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叹气道,“没有夸大。” “许多高智商的人们似乎相信我们正走向世界范围的战争——他们称之为文明的崩溃。戴维斯先生,你曾指责说那是纯粹的悲观主义。” “别管我曾经写了些什么,”戴维斯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东西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那么,我也许可以说,说得温和点,我们这个世界的前景是险恶和令人沮丧的。”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将两条肘臂放在桌上,“对任何一个有远见的人来说,人性的产品总是险恶的。” “尤其是现在,不是吗?空战,细菌战,漫无目标的失业者,社会内聚力的消解,精神自由的迅速失却。” “不错,”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也许是——尤其是现在。对于我们珍视的东西来说,前景是非常不妙的。” “总的情况是在走向分崩离析,大片大片的脱落,衰亡。我发现最糟的——也是人类前景不妙的根源——是地球上所有优秀的清醒的头脑正变得越来越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也这样看,但是如今的世界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暴力,平庸的思想,以及卑劣的品质在统治一切。它在使一切变得粗俗,包括任何新生的,美好的东西,包括任何发明创造,包括我们的孩子。不论它是以声势浩大的革命行动或是反革命行为来表现自己——从长远的角度看都是一样——或是通过某个人物来体现——像希特勒——在他的身上体现自己的特征从而达到痛快的释放。在我看来,极端爱国主义,群体恐惧,迫害欲,尤其是迫害欲,如今比过去更为明显,更加恐怖,更加骇人听闻。这是你那个专业的问题,戴维斯。一个由历史评说的问题。不管怎样,事实是非常明显的。” “我们三个幸运的人坐在这里,我们有立足点,似乎比较安全,显然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一切。我们在哈莱大街的安全感也许没有二十五年前那样强,但依然感到比较安全。我们是世界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请问,这个世界有多少是我们的?我们敢于离开这间屋子多远来谈论如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我们又敢走进自己的思想深处多远——带着亮光,带着大胆的问题?即使是你,我,赫德曼·斯代玎,在火星人这件事上,也一直极为小心谨慎,并还将继续如此下去。我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名誉,我们决不能放肆,如此等等。我们甚至对自己也非常谨慎。对当前的政治,对大声嚷嚷的爱国主义,对所有糊涂的陈腐的宗教狂热,对独裁统治,我们流露过真实看法吗?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一个自由的国家——我们这样被告知——这里没有集中营,没有审讯,没有流放,没有殉道者。没有看得见的束缚,——然而我们却被束缚着。我们还有多少智慧的自由?事实上,仅仅因为我们太谨慎而不去运用它。我们这里或别处的知识分子是否还有任何影响,是否还能发出任何声音来吸引、转移,或引导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什么?”戴维斯道。 “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接着说。”戴维斯说。 “假设我们出去,到一个尽可能公众多的场所,把我们今天关于人类情况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会怎样?” “我想,”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人们会开始砸我们的窗户。” 他想了一下,又说:“英国广播公司很可能会请三个大主教对你喋喋不休。然后,你的学生会在课堂上制造麻烦,你那些坐在后排的学生……我的情况则大为不同。我的职业使我对一两个高贵家庭有一种控制权。” 4 “我最近一直在想。”戴维斯起了个头,又停住。他有一种作家措辞未定的习惯。 “刚才你说到陈腐的宗教,”他继续说,“如今生活中许多东西都陈腐了,过时了,这我同意……” 他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想,在过去的一百年中,那些将人们凝聚在社会中的主要思想已经过时了。奇异的新思想已经产生影响,至少我们三人开始明白这一点。但是,由于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被关注的对象,起主要影响的思想还从来没有被取代过。它们被加入了新意识,因而变得模糊不清,内容太广,影响减弱。取代这些思想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每当要解决一桩事时,总是会有新的血液,新的变形。旧事物用于新目的是无法经受时间的考验的。因此,我该怎样称呼它,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成了成堆的旧意识,这些旧意识,由于各种说法的误用,既能表示任何事物,也会什么都表示不了。