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5

当我问克里斯蒂娜他们去了哪儿,她只说:“他们退出了。”  “迈拉也退出了?”  “她说没有爱德华,她也不想一个人在这里,反正早晚也是出局的命。”克里斯蒂娜耸耸肩,好像不知怎样才好。如果那是真的,她的心情我能理解。“这样也好,最起码……艾尔不会被挤掉了。”  艾尔本来会出局的,爱德华的离开挽救了他。出了这等事,无畏派决定饶了他,直到下一关。  “还有谁出局了?”我问。  克里斯蒂娜又耸了耸肩:“两个本派新生,没记住他们的名字。”  我点点头,看着“黑板”。有人划掉了爱德华和迈拉的名字,其他人的名次都改了,每人晋升了一个名次:皮特第一,威尔第二,我第五。第一关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共有九个人。  现在我们还有七个人。第十七章 飞越沼泽地  正午时分,正是午餐时间。  我一个人坐在陌生的走廊里。来到这里,是因为我需要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宿舍。如果我把寝具都带到这里来,或许就永远不用再回那里了。也许是幻觉,我总觉得那里还飘荡着一股血腥味,尽管我已经拼命擦拭过地面,直擦到双手酸痛,而且今早还有人在上面洒了漂白粉。  我捏了捏鼻梁,不禁感慨万分。在别的人不愿做的时候主动去擦地板,这是我母亲会做的那种事。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我起码能办到的就是有时候像她一样去做事。  我听见有人走近了,脚步声回响在石头地面上,于是赶紧低下头盯着脚上的鞋。一个星期前,我把灰色运动鞋换成了黑色运动鞋,并且把灰色的鞋放进了抽屉里。我不舍得把它们扔掉,尽管我知道对一双旧运动鞋有感情挺傻的,好像它们可以带我回家似的。  “翠丝?”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尤莱亚站在我面前。他冲一起走的本派新生挥了挥手,他们都会意地交换了下眼神,继续前行。  “你还好吧?”他问。  “昨晚很难熬。”  “是啊,我听说爱德华的事了。”尤莱亚往前看了一眼,本派新生渐行渐远,从转弯处一拐,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他咧嘴笑了一下,“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什么?”我不解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型的考验‘仪式’。”他说,“来吧,我们得快点,不然追不上他们了。”  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我的选择,要么坐在这里,要么跟他们离开无畏派基地。  我站起来,跟尤莱亚一路小跑着追赶本派新生的队伍。  “他们一般只让有无畏派哥哥姐姐的新生来,但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你,你装成我们中的一员就行。”  “我们到底去干什么?”  “做一些危险的事。”他说。一个我只能形容为“无畏派式狂热”的眼神闪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我不会退缩——如果换做几周前的我,也许会退缩——今时今日,我迎着他的目光,好像那眼神是有感染力的。兴奋取代了心里沉闷的感觉。赶上本派新生后,我们放缓了脚步。  “怎么混进个僵尸人来?”一个在鼻孔之间戴金属环的男孩问。  “她昨天正好看到那个人的眼睛被人扎了,加布,”尤莱亚替我求情,“让她放松一下,别烦她了,行不行?”  加布耸耸肩,转身走开,算是默认,其他人见状便也没说什么,当然也有几个人斜眼看着我,好像在打量我。要知道本派新生就像一群狗,如果我的行为方式出错,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同行。不过还好,我暂时安全了。  我们又转了一个弯,一群无畏者就站在下一条走廊的尽头。他们人简直太多了,不可能每个都和本派新生有关系。但我还是看到一些相似的脸孔。  “我们走吧。”一个无畏者说着转身踏入一个黑暗的大门。其他人跟着他,我们跟着其他人,走了进去。我紧跟在尤莱亚身后,没入黑暗中,脚尖忽然踢上一个台阶,差点绊倒,我慌忙站稳,开始往上爬。  “后面的楼梯,”尤莱亚嘟囔着,“平常都是锁住的。”  我点了点头,尽管他根本看不见我,然后一直爬,爬到没有台阶为止。楼梯尽头,一扇门开着,阳光从那里射了进来。我们穿门而出,站在离基地深坑上面的玻璃大楼几百米远的地方,这里离火车轨道很近。  我感觉这样的事好像已经做过千百遍了——又听到火车汽笛声,感受到脚下地面在震颤,看到火车头闪亮的灯。我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弯腰屈膝脚尖踮起准备跳跃。  大家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地跟在车边跑,一波又一波,无畏者还有新生如海浪般涌进了车厢。尤莱亚先我一步上车。身后还有无数人推拥着我向前,不能有半点差池,我侧身一跳,紧紧抓住车厢一边的把手,把自己拖了进去,尤莱亚急忙抓住我的肩膀扶稳我。  火车开始加速,我和尤莱亚倚着车厢坐下。  我在风中呼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尤莱亚耸耸肩:“这个齐克没说。”  “谁是齐克?”  “我哥。”他往车厢另一头指了指,那边有个男生坐在车厢门口,两脚悬在车外晃悠。他很瘦个子很小,怎么看都觉得和尤莱亚不像,除了肤色一样。  “你不会知道的,那样就没什么惊喜可言了!”左边一个女孩突然喊着,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桑娜。”  我伸过手,可只是“蜻蜓点水”地握了下,就飞快地松开了。看来我的握手技巧还需要提高,总觉得抓着陌生人的手很是奇怪。  “我叫……”我正想说。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僵尸人,老四跟我提过你。”她说。  我默默祈祷脸不要红得太明显。“哦?他怎么说的?”  她嘻嘻地笑了一下:“他说你原来是一个僵尸人,对了,问这个干吗?”  “既然导师谈论到我,我当然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希望这个谎言能让人信服,“他没来,对吧?”  “没,他从来不参加这个。”桑娜回答,“这对他可能失去吸引力了,对他而言,没什么可怕的,懂吧?”  他不来。我顿时觉得泄气,就像没绑紧的气球,但还是尽量假装没事儿,点了下头。我当然知道老四不是胆小鬼,但我也知道至少有一样能吓到他:高度。不管我们做什么,一定包含爬高,那正是他竭力避免的。他对任何“高空作业”都避之不及。桑娜提到老四时,声音里充满敬畏,我断定她对这事浑然不知。  “你和他很熟吗?”我太好奇了,一直以来都这样。  “人人都认识老四。”她有点俏皮地说,“我们是同年的新生。还要感谢他呢,因为我不擅长格斗,所以多亏他每晚趁别人睡着以后教我,不然我肯定通不过。”她挠了挠后脑勺,神情突然认真起来,“他人真的很好。”  她起身走到坐在车厢门口的那群人后面,认真的神情一会儿就不见了。可我仍然因为她的话心慌意乱,一半是对“老四人好”的说法感到困惑,一半是毫无缘由地想揍她一拳。  “跳车喽!”桑娜喊道。火车还没减速,但她一下就跳了出去。其他成员跟在她后面,一连串穿黑衣、刺文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人跳了下去。我紧挨着尤莱亚站在门口,火车比我以往跳车的时候速度都要快,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不能退缩。于是,我跳了下去,重重地撞在地上,往前趔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我跟尤莱亚随着本派新生一路小跑追赶大部队,他们压根儿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边跑边到处看。中心大厦在我们后方,被天上的白云衬托成黑色的剪影,但环绕在周围的废旧楼房昏暗又沉默,一片唬人的寂静。那意味着我们肯定在桥的北面,也就是所谓的废弃之城。  转过弯,大家分散开来,沿着密歇根大道一路走下去。密歇根大道在桥南桥北截然不同:桥南是闹市,街上挤满了人,这里则是一片空荡荡。  