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照应一下我的朋友,好吗?”我以为是我说的,却是埃斯文说的。有人请我坐下,他们端来吃的,照顾我们,接纳我们,欢迎我们回家了。这些穷乡僻壤的山民,愚昧无知,吵吵嚷嚷,狂热好动,他们的热情好客给我们艰难的旅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他们用双手奉献,不配额,不计算。而且,埃斯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奉献,恰如一个领主生活在领地中间,一个乞丐头生活在乞丐中间,一个人生活在同胞中间。生活在大冰川边缘之边缘这个极限地区,只能维持温饱的渔民们,对他们来说,诚实犹如食物一样至关重要。彼此必须以诚相待,没有什么值得欺骗的。埃斯文深知这一点,因此一二天后村民们登门旁敲侧击地就荣誉原则询问我们干吗要选择寒冬漫游戈布宁大冰川,埃斯文立即回答:“虽然我不该保持沉默,但沉默总比撒谎好。”“众所周知,一些达官贵人遭到放逐,但他们的影子却没有萎缩。”熟食店厨师说。厨师的地位仅次于村长,他的熟食店在冬天或多或少成了全领地的聚会场所。“一个人可能在卡尔海德遭到放逐,另一个人则可能在奥格雷纳遭遇相同的命运。”埃斯文说。“是呀,一个人可能遭到家庭的放逐,另一个人可能遭到住在艾尔亨朗的国王的放逐。”“国王无法缩短人的影子,尽管他想这么做。”埃斯文说,厨师看上去满意了。假若埃斯文是被自己的家庭放逐出去的,那么他就会受到猜疑,但受国王的放逐却是无足轻重的。至于我呢,我一眼就被看出是外国人,是被奥格雷纳放逐的人,因而反倒是一种光荣。我们没有向我们在库库尔斯特的主人透露姓名,埃斯文极不愿意用假名,但又不能公开说出我们的真名。同埃斯文讲话就是一种犯罪,更不用说供给他衣食住宿了。即使戈森海海岸偏僻的村庄也有收音机,因此村民们不可能借口说不知道“放逐令”,只有真正对他们客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才可能成为借口。村民们的微妙处境给埃斯文的心里压了一块石头,而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呢。我们到达村子后的第三天晚上,埃斯文到我的房间里商量怎么办。卡尔海德村庄如同地球上的古堡,少有或者没有独立成户的房屋。然而,但在那些布局零乱、高大的家庭大楼、商贸大楼、联合领地大楼(库库尔斯特没有领主)以及法庭大楼里,500名村民个个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享有隐私,甚至可以隐居。那些房间分布在古老的走廊两侧,四周是三英尺厚的围墙。他们给我俩各一间屋子,位于家庭大楼的顶层。埃斯文进来时,我正坐在火边,那是一堆温馨、浓香的火,烧的是取自森西大沼泽的泥炭。他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金瑞。”我记得当时他站在火光通明的屋子阴影里,赤着脚,只穿了村长送给他的宽松皮毛马裤。卡尔海德人独处温暖的幽室之中时,常常是半裸或者全裸身子。埃斯文在旅途中历尽磨炼,格辛人体格的丰满、圆润与壮实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显得瘦骨嶙峋,遍体伤痕,脸冻伤了,看上去好像是烧伤。他变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硬汉,站在摇曳不定的火光里,像是一个躲闪的人影。“去哪里?”“我想该去西南方,到边境去。首先,我们要弄到一台大功率的无线电发射台,你就可以把信号发射到飞船那里。然后,我得找一个藏身之处,再不然返回奥格雷纳呆一段时间,以免连累这儿帮助我们的村民们。”“你怎么回到奥格雷纳呢?”“走老路——越过边境。奥格雷纳人不会刁难我的。”“我们上哪儿去弄电台呢?”“最近也要在萨斯洛斯。”我一听,傻了眼。他咧开嘴笑了。“不能更近一些吗?”“大约150英里左右,比这艰难得多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沿途都有公路,投宿过夜不成问题,我们还可以搭一段路的机动雪橇。”我同意了,但一想到又要冒着严寒长途跋涉,心里就感到压抑,再说,这次不是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是越过倒霉的边境。在那儿埃斯文也许会重返流放生活,扔下我孤苦零汀四处漂泊。我沉思良久,终于说:“卡尔海德加入艾克曼联盟之前,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阿加文国王必须取消对你的放逐。”他默默无语,只是站在那儿,凝视着火花。“我说的是实话,”我坚持说,“这才是最要紧的事。”“谢谢你,金瑞。”他说。他说得很轻柔,音质颇像女人声音,尖细,缺乏共鸣。他温情地望着我,没有微笑:“但我很久都没有想到回家了,要知道,我已经度过了20年的流放生涯了。所以,这种放逐与流放没有多大的区别。我照看好我自己,你照看好你自己和艾克曼吧,当然你必须独自去做。不过,说这些都为时太早了。先把你的飞船召唤下来吧!到那时候,我再去想别的事情。”我们在库库尔斯特又呆了两天,吃得饱饱的,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等一辆从南方开来的货车回家顺便搭我们一段路。我们的主人设法让埃斯文把我们穿越大冰川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他俨然一位民间讲故事的人,娓娓道来,把故事讲成了一部英雄传奇,充满了传统的习惯用语,情节曲折,真实而又生动。