其影响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我说清楚了吗,凯帕尔?” “你把我想的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比我自己可能说的更好。” “我完全同意,”大夫说,“接着说吧。” 戴维斯先生将盘子推开,学凯帕尔的样子将两条手臂叠放在桌上。他说话很小心,紧扣主题。其他两人则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看,有很多讲求实际的人,他们越是认识到思想体系的缺陷和腐朽,就越是处于幻觉之中,越是对这庞大体系垮掉后可能发生的事感到恐惧……” 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进一步说,“我的工作至今一直在支持那些我认为仍然有影响的思想。通过我自己的原因我开始明白了,第一次……” 凯帕尔将身体向后靠去,手放进口袋。显然他喜欢戴维斯所说的内容。“我们,”他说,“现在在真理的殿堂里。我们发现自己都认为这个世界正漂浮在陈旧观念的木筏上,这个木筏已不再紧紧绑在一起,那些曾经被确认的制度、习俗、道德规范如一堆腐烂不堪的东西,合在一起并不比一堆漂浮的木头碎片好多少。 “我们似乎都同意这一点。现在,这些外来的新生物,我们称之为火星人的生物,正登上这个漂浮的系统,带着他们那坚硬灵敏的头脑和尖锐无情的疑问像星星划过天空一样刺玻我们的黑暗。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吗?即使他们能够拯救我们,我们会允许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样,这条精神木筏将会发生什么?” 5 “一条精神木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重复着这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条精神木筏。”凯帕尔望着他的朋友,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半带自卫半带温情的表倩。“难道不是?”他说。 “它有什么问题?”大夫说。“别回答我说‘所有一切’。具体一点。这条木筏有什么问题?你的证据是什么,凯帕尔?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吧,”凯帕尔提起精神来说道。“这只是产生了一半的想法。不错,是你的,我的,每个人的。就像一头非常小的马驹才出生了一半,受到胎膜的阻碍,不能全部挣脱出来。它乱冲乱撞,半睁着眼。我们所有的哲学,最好的,都比不上它。特别是……” “特别?” “还有第二个世界,它已建立了自己的语言,成千的隐喻被人们接受。它有另一种尘世烦恼,这个鬼怪和灵魂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共同存在。它与现实重叠,紧挨其侧,相似但不相同:若幻想中的拙劣模仿;一种模糊的重复;一个想像力四溢的世界,共同倾向导致的后果。我们看见在每个人身边有一个幽灵,它并不真的在那里,我们想像在宇宙旁边有一个最大的幽灵。每当智力运行有些艰难,每当我们聪慧的眼睛感到真理之光,我们便失去聚焦点,滑进幽冥之境。幽冥之境乃通往理性丧失之梦幻乡的必经之路。在幽冥之境,幽灵的世界,你可以为自己的冲动找到无尽的解释,无尽的理由。这是我对人类智慧的指责;这个永远令人糊涂的二元论。人类智慧的最后成果是简单完整地看待生命。” (“高培尔学校里的那个男孩。”戴维斯心想。) “不过我们现在更直接地得到它。”大夫说。 “我们得到的是进来的新影响。”戴维斯说。 “不仅仅如此,”凯帕尔说,并不在意那些新影响,“这愚蠢的生物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是人类。”大夫小声道。 “让我们听听都是什么。” “这生物几乎不会长大成人。我们几乎谁也不能发育完全。我们特别害怕承担全部做人的责任,那就是成人的含义。虽然男人是长不大的男孩,但仍然长得粗大笨拙,一个走来走去的怪物,一个墨索里尼,欧洲活蹦乱跳的男孩。大多数人到了人生的终结之时总是被恳求对后人施以保护和指导,在这种恳求中衍生出所有对上帝、帝王、领袖、英雄、上司,以及像人民、祖国、教堂、党派、群众、无产阶级等神秘人格化东西的顶礼膜拜。我们接受几乎所有的妄自菲薄,而不愿鹤立鸡群,成为完全成熟的个体。像所有幼兽、小虫,我们也充满恐惧。有罪感是什么?不过是未成熟动物本能的恐惧罢了。啊,我们在做错事!我们将为此受惩罚!我们充满了对原始诅咒和神秘罪过的恐惧,充满了牺牲、赎罪、下跪、匍匐的自虐冲动。它麻木了我们对幸福的追求,使这个世界充满卑鄙、残酷,和疯狂的行动。 如果说我们还有不完全幼稚的时候,那至多也是在少年时期。我们人人皆有的极端个人主义!说人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纵欲并不奇怪,但性只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一个表现。人在任何地方都疯狂地以自我为中心——超过生物上的需要。没有哪一种动物,甚至一条狗,有这样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尖酸的嫉妒心。恐惧与此相连——没有明显的界限——隐藏能也是如此。对财富的热爱即来源于恐惧。这个吓坏了的、不成熟的东西渴望安全,绝对的安全。于是,经过最自然的转换,恐惧发展成对拥有财富和权利的渴望。从逃避性防卫到攻击性防卫是一步。他不仅害怕别人,而且恨他们,诅咒他们。进行毫无必要的斗争。他冷酷残忍,热衷征服和迫害。