一抬头扫视四周的楼房,我就知道这是去哪儿了:废弃的汉考克大楼——一座有着纵横交错的大梁的黑色柱状楼,桥北的最高建筑。  可我们来干什么呢?爬楼?  随着目标越来越近,无畏者开始奔跑。他们用肘部互相推搡着,挤挤挨挨穿过大楼底部的一扇扇门。其中一扇门的玻璃碎掉了,所谓的门只剩下了框。我也不用推门了,直接从框中穿了过去,跟着其他成员通过一个阴森森黑漆漆的入口,脚下的碎玻璃嘎吱嘎吱地响着。  我原本以为会爬楼梯上去,可大家却在电梯前停住。  “电梯还能用吗?”我压低声音问尤莱亚。  “当然能,”齐克翻了下白眼,“你以为我傻到不会早点来打开应急发电机啊?”  “是啊,”尤莱亚说,“我真那么想的啊。”  齐克瞪了他一眼,用一只胳膊把他的头夹在腋下,然后用指关节去搓他的头。别看齐克比尤莱亚矮,但比他强壮,至少比他出手快多了。尤莱亚用手掌拍打他的侧身,他才放手。  一看见尤莱亚凌乱的头发我就扑哧笑了。这时电梯门开了,我们挤了进去,无畏者进了一部电梯,新生进了另一部电梯。进去的时候一个剃光头的女生踩到了我的脚趾头,没有道歉。我抓起脚,疼得缩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冲她的小腿踢一脚。尤莱亚盯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倒影,不断拍着他的头发。  “按第几层?”光头女生问。  “一百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这种人怎么会知道?”  “琳恩,快别这样,客气点。”尤莱亚说。  “我们跟无畏派来到一座一百层高的废弃大楼,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去顶楼,”我回嘴,“你这种人怎么连这都猜不到?”  她没有吭声,只是用大拇指狠狠地按了下一百层的按钮。  电梯急速上升,我觉得内脏不断下坠,耳膜鼓胀,慌忙抓住电梯边上的扶手,看着数字往上攀升。我们穿过第二十层,第三十层,尤莱亚终于理好了头发。五十,六十,我的脚趾似乎没那么疼了。九十八,九十九,电梯在一百层停了下来。幸亏没爬楼梯。  “我们怎样才能从这里爬到楼顶呢……”尤莱亚的声音越来越弱。  一阵疾风吹来,发丝在我脸上乱飞。在顶层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齐克找来一个铝制的梯子搭在洞口边缘,开始往上爬。梯子在他的脚下晃晃悠悠,吱吱呀呀,可他依然吹着口哨,神情自若地向上爬。爬到楼顶时,他转过身扶住梯子,让下一个人爬上去。  我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伪装成游戏的自杀式任务。  自选择无畏派后,我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怀疑了。  我跟在尤莱亚身后向上爬,这让我想起那天爬摩天轮时老四就跟在我的后面,记起他那细长的手托起我的臀部,怎么让我免遭摔下摩天轮的噩运。接着,我就差点踩空。这种时刻还东想西想,真蠢!  我咬着嘴唇,爬到了顶端,站在汉考克大楼的楼顶。  风太强了,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别的东西。  我不得不斜靠在尤莱亚身上才能不被风吹倒。起初,我看见的只有沼泽,一大片一大片的棕色,到处都是,连着地平线,全无生机。往另一个方向是市中心,从很多方面来说,它也和沼泽一样,死气沉沉,有我们未知的边界地带。  尤莱亚突然指了指什么,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和我手腕一样粗的钢丝绳拴在楼顶一个高塔的顶端,下面有一堆黑色粗布制成的吊网,差不多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齐克抓起其中一个,利索地把它绑在钢丝绳的滑轮上。  我顺着钢丝绳一路往下看,越过一大片建筑群,沿着湖滨大道向前,根本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但有一件事很清楚,只要我沿钢丝绳一路滑下去,答案自然揭晓。  我们要从三百多米的高空搭乘挂在钢丝绳上的黑色吊网一路滑下去。  “我的天。”尤莱亚惊呼道。  我只能点点头应和。  桑娜头一个钻进吊网。她趴着向前扭动,直到身体大部分都挪了进去。齐克拉过一条背带,绕过她的双肩、后腰和大腿。一切准备就绪,齐克拉着吊网,把桑娜拖到楼顶边缘处,然后从五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桑娜举起大拇示意,他向前一推,她滑入空荡虚无之中。  看到桑娜从一个陡峭的坡度猛冲向地面,头在前脚在后,琳恩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她身边挤过去,想看个明白。只见桑娜稳当地待在吊网里,越滑越远,成了湖滨大道上空的一个黑点。  无畏派成员欢呼着挥拳相庆,然后排成一列,还有的把别人推开想占个好位置。不知怎么地,我发现自己成了队列里排在第一的新生,就在尤莱亚前边。在我前边,一共只有七个人。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有个声音在抱怨:什么!还得再等七个人才轮到我?那是一种恐惧夹杂着渴望的奇特感受,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初次体会。  下一个无畏者是一个长发及肩、看起来很年轻的男生,他没有趴下,而是面朝上背朝下跳了进去。齐克顺着钢丝绳把他推出去时,他大大地张开双臂。  没有一个无畏者面带惧色,他们表现得像已经做过上千遍了,也许真是那样。但当我回过头去看新生,纵然他们兴奋地交谈着,但大部分人看起来要么脸色苍白要么神情焦虑。由恐慌转而愉悦,从新生到正式成员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变化过程?还是他们只不过将自己的恐惧隐藏得更深而已?  我前面还剩下三个人。又挂上了一个吊网,一个无畏者双脚先进去,双手交叉于胸前。还剩两个人!一个个子很高、身体厚实的男生像个小男孩一样,蹦蹦跳跳,爬进吊网。齐克拉紧带子,往下一推,他高声尖叫着消失了,惹得我前面的女孩笑了起来。还有一个人!  她脸朝下,单脚跳进吊网,保持双手前伸的姿势让齐克帮她系紧背带。……然后,就轮到我了。  齐克在钢丝绳上挂吊网时,我浑身颤抖。我想爬进去,但麻烦来了,我的手抖得太厉害。  “别担心。”齐克在我耳边轻声说。说着他拉过我的胳膊,帮着我脸朝下进入吊网。  背带紧紧勒住我的腰腹,齐克把我推到边上,我往下看着汉考克大楼的钢梁、黑色的窗户,以及所有通向裂着缝的人行道的路。我一定是个傻子才会干这种事——一个“享受”那种心脏怦怦撞击着胸膛、汗水积满手心感觉的傻子。  “僵尸人,准备好了吗?”齐克低头冲我嘻嘻一笑,“不得不说,你不哭不闹不吵不叫,还挺让我赞叹的。”  “早跟你说过,”尤莱亚打趣道,“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就是个无畏者,现在赶紧动手推啊。”  “当心点,老弟,否则一会儿不把你的带子系紧,”齐克拍了一下他的膝盖,“然后,啪……”  “是啊,是啊,然后我们的老妈把你活活给蒸了。”尤莱亚说。  听到他提“老妈”,还有他们那完整的家,我的心一阵刺痛,好像有人用针把它扎了个洞。  “除非她发现。你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下去的。”齐克拽了拽系在钢丝绳上的滑轮。很牢固,真幸运,因为要是它断了,我必定当场送命。他又往下看了看我,喊道,“预备,就位,出……”  还没说完“出发”两个字他就松开了吊网。那一刻,我忘了他,忘了尤莱亚,忘了家人,忘了所有那些可能会发生的足以让我送命的故障。俯冲向地面时,我听见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风力那么强劲,把我的眼泪吹出来又吹了回去。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没有重量。面前的沼泽地巨大无比,一片棕色远远延伸至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即使在这样的高度也看不到它的边际。风那么强那么冷,割得我的脸生疼。在重力和加速度的作用下,我头顶的滑轮越来越快,内心涌起一阵兴奋感,我想尽情地尖叫,可刚要张口就停住了,因为大风堵住了我的嘴。  有背带安全地绑着,我张开双臂,想象自己是在飞。我朝地面的街道俯冲下去,这是一条到处开裂、修修补补的街,紧跟着沼泽的曲线一直蜿蜒下去。