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个世界而不知其义,如同徜徉于一个伟大的图书馆而不碰书籍。——《古往今来的神秘教义》事实:一九九一年,一份文件被锁入中央情报局局长的保险柜。文件至今仍搁在那儿。那晦涩难解的文本提到一个年代久远的入口和一个无人知晓的地下秘址。文件中有这样一句话: “它被埋在某地。 ”小说中出现的组织、机构都确有其事,如共济会、无形学院、安全部、史密森博物馆支持中心(SMSC) 、意念科学学会。本书涉及的仪式、科学、艺术作品和历史遗址都是真实的。楔子圣殿堂晚上晚上 8:33秘密就是怎样死。自鸿蒙之初,怎样死一直是个秘密。三十四岁的宣誓者低头凝视着掌中的人头骷髅。这骷髅是空的,像一只碗,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酒。喝下去,他对自己说。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依循传统,他要身着中世纪异教徒被拖向绞刑架时的衣裤进入这场仪式。他那宽松的衬衫敞着衣襟,露出苍白的胸膛,左腿裤脚卷到膝盖处,右臂袖口撸到了肘弯。脖子上绕着沉重的绞索绳套——“牵引索” ,会中兄弟都这样称它。但是,今晚,如同会中兄弟所见证的,他穿戴得如同一位尊者。环绕他四周的兄弟们个个都披挂着他们团体标志性的全套礼服:小羊皮围裙、饰带、白手套。他们的颈项上,礼仪场合佩戴的宝石闪烁发光,像阒无声息的幽灵之眼。他们许多人在外面身居高位,然而宣誓者知道,俗世的身份在这四壁之内毫无意义。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他们共守一个秘密,宣誓互为兄弟。他环视着令人生畏的会众,不知道外界世人是否真的会相信,这些人竟会聚集一处……而且是这么个地方。这房间像是古老世界的圣殿。而真相,还要更古怪。我跟白宫只隔着几条街。这座宏伟的大厦坐落在华盛顿特区西北区十六街 1733 号,是一座公元前的神殿的复制品——摩索拉斯王的殿宇,最初的陵墓①……死后的安葬地。在主入口外面,有两座十七吨重的司芬克斯雕塑守卫着大铜门。里面是由众多仪式室、礼堂、封闭的暗室、图书馆等装饰华丽的房间组成的迷宫,甚至还有一堵中空的墙壁,内藏两具人体骸骨。宣誓者被告知,这幢建筑物的每个房间都藏着一个秘密,可跪捧骷髅头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间巨室隐藏着所有秘密中最深邃的部分。『注①:陵墓(Mausoleum)一词源自摩索拉斯(Mausolus)的名字。摩索拉斯是古希腊时期波斯帝国的一位总督,其陵墓位于今土耳其西南部的博德鲁姆,约建于公元前三百五十年。 』3会堂。这个房间呈完美的正方形。深如洞穴。巨大的单体绿色花岗岩石柱撑起高达一百英尺的穹顶。室内围着一圈俄罗斯胡桃木制作的深色手工錾面猪皮椅。一座三十三英尺高的神座傲立于西墙前边,对面是一架隐蔽的管风琴。四壁宛如涂满古老字符的万花筒……埃及文、希伯来文、天文学的、炼金术的,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今夜,为会堂照明的是事先就精心摆放好的一列蜡烛。烛光幽微,一束苍白的月光从穹顶宽阔的天眼窗里倾泻而下, 照亮了房间里的镇殿之宝——由一整块抛光磨亮的比利时黑色大理石制成的巨大圣坛,雄踞于方形巨室的正中心。秘密就是怎样死。宣誓者提醒自己。“时间已到。 ”一个声音低语道。宣誓者凝住的目光渐渐上移,看清了身着白色长袍、挺立在他面前的身影。最高神圣尊者。此公年近六十,被视为美国的偶像,他深受敬重,精力充沛,且富可敌国。曾是深色的头发已成银灰,毕生的权势与睿智都凝刻在他那著名的面容上。“宣誓吧, ”神圣尊者说道,语声柔如飘雪, “完成你的仪典。 ”与所有入会者一样,这位宣誓者的仪典是从第一等级开始的。那个晚上的仪式和今晚的很类似,神圣尊者拿一块天鹅绒蒙住他的眼睛,用一把正式仪式所用的匕首抵住他赤裸的胸膛,喝问: “你能否以自己的名誉庄重宣誓,你是自主并自愿成为这肩负殊荣和秘密的兄弟会的候选人。 