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克和尤莱亚说你要去窃听杰克的谈话。”他说。 “噢。” “你真的要去吗?” “你有什么打算都不告诉我,我干吗要告诉你?” 他笔直的眉毛蹙成一团:“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在那么多无畏者面前暴打马库斯?别告诉我没有任何原因。”我朝他走近了一步,“绝对有原因,对不对?你根本就没有失控,他也根本没激怒你,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我要向无畏派的人证明,我不是他们眼中的懦夫,”他说,“就这样,没别的原因了。” “你根本不需要……”我说。 托比亚斯为什么要在无畏者面前证明自己?除非他想赢得他们的尊重,除非他想成为无畏派的领导。隐隐约约中,我好像又听到了伊芙琳的话,在无派别避险屋摇曳的火光下,她对自己的儿子坚定地说了一句话:“我要让你变成一个‘大人物’。” 他想让无畏派和无派别者联盟,而促成这件事的唯一办法就是由他来主导这一切。 他为何要将此事瞒着我完全是另外一个谜,我正想开口问清楚,却被他打断了:“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这有什么关系吗?” “你又让自己身陷不必要的危险之中,”他说,“就像上次,你竟然冲上去和博学派拼命,身上却……只有一把小刀能保护自己。” “我有理由,一个非常必要的理由。只有去窃听消息,我们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审时度势,计划下一步行动。” 他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他并不像某些无畏派男孩那样体格壮硕,却有自己的特点。有些女孩可能会注意到他那对招风耳或鹰钩鼻,但在我眼中…… 我心里微微一颤,但没有继续往下想。他一味地训斥我,并且还藏了一大堆秘密。不管我们现在关系如何,我不能沉迷在他多有吸引力这件事当中,不然我很难去做那些该做的事。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决定,便是去窃听杰克·康和博学派的对谈。 “你的头发已经不是无私派式的短发了,是因为你想看起来更像无畏派吗?”我问。 “别转移话题。”他说,“已有四个人准备去窃听谈话内容了,你不必去了。” “你为什么总让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我抬高了声音,“我又不是那种甘心看别人冒险自己闲着的人。” “你这人太不爱惜自己的命……你甚至都不能拿枪开火……”他身子微微凑向我,依旧平静地说,“你的确该袖手旁观,让别人去冒这个险。” 他的低语在我四周回荡,节奏有如心跳,“你这人太不爱惜自己的命”,在我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 “那你想怎样?”我警觉地说,“把我锁在这盥洗室吗?我想那是你阻止我出去的唯一方式!”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又沿着侧脸向下摸索,我从未见过他的神情如此低迷。 “我不会阻止你,我希望你自己停手。”他说,“如果你还要这样不顾后果,就不能阻止我跟你一起去。” 等我们走到大桥时,天色渐明。这大桥分为两层,每个转角各有一根石柱。我们踩着其中一根石柱旁的台阶缓缓走下,沿着河边悄悄行进。微弱的天光照着一大片静止的水洼,水面闪烁不定。太阳渐渐升起,看来,是时候各就各位了。 尤莱亚和齐克站在大桥两边的屋子里,这样做,一来方便观察会议进展情形,二来也好掩护我们。他们的枪法也比琳恩和桑娜两人好得多,虽然桑娜在“集会场”大发雷霆,可琳恩还是把她给劝来了。 琳恩打头阵,她背部紧贴石墙,沿着桥梁支架的下缘,一寸寸逼近目的地。我跟在她身后,桑娜和托比亚斯紧跟我的脚步。这大桥靠四个弯曲的金属支架固定在石墙上,底下一层则由一些交叉的窄梁撑住。琳恩挤过一个金属支架,蹭蹭两下就爬了上去,踏上这交叉的窄梁,朝着桥梁中央走去。 我身上有伤,爬上去恐怕有些费力,于是让桑娜先行一步。我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在金属支架上保持平衡,左胳膊却抖得厉害。托比亚斯那双冰冷的手扶住我的腰,稳住了险些失衡的我。 我尽量蹲低些,挤进桥底和窄梁之间的空隙,走了没多远就停下脚步,双脚踩住一个大梁,左手抓住另一个大梁,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要保持这个姿势。 