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主与精明的弓忒岛渔民不同,他基於对巫术的敬畏和叹服,居然把这条船送给格得。但格得以术土之道回报他这项赠与,把他近乎失明的白内障治好了。老人欢喜地告诉格得说:“我们当初替这条船取的名字是‘三趾鹬’,你要不要改叫她‘瞻远’,在船首两侧画上眼睛,那麽,我的感激就会透过那双眼睛,为你留意海面下的岩石和暗礁。因为在你让我重见光明以前,我都忘了这世界有多明亮。”村子位於手岛陡峭的森林下方。格得恢复气力後,还做了别的工作。这里的村民简直就是他童年熟知的面北谷村民,甚至更穷困些。格得与这些村民相处,觉得很自在,而是在豪华宫殿里绝对感受不到的。而且村民的辛酸需要,用不著表示,格得也了解。所以,那几天,他忙著为瘸腿或染病的孩童施屐治疗术,为村里骨瘦如柴的羊群施增产术;替纺缍和织布机设定西姆符;也替村民拿来的桨、铜具和不具等设定符文,让这些工具都能顺利运作;再对村舍屋顶书写庇耳符,保护房舍和居民免於火灾、风灾和狂疾。等他的船‘瞻远’备好,满载火和乾鱼后,他在村里又多待一天,教导年轻的诵唱人“莫瑞德行谊”与“黑弗诺之歌”。很少有群岛区的船只老远来到手岛,所以即使是百年历史的老歌谣,村民也没听过,因此他们都巴盼著聆听英雄故事。要不是格得有任务在身,他倒乐於逗留一周或一个月,把他知道的都吟唱给他们听,好让新岛屿的居民认识那些雄伟的歌谣。但格得任务未了,所以第二天他便升起了帆,越过陲区的广大海洋,向南直航--因为黑影正是朝南逃逸。他用不著施展寻查术就知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有条绳子把他和黑影绑在一块儿,无论两者之间如何海陆远隔,都不是问题。所以,对於该去的路途,他不抱希望,笃定而从容地前往。冬风送他南行。他在孤绝的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第二天来到一个小岛,岛民告诉他当地就叫“肥米墟”。小港口的民众疑神疑鬼地往视格得,不久,岛上的术士就赶来了。那位术士先把格得仔细打量完毕才鞠躬示意,说话的声音显得既端架子又巴结:“巫师大人!原谅我的卤莽,您航程需要什么食品、饮料、帆布、绳子等等,容我们有此荣幸提供给您。小女此刻正提了一对刚烤好的母鸡到您船上。不过在下认为,倘若方便,您尽快启程继续航行比较明智,因为这些村民有点惊慌:没多久前,也就是前天,有村民看见一个人徒步由北而南,横越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却不见他搭什麽船来,也不见他搭什麽船走,而且他好像没有影子。那些看过他的村民都跟我说,那人的外貌和您有几分相似。”听完这番话,格得鞠躬为礼之後,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肥米墟的码头启航出海。惊吓这些岛民或与那位术士为敌都没有好处,他宁可再睡在海上,好好想想那位术士刚才告诉他的消息,因为那消息实在让他大惑不解。这天结束了。那一整夜,海上细雨飘飞,黎明来时仍是一片灰暗。和缓的北风照旧推送“瞻远”前行。正午过後,雨雾消散,太阳时隐时现。当天稍晚,格得在他航线的斜对角,看见一大红陆地,陆地上的青色矮丘,在若隐若现的冬阳下耀眼生辉。矮丘上星散几个小镇,小镇石板瓦屋顶上方的烟囱,炊烟袅袅,苍茫大海中看到此景,实在教人欣喜。格得跟一列捕鱼船队进入港口,在金色的冬暮时分爬上小镇街道,找到一家叫“赫瑞蜥”的客栈,客栈的火光、麦酒、烤羊徘,温暖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客栈的小桌旁有几位旅人和东陲商人,其他多为本地镇民。这些镇民为了好酒、新闻、闲聊,而来到店里。他们不像手岛渔人,手岛人是朴拙羞怯的村民野夫,这里的镇民则是道地的城镇人,机敏而沉著。他们当然看得出格得是巫师,却完全略过不提。只有健谈的客栈主人在言谈之间提到“意斯美”这小镇很幸运,与岛上其他几个小镇共有一位杰出巫师,那位无价至宝的巫师是在柔克学院受训的,他由大法师亲自授与巫杖,目前虽然出了镇,但他就住在意斯美的老冢,所以,这个小镇不需要其他巫术大师。“常言道,‘一个城镇两支巫杖,必定对打以终。’不是吗,阁下?”客栈主人说著,快活地微笑。格得就是从客栈主人的话里得知,一个藉巫术讨生活的游走巫师,在这里不受欢迎。就这样,他在肥米墟遭到一次不客气的驱赶,在意斯美这里则受到委婉的拒绝;他不由得纳闷以前耳闻东陲人的种种善行。这岛是易飞墟岛,他朋友费蕖的出生地,但此地似乎不像费蕖说的那么好客。不过,这里的这些面孔其实己经够友善了;只是,格得清楚知道的真象,这些岛民也感受到了:他与这些人相隔相离,背负著命定的劫数,追随一个黑暗的东西。他宛如一股冷风,拂过灯火照明的房间,也彷佛一只黑鸟,随著暴风雨从异地漂流至此。所以,他少早注著乖舛的命运离开,对这些镇民就愈好。格得对客栈主人说:“我有个追寻任务在身,所以只会在这里待一两晚。”他的语调苍凉。客栈主人瞥了一眼角落的紫杉大手杖,一时没表示什么,只在格得杯里注满褐色麦汁,直到流溢出来。格得明白,他应该在意斯美待一晚就好。这里不欢迎他,别处也是;他必须前往他注定该去的地方,但他厌倦寒冷空虚的大海与无人对谈的寂静。他告诉自己,在意斯美只逗留一天,天明即走。他很晚才睡,醒来时,正飘著细雪。他闻步穿越镇上小径,观著镇民忙著自己的事。他看见孩童裹著毛制披肩,在雪堡旁堆著雪人玩。他听见对就人家开著门闲话家常,看见铜匠做工,一个小孩红著睑,在熔炉边猛力替鼓风炉套筒灌气。白天短,天色暗得快,街上人家的窗户已透出黄红色微弱灯光,他看到屋内的妇人在织布机边忙著,有时转头对孩子和丈夫微笑或讲话。格得从外面独自远观这一切景象,内心十分沈重,只是他不肯承认自己在悲伤。夜幕低垂时,他还在街上闲逛,不愿回客栈。这时,他听见一男一女从上坡街道走下来,经过他身边时,开心地交谈,并朝向镇上广场走去。格得连忙转身,因为他认得那男子的声音。他由後面追赶这对男女,走到两人旁边时,朦胧的夜色中只有远处的灯笼微微照亮著。女孩後退一步,男子注视著他,举起随身携带的木杖横在两人之间,防备威胁或低档恶行。这动作几乎使格得无法忍受,他略微颤抖地说:“费蕖,我以为你会认得我。”即使听了这话之后,费蕖仍然迟疑了片刻。“我当然认得你,”他说著,放下手杖,拉住格得的手,并展臂拥抱格得。“我当然认得你!欢迎你,我的朋友,欢迎!我真是失礼,把你当成背後冒出来的幽魂似的。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也在找你……”“这么说,你就是他们吹嘘的意斯美巫师罗?我还在想……”“噢,对啊,我是他们的巫师。不过,我来告诉你为什麽刚才我不认得你。也许是因为我太盼望你的缘故。三天前……三天前你就在易飞墟了吗?”“我昨天来的。”“三天前,我在山上一个叫括尔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说,我看到你的表象,一个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长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见他时,他连忙急转弯。我叫他,他没回答。我赶到转弯处,结果人却不见了,连个足迹也没有,但当时地面是结冰的,这实在是怪事。刚才又看你从阴影中冒出来,我以为我又被骗了。对不起,格得。”他小声叫格得的真名,站在他後面不远处等他的女孩才不会听见。格得也小声叫他朋友的真名,说:“没关系,艾司特洛。但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兴见到你……”费蕖可能也听出,格得的声音不只有高兴而已。他还没有放开格得的肩膀,这时他更用真言说:“格得,你从苦难和黑暗中来,但我真欢喜你到来。”说完,他改用带著陲区口音的赫语说:“来吧,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们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该回家了!这是我妹妹,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来,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论聪明可就逊色罗。她名叫雅柔。雅柔,这是雀鹰,我们学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巫师大人。”女孩欢迎他,除了端庄地行躬身礼之外,还同东陲妇女一样,用两手遮住双眼,表示尊敬。女孩不遮眼时,眼睛明亮、羞怯而好奇。她大约十四岁,与哥哥一样肤色深,但十分轻巧苗条;衣柚上还攀附了一只有勇有爪的小龙,大小比她的手还短。三人一同走下昏暗的街道,格得一旁谈道:“在弓忒岛,大家都说弓忒妇女生性勇敢,但我还没见过哪个少女会戴著龙当手镯。”雅柔一听笑了起来,率直回答说:“这只是一只‘赫瑞蜥’而已。你们弓忒岛没有赫瑞蜥吗?”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又用手遮了一下眼睛。“没有。我们也没有龙。这动物不是龙嘛?”“算是小型的龙,住在橡树上,吃黄蜂、小虫和麻雀蛋,大小就像现在这样,不会再长大了。对了,先生,我哥哥常对我提起你驯养的宠物,野生的瓯塔容--你还养著吗?”“没有,没得养了。”费蕖转头看格得,彷然带著疑问,但他忍住没问,直到只剩他们朋友两人单独坐在费蕖家的石造火坑旁时,才又问起。费蕖虽然是易飞墟全岛的首席巫师,却定居在他出生的小真意斯美,与小弟、妹妹同住。他父亲生前是颇富资产的海上贸易商,所以住家宽阔,屋椽坚固,屋内几个凹架和柜子中,摆设不少朴素的陶器、细致织品、青铜器和黄铜器。主厅的一角搁著一座高大的桃尼竖琴,另一角摆放雅柔的挂毡织机,高高的织机骨架镶嵌象牙。尽管费蕖朴实沈静,却既是颇有权威的巫师,又是一家之主。跟著这房子顺顺利利过日子的是两个老仆人、一个活泼的弟弟、还有雅柔。如小鱼般敏捷安静的雅柔为这两个老友送餐上菜,并与他们一同进食,听他们谈话,饭毕才溜回自己的房间。这个家里,一切秩序井然、安宁稳足,格得坐在火坑边环顾全室,说道:“人就应该这样过活。”说完叹了口气。“嗯,这是一种不错的方式。”费蕖说:“不过还有别的方式。好了,兄弟,可以的话,告诉我,自从我们两年前话别後,你经历了些什么,也告诉我你这次旅行的目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在我们这里待很久。”格得一五一十告诉费蕖,讲完後,费渠沈思良久,才说:“格得,我跟你一起去。”“不成。”“我愿意跟你去。”“不成,艾司特洛,这既不是你的任务,也不是你引起的灾祸,我自己走入这条歧途,我就要自己走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苦,尤其是你,丈司特洛。因为当年,打一开始你就栏著不让我碰触这种恶行……”“以前,骄傲就是你头脑的主宰,”他朋友微笑说著,宛如正谈著一件对彼此都微不足道的事。“可是现在你想想看:这是你的追寻之旅没错,但如果追寻失败,难道就没有别人能向群岛居民提出警告了吗?因为那黑影到时候必定会成为一股令人害怕的力量。还有,如果你击败那东西,难道也没有别人可以在群岛区把这个故事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这种行谊,并加以歌颂吗?我晓得我帮不上你什麽忙,但我还是认为我应该跟你去。”格得无法拒绝朋友的真诚,但仍说:“我今天不应该待在这里。我明明晓得,却还是留下了。”“兄弟,巫师不会不期而遇,”费蕖说:“毕竟,你刚才也说了,你的旅程一开始,我就跟你并肩参与了,所以,由我来跟随你到尽头也对。”费蕖在火中加了一块新木,两人坐著凝视了火焰一会儿。“自从柔克圆丘那一晚之後,我就没听谁谈起一个人的消息了,我也无心向学院打听--我是指贾似珀。”“他一直没有获得周杖。同年夏天,他离开柔克学院,到偶岛的偶托克尼镇担任岛主的御用术士。後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两人又陷入沈默。他们凝望火光,享受双腿和脸颊上的温暖(特别是在这个严寒的夜晚),他们坐在火坑的宽顶盖上,两脚几乎放在炭火中。格得终于低声发话:“艾司特洛,我担心一件事。如果我走的时候,你跟我走,我会更担心。在手岛,就在海峡的尽头,我转身见到那黑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我伸手去抓,想办法要抓到,但是我什么都抓不住。我没办法打败它。它逃,我追。这情况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我实在没有凌驾它的力量。恐怕,追寻到末了,没有死亡也没有胜利,无可歌颂,了无完结。我可能还必须终生跨海越洋,跋山涉水,投入一个没有结局的徒劳冒险,一个追寻黑影的历程。”“胡谈!”费蕖说著,边挥动左手,那是把提到的霉运拨走的手势。脑子布满阴暗想法的格得,看了不由得露齿一笑,因为那只是小孩子避邪的动作,而非巫师的法术。费蕖一向如村民般天真,但他也聪敏机灵,常能直指核心。现在他就说了:“那种阴暗的想法,我相信是不正确的。我反而猜想,我见到了开头,就可能看到结局。你一定有办法认识它的天性、存在、本质,而後据以掌握、捆绑、消灭;不过‘它的本质’是个难题……但我担心的是另外一点:我不了解它。就他们在肥米墟、以及我在易飞墟看到的,那个黑影现在好像是借你的外形走动--或至少是个酷似似的外形。但不知它究竟是怎麽办到、为什麽会这样做、何以它在群岛区就绝对不会这样?”“人家说‘规则逢陲区即变’。”“嗳,这句俗话倒一点儿也不假。我在柔克学院所学的一些正统法术,在这里,有些不是无效,就是会扭曲,也有些本地的法术,我不曾在柔克学院学到。每块陆地都有它自己的力量,比较高超的力量由内陆发动,比较普通的力量就得去猜测它有哪些统辖的力量。