你的意愿并非出于贪图财利或其他无谓的动因?”“我宣誓。 ”他撒了谎。“既然如此,让这宣誓成为你意识中的一根刺吧, ”尊者告诫他, “如果你背叛了传给你的秘密,死亡会立刻降临。 ”那时候,宣誓者没有一点惧意。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真实目的。然而今夜,他在圣殿的会堂里领略到一种不祥的肃穆气氛,他在这一程漫长仪典中领受过的所有可怕警示在脑海里一一再现——如若泄露他将要得知的那个古老秘密,必有可怖下场:断颈割喉……连根拔舌……脏腑掏尽焚烧……挫骨扬灰……挖心抛野喂兽——“兄弟, ”灰色瞳仁的神圣尊者把左手搁在新入会者的肩上, “最后的誓言。 ”4宣誓者振作精神进入最后一程,他调整身姿,转而面向掌中的骷髅。深红的酒液在黯淡的烛光下几乎成了黑色。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他分明觉出所有的在场者都在注视着他,等待他诵出最后的誓言,加入最高等级的精英行列。今夜,他想,这四壁中发生的事情,是这个兄弟会有史以来未曾发生过的。几个世纪以来,从未有过。他知道这将成为一个触发点……会赋予他无法言喻的力量。他凝神屏息,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出几个世纪以来全世界无数人在他之前宣读过的那番誓言。“如我蓄意或任意违背这誓言……愿此刻入喉的醇酒成为致命的毒药。 ”他的话语回响在空荡荡的四壁之间。继而,只有沉寂。他稳住自己的手,把骷髅端到嘴边,口唇触到了干裂的骨质。他闭上眼睛把骷髅倾向嘴唇,将酒长饮而尽,然后放下骷髅。有一刻,他感觉肺部渐渐抽紧,心脏狂跳起来。我的天,他们知道了!然而,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一股惬意的暖流温遍了他的全身。宣誓者吸了口气,暗笑着抬头凝望那双毫无疑虑的灰色眼睛——他竟愚蠢地准许他进入这一兄弟组织最高机密层。很快,你将失去你最珍视的一切。5Chapter 1埃菲尔铁塔南侧的奥的斯电梯带着超载的游客往上攀升。 拥挤的电梯厢里有个神情严肃的商人,身着熨得板板整整的套装,正低头看着身边的男孩。 “你脸色有些苍白,儿子。你真该留在地面。 ”“我没事……” 男孩说着耸了耸肩, 掩饰自己的紧张。 “再上一层我就出去。 ”我快喘不了气了。大人又向孩子凑过去。 “我还以为你现在能克服这个了呢。 ”他怜爱地在孩子脸蛋上刮了一下。男孩觉得让父亲失望了, 有些羞愧, 可这会儿他耳朵里只有响个不停的铃声。我喘不了气了。我得从这匣子里出去!电梯操作员一再保证电梯的构件安全可靠、运行性能良好。他们脚下,巴黎的街道远远地朝着四面八方辐射开去。马上就到了,男孩对自己说,他伸长脖子仰望上面的观景平台。再坚持一下就好。电梯陡然迎向上面的观景平台,升降机井开始变窄了,几根粗大的支柱收缩成一条实心的垂直通道。“爸爸,我觉得不——”突然,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声。电梯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令人恐惧地朝一边晃过去。断裂的缆绳在电梯厢外壁四周金蛇狂舞般地抽打着。男孩伸手去拽父亲。“爸爸! ”父子俩惊恐地互相对视了一秒钟。电梯厢的底部掉下去了。罗伯特·兰登猛然在软皮椅上直起身子,从迷迷瞪瞪的白日梦中惊醒过来。他独自坐在“猎鹰 2000EX”商务飞机宽敞的机舱内,飞机刚刚穿过颠簸的云层。耳边是“普拉特和惠特尼”双引擎发出的匀速嗡响。“兰登先生?”头顶上的机内对讲机嗤啦啦地发出声音。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6兰登坐直身子,把记录讲稿的笔记本塞进皮包。刚才,他在重温复杂的共济会符号体系,没多久就迷糊了。梦境中出现了已故的父亲,兰登怀疑这和今晨收到突如其来的邀请有关,邀请人彼得·所罗门是他多年的恩师。我绝不会让他失望。