从德纳姆勒火山与德莱梅戈火山之间隘口喷射出的硫火,造成的昏天黑地,讲到山谷呼啸的狂风横扫戈森湾。他谈到了冰川的喧嚣与死寂,谈到了没有阴影的天气,谈到了黑夜,中间穿插了不少妙趣横生的花絮,如像他跌进了裂谷里,还有种种神秘莫测的怪事。我和其他人一样,听得如痴如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朋友那张黑乎乎的脸。我们坐上一辆压雪机,坐在连胳膊都伸展不开的车厢里,离开了库库尔斯特。压雪机是一种大型机动车辆,将卡尔海德道路上的积雪碾压紧实,这是保证冬天道路畅通的主要手段,因为如果要扫清道路上的雪,则需耗费这个王国一半的人力物力,再说反正到了冬天,所有的车辆都要带滑雪板行驶。压雪机以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缓缓地压路,夜幕降临许久才把我们载到库库尔斯特南面的下一个村庄。有那里同别处一样,我们受到欢迎、款待。第二天,我们步行。现在我们走出了沿海山丘,来到人口稠密的陆上地区,用不着露宿了,而是投宿人家。有几次我们的确搭上了机动雪橇,其中一次搭了30英里远。尽管经常漫天大雪,但公路路面压得坚硬,并注有明显的标记。我们的背包里随时都装有食物,是头天夜里我们的主人放进去的;走完一天的路,总是有地方过夜,有火烤。然而,这七八天或搭便车,或滑雪,穿过有人烟的陆地,却是我们整个旅途中最吃力,最令人沮丧的了,比攀登冰山还要艰辛,比最后几天的饥饿还要痛苦。我们走错了方向,疲惫不堪,心中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有时候你不得不与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埃斯文说。他一如既往,显得沉着稳健。可是,他的步履,他的声音和他的举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耐心,是执著。他沉默寡言,不怎么想用心灵语言和我交谈。我们到达了萨斯洛斯。那是一座几千人的小镇,高踞在冰封的艾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房顶,灰色的围墙,因森林与悬岩点缀其间而呈点点黑色的丘陵,白茫茫的田野与河流。河对面就是有争议的西洛斯峡谷,白茫茫的一片……我们来到那儿时,双手空空的。剩下的旅行装备大都在路上送给了那些好客的主人们,眼下我们只剩下那只夏帕炉、滑雪板以及穿在身上衣服。这样,我们一身轻松地赶路,问了几次路,滑进城,径直来到郊外的一座农庄。那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不属于任何领地,而是一座单独的农庄,属于西洛斯峡谷管理局管辖。埃斯文年轻时在管理局当秘书,他一直是那位农场主的朋友。事实上,是一两年前替农场主买下那座农场的,当时他正在帮助人们在艾河东面安居乐业,希望藉此消除关于西洛斯峡谷主权的争端。农场主亲自开门迎接我们。他是一个壮实的汉子,说话却柔声细语的,年龄和埃斯文相仿,名叫瑟西切尔。埃斯文把风帽拉下,罩住脸,穿过该地区,他害怕被认出来。其实大可不必,他已经成了一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流浪汉,只有眼光锐利的人才认得出他就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瑟西切尔偷偷地打量着埃斯文,不敢相信此人说的他是谁。瑟西切尔款待我们,尽管他并不富有,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了。然而,他同我们在一起,面有为难之色,但愿我们没有登门那该多好。这倒情有可原,他收留我们,冒着被没收财产的风险。多亏埃斯文的关照,他才有了这份财产,否则的话,现在同我们一样一贫如洗,因此作为回报,要求他冒点风险,不算非分苛求。然而,我的朋友并不要求他报恩,而是请求他雪里送炭,不是指望他还情,而是企盼他的友谊。的确,瑟西尔最初的惊恐过去后,他那感情的冰山融化了,带着卡尔海德人的变幻无常,变得健谈,怀旧起来,同埃斯文坐在火炉边畅谈到深夜,追忆昔日的人与事。埃斯文问他是否能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譬如某座荒废或者偏僻的农场,让一个被放逐的人躲一两个月,躲到取消放逐令。瑟西切尔立即说:“就跟我住在一起吧。”埃斯文一听,目光顿时闪亮,但他没有赞同,怕离萨斯洛斯太近了,不安全。瑟西切尔答应找一个藏身之处,他说这并不难,只要埃斯文愿意用一个假名,当一名厨子或者长工,工作也许不尽如人意,但总比回到奥格雷纳强。“你在奥格雷纳究竟做什么?究竟靠什么过活呢?”“依靠‘共餐食堂’,”我的朋友说,脸上掠过一丝水獭般的微笑,“要知道在那里人人都有工作做。没有问题。不过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我还是宁愿呆在卡尔海德。”我们留下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夏帕炉。这只炉子伴随我们走完了整个旅途,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到达瑟西切尔农庄那天早上,我就带着炉子,滑雪到城里去。埃斯文自然没有一道去,但告诉了我怎么办,因而一切都很顺利。我在市商会把炉子卖掉,换了一大笔钱,翻过山来到小小的贸易学校,买10分钟的“私人发射,私人接受”。