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走到一扇沉重的门前,亚朗索揿揿电铃。“谨慎的时候,却要装出不在意,喜怒不得形于色。”“抱歉,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亚朗索说。而史达琳竟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说得那么大声。当一个身躯高大的看护兵前来开门时,亚朗索就把史达琳交给他,转身走了。她看到亚朗索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欢迎你回来,”那名高大的看护兵说,并把门关好,门栓锁上。“哈啰,拔尼。”拔尼的桌上,有一捆捆的平装书,显然是没收了的莱克特的书籍。她看到有一本是奥斯丁的《理智与感伤》。史达琳注意着每一件事。“你要不要开灯?”他问。囚室之间的走廊很昏暗,只有最近和最远处的走廊灯亮着。她看到最后一间囚室的灯亮着,一直泄到走廊的地板上。“莱克特博士醒着?”“晚上,他总是醒着。——即使关了灯,他也醒着。”“那我自己过去。”“那么,记住别去碰铁栅。知道吧?”“我要把电视关掉。”在远处尽头的电视,一直开着,面对走廊正中间。一些住院的囚犯,把头侧靠铁栅,可以看得到。“当然,可以把声音关掉。如果你不介意,留着电视画面。他们有些人,喜欢看看。如果你要坐,那儿放着一把椅子。”史达琳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她不去看两边的牢房。在她耳里,脚步声似乎太大了。除此之外,有一间牢房中,传来打鼾的声音。也许不只一间,是两间。其他牢房中,传来低沉的格格的笑声。以前密格斯的牢房,现在又有新的囚犯住在里面。她可以看到地板上伸着两条长腿,头顶着铁栅。经过的时候,她往里面看了看。那人的牢房里,散落着纸屑。他脸上茫然无表情,电视的荧光,反映在他的眼睛、嘴角和肩膀上。她不愿去看莱克特博士的牢房,直到她确定他已经先看到她了。她走过他的牢房,把电视机的声音关掉。莱克特博士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待在他白色的囚室里。在这间囚室中,唯一的颜色,就是他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以及嘴唇的红色,他的脸长久没晒到太阳,像浸泡在周遭这一片白色之间。他那张脸,又像是悬浮在衬衫领口之上。他把桌子放在铁栅的尼龙网后面,自己背对着铁栅而坐。他正在一张纸上画素描,画自己的手。当她注视着他时,他把手指弯曲得很紧张,另一只画画的手,将炭笔侧着,涂抹着阴影的部分。她朝铁栅走近了一些,他抬起头来。史达琳在囚室投下的每一道阴影,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晚安,莱克特博士。”他伸出舌头,舌尖红红的一如他的双唇。他用舌尖舔舔上唇,又缩了回去。“克蕾瑞思。”她听到他的声音中,微微有些粗哑,心想,自从上回说过话后,不知他有多久没说话了..“今晚,你回学校太晚了。”他说。“没关系。”她说,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昨天我在西弗吉尼亚——”“你受伤了吗?”“不,我——”“克蕾瑞思,你新贴了一块邦迪创口贴。”经他一说,她才想起。“我在泳池边刮伤了。今天我去游泳了。”她穿着长裤,邦迪贴在小腿肚上,没人看得到,他必然是闻到了气味。“昨天我在西弗吉尼亚,他们在那儿发现浮尸,是野牛比尔最近一名受害人。”“并不是他最近一名,克蕾瑞思。”“他最近第二名。”“对了。”“她被剥头皮了,一如你说过,下一名被害人要被剥头皮。”“如果我们一面谈,我一面画素描,你会介意吗?”“不,请画吧。”“你看到尸体了吗?”“是的。”“你可看过,他以前那些精心杰作?”“不,我只看了照片。”“看照片时,你有什么感觉?”“我很忧虑,然后,就一直忙碌着。”“此后呢?”“很震惊。”“你仍能工作吗?”莱克特博士用炭笔在纸的边缘涂抹。“一点也无妨,我可以工作得很不错。”“为杰克·柯劳佛?”“是的。”“克蕾瑞思,帮我个忙。你是否愿意,把头往前垂,就好像你睡着一样。有一秒就行了。谢谢。如果你愿意,坐下吧。在他们找到浮尸之前,你就把我说的话告诉柯劳佛了?”“是的,他嘲笑了一番。”“那么,他看到西弗吉尼亚那具尸体之后呢?”