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出了尤莱亚的脸,那时他从楼上跳到大网上,笑容明朗,我和齐克把他拽到大网旁边的台子上。我又想起坐在文身室中的他,耳朵被翻过来在前面粘住,好让托莉在他耳后刺蛇文身。可现在他可能永远没法醒来,可能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立下誓言,答应齐克会照顾他的弟弟,会照顾好尤莱亚,我发过誓的…… “我就这几个朋友了,”她声音哽咽,“以后看你的时候我可能没法不想起这件事了。” 她转身离去。我头脑发胀,隐约间听到雪莉让我坐下的模糊声音,我跪倒在地,将手腕靠在腿上。我努力找出办法逃离这里的一切,摆脱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的自我嫌恶,可再精巧的逻辑也无法将我解放,我无法逃离。 我双手捂住脸,试着让思绪静止,试着清空大脑,不去想任何事情。 审讯室中,吊灯的灯光在桌子的中央照出一个昏暗的光圈,我坐在这儿背出妮塔教我的故事时,双眼就盯着那个光圈,这故事跟真相太相近,我说起来一点困难都没有。等我说完,记录员也在屏幕上打完了最后一行字,玻璃屏幕上的字母在他的触碰下亮起来。大卫的代理人安吉拉说:“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胡安妮塔让你关掉安全防护系统的缘由?” “不知道。”我说。这话一点不假,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知道的只是一个谎言。 除了我,其他人都注射了吐真血清。基因异常的我在情境模拟中还能保持清醒,也就能对血清免疫,讯问的结果可能没有用。不过只要我说的话和他们口中的话相符,他们就会信以为真。只不过几小时前,我们都接种了对吐真血清免疫的疫苗,妮塔的GP线人几个月前就把疫苗血清给了她,而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那她又是怎么迫使你做这件事的呢?” “我们是朋友,”我道,“她是——当时是——我在这儿交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让我信她,说他们的目的和意图都是好的,我就干了。”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安吉拉冷冽明亮的眼神稍有缓和之色,她点点头:“你的话和其他人的话大致相符。鉴于你刚来到这里,对总体作战计划又并不了解,还有你的基因缺陷,我们对你从轻处罚。你的判决为假释——一年期限之内,你必须为基地出一份力,不准有任何不当行为;不准踏入任何私人实验室或私人房间;未经允许不准私自离开基地。审讯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位假释负责人,负责跟进你每月的表现。条件你都了解了吧?” 脑海中还停留着“基因缺陷”四个字,我点着头回道:“了解了。” “审讯结束,你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往后推开座椅。记录员也站起身,把电脑放进包里。安吉拉用手碰了碰桌子,提醒我再次抬头看她。 “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她道。 我不觉得年轻就是推脱责任的理由,可她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我能问问妮塔会怎样吗?”我道。 安吉拉双唇抿成一条线,然后说:“等她从重伤中恢复,我们会把她移送进监狱,终身监禁。” “你们不会处死她?” “不会,我们不会对基因受损者判处极刑。”安吉拉迈开脚步,朝门走去,“我们不能对基因受损者和基因纯净者的行为有相同的期待。” 她给了我一个哀伤的微笑,走出了屋子,门也没有带上。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呆,消化着她的话带给我的刺痛感。我那么想证明他们都错了,我不会受限于自己的基因,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缺陷更多。可尤莱亚因为我躺在了医院里,翠丝无法直视我的眼睛,多少条人命就这样逝去,我还能怎么证明? 我双手捂住脸,牙齿紧咬着,任由眼泪落下,泪水里承载着一波又一波的绝望,如同拳头捶打着我。等我起身欲走时,用来擦脸的袖口已被泪水浸湿,下巴也隐隐发痛。 第三十章 翠丝 生死界限 “你进去过吗?” 卡拉站在我身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昨天,尤莱亚从重症病房转到一间有探视玻璃的监护病房,大概是医生受够了我们总问长问短。克里斯蒂娜坐在他的床前,紧紧抓着他发软的手。 本以为他的身子会像被抽了线的布娃娃一样没了生命的迹象,可除了包扎的绷带和擦伤,他整个人并没有大变样。看着他时我觉得他可能随时会醒来,又微笑起来,问我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昨晚去过,我就是觉得不该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躺着。”我道。 “有证据表明,根据脑损伤程度的不同,伤者能部分地听到我们的话,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卡拉道,“唉,只是听说他的诊断结果不太乐观。” 有时我仍然很想冲着卡拉一巴掌扇过去。不需要她来提醒我尤莱亚的情况不太乐观,可能挺不过来了,但我还是答道:“是啊。” 昨晚从尤莱亚的病房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基地里游荡。这种情形下,我本该想着的是那徘徊在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朋友,可我却一直想着托比亚斯,想到当时我看着他,有种什么东西在碎掉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没把分手说出来,本来是要说的,可当我看着他时,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再次充盈眼眶,自昨天起,我几乎每小时都哭一次。我咽了口口水,把泪水吞了下去。 “你救了基因局。”卡拉转向我道,“你这人好像经常搅进冲突当中啊。反倒我们该感谢你临危不乱了。” “我没有救基因局,也没兴趣救它,”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让致命武器被坏人所用,仅此而已。”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刚才这是在夸我吗?” “我还是能看到他人优点的。”卡拉微微笑道,“对了,我觉得从理性角度看也好,从感性角度看也罢,咱俩之间的问题都已经结束了。”她轻咳了几声,不知是因为承认自己终究是有感情的人而感觉不自在,还是其他什么,“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了基因局的什么让你恼火的秘密,能告诉我吗?” 克里斯蒂娜把头靠在尤莱亚床铺的边缘,单薄的身躯侧躺着。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呃……”卡拉眉头紧蹙,双眉之间的那道纹又显现出来,此刻她的脸太像威尔了,像得让我无法忍受去看她,“也许我应该说‘请’。” “好吧。你还记得珍宁的攻击情境模拟血清吗?其实那些血清并不是她发明的。”我轻叹一口气,“跟我走,我还是给你看吧,容易解释一些。” 其实,直接把基因局实验室的秘密告诉她更省事儿,可我只想给自己找些事干,好不去想尤莱亚,不去想托比亚斯。 “似乎咱们永远都走不出这一层一层的谎言。”卡拉跟着我朝储藏室走去时说道,“派别也好,伊迪斯·普勒尔的视频也好……一切的谎言,都是为了逼着我们按某些特定行为模式活着。” “你真是这么看派别制度的?我还以为你很爱做博学者呢。” “我是爱啊。”她挠了挠后脖颈,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抓痕,“可在基因局这段日子,我总觉得维护这些东西,坚持忠诚者的立场,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我可不想做个傻子。”“这么说你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忠诚者的活动也没有意义?”“你觉得有意义?”“最起码它帮我们逃出了城市,”我道,“帮我们了解了事实和真相。这总比伊芙琳领导的无派别政权好得多,总比一点选择权都没有要强。”“可能吧。我只是为自己能看透是非——包括派别制度而感到骄傲。”“你知道无私派是怎么描述‘骄傲’的吗?”“应该不是什么好话。”我笑道:“当然了。他们说‘骄傲’蒙蔽了人们审视真实自我的眼睛。”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实验室门前,我敲了几下门,等着马修给我们开门。卡拉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原来的博学派文件中也说过这样的话,算是类似的吧。”她道。我从未想到博学派竟会批评“骄傲”,甚至没想到他们会提与品德有关的话题,看来我想错了。我刚想问她些什么,门突然打开,马修站在过道里,啃着一只苹果核。“我们能进那间储藏室吗?我想给卡拉看些东西。”他把苹果核的尾端咬了下来,一面嚼着一面点头说:“当然可以。”想着苹果种子酸涩的味道,我禁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接着随他走进了屋子。 第三十一章 托比亚斯 大人物插手 我显然不能回宿舍,那里有几双我不能承受的质疑的眼睛,还有好多无声的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去那个我曾犯下罪行的地方,即使控制室并不在“禁区”之列,我只是特别想看一下城市内的情形,仿佛我需要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并不会被所有人痛恨。 我走进控制室,找了把椅子坐下。头顶上每个格子似的屏幕上显示着城市不同的场景:“够狠市场”,博学派总部前厅,千禧公园,汉考克大楼外面的亭子。 良久,我只是看着博学派总部中往来的人,他们戴着无派别袖章,胯上挂着枪支,这些人或是简短地交谈两句,或是互相递一下吃饭的罐头,这是无派别生活的老习惯。 坐在控制室椅子上的一个人冲另一个人道:“他来了。”我盯着屏幕,看她到底在说谁,却看到他站在了汉考克大楼前——马库斯,他站在前门边,低头看手表。 我站起身,用食指敲了敲屏幕,调高了音量。有好一会儿,扬声器发出的只有气流声,可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约翰娜·瑞斯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本欲和她握手,她却没有理会,任他把手伸在半空中。 “就知道你没出去,”她说,“他们都快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有几个人从控制室其他地方跑来,聚在我身后,我没太在意,只凝视着屏幕,看到父亲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我得罪过你吗?”马库斯问,“我以为你还算个朋友,才联系你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联系我是因为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你想拉拢盟友。”约翰娜低下头,一缕头发掉下来遮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马库斯,就你的企图来说,我确实还是忠诚者的领导,只是我们俩的友情已经结束了。” 马库斯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父亲是那种典型的男人,年轻时曾经英俊,随着年纪慢慢增长,脸颊慢慢凹陷,人变得苛刻严厉,即使是无私派要求的平头也没给他的形象加分。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马库斯道。 “我和几个诚实派的朋友交流过,他们把你儿子在吐真血清下说出的真话跟我说了。珍宁·马修斯散播的丑恶谣言……竟是真的,对不对?” 我的脸颊如火般滚烫,我不自觉地缩着身子,双肩也向里缩着。马库斯摇着头道:“不,托比亚斯在——”约翰娜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说话时闭着双眼,像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拜托,我看到了你儿子的行事风格,也看到过你老婆的,我也知道受家庭暴力威胁的人看起来都是什么样子。”