不过,我认为黑影的变形不仅仅是这个缘故。”“我同意。我想,我决定不再闪躲、反身过来面对它时,必定是我转身对付它的意志,给了它外形和体态,尽管也正是这个举动让它没办法取走我力量。我所有的行动都在它里面产生回响,它是我的产物。”“它在瓯司可岛叫你的名字,就这样冻结你的巫术,让你不能用巫术对抗它。那它在手岛为什麽不如法炮制?”“我也不晓得为什麽。可能只有从我的虚弱里,它才能吸取力气说话。它几乎是用我的舌头说话:不然,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自从离开弓忒岛,航行这些海洋时,我就一直致尽脑汁思考这问题,却想不出所以然。或许,在它自身的形状或无形之下,它根本就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像尸偶一样借舌说话吧。我不晓得。”“那你得留神它再用尸偶的外形来和你碰头。”“我想,”格得仿佛感觉寒意袭心,两手伸向红炭火,答道:“我想不会再发生那种情况了。现在,它受我限制,就像我受它限制一样。它没办法摆脱我,自行去捕捉其他人,再像对史基渥一样,把那人的意志和存在都掏空。但是如果我又软弱下来,企图逃避,就会打破我们互相牵制的关系,它就会占有我了。问题是,上回我用尽力气去抓它,它却化为烟雾,从我手边逃开……所以它会如法炮制,只不过,它没办法真的逃走,因为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我现在已经被这卑劣残酷的东西困缚住了,永远困住了--除非我能得知那个驾御它的字:它的名字。”他朋友沈思问道:“黑暗界的东西有名字吗?”“耿瑟大法师说没有,我师傅欧吉安说有。”“‘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尽。’”费蕖引用这句话时,露出些许严峻的微笑。“在瓯司可岛服效太古力的女士发誓,那块太古石会告诉我黑影的名字,我不太相信她的话。有一条龙也提议要告诉我黑影的名字,用来交换它自己的名字,以便摆脱我。我想过,龙族可能有智慧,虽然这一点法师也各执一辞。”“龙有智慧,但不怀好意。不过,这是什么龙?你还没告诉我,自从上次别後,你曾经跟龙谈过话的事。”那天,他们聊得很晚,但总会回到同一件苦恼的事:格得的前方究竟是什么。尽管这样,相聚的欢喜仍凌驾一初,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坚定不移,不会受时间或机运动摇。次日,格得在朋友家的屋顶下醒来,睡意末消之时,他感到幸福,有如身在一个完全摒除邪恶与伤害的地方。那一整天,这些许梦幻般的宁谧附著在他思想里,他不把它当成好兆头,而是当成礼物收下。他好像就是认为,离开这房子,便是离开他最後的避难所;那麽,只要这短暂的梦境持续,他在梦境中就会幸福。离开易飞墟之前,费蕖还有要事待办,便偕同他的少年术士学徒前往岛上另一个村庄。格得与雅柔、雅柔的哥哥慕儿,一同留在家中。慕儿的年龄介於雅柔与费蕖之间,但好像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没有法师的天赋和磨难,至今不曾去过易飞墟、托壳、猴圃以外的地方,生活过得无忧无虑。格得以惊奇和些许的嫉妒看著慕儿--慕儿也是这么看格得。他们在彼此眼中,似乎都是非常奇怪的人,如此不同,却又与自己同龄,都是十九岁。令格得讶异的是,一个活了十九岁的人怎麽可能那麽一无挂虑。慕儿那张俊秀快活的面孔让格得羡慕之馀,也让他感到自己实在清瘦严厉,但他猜也猜不到,慕儿连格得脸上的疤痕都嫉妒呢。不但这样,他甚且认为那伤疤是龙爪的抓痕,是如假包换的符文,也是英雄的记号。这两个年轻人互相感到有些羞怯。但雅柔很快就扫除对格得的敬畏了,因为她在自己家里,又是女主人。格得对雅柔和颜悦色,雅柔便接连问他许多问题,因为她说费蕖什麽事也不告诉她。那两天内,她还忙於制作小麦饼乾,好让两个要出门的人带著。她还打包鱼乾、肉乾与其他各种食粮,放在船上,一直到格得喊停为止,因为他没打算一路直航到皆勒多。“偕勒多在哪里?”“在西陲区很远的地方。在那里,龙和老鼠一样平常。”“那最好是留在东陲罗,我们的龙与老鼠一样小。呐,这些是让你带去的肉,你确定这样够吗?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和我哥哥都是高强的巫师,你们挥挥手、念念咒,事情就成了。既然如此,怎么会肚子饿呢?到了海上,用餐时间一到,为什麽不喊‘肉饼!’肉饼就出现了,你就吃肉饼呢?”“唔,我们也可以这样,但就像人家说的,我们都不太愿意食自己的言。‘肉饼!’毕竟只是咒语……我们可以让肉饼芬芳美味,甚至饱实,但那依旧只是咒语,会欺骗肚子,无法给饥饿的人力气。”“这麽说来,巫师都不是厨子罗。”慕儿说道,他正坐在格得对面的炉灶边,雕刻一个良木盖子。他是一名木工,只不过不太热络。“厨子也不是巫师哪。」雅柔正跪著查看炉灶砖上的最後一批饼乾变成褐色了没有。“可是,雀鹰,我还是不懂。我看过我哥哥,甚至他学徒,他们只念了一个字,就可以在黑暗的地方制造光亮,而且那闪耀的光蛮亮的,依我看,那不是字,而是用来照路光啊。”“嗳,”格得回答:“光就是一种力量,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巨大力量,不靠我们的需要而独立存在。日光与星光就是时间,时间就是光。生命就在日光和岁月中。在黑暗的地方,生命或许会呼唤光明,呼叫它的名宇。但是,通常你看巫师喊名呼唤某样东西,某样物体就会出现的情况,与呼唤光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不是呼唤大於自己力量的东西,而且出现的东西也只是幻象。召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藉由讲出真名来呼唤它,那是高超的巫术,不可以随意使用。不能只因为饥饿就使用。雅柔,你那只小龙偷了一块饼乾。”雅柔很用心听,格得说话时只顾注视著他,所以没看见赫瑞蜥从原本温暖的栖息地壶嘴上,迅速爬经炉子,抓了一块比它自己还大的麦饼。雅柔把这只长满鳞片的小动物抓下来放在膝上,剥饼乾碎片喂它,一边沈思格得刚才告诉她的话。“这样说来,你们不会去召唤其正的肉饼,以免扰乱了我哥哥常提到的--我忘了那个名称--”“‘一体至衡’。”因为雅柔非常认真,所以格得谨慎地回答。“对。不过,你的船触礁时,你驾驶离开那地方的船,大部分是咒语构成的,可是却不渗水,那是幻象吗?”“嗯,一部分是幻象。当时,我看到海水从船上那些大洞流到船里,觉得很不安,所以是基於船的外貌而进行修补。但船只的力量不是幻象,也不是召唤术,而是另一种技艺,叫做捆缚咒。木板於是连系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东西,一条船。船不就是不渗水的东西吗?”“但我曾经替渗水的船汲过水。”慕儿说。“哦,我的船也会渗水,除非我时时留意咒语。”格得由角落座位弯下腰,从炉砖拿了一块饼,放在手中把玩起来。“我也偷了一块饼。”“那你就烧到手指了。等你在远离岛屿的苍茫大海肚子饿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块饼乾,说:啊,要是我没偷那块饼乾,现在就可以吃了,唉!我就吃我哥哥的份好了,这样他才能跟一同挨饿……”“这样,‘一体均衡’就保持住了。”格得说道,当时雅柔拿了一块热乎乎的半熟饼乾啃著,一听到这句话,让她咯咯笑地噎著了。但不久她又显出严肃的表情,说:“真希望我能够透彻了解你告诉我的道理,我太笨了。”“小妹妹,”格得说:“是我没有解说的技巧,要是我们有多一点的时间……。”“我们会有比较多的时间的,”雅柔说:“等我哥哥回来,你也跟他一起回来,至少待一阵子,好吗?”“可以就好了。”他温和地回答。沉默了半饷,雅柔看著赫瑞蜥爬回栖所,问道:“如果这不是什么秘密的话,再告诉我这件事就好:除了光以外,还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吗?”“那倒不是什麽秘密。我认为,所有力量的起源与终结都同一。岁月与距离,星辰与烛光,水与风与巫术,人类的技艺与树根的智慧,这些都是一同产生的。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太阳的真名、或是泉水、尚未出世的孩子,全都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单字里的音节,藉著闪烁的星光,十分缓慢地讲出来。没有其他力量,也没有其他名字。”慕儿握著雕木雕刀,问道:“那死亡呢?”女孩听著,乌亮的头垂了下去。“要讲一个字以前,”格得慢慢回答:“必须有寂静。讲之前和之後都要有寂静。”说完,他突然站起来,边说道:“我实在没有权利谈这些事。原本要让我讲的字,我偏偏讲错。所以,我最好保持安静,以後不会再说了。或许,只有黑暗才是其正的力量。”他离开炉边及温暖的厨房,取了斗篷,独自外出,踏进飘著冬日细雨的街道。“他受了诅咒。”慕儿说著,颇具畏惧地目送格得离开。“我猜想,这趟航行引导他走向死亡,”女孩说:“他虽然害怕,却还是继续走下去。”她抬头,彷然在炉火的红色火焰中望见一条船,孤独地在冬天横越大海,驭入空茫的水域。话完,她双眼盈满泪水,但未发一语。费蕖次日返家。他已向意斯美的权贵告假完毕,那些权贵当然百般不愿让他在隆冬冒著生命危险,出海进行一趟无关乎己的追寻。但他们虽然可以责备他,却丝毫无法拦阻费蕖。由於听累了老人家的唠叨,费蕖於是说:“论身分、习惯、以及我对你们负的责任而言,我都是诸位的巫师。不过,各位正好藉此回想一下:我虽然是仆人,却不是诸位的仆人。等我完事得以回来时,我自当回来。就此告别了。”黎明时,灰色的光在东边的海面上泛出光芒时,两名年轻人在“瞻远”上由意斯美港口出发,迎著北风,升起一张强韧的棕褐色船帆。雅柔站在码头相送:与所有站在地海岸边自送男子出海的妻子姊妹一样,没有挥手,也没有高喊,只是戴著灰色或新色斗篷的帽兜,静静站著。从船上看过去,海岸越来越小,船与海岸之间的海水却越来越宽。第十章:开阔海此时港口已没入视线之外,描摹在“瞻远”上的双眼被海浪冲得湿透,定睛注视著愈趋宽阔苍凉的海洋。两天两夜後,这两位夥伴已由易飞墟岛渡海至索德斯岛,百哩的航程尽是恶劣的天气与逆向的海风。他们在索德斯岛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装满水,添购一张涂抹焦油的船帆,遮盖保护帆具,以免在这艘没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蚀。他们没有事先备妥,是因为一般而言,巫师会藉咒语照料诸如此类的生活小节,也就是最常见、最起码的咒语。的确,只要稍微费点魔法,就能把海水变淡,省去携带淡水的麻烦了。但是,格得好像极不愿意运用法术、也不愿意让费蕖运用法术,他说:“能不用最好。”他朋友没有多问,也没有争论,因为海风开始注满船帆时,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寒如冬风的沈重压力。泊口、海港、宁静、安全,这些都在身後,他们已经转身,前往另一条路途,每件事情都危险重重,每项行动均具有意义。他们启航前进的这条水路上,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语,都可能改变机运,牵动大量和运数的均衡:因为他们正朝向“均衡”的正中心,前往光明与黑暗的交会处。在这种负担下旅行的人,不会随意念咒。由索德斯岛再度出航,绕行岛屿沿岸,白皑的旷野没入雾岚层叠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转为向南,至此,他们已经进入群岛区的大商贾不曾到过的水域,也就是陲区的极外缘。费蕖没有询问航线,他知道格得没有选择航线,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岛在他们後面逐渐缩小黯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动,船只四周尽是海水,苍波万顷,水天相连。格得问:“这航路前方有什麽岛屿?”“索德斯岛的正南方没有其他陆地。往东南方远航的话,还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岛:培拉莫、寇内、够斯克,以及别称‘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开阔海’。”“西南方尺?”“罗洛梅尼岛,那也是我们东陲的岛屿之一,附近有些小岛,再过去一直要到南陲,才有一些岛屿:路得、突姆,以及没有人会去的耳岛。”“我们可能会去。”格得蹙眉道。“但愿不要,”费蕖说:“大家都说那里惹人厌恶,岛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传说,在耳岛与远叟岛旁边的海上,还可以看见一些别处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嗳,当年带我到柔克岛的那艘船上,就有一个水手就提过这件事。他还讲到遥远的南陲有一种‘浮筏人’,一年只到陆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圆木,修建乘筏,其余的日子,他们就在随著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见陆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我可不想,”费蕖笑道:「我只要陆地和陆地人:让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岛区所有的城市,”格得手执帆绳,眼观苍茫大海,一边说道:“像世界的中心黑弗诺岛、神话出生地伊亚岛、威岛的喷泉之城虚里丝,所有的城市和大岛屿,外缘陲区小岛的奇异小城,我也想看看。