从这里看下去,我能想象沼泽地一片汪洋的景象,如果映照着天空的颜色,那样子看起来应该像一种液体的金属。  我的心狂跳到隐隐作痛。我不能尖叫,也无法呼吸,但依然可以感受到一切,每条血管、每根纤维,每块骨头、每条神经,都醒着,在我的身体里蜂鸣,犹如通了电,飙满了肾上腺素。  大地在下面延展,起伏,我可以看见渺小的人影站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我应该尖叫,就像任何一个理智的人会做的那样,但当我再次张开嘴,发出的却是激动兴奋的喊声。我大声地欢呼着,地面上的人也高兴地互击拳头,吼着回应我。但我离他们太远了,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  我往下看,地面变得模糊起来,一片灰白黑,玻璃、路面混着钢筋。周围的风柔若发丝,缠绕着我的手指,向后拉着我的手臂。我想把手收回来放在胸前,可还是不够强壮,敌不过风的力气。地面越逼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差不多有一分钟的时间,我的速度还没有减下来,身子却与地面平行滑翔,有如一只飞鸟。  当速度慢下来的时候,我用手指理了理头发,风把它们都“梳”成了结。我在地面以上六米的钢丝绳上晃荡,这个高度现在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了。我把手伸到身后,想解开绑住我的背带。手指在抖,但我还是解开了它们。一群无畏者站在下面,他们抓住彼此的胳膊,在我下面组成了一张“人肉”网。  要想下去的话,我必须相信下面的“人肉网”能接住我,也必须接受一点——他们是我的同伴,我是他们的一员,那是比滑下索道更需要勇气的举动。  我使劲扭着向前移动,然后往下掉,重重地撞在他们的手臂上。他们的腕骨和前臂托住了我的背,很多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站起来。我分不清是哪些手抓住我,哪些手没有,只是看见了咧嘴笑着的脸,听见了哈哈笑着的声音。  “感觉怎么样?”桑娜拍了拍我的肩。  “嗯……”所有成员都盯着我看。他们和我一样,经受了狂风冲击,眼神中充斥着肾上激素激发出的狂喜,头发歪斜着。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无畏者是一群疯子,他们的确太过于狂野。他不能理解这种只有在共置生命于不顾的冒险犯难后形成的情谊。  “什么时候再来一次?”我微笑着,露出牙齿。他们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我想起无私派一起爬楼梯的情景,我们的脚找到了同一步调,所有人都一样。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大家都不一样,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却合而为一。  我朝汉考克大楼的方向看去,它离我此刻站立的地方那么远,以至于完全看不见楼顶上的人。  “快看,他来了!”有人喊道,指了指我的后方。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小黑点快速地从钢丝绳上滑过来。几秒钟之后,我听到一声恐怖的尖叫。  “我敢打赌他会哭。”  “齐克的弟弟会哭?不可能!这要让齐克听到了,还不揍他。”  “他的胳膊在乱扑腾。”  “他叫起来像一条快被勒死的猫。”我脱口而出。大家听了又捧腹大笑。可我心里有点愧疚,不该在尤莱亚听不到的时候取笑他。但就算他在这里,我也会说同样的话。我希望如此。  尤莱亚终于停了下来,我跟着“大部队”涌过去接他,大家在他下面排起来,架起同样的“肉网”。桑娜的手夹在我的胳膊肘,我抓住另一个胳膊——不确定是谁的,太多搭在一起的胳膊——我抬眼看着她。  “我敢说,大家以后肯定不会再喊你‘僵尸人’了,”桑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翠丝。”  那天晚上,我走进餐厅时,身上闻着仍然有风的味道。进去的那一刻,我站在一大群无畏者中间,觉得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员。然后桑娜冲我摆了摆手,人群分开,我朝克里斯蒂娜、威尔、艾尔坐的那张桌子走去,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当尤莱亚邀我一起冒险时,我压根儿想都没想到他们。某种程度上,看到他们那副震惊的样子,我觉得心满意足。但也不想让他们生我的气。  “你去哪儿了?”克里斯蒂娜满脸惊愕地问,“跟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尤莱亚。你还记得吗,就是和我们分在同一个夺旗小组的那个本派新生。”我解释道,“他和一些无畏者出去时,顺道请求别人让我一起去。在那里他们并不真的欢迎我,有个叫琳恩的女孩还踩了我一脚。”  “他们那时候可能不欢迎你,”威尔轻声说道,“可现在他们看起来喜欢你了。”  “可能吧。”关于这点,我不能否认,“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希望他们不要说我撒谎,但我怀疑他们会。回宿舍的路上,我在一个窗玻璃上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脸颊和眼睛都放着光,头发纠结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刚刚经历过超自然力量的沐浴。  “唉,你是没看到,克里斯蒂娜差点儿揍了一个博学派的人。”艾尔急切地说,我指望他能打破这紧张的气氛,“刚才有个博学派的家伙过来询问我们对无私派领导的看法,克里斯蒂娜告诉他,他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儿可做。”  “克里斯蒂娜想的完全正确,”威尔补了一句,“可那小子还是发火了,他可真是惹错人了。”  “大错特错。”我点点头。假如我的笑恰到好处,也许能让他们忘了嫉妒、伤害,还有克里斯蒂娜眼睛里酝酿着的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受。  “没错。”她终于开口了,“你出去寻乐子的时候,我还得干这种替你维护老派别的苦差,消除派别冲突……”  “得了吧,你知道自己本来就喜欢这样。”威尔边说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肘,“你如果不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我可说了。他当时站在……”  威尔投入地讲他的故事,我频频点着头就像正在听一样,脑子里却全是从汉考克大楼的楼顶往下眺望的景象,仿佛看到沼泽变成一汪湖水,恢复了昔日的繁盛。我的眼光越过威尔,落在无畏者身上,羡慕地看着他们拿着叉子把小块的食物弹到彼此身上去。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那意味着,在下一关的考验中,我必须挺过去。第十八章 情境模拟  据我目前所知道的,考验的第二关是跟其他新生一块儿坐在黑暗的走道里,猜想紧闭的门后会发生什么事。  尤莱亚坐在我对面,马琳在他的左边,琳恩在他的右边。在第一关中,本派新生和转派生是分开训练的,但从现在起,要一起受训。这是老四说的,说完他就消失在紧闭的门后。  “那么,”琳恩用她的鞋摩擦着地面说,“你们谁排第一,哼?”  她的问题一出来,走道里一片静默,然后皮特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  “我打赌我能赢你。”她随意地说,用手指转着她的金属眉环,“我排第二,但我敢打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松打败你,转派佬。”  我差点笑出来。要是我还在无私派,肯定会觉得她的话粗鲁,不恰当,但在无畏者中,这样的挑衅很平常。我对他们的对决开始有点期待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如此确定了。”皮特的眼睛闪着光,“谁是第一?”  “尤莱亚。”她不屑地看着皮特,“你知道我们为此准备了多少年吗?”  如果她是想要吓唬我们,那她达到目的了。我已经觉得浑身发冷了。  皮特正想回嘴,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琳恩。”老四向她点头示意,她就顺着走道走下去。走道尽头的蓝灯照着她的光头,闪闪发亮。  “这么说你是第一喽?”威尔对尤莱亚说。  尤莱亚耸耸肩:“正是。怎样?”  “你不觉得有点不公平吗?你们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为此做准备,而我们只能在短短几周内学会这一切。”威尔眯起眼睛,话里带着点酸味。  “不见得。第一关考查技巧,我们的确有优势,但没人能为第二关做准备。”尤莱亚说,“至少,别人都是这么说的。”  没有人回应。大家谁都没吭声,默默地坐了二十分钟。我看着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突然又开了,老四叫了另一个名字。  “皮特。”  时间就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我,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渐渐地,人数越来越少,这会儿只剩下我、尤莱亚和德鲁。他们两个很明显等得不耐烦了,德鲁的脚动个不停,尤莱亚不断用手指敲着膝盖,而我故作镇定地坐着。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只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我怀疑这是他们喜欢跟我们玩儿的又一个把戏,他们不放过每一个吓唬我们的机会。  门开了,老四冲我点头:“来吧,翠丝。”  我站起身,因为倚墙坐了太长的时间,背有些痛。我走过其余两位新生,德鲁伸腿想绊倒我,在几乎就要碰上他腿的时候,我单脚跳了过去。  老四扶着我的肩膀,领我进了房间,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  当我看清房间里是什么,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肩膀碰在老四的胸口。  房间里摆着一张金属躺椅,跟我在个性测试时坐的那个很像。它旁边的机器也很眼熟。不同的是,这个房间四周没有镜子,也几乎没有灯光。角落的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显示屏。  “坐下。”老四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推。  “今天的情境模拟是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但是没成功。  “听过‘直面恐惧’这个说法吗?”他说,“按照字面意思说呢,本次情境模拟是教你在恐惧的环境中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扶住额头。情境模拟不是真的,不会对人造成真正的威胁,所以从逻辑上讲,没必要害怕,可我却发自内心地怕。我得竭尽全力才能强迫自己走向那张椅子,再次坐上去,把头枕在头垫上。金属的寒意穿透了我的衣服。  “你做过个性测试员吗?”我觉得他有这个资格。  “没,我尽可能避开僵尸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想避开无私派。如果是躲着无畏派或者诚实派还可以理解,那可能是因为勇气和诚实会让他们行为古怪、做些奇怪的事,可无私派怎么了?  “为什么?”  “你这么问是以为我真的会回答吗?”  “如果你不想让人问,为什么说得那么含糊?”  他的手指轻触我的脖子,我瞬间浑身紧绷起来。这是温柔的触碰吗?不——我这是在想什么呢,他只不过是把我的头发拨到一边去。他弹了弹什么东西,我仰过头去想看个究竟,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个带长针头的注射器,拇指按在活塞上。注射器里的液体是橘红色的。  “要注射吗?”我觉得嘴巴有些发干。平日里我不怎么害怕打针,可这个针头实在太大了。  “这里的情境模拟用的是更高级的方法,一种特殊的血清,不需要在你身上连接电线或电极片。”他说。  “不连电线怎么运作?”  “这个嘛,我身上连有电线,所以我可以看见你的表现。至于你,血清里有一种微型发射器,它可以把信号发射到电脑上。”  他把我的胳膊背过去,然后缓缓地将针头推入我脖子侧面的肌肤柔软之处。一阵锥心的痛从喉咙传开。我缩了一下,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平静的面孔上。  “六十秒后,血清开始生效。这次情境模拟不同于个性测试,”他说,“血清不仅包含发射器,还能刺激杏仁体——它是大脑中负责处理负面情绪的部分,比如恐惧——然后诱导幻觉。脑电活动会传到我们的电脑上。电脑把你的幻觉转化成我可以看见和监控的模拟影像。然后我会把记录送交无畏派上层。在你平静下来之前,你会一直处于幻觉中——所谓平静就是降低你的心率,控制好你的呼吸。”  我努力想跟上他的话,但想法乱糟糟的。我觉到了恐惧的征兆——手掌浸透了汗水,心跳加快,胸口紧缩,口干舌燥,喉咙哽塞,呼吸困难。他双手扶住我头两侧,朝我俯下身。  “勇敢点,翠丝。”他低语着,“开头总是最难的。”  我最后能记得的,是他的眼睛。  我站在枯草齐腰的草地上,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烧烟味儿,在我头顶上,天空是胆汁的颜色,那景象让人感到焦虑不安、心慌意乱,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  这时,我听到拍打的声音,就像风翻书页,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丝风。空气静止不动,无声无息——只有连续不断的拍打声,不热也不冷,根本不像空气,可我却能呼吸。一个黑影朝我的头顶猛扑下来。  有东西落在了我肩上。我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和尖利的爪子,想摆动胳膊甩掉它,同时手向它打过去,结果触到光滑又脆弱的东西。是羽毛。我咬紧嘴唇往边上看,一只我小臂般大小的黑鸟正转头用一只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我,是乌鸦。  我咬紧牙关,再次挥手去打那只乌鸦,它的利爪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纹丝没动。我大声呼喊着,沮丧超过痛苦,用双手去拍打,它却丝毫不动,一只眼睛看着我,羽毛微微泛着黄光。就在我快要彻底绝望时,耳边传来隆隆的雷声,我听见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却根本没看见一个雨点落下来。  天空忽然变暗,就像乌云遮住太阳。我一边躲避乌鸦,一边抬头看。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风暴般扑向我,有如大军压境,它们伸开利爪,张开尖嘴,每一只都在尖叫,空气中充斥着噪音。乌鸦成群结队地聚集着,一齐俯冲下来,成百上千的黑色圆眼闪烁着光芒。  我想逃跑,可腿好像种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就像肩头那只“赖着不走”的乌鸦。漫天的乌鸦围着我,羽毛在我耳边扇动着,尖嘴啄着我的肩膀,爪子扯着我的衣服。我尖叫起来,一直尖叫到泪水夺眶而出,双臂胡乱舞着。我用双手击打它们,但收效甚微,因为乌鸦实在太多了,而我只有一个人。它们用嘴紧紧钳住我的手指,身子碰撞着我的身体,翅膀扇打着我的颈背,利爪抓扯我的头发。  我扭动着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臂抱住头。它们冲我大叫着,草地上忽然有东西在扭动,一只乌鸦钻到我的胳膊底下。我睁开眼睛,发现它在狠狠啄我的脸,用嘴袭击我的鼻子。鲜血滴在草地上,我一边啜泣,一边用手打它,可就在这时,另一只乌鸦钻到我的另一只胳膊下,爪子抓住我前胸的衬衫不放。  我尖叫着哭泣。  “救命!”我恸哭着,“救救我!”  它们拍打得更厉害了,在我耳边咆哮着。我的身体滚烫发热,而它们到处都是,我不能思考,也无法呼吸。我大口喘着气,羽毛却随着呼吸钻进我的嘴里、喉咙里、肺里,连血液也被沉甸甸的羽毛替代了。  “救命!”我啜泣着,叫喊着,失去了理性,也毫无逻辑可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我的皮肤烧焦了,在流血,乌鸦的叫声那么大,大到我的耳朵开始鸣响。但我没有死,我记得这不是真的,只是感觉像真的,如此真实。勇敢点。老四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尖叫。