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他并非劝我放弃,而在提醒我不能放弃,我需要保护艾尔。现在,这想法让我觉得心痛。保护艾尔——我曾经的朋友,也是袭击我的人。 我没法像自己想的那样痛恨艾尔。 可我也没法原谅他。 “如果我是你,我会假装无私的冲动已经消失。因为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那,会对你很不利。”他说。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管我的特性如何?” “他们关心的只有你们的特性。他们想让你们以为,他们只在乎你的行为,但其实不然。他们不是想让你按照特定方式行动,而是想让你按照特定方式思考。这就好理解了,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他把手撑在墙上,紧挨着我的头,身体也斜靠了过来。他的T恤有些紧,刚好能看见锁骨,还有肱二头肌跟肩膀之间浅浅的凹处。 真希望自己能高点儿。如果个子高些,我细瘦的身材就会被人说成是“苗条”而不是“没长大”,而他也许就不会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我不想被他看成是妹妹。 “我不明白,只要我完全遵从他们的指示行动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管我怎么想?” “你现在是按他们的指示做事,”他说,“可是如果你那无私派构造的脑子让你去做别的事,一些他们不想让你做的事,那又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的看法对不对。大脑的构造让我更像无私派还是无畏派? 或许,两者都不是。也许,我更像个分歧者。 “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想过没有?”我说,“我又不弱,你懂的。我可以一个人搞定这一切。” 他摇摇头:“你以为我的第一反应是保护你?因为你很瘦小,又是个女孩,还是个僵尸人。可你错了。” 他把脸慢慢凑向我的脸,手指捏着我的下巴。手上有股金属的气味,他上一次拿枪或者拿刀是什么时候呢?在他触碰我的地方,皮肤有些刺痛,好像他的皮肤传来了电流一般。 “我的第一反应是逼你到极限,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崩溃,看看我得用多大力让你崩溃。”说到“崩溃”两个字,他的手指使劲一捏。尖锐的声音让我全身紧绷,蜷缩起来,就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弹簧,而且忘了呼吸。 他那近乎黑色的眼睛迎着我,补了一句:“但我忍住了。” “为什么……”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是那个?” “恐惧没有唬住你,反而唤醒了你的潜能,我亲眼看见,觉得很是神奇。”他松开我,但没有走开,用手轻擦着我的下巴和脖子,“有时我只是……想再看看。我想让你清醒过来。” 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腰上。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决定这么做的,但我不想移开。我紧紧靠在他胸前,用胳膊环抱着他,手指轻轻掠过他背上的肌肉。 过了片刻,他伸手触着我的腰,把我抱住,另一只手轻轻抚弄我的头发。我再次觉得渺小,但这次,他没有吓到我。我闭上眼睛。他再也不会吓到我了。 “我应该哭吗?”我的声音被他的T恤蒙住了,听着有些模糊,“我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连续数天的情境模拟让艾尔彻底垮了,再也无法挽回。我为什么就安然无恙?我怎么没和他一样——这个想法为什么让我觉得如此不安?好像我自己站在岩架上摇摇欲坠。 “关于哭这件事你以为我知道得更多吗?”他平静地说。 我又闭上眼睛。我不指望老四安慰我,他也没有试图那么做。但站在这里,比在外面跟我的朋友、我的派别站在一起感觉要好多了。 “如果当初我原谅他,你觉得他现在还会活着吗?” “我不知道。”他答着,用手摸着我的脸。我把脸埋进他手里,让眼睛一直闭着。 “全都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他用前额轻轻抵着我的额头。 “可我本该原谅他,我应该原谅他的。” “也许吧。或许我们能做的事更多。”他说,“但我们要做的只是让内疚提醒我们,下次做得更好。” 我不禁皱了下眉头,直起身子。那是无私派成员要学习的功课——内疚只是一种工具,而不是对付自我的一种武器。这话直接取自我父亲在每周例会上的讲话。 “你来自哪个派别,老四?” “这不重要。”他眼睛突然耷拉下来,“重要的是,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自己也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他用充满矛盾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嘴唇轻轻贴上我的额头,这个吻正好落在眉宇中间。我不懂这算什么,但也不想毁掉它,所以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动,嘴唇停在那里,紧贴着我的肌肤,我也就这样待着,搂着他的腰,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仿佛已是天荒地老。第二十五章 身世之谜 我跟威尔、克里斯蒂娜站在栏杆边俯瞰峡谷。此时已经入夜,大部分无畏派的人都酣然入睡。我的两个肩膀因为刺了文身还有些疼。半个小时前我们都刺了新文身。 文身店只有托莉一个人,因此我很放心地文了无私派的象征——圆圈中间一双手,掌心向上,好像是要帮扶别人站立。图案文在了右肩上。我知道这是个冒险的行为,特别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但这个象征是我身份的一部分,能够把它文在身体上,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一只脚踩在栏杆的横杆外面,臀部紧靠着栏杆,维持身体的平衡。艾尔曾站在这里。我往下看着峡谷,看着暗黑的河水还有犬牙交错的岩石。水流冲击着石壁,喷溅上来,水雾打湿了我的脸。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害怕过吗?还是说他如此坚决地要跳下去,所以觉得轻而易举? 克里斯蒂娜递给我一摞纸。在过去这半年里,我把博学派发布的攻击无私派的每篇文章都收集了一份。把它们撒进大峡谷虽然不是彻底摆脱的办法,可至少会让我心里舒坦一些。 我盯着第一篇文章,上头有博学派代表珍宁的照片,她那犀利却富有魅力的眼睛也在盯着我。 “你见过她吗?”我问威尔。克里斯蒂娜把第一篇文章揉成一团,使劲扔进了水里。 “珍宁吗?见过一次。”他边回答边拿过第二篇文章,撕了个粉碎,纸屑飘进湍急的水流。和克里斯蒂娜不同,他这个动作没有带着愤恨。我感觉,他和我们一起这么做,也仅仅证明自己不赞同博学派的这种手段,至于他是否相信他们的话,这很难说。我也不敢问。 “她在成为首领之前,曾和我姐姐一起工作,她们想为情境模拟研发一种更持久的血清。”他说,“珍宁绝顶聪明,甚至她不用开口你就能明白这一点,她就像……会说话会走路的活电脑。” “那……”我把一张报纸抛向栏杆外,紧闭嘴唇。我应该问问:“她说的那些事,你怎么看?”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也许由一个以上的派别来管理政府是个好主意。如果我们能有更多的汽车……新鲜水果,还有……也许就更好了。” “你应该知道无私派确实没有什么秘密仓库来储藏这些东西,对吗?”我激动地问,脸涨得通红。 “是,我知道。”他说,“我只是觉得,舒适和富足的生活不是无私派优先追求的,但如果决策过程中其他派别也有一席之地,那么这些可能就会得到优先考虑。” “因为给博学派男生一辆车比给无派别人群分发救命的食物更重要,对不对?”