我还想航行到最西边的龙居诸屿,或是北航进入浮冰区,直抵厚坚岛。有人说,单单一个厚坚岛就比群岛区全部的岛加起来还大:不过也有人说,那里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杂相陈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里的鲸鱼……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背离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心急,现在才会没有多馀的时间。我把心中盼望的阳光、城市、遥远的异域,都拿去换一丁点力量、一个黑影、还有黑暗了。”于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师就,把他的恐惧和憾恨编成一首诗歌,那首简短的哀歌,半颁半唱,不仅是为自己而编,连他的朋友也从《厄瑞亚拜行谊》中摘取字句,做为回应:“噢,愿吾重见明亮炉火、黑弗诺白塔……”他们就这样沿著狭窄的航道,穿越广袤无人的大海。当天所见,大多是一群群向南游的银鱼,没有半条海豚跳跃,也没有海鸥、大型海雀、或燕鸥飞翔划破灰沈沉的天空。东方转暗、西人渐红时,费蕖拿出食物平分,并说:“这是最後的麦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的冬天娌,为两个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格得一听,马上撇下阴郁的思绪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诚挚地举酒向雅柔致敬,或许还比费蕖更诚挚。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脑海便感受到她那带著聪颖与童稚气息的甜美。她与他认识的人都不同。(格得认识什麽少女吗?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她就像小鱼,一尾小鲤鱼,在清澈的溪河中游著,”格得说:“看似一无防卫,但谁也无法捉住她。”费蕖听了,微笑著注视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师,”他说:“她的真名就叫‘可丝’。“可丝”在真言里的意思就是“鲤鱼”,格得也知道,所以这件事让他喜上心头。但过了一会儿,格得低声说道:“或许你不应该把她的真名告诉我。”费蕖倒不是轻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说:“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像把我的名宇告诉你一样安全。再说,我还没讲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西边由红转浅灰,再由灰转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体,用羊毛和毛斗篷裹著,在船底睡觉。费蕖手执帆绳,轻声唱著《英拉德行谊》中的句子。那首诗歌讲述那位世称“纯白”的莫瑞德法师如何驾驭那艘无桨长船,肮抵索利亚岛,在春天的樱桃园邂逅叶芙阮的事迹。故事还没讲到悲惨结局时,格得就睡著了。后来讲的是两人的爱情、莫瑞德的死、英拉德毁灭、巨大严酷的海浪淹没索利亚岛的樱桃园。将近午夜,格得醒来看守,换费蕖睡觉。小船在汹涌的大海上疾驶,避开吹入船帆的强风,迳自航越夜晚。但乌云满布的天空已渐开朗,黎明不到,一轮淡月就已在向褐色的云层间,散发著微弱的光。“月亮在渐蚀。”费蕖在黎明时醒来,喃喃说道;不一会儿,冷风就停了。格得仰望著那白色的半圆,在光线逐渐微弱的东边水面上方,却没说什麽。冬至後第一次朔月叫做“休月”,与夏季圆月节和长舞节日相反的两极。休月对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会在这一天授与真名;这一天不唱颂英雄行谊、不动刀剑、不磨锋口、也不立誓。这是一年的暗轴日,诸事不宜。驶离索德斯岛三天复,他们跟著海鸟及海上漂流物,一路来到了培拉莫岛,培拉莫是个高高隆起於灰茫高浪中的小岛,岛上居民讲赫语,但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连费蕖听起来都感觉奇怪。两个年轻人从培拉莫上岸找淡水,并脱离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们受到艮好的款待,当中含有惊奇与骚乱。这岛屿的首要城镇曾经有个术士,但是他发疯了,只会说有条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岛的地基,因此,岛屿不久就会与各个泊口截断,像船一样漂洋,漂流到世界边缘。刚开始,这位术土殷勤接待两个年轻巫师,可是谈到那条大蛇时,他就渐渐怀疑地斜眼看著格得;后来甚至当街奚落他和费蕖,指称他们是间谍,是海蛇的仆人。之後,岛民也开始冷眼恶语相向,毕竟,术士虽已发疯,却终究是他们的术士。所以,格得与费蕖没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动身离开,一路向南方与东方行驶。航程中,不论日夜,格得都没有谈起黑影,也没有直接提到这趟追寻之旅。至於费蕖所提的问题,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们行驶的航线愈来愈远离熟悉的地海诸岛时所问的):“你确定吗?”对这问题,格得只回答:“铁能确定磁石在哪里吗?”费蕖点点头,两人继续前航,谁也没有多说。不过,他们偶尔倒是会谈起古代法师用过的技巧和策略,因而找出有害力量与存在的隐藏名字:帕恩岛的倪苒格如何偷听龙的闲谈,而得知黑法师的名字;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岛的战场上,看到敌人的名字被雨滴写在灰尘中。他们也谈到寻查术、召灵术、远有那些只有柔克学院的形意师傅才能问的“适当问题”。但格得常在最後低声呢喃:“要聆听,必先静默……”这是欧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上告诉他的话。格得讲完後便陷入沈默和沈思,一个钟头接著一个钟头凝望航线前方的大梅。有时候,费蕖彷佛觉得他朋友已经跨越未来的海浪、哩程和灰暗的日子,见到了他们追寻的东西,也见到了这趟旅程的黑暗尽头。他们在恶劣的天候中航经寇内岛与够斯克岛之间,雨雾交加中,他们看不见这两座小岛,第二天才晓得他们已经通过了,因为他们看见前方的小岛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鸥在上方盘旋飞翔,嗷叫声从远方的海上就可以听见。费蕖说:“依外形来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岛,‘末境’。这座岛在地图上的东边和南边都空无一物。”“但岛上的人或许知道更远的陆地。”格得回答。格得的口气带著不安,费蕖乃问道:“你为什麽这麽说?”格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仍然犹疑怪异。“不在那里,”他凝视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岛看穿,看透。“不在那里。不在海上。不在海上,在陆上。哪一块陆上?在开阔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门之後……”说完,格得陷入沈默。等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才恢复正当,宛如刚摆脱某个咒语或视象,而且已经记不清楚了。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岛屿北岸的一处河口,两边是磷峋的高岩。镇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与西方,好像表示这个岛屿虽然地处偏远,但面孔永远转向地海,朝向人类。在没有船只敢在附近海面活动的季节,有陌生人抵达埃斯托感,自然引起了骚动和惊慌。妇女全待在用枝条搭建的小屋里,窥看门外动静;小孩藏在妇女的裙子背後。两名陌生人由海岸上来时,妇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阴暗处。衣衫褴褛,勉强抵挡寒冷的男人,严整地把费蕖与格得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握著石制短斧或贝制短刀。可是,一旦恐惧消退之后,他们便热烈欢迎这两位陌生人,并且问个不停。很少有船只来到他们岛上,连索德斯岛和罗洛梅尼岛的船只也很少来。他们没有东西可以交易青铜或上等器皿,甚至连木材也没有。他们的船只是用芦苇灭成的轻便小舟,要是能够搭乘这种小舟到够斯克或寇内岛,就是勇敢的水手了。他们就在此处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种地图的边缘上。他们没有女巫也没有术土,而且好像没认出象徵这两位年轻巫师身分的手杖,他们欣羡那两只巫杖,仅因为是以木头这种珍贵的材质制成。他们的首长或岛主非常年老,全岛唯有他见过群岛区出生的人。因此,格得对他们而言是个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儿子带来瞧瞧这个群岛人,好让他们年老时仍记得他。他们不曾听说弓忒岛,只听过黑弗诺与伊亚,还错把格得当做黑弗诺的领主。格得尽力回答连自己也没见过的白色之城的问题;但是到了傍晚,他开始浮躁不安,等到大冢拥挤地在宿处的火坑四周围坐,用仅有的燃料羊粪和草捆燃烧而产生的熏臭温暖中,他才终於问村民:“你们岛屿的东边是什么?”大家都沈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老岛主回答:“海洋。”“再过去没有陆地?”“这里是‘末境’,再过去没有别的陆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爸,这两位是智者,”一名较年轻的男人说:“他们是水手、航行家,说不定他们知道我们不知道的陆地。”“这块陆地的东边没有陆地。”老人说道,他久久注视著格得,也没有对他多说。两个夥伴当天晚上睡在烟熏而暖和的宿处。天还未亮,格得就摇醒朋友,低声说道:“艾司特洛,起来了。我们不能待下来,得走了。”“干嘛这么快走?”费蕖睡意浓浓地问。“不快,已经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经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决不能让它逃走。不管多远,我都一定要跟著他。要是我跟丢了,我也会迷失的。”“我们到哪里去跟?”“向东,快。我已经装满水袋了。”两人离开宿处时,村民都还没有醒来,只有一个婴孩在某间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会儿,之後又归复沈寂。两人就著暗淡的星光,寻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系在岩石石堆中的“瞻远”解开,推进漆黑的水中。于是,他们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升之前,由埃斯托威岛启程东行,进入开阔海。当天天空晴朗无云。冷冽的自然风一阵阵由东北方吹来,但格得早已升起法术风,自从离开手岛以後,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法术。他们朝东方疾驶。阳光照耀海浪,船只飞奔造成泼雾巨浪,他们可以感觉船只与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这条船不负建造者的承诺,勇猛前行,而且与柔克岛任何一艘用法术编构的船只一样,能诚实不欺地回应法术风。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没有说话,只有持咒更新法术风,保持船帆的力道。费蕖则在船尾补眠,虽然睡得不安稳。中午,他们吃东西。格得颇为节省地分配食物,此举含意明显,两人嚼著咸鱼和小麦骈,谁也没说什么。整个下午,他们向东破浪前进,完全没有转向或减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沈默,说道:“有些人认为外缘陲区以外的世界全是没有陆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却想像,在世界的另一面还有别的群岛区,或其他尚未发现的广大土地。你赞同哪一方?”“在这个时候,”费蕖说:“我赞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过远,那个人就会跌出边缘。”格得没有笑,他已经完圭失去欢欣了。“谁晓得在那里会碰到什麽?不会是我们这种一直守著自己的海岸和滩头的人。”“曾有人想要寻找答案,却还没有回来。也没有船来自於我们不知道的陆地。”格得没有回答。整天整夜,强大的法术风都载送他们凌越大浪,向东前进。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因为夜间,那股牵引或驱迫他的力量增强了。他一直观看前方,虽然在无月的夜晚,他的眼睛和船首两旁所画的眼睛一样,都看不到什麽。