那儿所有发报台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时间用于这种短波发射,因为商人们要发报给他们在列岛、西洛斯等地方的代理或用户。发报费用相当高,但并非不合理,反正没有一只二手货的夏帕炉昂贵。我那10分钟要等到下午5点过,我不想整天往返于瑟西切尔农庄和萨斯洛斯城,于是我在城里闲逛,中午在一家熟食店饱餐了一顿。午饭后,漫步萨斯洛斯街头。尽管雪花飘飘,气温在零度以下,城里酒楼茶房、商店市场、街道,热闹非凡,仿若一出戏剧,虚无飘渺。我还没有彻底走出大冰川的孤寂阴影,在陌生人中间感到别扭,老是思念与我朝夕相处的埃斯文。黄昏时分,我爬上雪压得紧紧的陡峭大街,来到贸易学院,那里人让我过去,并向我示范如何操作公用发射台。到了指定的时间,我就把“醒来”信号发射给中继卫星,卫星处在固定轨道上,在卡尔海德上空大约300英里左右。萨斯洛斯的发射台功率足够大,但中继卫星却没有配备回答装置,只能将信号中转给飞船,所以我只能发出信号,让它传给飞船。但我不知道信息是否被收到中转给飞船了,也不知道我是否发射正确。结果捉摸不定,但我心里早有准备,泰然处之。大雪纷飞,天已黑了,又不熟悉道路,于是我不得不在城里过夜。我身上还剩下一点钱,便打听一家旅店,但他们坚持要我住在贸易学院里。我同一群快活的学生共进晚餐,并且住在一幢学生宿舍里,带着踏实的安全感和对卡尔海德人极为热情好客的满意心情酣然入睡。最初我就选对了国家,现在又回来了。我睡了,做了许多梦,醒来多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回瑟西切尔的农庄。太阳升起来了,一轮冰冷的小太阳升起在明亮的天空,从雪地里每一道裂缝,每一座冰丘投射下阴影,向西移动。道路若明若暗,四周雪茫茫,不见人影,但远处有一个小巧的身影飞快地滑雪向我奔来。我就知道是埃斯文。“出了什么事?”“我必须赶到边境。”他边说边滑,我们相遇时也没有停下。我转过身去,随他向西行进,但很难跟上他。公路拐弯进入萨斯洛斯时,他离开了道路,滑过四周没有围墙的田野。我们滑到城北面大约一英里处,穿过冰冻的艾河。河岸陡峭,爬上岸边时,我俩停下来歇口气。如此疾行,我们可吃不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瑟西切尔?——”“对,是他。天刚亮的时候,听见他在用无线电发报。蒂帕准是悬赏捉拿我。”“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叛徒!”我结结巴巴地骂道,骂的不是蒂帕,而是瑟西彻尔,他背叛了朋友。“他是叛徒,”埃斯文说,“但我向他要求过多,滥用了他那脆弱的友情。听我说,金瑞,回到萨斯洛斯吧。”“我至少要把你送到边境,瑟尔瑞姆。”“那儿可能有奥格雷纳的哨兵。”“那我就呆在这边。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露出了微笑。他呼吸依然艰难,但还是站了起来,继续前进,我跟他同行。我们滑雪穿过霜冻的小树林,翻越那座有争端的峡谷的山丘和田野。没有藏身之处,一方艳阳天,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我们两个在雪地里疾行的影子。地面起伏不平,挡住了我们视线,到了离边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处,突然间我们看见了边境线,几英尺的标杆立在雪地上,杆顶漆成红色。在奥格雷纳那边没有看见哨兵。边界这边附近有滑雪板辙印,南面有好几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这边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瑟尔瑞姆。”“是蒂帕的检查官。”他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随即转到一旁。我们返身飞越我们刚刚才翻过的那座小山丘,就近隐藏。在茂密的赫母树林中一座小谷地里躲藏了漫长的一天,赫母树的淡红的树桠给积雪压得低垂,围绕在我们四周。我们讨论了一个又一个行动计划,是沿着边境线往北方或南方走,以走出这个实在令人头痛的地区;还是上行,进入萨斯洛斯以东的山里;甚至朝北走,返回旷野,但几个计划都不可行。由于埃斯文的身份被暴露了,所以我们不能和先前一样,在卡尔海德公开露面。我们也没法秘密行走,没有帐篷,没有食物,精力不支。只有一阵猛冲越过边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俩偎依在雪地树下黑暗的洞穴里,躺在一块彼此取暖。中午时分,埃斯文打了一会儿盹,我却饥寒交迫,不能入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同伴身边,竭力回忆起他曾经对我引用过的话:合而为一,生与死,躺在一块……这情景有点像先前在大冰川上的帐篷里,但是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食物,没有休整,除了我们彼此相依为命外,一无所有,而且我们的伙伴关系也即将结束。到了下午,天空薄暮冥冥,气温下降。即使无风的洞穴,也变得寒气逼人,坐不住了,我们只好活动手脚。夜终于来临,我们乘着蓝幽幽的夜色,离开洞穴,在树木和灌木丛里爬行,爬过山丘,依稀可见边境线,沿着惨白的雪地有几个模糊点。没有灯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眺望遥远的西南方,但见一座小镇的黄色微光闪烁,那是奥格雷纳的一座小小的集体农庄,埃斯文可以带上作废的身份证件上那儿去,至少能在国立监狱或者可能在国立志愿者农场里住上一夜。