近三十多年来,这位五十八岁的慈善家、历史学家和科学家一直用心呵护兰登,兰登的父亲去世后,他更是在各方面代行父职。虽说所罗门来自富甲一方、颇具影响力的名门望族,兰登却从他温柔的灰眼睛里感受到了仁爱与温情。窗外,太阳已经下沉,兰登仍辨认得出世界上最大的方尖碑的纤秀轮廓,它耸立在地平线上,就像古时日晷的指针。五百五十五英尺高的大理石方尖碑标示出这个国家的核心位置。 所有精心设计的几何形街道和名胜古迹都以这个尖顶为圆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即使从空中俯瞰,华盛顿特区所具有的近乎神秘的力量也一丝不减。兰登热爱这个城市,飞机着陆时,他感到某种跃跃欲试的兴奋。飞机驶向达拉斯国际机场私人航站楼,缓缓地停下来。兰登收拾好东西,谢过飞行员,步出豪华的机舱,走上舷梯。一月的寒风迎面吹来。尽情呼吸吧,罗伯特,他感谢这开阔的空间。一片白雾在跑道上蔓延开来,兰登踏上雾蒙蒙的沥青碎石路面,感觉好像走进了沼泽地。“您好!您好! ”从沥青碎石路对面传来的是曼妙的英式英语, “请问是兰登教授吗?”兰登看见一位挂着标牌、 手持文件夹的中年妇女匆匆朝他走来。 他迎向她时,她也高兴地挥手,时髦的线织帽下露出鬈曲的金发。“欢迎来到华盛顿,先生! ”兰登微微一笑。 “谢谢。 ”“我叫帕姆,是旅客服务中心的。 ”听起来这位女士非常兴奋,甚至有点激动。 “先生,请跟我来,您的车在等着。 ”兰登跟着她穿过跑道,向西格纳切航站楼走去。许多灯火通明的私人飞机停靠在机楼四周。在这里能租下一个机位象征着财富与名望。7“我真的不想打扰您,教授, ”那位妇女的声音有些羞怯, “可您真的是写符号学和宗教著作的罗伯特·兰登教授吗?真的是您吗?”兰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想也是! ”她面露喜色。 “我们读书俱乐部读过您那本关于圣女与教会的书!结局竟是个吊人胃口的大丑闻!您真喜欢出人意料啊! ”兰登微笑了。 “丑闻不是我的意图所在。 ”她似乎觉察到兰登此刻没心情讨论自己的作品。 “对不起,让您听我唠叨。我知道您不喜欢别人认出您……可这要怪您自己。 ”她开玩笑地指指他的衣着。“您的制服让您很惹眼。 ”我的制服?兰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 他穿着跟平时一样的炭黑色套领毛衣、斜纹软呢外套、黄卡其布裤、学院气的科尔多瓦皮路夫鞋……这是他上课、讲座、巡回演讲、拍作者照、出席社交场合的标准装束。女人笑了。 “您穿的这件套领毛衣太过时了。您戴领带肯定更精神! ”没门儿,兰登心想。勒脖子的劳什子。兰登在菲力普·埃克塞特①中学时,一周有六天要系那劳什子,校长对此曾有过一个浪漫的解释,说领带的起源可追溯到古罗马,当时的罗马演说家们为使声带保暖而在脖子上围系一条小丝巾,但兰登明白,从词源学上来说,领结、领巾、领带,其实是由冷酷无情的“克罗地亚”②雇佣军的音韵引申而来,他们系上小领巾,咆哮着冲上战场。时至今日,这种古代战场服饰成了当代办公室武士的披挂,他们希望借此在日常的办公场所震慑对手。『注①:美国最知名的学府之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埃克塞特市,建于一七八一年,是一所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高中学校。 』『注②: 此处领结、 领巾、 领带的原文是 cravat, 克罗地亚人原义为 Croat。 』“谢谢你的建议, ”兰登笑出了声, “我会考虑今后系领带的。 ”一辆林肯城市轿车停在航站楼旁,一位身着深色套装、教授模样的男子下了车,态度雍容地朝兰登伸出手。 “兰登先生?我是环线轿车服务公司的查尔斯。 ”他打开后座门。 “晚上好,先生,欢迎来到华盛顿。 ”兰登向帕姆点点头,谢过她的迎送,再钻进舒适豪华的城市轿车。司机向他指了指温度控制器、瓶装水,还有一篮热松饼。不出几秒,兰登的车就已迅速驶离航站楼,上了私家专用通道。