托比亚斯顺着另一个窄梁爬过来,在我身下伸出了腿,脚踩住另一个窄梁,就这样托住了我。我吐了一口气,冲他微微一笑,以示谢意。自打从“够狠市场”出来,我们俩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他也笑了笑,那笑却给人冰冷的感觉。 之后,我们又陷入一阵冷冷的寂静。我喘着气,努力克制着双手和双腿的抖动。琳恩和桑娜两人则不同,她们虽未说话,可“无声胜有声”,点头、微笑、挤眉弄眼间就已达成默契。真不知有个姐姐或妹妹会是怎样的生活,若迦勒是个女孩,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亲近一些?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脚步的回音渐渐清晰起来。这声音是从身后传出的,杰克和无畏派守卫应该到了。这些无畏派的护卫知道我们躲在这儿,杰克显然一无所知,可他若低下头多看一会儿,我们这些在他脚底下的人可就“曝光”了。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尽量小声地呼吸。 托比亚斯看了看表,又把手伸到我眼前,时间刚好七点整。 我抬起头,透过这密密麻麻的金属网往上看去,一双鞋啪啪走了过去,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杰克,早上好。”他说。 这是麦克斯的声音,就是他在珍宁的指示下任命艾瑞克为无畏派新任领导,也是他在无畏派考验过程中推行残暴、冷漠与无情的政策。我虽未和他正面说过话,可单单这声音,就足以让我颤抖。 “麦克斯,是你。”杰克开口了,“珍宁怎么没来?她不会连这点礼节都没有吧?” “我和珍宁按双方优势,各负责不同领域,”他道,“换言之,我负责所有军事决策。我们今天在此相聚也在我职责范围之内。” 我双眉紧锁,有些疑虑涌上心头。我没怎么听过麦克斯讲话,可他今天的用语措辞和语音语调总有些……怪怪的。 杰克无奈地说:“好吧,我来的目的是——” “先声明一下,我们之间的谈话绝不是谈判。”麦克斯说,“谈判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当,可杰克,你显然没有这个资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诚实派是五大派别中唯一可有可无的派别,从保卫安全、提供生计、革新技术三方面来看,诚实派的贡献几乎为零。因此,在我们眼中,你们并没多大用处。另外,你甚至都没有赢得留宿贵派的无畏者的支持,可以说你们毫无用处,一攻即破。所以,最好还是按我的指示行事。”麦克斯冷冷地说。 “你这个人渣,”杰克咬牙切齿地说,“你竟敢——” “息怒。动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麦克斯说。 我咬咬嘴唇,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太对劲,而我应该信自己的直觉。但凡有自尊的无畏者,嘴里是绝不会吐出“息怒”两个字的,也绝不会如此镇定地面对侮辱。他说话的风格像另外一个人,那就是珍宁。 突觉脖子一阵发凉,一切似乎不言自明。珍宁绝不会相信任何人,更何况麦克斯还是一个狂躁易怒的无畏者,最好的办法便是通过耳麦和麦克斯的嘴,直接和杰克交流,而耳麦的传输距离最多不超过四百米。 我看着托比亚斯的眼睛,缓慢地用手指了指耳朵,然后朝上指了指,尽力指向麦克斯可能站着的地方。 托比亚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不知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有三个要求。”麦克斯说,“第一,完好无损地交出在你们手中关押的无畏派领导;第二,允许我派士兵对你们的辖区进行一次大搜查,揪出所有分歧者;第三,交出还未注射情境模拟血清的人员名单。” “为什么?”杰克悻悻然地问,“你们的搜查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些人的名单?你们想怎么处置他们?” “大搜查是找出窝藏在你们辖区内的所有分歧者,并把这些人赶出去。至于名单,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头顶又是一阵脚步声,我抬起头,透过这密密匝匝的铁网,瞥到杰克抓住麦克斯衣领的情形。 “放开我,”麦克斯镇定地说,“否则我就命护卫开火。” 我皱皱眉,心里又有些疑虑。