人啊人!斯威夫特怎么说的?这样一个家伙岂能与荣誉并提!” “人类,是吗?”大夫道,“不过,听着,凯帕尔。他真是如此之糟?只是一个斜着眼睛看世界,被吓坏了的,自卫的,幼稚的兽类,因为他还没学会直视?如此没有希望?你们这些实验心理学家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很快就将我们头脑中对人类的看法清除了。非常快。你们一直在进行这种破坏性的——呢,有益的——对我们的动机和错误,奇异行为的分析。不错……四十年前你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们这个行当,我们说正确的诊断是治疗成功的一半。明确人类头脑就好比将病人送上床接受治疗。也许治疗就此开始了。” “是吗?”凯帕尔道。 “难道现在不正是开始新教育的成熟时期吗?新教育可以使人眼睛明亮,腰杆挺直,可以教会他直截了当地思考和成长,最终使他成为人。” 戴维斯摇摇头,与其对别人说倒不如说是在对他自己言道:“人就是这样的人。人性就是人性。灵魂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创造的。” 6 “在推测这些新人类时,”凯帕尔说,“我们必须记住一件事。固执清醒的头脑并不是指我们称之为顽固不化的人。我们所说的顽固不化是傻瓜,在问题面前不知所措,而固执清醒的头脑则明晰若水晶;它像镜头旋转,映照出事物的方方面面,各种可能性,事物之间必然的相关性。但不管怎样,让我们充分发挥想像力来设想这个外来的智慧生命将怎样行动。他们将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指出些什么。人们对此会怎样反应呢?” “不喜欢,当然,”大夫道。“首先,我想,他们将遇到充满敌意的冷漠。人们会说他们表意不明,效果不显。他们将起来反对傻瓜,那个无论以个人形象还是乌合之众或领导者的形象出现的地球人。但新人类将不偏不倚。那么,说句俗话,他们到底站在哪里?他们将不加入愚蠢的战争风云,新三十年之战、大屠杀、报复,等等的任何一方。拥护赤化,反对赤化,我们总是在摇摆不定。他们则不会如此。” “那样他们便有时间聚会。”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人们将认识到他们说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提出的不偏不倚的建议具有某种内在的力量。他们提出的建议是建设性的而不是你争我斗。下一步,尤其是当愚蠢人类的领导者占上风的时候,名誉和能力将与政府利益相联系,而他们则会被要求表明自己是支持者或是反对者。如果他们拒绝依附,他们肯定将拒绝依附,则会被指责为具有破坏性,对现实不满的叛逆。由于清醒而不随波逐流,他们将面临许多艰难,将同样受到左派和右派的仇恨。” “那么,”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问,“他们怎样可能对这个世界有某种控制呢?” “头脑清醒的人怎么控制这个世界?” “是的。如果你认为这是同一个问题。” “我不是一个预言家,”凯帕尔说,“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假如更清醒、更智慧的生物不断来到我们这个世界,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吗?所有这些智慧生命难道不会面对同样的世界,同样的问题吗?没有任何政治或宗教的组织,他们难道不会对这些问题有同样的看法——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有同样的价值?尽管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进行商谈。我坚持认为正常的人类大脑只有一种智慧,而无许多。如果真像戴维斯想的那样,这种新型大脑的一个特征是对大众的看法,愚忠、本能偏见和空谈的抵触,那么,没有任何政治组织或党派或运动或那一类东西,这些意志坚定的生命难道不会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拒绝做野蛮可怕愚蠢的事而开始做有意义的事情? “假定他们是有才能有自信的人,能做各种各样的事倩。那么这个世界上许多科学、医学、机械、管理领域里的重要位置很可能落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人数的增加、遍布的范围增广,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很可能影响与他们有关的下属。是的,你已经提到过,大夫,通过更明智的教育,即使是普通人也可能被火星人化…… “那么,假设你发现一架轰炸机里的驾驶员碰巧在自问:‘看在鲜血和头脑的份上,为什么我要做这件残酷愚昧的工作?为什么我不掉转回去把这玩意落到指挥部那些杀人者的头上?’接着,他没再犹豫,就按想的去做了。当他降落到地面时,假设地面上还有一两个人赞同他的行为,没有一点不满,事实上和他站在一边,那又怎样?即使是古罗马的角斗士也会有反抗的智慧。我们训练的具有这些品质的空中新勇士,其基督教名字也许就是斯巴达克斯。 “再假设一个技术娴熟的工人在做一门大炮上的精细活,他头脑很清楚,如果这门炮不开火,对这个世界会更好。那么它会开火吗?或者这是一个制造炸药的化学家。这样的事情随着火星人数的成倍增长肯定会成为一个问题。你们那大喊大叫的煽动者或咆哮的统治者病了,需要手术,这里有一位爱国者庸医,他无论如何都将把病人弄得一塌糊涂;还有一位冷静、自信,但不会算计,有知识,有注射器,有手术刀的人,他可能杀了病人,或医治好病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医治呢? “统治者只要病情允许就会用那双权势的眼光瞪着他。