原来,这就是另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司机加大油门驶向温德索克路,他征得乘客同意后按下通话键。 “这是环线8公司的轿车, ” 司机的语气专业而简洁, “确认乘客上车。 ” 他停顿了一下。 “是的,先生。您的客人,兰登先生已经抵达,我会在晚七点前把他送到国会大厦。有事请来电吩咐,先生。 ”他挂断了电话。兰登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微不至。 彼得· 所罗门对细节的关注是他的杀手锏,令他手握大权却总能显得举重若轻。银行里有几十亿美元也不见得是坏事嘛。兰登靠在舒适的皮坐椅上,闭上了眼睛,机场的噪音渐渐消逝。美国国会大厦距此只有半小时车程,他很乐于在这段时间里独自梳理思绪。今天,每件事情都发生得那么快,以至于兰登现在才开始认真思忖: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一定很不可思议。秘密抵达,兰登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好笑。十英里开外的国会大厦里。有个孤零零的人影正急切地等待罗伯特·兰登的到来。9Chapter 2这个自称迈拉克①的人,把针尖抵在自己剃光的脑袋上,随着针尖在皮肤上一进一出,他惬意地轻叹着。电动玩意儿扎入真皮,发出柔和的嗡嗡声,这真让人上瘾……还有针头锲入皮内、释放颜料时的啮咬感也是。『注①:迈拉克(Mal'akh) ,这个名字在希伯来文中有“天使”的意思。 』我是旷世杰作。文身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改变。从公元前二千年遍体鳞伤的努比亚祭师,到古罗马西布莉②膜拜仪式上的文身侍僧,直到当代毛利人的文身制,人类在自己皮肤上文身,忍受修饰肉体及改变外观的痛楚,意在奉上局部身体作为祭品。『注②:西布莉(Cybele) ,古代小亚细亚人崇拜的自然女神。 』《利未记》第十九章二十八节有过危言耸听的训诫,虽有禁止在人体上刻刺花纹的经文,文身还是成了某种司空见惯的仪式——无论是眉清目秀的青少年、不可救药的吸毒者,还是城郊的家庭主妇,无数人都借此改变自己。在自己的皮肤上文身,是一种变相的权力声明,是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宣告:我掌管自己的身体。 这种由肉身的改变激发出的令人沉醉的控制欲蛊惑着成千上万身体改造爱好者……美容外科、身体刺青、健身塑身、使用类固醇……忍饥挨饿,乃至变性。人类的精神渴望掌控自己的躯壳。迈拉克的落地式大摆钟响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晚上六时三十分。他放下文身工具,用桐生③丝绸长袍裹住赤裸的身体,迈步走下楼。他足有六点三英尺高,身材魁梧。这所豪宅气味浓郁,处处弥漫着文身颜料的辛香味儿、用来给针尖消毒的蜂蜡烟味儿。 他一路走过摆放着几件价值连城的意大利古董的走廊——皮拉内西④的蚀刻作品,萨伏那洛拉⑤的椅子,还有一盏布加里尼的银油灯。『注③:桐生(Kiryu) ,日本地名。 』『注④: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 ,意大利雕刻家和建筑师。 』『注⑤:萨伏那洛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 ,意大利修道士、宗教和政治改革家。 』他经过落地长窗时朝外望去,默默赞叹着远处映衬天际的经典轮廓。美国国会大厦明亮的圆顶在暗沉冬夜的天幕中闪耀着神圣的权力之光。那就是藏宝地,他想。它就埋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只有寥寥数人知道那东西的存在……更少有人知道它那令人敬畏的威力和巧妙藏匿的方法。时至今日,它10仍然是这个国家不为人知的最高机密。 这一秘密就隐藏于符号、 传说和寓言之中,知情人屈指可数。现在,他们向我敞开了大门。迈拉克想道。