我发火了。 “嘿,够了啦。”克里斯蒂娜用手指轻轻擦过威尔的肩膀,“我们本来是很愉快地在这里毁掉这些有象征性的文章,不是在政治辩论!” 我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盯着手中这摞报纸。近来威尔和克里斯蒂娜老是有意无意地触碰彼此,我已经注意到了这点。难道他们……? “说实话,她说你老爸的那些话,让我有点讨厌她。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啊?” 我觉得不难想象。如果珍宁能让大家相信我父亲和所有其他无私派领导都既腐败又可怕,那不管她想要开始什么样的革命,都可以获得人们的支持,如果她真是那样计划的话。但我不想再争论了,所以只是点点头,然后把剩下的报纸全都扔进峡谷。它们就这样前飘后荡,直至飘落水中。有些也许会被峡谷的石壁拦住,然后废弃在那里。 “该睡觉了。”克里斯蒂娜微笑着说,“要不要回宿舍?我实在很想把皮特的手放在一碗温水里,让他今晚尿裤子。” 转身离开峡谷的时候,我看见基地深坑右边有动静,一个人影爬向玻璃大楼的天花板,从那流畅得就像脚压根儿没离开地面的方式来看,一定是老四。 “好主意,不过我得去跟老四谈点事。”我指了指阴影中向上攀升的通道,她的眼光顺着我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确定这么晚了还要一个人乱跑?”她关切地问。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我和老四在一起。”我咬了咬唇。 克里斯蒂娜看着威尔,威尔也看着她。没人真的在听我说什么。 “好吧,那就待会儿见喽。”克里斯蒂娜有些漠然地说。 他们俩走向宿舍,她拂乱他的头发,他戳戳她的肋骨。有那么一会儿,我看着他们,总感觉自己见证了某些事情的开始,可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我一路小跑着赶到基地深坑右边,开始往上爬。我尽可能放轻脚步。跟克里斯蒂娜不一样,撒谎对我来说并不难。我不打算跟老四讲话,至少在搞清这么晚他去上面的玻璃大楼干什么前不会。 我悄悄地跑着,到了阶梯那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站在玻璃房的一头,老四站在另一头。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此刻,城市灯火通明,但就在我专心看着的时候,灯光渐渐熄灭。午夜时分,大概城市所有的灯都会关掉吧。 老四穿过房间,站在通往“恐惧空间”的门口,一手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一手拿着注射器。 “你既然到这儿了,不如就随我来吧。”他头也没回地说。 我咬着嘴唇说:“进入你的‘恐惧空间’?” “对。” 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我问:“我能这样做?” “血清会把你连接到程序,而程序决定你进入谁的‘恐惧空间’,现在程序正把我们连接到我的‘恐惧空间’。” “你真的要让我看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进去呢?”他轻声问道,眼睛都没抬一下,“有些事情我想让你知道。” 他拿起注射器,我侧过头,露出脖子,针头刺进去的时候,传来一阵锥心的痛,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他注射完以后,把黑色的盒子递给我,里面放着另一支注射器。 “以前我可没做过这个。”说着我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我不想害他。 “扎这里。”他用指甲摸着脖子上的一个地方。我踮起脚尖站着,把针头推了进去,手有些抖。但他连缩都没缩一下。 自始至终,他都在看着我。等我打完之后,他把两个注射器都收进黑盒子,放在门边。他早就知道我会跟他来这里——早知道,或者是希望如此。不管怎样,对我来说都很好。 他向我伸过手,我把手滑进他掌心。他的手指冰凉又僵硬。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因为太惊讶了,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推开大门,我跟在他后面走在黑暗之中。现在我已经习惯毫不犹豫地走进未知之处。我尽量地让自己保持呼吸平稳,紧紧抓着老四的手。 “看看你能不能想明白他们为什么喊我老四。”他说。 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带上,也带走了所有的光亮。走道里的空气透骨奇寒,我能感觉到每个钻进肺里的空气粒子。我不由得靠近他,胳膊贴近他的手臂,下巴挨着他的肩头。 “你真名叫什么?”我问。 “这也得看看你能不能想出来。” 我们已经进入老四的情境模拟。脚下站立的水泥地面不见了,走上去咯吱响,像是踩在金属上。光从各个角度倾泻而下,周围的城市逐渐清晰起来,玻璃大楼、火车轨道的弧线全都在我们下面。我已经长时间没有看到蓝天了,所以当它在我头顶铺展开来时,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接着一阵头晕眼花。 接着,起了大风,风吹得太猛了,我不得不斜靠在老四身上才站得住。他把手抽了回去,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起初,我以为这是在保护我——但其实不然,他呼吸困难,需要倚着我才能站稳。他张着嘴,大口地吸气吐气,但牙关还是紧咬着。 这样的高度对我来说十分受用和美妙,可对他来说,却是最惊悚的噩梦。 “我们要跳下去,对不对?”我顶风大喊着。 他点点头。 “数到三,好吗?” 他又点点头。 “一……二……三!”我抓着他一起快跑。一旦跨出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我们双双从大楼边上冲下去,像两块坠落的石头快速下坠,空气的阻力往后推着我们,地面渐渐逼近。可是紧接着,这一切景象全都消失了,我跪在地面上,双手撑地,咧嘴笑着。选择无畏派的那一天,我就酷爱那股冲劲,现在还是如此。 在我身旁,老四气喘吁吁,一只手捂着胸口。 我站起身,把他也拉了起来。“接下来是什么?” “是……” 可没等他说完,有个坚硬的东西就重重击中了我的背,我猛地撞了老四一下,头磕在他的锁骨上。两堵墙分别出现在我的左边和右边。空间如此狭小,老四不得不把胳膊抱在胸前才挤得下。天花板咔啦一声跟旁边的墙猛烈相撞,老四弓着腰背,痛苦地呻吟着。这空间只够容得下他的身体,多一点地方也没有。 “幽闭密室。”我脱口而出。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声响。我侧过头,身体尽量往后仰,想去看他,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太黑了,空气又很闷。我们只能呼吸着彼此的气息。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好像正身处痛苦之中。 “嘿。没关系。过来……”我说。 我拉着他的胳膊抱住我,想给他多一点空间。他紧紧抓住我的背,脸贴在我的脸上,仍然缩着身子。他的身体很温暖,但我只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骨头,还有包着骨头的肌肉,没有一点力气。我的脸开始发烫,他会不会觉得我的骨架仍然像个孩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长得娇小而感到高兴。”我笑起来。也许开开玩笑能让他平静下来,还可以分散一下我自己的注意力。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我们冲不出去,但直面困难应该比较容易,对吧?”我当然没有期待他回话,“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让空间更小。情况糟到极致才会有好转,对不对?” “是。”简单一个字,他说得又紧张又虚弱。 “好,那我们蹲下去。准备好了么?” 我抓住他的腰,拉着他跟我一起下蹲。天花板一寸寸逼近,我的手触到了他肋骨的坚硬线条。听着刺耳的木板相互挤压的声音,我意识到这点狭小的空间已经容不下我们了,于是转过身,蜷缩成一团,脊背抵着他的胸膛。他的一个膝盖弯曲着,紧贴着我的头,另一个膝盖蜷起来,压在我身下,我坐在了他的脚踝上。我们两个人身体纠缠在一起,耳边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啊!”他焦躁地说,“更糟了,这下绝对……” “嘘,抱着我。” 他顺从地用双臂紧紧搂着我的腰。我对着墙微笑着。我不是享受眼下这种情形。我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真没有。 “情境模拟只是测验你对恐惧的反应而已,”我柔声道,这只是重复他的话,但提醒一下也许能帮助他,“所以,只要你能让心跳平缓,我们就能进入下一段情境模拟。记得吧?所以你要尽量忘记我们身在何处。” “是吗?”说话时他嘴唇就在我耳边动着,我心里突然涌过一阵热流。“那么容易啊?” “你知道,很多男生都喜欢跟女生一起困在狭小的地方的。”我转了下眼珠子。 “幽闭恐惧症患者除外,翠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好吧,好吧。”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拉着它轻轻放在我胸口,就在心脏那个地方。“来感受一下我的心跳,你能感受到吗?” “嗯。” “感觉到它有多平稳了吗?” “但它跳得很快啊。” “是,那个……但它跟密室无关啊。”一说完,我不由得缩了一下。刚刚我承认了某些事情,希望他没听懂这点。“你感觉到我呼吸时,你就呼吸,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上面。” “好。” 我深深喘了口气,他的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这样过了一会儿,我镇定地说:“何不告诉我这恐惧是怎么来的,也许说说它会对我们有帮助……多少会有点吧。” 我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但总感觉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嗯……好吧。”他再次跟着我的节奏开始呼吸,“这个……来自……我怪异的童年。童年时候受的处罚。楼上的小衣柜。” 我抿紧双唇,记起受过的惩罚——被关进自己屋里不准吃晚饭,剥夺我这个权利那个权利,严厉的斥责。不过从来没被关进衣柜里。那真是太残忍的惩罚了,我不禁为他心痛,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只好装作满不在乎。 “我母亲是把我们冬天的衣服放进衣柜里。” “我不想……”他喘着气说,“我真的再也不想提这个了。” “好。那么……我来说,你尽管问我好了。” “嗯,”他在我耳边虚弱地笑着,“那你心跳那么快是为什么,翠丝?” 我心里一哆嗦,竟有些支吾难言。“这个嘛,我……”我想找一个理由,跟他用手臂抱着我无关的理由。“我和你不太熟”——不够好。“我们两个又不熟,我却和你一起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老四,你怎么看?” “如果我们是在你的‘恐惧空间’,”他缓缓地说,“我会在里面出现吗?” “我可不怕你。” “你当然不怕,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笑了起来。他一笑,周围的墙裂了一道缝,然后倒塌了,把我们留在一圈光亮里。老四叹了口气,把胳膊从我身上拿开。我挣扎着站起来,浑身上下掸了掸,虽然也没觉得身上沾了什么灰尘;然后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因为老四的突然离开,我原本挨着他的后背不觉有些寒意。 他站在我前面,咧嘴笑着,我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他的眼神。 “也许你很适合诚实派,因为你很不会说谎。”他说道。 “我在个性测试中,最明确排除的就是诚实派。” 他摇摇头:“个性测试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我眯起眼:“你想跟我说什么?难道测试结果不是你最后选无畏派的原因?” 他要证实自己是分歧者了,他跟我一样,我们可以一起找出“分歧者”的秘密,这个希望鼓舞着我,一股兴奋之情贯穿全身,就好比沸腾的鲜血在血管中流淌而过。 “不全是,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我……” 他转过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个女人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拿枪对着我们。她一动也不动,是个五官非常普通的人——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我可能根本记不住她长什么样子。可这时,我右边出现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把枪还有一发子弹。她怎么不冲我们开枪呢? 啊,我明白了,这次的恐惧跟对他生命的威胁无关,一定是跟桌上这把枪有关。 “你得杀了她。”我柔声道。 “不想每次都那样。” “她只是幻觉,不是真人。” “她看起来像真人,”他紧咬嘴唇,“感觉像真的一样。” “如果她是真的,她早就把你杀了。” “没关系。”他点点头,“我就……动手。这次没……没那么糟。没那么恐慌。” 没那么恐慌,但更恐惧。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拿起枪,打开枪膛,那样子就像他已经做过千百遍了——也许真有那么多吧。把子弹推上膛,他双手握枪端在身前,闭上一只眼,缓缓吸了一口气。 吐气的时候,他开了枪,那女人的头猛地往后一仰,一股红色的液体喷出来,我赶紧扭头看别处,然后听到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老四的枪砰的一声掉下来。我们盯着她瘫软在地上的尸体。老四说得没错,的确感觉像真的一样。别犯傻了。我抓起他的胳膊。 “来吧,我们走,继续往前走。”我说。 我又拽了他一下,他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跟着我往前走。可就在我们走过桌子时,那女人的尸体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我跟他的回忆。假如每次通过“恐惧空间”都不得不杀一个人,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以后,我会找出答案。 但有些事让我觉得困惑。这些应该都是老四最惧怕的事,在密室里与天台上,他惊慌失措,可杀掉那个女人却没多少困难。看来情境模拟是想攫取能在他心里找到的所有恐惧,不过它没找到太多。 “我们走吧。”他低声说。 一个黑影在我们前面移动,慢慢向光圈外缘靠近,等着我们往前迈出下一步。他是谁?又是谁频繁出现在老四的梦魇里? 现身的这个人又高又瘦,头发短得贴着头皮,双手背在身后,穿一件无私派的灰袍。 “马库斯。”我低声说道。 “就是这一段,在这里你可以想出我的真名了。”老四的声音在发抖。 “他是……”我看看马库斯,他在慢慢逼近我们,再看看老四,他在一点一点后退,所有的线索都连起来了。马库斯有个儿子选择了无畏派,他的名字叫……“托比亚斯”。 马库斯让我们看他的手,一条皮带缠在他的拳头上,接着他用手指缓缓地把皮带松开。 “这是为你好,为你好,为你好……”他的声音回响了很多次。 好多个马库斯分裂出来,朝光圈逼近,全都拿着一样的皮带,全都面无表情。当马库斯再次眨眼的时候,他的眼睛变成了空空的黑洞。地板现在变成了白色瓷砖地面,皮带在地上慢慢地向前拖动着。我打了个激灵。博学派曾指责马库斯残忍,看来这一次博学派是对的。 