我朝他大声呼喊,吸进去的是羽毛,呼出来的是“救命!”但没有人来帮我,我还是孤单一人。  “在你平静下来之前,你会一直处在幻觉中。”老四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我咳嗽起来,满脸都是泪。又一只乌鸦钻进我的胳膊下蠕动,又尖又硬的鸟嘴碰到了我的嘴。乌鸦嘴挤进我的嘴唇之间,肆意刮擦着我的牙齿。既而它把整个头都伸进我嘴里,我狠狠一咬,尝到一股腥臭的味道,赶紧吐出嘴里的东西,把牙齿咬紧作为屏障。可第四只乌鸦用力拽着我的脚,第五只乌鸦啄着我的肋骨。  冷静下来。可我办不到,办不到,我头疼欲裂。  呼吸。我紧紧闭上嘴巴,用鼻子吸气。自从我一个人来到这片草地上,时间一定过去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我从鼻子把气呼了出来。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着,我必须让它慢下来。再次呼吸,脸已被泪水打湿。  茫然无助感涌上心头,我又抽泣起来,强迫自己往前,让身体在草地上伸展开。草刺痛了我的皮肤。我伸开双臂,呼吸。乌鸦在我的身体两侧推挤,在我的身体下面蠕动。随它们去吧。任由它们继续扑腾着翅膀,叫着,啄着,戳着,我慢慢地放松肌肉,让自己顺服得如同一具被啄食的尸体。  疼痛淹没了我。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金属椅子上。  我尖叫着拍打胳膊、头和双腿,想把乌鸦赶走,但是它们全不见了,尽管我仍然能感觉羽毛刮擦着我的后颈,利爪勾住我的双肩,皮肤有烧灼般的疼痛。我呻吟着,蜷起双膝抱在胸前,把脸埋了进去。  突然有一只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一拳挥了出去,打到一个结实但柔软的东西。“别碰我!”我呜咽着。  “都结束了。”老四说着,手在我的头发上笨拙地抚摸着。我记起父亲每晚亲吻我道晚安时会抚摸我的头发,想起母亲用剪刀帮我理发时会轻柔触碰我的头发。我用手顺着手臂向下拂拭,想弄掉那些肮脏的黑色羽毛,尽管我知道根本没有羽毛。  “翠丝。”  我在金属椅子上来来回回地前后晃动着身体。  “翠丝,来,我带你去宿舍,好不好?”  “不!”我厉声叫道,抬起头,怒视着他,尽管我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模样。”  “冷静点。”他翻了翻白眼,“那我带你从后门出去。”  “我不需要你……”我摇了摇头。可我浑身哆嗦着,感觉自己很虚弱,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但我必须试一试。我不能是唯一一个需要人陪着走回宿舍的人。就算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们也会发现,会说闲话——  “少废话。”  他抓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我眨掉眼里的泪,背过手腕抹了抹脸,任由他扶着我走向电脑显示屏后面那扇门。  我们俩沉默着穿过走道。离情境模拟房间几百米的时候,我抽回手,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吼道,“你意图何在,啊?选择无畏派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这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星期的折磨受。”  “你以为克服怯懦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吗?”他的声音一贯的平静如水。  “那不是克服怯懦!怯懦是你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做决定的问题,而且在现实中,我不会被乌鸦啄得要死。”我双手捂住脸,哭了出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我哭。我只哭了一下就没事了,又擦了擦脸上的泪,很小声地说:“我想回家。”  但回家对于我来说不再是一个选项,我的选择是这里或者是无派别贫民区。  他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同情,只是看着我。在昏暗的走道里,他的眼睛看起来乌黑深沉,嘴唇抿成一条线。  “学会在恐惧中思考,这是世上每个人,包括你那僵尸人家庭都要学习的功课。这就是我们想要教会你们的东西。如果你连这点都学不会,那迟早会滚蛋,因为我们不会要你。”老四缓缓地说。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下嘴唇微微颤着,“可我没做到,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叹了口气:“翠丝,你以为自己在幻觉中待了多久?”  “不知道。”我摇摇头,“半小时吗?”  “三分钟。”他答道,“你脱离幻觉的时间比其他新生快三倍,其他人一般要用九分钟,而你只用三分钟就做到了。不管你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一个失败者。”  三分钟?怎么可能?  他微微一笑:“明天你会做得更好的。你看着好了。”  “明天?”  他扶着我的背,带着我朝宿舍走去。隔着衬衫,我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有那么一刻,那温柔的触感让我忘记了乌鸦群。  “你的第一个幻觉是什么?”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第一个幻觉不是‘什么’,而是‘谁’。”他耸了耸肩,“不过那个不重要。”  “还有,你现在已经克服那恐惧了吗?”  “还没有。”我们走到宿舍门口,他斜靠在墙上,双手滑进口袋,轻声说道,“可能永远也不会。”  “所以它们一直在折磨你吗?”  “有时候它们阴魂不散,可有时候,新的恐惧会取代它们。”他边说边用大拇指勾住腰带环扣,“但无所畏惧不是目的所在,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学习如何控制恐惧,挣脱恐惧的束缚,这才是重点。”  我点点头。我一直以为无畏派就是无所畏惧。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看起来是那样。但也许我看到的无所畏惧,其实只是控制恐惧的结果。  “无论如何,你恐惧的东西很少是出现在情境模拟中的那种。”他说。  “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真的害怕乌鸦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种表情让他的眼神中闪着无限温暖,让我忘了他是我的导师。他只是一个大男孩,随意聊着天、陪我回宿舍的大男孩。  “当你看见一只乌鸦,会不会尖叫着跑开?”  “不会,我猜不会。”我想要靠近他一些,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我想看看靠他很近是什么感觉;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别这么傻了,脑海中飘过一个声音。  我靠近了些,也倚墙站着,向一边歪头看着他。就像在摩天轮时那样,我确切地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十三厘米。我往那边歪了歪。现在不到十三厘米了。我觉得暖暖的,好像他释放了某种能量,而我只有像现在这样足够靠近他才能感觉到。  “那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我缓缓地点点头。很多事都有可能,但我不确定哪一个才是我最害怕的,或者到底有没有让我最害怕的事情。  “没想到,成为一个无畏者要历经这么多磨难。”可一秒钟后,我很吃惊自己怎么说出来了,更吃惊自己居然就承认了这一点。我轻轻咬着腮帮子,仔细地观察着老四的神情。告诉他这些会是个错误吗?  “有人告诉我,并非一直都是这样的。”他轻轻抬了抬一边的肩头。我的坦白好像没有让他恼怒。“我是说,成为无畏派的过程。”  “是什么变了?”  “掌权者,”他答道,“就是掌控训练方式的人,他设置了无畏派行为举止的规则。六年前,麦克斯联合其他首领修改训练方法,把它们变得更有竞争性更残忍,说是希望能更好地考验新生的实力。