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继续道,“我们受害者能认出同病相怜的人。” “你不会真的相信——”马库斯连连摇头道,“我是个喜欢规诫他人的人,没错,可我只是为他好——”“丈夫无权规诫妻子,”约翰娜道,“即使在无私派也不可以。至于你儿子……我就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约翰娜的手指掠过脸颊的伤疤,我心跳的速度已让自己感觉吃惊。 她知道,她知道!这无关她在诚实派讯问室听到过什么,而是她亲身经历过家暴,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可谁对她施过暴?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一直想看到面对真相的父亲会有何举动,也许他会不再是那个谦逊低调的无私派领导,而会瞬间爆发,暴露他丑陋的真实面目。如果那样,我会相当满意,可他的真实反应却并非如此。 他只是满脸疑惑地立在那儿。有一瞬间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迷惑,他那颗阴暗的心是否真相信只是为纪律而惩戒我的鬼话。这个念头一出,我心里顿时卷起狂风暴雨,伴着雷声轰鸣。 “我已坦诚相告了,那告诉我你约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约翰娜声音稍稍缓和。 马库斯瞬间转到新的话题,仿佛刚才说的话都不曾提过。我看得出他将自己的不同人格割裂开来,放进不同的区间,他能毫不费力地在不同人格间转换,其中一个人格只针对母亲和我。 基因局员工把摄像头镜头拉近,汉考克大楼看上去就像马库斯和约翰娜身后的黑色幕布。我的眼光移向屏幕上一处横穿屏幕对角的梁,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伊芙琳和无派别者都是暴虐专横之人。”马库斯道,“我相信,珍宁首次进攻前的派别和平还能再现,我也一直努力恢复这样的局面,想必你也是。” “没错,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约翰娜问。 “你可能不喜欢听,可我奉劝你拓宽一下思路。”马库斯道,“伊芙琳之所以能控制城市,是因为她抓住了要害——枪械。我们要是拿走这些枪械,她的地位就没这么牢固了。” 约翰娜微微点头,一只脚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在这个角度看去,我只看到她光滑的侧脸、柔软蓬松的发髻和丰满的嘴唇。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让我和你一起统领忠诚者组织。”他道,“我一直是无私派的领导,也是整个城市的实际领袖。我能号召更多的人团结在我身后。” “人们已经团结起来了,”约翰娜指出,“并不是站在某一个人身后,凝聚我们的是重建派别制度的渴望。谁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是成心贬低你的成就,可忠诚者组织实在微不足道,最多只能发展成小规模起义。”马库斯道,“无派别者的人数要比你我想象的多得多。你心里头明白,你需要我的协助。” 父亲是如何不需要任何魅力就说服人们的,这问题让我困惑至今。他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就像在说真理一样,那语气毫不迟疑,让人不得不信服。他这样的能力让我有些害怕,因为我知道他曾对我说:我有毛病,我没用,我什么也算不上。他说过的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我信以为真了? 我看得出约翰娜正慢慢地相信父亲,她大概是想到了手底下那一小撮人,想到卡拉带领的几个人自从出了城市围栏就音讯全无;想到自己有多孤独,而他又有多么丰富的领导经验。我真想冲着屏幕大吼,制止她,让她千万不要被他迷惑,让她知道他想要重建派别制度只是因为想成功后便自己统领整个城市。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即使现在我站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也听不进我的话。 约翰娜小心谨慎地说:“那你能答应我,只要可能,你会努力降低我们造成的破坏吗?” 马库斯回道:“那是自然。” 她又点了点头,只是这次她好像只对自己点头。 “有些时候,和平需要用暴力来争取。”她低着头说,好像不是在跟马库斯说话,而是对着地面自言自语,“我觉得现在就是这样。我也相信你能号召更多的人投身我们的事业。” 这一刻,一听说这组织成立时我就料到的忠诚者叛乱开始了。当初看到伊芙琳选择统治城市的方式时,我便知道这一天无法避免。叛乱二字无处不在,从我们的城市到基因局基地,到处都是。叛乱间的平静只不过是他们的临时调整期,可我们却天真地把这些调整期叫作“和平”。 我转身离开屏幕,打算离开控制室,去外面随便哪里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正欲离开,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另一个大屏幕。屏幕上,一个黑发女子在博学派总部的办公室不停地来回走着。是伊芙琳——他们当然会把伊芙琳的视频摆在控制室最显眼的地方,于情于理都讲得通。 伊芙琳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紧紧抓着那粗粗的发丝,她蹲在地上,周围的地板上撒满了纸张,我觉得她在哭泣,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因为她的双肩并没有抖动。 扬声器中传来一阵敲门声,伊芙琳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颊说:“请进!”特蕾莎走了进来,无畏派袖标歪歪斜斜地戴在身上:“刚从巡逻队那边获得消息,他们现在还没看到他的身影。”“很好。”伊芙琳摇头道,“我赶他走,他却继续留在市里,很明显就是想和我对着干。”“说不定他加入了忠诚者组织,他们在庇护他。”特蕾莎跳过一把椅子,又用靴子底踩皱了地上的纸。“很显然。”伊芙琳一只手撑着窗子,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窗外的城市和城市那头的沼泽地,“谢谢你来传递消息。”“我们会找到他,他肯定走不远,我发誓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只想让他离开这儿。”伊芙琳说,声音又小又紧张,宛若孩童。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害怕马库斯,会不会和我对他的惧怕有些许的相似?他如同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经常重现的噩梦。在内心的深处,我和母亲是不是很相似? “我知道。”特蕾莎说完就离开了。 良久,我立在原地,看着伊芙琳盯着窗外,双手耷拉在身侧,十指不停地抽动着。或许,现在的我身上混杂着父亲和母亲的特征,有暴力冲动,也有绝望恐惧。我感到我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这个自己。 第三十二章 翠丝 委以重任 第二天,大卫召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恐怕是记起了我拿他当人肉盾牌从“武器实验室”撤退的事,记起了我是如何拿枪顶住他的头,说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佐伊在旅馆的大堂里跟我碰头,她先是领着我穿过一条主走廊,又穿过另一条悠长狭窄的走廊。透过右边的窗子,我可以看到一小群飞机,排成一列停在水泥地上。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窗玻璃上,瞬间又化了,我嗅到了初冬的味道。 我们走着,我时不时偷瞟她几眼,想看看她在没有别人注意时是什么状态,却发现她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爽朗却又像在例行公事,仿佛攻击没有发生似的。 “他现在坐着轮椅。”等我们走到狭窄走廊的尽头,她对我说,“最好别太关注这件事,他不喜欢被人同情。” “我不同情他。”我努力压制住语气中的愠怒,不想让她有所怀疑,“他又不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中枪的。” “我老忘了你比我们见证的暴力要多得多呢。”佐伊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中的工卡在安全屏障上一扫。透过眼前的玻璃门,我看着立在另一头的士兵——他们身子挺拔,枪支抵在肩上,面朝前方站着,我觉得他们得保持这么个姿势站一整天。 我感觉浑身沉重酸痛,仿佛肌肉都被传染了一种深层的精神之痛。尤莱亚依旧昏迷不醒,而我每在走廊、餐厅或宿舍看到托比亚斯,总会想起尤莱亚和在他身旁瞬间爆炸的墙壁。我不知道哪一天——或者说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天,情况好转,更不知这样的伤是不是能愈合。 我们走过这些站得笔直的士兵,脚下的瓷砖地板也变成了木地板,墙壁上挂着一排用镀金画框装裱的油画,大卫的办公室门前搁着一只台座,上面摆着一捧花。这些不过是细节的装饰,其精致优雅却让我顿觉自己衣服上粘了一层尘土。 佐伊敲了敲门,一个声音从屋里传来:“请进!” 她推开门,却没跟我进去。我踏进大卫的办公室,里面暖意融融,宽敞明亮,没有窗子的墙边摆着一排排的书,屋子左侧是一张上方带有玻璃屏幕的桌子,右侧是一个小实验室,实验室的陈设都是木制而非金属的。 大卫坐在轮椅上,腿被某种僵硬的材料包着,用来固定腿骨,帮助愈合。他脸色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却还算精神。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与攻击情境模拟和那么多人的丧命脱不了干系,可不知怎的,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那些可怕的行径联系到一块儿。不知是不是所有邪恶的人都如此,他们的外表和言谈,与好人无异,甚至和好人一样讨人喜欢。 “翠丝。”他转动着轮椅,来到我身前,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两手之间。我也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尽管他的手如纸一般干涩,而我又憎恨着他。 “你真是非常勇敢。”他说着就松开了我的手,“你的伤怎样?” 我耸耸肩道:“和以前比起来,不算什么。你呢?” “估计得过些时日才能走路吧,不过他们对我有这个信心。我们这边有人在发明先进的腿支架,若真有必要,我可以当他们的第一批实验者。”他说着,眼角显出一道道细纹,“能不能把我推到桌子旁?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这玩意儿。” 我将他那双硬邦邦的腿拉到桌子下面,让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随着过来。等我确定他的坐姿合适了,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为了给父母报仇,我必须让他对我的信任和青睐保持下去,而愁眉苦脸换不来他的信任。 “请你来主要是想道谢。”他说,“我想大部分年轻人要是遇到这种场面,估计都逃走了,而你依旧来帮我。也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拯救基地。” 我想到自己拿枪抵住他的头、威胁着要他命的画面,不由咽了下口水。 “你们这一行人自打来了这里,就一直不幸地处于动荡状态。”他继续道,“说实话,我们都不知拿你们怎么办,恐怕你们自己也毫无头绪吧,不过我这儿为你提供一个职位。我是基因局基地的官方负责人,我们这边还有一个和无私派的政权有些相似的政府体系,都有议会议员。我想让你从现在开始接受训练,为成为一名议员作准备。” 我握在扶手上的手忽地一紧。 “你也知道,我们现在遭受了攻击,得采取一些变革措施,我们必须更加坚定立场,我认为你能帮我们。”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那怎么……”我轻咳了几声,“怎么训练我啊?” “首先,你要参加我们的例会,”他说,“学习基因局基地大大小小的事务,比方说基因局从上到下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的发展历史、价值观念,等等。