火星人对此非常在意。从他的角度出发,他绝不会有任何夸大。他会说,是你的世界反对我的世界,于是他要做他认为对世界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且不暴露自己的意图。专家将拥有权力,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洞察力的话。在这方面他们需要向前迈一小步。” “不过这是——破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对于非理性冲动,惟一的理性回答是破坏。” “你暗示是暗杀。”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明白说的就是暗杀——如果朝疯狗和离群的象开枪就是暗杀的话。暗杀是在独裁统治者面前合法地声张个人尊严。这不仅仅是权利,也是义务,一个神圣的责任。独裁者是违法者,他使自己丧失了公民权。他的存在降低了你的人格,他将丑恶行动强加给你。他可以征用你,让你在邪恶之间选择。杀了他当然要比让他使你直接或间接地去杀害其他人更好。如果你足够强大,你可以对他说:‘你是个混蛋’;如果那样可以终止他恶行,你还可以对他宽容点;但如果你不够强大,则必须杀了他。除了这样,你还能做什么呢?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可怕。”大夫说。 “不过是简单的常识。” “火星人是杀不完的——如果这是它们的命运。” “杀它们是为了好的目的。”戴维斯说。 “杀了它们对旧秩序也并无好处,”凯帕尔说,“总会有更多的头脑冷静的绅士,像现在这样相信宇宙射线,相信我们头脑深处的永恒的智慧。在愚蠢人的世界,头脑清醒的人举步维艰,但他们能使这个愚蠢人的世界振作起来,即使他们不奢望能改变它。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跟随另一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越来越清楚地懂得另一个。他们将肩并肩,不管法律有多糟,当局者有多愚蠢。” “一场甚至连革命组织都没有的革命?” “不是革命,比革命更好。革命不过是社会转型。革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任何事情。革命究竟是什么?不断加剧的阶级和群体的不平衡,中心转移,木筏翻倾,与旧事物不同的另一面成为主宰。这就是革命所具有的一切。我说的不是革命,而是一种新的行为方式,是黎明破晓。” “启蒙。”戴维斯试着说了一个词。 “是谁就要来临?”凯帕尔突然加重语气道,“是火星人还是非火星人……?” “不过,亲爱的凯帕尔,”大夫说,“你说的不正是无政府主义吗?” “我想,是无政府主义。它有可能意味着‘回到混沌’,所有从个人动机个人追求里释放出来的清醒头脑朝一个方向得出同样的结论。人的大脑同火星人的一样。有理性的头脑不会像人们装的那样持那么多不同见解。他们必须遵守绝对的法律。我们有误解,我们并不停下来去了解它。我们让自己接触生活。世界上每一个统治者都生活在不断与简单知识和讨论争斗中。我们则生活在——让我们面对事实——一个挤满了躲避知识,惟恐头脑清醒的病人的疯人院里。” 他停住口,将雪茄烟盒朝客人面前推了推。 “一个变得头脑清楚的世界。”戴维斯说。 “星球心理疗法,”大夫说,“一个清楚明白的世界,我的大师——一那么以后呢?” 第九章 凯帕尔教授预言人类的终结 1 “我希望,凯帕尔,”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想了想说道,“我希望你说说你那些——我们的那些——外星人可能创造怎样的世界。对我来说,你知道,我是乌托邦和未来世界的门外汉——上帝,它们多么让人不愉快!如今它们也进入了我的词汇,每年有二十来个。有时我真希望没有开始。但如果这些外星人真的逐渐遍布世界,并制止作称之为普通愚人——人类——的抢夺、霸占、毁坏等行径,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不,那么,我们能否,即使用一般的说法,想像出他们有可能制造的世界是什么样?一个头脑清楚的人类世界会是什么样?” “我们得承认,”凯帕尔说,“这是在做最不可能做的事。前提是这些即将来临的超人比我们更强大,总的来说更加智慧。我们怎么可能以自己的想像力去猜度他们的头脑,去发现他们想什么做什么?如果我们有他们一样的智慧,我们现在也该创造出他们的世界了。” “用一般的话来说,”赫德曼·斯代珂大夫用往常温和的语调说道,“试试看吧。” “也许,用一般的说法,我们至少可以说出一两种他们的世界不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你在你的乌托邦和未来世界里都发现了什么?我猜想你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首先是现今生活中那些新玩意儿的一幅幅漫画——五千英尺高的摩天大楼,时速两千英里的飞机,手表上的收音机;其次是与当前研究有关的小玩意艺;第三,试图在艺术方面取得一鸣惊人效果的疯狂离奇、浓墨重彩的装饰。最后是有关性关系的新奇想法和对待当代社会批评的态度。但这些未来人一概被当作——说得温和些——小偷和傻瓜。认为世界和平,但安全的气氛却使他们显得更加没有目的,总的来说他们什么也不是——或在一阵歇斯底里中叫嚷着去征服月球或诸如此般不着边际的胡说。显然不论在微妙、精细,还是在简朴方面,他们都没有如何进步。