破晓时,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苍白,而且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几乎无法舒展身体休息。他无力地对费蕖说:“艾司特洛,法术风保持由西向东吹送。”讲完便睡了。太阳没有升起,不久,雨水由东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风雨,只是冬季漫长寒冷的风雨。不一会儿,这条开放的船里,所有的东西都湿透了,纵然有他们买的焦油帆布遮盖也没有用。费蕖觉得自己仿佛也透湿到骨子里;格得则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风挟带著雨不停吹来,费蕖基於对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图稍微转移风向,但尽管他听从格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强大稳走的法术风,他的天候术在距离陆地这麽远的海上,力量却很小,开阔海上的风并不听从他的咒语。见此,一股恐惧爬进费蕖心中,他开始怀疑,要是他和格得继续一直远离人类居住的陆地,他们还能剩下多少巫术力量?那天夜里,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只东行。天亮时,自然风不知何故减弱,太阳有一阵没一阵地照射;但汹涌的大浪翻腾得异常高昂,使得“瞻远”必须倾斜,爬上山丘般的浪头,悬在山巅,继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来再爬上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了无止境。那天傍晚,费蕖在长久的沈默之后开口了。“我的朋友,”他说:“有一次,你好像很肯定地说过,我们最後一定会到达陆地。我不怀疑你的远见,但照这情况看来,那恐怕是个幌子,是你追随的东西制造出来的骗局,诱使你前进到一般人无法航行的海洋。因为一到陌生的奇异海域,我们的力量就可能改变而减弱,但黑影却不会疲累、不会饥饿、不会溺毙。”他们俩并肩坐在船梁上,但格得却好像由远处越过深渊,注视费蕖。他的双眼忧虑不安,回答相当缓慢。最後他说:“艾司特洛,我们很靠近了。”听格得这麽说,费蕖明白事实如此,不由得害怕起来。但他却把一只手放在格得肩上,说:“嗯,那就好,那就好。”当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为他无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们依旧不停地越海疾驶,费蕖讶异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个钟头接著一个钟头地操作强大的法术风,因为在这开阔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听使唤。他们继续前进,前进到好像连费蕖也渐渐认为格得说过的话会应验,而他们正前往海烊的源头之外,向日光的大门背後东行。格得在船里保持向前,始终注视著前方。只不过,他现在不是看著海洋--或者说,不是费蕖所见,海浪淘淘直达天际的海洋。在格得眼里,苍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层黑暗的幻象覆盖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扩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费蕖完全看不到这景象,只有在注视朋友的面孔时,才会刹时见到那层黑暗。他们继续前进,不停前进。虽然同一股风载送同一条船的两个人,但仿佛费蕖藉自然风向东,而格得却独自进入一个没有东方西方、日升日落、星起星沈的领域。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来,出声念咒,法术风於是止息。“瞻远”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木板一样,在澎湃的波涛上高举又落下。自然风尽管照旧由北方强劲吹来,船帆却松垂下来,没有动静。船悬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缓慢摆动而摇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进。格得说:“把船帆降下来。”费蕖迅速照办。格得自己则取桨安入桨座,弓身划桨。费蕖极目四望,只见巨浪淘天翻地,他不了解为什麽现在要划桨前行。但他静静等候,不多时,他注意到自然风渐渐转弱,巨浪慢慢减少,船只起伏也愈来愈小,最後,海水几乎静止,船只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桨动作下前进,水面几乎静止不动,就像在陆闸拗谷里。尽管费蕖看不见格得所见,但他在格得划桨的空隙之间,不断从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么。静止的星辰下,费蕖虽然看不见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运用巫师之眼,渐渐看到船只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处膨胀,还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来越低缓。把开阔海变成有如陆地,若这是幻象魔术,可真神奇得难以置信。费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气,开始施展揭露术,他在每个缓慢音节的字间,注意这片汪洋离奇干涸浅薄的幻象是否改变或动摇。但什麽也没变!虽然揭露术只对视觉揭露真相,不影响运作中的魔法;但或许是这个咒语在此地无效。也或许根本没有幻象,而是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格得没有注意这些,他越划越慢,并回头瞻顾,在他看得见的海峡、礁石、沙洲之间,小心选择路线。在龙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随之震动。龙骨下是辽阔深邃的大海,他们却触礁了。格得拉起桨座中的桨,由於四周没有其他声音,那卡嗒声听起来恐怖异常。所有的海声、风声、木头声、帆声,都已远离,消失在广阔深奥,可能永世不曾打破过的寂静中。船只静止不动;没有一丝微风;海洋已转为沙粒,幽暗沙静;万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干枯虚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动。极目所见,地面向四方不断延伸,最後都聚珑在船只周围的黑暗之中。格得站起来,拿著巫杖,轻轻跨越船边。费蕖以为他会看见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藏在枯乾朦胧的罩纱後的大海,虽然罩纱把海水、天空、光线都隐藏起来了,但他肯定那後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复存,格得是步行离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而且在他的脚下小声作响。格得的巫杖开始发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变得明亮异常,使格得握著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随之泛红。他大步向前,远离船只,但没有方向。这里没有方位,没有东西南北,只有向前和远离。在後面观看的费蕖眼中,格得承载的光亮宛如一大颗缓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围的黑暗逐渐浓黑密集。格得所见亦如是。他藉着光芒,始终望向前方。一会儿,他见到光亮的模糊边缘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起初它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个老人,苍白而严厉,朝格得走来。可是,虽然格得看这人形依稀像他的铜匠父亲,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人形是个年轻人,而非老人。那是贾似珀,傲慢、俊美、年轻的脸庞,灰斗篷上有银色扣环,步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广布的空气,直盯著格得。格得没有中止前进的脚步,只是放缓步调。格得一边向前,一边把巫杖举高些。巫杖更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贾似珀的相貌由那个趋近的形体掉落,变成了沛维瑞。但沛维瑞的脸孔肿胀而苍白,像是溺水的人,还怪异地伸出一只手来,像在招手。虽然两人间仅有数码之遥,但格得仍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这时,面对他的东西整个改变,有如张开巨大的薄翼,向两边伸展、翻动、胀大、缩小。霎时,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脸孔,接著是一双混浊瞪视的眼睛,然後突然又变成一张他不认识的恐怖脸孔,不知是人还是怪兽,长著翻翘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格得见状,便将巫枚举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脱离那向格得走来的东西。那东西于是紧缩变黑,改用四只有爪的短脚爬越沙地。但它继续朝格得靠近,并举起一个不成形的大鼻子,没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拢时,在巫杖白亮的法术光照中,它变成一团漆黑,奋力使自己直立。寂静中,人与黑影迎面相遇。双方都停步了。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相同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格得伸出双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暗相遇、交会、合一。远远的沙地上,费蕖透过昏暗的微光畏惧地观看,在他看来,格得好像被打败了,因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减弱渐暗。这时,他心中充满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准备协助朋友,或与他同死。他在乾燥陆地的空荡微光中,跑向那个微小渐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顿时在他脚下治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挣扎,在沈重的水流水奋进,直到一声轰然巨响,灿烂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咸又重现之後,世界恢复了,他也在湍急、真实、流动的海水中翻滚。不远处,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摇晃,里面空无一物。费蕖看水面上没有其他东西,汹涌的浪头拍打水花渗入他眼中,遮住了视线。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尽全力挣扎回到船边,爬进船里。咳嗽之馀,他还设法拭去从头发流下来的海水。他绝望地四顾,不晓得看哪个方向才好。最後,他看到海浪中有个黑黑的东西,远远地就在刚才的沙中--现在是汹涌的海水。他跳到桨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後抓住格得的两只手臂,把他拉上船。格得一脸茫然,两眼呆滞,彷佛什麽也没看见,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无光亮,但他仍紧握在右手,不肯松开它。他筋疲力竭,身体湿透颤抖,一句话也没说,只管走去顶著桅杆,缩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费蕖。费蕖升起船帆,把船只转向,迎着东北风。就在航线的正前方,日落处的天空转暗,海湾射出湛蓝的光芒,新月在云层间闪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见这世界的东西。那弯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著太阳光,照亮幽黑的海洋。格得抬起脸,凝视西天那个遥远明亮的新月。他凝视了很久,然後起身站直,如战士握持长剑般,以双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头上方那饱满的褐色船帆,与他朋友的睑。“艾司特洛,”他说:“瞧,完成了,过去了。”他笑起来。“伤口愈合了,”他说:“我现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说完,他弓身把睑埋在臂弯里,像小男孩般哭泣起来。