由美国最富影响力的权贵名流见证, 迈拉克在三个星期前的秘密仪式上晋升至第三十三等级——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兄弟会中的最高一级。 虽然他已获得新等级,但兄弟会仍然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他们以后也不会说的,他知道。这不是兄弟会的行事方式。圈子里面还有圈子,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得到他们的彻底信任。幸运的是,他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也可以获得他们隐藏最深的秘密。我宣誓晋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会儿,眼前的事让他精神抖擞。他向卧室走去。歌声响彻整座房子,音响里在播放一张珍稀唱片《永恒之光》⑥,变性男歌手的声音紧张而怪异,这是威尔第《安魂曲》中的一个片断——歌咏生命的可贵。迈拉克按了一下遥控器,把曲目换为震耳欲聋的《最后审判日》⑦。在决绝的定音鼓和平行五度背景声下,他一跃三步跳上大理石台阶,身上的长袍翻腾,露出他健壮的大腿。『注⑥⑦:原文为拉丁语。 』跑动时,空荡荡的胃里发出呼鸣之声。迈拉克已禁食两天,只喝水,这是依照古法而行, 让身体做好准备。 你的饥肠会在黎明时得到餍足, 他这样提醒自己。痛苦也是一样。迈拉克带着恭敬之意步入隐蔽的卧室, 锁上门。 走向梳妆区时, 他停下脚步,仿佛有只手牵引他走向那面金框大镜。他无法抗拒地转过身,面对自己的镜像。迈拉克缓缓地,好像打开一件无价之宝似的解开长袍,显露出赤裸的躯体。面前的形象让他心生敬畏。我是旷世杰作。他壮硕的身躯已剃光了毛发,平滑光洁。他低下头,先看自己的脚,那上面文着天秤和鹰爪。再往上,肌肉强健的双腿如同两根雕纹立柱——左腿是旋纹,右腿是垂直线纹。波阿斯和雅斤⑧。腹股沟和小腹犹如装饰拱门,再往上,强壮的胸部文着双头凤凰……每个头都是侧形,凤凰的眼珠正好是迈拉克的乳头。他的肩膀、脖子、脸部和剃光的脑袋上,像织锦似的布满了错综复杂的古代符号与魔咒的图纹。『注⑧:波阿斯和雅斤出自《圣经·旧约》 , 《列王纪》中描写所罗门王建造神殿供奉耶和华, “他将两根柱子立在殿廊前头,右边立一根,起名叫雅斤,左边立一根,起名叫波阿斯。 ” 』11我是人造之物……进化中的偶像。十八小时前见过迈拉克裸身的人曾惊恐地大叫: “天哪!你是恶魔! ”“你觉得是,那就是。 ”迈拉克回答,他明白,在古人看来,天使与魔鬼完全是一样的——是可以转换的原型——所有截然对立的事物都有此特征: 守护天使在战斗中战胜了你的敌人,在你的敌人眼中,他就是毁灭一切的魔鬼。迈拉克微微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头顶。王冠似的光晕中,一圈未经刺青的皮肤显露出来。这圈被小心守护的留白是迈拉克周身上下仅存的一块“处女肤” 。神圣的留白已耐心等待良久……今晚,这儿将被填满。虽然迈拉克还未拥有完成他杰作所需要的东西,但他知道,这一时刻正在迅速到来。镜中影像令他兴奋不已, 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壮大。 他合拢长袍走到窗边,再次凝望眼前神秘的城市。它就埋在那儿。迈拉克再度凝神思索要做的事,他走到梳妆台边,仔细地往脸上、头皮上、脖子上涂抹厚厚的化妆底粉,把所有的文样全都掩饰掉。接着,他穿上那套特殊的服装,以及为今晚特意准备的物什。一切收拾停当,他在镜前检视自己。非常满意,他柔软的手掌拂过光滑的头皮,露出了微笑。就在那里,他想,今天晚上,有一个人会帮我找到它。迈拉克走出家门,他打算要干的这一番大事,将震撼美国国会大厦。为了今晚,他完成的准备和安排已够充分了。现在,终于到了要使出杀手锏的时刻。12Chapter 3轿车轮胎轻触路面的沙沙声起了变化时,罗伯特·兰登正忙着整理自己的笔记卡片。他抬头一看,所在之地让他大吃一惊。已经到纪念大桥了?