倒是相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话;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漂亮事。这是事实,不是吗?” “可悲可叹,”大夫微笑着说道,“看来谁也不能做得更好。一些人试图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些人做的时候痛苦不堪。但是,不论你祈祷未来还是鄙视未来,它始终是站不起来的空口袋。” “与进步的乌托邦不同的另一个说法,”凯帕尔说道,眼光小心翼翼地避开戴维斯,“是未来世界又回到保护不善的过去的浪漫气味中?……当然两者你都不相信;我们谁都不相信;但问题是,我们头脑中没有材料可以借助使即将来临的东西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在没有创造和置身于未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看见或感觉到未来呢?所有同样的……” “是吗?”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看着他的朋友跌进陷阱,心里颇感好笑。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预言家掉进这样的陷阱并消失。 2 “如果我们坚持用一般的说法,我们对有些事情也许有把握。至少——就我的才智所能及。这些新人类将在各方面越来越明显,就是说,他们将越来越不被公众影响所动摇。除了天资超群,他们还将能够摆脱至今没有人能摆脱的所有错误教育和歪风邪气。他们不仅本身素质卓越,还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将互相协作使世界成为和平之乡。对于这一点,所有头脑清楚的人想的一定一样。他们将保持和平。和平女神不再是任何形式的强制手段。还有什么必要呢?在对这个世界进行精神治疗的某个阶段,也许还会出现一定数量的格斗厮杀,警察追捕潜在的独裁者和黑社会歹徒,等等。不过我怀疑,越来越能够控制基因的高智慧人是否还需要通过武力来消除不受欢迎的东西,明智稳重的人将采用聪明的手段来管理这个星球。不用马刺,也不用勒紧缰绳。 “当然会有一个和平的世界。就是说,除了自然障碍和变化莫测的天气,人将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行使他的公民权利和义务。这是一个充裕的经济社会而不是充满剥削和苛捐杂税的贫困社会。在任何地方,你的需求都会得到满足。就食物、舒适和尊严来说,你不会为下一步担忧。在这个更加明智的世界,没有劳役负担,所有工作都是令人愉快和有趣的。这样的事倩就是在今天也是有可能的。设想,如果这个世界更明智些,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只是人们将‘明智’这个词的内涵过于扩大了。 “但是当要使这个新世界具体化时,困难便增加了。那样做实际上是试图预见一代接一代人头脑里将发生的所有情况,每一个头脑都不仅比我们的管用,而且还有更好的装备。他们要将这个星球变成像花园一样的世界。这不奇怪。也许他们将保留其中的一部分作为野生林园。他们将重新调整如今失去了平衡的生活。谁愿意看到蝗虫在玉米地铺天盖地,河水被杂草堵塞而洪水泛滥使森林树木腐烂,鼠疫横行,湖水布满了鳄鱼,或草原一公顷一公顷、一英里一英里地被风沙吞噬?将这个星球变成花园并不是指音乐台、喷泉、大理石台阶和悠闲漫步那些东西,甚至不是意味着没有危险,但它确实意味着对腐朽的旧世界的坚定控制,意味着经济生活中的智慧。聪明的企业不会给我们糟糕的工厂,没希望的工业区,难以忍受的噪音,煤渣堆,以及一处拥挤不堪、另一处荒无人烟的情况。是愚蠢的人类才会将世界弄得一团糟。今天我们仍然是这样的傻瓜,谁都无法解开私有财产和金钱这个复杂的谜。它击败了我们——就像感冒,或癌症击垮我们一样。它使我们的思想陷入混乱,扼杀了经济生命,它煽动我们自卫的本能,导致不断的战争。产品稍一分散,我们就败了。 “宁静,确信即宁静。你尽管想像那个未来世界的样子,但有一点可以放心,这个世界将不仅更富裕,而且更美丽,像它今天这样多姿多彩,且所有美丽的景致都得到聪明人的悉心照料。树阴掩映下的绿草坡,高傲的河流快乐地闪着鳞波,山峦起伏,平原广裹。可以说未来世界就是这样。你们是否意识到,在今天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一棵完全健康成长的树? “至于他们将来的生活方式,还是用一般的话来说,某些方面我们是可以预见的。大自然是一种韵律。有原子的音乐也有星球的音乐。每一种生命都是精致复杂有韵律的。它有节奏的愉悦是与复杂的感觉相和谐的。这些控制物资,掌握世界所有能源,以及他们自己神经反应系统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在享受美感方面出现饥渴的。在日常生活中,音乐和舞蹈是绝对不会没有的,他们不可能没有充满活力的优美的体型和丰富多姿的外表。千姿百态的差异是难以说清的,你不会经历神奇怪异美轮美奂的舞会。即使你想要描绘出那种场景也是徒劳的。他们的音乐也许不是我们那样闹哄哄的东西,他们的装饰可能也不是反复出现的圆圈、十字、螺旋和波纹。 “而他们的社交生活呢?他们很可能非常个体化,个性更为多姿多彩,因此他们的聚会碰面要比我们的更加有趣。那些对他人不再感兴趣的人将会退出,并死去。野蛮人喜欢集聚,如今人们就像他们一样也喜欢集聚。社交的乐趣不会有丝毫减退。我想,我们这个世界的继承者将是我们称之为爱人的人,对性格和身体极为珍爱。我想,生为女人,生活在相互依存的大社会里,他们需要伙伴,友谊,朋友和爱抚,并在这些方面得到满足。