珍宁只借助麦克斯的嘴巴说话,她怎么知道他被杰克抓住领口了呢?除非她能看见这里的一切。我微微向前探身,朝大桥另一端的楼房看去,河在我左边蜿蜒而过,一个矮矮的全玻璃楼房沿河而栖,那应是珍宁此刻的所在地。 我急急地往后爬去。穿过支撑大桥的金属支架,就能踏上通往“威克大道”的阶梯,托比亚斯紧随在我身后。桑娜拍了拍琳恩的肩,琳恩却不理会她。 我满脑子全是珍宁的行踪,根本没注意到琳恩的举动。她掏出手枪,爬向桥沿,用力向前一摆,抓住了大桥的边沿,将胳膊伸到桥面以上,扣下了扳机。桑娜惊讶地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 几乎是瞬间,麦克斯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当他把手从胸前拿开时,已沾满了暗色的血。 此时此刻,我也不用再爬了,松开手落入身下的泥潭,托比亚斯、琳恩和桑娜也都下来了。双腿陷进泥沼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吮吸般的声音,鞋子滑掉了,我就赤着脚继续往前走。枪声四起、子弹乱飞,有好几颗子弹都打进了我身旁的泥沼里。我慌忙扑向大桥下方,背部紧紧贴着墙面,让他们无法瞄准我。 托比亚斯紧紧贴在我身后,和我靠得如此之近,我的头挨着他的下巴,我的肩抵着他的胸膛。危急关头,他这是在保护我。 我若转身逃进诚实派总部,安全便暂时有了保障,可珍宁就在不远处,身边并没有重兵把守,此刻不攻击,更待何时? 进还是退?这个问题连想都不用想。 “快点!”说完我就沿着楼梯一路奔跑,他们三人也跟了上来。在大桥的底端,忠诚的无畏者正朝叛徒射击,杰克被一个手搭在他背上的无畏派士兵护着,弓着腰,没有生命危险。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过桥梁,身后响起托比亚斯的脚步声,其他两位估计还没赶上来。 玻璃楼房近在咫尺,周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枪声。我迂回行进,这样无畏派的叛徒就很难击中我。 就快抵达玻璃楼房了,只剩几米的距离。双腿已微微酸痛,整个人就像头重脚轻的芦苇,脚底似乎没了力气,我咬咬牙,用力跑过去。我刚想穿门而入,右边闪过几个人影,我一个右转身就跟了过去。 三个人影沿着走廊飞奔而去,一人是金发,一人很高,另一人便是皮特。 我脚底一空,险些摔倒在地。 “皮特!”我大叫。他停下脚步,举起手枪,托比亚斯站在我身后,也抬起了手枪,我们就这样面对着面,如雕塑一般立着,中间只不过短短几米的距离。他身后的金发女人很可能就是珍宁,她和高个子无畏派叛徒慌忙转过墙角,落荒而逃。虽然没带手枪,心中也没有计划,我还是想追过去,可托比亚斯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让我无法动弹。 “叛徒,”我冲着皮特吼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早就知道!” 一声绝望而痛苦的女人尖叫声划破四周的寂静。 “听起来,你那几个朋友好像遇到些小麻烦,要不要过去搭把手?”皮特脸上好似闪过一丝笑意,又好似只是龇了龇牙,他抓稳手枪,说道,“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帮她们,放我们走,要么跟着我们去送死。”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差点喊出来。我会怎么选,我和他心里都很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不得好死。”我诅咒他说。 我往后退到托比亚斯身边,两人一起后退,直到走廊尽头的拐角。转过弯,我们开始狂奔。 第二十二章 无畏派推选 桑娜趴在地上,殷红的血染红了衬衫,琳恩蹲在她身旁,只是睁大眼睛看,什么也没做。 “全是我的错,我的错……”琳恩喃喃说着,“我不该冲他开枪,真不该……” 我怔怔地瞅着地上这一摊血。一颗子弹射穿了她的背,不知还有没有气息。托比亚斯用两个手指摸了摸她的颈动脉,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道,“琳恩,看着我,我要把她抱起来,这样可能会很痛,但我们没其他选择了。” 琳恩点点头。托比亚斯蹲在桑娜身旁,双手穿过她的胳膊,抱起了她。她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我急忙冲过去帮忙把桑娜那瘫软的身子搭在他肩上,喉咙禁不住一紧,只好轻咳了几声来缓解压力。 