我看了一下老四——托比亚斯——他像是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身体松垮着。他一会儿看起来像老了好多岁,一会儿又看起来小了好多岁。第一个马库斯胳膊往后一甩,皮带扬过肩头,他准备出手了。托比亚斯不断向后退,抬起胳膊护住脸。 我冲到他前面,皮带抽在我的手腕上,缠住了我的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从小臂窜到了肘部。我咬着牙,用尽力气往后拉,马库斯抓着皮带的手松开了。我这才得以解开皮带,抓住皮带扣。 我以最快速度挥动胳膊,因为突然用力,肩窝一阵烧灼般的疼痛,皮带也抽在了马库斯的肩膀上。他号叫着伸出手冲向我,那指甲就像是乌鸦的爪子。托比亚斯把我推到身后,挡在我和马库斯之间。他看起来很生气,但没有一丝惧怕。 突然,所有的马库斯一下都不见了,灯光又亮了起来,照出一个狭长的空间,里面有倒塌的砖墙还有水泥地面。 “就这样了吗?”我说,“那就是你最深的恐惧?为什么你才只有四个……”我的声音小了下去。只有四种恐惧。 “啊,”我回过头看着他,“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叫你——” 当我看到他的表情,后面的话也就没说出口。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着,在灯光下他显得十分脆弱。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我会把那种表情描述为一种敬畏。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敬畏的眼神看着我。 他轻轻抓着我的胳膊肘,拇指紧贴在我小臂柔软的肌肤上,用力地把我朝他拉过去。我手腕的皮肤依然有些刺痛,就像真被皮带抽过一样,可颜色和其余地方一样苍白,并不红肿。他的嘴唇慢慢地在我脸颊上移动,然后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肩,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温热的鼻息吹着我的锁骨。 我僵立了一小会儿,双臂轻轻环抱住他,然后叹了口气。 “嘿,”我柔声说道,“我们过关了。” 他抬起头,轻轻撩起我的碎发掖在耳后。我们沉默地凝望着彼此的眼睛。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我的一缕头发。 “是你帮我通过的。”他最终说了句。 “这个嘛,”我觉得喉咙发干,想尽量忽略那令人紧张的酥麻感,他每次触碰我时,就像有电流瞬间通遍全身,“我又不是面对自己的恐惧,当然比较容易勇敢一些啦。” 我放下手,假装不经意地在牛仔裤上胡乱擦了擦,希望他没有注意到这些。 即使看到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抓起我的手,他的手指和我十指交握。 “来吧,”他说,“还有点别的事要告诉你。”第二十六章 表白 手牵手,我们朝着基地深坑的方向走去。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的力度。前一分钟,我觉得握得不够紧,可下一分钟,又觉得捏得太紧。恋人走路时喜欢牵着对方的手,我以前从不理解是为什么,可当他的指尖滑过我掌心时,我浑身一颤,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所以说……”我用还记得的最后的逻辑思维分析道,“你有四种恐惧。” “当时是四种恐惧,现在还是四种恐惧,”他点着头说,“它们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我还是要不断地回去。但是……我仍然没有任何进步。” “你不可能无所畏惧,记得么?”我说,“因为你还在乎某些事,在乎你的人生。” “我知道。” 我们沿着基地深坑边上的一条狭窄的小道往前走,这里通往峡谷底部的岩石区。以前我从没注意到,因为它几乎跟石墙融为一体。可托比亚斯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 我不想毁掉这样的时刻,可也不得不打听他的个性测试结果,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分歧者。 “你打算告诉我你的个性测试结果吗?”我说。 “啊。”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挠挠后脖颈,“这很重要吗?” “重要啊,我想知道。” “你的要求还真多。”他笑了笑。 我们走到小道尽头,站在谷底,岩石在这里形成崎岖的地面,以一种奇绝的角度从奔腾的水流中凸起来。老四带着我爬上走下,穿过狭小的缝隙,越过尖削的凸起。我的鞋紧紧踩住粗糙的岩石。鞋底在每块石头上都留下一个湿湿的脚印。 他在边上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周围水流也不那么急,坐了上去,双脚垂在岩石边。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在这里,在激流之上仅仅十几厘米的地方,他看起来那么悠然自在。 他松开我的手。我注视着岩石锯齿状的边缘。 “有些事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知道吗?连我的朋友都不知道。”他说。 我双手交叉,十指紧紧扣在一起。这里是最佳地点,他可以告诉我他是分歧者,如果他的确是的话。因为回荡在峡谷中的水流咆哮声可以确保我们的话不被别人听到。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觉得特别紧张。 “我的结果不出所料,是无私派。”他说。 “哦。”我感觉内心鼓鼓的气球一下泄了气。我猜错了。 我本以为,就算他不是分歧者,那他的结果也一定是无畏派。从技术上来讲,如果根据系统记录,我的测试结果也是无私派。难道是相同的事也发生在他身上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但不管怎样你还是选了无畏派?” “出于必要。” “为什么必须要离开?”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凝视着远方,好像在空气中搜寻答案。可他不必非给我一个答案不可。因为我仍然能感觉到马库斯的皮带打在我手腕上的疼痛。 “你不得不逃避你爸,”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想成为无畏派首领的原因?因为如果你当上了,你就不得不再见到他?” 他抬了抬一边的肩:“有那方面的原因,而且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完全属于无畏派。总之,像他们现在这样是不行的。” “可你……非常出色。”我停顿了下,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按无畏派标准来说。一个人一生只有四种恐惧,闻所未闻。你怎么可能不属于这里?” 他耸了耸肩。看起来他压根儿不在乎自己的才能,还有在无畏派的地位。我认为这是无私派的特质,但拿不准该怎么去理解这件事。 他说:“我有个想法,无私与勇敢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你一生都在训练学习忘掉自我,所以当身处险境,那就会成为你的第一反应。这样的话,我很容易就能融入无私派。” 我的心忽然变得沉重。对我来说,一生的训练都不够。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是自我保护。 “是吗,好吧,”我说,“我离开无私派是因为我不够无私,不管多努力都达不到无私的境界。” “不全是那样。”他笑着对我说,“那个为了使朋友免遭伤害而让人向她扔飞刀的女孩,那个为了保护我而用皮带与我父亲抗争的女孩——那个无私的女孩,她不是你吗?” 他比我更了解自己。尽管看起来他不大可能对我有感觉。