我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就正式进入议会,你需要从基础做起——得先给一名现任议员做助理——要是你乐意,我现在就向你发出邀请。” 向我提问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神。 如果我没有猜错,议员正是批准攻击情境模拟并把相关血清在适当的时候交至珍宁手上的那些人,而他还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觉得满嘴苦涩,却毫不迟疑地作了答。“我很荣幸地接受这个职位邀请。”我笑道。我手上有一个接近敌人的大好机会,又怎么会白白浪费掉呢?这点不需任何人教,我便知道。他咧开嘴大笑着,定是信了我装出来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接受。”他说,“我本来把这一职位给你的母亲,可她后来却自愿去那个城市,她应该是爱上那片遥远的土地,无法自拔了吧。”“爱上……我们的城市?品味真是不怎么样。”这虽是句打趣的话,我也不是认真的,可大卫听了却大笑起来,看来我没有说错话。“我妈还在这儿时,你是不是跟她……走得很近?我读过她的日志,可她说得不多。” “没错,她不怎么爱说废话。娜塔莉为人直率。我们俩当时走得很近。”谈起母亲,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此时的他不再是基地负责人,而是一个回忆美好往事的中年男子。 回忆着他把她推向死亡前的日子。 “我们俩身世差不多,我也是小时候从毁坏的世界被基因局领回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那精神错乱的父母都坐了牢,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却不想在人满为患的孤儿院过日子,就逃到了边界地带——很多年以后,你母亲也到那儿避难——可后来,我们几个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应对内心深处滋长的同情。我怎么能同情一个手染鲜血的人?我盯着双手,想象着血管里流淌着铁水,滚烫的铁水在空气中渐渐凝固,变成了某个特定的形状,永生永世变不了样。 “你明天得和我们的巡逻队去那儿一趟,亲眼看看边界地带。未来的议会议员都必须看看那里。”“我非常愿意去。”我说。“很好。虽然跟你谈话很愉快,可我手头上还有其他事要忙,非常抱歉,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巡逻队的事明天会派人告诉你,下一次议会会议定在周五早上十点钟,咱们很快又能见面了。”我心头一震,我还没有问我想问的问题,看情形也没机会了,确实太晚了。我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却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翠丝,如果我们想彼此信任,我觉得我不该向你隐瞒什么。”他说。 我转过头盯着他,他那双眼睁得如孩童般大而圆,神色看起来让人……畏惧,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他有这样的眼神,只是不一会儿工夫,这表情便消失了。 “没错,我当时是在混合血清作用下神志不清,”他道,“可你阻止他们开枪时说的那些话我可记得一清二楚,你还说为了保护武器实验室里的东西宁可毙了我。” 喉咙猛地一紧,我有些喘不上气。“不必惊慌,这也是我考虑给你这次机会的一个原因。”“为——为什么?”“我觉得你身上有议会议员最应具备的品质,”他说,“即‘舍小护大’的能力。我们要想在与基因缺陷的斗争中取得胜利,要想将实验城市从被关闭的厄运中拯救回来,就必须有所损失,有所牺牲。你也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心中闪过一丝愤怒,我依旧逼着自己点头应着。我早就从妮塔口中得知实验有可能被关闭的事,听他这么说,只是确定了我已经知道的事,也就没怎么惊讶。可眼前这个男子奋力挽救他毕生的心血,也不能作为屠杀整个派别的借口啊,那可是我出生的派别。 有那么一刻,我只是手握门把立着,试图整理凌乱的思绪,然后终于鼓起了勇气,要冒一回险。 “他们要是真把门炸开,会造成什么后果?”我问,“妮塔说那样做会激活备用安全措施,可在我看来,把门炸开是解决他们的问题的最好办法。” “如果她那么做了,一种气态血清会散发到空气中……面罩都挡不住这种血清,因为它是通过皮肤渗入起效的,连基因纯净的人也无法逃脱。真不知道妮塔是怎么知道的,这也不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不过以后会慢慢查明的。” “那这血清又有什么作用?” 他脸上挂着的笑瞬间变得很不自然:“这么说吧,妮塔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愿让它渗入肌肤。” 他说得对,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托比亚斯 卧底 “快瞧瞧这是谁呀,”皮特看我走进宿舍,大惊小怪地喊道,“叛徒啊。” 几张地图平铺在他的床还有旁边的床铺上,白色、淡蓝色和暗绿色交错,它们竟有一种奇怪的磁铁般的吸力,吸引着我走了过去。皮特在每张地图上都画了些歪斜的小圆圈——那是我们的城市芝加哥,原来他在标记他曾到过的地方。 地图上的圆圈渐渐变小,最后成了一个鲜红色的小点,像一滴血掉在上面。我向后退了退,心中恐惧,害怕那个小点所代表的我的渺小。“别以为你就有多么高尚,你错了。”我对皮特道,“你搞这么多地图干吗?”“我一直没法消化世界有这么大的事实,”他道,“基因局有些人在帮我学习更多的知识,什么行星啊、恒星啊、水体啊。” 他的语调虽然透着漫不经心,可地图上狂草似的标记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他可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着迷。我也曾经对自己的恐惧着迷,总是想搞清它们的意义,一遍又一遍。 “管用吗?”我问,却猛然意识到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皮特说话的时候没有冲他吼。虽说他也是活该被吼,可是我太不了解他,甚至连新生名册中他的姓氏都记不起来,好像是海耶斯,皮特·海耶斯。 “还行吧。”他拿起范围比较大的一张地图,上面画着整个球体,如被捏扁了的面团一般扁平。我盯着这张地图看了很久,终于看懂了上面的形状:蓝色是大片大片的水域,其他颜色混杂在一起的是一块一块的陆地,其中一块陆地上点了一个小红点。他指了指红点:“看到这个小点了吗?这个小点就覆盖了我们到过的所有地方,把它割下来沉入大海中,甚至不会有人觉察。”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震动全身的恐惧,害怕自己的渺小和微不可见:“嗯,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那么,我担心的事情、说过或做过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有意义呢?”他摇着头道,“没有,恐怕都没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啊,”我抢过话茬,“每一片土地上都有人生活,不同的地方生活着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对彼此做的事全都是有意义的。” 他又摇了摇头,我忽觉他是在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那些曾做过的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巨大无边的星球本来让我心生畏惧,在他来说却是避风港,他可以消失在这广大的空间中,永远藏匿起自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弯下腰,解开鞋带:“你那一小撮信徒是不是把你踢了?”“没有,”我脱口而出,接着又加了句,“也说不定。不过他们不是我的信徒。”“得了,他们就是老四狂热的信徒。”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嫉妒了?是不是也希望有一群变态信徒来崇拜你?”他单眉上扬:“我要真是个变态,早就趁你睡觉时把你宰了。”“然后挖出我的眼球,放进你的人眼球收藏库里吧?你肯定要这么干。” 话音刚落,皮特也大笑起来。我这才惊觉,自己这是在和那个把刀子戳进爱德华眼中并老想着杀掉我女朋友(如果她还算我女友的话)的新生互相开玩笑,可话又说回来,他也是帮我们终止攻击情境模拟的人,也是把翠丝从即将被残忍处死的边缘上救下来的无畏者。我更在乎他的哪一些行为呢,也许我该忘掉过往一切,让他重新再来。 “要不你也加入我们这个‘被记恨小组’吧?”皮特道,“现在的成员就我和迦勒两个人,不过被那姑娘嫌恶太容易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小组的人数肯定会增加的。” 我一下子僵住了:“没错,确实很容易讨她嫌,你干脆让人弄死她得了。” 我心里一紧,我也差一点害死她。如果她离爆炸地再近一些,她现在可能就跟尤莱亚一样,浑身插着各种管子,静静地躺在医院里,失去了意识。 也难怪她不知道是否还要跟我在一起。 刚才那暂时的轻松已经消失,我忘不了皮特恶行累累,因为他并没有转变。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那个为了爬到新生考验第一名的宝座不择手段,愿意去杀人、伤人,不惜造成任何毁灭的他。我也忘不了自己的罪行,想到这儿,我站起身。 皮特倚墙而立,双手交合,放在腹部:“我只是说,她如果认为某个人一文不值,那其他人就都信。她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无趣的僵尸人,现在却有这个能耐,不得不说有些奇怪。而且一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也太过了,你觉得呢?” “她的能耐不是左右其他人的观点,”我道,“而是总能看对人。” 他闭上眼睛道:“老四,随便你怎么说。” 我的四肢都绷得紧紧的,感觉一碰就会折。我走出宿舍,扔下那几张上面画着圈圈点点的地图,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走向何处。 对我来说,翠丝就如一块磁铁时时吸引着我,她自己却从未觉察。我从没像皮特那样为这怨恨或惧怕过她,当时我自己总是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她也从未威胁到我。现在我失去了那地位,我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天平正在往愤恨的方向倾斜,这种趋势如同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强壮而坚定。 脚步不知不觉地迈到了中庭花园,这次,光线透过窗子倾泻而下,阳光中的花朵看起来美丽而富有野性,如同被时间固定住的野兽,一动不动。 卡拉小跑着踏进中庭,汗水涔涔,额发凌乱:“终于找到你了,在这儿找个人可真不容易。”“怎么了?”“那个——老四,你还好吧?”我紧咬着嘴唇,用力到自己感觉到了痛:“还好。你有什么事吗?”“我们要开个会,需要你出席。”“‘我们’是谁?说清楚点。”“想让基因局为自己的罪行买单的GD和GD支持者。”她一面说着一面歪过头,“不过我们要比你上次跟的那些人制订计划的水平高许多。”她又怎么会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你知道攻击情境模拟的阴谋?”“翠丝还让我在显微镜里看了情境模拟血清的成分,我认出来了。”卡拉道,“至于你的问题,没错,我全都知道了。”我摇头道:“我不会再淌这摊浑水了。”“别犯傻了,”她说,“你听到的真相依然是真的,这些人依旧是让一多半无私者丧命、让无畏派意识被控制、把我们平静的生活打破的罪魁祸首。我们必须让他们负责。”我和翠丝之间的感情岌岌可危,宛若站在悬崖峭壁的边上。我不知自己在这个关口上是否还想和她共处一室。当我不在她身边时,假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要容易些。可卡拉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我也同意她的话:我们必须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埋单。 