也许他们也将经历感情脆弱的少年时代,经历拥有自我,极端自我,强烈的肉体欲求的暴风骤雨,也将重复人类浪漫的经历。这依然是行之有效的发展理论,是不是,大夫?何必在这些东西身上设想一些阴森森的理性主义?血不流动就会凝固,想像力不被激发就会枯竭。不过,这些人将在理解和自由的氛围中经历这些东西,他们具有更好的道德教养,有更美的诗歌做引导,有强有力的思想影响,使之蔑视一切丑恶、虚荣、邪恶的竞争和自我标榜。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又如何想像得出那些智慧男女的性生活是怎样的呢?” “啊!”大夫道。 “你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但愿我能够。不过你说的太过分了些。” “人人都想去爱,”戴维斯突然开口说道,“但人人都把它弄得一团糟。每个人。怀疑、误解……” 这是那些说了之后什么也不用再说的话的一种。 3 “你的确让我们有了一些关于外星男女的概念,”大夫用开始一个新话题的语气说道,“那些可能继承我们地球的人,生活得轻松惬意、丰富多彩。虽然我们没有直接见到他们,但我承认,凯帕尔,你的描述让我们好像看见和听见他们优雅的举止和斑斓的色彩。可是他们从事的事业却不在我们的视线内。他们的事业是什么?我们如今的事业主要是相互从对方那里得到更好的、更多的东西。但显然这一切都要结束。再没有华尔街、证券交易所、城市、赛马,和赌城。他们的事业将会是什么呢?凯帕尔?他们将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将做什么事情?你能说说吗?” “你让我觉得像是一条雕塑家的狗要对音乐家的猫解释它主人的生活。” “不过——是用一般的话来说。” “好吧,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是可以说上几句的。每一种有生命器官的都有动作的冲动,生命最大的乐趣来自对自己能力的充分运用。即使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也尽可能地将头脑用在游戏、锻炼和各种微不足道的业余活动中,更何况我们的后人将有不停思索的大脑。我们不愿让头脑闲着。 “但热衷于科学或创造性工作的人却很少参加游戏比赛。玩游戏的人是堕落者,空有一副头脑,虚度光阴,因为他不能充分使用它。狩猎在过去是一种很重要的游戏;战争其实就是一种扩大了的更具毁灭性的狩猎。由于缺乏更好的想像,当闲极无聊时,战争就会发生…… “但是你不必为这些新人的工作担心。我们的后人会急于施展他们的能力,去挖掘并赋予生活新的方式,使之更加完善,更加合适。他们对研究和制造东西具有极大的兴趣。毫无疑问,他们将对事物更加敏感。乐此不疲——真的。研究和艺术创新让世人惊奇不已。意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忙碌的人们充满欢笑。没有人能够知道未知的事物还有多少,我们在生活中发现的乐趣只局限在我们的肉体和精神所允许的范围内。越是清楚明白,就越是快乐。” 凯帕尔停了一下,做了一个鬼脸,说道:“问题是,如果大家听到我现在说的话,很多人会反对。在这里,我们三人多多少少看法一致,因为我们同行在一条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培养了自己也培养了他人。但是,要让一个人的思想与现行的观念唱反调,那就好比将一个没有教养的狗带进家里,它的第一个冲动是弄坏家具。” “愚蠢的人对任何不懂或不能掌握的东西都会反感。他们会因此充满恶意,希望毁坏它,将它从人们的思想中清除掉。我想,如果我们的画廊里没有守卫和保安人员的话,在一年里每一张名画都会被损坏,很可能被严重损坏。” “但是,即使当代人这样做也是出于对不能征服的东西的妒忌,我绝对相信我们的继承人会找到许多事情去做,这个世界将会在知识、力量、美、乐趣等方面稳定健康地发展。他们将拥有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知识;他们将拥有我们难以想像到的对时间、空间、存在的控制能力。即使不用一般的说法。你听着,用一般的话来说——我看到的正是我们面前的东西。像一扇刚刚打开的大门。人们开始清醒,越来越清醒,力量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这个将使整个历史进程发生巨变的未来的伟大时代就像黎明前疯狂的难以置信的一场噩梦。这就是我深信不疑的事。” 4 “这个更加伟大的世界,”大夫说,“真的存在吗,凯帕尔?就你的说法。但是,它真的存在吗?” “实际上是这样。” “远在未来——也许并不十分遥远?” “从时间和空间上来讲没什么差别。” “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凯帕尔,人甚至会有一种怀旧的感情,是吗?” “是的,”凯帕尔立即回应道,接着又说:“我的上帝!确实如此。” “我们永远听不到他们的音乐,也永远享受不到他们所拥有的健康,那些幸福的感觉——也不是为我们所能拥有;他们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爱的关怀之中,动物们受到每一位有明智生活目标的男人或女人善意的驯养。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你们对那个清醒理智的世界从没有见过一眼吗——除了一般的说法?没有具体颜色和内容,凯帕尔——甚至在梦里也不曾有过,是吗?” “是的,我做梦。我梦见我梦想的东西。我承认。经常这样。当我醒来时,它就逃匿了,消逝了,溶化在现实的污流之中,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凯帕尔一时无遮无拦地说起来。 “一切都失去了,”他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哦,有一点东西留了下来。一种对生活的无奈感,一种失去了无法挽回的感觉。啊!生活可能是这样,也许是这样,将会是这样!这个生活不属于我们!然而我们本来是有可能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而不是现在这种充满挫折中安慰的生活。” “凯帕尔,”大夫说道,“让我们把这件事说得清楚些——你是在预言地球人类的结局。你说的不是地球人的生活,那个新世界是超越了所有普通人经验的东西,是外星人的东西。” “是的。”凯帕尔道。 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戴维斯大为吃惊。 “那正是我仇恨的,”他说,“我恨地球上的人类,这些丑陋的人群,他们践踏了大地,否则我那高耸云端的尖塔便会矗立起来。我厌烦人类——烦得没法说。把它拿去吧,这个张着大嘴,发出臭味,滥用武器,轰炸枪击,声嘶力竭,战战兢兢,吵闹不休,营养不良的蠢货。把它从地球上清除掉吧!” “你对可怜的地球人一点怜悯也没有?” “我在我自己身上以及任何地方都会对人类产生怜悯,但对它的。限并没有一点减少。我恨它……” 5 戴维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凯帕尔,”他突然说道,“你相信这一切——关于新的来人?或者你只是说说而已?请你说得清楚些。你相信这个世界,再过几十年,或最多一个世纪,将变得清醒明智?” 凯帕尔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不。” “哦,”戴维斯凭着一刹那的直觉又问:“那你怀疑它吗?” 凯帕尔脸上露出和善但有些调皮的笑容,“不。”他毫不迟疑地重复道。 “那也是我的立场。”赫德曼·斯代珂大夫想了想说道。 第十章 约瑟夫·戴维斯撕毁文稿 1 十月的一天,在凯帕尔家中那一番谈话还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约瑟夫·戴维斯的头脑中,G·B·奎瑞,戴维斯的书商代理人,上门见他谈下一年的写作计划。戴维斯一年前说过的伟大作品进展如何?是否已经成型可以商谈出版计划?书名最后定下了没有?是继续辉煌?还是宝剑与十字架?或是不朽的过去?我们的伟大传统?人类的伟大盛典? G·B·奎瑞记不清了。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戴维斯的消息,很难找到他人。 戴维斯站在书房的壁炉前,面有不屑。 “我有半年没去看它了。”他说。 “我最后决定——不去完成它了。再也不写了。那个计划是个错误。” “可是你已经在那上面花了很多精力。你还让我看过几个段落。我觉得那个开端非常精彩。” “后面会越来越精彩。它像圣人和英雄的祭坛,像一座天主教堂,像汉人的宏伟殿堂,它是所有史诗和英雄故事的梗概,所有爱国历史和浪漫故事的梗概,所有自有史以来人类讲给自己所的有关自己英雄事迹的梗概。加之添油加彩,就像一个吹起来的硕大无比的气泡。结果气泡炸了。这些抽屉里一堆一堆的都是它。” “可是……”奎瑞先生抗议道。“那是人类的感观。” “是人类的失败。”戴维斯接口说。 “你真是与众不同!你不是要加入悲现主义者行列吧?” “你从没听说过火星人?” “可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没有科学根据的瞎扯。” “是真的。我们的世界目前正处在即将终结的地步。我们失败了。他们正在进入我们地球,要在我们之后建立一个新世界。” 奎瑞先生在思考这个说法,判断客户的头脑是否正常不是他的事。戴维斯不是在开玩笑。他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也许你想写有关这个方面的东西?”奎瑞问道。 “我属于失败的一方,”戴维斯说,“一个无法逆转的——累赘的一方。随着我们的协约终止,我是说,我所有的书都将停印。” 奎瑞先生无奈地摊开双手。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突然的变故。 “新世界正在到来,”戴维斯说,“我与旧世界已难舍难分。我现在知道的更清楚了,就这样。” 奎瑞打起精神想再说几句,虽然他明白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不想争辩,只是感到悲哀。 “现在,”他说,“正是人们需要鼓励的时候,他们感到困惑,自己在往何处走?世界正发生什么?令人困惑的事到处都有,谁在举行加冕?军队在做什么?和平投票之后呢?还有美洲问题。这些都没有解决。现在你又来了!你的书本来可以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令人振奋的成功。毫无疑问,它将像热蛋糕一样畅销。就连H·V·莫顿也不得不小心他的桂冠……” 他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真是太遗憾了。” 2 戴维斯送客人出门之后,返回书房。他茫然地在书房中间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慎重地打开每一个抽屉,取出许多文件夹。他仔细地将这些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凝视着它们。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一个文件夹,读了一段;打开另一个,又读一段。他皱着眉头将这堆东西推开,不再看它们,而是陷入了沉思。 