在那一刻以前,费蕖一直提心吊胆看著格得,因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连好几小时,他一直把手放在锚上,随时准备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沈入海里,不要把邪恶的东西带回地海任一港口,因为他担心邪恶的东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体。这时,他看看他朋友,听见他说话,疑虑一扫而主。而且他渐渐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没有输,也没有赢,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为一个人:一个了解整体真正自我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可能无任何力量利用或占有,因此他只为生活而生活,绝不效力於毁坏、痛苦、仇恨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诗歌《伊亚创世歌》中,说:“惟静默,生言语,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鹰扬虚空,铁兮明兮。”费蕖一边维持船只向西航行,一边把这首歌唱得响彻云霄,冬夜的寒风由开阔海吹打两人的背後,但歌声在他们前方奔驰。他们去时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头一次看见陆地。这段期间,他们好几次得运用法术把海水变甜,装满水袋;他们也钓鱼,但尽管高念渔夫咒语,渔获还是很少,因为开阔海的鱼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听不懂法术。等到没剩多少东西可吃,只有几小片烟熏肉时,格得想起他从炉里偷饼时,雅柔说过,等他在海上挨饿时,会为曾经偷饼吃而懊悔。可是,肚子虽然饿,这记忆却使他开心。因为她也说过,格得会与她哥哥再回家来。法术风只载送他们东向三天,但他们却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冢。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与格得这两位年轻巫师一样,在冬季休月日驾驶开放式渔船,远航至开阔海再返回。他们回程没有遭遇暴风而,而是稳稳当当利用罗盘和托贝仁星,驾船取直於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线。因此,他们不是由埃斯托威回来,而是经过在看不见远托利岛和斯乃哥岛的情形下,经过这两座岛屿,这两座岛是狗皮墟岛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陆地。在海浪上方,他们看见岩石悬崖突起如堡垒,海鸟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铁烟蓝蓝地在风中飘散。从那儿返回易飞墟岛,航程就不远了。他们在落雪前的幽静傍晚驶入意斯美海港,把“瞻远”这条载他们去死亡国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系好,穿过窄街回到巫师的家。他们踏入屋檐下的火光和温暖时,心情非常轻盈,雅柔开心呼叫著跑出来迎接他们。收场白即使易飞墟岛的艾司特洛信守承诺,把格得首椿卓越的事迹编成歌谣,那段歌谣也散失了。东陲地区流搏一个故事,说有条船在无涯无底的海洋,距所有海岸数天航程的地点搁浅了。易飞墟岛的人说,驾驶那条船的人是艾司特洛;托壳岛的人说,是两个混民被暴风雨吹到遥远的开阔海上;在猴圃岛,故事别说驾船的是猴圃岛的渔夫,他没办法把船驶离搁浅的隐形砂,所以那条船至今仍在搁浅处漂游。也就是说,这麽多年来,黑影之歌向来都只有传说的片断,宛如浮木般,在各岛屿间漂流。《格得行谊》中,完全没有谈到那次旅程,也没有提到格得与黑影相会的事。歌中所叙述的,都是後来的经历,包括他航行至龙居诸屿;由峨团古墓把厄瑞亚拜之环带回黑弗诺岛;以及最後以“举世诸岛之大法师”的身分,重返柔克学院。Ⅱ 地海古墓娥苏拉·勒瑰恩——着蔡美玲——译序幕「回家了,恬娜!回家了!」暮光朦胧的深幽山谷里,苹果树含苞待放,躲在阴影中的枝枒群,偶见一朵早开的苹果花,红白交呈,宛如一颗幽光微现的星辰。乍被雨水淋湿的浓密新草,沿着果树间的小径蔓延,小女孩在草地上快活地跑着。她听见这声呼唤,没立即返家,反倒再绕一大圈。母亲在小茅屋门边等候,身后衬着屋内火光,她凝望着蹦蹦跳跳返家的女儿,那小小身影有如树下渐暗草丛中迎风摇曳的蓟花冠毛。茅屋一角,父亲边清理一枝粘黏泥土的锄头,边说:「干嘛管那孩子?她们下个月就要来把她带走,不再回来。干脆当她死了,进了坟,再也见不着。干嘛紧守着注定不是妳的东西?她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要是她们能付点卖身资,那她还有点价值,但压根没这回事。既然是白白带走,就甭再费心了。」母亲一言不发,依然注视孩子;孩子半途停下来,仰望果树缝隙间隐隐约约的天空。高山群树之上,俗称黄昏星的金星正散发耀眼光芒。「她不是我们的孩子。自从她们来到这里说恬娜就是她们要找的『护陵女祭司』起,她就不再是我们的了。妳为什么还想不通?」男人的声音严苛无情,满溢怨气和酸苦。「妳还有四个孩子,他们会留下来,但这女孩不会。甭替她操心了,随她去吧!」「时候一到,」女人说:「我自然会放手。」这时,小女孩光着白皙的小脚丫跑过烂泥地,到家了。母亲弯腰抱起女儿,转身进屋时还低头亲吻她发梢。女儿的头发黑,而她自己的头发在摇曳的炉火映照下,看起来是淡色的。男人赤足站在屋外泥地,脚底起了阵凉意。头顶上方,明朗的春季天空渐渐暗了。暮色中,他满面悲凄:那是颓唐、沈忿的悲凄,但他自己永远找不到足以宣泄悲情的字眼。最后,他耸耸肩,尾随妻子进入火光掩映、稚语回荡的小茅屋。第一章 被食者高昂号角声吹鸣又静止。划破此刻寂静的,仅是节奏轻缓如心跳的鼓声,以及应和鼓声行进的脚步杂沓声。宝座殿屋顶的石板和砖瓦有一大片已成排坍塌,时隐时现的斜阳透过屋顶缝隙和缺口射进来。时间是日出过后一个时辰,空气宁谧而清凉。堆聚于大理石地砖间的杂草枯叶,叶缘结了霜,女祭司们的黑长袍拂扫而过,轻轻发出哔剥声。她们每四人排成一列,从双排柱间穿过宽广大厅。单鼓咚咚,无人言语,无人举目观顾。着黑装的女孩手持火把,火炬行经日光照耀处便显橙红,进入昏暗后则益形明亮。宝座殿外的台阶站了些男人,分别担任卫兵、号手和鼓手。大门内只有女人可以进来,她们全部身着黑袍,头罩黑帽兜,四个四个一起徐徐步向空荡荡的宝座。进来两个高大的女子,也穿黑袍,一个瘦削严厉,一个墩肥而步履摇摆。走在这两人中间的是个女孩,约莫六岁,身穿宽松的直筒白袍,露出头、双臂和双腿,没穿鞋,看起来纤小异常。三人走到宝座前的台阶下,稍早进来的黑袍女祭司已在那里列队等候。这两个高个儿女子停步后,将女孩向前轻推。由屋顶暗处延伸下来的大片黑暗,好像变成几块大黑网,把高台宝座的两侧围了起来。究竟它们真的是帏幕,或仅是浓密的暗影,肉眼无法明确判断。宝座本身是黑色的,椅臂和靠背镶有宝石或黄金,发出若隐若现的光芒。这宝座奇大无比,一个大男人坐上去也会变成侏儒,可见这并非凡人尺寸。座中无人,只有一团黑暗。宝座前的红纹大理石台阶共七级。小女孩单独爬上台阶,这些台阶又宽又高,她必须两脚都踏上一阶后,才能再爬另一阶。她爬到第四级后停步,这级台阶刚好是七级台阶的中间一级,阶上正对宝座处竖立了一根粗壮的大木块,顶端挖空。小女孩双膝跪下,俯首微侧,把头放进那个顶端空穴后,静跪不动。宝座右侧暗处突然步出一个身影,朝小女孩静跪的台阶大步逼近。他头戴白色面具,身穿束腰白羊毛长袍,手持一支五呎长的闪亮钢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迟疑,马上两手合执长剑在小女孩脖子上方挥动。鼓声暂歇。剑锋挥到最高处静止时,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由宝座左侧蹦出来,跃下阶梯,以较为细瘦的臂膀阻挡献祭者持剑的双臂。长剑的锋刃在半空中闪闪发光。小女孩的白色颈背裸露,黑发由颈背处分为两股垂下。两个不见容貌、宛如舞者的黑白人影,在静跪不动的小女孩上方对峙片刻。四周寂静无声。接着,这两个人影向两侧一跃,爬回阶梯,消失在大宝座后的黑暗中。一名持碗的女祭司上前,将碗中液体倾洒在小女孩静跪的台阶旁。大殿内的昏暗光线下,污渍看起来是黑色的。小女孩站起来,吃力地爬下四级台阶。等她在台阶下方立定站妥,那两名高个子女祭司便为她穿上黑袍,拉起黑帽兜,披上黑斗篷,再推她转身面向台阶、黑污渍及宝座。「啊,谨奉献此女童,请累世无名者细察。确然乎,此女童为累世无名者所由生。请接纳此女童之生命与毕生岁月,因其生命与生年均为累世无名者所有。请考察批准。请让她被食尽!」与号角声同样高昂刺耳的人声回应道:「她被食尽!她被食尽!」小女孩从她的黑帽兜里注视宝座。镶嵌在巨大爪雕椅臂上的珠宝均已蒙尘;雕花椅背有蛛网攀结,还有猫头鹰屙白粪。宝座正前方那三级较高的台阶,也就是她刚才跪立处以上,从不曾有凡人的尘脚踩踏过,累世的尘沙厚如一块灰土层,这经年累月、甚至数世纪之久未受搅动、未经涉足的尘土,完全掩盖了红纹大理石面。「她被食尽!她被食尽!」这时,鼓声突然再度敲响,节奏加速。宝座台阶前的队伍缓缓转身离开,默然朝东步向远处明亮的大门廊。两旁壮似巨兽小腿的粗大双百柱,往上直伸向天花板暗处。小女孩夹在同样都穿黑袍的女祭司群中,赤裸的小脚庄重地踩过结霜的杂草和冰凉的石板。阳光斜穿过破屋顶,照亮她前方的走道,但她没有仰头。守卫大开殿门,黑压压的队伍鱼贯而出,步入稀薄的晨光和凉风中。刺目初日悬浮在东边那一大片无垠旷野的上方,将金黄光芒投射在西侧的连绵峰峦和宝座殿的正面。和宝座殿同在一个山坡面的建筑,由于位置较低,都还笼罩在紫蓝色暗影中,唯独山道对面小圆丘上的孪生兄弟双神殿,因殿顶新涂金彩未几,正反射日光而熠熠生辉。四人并列的女祭司黑色队伍沿陵墓山丘的坡道迤逦下行,边走边轻声诵唱。她们的诵唱只有三个音,不断反复,至于诵词早因年代古老而失去意义;好比道路不见,路标仍存。她们反复诵唱着空洞字眼,「第一女祭司再造典礼」这一整天,也就如此这般充塞着女音低唱充塞着干涩而吟诵不止的嗡嗡声。小女孩被带领着走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一座庙宇又一座庙宇。在一个地方,有人把盐放在她舌上;另一个地方,她朝西跪下,长发被剪短,用油膏润洗,再洒以醋水;又一个地方,她面朝下躺在一座祭坛后方的大块黑色大理石板上,听闻高昂人声大唱挽歌。一整天,她和所有女祭司均没进食,滴水未沾。黄昏星亮起来时,小女孩被安顿上床,全身赤裸,只裹了几块羊皮毯。她不曾在这房间就寝过。这房间位于一栋闭锁多年、典礼当天才开锁的房子里;房屋挑高,纵向狭长,没有半扇窗户,弥漫着一股泞滞而陈腐的死味。女祭司们未发一语,把她单独留在黑漆漆的房里。小女孩被安置好之后,就一直照原样静躺着,始终没有改变姿势。她两眼大张,就这样躺了好久。她看见高墙有光影晃动,有人悄悄沿走廊而来,摀着灯芯草蜡烛,外泄的烛光顶多只像一只萤火虫的荧光。接着,她听到一个人沙哑的低语:「呵,妳在哪,恬娜?」小女孩没有回答。一颗头由门口探进来。一颗奇怪的头,没有头发,看来像一粒剥皮的马铃薯,颜色也似剥皮马铃薯那种淡黄色;眼睛则像马铃薯的芽眼,小小的,土棕色;鼻子夹在两片大而平的脸颊中间,显得非常小;嘴巴像是没有嘴唇的细缝。小女孩一动也不动地呆望着这张脸,那双深色大眼睛仍然一动也不动。「呵,恬娜,我的小宝贝,总算找到妳了!」声音沙哑,音高虽像女声却不是女人的声音。「我不应该来这里,我顶多只能走到门外的玄关,但我得来瞧瞧我的小恬娜经过这冗长的一天后情况怎么样了。嗳,我可怜的小宝贝还好吗?」他魁梧的身形静悄悄移向小女孩,边走边伸出手,好像要梳理女孩的头发。「我已经不是恬娜了。」小女孩说着,依旧瞪着他。他的手在半途停住,没碰女孩。「我晓得,我晓得!」他说。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晓得。现在妳是小小被食者。但我……」她没说什么。「对小孩而言,这是辛苦的一天。」男人说着,在房内踱步,淡黄色大手所执烛火随之晃动。「马南,妳不应该进到这屋子里来。」「对,对,我知道。我不应该进这屋子。唔,晚安,小……晚安。」小女孩没说什么。马南缓缓转身离开,高墙上的烛光消逝。不再拥有名字,只余「被食者阿儿哈」之称的这个小女孩,独自仰躺着凝视黑暗。第二章 围墙小女孩日渐长大,渐渐失去对母亲的记忆而不自知。她该当在这里,在这个陵墓所在地;她从来都是这里的人。只有在七月的漫长黄昏,当她望着西侧的连绵山峰在日落余晖中呈现干枯的狮子黄,才会偶尔想起好久以前某处炉火也呈现相同的黄光。她想到这儿时,总会顺带忆起自己被拥抱的片刻,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她在这儿里连被碰触都很少。她还会想起一种令人愉悦的气味,是头发洗完后用洋苏叶水润滑过的香气,而那记忆中的发丝很长,发色和日落霞光、炉火焰色相仿。留在她记忆中的仅是这些。当然,她知道的事多于记得的事,因为有人告诉她这整个故事。七、八岁时,她开始纳闷这个叫做「阿儿哈」的人到底是谁,她跑去找她的管护马南,说道:「马南,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噢,小人儿,妳早就知道经过啦。」她确实知道。个子高大、声音刚硬严峻的女祭司萨珥曾告诉她多次,她早就默记在心,现在她就背诵如下:「没错,我知道。峨团陵墓的『第一女祭司』仙逝,葬礼和净礼分别在阴历时间一个月内举行完毕。之后,陵墓所在地几位特定的女祭司和管员连袂横越沙漠,到峨团岛各村镇访查。她们要找寻第一女祭司去世当夜出生的女婴。