托比亚斯哼了一声,费力地站起来。我们一行四人朝“够狠市场”的方向走去。琳恩拿枪走在最前方,我护在后方。无畏派叛徒估计已经全部撤退,但我绝不能掉以轻心。 “喂!”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们,尤莱亚一路小跑,朝我们过来,“齐克去帮他们送杰克了……”他微微一顿,急切地说,“老天,桑娜,这是怎么了?” “一会儿再说。”托比亚斯说,“快,去‘够狠市场’找医生。” 尤莱亚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们。 “尤莱亚,快去啊,快!”空荡荡的街道上,托比亚斯严厉的声音回荡着。尤莱亚回过神来,朝“够狠市场”飞奔而去。 虽说这路只有短短的几百米,可托比亚斯气喘吁吁,琳恩呼吸急促。桑娜随时可能血尽而亡,脚下的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我看着托比亚斯背上的肌肉随着沉重的呼吸收缩、扩展。耳边充斥的只有怦怦的心跳声,无形中屏蔽了急促的脚步声。等到达门口,我已经浑身乏力,有些想吐,感觉快要晕过去了,还有种想扯开嗓子尖叫的冲动。 尤莱亚、卡拉和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博学派男子已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们,他们已给桑娜铺开了一张干净的单子。托比亚斯小心地把她放下,等她平躺下后,医生就开始忙起来,先是把贴在桑娜身上的衣服剪开,我不想看到她中枪的伤口,就移开了目光。 托比亚斯立在我身前,因为用力过度满脸通红。我心底默默地期待,希望他还能像上次攻击发生后那样抱着我,可他纹丝不动,我又不能冲过去主动抱他。 “我不想装着什么都懂了,你到底是在发什么疯,”他吼道,“假如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不顾自己的性命——” “我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顾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和父母一样,牺牲奉献——” “可你和他们不同,你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我咬着牙愤愤地说:“你怎么能……”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牺牲自己不是稀里糊涂地送命,而是有必要的牺牲!如果你再这样一次,咱们俩之间到此为止。” 他这话倒把我惊住了。 “你这是给我下最后通牒吗?”我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到。 他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他双唇紧闭,呈一条线,顿了顿后继续说道,“若你再这样毫无来由地冒险,就跟那些完全没有理智,对肾上腺素上瘾的无畏者一样,那我就绝不会再和你一起胡闹了。”他的话句句透着悲戚,“我爱的是分歧者翠丝,是那个不盲目死忠于派别,不局限在单个派别范畴思考问题的翠丝,而不是那个不顾一切后果要毁掉自己的翠丝……我不爱第二个翠丝。” 我想扯开嗓子高声尖叫,并不是因为我生气,而是因为我害怕他说得没错。我双手握住衣摆,抑制住手的抖动。 他探过身子,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无奈地闭上眼睛:“我相信那个翠丝还在,一定还在。”他的唇对着我的唇,一张一合地说,“快回来吧。” 他轻轻地吻了我,我微微一颤,竟忘了阻止他。 他走回桑娜身边。我脚踩诚实派的象征天平,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 我筋疲力尽地窝在床上,托莉坐在对面,一条腿放在一大堆枕头上。 “是啊。”我应着,“你感觉怎样了?” “枪伤的感觉,”她嘴角爬上一抹笑意,“你应该不陌生。” “是啊,感觉还不错,对吧?”我打趣道,可脑子里飘过的全是桑娜中枪的情景,至少我和托莉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 “杰克和博学派的会面,你们嗅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她问。 “得到了点信息。对了,你知道怎么才能召开无畏派会议吗?” “我可以帮你,当文身师就有这个好处……差不多认识所有的无畏者。” “对,你还有做卧底的声望呢。” 