“他和主要权威人士谈过。他是——”“亚伦·布隆。”“对。布隆博士说,野牛比尔正按照报上所作的推测完备他的形象。野牛比尔剥头皮的可能性,那些小报一直都在谈论。他说他早料到野牛比尔要剥皮了。”史达琳说。“布隆博士早料到了吗?”“他是这么说的。”“他既料到,可是为什么不说呢?克蕾瑞思,你又怎么想呢?”“我不敢确定。”“你学过一些心理学,一些法医学。把这两门学问综合起来,能钓些什么答案上来?总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吧?克蕾瑞思。”“我得慢慢思索,答案还远着呢!”“那么你怎么看野牛比尔?”“依据书本知识来判定,他是个虐待狂。”“克蕾瑞思,你要知道,活生生的例子要比书上说的更要狡狯容易骗人,就像怒气表现为色欲,免疫系统出毛病表现为狼疮病一样。”莱克特用右手画完了他左手的素描,开始用左手来画他右手的素描,而且也一样能画得很好,“你看的是布隆博士的书吗?”“是的。”“他怎么描述我?”“一名纯粹的精神变态者。”“你是否认为,布隆博士都是对的?”“我一直在等待着他最浅显的影响力。”莱克特博士微微一笑,露出他小小的白牙。“克蕾瑞思,你在各方面都很在行。奇尔顿院长说,撒米是青春期痴呆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现在住在密格斯以前的牢房里。你可知道,青春期痴呆症的人,通常会做些什么?别担心,他不会听到你说的话。”“对待他们,很不容易。”她说,“通常,他们都会退缩,而且人格分裂。”莱克特博士从他的画稿中,拿出某件东西来,那是一张纸,莱克特把那张纸,放在食物的托盘中,史达琳用拉绳,把托盘拉了出来。“这是昨天晚餐时,撒米给我的。”那是用蜡笔在图画纸上写的几行字。史达琳念着:我要去见基督,我要和耶稣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很乖,我可以和耶稣在一起。撒米史达琳看完这段文字,从右肩侧过脸,看着撒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靠着牢房的墙,他的头抵在铁栅上。“你愿意大声念出来吗?他不会听到的。”史达琳开始念。“我要去见基督,我要和耶稣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很乖,我可以和耶稣在一起。”“不,不,你得更加强断句。”莱克特轻轻拍起手来。“就像‘豌豆麦片很热,在锅里放了九天。’听得出来吗?在有的地方,要加强语气,让语气变得十分热烈。就像‘我要去见基督,我要和耶稣在一起。’”“我知道。”史达琳说,把那张纸放回盘子里。“不,你全然没弄明白。”莱克特跳了起来,突然又蹲了下去,一边跳,一边拍着手。他的声音,就像水底的音波探测器发出的。“我要去见基督,我要和耶稣在一起——”突然,撒米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那声音像豹子的咳嗽,比猴子的叫声更大。他把脸挤在铁栅之间,喉结从颈部突了出来。“我要去见基督,我要和耶稣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很乖,我可以和耶稣在一起。”接下来一阵沉默。史达琳发现自己站了起来,那张折椅向后倒着。她的文件,从膝上散落到地上。“请坐。”莱克特博士说着,优雅地站了起来,像一名舞者一样,邀她坐下。他则轻松地落坐在椅子上,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支着下巴。“你仍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又说,“撒米有很强烈的宗教狂热,可是耶稣来得这么晚,他好失望。撒米,我可以告诉克蕾瑞思,为什么你在这儿吗?”撒米抓着下颚,拉着下巴点了点头。“好吗?”莱克特博士说道。“嗯。”撒米说,声音从两指缝间传出。“撒米把他母亲的头,放在教堂的募捐盘上。人们唱着圣歌——‘把你最好的给主’——而那个头,是他所有东西中最好的。”莱克特说着,隔着史达琳的肩膀,对撒米说:“谢谢你,撒米。非常好,去看电视吧。”那个高大的男人,又颓然坐在地板上,头靠着铁栅,像刚才一样。电视上的影像,倒映在他的瞳仁中。他的脸上,映着电视的荧光,眼中蓄着泪水。“现在,你谈谈你对他的看法,我也会告诉你我的看法。我们交换。他不在听的。”史达琳必须斟词酌句。