总的来说,它改变了无畏派优先考量的东西,无畏派原本的信条也被完全颠覆。我打赌你猜不到掌权者的新接班人是谁。”  答案很明显啊:艾瑞克。他们把他训练得像恶魔一般,现在他要把我们也训练成那样。  我看着老四,他们的训练对他不起作用。  “如果你在你们那届新生里排第一,艾瑞克排第几?”我问。  “第二。”  “所以艾瑞克是首领的第二人选,”我慢慢点点头,“而你才是第一人选。”  “此话怎讲?”  “你还记得第一天晚上在餐厅见到艾瑞克吗?虽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可还是充满妒忌。”  老四没有反驳。我一定是说对了。其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接受首领给他的职位,他看起来简直像天生的领袖。但我知道老四对私人问题持什么看法。  我吸了吸鼻子,再一次抹了抹脸,把头发弄平。  “我看起来像哭过吗?”  “嗯。”他贴近我的脸,微眯着双眼,那样子好像在检查我的脸。突然间,他嘴角稍稍上扬,浮上一丝笑意。他靠得更近了,和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如果我还记得呼吸的话。  “不像,翠丝,”他说着,严肃的表情取代了脸上的笑容,又补了一句,“你看起来很强悍。”第十九章 莫莉的复仇  我走进宿舍的时候,大部分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都在两排床铺之间簇拥着皮特。皮特双手抓着一份报纸正读得起劲。  “无私派领导后代的大批出走不应该被忽视,也不能归因于巧合。”他读道,“最近的转派者,碧翠丝普勒尔与迦勒普勒尔,就是安德鲁普勒尔的一双儿女,这不禁让人对无私派的价值观和教义产生怀疑。”  我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爬上后背。克里斯蒂娜站在人群最外围,她回过头,视线正与我相遇。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而我早已僵在那里。我父亲。博学派此刻的矛头对准了我的父亲!  “为什么地位如此崇高的人,连他的孩子都不认同他建立的生活方式呢?”皮特继续念道,“莫莉亚特伍德,碧翠丝的一位无畏派转派者同伴暗示说,这可能要归咎于不愉快的、虐待的抚养方式。‘我曾经听见她说梦话,’莫莉说,‘她大喊着让她父亲住手,我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她因此噩梦不断。’我们不免质疑他是否有家庭暴力的倾向。”  如此说来这就是莫莉的复仇,我恍然大悟!她一定是跟那个被克里斯蒂娜骂过的博学派记者交谈过了。  她面带喜色,露出一嘴歪七扭八的牙。如果我敲掉她满口的牙齿,说不定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干什么?”我问。或者说我想问。可发出的声音却好像卡住了,沙哑得很。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干什么?”  皮特停顿了一下,几个人转过身来。有些人,比如说克里斯蒂娜,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眉毛耷拉着,嘴角下拉。但大部分人都嘻嘻笑着,别有用意地互相递着眼色。皮特最后一个转过来,咧开大嘴笑着。  “把报纸给我。”我伸出一只手想把报纸抢过身来,脸烫得像火在烧。  “我还没读完呢。”他的语气里藏不住笑意,眼睛又扫着报纸上的文章,大声念道:“然而,问题的症结也许并不在这个道德沦丧的人身上,而是在整个派别那腐化的理念教条上。可能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我们把城市委托给了一群变节的暴君,而他们不知道怎么带领我们走出贫穷、走向繁荣。”  我暴怒着冲向他,去夺他手里的报纸,但他把报纸高高举起,高过我的头顶,所以我根本够不着,除非蹦起来。但我不会那么做。我抬起脚跟,用最大力气跺向他的脚踝,他顿时疼得咬紧牙关,忍住呻吟。  接着我就猛扑向莫莉,希望能借着这股冲劲出其不意地推倒她。但我还没得手,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我的腰。  “那是我父亲!”我发疯般地喊道,“你说的是我父亲,你这卑鄙无耻的胆小鬼。”  威尔从莫莉身边拉开我,把我抱离了地面。我急促地呼吸着,挣扎着去抢那张报纸,谁也不能再念那上面的一个字了。我要烧掉它,毁掉它,我一定要这么做。  威尔把我拖出房间,拖进走道,因为用力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等门在他身后一关上,他便放开了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干什么?那篇垃圾文章简直狗屁不通,没一句真话,我难道不能替自己争口气吗?”  “不是这样的。”威尔挡在门口,“我认为我应该阻止你在宿舍里争吵、制造祸端,快冷静一下。”  我冷笑了一声:“冷静?你叫我冷静?他们谈论的是我的家庭,我的派别啊!”  “不,那不是你的派别。”威尔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那是你原来的派别。至于别人说什么,你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予理会。”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我脸上的热潮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你那个愚蠢的前派别不只是在侮辱无私派,他们是在呼吁推翻整个政权。”  威尔笑了:“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自大又愚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转派的,可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是革命分子。他们只是想要更多的发言权,这就是全部了。他们怨恨无私派不听他们的意见。”  “他们不是想让大家去听他们的意见,他们是要大家同意他们的意见。”我反驳道,“而你不能威胁别人来听从你。”我双手捂着脸说,“真不敢相信我哥加入了他们。”  “看看,他们也不全是坏人吧?”他严肃地说。  我点点头,但还是不相信他。我无法想象从博学派出来的人会不受影响,尽管威尔看起来还算正常。  这时,宿舍门打开了,克里斯蒂娜与艾尔走了出来。  “轮到我去刺文身了,”她说,“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顺了顺头发。不能回宿舍去,就算威尔让我回去,我到那里也是寡不敌众。唯一的选择是跟他们一起去,努力忘记无畏派基地之外发生的事。除了为家人忧虑,我还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应付。  在的我前面,艾尔背着克里斯蒂娜从人群中冲过,克里斯蒂娜一路惊声尖叫,路上的行人尽可能地让路,留出安全的距离让他们通过。  我双肩依旧灼痛。克里斯蒂娜劝我跟她一起文无畏派的标志,那是一个圆圈中间套着火焰的图案。“探亲日”那天,母亲并未对我锁骨处的文身做出反应,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在这里,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好比学习格斗是新生训练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娜还劝我买了件衬衫,露出肩膀和锁骨的那种,又用黑色铅笔给我描上眼线。我不再为抗拒她的化妆打扮而烦恼,特别是在我发现自己还蛮喜欢这样以后。  威尔跟我走在艾尔和克里斯蒂娜后面。  “真不敢相信你又刺了个文身。”威尔摇摇头。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是僵尸人吗?”  “不是。因为你很……理性。”他笑了笑,牙齿又白又整齐,“对了,翠丝,今天的情境模拟中,你怕的是什么?”  “铺天盖地的乌鸦。”我说,“你呢?”  “铺天盖地的硫酸。”他学着我的口吻说,随后大笑起来。  我没问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测试方法真挺有意思的。”