突然间,在最后的时刻——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在此之前,由于自己的自私,再加之埃斯文的沉默,一直没有想到这点。我急忙说:“瑟尔瑞姆——等一等——”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山了:他本是一个出色的快速滑冰者,这次没有为我而留一手。他穿过雪地阴影,飞驰而去,形成一条长长的曲线。他离开了我,径直朝边境哨兵的枪口撞去。我想哨兵们大声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某处冒出一道火光,但我说不准,反正他没停下,而是像一道闪电向栅栏急冲,还没有到达栅栏就被哨兵开枪射倒了。他们没有用声波眩晕枪,用的是袭击枪,那种古老武器一枪就爆出无数金属碎片。他们开枪将他置于死地。我赶到他身边时,他四肢长伸躺在雪地里,半边胸部都被打飞,奄[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奄一息了,滑雪板翘立在雪地里。我双手捧着他的头,对他讲话,但他毫无反应。他仅仅以一种方式回答了我对他的爱,那就是透过因知觉渐渐消失而沉寂又骚动的破碎大脑,用不能说话的舌头清晰地叫了一声:“阿瑞克!”随即归于死寂。他死了,我抱着他,蹲在雪地里。他们听任我呆了一阵,然后把我架起来,带上了一条路,与此同时把他运上了另一条路,我走向监狱,他走向黑暗。第二十章傻瓜的使命埃斯文在我们穿越戈布宁大冰川途中记的日记里纳闷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即使在当时我也可以告诉他,与其说是羞于哭泣,还不如说是害怕哭泣。现在,我穿过西洛斯峡谷,穿过埃斯文死亡之夜,走进寒冷的国度,远离恐惧。在那儿,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我被押回萨斯洛斯,囚禁起来,因为我与一个被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甚至在接到从艾尔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们就对我特别优待。我呆在卡尔海德的牢房,实际上是萨斯洛斯“当选领主塔楼”的一间摆有家具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机听,一日五餐。屋里自然不舒适,硬板床,薄铺盖,光秃秃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气——同卡尔海德的任何房间没有两样。不过,他们派来一位医生替我治病,医生动作轻柔,声音温和,使我感到惬意,这在奥格雷纳可享受不到。医生进来后,我想门就一直没锁上,当时是敞开的,我希望门关上,因为穿堂风扎痛了我的骨头。然而,我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起床去关门。医生是个严肃而又慈祥的年轻人,他和颜悦色而又断然告诉我:“你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有五六个月了,元气已经耗尽。躺下来,休息吧。躺下吧,就像冬天峡谷里冰冻的江河,静静地躺着吧,休养吧。”然而,我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卡车里,与同车的人偎依一块,大伙儿赤身裸体,浑身发臭,瑟瑟战栗,挤成一团,相互取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独自躺在铁栏杆车门边,全身冰冷,嘴里满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独自一人撒手归西,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我常常从愤怒中醒来,但我弱不禁风,一气就浑身颤抖,一颤抖就流出虚弱的眼泪。我准是病得严重,至今还记得当时高烧的一些反应,医生在我身边守护了一天一夜,或许更久。我回忆不起那些日日夜夜,只记得对他说过,并且听到了自己如诉如泣的声音:“本来他是可以停下的,他看见了哨兵。他却径直朝枪口撞去。”年轻医生沉默一阵才说:“你不是说他是自杀的吗?”“也许——”“我不相信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会自杀。”我对人们谈及自杀时,压根儿没有想到自杀是多么卑鄙。对我们而言,自杀是一种选择,对他们而言,自杀却是放弃选择,它本身就是背叛行为。倘若卡尔海德人读我们的圣经,准会认为,犹大的罪恶并不在于他出卖了耶稣,而在于他自暴自弃,放弃被宽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自杀了。“那么,你不叫他卖国贼埃斯文吧?”“从来没有。有许多人根本不理睬加诸于他的罪名,艾先生。”然而,他的话并没有给我任何安慰,我依然痛苦地叫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他开枪?为什么他死了呢?”他无言以对,因为根本就无法回答。我并没有受到正式审讯。他们询问我是怎么逃离普利芬农场,来到卡尔海德的,还问到我发射给他们电台的密码信号的目的地和内容。信号直接发到艾尔亨朗,国王那里。飞船的事显然是秘而不宣,但我逃离奥格雷纳监狱,在冬天穿越大冰川以及在萨斯洛斯逗留的有关消息却任由人们自由讨论。电台对埃斯文的参与以及他的死只字未提,然而,人们都知道了。