“动词从‘去见基督’,改变成‘要和耶稣在一起。’”她说。“对。我特别感到高兴的是他知道‘基督’和‘耶稣’是同样的。撒米能了解这一点,很不容易。”史达琳说:“你相信他是一个紧张症的痴呆者吗?”“是的。你嗅得出他的汗味吗?记住,这是精神分裂症者的气味。”“莱克特博士,为什么你认为野牛比尔并不是虐待狂?”“因为报上报道,尸体的伤痕在手腕,而不是脚踝。你是否在西弗吉尼亚那名女尸上,看到脚踝的伤痕?”“没有。”“克蕾瑞思,你对剥皮知道多少?”“不知道。”“回华盛顿,你该去国家画廊,看看15 世纪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画《剥皮的玛斯雅士》,得快去看,画就要送回捷克了。那幅画的细节,画得非常好。你要知道,虐待狂为了取乐进行剥皮时,受害者通常是绑着脚踝,倒吊着的,这样能保证大脑和胸部的血压,使人保持清醒。”“莱克特博士,我们目前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机会。”“给谁?”“给你。你可在电视上看到参议员马丁?”“是的,我看了新闻。”“你听了她说的那些话,怎么想呢?”“虽然误导,但没有害处。她的忠告很糟。”“马丁参议员非常有权势,她也很有决心。”“说来听听吧!”“参议员马丁,希望你能帮忙,让她女儿毫发无伤,活着回来。那么,她能帮助你,转入联邦监狱。那儿有间有扇窗子的房间,可以给你。同时,你也可以为一些病犯,写些心理评估——换句话说,那是一份工作。同时,也没有严格的安全限制。”“克蕾瑞思,我不相信。”“你该相信的。”“噢,我相信你。但是你不知道人类的行为,远甚于不知道如何剥皮。那个参议员,为什么选中你,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是你的选择,莱克特博士。你选择和我说话,也许你现在更喜欢和其他的人说话?或是你不认为你能帮得上忙?”“这两点都不是真的,克蕾瑞思。我不相信柯劳佛会答应给我回报..也许,我将会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告诉参议员。但是,我要你也告诉我你的一些机密才行。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让我先听听问题吧?”“你在孩提时代,最坏的记忆是什么?”史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快点,”莱克特博士说,“我可没有兴趣听你说那些蹩脚的虚构故事。”“是我父亲的死。”史达琳说。“告诉我。”“他是镇上的警察。一天晚上,他碰巧发现有两名盗贼从药店后门走出来。当他拿起枪从卡车中走出时,却被歹徒击中。”“他拿的是什么样的枪?”“是一种老式的霰弹枪,莱明顿870。他还没有开枪,就被击中。”“他当场死亡了吗?”“没有。他身体非常强壮,拖了一个多月。”“你在医院见到他吗?”“莱克特博士——是的。”“告诉我你对医院印象的详细情形。”史达琳闭上眼睛。“有些邻居来了。其中有一个老女人,她是一个单身的女士,她背诵‘死亡观感’最后一段。我想,那就是她所知道的可说的所有的话了。好了,我们交换吧!”“是的,我们交换。你很坦白,克蕾瑞思,我一直知道这点。我想,这是你私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事。”“我用这些事和你交换。”“那个西弗吉尼亚捞起的女尸,她活着的时候,曾十分迷人吗?”“她把自己修饰得很好。”“你老实说,别浪费我的时间。”“她很胖。”“个子很大?”“是的。”“我猜想,她的胸部平坦。”“以她的体格而论,是的。”“枪射进胸部?”“是的。”“她的臀部,很大很宽?”“是的。”“还有什么呢?”“她的喉咙里,塞了一只昆虫——这还未公开。”“是蝴蝶吗?”有一阵子,她的呼吸停止了,希望他没发现。“那是只蛾,”她说,“请告诉我,你是怎么预测出的。”“克蕾瑞思,我这就告诉你,野牛比尔他想要凯瑟琳·贝克·马丁什么,然后,我就要和你道晚安了。你可以把这话,告诉马丁参议员。那么,她会对我更有兴趣..否则,她就等着凯瑟琳的尸体浮起来吧。到那个时候,她会知道,我说的话是对的。”“莱克特博士,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一对大奶子!”莱克特博士说道。23凯瑟琳·贝克·马丁,躺在离地17 英尺下的囚室的地板上。