找到后,她们会先花点时间观察:这女婴必须身心健全,成长期间也不得罹患伛偻、天花或其余致残或致盲疾病。」直到五岁年纪,如果始终无疾无瑕,就表示这孩子的身体确实是已逝女祭司的新身体。她们会把这结果向常驻阿瓦巴斯的『神王』报告,接着便将孩子带回她的殿堂这里,受教一年。一年结束,小孩被带去宝座殿,届时她的名字会送还给她的众主母,也就是『累世无名者』,因为这小女孩就是『在世无名者』,也是『转世女祭司』。」以上就是萨珥告诉她的,一字不差,但她从不敢多问。这位瘦削的女祭司并非残酷无情,只是非常冷淡,一举一动严遵戒规,阿儿哈怕她。但阿儿哈不怕马南,非但一点也不怕,她甚至会命令他:「现在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他就会再告诉她一遍。「我们在月亮回盈后第三天离开这里,前往北方和西方探访,因为已故阿儿哈是在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去世的。我们第一站到铁拿克拔,那是座大城,虽然有人说,铁拿克拔比起阿瓦巴斯,有如跳蚤之于大牛,但对我而言,它实在够大了,那城里想必有一千栋房子!接着我们到嘎尔。但这两座城市都没有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出生的女婴。男婴倒是有,但男婴不行……所以我们转向嘎尔北边的山乡村镇,也就是我自己的家乡。我是在那边的山区出世,那儿溪河潺流、土地青绿,不像这里的沙漠。」马南说到这里,沙哑的声音里总会多些怪音调,一双小眼睛会全部藏进眼皮里;他停顿一会,才义继续说:「就是这样,我们找出前一个月有新生婴儿的人家,与婴儿的父母谈话。有的人会撒谎说:『是啊,我们的女孩确实是上个月月亮回盈第三天出世的!』妳知道,穷困的乡下人通常很乐意把女婴送走。但有些人家穷哈哈孤伶伶住在山区谷地陋屋中,从不算日子,也不太注意月亮回盈的时间,根本无法确定他们的女婴到底多大。碰到这种情形,只要询问够久,我们总能问出真相,只是耗费时间罢了。最后,我们在恩塔特西方的果园谷,一个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找到一名女婴。当时她八个月大,我们刚好也外出查访了大约那么久。那女婴是在护陵女祭司去世那一夜出生的,而且就在同一个时辰。她是个健康的女婴,我们一行人像蝙蝠群涌入巢穴似的挤进那只有一间房的小屋时,她就坐在母亲膝上,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大家。女婴的父亲是个穷人,平日以照料富人果园的苹果树维生,除了五个子女和一只羊以外,别无所有,就连房子也不是他的。我们全挤在小屋内,从女祭司们注视女婴的表情,还有她们彼此间窃窃私语的样子,可以看出她们认为已经找到转世女祭司了。女婴的母亲也看得出来,她紧紧抱住婴孩,始终不发一语。唔,就这样,我们第二天再回去找那户人家。可是,天啊!那个有着明亮大眼的小婴孩躺在灯心草堆成的小床中哭闹不止,全身上下布满热病引起的肿痕和疹子。母亲号哭得比婴儿更凶:『啊!噢!我的宝贝犯了女巫手指!』她是这么说的,意思是感染了天花。在我们家乡,一般人也叫天花为『女巫手指』。然而,现任『神王高等女祭司』的柯琇走向小床,抱起婴孩。其余人倒退好几步,我也是。虽然我没有很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谁会走进一间有人染患天花的房子?但柯琇一点也不怕,至少那一次不怕。她抱起女婴,说:『她没有发烧。』随后,她吐了点唾沫在手指上,开始揉搓婴孩身上的红斑点,红斑一搓就掉了,原来只是莓果汁罢了。那个可怜的笨母亲居然想欺瞒我们,保住孩子!」说到这里,马南纵声大笑。他的黄脸孔几乎没变化,但肚皮起伏不已。「她丈夫害怕女祭司因此发怒,就把她痛打了一顿。没多久,我们就回到沙漠这里来了,但每年陵墓所在地这里都会派一个人返回那个环绕着苹果园的小村子,查看孩子的成长。五年过后,萨珥与柯琇亲自前往,同行护送的还有神庙守卫及神王特派的红甲士兵。他们一行人将小孩带来这里,因为她确实是护陵女祭司转世,是属于这里的。小人儿,妳说,那个小孩是谁,呃?」「是我。」阿儿哈说时,两眼遥望远处,仿佛要看出她无从得见且不在视野内的什么东西。有一回她问:「他们一行人去带那小孩时,那个……那个母亲有什么反应?」但马南不知道,因为最后那次他没有随行。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有什么好处呢?已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她已经来到这个她必须来的地方。浩瀚尘世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峨团陵墓所在地。来此头一年,她与见习女祭司睡在大寝室,全是些四王十四岁的女孩。即使在当时,马南便已从十名管员中被单独指派为她的特别管护;而她的床一直都单独安放在大寝室的一个凹室里,与大寝室那个屋梁低矮的狭长主房略微分开。大寝室设在「大屋」里,大屋是这些女孩睡前嬉闹及说悄悄话的地方,也是她们在稀薄晨光中边打呵欠边互相帮忙编发辫的地方。等到名字被取走而成为「阿儿哈」以后,她被安排单独睡在「小屋」内,小屋内的那个房间、那张床,就是她此后一生将睡眠的房间和床铺。小屋是她个人的,正式名称叫「第一女祭司之居」,没有她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入内。她年纪还很小时,很喜欢听别人服从地先敲门,由她说:「准你进来。」但柯琇与萨珥这两位高等女祭司理所当然认为可以获得她准许,总是不敲门就进房,这点让她很不高兴。时日与岁月俱推移。陵墓所在地的女孩们把时间全花在上课及受训,没有安排任何游戏,因为没有时间游戏。她们必须学圣歌、圣舞、卡耳格帝国历史,以及她们崇奉的诸神秘迹,包括统治阿瓦巴斯的神王和孪生兄弟双神「阿瓦」与「乌罗」。在这么多女孩中,只有阿儿哈一个人必须额外多学「无名者礼仪」。这门课由一人负责传授,即「孪生双神高等女祭司」萨珥。由于这门课,阿儿哈每天必须与别的女孩分开一个时辰或更久,但她与别的女孩一样,日子大半花在工作上。她们要学编织羊毛絮、要学种植与收成、要学调理日常餐食,比如将玉米磨成粗粉煮成粥,或用细面粉制作未发酵的面包,或料理小扁豆、洋葱、包心菜、山羊奶酪、苹果、蜂蜜等。可能碰到最好的事,是获准去钓鱼:带颗苹果或玉米凉饼当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东北边约半哩远处,那儿有条流经沙漠的深绿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芦苇丛间,顶着干燥的阳光,一整天静看绿水缓流及云朵投在群山上的阴影变化。但是,有时钓线抽紧,大力一挥,一条闪闪发亮的扁平鱼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随后在空气中干毙窒息,这段时间倘若兴奋尖叫,梅贝丝就会像条毒蛇般嘶声道:「安静!妳这个吱喳乱叫的笨蛋!」梅贝丝平日在神王庙工作,她是个黑皮肤的女子,年纪尚轻,却像黑曜石般坚硬锐利。她热爱钓鱼,妳得讨好她,绝对不要出声,否则她可不会再带妳出去钓鱼。若不能去钓鱼,就别想再接近那条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须去河里取水。夏天去河里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穿过烧灼的白热气温,跋涉半哩远下山到河边,汲满吊杆两端的两个桶子,然后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头数百码还容易,接下来水桶越来越沉重,肩上吊杆像根热铁棒般灼烧,干燥的山路阳光刺目,提脚迈步越来越沉缓艰难。最后终于走到大屋后院菜园的阴凉处,把两桶水哗啦倒进贮水槽。提完这两桶,必须再回河边取水,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陵墓所在地的范围内约住了两百人,但建筑不少。先说「所在地」这个名字:「峨团陵墓所在地」仅需这么简单称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国四岛中最古老也最神圣的地区。区域内的建筑有三二座庙、大屋、小屋、宦人管员的宿舍,以及紧邻围墙外的守卫宿舍、为数不少的奴隶棚屋、仓房、绵羊圈、山羊圈、饲养场等。远看像座小镇!!倘若从西边枯干的连绵峰峦朝这方向看过来。那些山峦可说是寸草不生,只长了洋苏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线草、小杂草和沙漠药草等少数几种植物。若是从远远的东边平原向上望,则可能会见到双神庙的金黄屋顶在群山下闪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点云母石。双神庙本身是个石造立方块,涂敷灰泥,有个低矮的门廊和一扇门,没有窗户。比双神庙晚建几百年的神王庙则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双神庙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头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产林木的胡珥胡岛以船运到峨团岛,再由二十名奴隶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达陵墓所在地。从东边来的旅者看到神王庙的金黄屋顶和亮眼木柱后,就会跟着看见山坡上较前述所有建筑还高些的位置,有座与沙漠同样呈土棕色也同样荒废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宝座殿。它是同类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墙壁迭经修补,略嫌平钝的圆顶也已渐次崩毁。宝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墙环绕整片陵墓丘的丘顶,这石墙没涂抹灰泥,且多处倾颓。石墙内侧有好几块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呎,一个个像是由地底窜出来的巨大手指。谁要是见着它们,准会不断回顾。它们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儿,却不曾听谁说过它们意味什么。黑石共计九块,其中一块屹立未倾,两块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倾斜。石块表层覆满了灰橙交杂的苔藓,看起来好像被人着了色;但其中有一块没覆苔藓,乌黑的色泽隐然发亮,且摸起来滑顺无纹。其余岩石虽披覆苔藓,仍可约略瞧见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状记号。这九块黑岩石是峨团陵墓的墓碑。据说,自从太初第一人降世,自从地海创生以来,它们就竖立在这儿。普世诸岛由海洋深处举升而出时,它们就在黑暗中被竖立了。它们比卡耳格帝国的历代神王年老、比孪生兄弟双神年迈,甚至比「光」还年长。它们是凡人俗世开始存在以前,历代不知名统治者的墓碑。既然统治者「无名」,后世服侍的女子也随之「无名」。阿儿哈不常去墓碑间走动。墓碑就竖立在宝座殿后方,石墙环绕的山顶,那儿未曾有别人涉足。每年两次献祭的仪式都在宝座前进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圆日。仪式进行时,阿儿哈会端着一只大黄铜盆,由宝座殿的低矮后门走出来。铜盆里盛装的是滚烫冒烟的山羊血,她必须将这些山羊血一半洒在那块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脚,另一半洒在已倾的任何一块墓碑上。那些倾倒的墓碑深嵌在岩尘中,迭经数世纪献祭羊血之赐而陈垢斑斑。有时阿儿哈会在清晨时分独自在黑石间漫步,想弄清楚上头刻的是什么,因为此时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较为凸显。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间仰望西边群山,俯瞰下方一览无遗的陵墓所在地建物屋顶和围墙,观看大屋与守卫宿舍周围的第一波晨起骚动,并遥望绵羊和山丰群被驱赶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区那里,永远不会有什么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于准许她去,一方面是由于在那儿她可以独处。那儿其实是个荒凉的地方,即使顶着这沙漠地带正午的暑热,那一带仍然有股阴冷感。有时邻近的两块墓碑间风声飕飕,就好像两块墓碑正倚着彼此在倾吐秘密。但最终没有说出任何秘密。另一道较低的石墙从墓碑围墙的一处延伸出去,这道石墙绕行陵墓所在地全区山丘,呈一长条不规则的半圆,半圆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渐消失于无。这道石墙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两半,一边是三座庙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员宿舍,另一边是守卫宿舍和奴隶棚屋。奴隶平日负责所在地一切种植、放牧及饲养工作。守卫和奴隶不曾跨越这道石墙,除非遇上几个极神圣的庆典,才会有守卫、鼓手、号手等参与女祭司的行列,但他们从不曾踏进神殿大门。