在卡尔海德,保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谨慎,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问题的省略,却不是对回答的省略。新闻公报只提到特使艾先生,但人人都知道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把我从奥格雷纳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并且护送我穿过大冰川,来到卡尔海德。此外,他还揭穿了奥格雷纳总督们的谎言:去年秋天我在米西洛瑞猝死于荷尔蒙高烧……埃斯文预见我归来所产生的效应相当准确,只是低估了这些效应。由于外星人病倒了,躺在萨斯洛斯一间屋里,卧床不起,不能行动,也不管事了,在短短10天内就有两个政府垮台了。说奥格雷纳政府垮台了,自然是指33人权力机构中一派总督取代了另一派总督。用卡尔海德人的话说,有些人的影子②变短了,有些人的影子变长了。把我送进普利芬农场的萨尔夫集团,被揭露撒谎,陷入尴尬境地,但他们仍然负隅顽抗,直到阿加文国王公开宣布宇宙飞船即将到达卡尔海德,他才垮台。就在国王发表声明那天,自由贸易派接管了33人委员会最高权力机构。看来,我对他们多少还是有用的。在卡尔海德,政府倒台很可能是指首相遭到贬谪,与此同时内阁大换血,尽管经常也意味着暗杀,被迫辞职,甚至叛乱。蒂帕并没有赖着不走。我在国际名声角逐场上具有相当大的现实价值,再加之我证明(通过暗示)埃斯文是无辜的,从而使我在名声的天平上的重量明显超过蒂帕。因此我后来才知道,甚至在艾尔亨朗政府得知我向飞船发报之前,他就辞职了。他是根据瑟西切尔的告密而行动的,只等到得知埃斯文死亡的消息,就下台了。他失败了,同时也复了仇。阿加文国王充分了解情况后,立即给我拍来急电,召我火速前往艾尔亨朗,并且汇来一大笔路费。萨斯洛斯市也表现出同样的慷慨大方,派那位年轻医生护送我,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我们旅途坐的是机动雪橇。旅途情况我只记得只鳞片爪,一路平安,从容悠缓,长时间等待压雪机清扫道路,在客栈里度过漫长的夜晚。路途本来只需要二三天,却似乎是一次漫长的旅途,究意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终于穿过艾尔亨朗北大门,进入深凹的街道,满街白雪茫茫,房屋影影绰绰。这时候我觉得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晰。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心交瘁。此时,虽然旅途疲劳,我却发现自己身上仍有一股活力,这十有九成是习惯的力量,因为我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座我生活过,工作过一年多的城市。我熟悉这儿的街道、塔楼,熟悉王宫里的庭院曲径楼阁,熟悉自己在这儿的工作。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朋友正撒手归西,我必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我必须为他拱顶奠基。在王宫大门,有人传令让我进宫,下榻在一座宾馆。那是“圆塔楼”,标志着一种崇高的礼遇:与其说这是国王的恩宠,还不如说是他承认了一种本来就崇高的地位。来自友好国家的大使通常都住在“圆塔楼”,这是一个友好的信号。然而,到“圆塔楼”,我们得经过“角落红楼”,我从狭窄的拱门看进去,看见了池塘边那棵光秃秃的树,挂满冰花,灰蒙蒙的,那座房子早已人去楼空。来到“圆塔楼”门前,我受到一位身穿白色长袍和紫红色衬衣,佩戴一根银项链的人的迎接,他就是荷西荷尔德隐居村的预言家法克斯。一看见他那张和善、俊美的脸,这是好多天来我见到的第一张熟悉的脸,顿时舒了一口大气。法克斯以罕见的卡尔海德招呼方式握着我的双手,欢迎我——他的朋友,他的热情如一股暖流荡遍我全身。法克斯是在初秋从他所在的地区南瑞尔被召进宫的,从汉达拉隐居村挑选王宫大臣并非罕见,但预言家接受公职却不常见。我相信要不是深切关注蒂帕政府把国家引向何方,法克斯准会拒绝出山。出于忧国忧民,他才取下预言家的金项链,戴上了内阁大臣的银项链,走马上任,而且不久就崭露头角。自从元月以来,他就一直是内阁决策委员会成员,该委员会是抵消首相权势的平衡器,而且还是国王亲自提名法克斯登上该高位的。他似乎正在飞黄腾达,通向不到一年前埃斯文跌下的权力宝座。在卡尔海德,政治生涯往往是昙花一现,十分险恶。圆塔楼是一座小巧堂皇的房子,但寒气逼人。在那里,我来不及见别的人或发表正式声明或正式露面,就同法克斯长谈起来。他用清澈的目光凝望着我道:“有一艘船即将到来,即将登陆,这艘船比你三年前乘坐降落在荷尔登岛的那艘大些。有这回事吗?”“有。也就是说,我发出了信号,要求飞船准备到来。”“什么时候来?”可是,我连当时是哪一月几号都记不清了,这才意识到近来我的身体状况究竟多么糟糕。我不得不倒数回埃斯文死亡前那一天,我发现,飞船如果处于离冬季星最近的位置,那么它就已经在行星轨道,等待我的信号了。顿时,我又吃了一惊。“我必须同飞船联络,他们需要指示。国王想要他们在哪儿登陆?应该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相当大的地方,我必须到一家发射台去——”一切都安排得又快又顺利,以前我同艾尔亨朗政府打交道所经受无穷无尽的折腾与绝望此时如同冰块融化在潮水汹涌的江河里。命运之轮翻转过来了……第二天我将去拜见国王。埃斯文花了半年时间安排国王首次接见我。这是国王第二次召见,为此竟耗去埃斯文一生的时间。