托莉的嘴角动了动:“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做卧底有什么趣闻吗,说来听听。” “我主要监视珍宁·马修斯的动向,”她垂目盯着自己的双手,“比如她怎么度过一天,更重要的是探明她的去向。” “原来她不是在办公室里吗?” 托莉起初并没正面回答。 “分歧者翠丝,我相信你不会向外说。”她斜斜地看着我说,“她在顶楼有一个私人实验室,实验室安全措施做得非常到位。我就是想闯进去才暴露了身份。” “你想闯进去?”我反问,可她的眼光又迅速移开,“这么说你不是去侦察了。” “如果珍宁·马修斯不在这个世上了,局面对我们就……有利多了。” 她的表情里透露出一种饥渴,不久前在无畏派文身师的里屋,她和我谈起她弟弟时,神情亦是如此。攻击情境模拟前,我本以为这是一种对正义或复仇的渴望,此时此刻,我却看到了嗜血的渴望。尽管这种渴望有点让我发怵,但我很理解她。 也许我更应该为这样的理解而胆寒。 托莉说:“我这就组织会议。” 在床铺和大门之间,有一块空地,无畏者聚集在这里,门上紧紧系着打了结的被单,虽说简朴了些,在目前情形下,这算是最佳上锁法了。杰克·康肯定会答应珍宁的条件,诚实派总部已不是久留之地。 托莉坐在几张床铺间的椅子上,受伤的腿向前伸着:“她提出什么条件?”她问托比亚斯,可他好像没有听见,斜倚着一张床铺,双手抱胸,双目垂地,一声不吭。 我轻咳了一声说:“他们提出三个条件:交出艾瑞克,交出未注射细针者的名单,交出分歧者。” 我的视线落到马琳身上,她冲我微微一笑,双眸间却都透着丝丝悲凉,内心大概还牵挂着桑娜吧。不知道桑娜在博学派医生的抢救下能否熬过这一关,好在琳恩、赫克特和他们的父母,还有齐克都在陪着她。 “杰克·康如果真和博学派达成相关协议,我们就必须撤离。”托莉凝重地说,“可是撤去哪儿呢?” 我想起桑娜那被血染红的衬衫,心底泛起对友好派的向往:果实飘香的果园,穿梭叶间的风声,手指轻触树干的感觉……原来,我对那平静竟如此期冀,对那鸟语花香竟如此怀念,我从未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向往。 我闭目沉思,睁开双眼时,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脑海中刚刚闪过的友好派不过是幻象。 “回家。”托比亚斯终于抬起了头,大家也竖起了耳朵,“我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砸掉无畏派基地的摄像头,不让博学派监视我们的举动。我们应该回基地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应和的喊叫,其他人也随着喊起来,一片喧哗。无畏派的每个决定都是从这点头和叫喊中应声而出,也正是在点头喝彩间,我们凝聚在一起,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等一下,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艾瑞克怎么办?让他和博学派的人留在诚实派,还是处决他?”布达一只手扶着托莉身后的椅背。我曾在无畏派基地的文身室见过他,他以前和托莉一起工作。 “艾瑞克是无畏者,理应由我们来处置他,不能由诚实派说了算。”劳伦边说边用手指摆弄着唇环。 一声呼喊冲破我的喉咙,我也不由自主地应着周遭的一片呐喊。 “无畏派法则写着,只有派别领导才能行使处置权,可我派五大领导全加入了叛徒的阵营。”托莉说,“我们需要选举新一届领导团队。根据规则,领导团队由多人组成,人数为奇数。请喊出你心目中领导的名字,必要时我们可以投票抉择。” “你!”人群中有人喊道。 “好,”托莉喊道,“其他人呢?” “翠丝!”马琳双手捂在嘴边,做扩音器状,大声喊了我的名字。 我心跳如雷,心里隐约有几分不踏实,可出乎意料的是,没人反对,也没人哄笑,不少人还点头表示赞同,刚才有人喊出托莉的名字时,也是这样默契的赞同。我环视四周,视线锁定克里斯蒂娜,她双手抱胸,面如寒冰,没说同意,也没提异议。 不知道在无畏者心目中,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眼中的我定是一个勇猛无比、聪明睿智的姑娘,可我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我不能成为她,又或者我能。 托莉冲马琳点点头,目光又移向人群,征求下一个推荐者的名字。 “哈里森。”有人喊了这个名字。我并不认识哈里森,可有人拍了拍金发马尾搭在肩上的中年男子,他咧嘴笑了笑,我认出了这个人。