此外,没有别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内侧土地。以前曾有四岛屿的朝圣者、帝王和族长来此敬拜;一个半世纪前,第一位神王也曾亲临他的神庙制定仪规。但就连他也不能进入墓碑间的地带,就连他也必须在围墙外侧用餐、就寝。只要把脚趾踮进岩石罅隙,就能轻易爬上这道矮墙。暮春的某个下午,小小被食者与一个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墙头。两人都十二岁了,那天下午本应在大屋内一间很大的石阁楼纺织室中,坐在几架总是扭着清一色黑丰毛的大纺织机旁,织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们借口到庭院井边喝水,溜了出来,然后阿儿哈说:「走吧!」便领着那女孩步下山丘,绕到看不见大屋的围墙边。两人爬上去坐在十呎高的墙头,没穿鞋的脚放在围墙外侧晃荡,俯瞰东方和北方延伸不尽的平原。「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说。「看大海做什么?」阿儿哈说道,嘴巴边嚼着从墙头拔下来的苦味马利筋梗。这个贫瘠岛屿的花季刚过,所有长得慢、谢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黄是粉是白,都准备结籽了,风中散布着灰白色的细羽毛和伞状种子,正向地面抛掷巧妙的钩状针球。果园的苹果树底下,一地碎花办,白色粉色错杂,但枝桠犹绿——那是所在地方圆数哩内仅有的绿色。由这一头地平线望到另一头地平线,除了西边群山因洋苏草刚绽放花苞而形成一条银蓝色色带外,所有一切都是单调的沙漠茶褐色。「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不同的东西罢了。这里永远一成不变,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每个地方发生的事,都由这里开始。」阿儿哈说。「噢,我晓得……但我想看一两件正在发生的事!」潘姒微笑[菲菲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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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着,她是个性情温和、外貌悦人的女孩。她把脚底放在被太阳晒热的岩石上搓磨着,一会儿又接着说:「妳知道,我小时候住在海边,我们村子就在海滨沙丘的正后方,我们不时会到海滩玩耍。记得有一次,远远的海上有个船队经过,那些船看起来像是长了红翅膀的巨龙,有的船真的有脖子,还有龙头。它们从峨团岛旁驶过,但村长说它们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来自西部那些内环岛屿。村人都跑来看,我猜他们是担心那些船靠岸登陆。结果那些船只是经过,没人晓得它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到卡瑞构岛打仗吧。但妳想想看,它们真的是从巫师之岛开来的,那些岛上的人,肤色脏脏黑黑的,却能对人施咒,易如反掌。」「他们施咒对我无效,」阿儿哈语气凶蛮地说:「这些人我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全是卑劣可恶的术士。他们居然胆敢那么靠近这座神圣岛屿航行?」「噢,我猜有一天神王会征服他们,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但我还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记得海滨潮汐池里有一种小型章鱼,妳如果对它们大叫『咘』它们会立刻变成白色。瞧,老马南过来了,他在找妳。」阿儿哈那位管护兼奴仆正沿着围墙内侧慢慢走来。途中,他不时俯身摘拔野生洋葱,一弯腰,就看见他隆起的驼背。拔完直起腰杆时,他会用那双迟钝的土色小眼睛观望四周。这几年下来,他长胖不少,发已秃落的黄色头皮在阳光下发光。「我们朝男人区这侧滑下去一点。」阿儿哈小声说着。于是,两个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软地顺着石墙往下滑,滑到刚好吊挂在墙头,但内侧瞧不见的位置。她们听见马南缓慢的脚步声走过去。「呵!呵!马铃薯脸!」阿儿哈低声奚落,声音轻细如草间微风。沉重脚步声中止。「呵,」犹疑不定的声音说道:「是小人儿吗?阿儿哈?」寂静无声。马南继续向前。「呵!哦!马铃薯脸!」「呵!马铃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小声说,但接着嗯哼一声,努力压抑笑声。「是谁?」寂静无声。「噢,唔。」宦人叹口气,徐缓的脚步继续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两个女孩才爬回墙头。潘姒因流汗和吃笑而面色红粉,阿儿哈脸上却有残酷之色。「这个笨老头,到处跟着我。」「他不得不跟着妳,」潘姒讲理道:「看顾妳是他的工作。」「看顾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悦她们;其余人,我谁也不理睬。这些老女人和这些半男人,他们都应该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潘姒端详面前这女孩。「噢,」她柔顺道:「噢,我晓得妳是第一女祭司,阿儿哈——」「既然这样,他们应该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潘姒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叹口气,摇晃着圆胖的双腿,凝望山下广袤的苍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缓地向远方爬升,隐约形成一条绵长的斜坡地平线。「很快妳就能下达命令了,」潘姒终于平静地说:「再过两年,我们十四岁,就不再是小孩。到时候我会进神王庙,对我而言,一切照旧。但妳到时候真的会成为第一女祭司,连柯琇与萨珥都得服从妳。」这位「被食者」没说什么。她面容沉静,黑眉底下的双眼因承接天色而闪耀微光。「我们该回去了。」潘姒说。「不要。」「但纺织女师傅可能会向萨珥报告,况且马上就要进行『九颂』了。」「我要待在这里,妳也留下。」「她们不会处罚妳,但会处罚我。」潘姒依旧以一贯的温和说道。阿儿哈没回答,潘姒叹口气,留了下来。太阳沉落到据浮于平原上方的雾气中,远方那片缓升坡,隐约传来羊铃叮当及小羊咩咩叫声。阵阵春风干爽地轻吹,送来甜甜气味。等两个女孩回到大屋,「九颂」已近尾声。梅贝丝早就看见她们两人坐在「男人墙」上,已向上司报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柯琇铁着脸,踩着重步。她把两个女孩叫过来,面孔和声音都一无表情。她带领两人穿过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门,爬上双神庙的圆丘,在那里找到双神庙的高等女祭司萨珥。她和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说了些话。柯琇对潘姒说:「脱下妳的长袍。」柯琇用一束芦苇茎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种鞭子会稍微划破皮肤。潘姒吞着泪水忍受这顿鞭打。打完后,她被罚回纺织室工作,没有晚餐吃,就连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妳再被发现爬上那道男人墙,」柯琇说:「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懂吗,潘姒?」声音温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说完赶紧开溜。由于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伤口,她一路瑟缩着行走。阿儿哈一直站在萨珥身边旁观这顿鞭打。现在她看着柯琇将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干净。萨珥对她说:「和别的女孩在外面乱跑、爬墙,让别人看到,非常不合宜。妳是阿儿哈。」阿儿哈一脸不悦站着,没有回答。「妳最好只做妳需要做的事。妳是阿儿哈。」女孩抬眼注视萨珥的脸好一会儿,接着又凝望柯琇的脸,表情带有深刻的怨恨和忿怒,看起来很恐怖。但这个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会,她身体稍微前倾,几乎是耳语地再度肯定说道:「妳是阿儿哈,已经全部被食尽了,什么也没留下。」「全部被食尽了。」女孩跟着复述一遍。六岁以来,她这辈子每一天都重复这句话。萨珥略微点点头;柯琇一边把鞭子收好,一边也略微点点头。女孩没有颔首,但认命地转身离开。在狭窄阴暗的膳房安静用完主菜为马铃薯与春季洋葱的晚餐,又把晚间圣诗唱诵完毕,再将圣语安放在各个门上,最后进行简短的「无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终了。这时,女孩们就能回寝室玩骰子和细棒游戏,等到唯一一盏灯心草烛火燃尽,她们就躺在床上讲悄悄话。阿儿哈却得独自穿越所在地的几处庭院和几个斜坡,走回她独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样。晚风宜人。春季星辰浓浓密密在天上闪烁,有如春季草地繁生的一整片小雏菊,也如四月海上的点点渔火。但这女孩没有草地或海洋的记忆。她没有仰头观星。「呵,小人儿!」「马南。」她淡漠招呼。巨大的身影在她身旁慢慢拖着脚步,没头发的脑袋瓜映着星光。「妳有没有被处罚?」「我不能被处罚。」「不能……对……」「她们不能处罚我。她们不敢。」他两只大手垂下来,站在夜色中成了阴暗的巨大身形。她闻到野生洋葱,还有他身上那件旧黑袍散发的灯心草气味与汗味。那件袍子已经绽边,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小。「她们不能碰我,我是阿儿哈。」她尖锐凶猛地说完后,放声大哭起来。那两只正等着的大手于是合拢起来,轻轻将女孩拥进怀里,抚摸她绑了辫子的头发。「好了,好了,小宝贝,小乖乖……」她聆听沙哑的低语在他宽深的胸膛中回振,双手用力抱紧了他。眼眶里的泪水虽然很快就止住,但她仍然抱着马南,好像自己站不住似的。「可怜的小人儿。」他轻声说着,抱起这孩子走到她独睡的小屋门口,把她放下。「现在好些了吗,小人儿?」她点头,转身进入漆黑的房子。第三章 囚犯柯琇的脚步声沿着小屋走廊传来,平稳而从容。她出现在阿儿哈的房门口时,高大厚重的身影刚好塞满门框,她单膝下跪欠腰敬礼,身影随之缩小,站直后又再度放大。「女主人。」「什么事,柯琇?」「一直到今天,我被授权照料累世无名者疆域内的某些事务。这些事妳以前都知道,但这一世还没有记忆。假如妳愿意,现在是妳认识、学习并开始负责照料这些事的时候了。」女孩已经坐在自己那个没窗户的房间里好一阵子,看起来像在冥思,但她其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听完柯琇的话后,她那一向高傲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起了变化。尽管她极力隐藏,但神色确实与往常不同。她狡黠地问:「去大迷宫?」「我们不进大迷宫,但得穿越大墓穴。」柯琇的声音带了点可说是惧怕的语调,或是假装惧怕,想要吓唬阿儿哈。但女孩缓缓起身,淡然道:「很好。」其实她大喜过望;尾随神王女祭司的厚重身影前行时,她内心不断高呼:「终于!终于!终于要见到我自己的疆域了!」那时她十五岁,在一年多前便已举行成年礼,从此是个成人,同时开始拥有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的全部权力,成为卡耳格帝国所有高等女祭司中的至尊,甚至连神王本人也不得对她颐指气使。现今,大家都向她屈膝敬礼,连严厉的萨珥和柯琇也不例外。对她说话时,人人恭敬服从。但,事事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也没新鲜事发生。她的「献身祝圣典礼」一举行完毕,日子又变得和往昔般寻常:有羊毛要纺,有黑布要织,有谷子要磨,有礼仪要进行;每天晚上必唱「九颂」,每道门都要祝祷,每年两次用羊血浇洒墓碑一次,在「空宝座」前跳「黑月之舞」。如此过了整整一年,跟之前每一年没有两样。是否这辈子每年都得这么过下去?她内心的厌烦感有时强烈到近似恐怖,紧掐住她喉咙,感觉就快喘不过气。不久前,她终于烦到一股脑说了出来。她心想,再不说出来恐怕会疯了。她倾吐的对象是马南。自尊阻止她向别的女孩吐露,谨慎使她没向年长的女祭司表白。但马南无足轻重,只是个年高而忠诚的管护,对他说什么都没关系。令她惊讶的是,马南给了她一个答案。「小人儿,妳晓得,」他说:「很久以前,在我们四岛结合成一个帝国以前,在神王统辖我们四岛以前,各岛屿都有很多小国王、小亲王、小首领等。这些人彼此常起争端,争端一起,就来峨团陵墓这里祈求摆平。这些人中,有我们峨团岛的人,有卡瑞构岛的人,有珥尼尼岛的人,其至有胡珥胡岛的人,大都是首领和亲王率领仆从和军队同来。他们会请教妳该怎么办。妳就会走到『空宝座』前,把累世无名者的意见告诉他们。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祭司王』开始统治整个卡瑞构岛,不久又将峨团岛纳入统治。最后,神王统治全部四岛,并将四岛合并成一个帝国,到今天已有四、五代了。也因此,情况有了转变。