这次我太疲乏了,反倒紧张不起来。我走下狭长的红色走廊,走廊顶上挂满了灰尘仆仆的旗帜。走到设有三座大壁炉的高台面前站住,三堆熊熊的炉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火光闪耀。国王弓着身子坐在中央壁炉旁桌边的一只雕花凳子上。“坐下吧,艾先生。”我在国王对面壁炉旁坐下,借着火光看见他的脸。他显得憔悴、苍老,像一位失去婴儿的母亲,又像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喂,艾先生,你的船就要登陆了吧。”“它将应陛下的要求,在阿斯顿登陆。他们应该在今晚‘第三小时’初让船登陆。”“如果他们错过了地方怎么办?会把一切都烧掉吗?”“他们会在射电波束的导航下登陆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不会错过地方的。”“船上有多少人——11人吗?是吗?”“是的。人不多,不必担心,陛下。”国王手势还没有打完,手就抽搐起来。“我不再害怕你了,艾先生。”“我真荣幸。”“你替我效劳很出色。”“我可不是您的仆人。”“这我知道。”他淡漠地说。他凝视着火花,咬着下嘴唇。“我的发报机估计落到了米西洛瑞的萨尔夫手里。不过,飞船登陆后,船上还有一台,到那时,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我将作为艾克曼联盟的全权代表,被授权与卡尔海德谈判,签署联盟协定。所有这一切都能通过发报机得到海恩星以及斯特拜特各国的认可。”“很好。”我闭口了,因为他显得心不在焉。他脱掉马靴用脚趾往火里添了一根木柴,炉火立刻劈哩啪啦地溅起几点红色的火星。“他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他以尖厉的声音质问,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着我。“谁?”我说,并与他正眼相视。“埃斯文。”“他无论如何要保证您不至于蒙在鼓里。当您开始宠信对我不友好的一派时,他就让我避而远之。当我归来的本身会劝服您接受艾克曼联盟的使命并且为此而立下丰功伟绩时,他又把我带回给您。”“关于这艘大船,他为什么对我守口如瓶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到达奥格雷纳之前,对谁也没有提及过。”“所以你们一心想透露给那儿,你们两人。他企图让奥格雷纳人接受你的使命,他一直在同他们的自由贸易派勾结。难道你说这不是叛国吗?”“不是。他认识到,无论哪个国家首先与艾克曼结盟,另一个国家都会很快效仿的,而且希斯、佩鲁特和列岛等地区,在您统一它们之前,也会各自加盟的。他衷心热爱自己的祖国,陛下,但他却没有为祖国服务,也没有为陛下服务。他和我都为共同的主人服务。”“艾克曼联盟吗?”国王说,他大为惊骇。“不是,是全人类。”我说这番话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否是真话。部分是真实的,真实的一部分。如果我说埃斯文的行动纯粹出于个人的忠诚,出于对一个人即我自己的责任感和友谊,也同样不假。但那也不是全部真相。国王没有回答,他那张阴沉、松弛、皱纹密布的脸又转向炉火。“为什么你先通知这艘船,然后再通知我你又返回卡尔海德呢?”“迫使您下定决心,陛下。否则的话,发给你的电报,也可能落入蒂帕勋爵手中,他有可能把我交给奥格雷纳人,再不然把我就地处决,正如他派人枪杀我的朋友一样。”国王默默无言。“我自己的生死并不那么重要,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对格辛和艾克曼联盟都负有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需要完成。为了保证成功,我便首先向飞船发信号。这是埃斯文的主意,果然是正确的。”“倒是没有错,不管怎么说,他们会在这儿登陆的,我们捷足先登了……另外,他们都像爸爸,嗯?都是性变态,随时处于发情期吗?真奇怪,居然争抢接待的荣幸……告诉首相戈尔星勋爵,他们想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切记不可冒犯他们,怠慢他们。把他们安顿到王宫里你认为合适的地方,我想向他们表以敬意。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艾先生,先使奥格雷纳总督们成为撒谎人,然后又让他们当傻瓜。”“然后不久将当盟友,陛下。”“我知道!”他尖声说,“但卡尔海德在先——卡尔海德在先!”我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他说:“穿越大冰川,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可不容易。”“在那么荒凉的长途跋涉中,埃斯文可是一个了不起的雪橇手,坚强如钢,而且,从不发脾气。真可惜,他死了。”我无言以答。“明天下午第二小时我要亲自迎接你的……同胞。还有别的要求吗?”“陛下,我恳请您撤消对埃斯文的放逐令,以恢复他的名誉,行吗?”“现在还不行,艾先生,别着急。还有要求吗?”“没有。”“那就退出吧。”甚至连我也出卖了埃斯文。我许诺过,不结束他的流放,不恢复他的名誉,我决不会让飞船登陆。然而,我又不能死抱住这个条件不放,反倒让他为之牺牲的事业付之东流。看来,他在九泉之下也洗刷不了被流放的耻辱了。那天其余时间,我同戈尔星勋爵等人一道安排接待和安顿飞船一行事宜。到了第二小时,我们乘机动雪橇奔赴阿斯登·芬,那地方位于艾尔亨朗东北面30英里左右处。登陆点选在那片辽阔荒原的边缘附近,是一片泥炭沼泽地,既不适于耕作,也不适于居住。