他说,“它基本是丘脑和额叶间的‘博弈’,前者产生恐惧,后者负责做决定,也就是恐慌和理智之间的较量。情境模拟全发生在你的头脑里。就算你觉得别人对你做了什么,那也只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抱歉,我听起来像个博学派的人。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  我耸了耸肩:“很有趣啊。”  艾尔差点把克里斯蒂娜摔下来,克里斯蒂娜慌忙伸手乱抓,结果抓到了他的脸。艾尔退缩了一下,顺势调整了下扳住她腿的姿势,把她往上托了托,背得更稳了。乍一看,艾尔面带笑容,似乎很开心,但我总觉得这笑容后面有些沉重的东西,真替他担心。  我看见老四站在大峡谷旁边,一群人围着他。他笑得那么厉害,不得不抓着金属栏杆勉强保持平衡。从他手里的瓶子和他脸上的光泽来看,他醉了,或者说快要醉了。我开始以为他很呆板,就像个士兵一样,可忘记了他也只有十八岁。  “喔哦,”威尔说,“当心导师。”  “起码不是艾瑞克,否则他可能会让我们互相挑战或是什么的。”我应着。  “当然,但老四也挺唬人的。你还记得那次他拿枪指着皮特的头吗?我想皮特当时差点吓得尿裤子。”  “皮特罪有应得。”我毫不犹豫地说。  这次威尔没有跟我争论。如果是几周前,他可能会,但现在我们都知晓皮特的真面目了。  “翠丝!”老四大声喊道。我和威尔对望了一下,半是诧异半是会意。老四离开栏杆朝我走了过来。艾尔和克里斯蒂娜也停下脚步,克里斯蒂娜从他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我不怪他们盯着我看,也不怪他们如此惊诧,我们有四个人,但老四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你变了。”他的语气平常都干脆利落,现在则是懒散懈怠。  “你也变了。”我说。他确实变了,变得神情悠闲,年轻有朝气,“你这是在忙什么?”  “调戏死神。”他大笑了几声。  “在峡谷边喝酒,可不是个好主意。”  “的确不是。”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老四这样,总感觉心里有点不安。  “没想到你刺了文身。”他看着我的锁骨说,又举着酒瓶子喝了几口,满嘴浓烈刺鼻的气味,就像我在街头遇到的无派别男人。  “想起来了,乌鸦。”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他们没有停下来等他,这点我的朋友做得好多了。他又说了句,“我想邀你和我们一起玩玩,但我还是不太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  我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想邀我和他一起玩玩,但我怀疑答案跟他手里的酒瓶有很大关系。  “什么样子?”我问,“醉酒的样子?”  “对……哦,不对,”他的声音柔和了很多,“我想,是真实的样子。”  “我会假装没看见。”  “你真好。”他突然将嘴唇贴近我的耳边,“翠丝,你看起来真迷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我希望自己不要这样,因为从他的眼睛老是回避我来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笑了一声:“拜托你,离大峡谷远一点,好吗?”  “遵命。”他冲我抛了一个媚眼。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威尔清了清嗓子,但我不想转身离开老四,就算他走回去找朋友,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接着艾尔像个滚动的大圆石一样冲向我,二话没说把我扛在肩上。我高声尖叫起来,脸滚烫滚烫的。  “来吧,小姑娘,我带你去用餐。”艾尔说。  我把手肘靠在艾尔背上,在他带我走的时候,冲老四挥了挥手。  “我是想帮你解围。”艾尔边走边说。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几乎是带着一丝悲伤在问。原来,他还是太在乎我了。  “没错,我们都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到底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克里斯蒂娜语气平淡地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他喝醉了,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清了清嗓子,“你没看我都笑了吗,看他那样儿……真滑稽。”  “嗯。不可能是因为他……”  还没等威尔说完,我就用胳膊肘戳了他的肋骨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当时威尔离得很近,大概听见了老四夸我迷人的话,可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尤其是不能告诉艾尔。我不想让他觉得更难过。  在家时,我总是和家人一起度过平静愉快的夜晚。母亲为邻家的小孩织围巾,父亲帮迦勒复习功课。壁炉中,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我的内心充满安宁,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没有一丝波澜。  生活陡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我从来没被大块头男生扛着到处跑过,也从没在餐桌前笑到肚子疼,更不曾置身于几百号人一起说话的喧嚣中。平和是克制忍耐的结果,而这里是自由的。第二十章 暴露身份  我用鼻子呼吸着。吸气,呼气。吸气。  “翠丝,不用那么紧张,这只是情境模拟而已。”老四轻声说。  他错了。上次的情境模拟已经渗透进我的生命,不管是醒来还是睡着。噩梦里不只有乌鸦的意象,还有情境模拟中经历的那种感觉——恐惧和无助,我怀疑那才是我真正害怕的东西。淋浴时,早餐时,来这里的路上,那种恐惧总是会突然出现。心里害怕时我有啃指甲的习惯,而指甲已被我啃到露出甲床。我敢保证,我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  但我仍然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陷入黑暗之中,最后记得的只有金属躺椅,还有插在手臂上的针。这次没有枯草地,没有乌鸦群。好像有预感似的,我心跳突然加快。在黑暗中潜伏的将要使我失去理性的那个怪兽会是什么呢?我还要等多久它才会出现?  一个蓝色的球体在我头上几米处亮起,接着又是一个,蓝光撒满了整个房间。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置身于基地深坑,离大峡谷只有一步之遥,新生们围着我,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站着。我搜寻克里斯蒂娜的面孔,发现她也站在那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动弹。他们的沉默让我感到喉咙发紧。  我看见前面有个东西——是我自己模糊的影子——慌忙伸手摸了摸,手指触到的是冰凉光滑的玻璃,抬头往上看,是一个玻璃窗格。天呐,我竟然在一个封闭的玻璃箱里!我往头顶上推了推,看能不能推开,结果它一动不动。我被封在里面了。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不想困在这里,我要逃出去。这时,有人敲了一下我身前的玻璃,是老四!他指了指我的脚,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几秒钟前,我的脚还是干着的。现在我站在十五毫米深的水里,袜子已经湿透了。我蹲下看水是从哪里来的,可这些水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从玻璃箱底部越升越高。我抬头看老四,可他只是耸耸肩,然后走进新生人群。  水面越升越快,已经淹没了我的脚踝。我举起拳头猛敲玻璃。  “喂!”我喊道,“放我出去!”  水面继续上涨,冰凉舒缓地没过我赤裸的小腿。我更加用力地敲打玻璃。  “快点放我出去!”  我盯着克里斯蒂娜。