他放下笔记朝车窗外看去,波托马克河平静的流水在他们下方流淌。河面上笼罩着浓重的雾气。这地名真是贴切,福吉博顿①作为美国首都的所在地总显得有点奇怪。在新大陆的广袤大地上,开国元勋们惟独选中了这个雾蒙蒙的河畔沼泽垒起他们乌托邦社会的基石。『注①:福吉博顿(Foggy Bottom) ,又译“雾谷” 。 』兰登向左边望去,越过潮汐湖②,他望见杰斐逊纪念堂的典雅轮廓,世人都说,那就是美国的万神殿。汽车正前方,耸立着简朴庄重的林肯纪念堂,它那直角相交的线条是古希腊帕特农神殿的现代版本。可在距它不远处,兰登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地标——就是他在空中见过的那个尖顶。 它的建筑灵感远比罗马和希腊更为古老。『注②:潮汐湖(Tidal Basin) ,紧临波托马克河的一个人工湖。 』美国的埃及方尖碑。独块巨石雕刻的华盛顿纪念碑的尖顶陡然出现在眼前,在天空的衬映下,恍如一艘航船的庄严桅杆。从兰登车内的角度看,今晚的尖顶像是没有根基……在阴沉的夜幕中,它好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晃向了一边。兰登觉得自己也同样没有了根基。他这次来华盛顿完全在意料之外。今天早上在家里醒来时,还以为会有一个平静的星期天……可现在呢,我距国会大厦只有几分钟的车程。今天清晨四点四十五分, 兰登跃入平静的泳池, 按惯常的方式开始他的一天,在空荡荡的哈佛游泳池中游五十个来回。 他的体格与大学时代参加全美水球比赛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但身体依然颀长而结实,这在四十来岁的年纪已属难得。与大学时代惟一的区别是,兰登现在必须排除万难才能坚持自己的锻炼方式。兰登回到家时大约六点, 他开始了他的例行早课——手工研磨苏门答腊咖啡豆,让异域的芳香在厨房里飘散开来。但今天早上,他惊讶地发现录音电话上的红灯在一闪一闪。谁会在星期天早上六点钟打来电话?他按下播放键,听到了一则来电。“早上好,兰登教授,非常抱歉这么早就打来电话。 ”礼貌的话音显然有些迟疑,似乎带有南方口音。 “我叫安东尼·杰尔伯特,是彼得·所罗门先生的执行助理。所罗门先生告诉我,你是个早起的人……他今天早上想尽快联络到你。13听到这个留言后,麻烦你直接跟彼得联系,好吗?你大概有他新的私人电话号码吧,如果没有就请拨打:202—329—5746。 ”兰登突然有点担心起这位老朋友来。彼得·所罗门是个教养极好的人,处事礼数周全,他绝不会星期天一大早就来打扰别人,除非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兰登丢下磨了一半的咖啡豆,急忙去书房回电话。但愿他一切安好。彼得·所罗门是他的良师益友,虽说只比兰登年长十二岁,但从他们第一次在普林斯顿大学见面后,在兰登眼里他就一直是个父亲的形象。当年,兰登是大二学生,被叫去参加一个晚间讲座,来宾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年轻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所罗门的讲演极富激情和感染力,他关于记号语言学和原型历史的讲解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当即点燃了兰登的热情,就此终身倾心于符号学。兰登给所罗门写了一封感谢信。但使兰登鼓起勇气的并非所罗门的睿智,而是他温和的灰眼睛中闪现的仁爱。年轻的二年级生根本不敢想象全美最富有、也最具号召力的年轻知识分子会给他回信。但所罗门真的回信了。这就是两人诚挚友情的开端。彼得·所罗门显著的儒雅学者风度掩饰了他极有权势的背景,他出身于非常富有的所罗门家族,全国许多建筑物上、大学校园里都能看到这个显赫的姓氏。如同欧洲的罗思柴尔德一样, 所罗门这个姓氏在美国一直都是显贵与成功的神秘标志。彼得很年轻时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如今,他五十八岁,一生中曾在许多权力机构中出任要职,现任史密森学会③会长。