现在神王可以自行镇压作乱的首领,也可以自行处理争端。妳应该不难明白,既然是『神』,他就不需要时常来征询累世无名者的意见了。」阿儿哈就此不再想这件事。在这座沙漠之岛,在这一成不变的墓碑底下,「时间」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自创世以来,这里一直用相同的方式过日子。她不习惯思考变动不定的事,比如老方法消逝、新方式兴起;从那种角度看事情让她不舒服。「神王的力量远小于我服效的无名者的力量。」她皱着眉说。「当然……当然……但是,小宝贝,没有人会向『神』这么说。当然也不会对『神』的女祭司这么说。」迎视马南闪烁的土色小眼睛,她想到神王高等女祭司柯琇,当下明白了马南的意思。自她来这儿起,柯琇始终让她害怕。「但神王与他的人民都忽略了敬拜陵墓这件事。没人来敬拜。」「哦,他有送囚犯来这里当献祭品,这事他倒没马虎。该敬献给累世无名者的礼物,他也没忘记。」「礼物!他的神庙年年重新粉刷,庙内祭坛有黄金一担,燃油灯用玫瑰精油!再瞧瞧宝座殿!!屋顶破洞、圆顶龟裂,墙上到处是老鼠、猫头鹰、蝙蝠……但不管怎样,宝座殿会比神王和他的所有庙堂持久,也会比他之后的诸王持久。宝座殿在他们之前就有了,就算他们全消亡了,宝座殿仍将永远安在。它是万事万物的中心。」「它是万事万物的中心。」「宝座殿内有财宝。萨珥有时会向我提起,说那些财宝可以装满十座神王庙还有剩。它们都是古代留传下来的黄金和战利品,至今恐怕有一百代了——谁晓得到底有多久。这些财宝全锁在地下洞穴和墓室中。她们不肯带我去看,让我一等再等。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宝座殿的地下、陵墓所在地全区的地下、我们现在所站处的地底下,有很多贮藏室。这地底下有个巨大的网状隧道:一座大迷宫。它隐藏在这山丘的地表下,有如一座庞大的黑暗之城,里面装满了黄金、古代英雄的长剑、旧王冠、骨骸、岁月,和寂静。」她滔滔不绝,仿佛进入恍惚和狂喜之境。马南注视着她。那张平板的脸孔不太有表情,但总带着迟钝谨慎的悲伤。这时,他的脸比平常更为悲凄。「没错,而且妳是那些财宝的女主人,」他说:「包括寂静和黑暗。」「我是女主人没错,但她们什么也不肯让我看,只准我瞧宝座后面那些地上的房间。她们甚至还没带我去看地下疆域的入口,只偶尔稍微提一下。她们把我和我的疆域分离!她们让我等了又等,为什么?」「小人儿,妳年纪还小,而且或许……」马南以沙哑的男高音说:「或许她们害怕。毕竟那不是她们的疆域,它是妳的;进了那里面,她们会有危险。世上没有人不怕累世无名者。」阿儿哈没说什么,但眼睛一亮。马南又一次指引她看待事情的新方式。对她而言,萨珥与柯琇一直都是严酷、冷淡、强大,她从没想过她们也会害怕。但马南说得对,她们害怕那些地方,害怕那些力量,而阿儿哈是那力量的化身,也是它们的一员。她们害怕走进那些黑暗的所在,她们担心被食尽。现在,她和柯琇一同步下小屋台阶,爬上通往宝座殿的蜿蜒陡径,就在途中,她回想起自己与马南的对话,不禁再度骄态飞扬起来。不管她们带她去哪里,不管让她看什么,她都不害怕。她晓得自己的路。在小径上,走在她身后不远的柯琇说了话:「我的女主人知道,她的责任之一是献祭某类囚犯,就是那种身世高贵的罪犯。他们由于亵渎神圣或背叛,犯了违逆神王的罪行。」「或是违逆了累世无名者。」阿儿哈说。「一点也不错。然而,被食者如果还年幼,让她承担这种责任并不适合。但现在,我的女主人不再是小孩了。囚链室里有一批囚犯,是一个月前我们的神王大人从他的城阿瓦巴斯送来的。」「我竟然不晓得有一批囚犯已经送到。为什么我不知道?」「根据陵墓古仪规定,囚犯必须趁暗夜秘密送来。现在请女主人改走沿墙小径,那是我的女主人得遵循的秘道。」阿儿哈转身离开原来的坡路,改为沿着圆顶宝殿后面那座围出墓碑范界的大石墙前行。这石墙由巨大岩块彻成,最小的体积也超过一名成年男子,而最大的岩石则有四轮马车那么大。虽然未经切削,但紧邻的岩块彼此贴合,连结得很好。不过,有几处地方,围墙高度陡落,只见岩石不成形地堆栈着。那是经历漫长时间才能办到的事,是沙漠炽热的白天与寒冻的夜晚交替干百年后,再加上山峦本身细微的移动所致。「要翻越这道墓碑围墙很容易。」阿儿哈沿着墙底下走时说道。「我们没有足够的男人可以来修建倾颓的部分。」柯琇回答。「但我们有足够的男人来守卫。」「只有奴隶。他们不可靠。」「让他们害怕就会可靠。如果守卫不周,让陌生人踏上围墙内的神圣土地,就判他们与涉足的陌生人相同的刑罚。」「是什么刑罚?」柯琇明知故问。很久以前她已告诉阿儿哈答案了。「在宝座前斩首。」「派人看守墓碑围墙是我女主人的意思吗?」「是。」女孩回答。黑袍长袖内,她的手指因得意而紧握。她明知柯琇无意分派一名奴隶来看守围墙,执行这种徒劳的任务,毕竟,会有什么陌生人到这里来?无论是无心或刻意,任何人都不可能漫步进入陵墓所在地周围一哩内的任何地点而不被瞧见;因此,来者肯定也走不到陵墓附近。但是派一名奴隶来此看守,是这堵围墙应得的荣耀,柯琇无从反对,她必须服从阿儿哈。「到了。」柯琇淡漠的声音说道。阿儿哈止步。过去,她常在墓碑围墙附近走动,所以她清楚这一带,一如她清楚所在地的每呎土地、每块岩石、每株荆棘和蓟草。现在,她左手边这道大石墙昂然矗立,是她身高的三倍;右手边,山峦层层缓降成为一个不毛的低浅山谷,随即又向西边群山的山麓爬升。她环顾附近地面,没看到她不曾见过的事物。「在那几块红色[福` 哇 小`説 txt 下` 載 ww w .f f x s h.c n紛` 享]岩石底下,女主人。」斜坡几码远的地面露出一处红色[福` 哇 小`説 txt 下` 載 ww w .f f x s h.c n紛` 享]熔岩,熔岩形成一个台阶,或者说形成这山丘的一个小崖壁。阿儿哈往下走向熔岩,站在岩石之前一块平地上,面朝岩石。她这才明白,这些四呎高的红熔岩看起来像个粗糙的出入口。「该做什么呢?」她很久以前就晓得,像这种神圣地方,除非知道怎么开门,否则再怎么尝试都是徒劳。「我的女主人保管所有开启黑暗处所的钥匙。」行过成年礼后,她的腰带上开始配挂一只铁环,铁环串连一把小匕首和十三把钥匙,有的钥匙长而重,有的轻小如鱼钩。她拎起铁环,把钥匙铺展开来。「那一把。」柯琇指了指钥匙,然后伸出肥厚的食指,放在两块有凹痕的红熔岩之间一道表面裂缝上。那把长柄钥匙是铁制的,有两个装饰片。将它伸入裂缝中,感觉僵涩难动,阿儿哈用两手合力向左扭转,总算顺畅转开。「再来呢?」「一齐用力——」她们朝钥匙孔左边齐力推动粗糙的岩面,红岩石的一部分不规则石块朝内移动,这岩石虽沉重,移动时却颇为顺畅,没有发出太大的噪音。紧接着一个窄缝出现了,窄缝内漆黑一片。阿儿哈弯腰入内。柯琇是大块头女子,加上穿了厚重黑袍,得用力挤才能穿过那道窄小入口。她一进到里边,马上背抵石门,很吃力地将它关上。里面全然黑暗,没半丝光线。那团黑暗制造出一股压迫感,效果一如洞穴内的湿气逼眼。她们弓着身子,近乎折半,因为这时所站的地方高不及四呎,而且窄小到阿儿哈两手一摸索,立刻碰到左右两边的潮湿岩石。「妳带了烛火来没有?」她小声说着,像一般人在黑暗中自动压低声音说话那样。「没有。」在她身后的柯琇回答。柯琇也压低声量,但话里带了种奇异的语调,听起来好像是在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柯琇从不微笑[菲菲小` 説`网`www.f f xs h.c `n紛 享]。阿儿哈心跳加速,血脉在她喉咙怦然跳动,内心凶暴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地方,我属于这里,我不害怕!」但外表的她静默无语。她开步向前。路只有一条,朝下通往山丘内部。柯琇尾随在后,大口喘着气,外袍擦拂着岩石和地面。突然,屋顶变高了,阿儿哈能够站直身子,往两旁大张双手也没摸到墙壁。原本闷滞带土味的空气,现在则感觉阴凉潮湿,空气微微流动着,带来些许空旷感。阿儿哈小心地在全然黑暗中向前走了几步。一颗小石子在她草鞋底下滑触另一颗小石子,这细微的声响引起了回音。从回音繁多、微细且遥远的情形判断,这洞穴想必深广宽高,尽管如此,却不是空的:黑暗中一些看不见的物体或分隔物的表面,使一个回音碎为千百个细小回声。「这里一定就是墓碑正下方。」女孩小声说。她轻微的说话声在空荡的黑暗中散开,立刻绽裂成宛如蛛网般精细的声音线,久久不散。「没错,这里是大墓穴。继续走,我不能停留在这里,沿着左墙前进,要经过三个开口。」柯琇小声咕哝,细微的回音也随之咕哝。她在害怕,确实害怕。她不喜欢站在这么多无名者中间,站在她们的坟墓、她们的洞穴,甚或这无边的黑暗中。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属于这里。「我应该带支火炬来。」阿儿哈说着,继续藉由手指碰触洞壁导引前进。她惊叹岩石的奇形怪状,有凹陷,有突起,还有精致的曲线和边缘,一会儿像蕾丝般粗糙,一会儿又像黄铜般滑顺。这肯定经过雕刻工夫,也许,这整个洞穴是古代雕刻师傅的作品。「这里禁止燃灯点火。」柯琇轻声低语,但口气严厉。阿儿哈刚才虽然那样说,心里其实早知道这里必定禁光。这是黑暗的本家,夜晚的最中心。她的手指在层层黑暗中拂过这岩洞的三道开口。第四次时,她特别摸摸开口的高度和宽度,才走了进去,柯琇紧随在后。这条地道再次缓缓上升,她们略过左手边一个开口,接着改走右手边一条支道:这儿是黑漆漆的地下,有的只是地底的深层寂静,她们一切靠触觉摸索。走在这种信道中,必须不停伸手触摸两侧,否则难免会错过某个必须计算在内的开口,或忽略掉途中岔路。在这里,触觉是唯一的指引;双眼看不见路径,路径握在两手中。「这里是大迷宫吗?」「不是。这是比较小的隧道网络,就在宝座正下方。」「大迷宫的入口在哪里?」阿儿哈喜欢这种黑暗中的游戏,她希望有更大的迷团来考考自己。「在我们刚才走过的墓穴第二个开口。现在摸看看右手边有没有一扇门,一扇木门,说不定我们错过了!!」阿儿哈听见柯琇两只手擦过粗糙的岩石,在墙上急急探触。她自己则继续用指尖轻轻贴着岩石,一下子就感觉到下方有滑顺的木质面。她一推,木门吱嘎一声轻松开了。她站在光线中,一时看不见东西。她们走进一间低矮的大房间,墙壁由劈砍的石块铺成,房内照明是挂在一条链子上的火炬。由于没有排烟口,整个房间的空气充斥火炬烟雾而混浊。阿儿哈的眼睛受到刺激,溢满泪水。「囚犯在哪?」「那边。」她好不容易才看出来,房间远处那三堆东西是三个人。「这木门没锁,有守卫吗?」「不需要守卫。」她犹疑地走进去一点点,瞇起眼睛透过浓密的烟雾探视。每名囚犯的两个足踝都有铁链铐着,一只手腕铐在岩石钉着的大环内。要是想躺下,铐住的那只手臂得悬举着。囚犯发须纠结,加上昏暗阴影,他们的容貌完全看不清楚。这三名囚犯赤身露体,一个半躺,两个或坐或蹲,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比浓烟更刺鼻。其中有个人似乎在注视阿儿哈。阿儿哈感觉好像看到那双眼睛的亮光,但不很确定。另外面个囚犯没有移动,连头也没抬。她转身。「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她说。「他们从来都不是人。他们是恶魔、兽灵,居然敢图谋不轨,想取神王神圣的性命!」柯琇的双眼晶亮,与红澄澄的火炬相辉映。阿儿哈再看一眼囚犯。她带着敬畏与好奇问道:「凡人怎么可能攻击神?怎么办到的?你,你怎么敢攻击一个活神?」那男人隔着丛丛黑发盯着她瞧,但丝毫没应声。「从阿瓦巴斯送来以前,他们的舌头就被割掉了。」柯琇说:「女主人,别跟他们说话,他们是脏东西。他们是妳的,但不要对他们说话,不要注视他们,也别去想他们。他们是送来让妳奉献给累世无名者的祭品。」「要怎么献祭他们?」阿儿哈不再看那三名囚犯,改而面向柯琇,好从柯琇巨大的身躯和冷淡的声音中吸取力量。她觉得头昏、烟味和污臭让她很不舒服,但似乎还能镇静思考和说话。献祭的事,她以前不是做过无数回了吗?「护陵女祭司最清楚什么方式的死亡最能取悦她的主母。方法很多,选择权在她。」「让卫队长高巴砍了他们的头,鲜血洒在宝座前。」「如同献祭山羊一样?」柯琇好像在嘲弄阿儿哈缺乏想象力。阿儿哈哑口无言。柯琇继续说:「还有,高巴是男人,男人不准进入陵墓内黑暗所在,相信女王人还记得这一点吧?男人要是进来,就出不去了……」「是谁带这三名囚犯进来这里的?谁喂他们?」「在我的神庙效劳的两名管员,杜比和乌托,他们都是宦人,只要是替累世无名者办事,就可以进来这里,就像我一样。神王的士兵把囚犯绑在围墙外,由我和两名管员带他们从『囚犯门』进来,也就是隐藏在红熔岩中的那扇门。向来都是这么办理的。食物和饮水则从宝座后面一个房间的活板门垂降下来。」阿儿哈抬头看。在悬挂火炬的那条链子旁,石彻天花板上嵌着一块方形木板。那个开口非常小,男人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但如果从上面降下绳子,三名囚犯中间的那一人只要伸手就可抓到。她再次猛然甩开头。「不要再让管员送食物和饮水来了,也不要再燃火炬。」柯琇鞠躬领示。「他们死了以后,尸身如何处理?」「让杜比和乌托把他们埋在我们刚才走过的那个大洞,也就是陵墓墓穴。」女孩说话的速度逐渐加快,音调也升高。「一切务必在黑暗中进行。我主母会食尽他们的尸身。」「谨遵嘱咐。」「这样安排可好,柯琇?」「这样安排很好,女主人。」「那我们走吧。」拔尖语毕,阿儿哈转身快步走向木门,急忙步出这间囚链室,进入黑暗隧道。这片死寂的黑暗完全看不透,毫无一丝光,宛如没有星光的夜晚那般宁静宜人。她一投入这片洁净的黑暗,马上疾步前进,有如泳者纵身入水向前游。柯琇加快速度跟随,喘着气拖着步伐,愈来愈落后。阿儿哈一点也没有迟疑,按照来时路,该略过的略过,该转弯的转弯,她绕行空荡而有回音的墓穴,匍匐爬过最后的长隧道,直达闭锁的岩石门。她弯身探触腰间铁环上的长钥匙,钥匙找到了,却遍寻不着钥匙孔。她面前这堵看不见的墙没有半点细孔露出光线。她的手指遍摸石墙,想找出钥匙孔、门闩或门把,但什么也没找着。到底钥匙该插哪儿?她要怎么出去?「女主人!」柯琇气喘嘘嘘的叫唤声被回音放大,在她背后远处轰隆响起。「女主人,那扇门没法从里面开启,那儿没有出路,没有回头路。」阿儿哈背贴岩石,沉默无语。「阿儿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