她抓起我的手,拽着我穿过旅馆的走廊。我虽知道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对参与另一轮的反抗有些踌躇,又有些担忧。不过我已经在往那个方向去了,心中迫切地想有一个机会,来做些什么,而不是像先前一样,傻傻地立在屏幕前,观看城市里的一举一动。 她看我自觉跟在后面,就放开了我的手,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 “你不穿蓝衣服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我说。 “我觉得是时候忘掉一切了,”她道,“现在就算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我恐怕也不愿意了。” “你不想念派别吗?” “想,怎么不想?”她说着瞥了我一眼。从威尔离世到现在,也有一段日子了,我看到她时也不再想起威尔。其实我认识卡拉远比认识威尔早,她身上有那么一点点和威尔一样的善良和气,足以让我敢逗她,不担心她会生气,“我在博学派发展得很好,大家都致力于发现与革新,多好呀。可现在我知道整个世界有多么大……我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博大,派别已容不下我了。”她眉头微锁,“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自负?” “谁在乎呢?” “有人在乎,不过你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还是挺欣慰的。” 我注意到——因为我没法不注意到——我们路上碰到的一些人用恶狠狠的眼神瞪我,还有人刻意远远地避开我。之前在城市里头,因是无派别“暴君”伊芙琳·约翰逊的儿子,人们会记恨或躲避我,可这次的恨意却大有不同——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我背叛了他们,他们对我的恨有理有据。 卡拉道:“别搭理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做决定有多艰难。” “我赌你就不会那么做。” “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要求我在没有获取完整的信息时要谨慎小心,可你们不同,你们的教育告诉你‘冒险得到丰厚回报’。”她斜睨着我,“不过就这件事来说,没有回报。” 她走到马修和他的主管工作的实验室,抬手叩了下门。马修一边打开门,一边咬了口手里拿着的苹果,我们跟着他走进屋子。正是在这间屋子中,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分歧者。 翠丝已在屋子里,站在克里斯蒂娜的身旁,克里斯蒂娜看我时眼神中全是厌恶,好像看着的是一件发馊该扔掉的东西。迦勒站在门旁的角落里,脸上有一块块的青紫瘀伤,我正要问他发生了什么,却猛然看到翠丝的指关节也满是瘀青,而她也刻意地不去看他。 当然,她也刻意地不看我。 “人齐了。”马修道,“好……所以呢……呃,翠丝,我真不会干这个。” “你确实是不会干。”她咧嘴笑着。我心头闪过一丝妒忌。她轻咳了几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这些人是进攻无私派的罪魁祸首,我们不能再指望这些人‘维护’我们城市的安全。我们都想做些什么,只不过上一次的行动有些……”她的眼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后又盯向我,凌厉的目光仿佛把我削短了一截,“考虑欠周全,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卡拉问。 “我目前只想出一点,就是要揭露他们的罪行。”翠丝道,“整个基地的人不可能都知道他们领导私底下做过什么,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公开。也许他们会推选出新的领导,推选出不把实验中的人看作可有可无附属品的领导。我想,来个大规模的吐真血清‘感染’应该会有用,可以说是——” 我记起吐真血清的沉重,它填充到我身子里的每一点空隙,从肺叶,到腹腔,到面部。我记得翠丝能抵抗住吐真血清的影响说出谎言,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行不通。”我道,“你忘了他们是GP了吗?GP是对吐真血清免疫的。” “这话不完全对,”马修拉了拉脖子上的带子,用手缠着圈,“能扛住吐真血清的分歧者不是很多,在近期的记录里,只有翠丝有可以做到。就对血清的抵抗能力来说,一些人的确比其他人强一些。托比亚斯,比方说你自己。”马修耸耸肩道,“也就是这个原因,我邀请了迦勒来。你之前一直在忙血清的研发工作,这方面知识水准应该不低。你可以试着跟我一起发明一种更难抵抗的吐真血清。” “我不想再干那活儿了。”迦勒说。“啊呀,快闭——”翠丝正欲说话,马修打断了她。“迦勒,拜托了。”他说。迦勒和翠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脸上和她指关节上的颜色相似,青紫中透着绿,像被墨水染上似的。亲兄妹之间起冲突就是这样,他们用同样的方式伤害彼此。迦勒重重地靠在工作台的边沿上,后脑勺倚着铁柜子。 “好吧。”迦勒道,“不过,碧翠丝,你必须答应不能拿这个跟我作对。”“我闲着没事干吗要跟你作对?”翠丝反问。“我能搭把手,”卡拉抬起手道,“我在博学派时也曾致力于血清研究。”“很好。”马修鼓起了掌,“翠丝,你做我们的卧底。”“那我呢?”克里斯蒂娜问。“我打算让你和托比亚斯跟雷吉套近乎,”翠丝道,“大卫一直不肯告诉我武器实验室备用安全措施的具体情况,妮塔肯定不会是唯一的知情者。” “你这是想让我和那个引爆炸弹害尤莱亚昏迷的浑蛋套近乎?”克里斯蒂娜有些不情愿。“又不是让你们交朋友,你要只探出他知道的东西就够了。托比亚斯帮你。”“我才不需要老四的帮助,我自己能行。”克里斯蒂娜说。她挪了挪屁股,大腿将下面压着的纸揉碎了,然后她又用带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看到我时眼前浮现出的恐怕是尤莱亚那张失去了生气的面庞吧,想到这儿,我的喉咙一紧,总觉得卡着些什么。“你还是需要我的,他已经信任我了。”我说,“这些人都守口如瓶,我们绝对不能马虎大意。”“我可以小心行事的。”克里斯蒂娜又抢过话茬。“你做不到。”“他说得也有道理……”翠丝笑着哼道。克里斯蒂娜拍了下翠丝的胳膊,翠丝也拍了下她的背。“那就这么定了,”马修道,“我们周五下午五点再碰头吧,讨论翠丝参加的议会会议的内容。” 他走到卡拉和迦勒身旁,讨论着我听不懂的什么化合物。克里斯蒂娜走出屋子,临走时还用肩头狠狠地撞了我一下,翠丝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们两个得好好谈谈。”我说。“好。”她说完就转头走进走廊,我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我们靠门而立,等着屋子的人全都离开。她双肩向前缩着,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想要这样蒸发掉。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有整个走廊那么宽,我试着回想我上一回吻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等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走廊陷入了死寂,我的双手开始有些刺痛,继而变得麻木,这是恐慌的前兆。 “你觉得你还能原谅我吗?”我问。她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未想过害尤莱亚,对吗?”我看着她额头上缝了针的伤,继续道,“还有你,我也从未想过伤害你。”她不停地踏着脚,整个身子也随之抖动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懂。”“我必须做些什么,”我说,“我别无选择。”“很多人受了伤,”她说,“全是因为你又没听我的意见,因为你——托比亚斯,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因为你以为我器量狭小,爱吃醋,不过是个十六岁的蠢丫头,对吗?”“我可从没评论你是否器量狭小,蠢还是不蠢。”我厉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当时有偏见,就这样,仅此而已。” “够了。”她双手插在发丝中,紧紧地捂着头,“讲来讲去又讲回来了,不是吗?问题就是你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尊重我。等真到了具体的事,你还是觉得我没法理智地想问题——” “不是这样!”我愤怒地说,“我对你的尊重超过对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我现在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到底是因为我做的这个愚蠢决定,还是我没有听你的话?”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我们俩要坦诚相对吗?可我总觉得你只是想让我什么事都听你的。”“没想到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错了——”“是,我错了!”我吼了起来,却不知这股怒气从何而来,只感到它在我身体内游走,猛烈而狠毒,是这些天不曾有过的愤怒,“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最好的哥们儿的亲弟弟生死未卜!而你现在又像个家长似的训斥我,训斥我没有按着你的想法做事。翠丝,你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你无权让我做这做那,更无权教我怎么选择——” “别吼我,”她语调平静地说,眼光终于投向了我,我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许多东西,爱意、渴望、好奇,可现在我只看到恨意,“住口。” 她平缓的语调顿时驱散了我心里的愤恨,我双腿一软,瘫靠在身后的墙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我没想吼她。我甚至根本没想发怒。我满脸震惊地看着泪水滑过她的双颊。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流泪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用正常的语调说话,却还是失败了。“我需要些时间想一想,”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哭腔,“好不好?”“好。”我说。她抬手抹了把脸,沿着走廊匆匆离去。我看着她那头金发消失在拐角处,突然感觉自己被暴露得彻彻底底,我与痛之间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而她的离去伤我最深。 第三十四章 翠丝 边界惊魂 “她来了。”见我向大部队走来,艾玛尔道,“翠丝,来,我给你找件背心。” “什么……背心?”正如昨天大卫所说,我今天下午就要去边界地带走一趟,我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通常这会让我不安,可我这几天实在太累,累到几乎失掉了知觉。 “防弹背心呗,边界地带可是危机四伏。”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门旁的板条箱前,在一大摞厚厚的黑色防弹衣中翻找我的号码,找了半天却只拿出一件比我的型号大很多的衣服,“不好意思,这儿型号也不全。你穿这个应该就可以了,来,举起手。” 他帮我穿上,又帮我系好两边的带子。 “真没想到你也会去。”我道。 “那你以为我在基因局都干什么?到处闲逛着开几个玩笑逗乐子?”他笑道,“他们给我的无畏派才能找了个用武之地。我是护卫队的,乔治也是。我们平日里负责维护基因局基地的安全,只不过要有人去边界地带,我也就自愿去搭把手。” “说我呢?”站在门旁人群中的乔治道,“翠丝,好啊,这家伙不会背地里讲我什么坏话吧?” 乔治一手搭在艾玛尔肩上,两人相视一笑。乔治的状态要比我上次见到他时好了许多,可悲伤还是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印记,那张脸虽是笑脸,却不见了眼角的纹路,不见了脸颊上的酒窝。 “要么给她把枪吧。”艾玛尔说着还看了我一眼,“我们平时不会给未来的议员类似手枪的东西,他们也不会用,可显然你会。” “真的没关系,我不需要——” “不,你可能比他们大部分人枪法都准。”