齐克搀扶着托莉从博学派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来时,正是这个叫“哈里森”的男子喊我“小姑娘”。 人群一阵沉默。 托莉开口了:“我推选老四。” 屋子后排传来几声略带反对的嘀咕声,可大部分人还是赞同。自打托比亚斯当众揍了马库斯一顿后,就没人再用“懦夫”两个字喊他了。这只不过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预谋,不知大家知道后会作何反应。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我选择退出,他便得偿所愿。 “我们只需三个领导,”托莉说,“现在进入投票环节。”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是因为我终止了攻击情境模拟,还是因为我在电梯旁捅了艾瑞克一刀?又或是我铤而走险,爬到大桥下,窃听谈话内容?鲁莽的我却正合他们的胃口,赢得了他们的欢迎。 我和托比亚斯的目光相遇,内心一阵波动,忽然想起他的话:我不是无畏者,我是分歧者。我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而这不是我该做出的选择。我必须将自己和无畏者区别开来。 “不用了。”我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不用投票,我退出。” 托莉冲我皱皱眉头,半信半疑地问:“翠丝,你确定吗?” “对,很确定,我退出。” 没有一声争论,托比亚斯就在这无声的庆祝中荣升无畏派的领导,而我选择了自动出局。 第二十三章 处决 新领导刚选出来十秒钟,耳边就传来一阵响声,先是一长拍,接着是两短拍。 我琢磨着声源的方向,把耳朵对准了墙面,却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扩音器,屋子另一头还有一个扩音器。 杰克·康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请诚实派全体人员注意。我在几小时前与珍宁·马修斯派遣的代表有过深度交谈,他的话让我意识到,我诚实派处在弱势地位,只有依附博学派才能生存,要保我派安全,需要达成以下几个条件。” 我抬头看着这扩音器,有些木然地站着。诚实派领导理应直截了当,这本不应惹得我惊愕半晌,可从广播上宣告,的确是我始料未及的。 “为了达成相关条件,希望所有人马上去‘集会场’,诚实地汇报自己有没有植入细针。博学派让我交出分歧者,原因是什么,我并不知晓。”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倦怠和挫败感。他的确败给了博学派,而且他根本无力还击。 诚实派永远学不会无畏派就算无谓也要抗争的精神。 有时,我觉得自己总像在不断地汲取每个派别的精神和准则,然后把它们存在大脑里,一条又一条,宛如一本指南。这指南的内容不停更新、扩充,以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我总会遇上一些值得学习的东西,永远都有重要的事物需要了解。 伴着三声同样的节拍,杰克·康结束了“演讲”。无畏者一哄而散,开始收拾打包。 几个年轻的无畏派男孩扯掉门帘,嚷嚷着艾瑞克什么什么的。慌乱中,有人的胳膊肘把我推到墙边,我没有吱声,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看着这愈演愈烈的喧哗。 无畏派也永远学不会诚实派在混乱境遇中保持秩序的能力。 讯问室,无畏者围成半圆站在椅子周围,艾瑞克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半死不活,如同一具死尸瘫在椅子里,煞白的额头上闪着一层冷汗。他低着头,努力抬眼瞪着托比亚斯,睫毛几乎触到了眉毛。我定定神,费力地把眼光移向他,他那狰狞的笑容,那伴着咧开的嘴向一边扯开的唇环,样子极其惊悚,远远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是要我把你的罪行一一列出?”托莉冷冷地说,“还是你自己说?”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着墙壁,如柱的雨水倾泻而下,我们依旧立在“够狠市场”顶楼的讯问室,午后的暴风雨声在这里听得更加清晰。每声震天响的雷鸣,每道划过天际的闪电,都像电流般传遍我的全身,后脖颈一阵阵发毛。 我喜欢潮湿人行道的气味。