,一看到安演拉挥动扫帚就勃然大怒,徒然引发它们的愤怒和攻击性。 无论如何,目前的能见度几近于零,在完全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和黑影的情况下,我不敢朝浓雾里胡乱扫射,徒然浪费弹药。等到弹药用罄之后,它们要抓我就和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吱吱喳喳的叫声突然整齐划一地停歇。 此刻连海潮声也被浓密的雾团所掩盖,我只能听见欧森急促地喘气,和我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猴群的首领再度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它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扑而下,当然,这飞翔的动作全然出于我的幻觉。 欧森吼了一声,我瞒册地向后倒退,一不小心触动了雷射瞄准器,一束红光刺穿迷雾。在这当中,猴群的首领看起来始终模模糊糊的,就像布满冰霜的窗户外呼啸而过的黑影。我还来不及将红心对准它,它就已经完全消失在重重白雾之中。 我想起在疏洪水道的阶梯上见到的那堆骷髅头骨,搜集头骨的人或许不是什么不良青少年。有可能是猴群在排列展示它们的战利品,这个可能性不禁让人感到忐忑不安。 我愈想愈恐怖,搞不好我和欧森的头骨也会变成它们的展示品,我们的肉会全部被剥光,眼睛被挖掉,只剩光溜溜的骨头。 这时一只吱吱叫的猴子突然从浓雾中跳出来,跳到欧森背上。 欧森发出狂吠,急忙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气得咬牙切齿,拼命想咬猴 子一口,同时不停甩动身体,企图把这个不速之客赶下来。 我们的距离十分接近,即使在恶劣的光线和浓雾下,它那黄澄澄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见,看起来炯炯有神,冷酷强悍。它毫不畏惧地瞪着我,我不敢贸然开枪,唯恐慌乱中误射欧森。 猴子还没在欧森背上站稳就被迫跳下来,它转而用它那二十五磅结实的肌肉和骨架重重地向我握过来,我踉跄地向后倒退,它得寸进尺地爬到我胸前,抓着我的皮夹克不放,我若是朝它开枪,很可能会同时打伤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们彼此面对面,我的眼对着它杀气腾腾的眼。它露出牙齿,凶恶地嘶嘶叫,嘴里吐出令人反胃的刺鼻口臭。它是只猴子,但又不是猴子,那肆无忌惮的眼神里透露出的诡异尤其令人害怕。 它猛然搞下我的帽子,我连忙用枪托打它,它抓着帽子跳到地上,我踢它一脚,结果踢个正着,把帽子从它手里踢落。它大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入浓雾中,消失影踪。 欧森跟着后面猛追,大声咆吠,完全忘了害怕这回事。我叫它回来。它也不听。 接着猴群的头头再度出现,动作比上次更快,它的外型弯弯扭扭的,看起来就像是随风飘动的披风,它在出现后又乍然消失,但是它的短暂停留已经足以让欧森打消穷追不舍的念头。 “我的天哪。”我大吃一惊地说,看着欧森进呻吟边退回我身边。 我顺手从地上抓起我的帽子,可是没有立即将帽子戴回头顶上,我将它拆好,塞入夹克内侧的口袋。 我余悸犹存地勉强告诉自己没事,我没事,我没有被咬到。假如我被抓伤的话,怎么可能一点刺痛感都没有,脸上手上都没有。没事,我没有被抓伤,感谢上帝。要是那些猴子携带的传染性病原只能经由体液接触传染,那么我应该没有被感染。 不过,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闻到它刺鼻的口臭,吸入它呼出来的气体。假如病原是经由空气传染,我想必已经替自己买到一张前往太平间的单程车票。 微弱的铿锵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猛然转身,发现我的脚踏车正被不明物体拖入浓雾中。脚踏车平躺在地上,车轮的辐条在拖曳的过程中梳过细沙,仅剩后轮还往视线中。在千钧一发的一刻,我俯身单手抓住车轮。 藏在白雾中的偷车贼和我展开一场拉锯战,结果我轻松地获胜,显示我的对手只是一两只恒河猴,不是它们魁武的首领。我将脚踏车竖起来,斜靠在我身侧,随即再度举起手枪。 欧森也回到我身边。 它神情紧张地又小解一次,把它肚子里的最后一滴啤酒都释放出来。我很讶异自己竟然没有吓得尿湿裤子。 有好一会儿,我急促地喘息,全身不由自主的发抖,科得即使用双手握住手枪也无法防止枪口上下抖动。然后,我渐渐恢复冷静,心跳也不再急促得像要从肋骨里撞出来似的。 