兰登曾经跟所罗门开玩笑说,他给自己血统高贵的家族带来的惟一污点是他的毕业文凭得自于一所二流大学——耶鲁。『注③: 史密森学会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 由英国科学家詹姆斯· 史密森捐款创建的研究机构,一八四六年在华盛顿成立。 』这会儿,兰登走进书房,惊讶地发现彼得·所罗门的传真已经到了。彼得·所罗门史密森学会秘书处早上好,罗伯特,我需要立即和你通话。请在今天早上尽快拨打 202—329—5746。彼得兰登立即拨打这个号码,并在手工制作的橡木书桌旁坐下,等待电话接通。14“彼得·所罗门办公室, ”电话中传来行政助理熟悉的应答, “我是安东尼,请问有何需要效劳?”“你好,我是罗伯特·兰登。你刚才给我留了言——”“是的,兰登先生! ”听上去,年轻人总算放心了。 “感谢你这么快回电。所罗门先生急于跟你通话。我会告诉他你打来了电话,请你稍等片刻好吗?”“没问题。 ”在等着与所罗门通话的时候, 兰登低头瞥见史密森学会信笺的页眉上印着彼得的名字,笑了笑。所罗门家族懒汉可不多。彼得的祖先宗谱里都是既富且贵的商业大亨、权倾天下的政治家,还有许多著名科学家,有些甚至是伦敦皇家学会的会员。所罗门惟一在世的家族成员——彼得的妹妹凯瑟琳,显然也继承了家族的科学基因,因为她正是一门新锐学科——意念科学学会的领袖人物。这我可不懂,兰登心想,他回忆起去年在彼得家里举办的一个派对,不禁觉得好笑。那晚,凯瑟琳徒劳地向他解释意念科学的事儿,兰登仔细听她讲完后答道: “听起来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魔术。 ”凯瑟琳调皮地眨眨眼睛。 “它们比你想象的更接近,罗伯特。 ”这时,所罗门的助理回来了。 “很抱歉,所罗门先生还在一个电话会议中,今天早上这里的事情有些杂乱。 ”“没问题,我稍后再打。 ”“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让我向你转达他要联系你的原因。 ”“当然不介意。 ”助理深吸了一口气。 “教授,你也许已经知道,史密森学会董事会每年都要在华盛顿主办一场私人盛会以答谢我们最慷慨的赞助者。 全国的许多文化名流都会到场。 ”兰登知道自己银行账户数字后面的零还太少, 不足以让他有资格跻身文化名流之列,但他心想,没准所罗门打算邀请他出席今年的盛会。“今年,我们也将按惯例, ”助理继续说, “在晚宴之前安排一场主题演讲。我们很荣幸地争取到在国家雕塑厅举办这场演讲。 ”整个华盛顿特区最好的房间,兰登想。他回忆起那个壮观的半圆形大厅,自己曾在那儿聆听过一场政治演讲。五百张折叠椅摆放成完美的弧形,周围是三十八尊真人大小的雕像,着实令人难忘。这个厅堂曾被用作众议院最早的会议厅。15“问题是, ”助理说, “我们的主讲人病倒了,她刚才通知我们她不能做这场演讲。 ”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寻找替代她的主讲人。所罗门先生希望你能考虑过来顶替。 ”兰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肯定所罗门先生找得到远比我合适的替代者。 ”“你是所罗门先生的第一人选,教授,你太谦虚了。学会的宾客要是知道你来讲会非常激动的,所罗门先生建议,你或许可以采用几年前给布克斯潘电视台做节目的那个题目?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做过多的准备了。他说,你的演讲涉及了华盛顿地区建筑中隐含的符号学——在那个场馆做这样的演讲可谓十分应景。 ”兰登倒没有这么肯定。 “我记得,那个演讲更侧重于共济会建筑物的历史,而不是——”“正是这个! 你知道, 所罗门先生是共济会会员, 许多出席盛会的嘉宾也是。我肯定他们会喜欢听你讲这个题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