黑暗中,她的呼吸和心跳声变得好响。有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感觉就像掉入了一个杀狐的陷阱中。有时她想,她被绑架了,但她并不知道被谁绑架。她知道她不是在做梦;在绝对的黑暗中,眨眼时的微小声音都听得到。她刚刚恢复神志时感到昏眩得厉害,不过现在好多了,而且她知道这儿的空气还不少。她的肩膀、臀部、膝盖都因为在躺卧时,压在水泥地上被磨伤了,头部的刺痛已消退,现在唯一真正的痛苦,就是左手的指甲。她知道,无名指的指甲被折断了。她身上穿了一件质料不错的跳伞装,更是令她感到奇怪,还闻得出一股新衣服的味道。地板非常干净,只有一些鸡骨头和青菜。想来是绑架她的人丢下来的。另外有个塑胶桶,两边有细绳把手,连接上面的绳索,是当马桶用的。在黑暗中,她伸手可以触及。凯瑟琳·马丁可以自由动一动,可是无处可走。她躺着的地板,是椭圆形的,长短直径各约为80 英尺。深坑的底部中间有一道排水沟。水泥墙很平滑,缓缓向上升展。好像听到上面的声音?的确是上面的声音。头顶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这个密牢,是地下室的一部分,上面就是厨房的地板。脚步声这时正走过厨房,还有放水的声音,狗的爪子抓着油毡地面的声音。接下来,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然后,上面的盖子打开,微弱的地下室灯光从洞口泄下来,一直照进洞底。这时她坐了起来,用手遮着眼睛,准备适应光线。那灯像用电线悬吊着,她的影子,也随着灯光四处摇晃而摇晃着。这时,她的马桶被拉上去,一面摇动一面上升,直到有灯光的地方。她试图去咽下她的恐惧,想着该怎么说。“我家里会付钱的,”她说,“付现金。我母亲现在就会付现金,也不会问任何问题。她私人的——噢!”一个黑影翩然掉落到她身上,只是一条毛巾。“她私人的电话号码是202——”“把你自己洗干净。”仍是那声音。她听到那声音和狗说话。又有一只桶绑着绳索降下来,她闻出那是热的肥皂水。“脱下衣服,把自己全身洗干净。你还需要水管。”在一边,狗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对了,你得有根水管才行。亲爱的,对,你会有的!”凯瑟琳·马丁听到地下室上面的地板传来脚步声和狗爪走路的声音,刚才的电灯也熄了。她可以看出,这个密牢有多高。她脱下跳伞装,抓起了毛巾。该做些什么。那墙好滑,像一个平滑往上的管子。她发现,在够得到的水泥壁上有一道裂痕,这是她发现的唯一的缺点。她摸着那裂痕,把手指甲嵌在里面。这时,他来了,掷下一样东西,从她脸上滑过。在灯光下,只见一样东西掉了下来,原来是条水管,冰凉的冷水从里面流出。“把你全身洗干净。”桶中有一条洗澡布,还有一瓶昂贵的外国润肤露。她照做了,冷得手臂和大腿都起了鸡皮疙瘩。在冷空气中,她全身打颤,蹲着挨在那桶热水旁,用热水洗浴。“现在,把身子擦干,然后全身抹上润肤露,擦拭全身。”润肤露浸在热水桶中很温暖,润滑了她的皮肤。“现在,把你那儿的垃圾捡起来,把地洗干净。”她也照做了,把鸡骨头捡起来,又捡了青菜,放入桶中,拭去了地面上的油腻。近墙处,好像还有着什么,就在裂缝下方,有着什么薄片,原来那是女人的指甲,还涂着指甲油。桶被拉上去了。“我妈会付钱的,”凯瑟琳·马丁说,“也不会问你什么。她付的钱,够你一辈子过富有的生活。不管你是伊朗人或巴勒斯坦人,或是其他什么人,我妈都会付钱。你要做的只是——”灯熄了。突然之间,又全然黑暗下来。这时,她的马桶,又由吊索吊了下来。她心中一直转着念头,相信绑架她的人一人独居,是美国白人。她试着回想他给她的印象,可是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只记得他打她的头。但愿他能相信,他是可以安全放她走的。她一直绞尽脑汁,想着想着,最后她有个结论。由那指甲推断,以前这儿也有某个人,而且是个妇女,或是女孩。她现在在哪儿呢?他又对她做了什么?她心中充满了惊吓和混乱。想到他要她涂上使皮肤柔软的化妆品,就逐渐猜出八九,猜出绑架她的人可能是谁了。于是,她忆起了许多可怕的片片段段,她害怕得大声尖叫,一直尖叫,想爬上去。她一直叫到咳嗽,叫到咸湿温热的泪水爬满她的脸,滴落到嘴边、手上,最后用手背拭干。她直挺挺地睡着,两手紧紧抓着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