灰蒙蒙的雾墙犹如幽灵般静悄悄地滑过,像是个无止尽的幽灵舰队,而推动船身的是某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没有吱吱叫,没有尖锐的叫声,没有风的叹息,也没有海潮的低吟。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死了而不自知的鬼魂,站在生命出口的回廊上,等待末世审判的大门在我面前敞开。 最后,游戏显然暂时告一段落,我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推着脚踏车沿着湾角往东走,欧森小步跟在我身旁。 那些猴子还在监视我们,只是与我们保持较远的距离,白雾中不再有黑影出没,但是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随它们爱怎样就怎样。 是猴子,但是又不是猴子,很明显是从卫文堡逃出来的。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安琪拉这么说。 不是火。不是冰。比那还糟糕。 猴子,猴子将导致世界末日。灵长类的天启时刻即将来临。 阿玛界登。结束,尾声,亚麦加(即希腊文的最后一个字母),末 世审判日,把门一关将所有的灯光打亮吧。 这简直疯狂到极点。每次,我好不容易用合理的顺序把事实拼凑起来,就没头没脑地被无法理解的巨浪彻底推翻。 巴比的态度,坚持与现世的喧嚣扰攘敬而远之的强烈决心,和安享慷懒宁静的坚持,始终被我视为差强人意的人生选择。如今看来,他的选择不仅差强人意,而且符合逻辑,充满智慧,想必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结果。 由于我原本就不指望能活到长大成人,父母亲始终让我在嬉戏。 享乐、感官尽情发挥、和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让我学习活在当下不计未来:简而言之,他们教我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对自己和每个人这一生的安排;为自己的缺陷、才华和恩赐心怀感恩,因为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然,他们也体认到训练我自我约束的重要性,并教导我要尊重他人。但是,事实上,当你真心相信生命具有属灵的层次,相信自己是整个神秘的宇宙拼盘中精心设计的一部分时,你自然而然会这么做。虽然我比父母长命的机率很低,爸妈仍然在我首次诊断出XP症时为将来的后事预做准备,他们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人寿保险,如今这笔钱为我提供了我相当充裕的生活费,就算我从今以后不靠写书和发表文章赚取一毛钱都无所谓。生来就与嬉戏、享乐、和美好的事物为伍,注定一辈子无法工作,注定无须像一般人那样承担沉重的责任,我大可以放弃写作,尽情做个成天只知道冲浪的小混混,相较之下,巴比。海港威简直就是个要命的工作狂,跟一颗包心大白菜一样不懂得什么叫享乐。再者,我可以尽情拥抱精懒的生活,无须感到任何罪恶感或惭愧,也不用经历良心的自责和怀疑,因为我自小就养成人类未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的原始人性。如同有人生而为男,有人生而为女,我的生命同样受到命运的操纵,由于我的XP症,我对命中注定的感触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刻,这样的体认带来莫大的心灵解放。 就是这样,我牵着脚踏车沿着半岛往东走,继续换而不舍地试图从日落后所见所闻的每一件事理出头绪。 在欧森与我遭受猴群攻击之前,我一直试着找出这些猴子与众不同的地方;现在让我再度回到原先的谜题。这些猴子大胆、处心积虑和一般害羞、头脑简单的恒河猴大不相同。最明显的差异是,它们的脾气火爆并且生性凶猛。但是暴力倾向并非区分这两种猴子的主要特质;那只是结果,不是原因。我看出两者最重大的差异,但是我无法解释也不愿意多往那个角度去想。 浓浓的白雾依然凝结在四周,但是已有渐渐泛光的趋势。混沌之中,模模糊糊的灯光隐约乍现,是海边的建筑物和街灯的亮光。 看到文明的灯火,欧森喜出望外地发出一声低吟——也可能是松了一口气的缘故,虽然置身市区并不意味着比较安全。 当我们完全脱离南湾角,来到埃姆巴卡德罗大道时,我停下脚步,将塞在夹克口袋的帽子取出,我戴上帽子,扯一扯帽檐,又到了象人整理仪容的时间。 欧森偷偷抬头看着我,歪着头露出很关切的表情,然后嗔了一声,像是表达他的许可似的。毕竟,它是象人的狗,它自我形象的一部份有赖于我举止和仪容的端庄。 街灯的照明使得能见度骤然提高到一百英尺左右,浓雾就像古老死海的幽灵海浪般汹涌澎湃地涌入大街小巷;泛着金黄色的灯光从一颗小水滴传递到下一颗小水滴。 