这里光线暗淡,等审讯一结束,所有的无畏者便会冲下楼梯,离开“够狠市场”,甩掉这里的记忆,而到时候我能闻到的,就只有潮湿人行道的气味了。 我们大都携着自己的包袱。我的包袱是个用绳子系起来的床单,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双替换的鞋子。 我身上穿着那件从叛徒身上扒下的衣服,我希望艾瑞克能看到——假如他看我一眼的话。 艾瑞克的眼光在人群中掠过,然后落在了我身上。他手指交握,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我选她来替我列明,她既然刺伤了我,想必她是很清楚的。” 行刑前他又要演哪出戏?他的表情依旧傲慢自大,手却有些抖动。即使残忍的艾瑞克,也终究不能坦然地面对死亡。 “别把她扯进来。”托比亚斯发话了。 “为什么?因为你上过她?”艾瑞克皮笑肉不笑地说,“等一下,我差点忘了,僵尸人才没那么多性趣,估计只是互相系系鞋带或剪剪头发,干些这种无聊的事。” 托比亚斯神色未改。我想我明白了——艾瑞克并不在乎我的感受,他是想通过我来刺激托比亚斯,狠狠地击中他的弱点,想几句话就把他击垮。 这恰恰是我极不情愿看到的情形,我不希望托比亚斯的情绪会随着我心情的起伏而变化,我不希望他替我出头。 “我选她来替我列明。”艾瑞克重复着先前的话。 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你联手博学派,残忍地杀害了成百上千的无私者,”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也无法用平缓的语气说话,声音开始带着恨意,“你先是背叛无畏派,后又拿枪打爆一个孩子的头,你不过是珍宁·马修斯手下一个吐着舌头、滑稽可笑的走狗!” 他嘴角那挑衅的笑僵住了。 “我该不该死?”他问。 托比亚斯刚张开嘴,我一下子抢了他的话。 “该死。” “好吧。”他空洞的双眼盯着前方,好像两个黑洞,又好像群星黯淡的夜幕,“碧翠丝·普勒尔,你有权决定我的生死吗?我又不是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威尔,对不对?” 我没有理会他,心里飘过父亲的话。在我们攻入无畏派基地的控制室时,他曾让我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觉得杀人理所应当?”他还说,解决问题不一定诉诸武力,我要多想一想其他方式。喉咙里突然如同哽着一块蜡,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就连呼吸都成问题了。 “你触犯了无畏派条例中满足处决条件的所有罪行。”托比亚斯接过话头,“按照我派规定,我们有权处置你。” 他蹲在艾瑞克脚下那三把手枪前,取出所有子弹,砰的一声又把它们扔在地上,枪落在了艾瑞克脚边。托比亚斯抓起中间的手枪,在枪膛里上了一发子弹。 他把三只手枪并排着放在地面,一遍又一遍地打乱这枪的次序,直到看得我眼花缭乱,搞不清哪一把是上膛的枪。他把一把枪递给哈里森,一把交给了托莉。 我回想着攻击情境模拟操控下的屠杀,血洗无私派,灰色身影横尸街头,活着的无私者还得忍痛清理这满街的尸体,而活下来的人又是那么少,现在那些尸体恐怕还躺在原地没人理会。所有的所有,都怪这个叫艾瑞克的恶魔! 我又想起那个诚实派男孩,小小的年纪就做了艾瑞克枪下的冤魂,我想起他倒在我身边的时候身体是多么僵硬。 或许,决定他生死的人不是我们,而是他自己,他要为自己手上的血债谢罪。 可我还是觉得难以呼吸。 我再次看向他时,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恶意,没有了恐慌。他脸上戴着的金属环依旧亮晃晃地闪着,头上掉下一缕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等等,我有一个要求。” “犯人没权提任何要求。”托莉吼道。从审讯一开始,她便一条腿站在人群里,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意。她恐怕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然后又能坐下。对她来说,这审判不过就是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无畏派的领导,”他说,“而我的要求不过是让老四来开枪。” “为什么?”托比亚斯问。 “你篡夺了我的位子,还拿枪崩了我的脑袋,我想让你一生一世都生活在懊恼和后悔中。”艾瑞克答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他想看见人一点点崩溃。