她斜过身子跟站在旁边的皮特耳语了几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水已经没过我的大腿,我开始用两个拳头敲打玻璃。我不再尝试吸引别人来注意,而是设法自己逃出去。我发疯似的,用尽全力砰砰地撞着玻璃,先退后一步,再用肩膀狠狠地撞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使劲地撞击玻璃——直到肩膀都疼了起来——尖声喊着救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升至腰部,淹没肋骨,涨到胸膛,我却无能为力。  “救命!”我扯着嗓子尖声喊着,“求你们……救我!”  我猛拍着玻璃,难道真要死在这里吗?我抬起颤抖的双手,胡乱抓着头发。  这时,我在新生人群里看到了威尔的脸,心里突然想起什么——他好像说过什么。快点,想啊。我停了下来,不再徒劳地去冲击玻璃。呼吸变得万分困难,但必须努力呼吸,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必须尽可能多地吸入仅存不多的空气,或许,这样还能多活一会儿。  随着水面升高,身体开始漂浮,浮到接近顶部,我往后仰着头,水没过下巴。把脸紧贴在头顶的玻璃上,我大口喘着气,尽可能多地吸气。接着水没过头,我整个人都泡在了水里。  切莫惊慌。惊慌于事无补。此刻我心惊肉颤,思维散成了一盘沙。我在水里拍打着,猛推箱壁的玻璃,又用尽力气去踢,水却消解了力量。“情境模拟全发生在你的脑子里。”  我放声尖叫,可嘴刚一张,就灌满了水。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脑子里,我就可以控制它。水弄痛了我的眼睛。新生们漠然地盯着我,无动于衷。他们根本不在乎。  我又绝望地尖叫一声,用手掌去推玻璃壁,突然“咔嚓”一响,我听见了破裂的声音。移开手一看,玻璃上有一条裂纹。我又用另一只手去推旁边的地方,又是一声破裂的响动,这一道裂纹从我的手掌处长长地延伸出去。我的胸膛在燃烧,像刚刚吞下一团火。我抬腿踢向玻璃,脚趾因为冲撞而生疼。不过我听到“嘎吱”一声响,那声音长而低沉。  只见玻璃窗格碎成一片,水从后面推着我,把我冲了出来。又能呼吸到空气了。  我气喘吁吁,坐了起来。原来我还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抖动着。老四站在我右边,可他没有扶我站起来,只是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冲破玻璃。”  “我不知道。”老四终于把手伸了过来,我抓住他的手,双腿从椅子一侧摆过来,站在地上,这下放心了,终于平静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抓起我的胳膊肘,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出门外,快步穿过走道。然后我停下来,挣开他的手,把胳膊抽了回来。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瞪着我。如果我不开口,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怎么了?”我问。  “你是分歧者。”  我怔怔地盯着他,恐慌如电流般袭遍全身。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我一定是有什么疏忽,一定是说错什么了。  应该表现得不经意些,于是我往后一靠,肩膀倚在墙上,假装不解地问:“分歧者是什么?”  “别装傻了。”他吼道,“上次我就怀疑过,这次更明显了。能操控整个情境模拟,你就是一个分歧者。这次我会删除影像。除非你想死在峡谷下面,否则,我劝你赶紧想出在情境模拟过程中该怎么隐藏这种特性。现在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他气冲冲地走回情境模拟室,砰的一声摔上身后的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操控了情境模拟;打破了玻璃。可我不知道那就是分歧者的表现。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直起身,向文身店走去。我需要一个解释,而我知道谁能给我答案,我要去找她。  我直奔文身店——上次见到托莉的地方。  这会儿没有太多人外出,因为正值下午,大多数人都该工作的在工作,该学习的在学习。文身店总里共有三个人:一个文身师,一个顾客,还有托莉。文身师正专心致志地在顾客的胳膊上画“狮子”,托莉在整理柜台上的一摞纸。我走进去时,她抬起了头。  “你好,翠丝,”她边说边瞄了一眼旁边的文身师,他正专心于手头的工作,没注意到我们,“我们去后面吧。”  我跟她走到布帘后面。布帘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隔壁的那间摆着几把椅子,文身备用的针、墨水,纸垫,还有镶框的艺术品。托莉拉上布帘,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我挨着她坐下,无聊地轻拍着脚。  “怎么了?”她问,“你的情境模拟进行得怎么样?”  “很好,”我点了几下头,“有点太好了,听说是。”  “啊!”  “求你帮我解释下,”我低声哀求道,“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犹豫着,似乎不应该在这里提那个词——“分歧者”,“我究竟是什么人啊?它与情境模拟有什么关联啊?”  托莉的举止一下子变了,她往后一靠,双臂交叉,表情变得警惕起来。  “先不说别的,进入情境模拟后,你……你们能意识到正在经历的都不是真的。”她说,“然后有些人就能操控情境模拟,甚至能关闭它。而且……”她探身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因为你还是无畏派,所以应该向死而生。”  我的心变得压抑沉重,好像她说的每句话都堆在那里。压力不断累积,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我需要大哭一场,或者惊声尖叫,或者……  结果我只是沙哑又短促地笑了一声,短到好像刚一开始就结束了。我缓缓问道:“也就是我必须要死,对吧?”  “也不见得。”她说,“无畏派的首领还不知道你的情况,我当时立刻就把你的测试结果在系统里删除了,手动记录为‘无私派’。但你不要犯错误,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的身份,就会除掉你。”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不像是疯了,语调那么沉着,但凡有一点急迫,我也不会怀疑她精神错乱,她一定是疯了。自我出生以来这么长时间,我们这个城市没有过一起命案。就算某几个人可能会痛下杀手,可派别首领不可能会那么干。  “你太紧张了,”我说,“无畏派的首领不会杀我,没人会那么干。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这不就是所有一切的目的吗,五大派别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她把手稳当地放在膝盖上面,眼睛直视着我,因为突然的愤怒,五官一下子绷了起来,“他们会对我弟弟下毒手,凭什么会饶过你,啊?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弟弟?”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对。我弟弟。他跟我都是从博学派转过来的,只有他的个性测试结果是无法定义。情境模拟后的一天,他们在大峡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说他是自杀。只有他在训练中做得最好,而且他正跟另一位新生约会,开心得很啊,怎么会去自杀?”她摇着头,“你也有兄弟,对吧?假如他有自杀倾向,难道你会一点都觉察不到?”  我试图去想象迦勒自杀的情形。可这想法真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纵然日子过得再苦,他也绝不会做那种选择。  她的袖子卷了上去,我看见右臂上文了一条河流。她是在哥哥死后文上去的吗?还是说这河象征她克服的又一个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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