就算猴群想继续跟踪我们,它们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出没,而且必须保持较远的距离,才不会被轻易发现。就像爱伦坡(Poe )的《太平间谋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里的角色一样,它们只能蹑手蹑脚地潜伏在公园、没有灯光的小巷、阳台、围墙和屋顶。 夜已深,此刻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行驶的车辆。整座城市看起来形同废墟。 我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不安的预感里,眼前空荡荡的街道,犹如预示一场恐怖的浩劫即将在不久的未来降临月光湾。我们的小城市严 然正为扮演幽灵城做彩排。 我骑上单车,沿着埃姆巴卡德罗大道北驶。那位到广播电台透过萨莎与我联系的人,此刻正在他停泊在玛莉娜码头的游艇里等候我的到来。 当我踩着脚踏车驶过荒凉的街道时,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再度回到新世纪怪猴的主题上。我确定我已经找出恒河猴和这些夜里出没的怪猴间的差异,但是我极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似乎没有别的解释,这些猴子的智商远远超过普通的猴子。 比普通的猴子聪明很多,简直聪明绝顶。 它们明白巴比拿照相机的动机,所以把照相机偷走,连他的新相机它们也不放过。 它们能从安演拉工作室的三十个洋娃娃中认出我的脸,然后用那个洋娃娃来吓唬我。事后,它们甚至懂得放火掩饰谋杀案。 卫文堡的大人物们想必在从事某种细菌战的研究,但是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们实验室里的猴子为什么比一般的猴子聪明。 到底要多聪明才算“绝顶聪明”?它们或许还没有聪明到可以赢得机智猜谜游戏!或许没有聪明到可以教授大专程度的诗学课程。 成为成功的广播电台经理人、侦测世界各地的冲浪情报或撰写纽约时报的畅销书,但是它们的聪明或许足以令它们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最难以控制的有害动物。想想看,以老鼠快速繁殖的能力,假如它们有人类一半聪明,又知道如何避开捕鼠器和老鼠药的话,会对人类造成多大的灾害。 这些怪猴真的是实验室的逃兵吗?是因为它们太聪明抓不到才任它们四处游荡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它们当初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聪明呢?它们到底想要什么?它们到底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不发动大举的捕捉行动追踪包围它们,然后把它们统统关回较坚固的笼子里,让它们没有机会再逃脱呢? 难道它们只是卫文堡某些阴谋人土操纵的工具?就像警察单位训练的警犬。或像海军用来侦测敌人潜水艇的海豚,据谣传,它们甚至被用来携带附磁铁的炸药到敌舰的船身上安置。 成千上百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翻云覆雨。每一个都同样疯狂。 端看答案为何,让这些怪猴智商提升的过程可能极为惊世骇俗。 想到它们的残暴以及与生俱来的敌意,不禁令人对人类文明可能会遭遇的浩劫忧心如焚。 安演技预测的世界末日或许并非无稽之谈,假如我知道真相的话,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的评估或许比她更悲观。只可惜,末日先找上了安琪拉。 我的直觉是怪猴只是整个故事的一部份。它们只是史诗的一个章节,不是史诗的全部。还有更多骇人听闻的事正待发掘。 跟卫文堡的机密计划相比,从潘朵拉的盒子里倾巢而出的所有侵蚀人性的罪恶——战争、虫灾、疾病、饥荒、洪水——或许都只是小巫见大巫。 火速赶往玛莉娜码头的路上,我不小心骑得太快,害得欧森无法跟上我的速度。我看见它使尽全力向前奔跑,耳朵上下拍打,气喘如牛,但还是节节落后。 坦白说,我猛踩脚踏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为了尽快赶往玛莉娜码头,而是潜意识地想奋力跑在这波恐怖的浪潮前面。然而,不论我再怎么奋力踩踏板,我永远逃不过,除了我的狗之外,我什么也跑不赢。 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叮咛,我不再踩踏板,任由脚踏车向前滑行,好让欧森能轻松地追上我。 