乔治劝道,“多个无畏者对我们有好处,我去找枪去。” 几分钟后,我拿着手枪,跟着艾玛尔朝卡车走去。我们俩爬进车厢尾部,乔治和一个叫安的女子爬到了中间,那两名分别叫杰克和维奥莱特的年长护卫警官坐在前面。卡车后面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黑色材质,从外面看,卡车的后门也是不透明的黑色,但从里面能看到外面,因此我们知道自己去往哪里。我坐在艾玛尔和一大堆装备中间,视线被这堆装备挡着,看不到车厢的前部。卡车一发动,乔治就从装备的缝隙中看过来,露出一张大笑脸,除此之外,就是我和艾玛尔单独在一起。 基地渐渐消失在身后。我们穿过一个个花园和一栋栋围花园而建的附属建筑,基地的一角隐约可见几架飞机,银白色的机身静静地停在那里。等我们到了围栏,一道道门为我们打开,我还听到杰克和外层围栏的守卫说话。他把我们的计划告诉那人,还说了车里装载的物品,物品的名字我都听不懂,过了一会儿,卡车才被允许驶进那一片荒蛮之地。 我问:“这次巡逻有什么目的,除了让我看看边界地带的情况之外?” “我们一直监视着边界地带的动向,那里也算是离基地最近的基因受损者聚居地,我们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观察研究他们的行为举止。”艾玛尔道,“可这次攻击后,大卫和议会共同决定,我们要加大对这边区域的监视力度,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卡车驶过一片废墟。当初我们离开城市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垮塌的建筑以及大地上疯长的植物。 我和艾玛尔不熟,也说不上有多信任他,可有些问题必须搞明白:“你信这一套?这一切……都是受损基因在背后作祟?” 他在实验中所有的故交都是GD,难道他会觉得他们的基因都是有缺陷的?他们都有毛病? “你不信吗?”艾玛尔道,“我是这样想的,地球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们无法想象,可‘纯净基因战争’之前,从没人这么做,对不对?”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指了指车外的世界。 “不清楚,”我道,“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大可能没做过这些事。” “你对人性所持的态度太阴暗了吧。”他道。 我没有作答。 他却继续说道:“历史上若真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基因局不可能不知道。” 他的答案在我听来实在是太天真。真没想到,一个曾在我的城市生活过,又在屏幕上看过我们之间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的人,竟会这样想。伊芙琳靠控制武器来控制城市,珍宁野心更大,她深谙控制甚至篡改信息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制伏民众,让他们乖乖接受统治的道理。 这不恰恰也是基因局——甚至可能是整个政府——正费尽心机做的事吗?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在他们的操控下“幸福”生活。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沉默着,伴在耳边的只有引擎的嗡嗡声。开始时,看着我们经过的一栋栋楼房,我便想象它们还在使用时的样子,可看得多了之后,所有的建筑看起来就都一样了。到底要看多少不同的废墟,才会习惯把所有的废墟都叫作“废墟”? “快到了,”坐在车厢中部的乔治说,“卡车停在这儿,我们徒步过去。大家拿好枪,上好膛——艾玛尔除外。艾玛尔,你只需要照顾翠丝。翠丝,欢迎你下车随便看,不过你必须紧跟在艾玛尔身边。” 我感觉全身的神经都浮在皮肤的表面,轻轻的碰触就会让它们灼烧起来。边界地带是母亲目睹谋杀之后逃难的地方,是基因局找到她并觉得她有可能是纯净基因携带者便救出她的地方。我就快要踏进那片土地,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卡车停了下来,艾玛尔推开车门,他一手拿枪,另一手示意我跟着他跳下车。 这里也是密密麻麻的屋子,这些屋子却连临时搭建的住处都比不上,都是由废金属片和油布搭建起的一座座小棚子,一个紧挨着一个,好像需要彼此支撑才不会倒塌。棚子中间的狭窄过道里站着人,大多数是孩童,有拿着托盘卖东西的,有抬着水桶的,还有在露天火堆边烤东西的。 离着最近的几个人看到了我们,一个少年跑了起来,一面跑一面还叫着:“搜捕的来了!搜捕的来了!” “别担心,”艾玛尔对我说,“他们以为我们是警卫。警卫有时搜查这儿,把一些孩子抓去孤儿院。” 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开始沿着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起来。人们要么逃跑,要么躲进自己用硬纸板或油布搭建的小棚子里。透过墙上的空隙,我往屋子里面看去,屋内陈设不过就是一头堆着吃的用的,另一头摆了个睡觉的垫子,真不知他们在寒冬腊月怎么过,更不知他们是怎么解决内急的。 我想起基因局基地盛开的花,想起木制的地板,又想起旅馆中那一张张没人住的床铺,问道:“你们帮过他们吗?” “我们坚信,帮助这个世界的最佳途径就是修复基因缺陷。”艾玛尔说,不过我觉得他更像是在背书,“食物的给予只是杯水车薪,就如在崩裂的大伤口上包扎一小块绷带,虽能止住血,却未必能治好伤。” 我一时答不上话,只能轻轻摇摇头,继续走路。我开始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违逆组织的命令选择无私派,她若只是想躲开博学派中那日益滋长的腐败,大可以去友好派或诚实派,她选无私派是因为能帮助无助人群,为了无派别者她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们肯定让她想起了边界地带。我扭过头,不想让艾玛尔看到我眼里的泪水:“我们回车上吧。”“你没事吧?”“没事。”我们正要转身朝卡车走去,却听见枪声响起。紧跟着是一声“救命!”周围的人仓皇散开。“是乔治的声音。”艾玛尔说着就跑进右边的过道里,我也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来到一片用废金属搭建的棚户区。可他跑得太快了,在这如迷宫般弯弯绕绕的棚户区,没一会儿我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我成了孤身一人。 尽管对这里的人我心中怀有在无私派被培养出的不自觉的同情心,可我也同样怕他们。他们若真的如无派别者一般活着,也必会如无派别者一般绝望,而我一向害怕生无所惧、绝望至极的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拽了几步,拽进了一个铝片搭建的棚子里。棚子里面围着一层蓝色的防水布,棚里的一切也因此显得蓝幽幽的。防水布应该是为保暖而贴上的,脚下的地板是三合板的,一个身材矮小瘦弱,脸脏兮兮的女子站在我跟前。 “最好还是不要在外面,”她道,“他们才不管年龄,只是看到人就用鞭子抽。”“他们是谁?”我问。“边界地带里愤怒的人。”女子道,“怒火在有些人身上有害,它会让人想杀掉他们眼中的任何敌人,可在另一些人身上就有益得多,它会让他们的思维更有建设性。”“好吧,谢谢你帮我,我叫翠丝。”“叫我艾米,坐吧。” “不行,我朋友还在外边。”“那你应该在这儿等,等着人群都聚到你朋友那里,你再偷偷从他们背后溜过去。”这主意不错。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枪顶在腿上,身上的防弹衣太硬,穿着有些不舒服,可我还是尽力摆出一副放松的样子。我能听到棚子外面人们的跑步声和喊叫声,艾米拨开防水布的一角,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么说你们并不是警卫?”艾米眼睛看向外面,嘴里问我,“那你应该是基因局的人,对吗?”“不是。”我说,“我是说,他们是,我不是。我来自城市,芝加哥。”艾米双眉高高一扬:“可恶,那你那边的实验是不是关闭了?”“还没。”“那太不幸了。”“不幸?”我皱着眉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说我的故乡?”“你的故乡让‘基因受损的人需要加以修复,他们彻彻底底是有缺陷的’这种信条得以存在。可事实上,他们——我们——并非有缺陷的人,所以呢,这些实验还存在确实是不幸的,我不会为刚才说的话道歉。” 我从没这么想过,在我看来,芝加哥必须存在下去,因为我逝去的亲友曾经生活在那里,我曾爱过的生活虽已支离破碎,却依旧在那里继续着。我只是没想到,芝加哥的存在竟伤害到这些生活在它之外的人,这些渴望被人看成健全个体的人。 “你该走了。”艾米放下防水布的一角道,“他们应该去某个集会地了,从这儿往西北方向走。”“谢谢。”我说。她冲我点点头。我钻出棚子,脚下的地板嘎吱嘎吱地响着。 我疾步在过道里穿行,心里暗自庆幸,刚才聚集在街上的人都已散开,现在没人阻挡我的去路。我跳过一摊东西——我实在不想知道这是一摊什么——来到一个类似庭院的地方,看到一个瘦长的男孩拿枪抵着乔治。 持枪男孩的周围聚着一小撮人,他们把乔治拿来的监视装备分抢了,正在摧毁它,有拿鞋子打的,有拿石头砸的,还有拿锤子捶的。乔治与我眼光相对,我慌忙抬手提醒他别作声。我躲在人群后头,拿枪的男孩并没有觉察。“快放下枪。”乔治道。“才不!”男孩回道。他用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在乔治和他周围的人身上看来看去,“老子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搞到这玩意儿,才不会还给你。”“那你留着吧,只要……放我走就行。”“不行,除非你说出把我们的人关在哪儿了!”“我们没带走你们的人,我们是科学家,不是警卫。”“是吗?那这是什么?防弹衣啊,要说这不是警卫的臭东西,那我就是全美国最富有的孩子。快回答我的问题!”我退后了几步,站在了一个棚子的后面,将枪举到棚子边上,喊道:“喂!”人们刷一下全都看向我,可那个持枪的男孩却并没像我期待的那样放下枪。“我已经瞄准你了,你现在走我就不追究!”“你敢,你敢我就崩了他!”男孩道。“我敢。我们的确是政府人员,不是什么警卫,也不知道你们的人在哪儿。你放他走,我们各走各的;你要是杀了他,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真的就会有警卫来,你们都逃不掉,他们可不会和我们一样仁慈。”就在这个关头,艾玛尔从乔治身后的院子里走进来,人群中传来喊叫声:“他们还有人!”话音刚落,人们就仓皇逃窜,拿枪的男孩逃进了离他最近的过道,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乔治和艾玛尔,不过我还是举着枪,生怕他们反悔跑回来。 艾玛尔有些激动地抱起了乔治,乔治用拳头捶着他的背。艾玛尔越过乔治的肩膀看着我说:“你不会还固执地以为基因受损不应该为暴乱负责吧?” 走过一个棚子时,我看到一个小姑娘蜷缩着蹲在门前,胳膊抱着双膝。透过层层防水布的缝隙,她看到了我,微微抽泣着。真不知到底是谁让这些人如此害怕警卫,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年轻的男孩绝望到要拿枪指着他们。 “是的,我还是不信。”我说。 我知道有更合适的人该负责。 等我们终于回到卡车前,杰克和维奥莱特正在安装未被边界地带的人偷掉的监视相机。维奥莱特一手拿着上面满是数据的平板电脑,一面把这些数字读给杰克听,杰克把这些数字输入到自己的电脑里。“你们去哪儿了啊?”他问。“我们遭到袭击了。大家马上离开这儿,现在!”乔治道。“幸亏还有这最后一套了。”维奥莱特道,“走,撤了。”我们再次爬进卡车,艾玛尔把车门带上,我把枪上好保险放在地上,心中有些释怀,终于不用再拿着枪了。早上起床时,我从未预料到今天竟会举枪指着别人,更没想到还能看到那样的生活。艾玛尔道:“看得出,你身上的无私派特性让你讨厌这个地方。”“我身上可不止无私派的特性啊。”“我在老四的身上也观察到了这种特性。无私派长大的人往往一丝不苟,他们会不自觉地看到他人的需求。”他说,“我也观察过转派到无畏派的人,每个派转来的人都会形成特定的类型。博学派转派者往往会冷血残忍,诚实派转派者会变得狂躁而冲动,无私派转派者则成了……不知道用哪个词,战士吧,或者是革命分子。” “他要是多点信心,现在也该是这样。”他继续道,“我觉得老四如果不那么怀疑自我,他肯定是一个出色的领袖,我一直这么认为。”“你说得对,”我说,“他做追随者的时候才容易陷入泥潭。跟着妮塔,跟着伊芙琳,都没好结果。”那你呢?我问自己,你也想让他追随你。没有,我没这么做,我又对自己说,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相信。