伟大的著作夭折了。 这是胎死腹中——是流产。他决不会让它发表的。 “我写的这些东西,”他沉思到,“我写的。就在几个月以前……” “我已经写完了。” 他大声重复奎瑞说的话,模仿着他的神态:“它将像热蛋糕一样畅销。一个巨大的成功,毫无疑问。” 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发现了一个新的倾向。是什么使他现在对成功不屑一顾?他问自己。是什么使他与自己随大流的秉性相违背?是什么将他分裂成互相矛盾的两个部分?他很清楚,人们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一切正常。保险业和乐观主义的市场从没有像恐怖的这几年这样前景看好。奎瑞说的没错,他面前的这些稿子代表着确定无疑的成功。他那擅长遣词造句的大脑立刻就闪烁出火花:“我已唱完催眠曲。让他们醒来吧,当我……” “醒来做什么?”他问,接着又打开另一条思路。 突然,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软弱、孤独。他似乎觉得世界,这个庞大的一览无余的当代社会在对他说:“怎么样啊?” 他感觉自己必须暂时将这个挑战搁置一旁,不作回答。他内心产生一种到妻子那里去与她谈一谈的愿望。 他发现妻子正等着要将茶水送给他。她对他无声地笑了笑,“你见过奎瑞了?”她问。 “我告诉他我的那本书不写了。” “我想你可能会这样做。” “我好久没去动它了。” “我知道。” 他坐到沙发上去,发现沙发上面有一本书,是她见他进屋来时放下的。他拿起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他最早的有关英雄题材的成功之作,《亚历山大,或年轻的征服者》。 “你很少读我的书,玛丽。”他说。 “我最近读了好几本你写的书。” “为什么?” “因为,我不太会说话,亲爱的,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我最近也一直想要了解我自己。” “我知道。”她边说边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那本书,“不知你对它怎么想……如果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玛丽,而不是自然纯真,未经雕琢的,诗人般的人,你会立即对我说出一番陈词滥调的批评。但是,你却坐在那里,明智地缄口不语。因为对于你,尤其是你,要真实地温和地说出对我的看法是极其难的事。这本书使你疑惑。如今它也让我疑惑了……。” “玛丽,我想和你聊聊。我非常担心——我心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是火星人的事。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我能感觉到。” “很多惊人的事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难以置信的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些所谓的火星人——你已经读过报纸上那些愚蠢的不确切的文章。你不知道他们离我们有多远,还有多久他们就要触摸到我们。这就是说有某种新东西正在这个地球上诞生,玛丽。奇怪的是……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一生都在漂浮不定,在我漂浮的时候,我说的那些惊人的事也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这个世界迅速地掉转方向进入了一个新航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以前我又聋又瞎,现在我看清了……” 他觉得要讲清楚很难,不管怎样,在目前是这样的。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我知道你的工作一直让你感到不安,”她说,“亲爱的,我明白。我感觉到你想休息一下。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帮助你。” “原谅我。”他嗫嚅道,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必须休息,亲爱的,”他重复说道,“我必须好好想想。我需要理清思路,制造一个新的计划。” 3 他朝书房走去,玛丽跟在他身后。他瞪眼看了看那一堆作品,然后同玛丽一起穿过楼道,来到婴儿室。 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熟睡的儿子,之后,眼光在整洁明亮的屋里来回转动。 “这个大废物箱不错。”他突然说道。 玛丽觉得他的话十分奇怪。 “这个筐是用来盛放多余不用的东西的,很好,”她说,“我昨天买的。” “这个筐非常好。”他赞同道,接着似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他回到书房,坐在那堆稿子中间。玛丽呆了一会儿下楼去了。当她再上楼到书房,却发现戴维斯又回到婴儿室去了。在婴儿室里,戴维斯坐在保姆坐的扶手椅上,面前是那个被他称赞的大废物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堆手稿,他正将这些手稿二十页一叠或三十页一叠地撕开,撕成小碎片。他脸朝婴儿床,好像是对着熟睡的孩子撕那些纸。 “你在干什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