永远别抛下你的朋友。朋友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走完这一生的伴侣——他们是此生中我们唯一希望能在下辈子见到的东西。 再者,对抗大风浪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零点骑上它,大胆地踏浪出去,沿着水面滑入没花的殿堂里,享受被绿色海浪完全包围的刺激,从头到尾踩着冲浪板乘风破浪,大呼过痛,完全没有任何畏惧。这么做不仅仅酷,简直是现代经典。 平缓的浪潮穿过支撑码头的柱子,轻轻拍打海堤,发出如同蜜月床上肌肤与肌肤接触般清柔的响声。潮湿的空气散发出淡淡芳香,混合着海水咸味、新鲜海藻、木锱油、铁锈和某些无法辨别的气味。 玛莉娜就窝在月光湾东北角内侧的港湾里,为少于三百艘的船只提供停泊场所,当中只有不到六艘的船被当作长期居所。 我牵着脚踏车沿着与海岸平行的码头主干往西走。轮胎轻微颠簸地驶过被露水浸湿又凹凸不平的木板路,发出林林的声音。在这个时刻,整个玛莉娜只有一艘船窗口的灯还亮着。码头上的路灯虽然很微弱,但足以作为浓雾中的指引。 由于所有的渔船都停靠在北湾角外海,避风环境较佳的玛莉娜就成了休闲船只专用的停泊码头。不管是单桅帆船、双桅帆船。还是纵帆式杂用船,从普普通通到奢侈华丽的应有尽有(以普普通通的居多),大多数都是大小和价位中庸的游艇,还有几艘波士顿捕鲸船,和两栋船屋。当中最大的一艘帆船,也是最大的一艘船只,名叫回落舞者,是一艘六十英尺长的大型温士普帆船。在电动游艇当中,最大的要属诺斯楚莫号,那是一艘五十六英尺长的蓝水近海游轮,同时也是我此刻的目的地。 我在码头的西端做了一个九十度转弯,进入两侧都停泊着船只的码头分枝。诺斯楚莫号就停靠在码头的右侧。 我是黑夜的常客。萨莎用这句话暗号,向我提示到电台找她的那个人的身份,他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在电话中曝光,也不愿意到巴比的住处找我。这是劳勃。佛斯特(Robert Frost)的诗行,即使是最高明的窃听者也不可能猜出他的身份,我推测她指的是罗斯福。佛斯特,也就是诺斯楚莫号的主人。 我将脚踏车斜靠在罗斯福船边的码头栏杆上,波浪的起伏使得船只也跟着在停泊点荡漾。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是罹患关节炎的老人睡梦中的喃喃抱怨声。 我的脚踏车即使没有人看管也从来不上锁,因为在世界各地犯罪案件泛滥的同时,月光湾始终是个治安良好的避风港。虽然这个周末过后,这个风景如画的小城镇恐怕即将沦为将整个国家导向谋杀、肢体残害和殴打传教士的罪恶渊薮,但是我们大可不必担心脚踏车的偷车率在这段时间急遽上升。 因为退潮的缘故,使得通往舷门的走道变得很陡,而且由于潮湿变得很滑。欧森跟我一样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当我们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听起来比耳语还微弱的低沉嗓音,奇怪的是,我觉得声音的来源好像就在我头顶上白雾里,他用质问的语气说:“是谁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差点跌落水里,还好我紧抓着正在滴水的走道扶手,保持身体的平稳。 蓝水563 系列是艘表面光滑、平实的白色双层游艇,船舶上层的驾驶舱由硬壳和帆布围墙组成。船上唯一的灯光从船舱下层几扇隔着窗帘的窗户透出,分别来自船尾的尾舱和船腹的主舱。整个开放的上层甲板和驾驶舱一片漆黑而且被浓雾笼罩,我根本看不见门话的人是谁。 “是谁在那里?”那个人又低声问了一次,音量和前一次差不多,但是音色变得较为严厉。 我认出那是罗斯福。佛斯特的声音。我依照他的询问低声地回答:“是我。克里斯。雪诺。” “孩子,把眼睛遮着。” 我眯着眼拿手当帽檐遮住眼睛,然后一道手电筒的光线直直照向我所站的位置。手电筒随即被关掉,接着罗斯福仍然低声说话:“跟你一块来的是你的狗吗?” “是的,先生。” “还有没有别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有没有别人跟你一起来?没有别人吗?” “没有。” “那么,上船来吧。” 我现在可以看见他了,因为他已经走近舵室靠近船尾甲板的栏杆。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我仍然无法看清他的长相,黑夜加上如浓场般浓得化不开的雾,和他本身黝黑的肤色为他提供了最佳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