艾玛尔点了点头。边界地带那一幕幕印象像打嗝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着年少时的母亲蹲在其中的一个棚子里,寻找着武器,来增加安全的筹码,在寒冷的冬天,为了取暖而被烟呛得咳嗽。我不知她被基因局救走后为什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遗弃了那个地方,还融入了基因局基地的生活,之后又为它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她是否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她不可能忘掉它,否则她也不会一辈子都在帮无派别者,也许她这样做并不是履行无私者的职责,或许,是因为她想帮助那些跟她抛下的人相仿的人吧。 突然间,我再受不了想起她,想起那个地方,想起今天看到的一幕又一幕。于是我说出了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想让自己分分神。“这么说你和托比亚斯曾是好朋友?”“他有好朋友吗?”艾玛尔摇着头道,“不过他的绰号是我起的,那时候,我目睹了他直面自己的恐惧,看到他有多困扰,就觉得给他一个全新的人生会不错,所以我开始喊他‘老四’。可是好朋友算不上,最起码关系没我想要的那样密切。” 艾玛尔把头倚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向上一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那你……你喜欢他吗?”我问。“为什么这样问?”我耸耸肩道:“只是看你说起他的样子了。”“确切说来,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以前有一段时间是有点喜欢。不过很明显他对我没有那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艾玛尔道,“希望你不要提起这件事。”“跟托比亚斯吗?当然不会。”“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任何人提及,我指的不止是与托比亚斯的事。”他抬眼看了下乔治的后脑勺,车厢里的装备现在少了不少,现在我们能看到他的头了。 我冲着他单眉上挑。他和乔治对彼此有感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当时同为分歧者的他们为了逃离被捕杀的厄运,都得假装死去,后来又到了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都是局外人。 “你得知道一点,”艾玛尔道,“基因局沉迷于生育问题,整天想着把基因传下去。乔治和我又都是GP,他们觉得任何无法制造出更好基因的关系……都不该有,就是这样。” “啊,”我点头道,“别担心我说什么,我对‘制造’高质量基因没什么兴趣。”我苦涩地一笑。“谢谢。”他道。过了好一会儿,我们都还默默地坐在那儿,没有说一句话,只任由周围的废墟随着车的加速渐变成一片模糊。“我觉得你和老四很般配。”他说。我怔怔盯着自己弯曲着放在大腿上手掌,不想跟他解释我们正处在分手的边缘——一来我和艾玛尔不熟,二来即使我们俩相熟,我也不想谈论这事。我只能挤出两个字:“是吗?” “没错。他自从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也看到了他的改变。你可能不知道,因为你那时没见过他。你没跟他在一起时,他这人……有些强迫症,脾气暴躁,又没有安全感……” “强迫症?”“那你又把一遍遍温习自己恐惧情境的人形容为什么?”“不清楚……或许是坚定吧,”我顿了下,又道,“也可以称之为勇敢。” “对对,这点倒是不假。可你不觉得也有些疯狂吗?大多数无畏者宁愿一头栽进大峡谷里,也不想一遍遍去温习自己的恐惧情境。勇敢和有受虐倾向是不一样的,但对他来说,这两者的界限有些模糊。” “我分得清。”我道。 “我知道。”艾玛尔咧嘴一笑,“总之呢,我只想说一个意思,只要两个人搅在一起,那就必然会有问题,可你们付出的情意却是值得的,就这样。” 我皱了皱鼻子道:“两个人搅在一起?”艾玛尔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不停地扭着双手,演示着。我爽朗地笑着,心底的痛楚却怎么也无法忽略。 第三十五章 托比亚斯 第24号摄像头 我走到控制室窗边的椅子前,调出了整个城市不同摄像头下的场景,一个个地找寻着父母的踪迹,先是看到了伊芙琳——她站在博学派总部的大厅里,跟特蕾莎和一个无派别男子凑在一起讲着什么,我走之后,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她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了。我调高了扩音器的音量,却只能听到咕哝声。 透过控制室后面墙上的窗子,能看到和城市里一样的空旷夜空,只有标记着飞机航线的点点蓝光、红光打破黑暗。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可抬头望见的天却一样,我便觉得很奇怪。 控制室的工作人员现在也都知道我就是那个在攻击前关掉警报系统的人了,只不过给夜班值班的员工注射友好派血清的人不是我,而是妮塔。现在只要我离他们的桌子足够远,他们就都不怎么管我。 在另一个屏幕上,我浏览着每个镜头中的影像,寻找马库斯或约翰娜的身影,只要能找出忠诚者组织的动向就可以。这里的屏幕上显示着城市里每一部分的情况,“够狠市场”旁边的大桥、环球大厦、无私派区域主通道、中心大厦、摩天轮,还有友好派的田地——现在由所有前派别成员共同耕作。可任我怎么看,也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你小子最近常混在这儿啊,”卡拉一边走向我一边说,“你这是害怕基地里其他地方还是怎的?” 她所言不假,最近我的确经常来这间控制室,也算是消磨时间,顺便等着翠丝对我下“最后通牒”,等着我们重击基因局计划的成形,等着…… “没有,我只是看看我父母在干什么。” “你不是恨他们吗?”她站在我身旁,双手抱在胸前,讽刺道,“可不是嘛,你就是想每时每刻都盯着那些你不想沾上任何关系的人。真是太有道理了。” “他们很危险,可怕的是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才知道他们俩有多么危险。”“他们要真干了坏事,你在这儿又能做些什么?点烽火放狼烟吗?”我横了她一眼。“好了,好了。”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只想提醒你,你现在已经不在他们的世界里了,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就这样。”“心领了。”我从未想过博学者在人际关系和情感方面竟有如此出色的判断力,卡拉那双敏锐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世间万物,我的恐惧也好,想找到让我忘记过去方法的欲望也好,都逃不过她的双眼,这简直让人有些害怕。 我浏览过某一个方位的摄像头,猛地停下来,又调了回去。画面中一片黑暗,夜色已沉,可在一栋我认不出来的楼房旁却有一群人如鸟儿一般轻快地下了车,动作很是一致。 “他们有所行动了。”卡拉激动地说,“忠诚者终于开始行动了。”“喂!”我对坐在控制室桌子旁的一位女子喊道,那个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的女子抬起了头,“第24号摄像头!快!”她敲了敲屏幕,控制室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她周围,走廊里路过的人也停下脚步,往里张望着,想看一下屏幕上发生了什么。我转向了卡拉。“你能喊其他人来吗?”我道,“他们也应该看看。”她点点头,眼神中流露着野性,匆忙跑出了控制室。在这栋陌生的楼房周围聚集的人虽没有穿样式统一的衣服,却也没戴无派别的袖章,手中还都拿着枪。我扫视人群,试图找一些熟悉的面孔,可图像太模糊。我只好看着他们排好队,用手势相互交流着。黑黑的胳膊挥舞在更黑的夜色之中。 我把大拇指的指甲塞到牙齿间咬着,不耐烦地等着要发生的事,任何事都可以。没出几分钟,卡拉带着其他人来了,他们走到围着主屏幕的人群旁。只听皮特抬高了嗓音,喊了句“让开”,大家回过头,一看是他,自动让开了路。 “怎么了?”皮特走到我身旁问,“什么情况?” “忠诚者已组建了军队,”我指了指左边的屏幕道,“里面有来自各个派别的人,就连友好派和博学派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我最近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动向。” “博学派?”迦勒反问。“忠诚者是讨伐无派别政权的,也就是新敌人的对手,”卡拉道,“所以,博学派和忠诚者组织也就有了同一个目标:打倒伊芙琳。”“你说友好派加入了一支军队?”克里斯蒂娜问我。“他们应该没有直接参与暴力行动,只是出一份力吧。”我说。“差不多几天前吧,忠诚者第一次出兵,袭击了武器库。”坐在离我们最近的桌子旁的一名女子转过头道,“这算是他们的第二次行动,那就是他们要夺取武器的地方。伊芙琳在上次遭袭后就已有所警觉,把枪械都转移了,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转移这间库房。” 父亲太了解伊芙琳的作风:她唯一真正需要的力量即让人们对她心生畏惧,而武器就是她的筹码。“他们想要干什么?”迦勒问。 “忠诚者的作战动机是由完成城市最初使命的渴望所激发的,”卡拉道,“不管是按着伊迪斯·普勒尔的指示,派遣一些人走出城市围栏——当时我们觉得事关重大,只不过后来也知道她说的话没什么意义——还是用武力恢复派别制度。他们正在准备对无派别大本营发动进攻。我们来这儿前,我就和约翰娜商议了这些,不过,托比亚斯,我们可从未商讨过跟你父亲联手起事,不过我想她应该可以自己做主。” 我险些忘了卡拉曾是忠诚者组织的领导,现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关心派别制度的存亡,但她还在关心那些人的生死,从她望着屏幕的眼神就能看出。她的眼神中混杂着迫切与担忧。 透过周围嘈杂的人声,我听到了屏幕上枪响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噼噼啪啪声。我敲了几下屏幕,切换到楼里面的摄像头。屏幕上,一群人拥入了储藏枪械的屋子。屋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个小盒子——是弹药——还摆着几把手枪,那些枪与这里所拥有的众多枪支相比虽不算什么,在城市里头却极为珍贵。 屋子里几个戴无派别袖章的男女守着放枪械的桌子,可他们很快就被放倒,人数上实在比不过忠诚者。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齐克正抡起枪,枪柄朝外朝一名无派别男子的下巴抡去。短短两分钟时间,无派别者便全部被解决了,直到他们倒下,我才看到埋入血肉中的子弹。忠诚者占领了整个屋子,他们一边踩着脚下的尸体,仿佛那只不过是一堆弹片,一边收拾着屋子里一切有用的东西。齐克堆起桌子上剩下的枪支,脸上挂着少有的坚毅表情——这表情我只见过几次。 此时他甚至不知道尤莱亚的事。 桌子旁的女子又敲了敲屏幕上的几个地方,就在她头上的位置,刚才我们看过的镜头里,站着一个留平头的男子和一个头发挡着眼睛的女子。 当然,那男子就是马库斯,女子就是约翰娜——她拿着枪。 “他们两人合力,设法把所有派别支持者团结在身边,可忠诚者的人数依旧比不过无派别者,这点让人有些诧异。”女子向后仰着身子,倚在椅子上,脑袋一个劲儿地晃着,“无派别者的人数超出我们的想象,不过想想也是,毕竟他们分散在各地,很难进行明确的统计。” “什么?约翰娜领导叛乱?还拿着枪?有些不合常理啊。”迦勒道。 约翰娜曾对我说过,若她有权力做决定,肯定不会听从友好派消极、被动的建议,肯定全力支持抵抗博学派,可当时她被她的派别和同派别人们的恐惧束缚了脚步。现在的城市已没有了派别,她似乎不再仅仅是友好派的发言人或忠诚者的领袖,而是一名勇敢的斗士。 “你仔细琢磨一下,其实比你想象的要有道理得多。”我说。卡拉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我又看向屏幕,他们把武器库里的枪支弹药席卷一空,然后如飘散在空中的种子一般迅速散开。我感觉更加沉重了,像是又承担了一份新的负担,不知卡拉、克里斯蒂娜、皮特甚至迦勒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这个城市,我们的城市快要走到从没到过的彻底毁灭的边缘。 我们可以假装自己不再属于那片土地,因为我们住在相对安全的基因局基地,可我们确实属于那里,而且会一直属于那里。 