时值早春五月中旬,平坦的荒原一片冰天雪地,积雪有十多英尺深。无线电信标整天都在工作,接收到了飞船发来的确认信号。暮色苍茫,我们举头仰望天空,只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飞船在下落,机组人员从荧光屏上一定看见了明暗界线清晰地沿着边界,穿过大陆,从戈森湾到克里森湾,看见了卡尔加维群峰耸峙,沐浴在夕阳余辉里。飞船咆哮着雄赳赳地降落,摇晃稳定装置落进减速火箭产生的一大片水和泥浆里,喷出白色的蒸气,怒吼着腾空而起。沼泽地下面是永久性冻土,坚硬如花岗石,飞船平稳着陆,坐在急剧冰冻的湖上冷却,犹如一条硕大无比而又细腻的鱼,安稳地坐在尾巴上,在冬季星的暮色里呈现出深灰色。飞船登陆有声有色,蔚为壮观。荷西荷尔德的法克斯感叹道:“能看到这场面,也不算枉活一辈子了。”埃斯文眺望大冰川,面对死亡时也发出同样的感慨,如果他还活着,今晚也会同样感慨系之。为了排遣心中深深的悔恨,我迈步登上雪堆,向飞船走去。飞船已经给船体内壳冷却剂冰冻了。我走近时,高高的舷窗滑开,伸出舷梯,成一条优美的曲线落在冰地上。首先走下飞船的是朗赫幽,她自然一点也没有变,和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对我来说已有三年之久了,对她却仅有短短几周。她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法克斯,又瞧了瞧跟在我后面欢迎的人群,然后在舷梯脚下停住,用卡尔海德语庄严宣布:“我带着友谊而来。”在她的眼里,我们全都是外星人。我让法克斯首先招呼她。法克斯示意我先上去,于是她走过来,用我们同胞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端详着我的脸。“哦,金利,”她说,“原来是你!”久别重逢,听见女人的声音,反倒觉得生疏。根据我预先的指示,其他人也走出了飞船,此时此刻如果卡尔海德欢迎人员再持怀疑态度,那么他们定会自受羞辱,面子扫地的。飞船上人下来了,彬彬有礼地接触卡尔海德人。然而,尽管我认识他们,但在我的眼中,这些男男女女都显得怪模怪样的。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男的太低沉,女的太尖气。他们好像马戏团中的雌雄大怪兽,大猿猴,长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全都处于发情期,克母恋期……他们握着我的手,抚摸我,搂抱我。我竭力保持镇静,在乘雪橇返回艾尔亨朗途中,告诉赫幽和朱利叶进入崭新环境需要注意的事项。然而,一到王宫,我就只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萨斯洛斯那位医生进来了。一听到他那温和的声音,看到他那张年轻而又严肃的脸,一张非男非女的人脸,我就感到欣慰、亲切、踏实……他吩咐我上床,让我服了一些温和的安定剂,然后说:“我看见了你那些同胞特使。天外来人,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我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到!”医生充满了欣喜,洋溢着勇气,这是卡尔海德精神,也是人类精神中最令人羡慕的,虽然我不能与他分享,但若拒绝却是为人所不齿的恶行。于是我说:“对他们来说,也是妙不可言,因为他们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见到了一种崭新的人类。”我的语气平淡,但却道出了绝对的真实。到了春天,即7月下旬,冰雪融化,潮水涌流,又能旅行了。我从我那在艾尔亨朗的小小的大使馆休假,往东旅行。现在,我的人已经散布在这颗行星各地。由于我们被授权使用空中汽车,赫幽和另外三人乘一辆飞到西斯和列岛等海洋半球的国家,而以前我完全忽略了这些国家。别的人呆在奥格雷纳,有两人不愿呆在佩鲁特,因为那儿的融雪期要到7月份才开始,而且一周后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据他们说)。朱利叶和喀斯塔两人在艾尔亨朗工作顺利,能够处理可能出现的事情。没有什么紧急事。毕竟,飞船从与冬季星新结盟的星球中最近的一颗出发,也要飞行17年行星时间,才能到达冬季星。冬季星是一颗边缘星球,越过冬季星就是南猎户星座,那儿没有发[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现有人居住的星球。从冬季星返回艾克曼联盟的主要星球,即我们人类的摇篮,路途遥远,到汉恩—戴夫南特星需要50年,到地球需要人一生的时间,不必着急。我穿越卡尔加维山脉,这次是走一条沿着南海海岸蜿蜒曲折的公路从较低矮的关隘翻越过去的。我重游了我曾经呆过的第一座村庄,三年前渔民把我从荷尔登岛带到那儿的。这次,渔民们又同上次一样接待我,不惊不诧。我在位于英奇江口的港口大城市撒切尔逗留了一周,然后在初夏步行进入克姆地区。我先东行,然后南行,走过山高路陡的旷野,只见怪石嶙峋,高山大江,白云深处有人家。我终于来到冰湖,从湖岸往南远眺群山,看见一处熟悉的亮光:微光闪烁,那是天空的白色光晕,是山那边高耸的冰川的光芒,大冰川就在那里。埃斯特是个古老的地方,它的中央建筑与附属房舍都依山而建,清一色的灰色岩石,石料取自陡峭的山侧。那儿朔风呼啸,一片荒凉。我敲门,门开了。我说:“我是埃斯特·瑟尔瑞姆的朋友,想在这儿借宿。”开门的人是一个身体单薄、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年纪在19岁到20岁之间。