鉴于这一点,我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但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皱眉看着他:“你一直在密切关注我,对不对?” “我喜欢观察别人。” “也许你比较适合诚实派,老四,因为你是个很糟糕的说谎者。”他把手放在旁边的岩石上,手指和我的手指并排。我低头看着我们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那是一双适于细致、精巧活动的手,不是无畏者的手,他们的手应该是又粗糙又肥厚,时刻准备着破坏东西的手。 “好吧。”他贴近我的脸,眼睛看着我的下巴、嘴唇和鼻尖,“我是喜欢你才观察你的。”他大胆、坦白地说了出来,抬眼看着我的眼睛,“别叫我老四了,好不好?能再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会很开心。” 就这样,他最终自己坦承这一切,而我却不知如何应答。我的脸热烘烘的,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可是你比我大……托比亚斯。” 他微笑地看着我:“是啊,这两年的巨大鸿沟还真的是难以逾越啊,不是吗?” “我不是谦虚,”我说,“就是不明白。我年纪小,又不漂亮,我……” 他笑了起来,放声大笑,听起来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笑,然后用嘴唇碰了碰我的太阳穴。 “别这样,你知道我不漂亮。虽然说不上丑,可我也算不上漂亮。”我的声音中带着喘息声。 “好,你不漂亮,那又怎样?”他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喜欢你的样子。你聪明绝顶,又勇敢。即使你发现了马库斯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也没那样看我,就好像我是被人踢了几脚的小狗什么的。” “嗯,你才不是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那近乎黑色的眼睛凝望着我的眼睛,静默不语。他摸了摸我的脸,靠得更近了些,嘴唇轻轻掠过我的嘴。河水狂奔怒吼,我能感觉到飞溅的水雾打湿了我的脚踝。他咧嘴一笑,嘴唇贴上了我的嘴唇。 起初我浑身紧绷,不太相信这一切,可当他往后退开,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什么了,或者错得离谱。但他捧起我的脸,手指贴紧我的肌肤,再次亲吻我,这次更结实,更笃定。我伸出一只手臂抱住他,手滑过他的脖子,滑进他的短发。 有几分钟的时间,在深深的谷底,在河水咆哮的环绕中,我们亲吻着彼此。当我们手牵手往上走去,我开始明白,假如我们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我们依然会去做相同的事,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身着灰袍,而不是穿着黑衣。第二十七章 耳光响亮 第二天清早,我有些傻气,但心情大好。每次我把微笑从脸上抹去,它又抑制不住地回来。最后,我只能放弃。我把头发松散着放下来,舍弃穿惯的宽大衬衫,换了一件一字肩的衣服,露出文身。 “你今天是怎么了?”在去吃早餐的路上,克里斯蒂娜问我。她好像还没睡醒,眼睛浮肿着,乱蓬蓬的头发松松地绕在脸旁。 “哦,”我说,“阳光正好,鸟儿在叫。”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我,好像在提醒我,我们其实正走在地下通道。 “心情好就由她去吧,”威尔说,“说不准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啦。” 我拍了下他的胳膊,快步跑进餐厅。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因为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的某一刻,我又会见到托比亚斯。我坐到了老位子,在尤莱亚旁边一桌,威尔和克里斯蒂娜坐对面。我左边的座位仍然空着。我心里想着,托比亚斯会不会来坐,吃早餐时他是不是会笑着看我呢,他是不是会神秘地、偷偷地瞟着我这边,就像我想象自己会偷看他那样。 我从餐桌中间的盘子里抓起一片吐司,有点过度热情地涂抹着黄油。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可就是停不下来。那好比是叫我停止呼吸。 接着他走了进来。头发更短了,而且这样看上去发色更深,差不多成了黑色。这是无私派式的短发,我认出来了。我微笑地看着他,抬手挥挥要他过来。但他径直坐到齐克身旁,甚至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我只好放下手。 我盯着自己的吐司,现在叫我不笑倒是很容易了。 “怎么了?”尤莱亚嘴里塞满了面包。 我摇摇头,咬了一口吐司。我在期待什么?就因为我们接吻了吗?接吻不意味着一切从此改变。也许他喜欢我的心意改变了,也许他以为亲吻我是一个错误。 “今天是进‘恐惧空间’的日子。”威尔说,“你觉得我们会进入自己的‘恐惧空间’吗?” “不会。”尤莱亚摇摇头,“你们会通过某个导师的‘恐惧空间’,我哥哥说的。” “喔哦,哪个导师?”克里斯蒂娜突然精神起来。 “知道吗,真是不公平,你们全都能得到内部消息,而我们不能。”威尔瞪着尤莱亚说。 “别一副就算你有门路也不去打听的样子。”尤莱亚反驳道。 克里斯蒂娜没理他们俩:“我希望是老四的‘恐惧空间’。” “为什么?”这个问题几乎就是在质问,我咬着嘴唇,希望能把话收回来。 “某人情绪起伏真大。”她翻了下白眼,“就跟你不想知道他恐惧什么似的?别看他表现得这么强悍,说不定害怕棉花糖、刺眼的阳光什么之类的呢,正所谓矫枉过正。” 我摇摇头:“他不会这样。” “你怎么知道?” “猜测而已。” 我记得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里有他的父亲。他绝不可能让别人见到。我瞥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秒钟,他的目光飘向我,可是不带一丝感情,接着就飘往别处了。 本派新生的导师劳伦双手插腰,站在“恐惧空间”房间门外。 “两年前,”她说,“我害怕蜘蛛、窒息、两面不断逼近的墙把我挤在中间、被踢出无畏派、控制不住地失血、被火车碾压、父亲去世、受到公开羞辱、被无脸人绑架。” 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她。 “在‘恐惧空间’,大部分人都会有十到十五种恐惧,那是平均数。”她说。 “最低的纪录有几个?”琳恩问。 “近年来,”劳伦说,“是四种。” 从餐厅出来以后,我看都没看托比亚斯一眼,可这会儿,我还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他垂着眼睛盯着地面。四种,我之前只知道这的确很少,少到足以变成一个绰号,可没想到它竟不到平均数的一半。 我瞪着自己的脚。他真是个例外。现在,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今天你们还无法知道自己的恐惧有多少。”劳伦说,“今天的情境模拟设置成我的‘恐惧空间’的程序,所以你们将经历我的恐惧,而不是你们自己的。” 我给克里斯蒂娜递了个眼神:我说对了吧,我们果真不进入老四的“恐惧空间”。 “然而针对这次练习的目的,你们每人只会面对我的恐惧中的一种,以便对情境模拟如何运作有个体验。” 劳伦随意地点着人,给我们每人分配一种恐惧。我站在后面,所以应该快到最后才能进去。她分配给我的恐惧是绑架。 因为在等待的时候不会连接到电脑,所以我不能观看模拟,只能看到当事人的反应。我满脑子都是托比亚斯,这真是分散注意力的最好方法——看到威尔惊恐地拂掉身上我根本看不见的“蜘蛛”、看到尤莱亚憋着气用手去推那对我来说无形的“墙壁”,我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看到皮特经历“公开羞辱”憋得满脸通红,我嘻嘻地笑了。接着就轮到我了。 这个恐惧对我来说不好受。