第三十六章 翠丝 追踪谱系的恋人 卡车驶到基地大门时,天色已暗,还下起了雪。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地的雪花,轻盈似白糖粉末。这不过是场深秋的小雪,大概清晨时分就会停吧。下了卡车,我急急脱下防弹背心,并把枪一道递给艾玛尔。此刻握枪带来的不适感又重新回来了,我还以为时间能让这种感觉消失,可现在不禁又有些怀疑。或许,它永远都不会消失,或许,我会习惯它的存在。 踏过一道道门槛,一阵暖风迎面吹来。大概是看到了边界地带的场景,基因局基地在我眼中竟比往日整洁了几分,与那里的脏乱形成鲜明的对比。当我知道了那里有人靠给棚子包防水布来保暖之后,我又怎么忍心踩着咯吱咯吱响的地板,穿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等到了旅馆的宿舍,我的心绪恢复了平静。 我扫了一眼宿舍,寻找克里斯蒂娜还有托比亚斯的身影,可他们俩都不在。宿舍里只有皮特和迦勒两人,皮特把一本大书放在大腿上,还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迦勒则在读母亲的日志,眼里像是含着泪水。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注意他的眼泪。 “你们有没有看到……”可我不知道下面要说谁,克里斯蒂娜还是托比亚斯? “老四吗?”迦勒接了我的话,“我刚才看到他去了谱系室。”“什么……室?”“他们这边有一个房间,展示着我们祖先的名字。能借我一张纸吗?”他问皮特。 皮特从本子后面撕了一页纸递给迦勒,迦勒在纸上一边画着路线图,还一边说着:“我之前也在那边看到了父母的名字,屋子的右侧,在门边第二块板子上面。” 他把画有路线图的纸递给我,却没看我。我低头看着纸张上整齐清秀的字,心中一阵酸涩。若是在我打他之前,他肯定会要求亲自为我带路,抓紧一切时间向我解释自己的苦衷,可最近这几天,他对我有些冷淡,总是能避则避,不知是因为怕我,还是终于放弃了。 可不管原因是哪个,我都不喜欢。“谢谢。呃……你鼻子没事了吧?”“没事了。”他说,“我觉得这道瘀青衬得我眼睛更帅了,对不对?”他嘴角微微上挑,我也浅浅一笑。可这之后我们两人便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因为我们已经没话说了。“等等,你今天是不是没在?”他顿了一会儿道,“城市里出大事了,忠诚者开始讨伐伊芙琳了,攻陷了她的一个武器库。”我盯着他。我已有好几天没想过城市里的动向了,最近太关注这边的事了。“忠诚者?约翰娜·瑞斯领导的那些人……攻陷了一个武器库?”我们还没离开那座城市时,我就觉得那儿肯定会再次爆发一场不小的动乱,现在看来,他们已经动手了。可我心里没有什么波动——这个世上我关心的人几乎都在这儿了。“约翰娜·瑞斯和马库斯·伊顿领导的。”迦勒道,“约翰娜在那儿,还拿着枪,太荒唐了。基因局这边的人看着有些不高兴。” “哦,”我摇头道,“我想这大概只是个时间问题吧。”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我们几乎同时迈开了脚步,迦勒回他的床铺,我走出宿舍,踏进走廊,按照他给我画的路径寻找谱系室。 距谱系室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就一下子看到了它,铜板墙似乎闪耀着温暖的光。站在谱系室门口,我忽觉自己站在落日中,光辉将我包围。托比亚斯正用一根手指滑过墙板,手指肚下的应是他的家谱,只是他神情慵懒,好像并没有多在意。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艾玛尔口中的“强迫症”倾向。我知道托比亚斯先是从屏幕上看他的父母,现在又来这里寻找他们的名字,虽然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他应该早就知道。原来,他果真如我所说的极度渴望保持与伊芙琳的母子情,渴望自己没有基因缺陷,只是我从没想过这些事情其实是有关联的。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痛恨自己的经历,可同时又渴望着给你这种经历的人爱你。为什么我从未觉察到他性格有些许分裂?为什么我从未想过,他除了坚强善良的一面,同时也有脆弱伤感的一面? 迦勒曾告诉我,母亲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邪恶的一面,爱他人的第一步就是承认自己身上邪恶的那一面,这样我们才能够谅解他人。可我怎么拿托比亚斯的“绝望”来指责他,好像我比他好很多?难道我就从未被心中破碎之处蒙蔽了心智? “嗨。”我一面说着,一面把迦勒给我的纸揉起来塞进后口袋里。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严肃而又熟悉的表情,我刚认识他的那几个星期他就是这样,那时他像一个卫兵一样守卫着心底的秘密。 “听着,”我说,“我本以为我应该好好思考一番是否要原谅你,可现在我觉得你没有做任何需要得到我谅解的事情,除了说我吃妮塔的醋……” 他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我抬起一只手拦住了他。 “如果我们两个人还要在一起,我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原谅你,如果你还想跟我在一起,你同样要一遍遍地原谅我,”我说,“所以,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原不原谅。我其实只想搞明白一件事,就是我们俩到底还合不合适。” 回基地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艾玛尔说的话,他说每段感情都有各种问题。我想起了父亲母亲,他们虽比我认识的大多数无私派父母吵得都多,却依旧一同度过每一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又想起了现在的自己,这个变得坚强的自己,有安全感的自己,又想起了他一直对我说的话。他说我勇敢,说别人敬我、爱我,说我值得别人去爱。 “然后呢?”他声音带着颤,眼神和双手都有些摇摆。 “然后,我还是觉得你是唯一一个锋利到能把我磨得更锋利的人。” “的确。”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吻上了他的唇。 他双手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直到我只剩脚尖触地。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紧紧地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风的味道。 我曾经以为,两个相爱的人瞬间爱上了,只想待在原地,之后再无其他选择。一开始的确如此,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这话就没道理了。 我爱上了他,可之后我并不是不假思索地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没有其他选择。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选择了他,我睁开眼看到的每一天,我们吵架、彼此欺骗、让对方难过的每一天,我都选择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选择了他,他也一遍又一遍地选择了我。 第三十七章 翠丝 重置记忆 手表上表针刚好指向十点,我踩着点儿踏进了大卫的办公室,来参加我的第一次议会会议。不一会儿,他转着轮椅出现在走廊里,他的脸色比我上次见他时还要苍白,眼睛下的黑眼圈更浓更深,好似瘀青。 “翠丝,你好,”他说,“等不及了吧?来得真准时。” 卡拉、迦勒和马修早些时候曾拿新发明的吐真血清在我身上做实验。作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我们要发明出连我这样对血清免疫力极强的GP也无法抵抗的吐真血清。在血清的作用下身子依旧感觉沉重,我努力抵制住这种沉重:“当然等不及啦,这是我第一次会议啊。需要我帮你推着吗?你看着挺累的。” “好,好。” 我走到他身后,抓着轮椅的把手,推起了轮椅。 他轻叹口气说道:“我是很累,整晚没睡,一直忙着处理最近发生的危机。往左拐。” “什么危机?”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别急。” 我们走在5号航站楼那一条条昏暗的通道中。用大卫的话来说,“5号航站楼”是一个“老名字”,这儿没有窗子,完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周围的墙壁都散发着怀疑与恐惧,好像航站楼也害怕我这双陌生的眼睛。当然,它们若真知道我在四处搜寻什么,这种“恐惧”也不是没有理由。 我迈着脚步,看到大卫那双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光秃秃的指甲周围泛着红,像是被咬了一整晚,指甲的边缘也有些不平整。我想起了自己的指甲也是那副模样的时候,那时恐惧情境模拟的记忆会爬进我的每一场梦、每一个想法里。或许大卫是想起攻击的事便不停地咬指甲吧。 我不在乎。我心里想着。别忘了他做过的恶事,还有他以后会做的坏事。 “到了。”大卫道。我推着他的轮椅,走过一道被门挡撑开的双开门,进到屋里时,大多数议会成员都已到场,他们用小棍儿搅着桌上小杯子中的咖啡,大多数的男女都和大卫差不多年纪,不过也有年轻一些的,比如佐伊。看我走进屋子,佐伊还冲我僵硬而礼貌地一笑。 “说正事吧!”大卫转着轮椅,移向会议桌最前头的位置。我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紧挨着佐伊。很明显我们还太年轻,不能和这些重要人士一起坐在桌子旁,但是我不介意——坐在角落里有一个好处,就是我觉得会议无聊时还可以打个盹儿,不过大卫为了这个危机熬了个通宵达旦,因此这个会的内容应该不会无聊。 “昨天夜里,我收到了一通从控制室打来的紧急电话,”大卫道,“很显然,芝加哥很快又会有一轮暴乱。派别拥护者以‘忠诚者’的名号对无派别者的领导发起了反抗,也攻陷了几个武器库。不过他们不知道,伊芙琳找到了新型武器——博学派总部中储藏着的死亡血清。众所周知,没人能挺得过死亡血清,分歧者也不例外。若这些忠诚者向无派别者政府进攻,伊芙琳·约翰娜肯定会还击,那样的话,一定会伤亡惨重。” 屋子里从静寂无声到一片嘈杂,我没有吱声,只是垂目盯着前面的地板。 “请大家安静。”大卫道,“若我们不能向上司证明我们有控制城市的能力,那这些实验很可能会被关掉。芝加哥若再出乱子,只能证明我们的努力已远远超过它存在的意义——要想继续与基因缺陷作斗争,我们就绝不能允许类似事情发生。” 不知为何,大卫疲倦憔悴的表情后,却是坚毅刚强的决心,我信他说的话,他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是时候用记忆血清来进行大规模记忆重置了,”他说,“我觉得我们在剩下的四个实验中要一块儿用。” “重置记忆?”我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扭头看我,他们好像全然忘了我这个来自他们所讨论的实验中的成员还在这间屋子里。 “‘重置’即在大范围内抹掉人们的记忆,”大卫说,“当包含行为修正的实验有失败的危险时,我们通常都会采用这种手段。我们在创立每一个有行为修正内容的实验时都会这么做,最后一次是在芝加哥,在你们往前的几代时。”他看向我,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你以为无派别区域为什么有那么多废墟?其实当时有一场起义,我们必须彻底地把它镇压住。” 我震惊地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想象着无派别区域那被毁掉的一条条街道,那碎掉的一扇扇窗子,那倒在地上的一个个路灯……那里的损毁和其他任何地方的都不同——甚至也不同于大桥北边那片凄凉的土地,那里虽然也是一片寂寥,却能看出是和平撤出的。我一直泰然自若地看待芝加哥城这片败落的区域,以为这里仅仅是证明无派别的人生活有多困苦的地方,却不曾想,那片废墟竟是镇压起义的结果,竟是记忆重置后的结果。 我因愤怒而一阵作呕。他们镇压暴乱是为了救下他们那宝贵的实验而非挽救成千上万的性命,我可以理解,可他们怎么又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有夺走他人记忆和身份的权力呢?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扫平道路吗? 当然,我知道问题的答案。在他们眼中,我们城市里的人们只是GD,只是包含基因材质的载体,唯一可用之处就是一代代传下去的修复基因,而不是睿智的头脑或跳动的心脏。 “什么时候?”一个议员问。 “四十八小时以内。”大卫回道。 大家点了点头,像是觉得这个答案很合理。 我还记得他在办公室中讲过的话:“我们要想在与基因缺陷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就必须有所损失,有所牺牲。你也知道这点,对不对?”我早就该猜到,他会拿成千上万GD的记忆或身份做代价,换取对实验的控制权,他甚至不会去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不会觉得他应该想办法救这些人。 毕竟,他们都是受损基因携带者,不值得他那么做。 第三十八章 托比亚斯 反抗“大计划” 我把脚放在翠丝的床沿上,系着鞋带。透过几扇大窗子,午后的阳光照在着陆带的飞机侧板上,玻璃反射出明晃晃的亮光。穿着绿色衣服的GD穿过机翼,蹲在机头下,为飞机的起飞做最后的检查。 “你和马修的项目进展得怎样?”我问隔着两张床的卡拉。今天早上,翠丝让卡拉、迦勒和马修在她身上测试新型吐真血清,可打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她。 卡拉梳着头发,扭头环视了下四周,等确定屋子里就我们两个时,她回道:“不是很好,到目前为止,新型血清对翠丝都没效果。真是怪了,竟然有人的基因能对任何形式的意识操控都没反应。” “或许和她的基因没关系吧,”我耸了耸肩,移了移脚步,“也可能是因为她那异于常人的固执。” “哈,你们这是已经到了分手后互相说坏话的地步了吗?这样的话,自从威尔走后,我也攒了些骂她的话,她那鼻子还真有的说呢。” “我们没分手,”我笑道,“不过很高兴得知你对我女友这么关心。” “那抱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那儿去了。”卡拉的双颊忽地涨红,“我对你女朋友吧,感情是有些复杂,可总体来说,我还是蛮敬佩她的。” “我知道,开个玩笑逗逗你。看你时不时地乱一下阵脚,蛮好玩儿的。”卡拉横了我一眼。“对了,她鼻子怎么了?”宿舍门被推开,翠丝走了进来,凌乱的头发下,那两只眼睛透着狂躁。看到她一副焦躁的样子,我的心神也有些不安起来,仿佛脚下踩着的地面不再坚实。我站起身,伸出手抚平她的头发:“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议会的会。”翠丝抓着我的手放在两手间,但马上就松开了,接着她跌坐在一张床上,两只手耷拉在两膝间。“我不喜欢重复别人的话,可还是要问……怎么了?”卡拉也问。翠丝摇着头,好似要把头发里的灰尘甩掉:“议会制定了计划,大计划。” 她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说了议会想重置所有实验城市的计划。她一面说着,一面把两只手使劲儿地往腿底下塞,直到手腕出现红色血印。 等她说完后,我凑过去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我抬眼看向窗外,一架架飞机停在跑道上,反射着道道银光,已准备好起飞。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这些飞机也许就会飞到实验城市的上空,洒下记忆血清。 卡拉问翠丝:“那你觉得咱们怎么办?”“不知道,我总觉得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她们两个人很像,两人都被生命中的失去打磨过,只不过卡拉在痛苦中更加坚定了,而翠丝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心中的不确定。她遇到事情时也多了些疑问,少了些答案,我一直钦佩她这一面,也许,我对她这点还可以更加钦佩。 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放任自己的思绪游离,任各种想法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 “不能让他们这么做,”我说,“不能让他们把所有人的记忆抹去,他们没有这么做的权力。”我顿了下,继续道,“如果这是些明事理的人,事情还好办一些,那样我们就能在保护实验和探寻解决方案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 “我们可以把这些科学家替换掉,换成另一批科学家。”卡拉轻叹道。 翠丝的脸微微抽搐,她一只手扶住额头,像发了头疼般揉着:“不,我们没必要那么做。”她道。 她抬眼看向我,明亮的眼睛将我震摄住,让我一时无法行动。 “记忆血清,”她说,“艾伦和马修想出了一个让血清像病毒一样传播的办法,不需要注射便让记忆血清在人群中散播,他们就是计划这样重置四个实验,不过我们可以用这种办法重置他们的记忆。”她的主意渐渐成形,语速也越来越快。她言语中透出的兴奋也感染着我,我心底泛起一片咕咕的水泡,仿佛这个点子不是她的,而是我自己的,只不过我总觉得她不是在描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像在鼓动我们制造另一个问题,“重置基因局,把对GD的歧视和宣传的相关部分从他们的脑中抹掉,他们就永远不会拿别人的记忆不当回事,危险也就永远解除了。” 卡拉挑起双眉:“那抹掉他们的记忆不就意味着抹掉他们所学的知识吗?这么说来,他们就没用喽?”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记忆血清可以只作用于某些记忆,因为大脑中储存不同信息的区域不同,不然咱们的祖先在派别制度成立之初不就连系鞋带、说话都不会了吗?”翠丝站起身,“我们去问问马修吧,他在这方面比我明白。” 我也站起身,挡在她前面。万道光线投在飞机的机翼上,晃得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翠丝,等等。你真打算抹掉基因局这群人的记忆吗?那和他们打算对我们的亲朋好友要做的事又有什么区别?”我挡着阳光,看到她冰冷的表情——还没看到她时我便想象到了她的表情。她看上去比从前苍老了许多,我感觉自己也是这样。 “这些人对生命压根儿没有半点尊重,”她道,“他们打算抹掉我们邻居和朋友的记忆,也正因为他们,我们旧派别的人才死掉了大半。”她绕开我,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我觉得他们应该庆幸,庆幸我没让他们偿命。” 第三十九章 翠丝 探取密码 马修双手背在身后。 “不会的,不会的,记忆血清不会抹掉一个人的知识。”他说,“难道我们发明血清时会傻到让人连怎么说话和走路都忘掉吗?”他摇头道,“它只指向外显记忆,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在哪儿长大的啊,你第一个老师的名字啊,等等,而像内隐记忆,比方说怎么说话,怎么系鞋带,怎么骑自行车之类,这些是不会触及的。” “有意思。”卡拉道,“那真的管用吗?” 我和托比亚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博学者,另一个跟博学者也差不多,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肯定有没完没了的话要说。卡拉和马修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谈的时间久了,用的手势也多了起来。 “不可避免的是,有些重要的记忆还是会丢掉,”马修道,“不过我们若把人们的科学发现和科学贡献都记录下来,这些人在记忆抹掉后的一段时日里,还能重新获取这些知识。那时的人可塑性超强。” 我倚在了墙上。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基因局动用所有飞机来洒记忆血清,那还能剩下血清让我们对付基因局吗?” “咱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拿到血清,在四十八小时之内。”马修道。 卡拉好像并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抹掉他们的记忆后,肯定得安排新的记忆,那这要怎么做呢?” “其实咱们只要重新教他们知识就行了。正如我刚刚所说,被重置后的那几天,人们会缺乏判断力,那时候他们也最好控制。”马修坐在椅子上,转了几圈,“我们告诉他们真实的历史,教给他们实际情况,而宣传什么的绝口不提。” “还可以用边界地带的幻灯片辅助我们的教学,”我说,“他们有GP引起战事的照片。” “太棒了,”马修点头道,“不过目前我们最大的难关是怎么获取记忆血清。这东西储存在武器实验室里,就是妮塔想尽办法却还闯不进去的屋子。” “我和克里斯蒂娜本打算游说雷吉,”托比亚斯道,“不过依现在的情形看,我们还是去找妮塔谈谈比较合适。” “我赞同,”我道,“我们要找出她在哪儿出了错。” 还记得刚到这里时,我总觉得整个基地太大,太不可知。而现在,我却不必看标识就能找到医院,在我身边同样大踏步走着的托比亚斯显然也是如此。真奇怪,时间竟然能让一个地方缩小,让原本陌生的东西变得寻常。 我俩没有说话,可我能感觉到有千言万语在发酵,我终于抑制不住,开了口。 “你怎么了?”我道,“刚才看你一言未发。” “我只是……”他摇头道,“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就因为他们要抹掉我们朋友的记忆,我们就要抹掉他们的记忆吗?” 我侧过身,轻轻碰了碰他的双肩:“托比亚斯,我们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时间来阻止他们,你要真能想到其他任何主意,只要能救下我们的城市,我洗耳恭听。” “我想不出,”他深蓝色的双眸带着挫败和伤感,“可出于绝望去挽救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东西,那和基因局的做法不是一样吗?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区别就在于对错,”我语气坚定地说,“城市里头所有的居民都是无辜的,基因局这些人暗地里帮助珍宁,他们并不无辜。”他努了努嘴,我看出他并不是完全相信。我轻叹一口气道:“这个办法并不完美,可如果必须在两个坏选择中挑一个,就必须得选能挽救咱们爱的人而咱们又相信的那一个。你只管去做,好不好?”他伸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好。”“翠丝!”克里斯蒂娜推开一扇转门走进医院,朝我们慢跑过来,皮特跟在她身后,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到一边。我看到她面露激动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希望——尤莱亚是不是醒了过来?她渐渐地靠向我,我也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绝非飞扬的神色。皮特两手抱胸,站在她的身后。“我刚刚和医生谈过,”她喘着气说道,“医生说尤莱亚醒不过来了,说……他已经脑死亡了。”我只觉肩头一沉,身心剧震。我早就知道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可那隐隐的期望曾经压制的忧伤,现在随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慢慢消逝。 “他们说要拔掉他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就求啊求。”她用掌根使劲儿地揉着一只眼睛,接住一滴来不及掉下的泪,“医生终于答应给我们四天时间,我们有四天时间告诉他的家人。” 可他的家人——齐克和他们的母亲还在城市里头。我这才惊觉,他们还不知道他的遭遇,我们也从未告诉过他们,我们把全部的精力投在了…… “他们要在四十八小时内重置实验,”我抢过话茬,手已抓在了托比亚斯的胳膊上,他也愣住了,“我们要是拦不住他们,齐克和他妈妈就会忘记他的存在。” 他们还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就会永远忘掉他,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什么?”克里斯蒂娜双眼圆睁,失声喊道,“我的家人也在那边。绝对不能让他们重置所有人的记忆!他们怎么会那么做?”“其实想想也很简单。”皮特道。我差点忘了他也在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我来看看尤莱亚,怎么?有法律明文禁止吗?”“你压根儿不在乎他,”我吐了口唾沫道,“你有什么权力到这里——”“翠丝,”克里斯蒂娜摇摇头,“现在别发火,好吗?”托比亚斯有些犹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舌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