他默默地认同我的话,又默默地让我进到中央建筑。他领我到浴室、休息室和大厨房,照料我洗完澡,换上衣服,吃饱饭,然后把我一人留在一间卧室里。透过卧室很深的窗缝,往下面瞧去,可望见灰色的湖和灰色的梭树林,湖与树林都位于埃斯特和斯托克之间,一个荒凉的山庄,一座荒凉的房子。深陷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呼呼地咆哮,看上上心灵感受到十分温暖,然而却暖和不了身体,因为石地石墙,还有呼啸的山风和大冰川吸去了火焰的大部分热量。不过,今非昔比,不像我在冬季星的头两年,现在我不觉得冷了,我已经习惯了严寒地带。一个小时左右后,少年(他的神态、动作优雅,敏捷有如少女,但却没能像少女能保持他那阴郁的沉默)进来告诉我,埃斯特领主敬请我光临。于是,我跟着男孩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那儿正在捉迷藏,孩子们箭一般地从我们身边周围来回穿梭。小孩子兴奋得尖叫,大孩子像影子从一道门窜到另一道门,用手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一个五六岁光景的胖小子一头撞到我的胯下,钻出来,抓住我的陪伴的手求助。“索尔夫!”他尖声叫道,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索尔夫,我要藏在啤酒厂里!——”说着他就跑开了,如同一颗圆卵石从弹弓弹飞,年轻的索尔夫若无其事地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把我带进埃斯特领主的府邸。埃斯万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是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因患风湿关节炎下肢瘫痪了。他笔直地坐在炉火边的轮椅上,一张宽阔的脸饱经岁月的风霜,显得麻木迟钝,沟纹密布,如同激流中的一块岩石: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可怕。“你就是特使金瑞·艾吗?”“我是。”他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瑟尔瑞姆就是这位老领主的儿子、亲生骨肉,瑟尔瑞姆是小儿子,阿瑞克是大儿子,先前我用心灵语言同瑟尔瑞姆谈话时,他听见的就是阿瑞克哥哥的声音。现在,兄弟俩都命归黄泉了。从端详我的那张苍老、憔悴而平静、坚强的脸上,我看不到我朋友的影子,我只看到了铁的事实:我朋友死了。我是怀着寻找安慰的希望来到埃斯特的,原来却是傻瓜的使命。没有安慰可寻觅,我到朋友的故乡来朝拜,为什么非要有所收获,填补空虚,抚慰心灵的创伤呢?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然而,我到埃斯特来另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倒实现了。“您的儿子死亡之前几个月里,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死的时候,我也守在他的身边。我带来了他记的日记。关于那些日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告诉您的话——”老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依然是平静。然而,那位年轻人猛然走出阴影,步入窗户与炉火之间的光亮里,那是一片幽暗、摇曳的光亮。他厉声说道:“在艾尔亨朗,他们仍然叫他叛国贼埃斯文。”老领主瞧了一眼男孩,又瞧了一眼我。“这是索尔夫·哈尔斯,”他说,“埃斯特的继承人,我的儿子的儿子。”那地方并不禁止乱伦,这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对于我这位地球人来说,太荒诞了,再加之我莫名其妙地看见朋友的灵魂闪现在这位阴郁、刚烈的乡下男孩身上,因而我惊得瞠目结舌。我回过神来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国王会撤消放逐令的,瑟尔瑞姆不是卖国贼。至于傻瓜们怎样称呼他,那有什么关系?”老领主慢悠悠地点头说:“有关系。”“你们一道穿越了戈布宁大冰川吗?”索尔夫询问道,“你和他吗?”“是的。”“我倒想听一听那个故事,我的特使大人。”埃斯万斯老人不露声色地说,但瑟尔瑞姆的儿子男孩却结结巴巴地说:“你能讲一讲他是怎样死的吗?——你能告诉我们其它星球、其他人类、其他生命的情况吗?”附注◆年:格辛星公转一周为8401个地球标准小时,或者地球标准年的0.96。格辛星自转一周为23.08个地球标准小时,格辛星一年有376天。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年度计算是从基数年连续往前推到当前。基数年是指今年。每一个元旦(2月1日)意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年,成为“一年以前”,每过一天就成为一天以前。将来也是类似计算,下一年是“一年之后”,以此类推,一直轮到该年成为“第一年”。◆月:格辛星的月球公转一周为格辛时间26天,月球自转被俘获,因此它始终是同一面向着格辛星。一年14个月,阳历与阴历巧合,因而每隔200年才调整一次,每月天数不变,正如月相日期不变。月份的卡尔海德名称如下:◆冬季:1月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