但因为我能操控每一场情境模拟,不仅仅是这一个,而且我也经历了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所以当劳伦把针头刺进我的脖子时,我一点也不忧虑。 接着,场景变了,“绑架”开始。脚下的地面变成了一片绿草地,有人用手紧紧钳住我的胳膊,捂住我的嘴。周围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听见了河水在怒吼,这里应该离大峡谷不远。嘴被捂住了,我就在那双手底下尖叫,想奋力挣脱出来,但那胳膊力气太大了,绑匪也太强壮了。坠落于无尽黑暗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相同的感觉也曾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我又开始放声大叫,一直叫到喉咙发疼,热泪滚滚。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折磨我,我知道他们还会再次尝试。一次还嫌不够。我又大叫起来——不是求救,因为没人会帮我。这只是人之将死时都会有的本能反应,我控制不住。 “住手。”一个严厉的声音怒吼道。 绑着我的手随声消失,黑暗也被亮起的灯光驱散。我呆立在“恐惧空间”房间内的水泥地上,浑身颤抖着,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我刚刚失败了,丧失了所有的逻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劳伦的恐惧转换成了我自己的恐惧。 而且所有人都在看我,托比亚斯也看着我。 我听见脚步声,托比亚斯走了过来,一把把我拖了起来。 “僵尸人,你搞什么鬼?” “我……”我的呼吸中途变成了打嗝,“我没有……” “控制一下自己,你现在这样子真可悲。” 我忍无可忍,止住泪水,怒气一下传遍全身,把所有的懦弱都驱赶了出去,使劲掴了他一巴掌,因为下手太重,我的指关节都疼了起来。他瞪着我,一边脸上带着血红的手印,我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闭嘴!”我从他手中猛然拉回自己的手,大步走了出去。第二十八章 私闯博学派 我裹紧了身上的夹克,有好长时间没来外面了,阳光淡淡地洒在脸上,我看着自己呼出一股股白气。 至少有一件事我成功了,我让皮特和他的死党不再视我为威胁。不过,明天经历自己的“恐惧空间”时,我要证明他们错了。昨天的失败看上去不可思议,今天我又有些不太自信。 我捋着头发,想哭的冲动已慢慢消退,然后编了下辫子,用套在手腕的橡皮筋把它绑了起来。一瞬间,我觉得又找回了自己。我需要的就是:记住我是谁,而且绝不让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男生,还有濒死体验阻碍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真能做到吗? 我听见火车的鸣笛声。火车轨道环绕着无畏派基地,然后继续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它们是从何处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呢?在轨道以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我情不自禁地朝着它们走过去。 我想回家,但又不能这么做。艾瑞克在“探亲日”那天警告过我们,别和父母太过亲昵。回家意味着背叛无畏派,这么做的后果我实在承受不起。但艾瑞克没说我们不可以拜访旧派别之外的人,而且我母亲还有要事相托,叫我去博学派找迦勒。 我知道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不准离开基地,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越走越快,直到飞奔起来。我摆动双臂,跟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旁边跑,直到抓住车厢把手,用力把自己拉进去。浑身的酸痛让我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一爬进车厢,我就躺在车门边,看着无畏派基地在身后渐渐消失。我不想再回去了。选择退出,成为一个无派别人士,也许会是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今天的我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 狂风迎面扑来,在我手指间环绕不去。我让手在车厢边上垂下,在风中划过。我不能回家,但可以去找我的家人。在我童年的每个记忆中,都有迦勒的影子,他是我过去人生的一部分。 到达城中心后,火车慢了下来,我坐起身,看着原本渺小的建筑物一点一点清晰变大。博学派总部就在一座巨大的石造建筑里,在那里可以俯瞰沼泽。我抓住车厢把手,探身出去,想看清轨道去往哪里。它们先下行到与街面齐平,然后一路蜿蜒向东。我在街面和沼泽地散发的潮湿的气味中呼吸着。 火车开始往下行驶,速度也慢了下来,我趁机跳下车。因为落地时的冲撞,两腿有些发抖,我往前跑了几步,才恢复了平衡。我走在大街中间,转向南,朝沼泽的方向出发。目之所及全是空荡荡的土地,有一架棕色的飞机正朝地平线方向飞去。 我向左转,博学派总部的建筑就在前方,阴暗又陌生。在这里,我该如何找到迦勒呢? 博学派的人凡事都要记录,这是他们的天性。对新生他们肯定也有记录。有些人有权使用这些记录,只要找出他们就行。我扫了一眼大楼。从逻辑上讲,中央的大楼应该是最重要的。那我就先从这座楼着手。 博学派成员四处走来走去。他们的派规规定,博学者每次至少要穿一件蓝色的衣服,因为蓝色会让人体释放出一种使人平静的化学物质,按他们的话来讲:“心思平静能让头脑清晰。”蓝色也代表他们的派别。现在对我来说,蓝色明亮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我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昏暗的灯光和深色的衣物。 我本想边低声说着“借过”边躲闪人们的手肘,默默地穿过人群,但看来没必要了。无畏派的经历让我格外引人注意,人群自动为我闪出一条路来,等我走过时,无数目光投在我身上。我抬手把辫子上的橡皮筋扯掉,摇摇头让头发散开,然后走进大门。 站在入口处,我仰头审视着这个地方。房间又大又安静,空气中飘着书页落满灰尘的味道。木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我两边的墙上摆满了书架,但它们看起来更像装饰物,因为房间中央的桌上放满电脑,人们紧盯着屏幕,聚精会神,没有一个人在读书。 我早该料到,博学派主楼应该是个图书馆。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大约是我的两倍高、四倍宽,画的是位魅力四射的女子,她有着如水般清澈的灰眼睛,戴一副眼镜。是珍宁。一看到她,我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热流,因为她是博学派的代表,是那个发布诋毁我父亲文章的人。自打父亲在餐桌上抱怨她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喜欢她,但现在这种“不喜欢”已演变成“憎恨”。 画像下方摆着一块大匾,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知识通往成功。 成功。对我来说,成功是个贬义词,无私派用它来形容自我放纵。 迦勒怎么会选择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所作所求全都是错的,不过他可能也是这么看无畏派的。 我走到珍宁画像下方的桌子前,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后边,头也不抬就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找个人,他叫迦勒,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我不能透露个人信息。”他温和地说着,还一边猛戳前面的屏幕。 “他是我哥。” “我不能……” 没等他说完,我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他一下子醒过神儿来,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盯着我,头转向我的方向。 “我说。”我的声音简洁有力,“我找人,他是个新生,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碧翠丝?”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迦勒就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的头发很长,在耳朵上边翘了起来,他戴着一副矩形眼镜,穿了一件蓝色T恤。尽管他看起来变了,我也被禁止再爱他,可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张开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你文身了。”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你戴眼镜了。”我说着向后退了一点,眯起眼睛,“你视力很好啊,迦勒,干吗戴眼镜?” “嗯……”他环顾一下四周的桌子,“来,我们出去说。” 我们走出大楼,穿过马路,我一路小跑才跟上他。博学派总部对面,过去曾是一个公园,现在大家叫它“千禧公园”,这是一片光秃秃的地,有几个生锈的金属雕塑——一个是抽象的镀金猛犸;另一个形似利马豆,体积之大把我比得形同小矮人。 我们在环绕金属利马豆的水泥地停下,博学派的人或拿着书或拿着报纸,三三两两坐在那里。迦勒摘下眼睛,装进口袋里,又用手理了理头发,眼神不安地躲着我,好像很难为情的样子。或许我才该这样:我刺了文身,披散着头发,穿了紧身衣。可我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 “我想家,你是我能想到的跟家关系最密切的人。” 他紧紧抿起双唇。 “你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我补了一句。 “拜托,”他双手搭在我肩上,“能再看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好不好?只是这样不合规矩啊,这不是有规定吗?” “我才不在乎,我不在乎,好吗?” “也许你应该守规矩。”他的声音很温和,却一脸不满的表情,“如果换成我,我就不会招惹你这个派别。”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倒有些明知故问了。他把无畏派视为五大派别中最残忍的一个。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你也没必要这么生我气,”他歪过头说,“你这里怎么了?” “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闭上眼睛,用手揉揉后脖颈。就算可以向他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我也不想这么做,甚至连这么想想都不愿意。 “你觉得……”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你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吗?” “根本没有什么正确的选择,你说呢?”我说。 迦勒四处张望。路过的人都瞪着我们,他的眼睛躲避着那些人的脸。他还是很紧张,可能不是他模样的缘故,原因也不在我,而是他们。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利马豆雕塑拱形部位的下方。我们在空心豆荚下走着,我看见到处都是我的倒影,墙的弧度把它们照得十分扭曲,墙面上都是锈蚀的补丁和尘垢,已经残破不堪。 “到底怎么了?”我双手抱胸,先前却没留意到他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有什么不对?” 迦勒把手摁在金属墙上。他的倒影头很小,一边还往里凹陷,胳膊看起来向后弯,而我的倒影则又矮又胖。 “要出大事了,碧翠丝,我总觉得有些事不太对。”他瞪大双眼,目光有些呆滞,“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可这边的人忙得团团转,说话也轻声细语,而且珍宁几乎每天都发表演说,全在说无私派一直以来有多么腐败。” “你信她的话吗?” “不信,也许吧,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不,你当然知道。”我语气坚定,“你知道爸妈的为人,知道朋友的人品,你觉得苏珊的老爸可能贪污腐败吗?” “我又能知道多少呢?他们又允许我知道多少呢?不许我们提问题,碧翠丝,什么事情都不许我们知道!可在这里……”他抬头往上看,在头顶椭圆形的镜面中,我看见我们渺小的倒影,只有指甲般大小。我想,那是我们真实的写照,就跟我们实际一样渺小。“在这里,信息是自由的,没什么限制,你随时都可以获取。”他继续说道。 “这里可不是诚实派,这里有的是伪君子和大骗子,迦勒。有些人太聪明了,他们知道怎么操控你。” “如果真被人操控,你以为我察觉不到吗?” “如果他们真和你想象的一样聪明,你肯定觉察不到。我不认为你能觉察出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是呀,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贪腐的派别是什么样子,我只不过是被训练成一个无畏者罢了,天哪!”我说,“至少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迦勒,你却选择忽视我们所有人都明白的事。那些人傲慢又贪婪,由他们带领,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觉得你可以走了,碧翠丝。”他的声音一下子冷酷起来。 “我巴不得快点走呢。”我说,“哦,我想你可能觉得不重要,不过妈让我告诉你,要你查查情境模拟的血清。” “你见过她了?”他好像很受伤,“那她为什么不……” “因为,”我说,“博学派再也不让无私派的人进入他们的辖区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推开他,愤然离开这个满是镜子的洞穴和雕塑的地方,沿着人行道一路走下去。真不该冒失地离开,无畏派基地现在听起来就像我的家,最起码在那个地方,我明确知道自己的立场,哪怕前面的路充满坎坷。 人行道上的人渐渐稀疏起来,我抬头去看怎么回事。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两个博学派男人双手抱胸站在那里。 “打扰了,”其中一个人开口说,“你得跟我们来一下。” 一个人紧紧跟在我后面,我后脑勺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另一个人带我走进图书馆,穿过三道走廊,来到电梯口。出来图书馆,地面铺的不再是木地板,而是白色瓷砖,墙面跟个性测试房间的天花板一样,闪着光,这光从银色的电梯门折射出来,我也只有眯起眼才能看清。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思忖着无畏派训练时学到的东西:如果有人从身后袭击你,该怎样应对?我想象自己用胳膊肘使劲向后一捣,正中袭击者腹部或腹股沟,然后撒腿逃跑。并且我特别希望能有把枪。这都是无畏派式的思维,但现在已内化为我自己的想法。 万一同时受到两个人攻击,该怎样应对?我跟在那个人身后,穿过一道空荡荡、亮晃晃的走廊,走进一间办公室。室内四面墙都是玻璃——我猜我知道是谁负责设计我们学校的了。 一个女人坐在一张金属桌子后面。我盯着她的脸。掌控着博学派图书馆的就是这张脸,博学派散布的每篇文章上印着的也是这张脸。我讨厌这张脸有多久了?不记得了。 “坐。”珍宁说。她的声音很熟悉,特别是夹杂着怒气的时候。她那双如水的灰眼睛直视我的双眼。 “我宁愿站着。” “坐。”她又说了一遍。我以前一定听过这声音。 想起来了!我在基地深坑的走廊里听到过,是跟艾瑞克说话的那个声音,就在我被攻击之前。我还听她提到了“分歧者”。而在那之前,我也听到过这个声音…… “情境模拟中的那个声音就是你的吧,”我说,“我是说个性测试。” 她就是托莉和母亲口中的危险人物,是对分歧者的威胁,正坐在我面前。 “不错。个性测试是我作为科学家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成就,”她回答,“我看过你的测试结果,碧翠丝。你的测试显然出了些问题。它没有记录下来,因此你的结果也不得不手动输入。你可知道此事?” “不知道。” “测试结果是无私派,却转去无畏派,这样的人一共有两个,你是其中之一,你可知道?” “不知道。”我强压住自己的震惊。托比亚斯和我是仅有的两个吗?但他的结果是真实的,而我的是一个谎言。因此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 想到他,我的心一沉。现在我不在乎他有多与众不同。他竟然吼我“真可悲”。 “你为何选择无畏派?”她问。 “那跟这些事儿有什么关系?”我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但是没用,“你不打算训斥我私自离开自己的派别,来找我哥吗?‘派别远重于血缘’,对吧?”我缓了口气接着说,“想想看,首先,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你不是很重要的人物吗?” 我希望这话能煞煞她的威风。 她撇了下嘴:“训斥这事儿我留给无畏派了。”说着往后靠在椅子上。 我把手放在我没坐的椅背上,手指握得紧紧的。她身后是一扇窗,从那里可以俯瞰城市,远处,火车正慢吞吞地转弯。 “至于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我们派别的一个特性就是好奇。”她说,“而且研究你的记录时,我发现在你的另一次情境模拟中还有另一个错误。再一次,结果没有记录下来。这些你总知道吧?” “你怎么读取我的记录的?只有无畏派才有那个权力。” “因为博学派发明了情境模拟,我们跟无畏派有个……协议。”她歪着头,微笑地看着我,“我只不过关心我们技术的成效。如果围绕你的测试,它出了故障,我得确保它不要继续出问题。你明白吗?” 我只明白一点:她在对我撒谎。她根本不在乎技术成效,她只是怀疑我的测试结果出了问题。就像无畏派的首领一样,她嗅到了“分歧者”的气味。况且我母亲还要迦勒研究情境模拟的血清,很可能就是因为它是珍宁发明的。 我有操控情境模拟的能力,这事就那么有威胁性吗?为什么这事对博学派代表来说那么重要,对其他人来说那么重要? 这两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回忆起个性测试中那条攻击人的狗,它的眼神也是那样——一种邪恶和掠夺成性的注视。看这样子她是想把我撕成碎片。现在我绝不能屈服或者投降,对付恶狗,我也要变成一条“恶狗”。 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可不知道它们怎么运作,”我说,“但是注射进去的液体让我觉得反胃,每次都想吐,可能操作员有点分心,因为他怕我吐出来,所以就忘了记录。个性测试完了以后,我还不舒服呢。” “你的胃平常总是这么敏感吗,碧翠丝?”她声音尖厉得就像剃刀的利刃。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美过甲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玻璃桌面。 “打小就这样。”我尽量不动声色地答道。我松开椅背,绕开它,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我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尽管我觉得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 “你的情境模拟测试极端顺利,告诉我,你是怎么轻轻松松完成的?”她问道。 “我有勇气。”我凝视着她的双眼。其他派别对无畏派有着固定的看法:傲慢、好斗、冲动、自大。应该表现出她期望的样子——我嘻嘻一笑:“我就是无畏派最好的新生。” 我微微前倾,双肘撑住膝盖保持平衡,必须要装得更彻底一些,这样才有说服力。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无畏派?”我自问自答,“原因很简单,我快无聊死了。”彻底一些,再彻底一些,“我已经厌倦了做一个老实的小好人,我想要解脱。” “你不想念父母吗?”她巧妙地反问我。 “想念连照镜子都会受责骂的生活吗,还是想念餐桌上被念叨闭上嘴的日子?”我摇摇头,“不。我不想他们。他们再也不是我的家人了。” 谎言一出口,我的喉咙便一阵灼热,也许是我强忍住的泪水在灼烧。我眼前浮现出母亲的样子,她拿着发梳和剪刀站在身后,帮我修剪头发时脸上笑意盈盈。我宁愿大喊大叫,也不愿像这样羞辱她。 “我能不能把这意思……”珍宁撅了下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理解成,你赞同那些有关政府要员的文章?” 那些把我的家人说成是贪腐之人、权力饥渴者、只会说教的独裁分子的文章?那些字里行间都带着微妙的革命威胁和暗示的文章?想到它们,我就一阵阵恶心。知道她是发布这些文章的人,我甚至有一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我脸上堆起微笑。 “由衷地赞成。” 珍宁的随从中有一个穿蓝领T恤、戴墨镜的人,他开着一辆锃亮的银色轿车把我送回无畏派基地,像这样的车,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车的引擎完全静音。我好奇地向那个人问起原因,他告诉我这车以太阳能为动力,并开始长篇大论地解释车顶的面板如何把太阳能转化为动能。我也就听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转头看向窗外。 回去以后,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我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想象自己悬挂在大峡谷上方,生死由命,情不自禁地咬起嘴唇。 当司机把车停到无畏派基地深坑上边的玻璃大楼,艾瑞克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他连声“谢谢”都没对司机说,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大步走进大楼。他的手指捏得很用力,这回恐怕会留下瘀伤了。 站在我和通往里面的门中间时,他止住脚步,开始咔咔掰他的指关节。除了这个,他几乎一动不动。 我不由得哆嗦起来。 除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我能听到的只有他掰手指的微弱啪啪声。掰完手指,他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翠丝,欢迎回来。” “艾瑞克。” 他向我走来,小心地迈着步子。 “你……”他的第一个字很小声,“到底,”他接着说,这次抬高了嗓门儿,“在想什么?” “我……”他的脸凑得如此之近,我能看清他脸上所有的穿孔,“我不知道。” “翠丝,我忍不住要喊你叛徒,你难道没听过‘派别远重于血缘’这句话吗?” 我见过艾瑞克做出很多可怕的事,也听过他说很多可怕的事,但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不再像个疯子,他完全自控,完全镇定。慎重,而且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