当时,他在要将我淹死的房间里装上摄像头,恐怕也是这种心理作祟吧。他一直都是这样,恐怕在我的事之前就已经是如此病态了,甚至临死之前,都还想看托比亚斯懊悔的表情。 这人真是恶心至极。 “放心,我绝不会有半点愧疚。”托比亚斯应道。 “好,那来吧。”艾瑞克嘴角又露出几丝挑衅的笑意。 托比亚斯拿起一发子弹。 “对了,我一直纳闷,你父亲是不是经常萦绕在你的‘恐惧空间’中?”他声音平静地问。 托比亚斯眼皮都没抬一下,默默地把子弹装进枪膛。 “怎么?不想回答?”艾瑞克继续刺激着他,“怎么了?是不是怕无畏者对你的看法有所改变?是不是怕大家知道那个只有四种恐惧的老四,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挺直了腰板,双手放到了椅子的扶手上。 托比亚斯用左手举起了手枪。 “艾瑞克,记得要勇敢面对死亡。” 说完,他扣下了扳机。 我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四章 回基地去 鲜血有一种奇怪的色泽,比想象的还要深。 我低头看到马琳紧握在我胳膊上的手,她的指甲很短,边缘咬得参差不齐。她往前推着我,我一定在走,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动。可在我心里,我还站在艾瑞克面前,而他,仍然还活着。 可是,和威尔一样,他死了,倒地不起。 我原本以为,艾瑞克死后我喉咙的肿胀感便会消失,可是没有。我大口大口地吸气,才勉强喘得上气来,幸好人群嘈杂,大家听不见我的呼吸声。我们跟在哈里森身后,迈过这道道门槛,冲向前方。哈里森像背小孩一样背着托莉,她在他背上笑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托比亚斯用手扶着我的背,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看到他在我身后伸出手,而不是因为我感觉到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大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一群诚实者跟在杰克·康身后,我们赶紧停下,差点冲散他们。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他说,“我刚听说艾瑞克在他的牢房里失踪了。” “他受我们管辖。我们对他进行了审讯,接着处决了他,你不得感谢我们吗?”托莉回道。 “你……”杰克的脸瞬间涨红,变成血色,比红色还要深,即便血液的颜色也是鲜红的,“我为什么要感谢你们?” “他不是杀了诚实派的小孩嘛,你不是也想让他快点伏诛吗?”托莉歪着头,瞪圆双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们替你解决了这个问题。说完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要离开,别挡路。” “什么……你们要走?”杰克气急败坏。 我们若是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麦克斯提出的三个条件,他有两个都达不成,而这显然让他恐惧不已,他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也佐证了这点。 “我不能让你们这么做。”他说。 “你不能阻止我们做任何事。”托比亚斯说,“快让开,否则我们就不是从你身边走过了,而是从你身上踏过去。” “你们不是来和我们联手的吗?”杰克怒视着我们,气冲冲地说,“你们可以走,但只要你们踏出这里一步,我们就站在博学派一边,永生永世不帮你们,你们……” “我们不需要跟你们联手,”托莉说,“别忘了我们是无畏者。” 所有人都开始呼喊,不知怎的,他们的呼喊声让我感到心烦。我和所有无畏者一起,不顾诚实派的反对,大步前进。像突然炸开了水管似的,无畏派如喷涌的水冲进走廊,吓得走廊里的诚实者惊叫着让路。 马琳抓着我的手松开了。在呼声震天中,我们拥下楼梯,呐喊着、奔跑着。我仿佛又回到了选派大典那一天,跟着无畏派人群,冲出中心大厦,双腿酸痛,心里却一点都不介意。 抵达大厅时,一群诚实派和博学派的人正等在那里,人群中有那个被拽着头发拖向电梯的分歧者女子,有那个因获得我的帮助而逃脱的小姑娘,还有卡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脸的无助。 卡拉看到了我,一把抓住胳膊,把我拽了过去:“你们要去哪儿?”她急切地问。 “无畏派基地。”我想挣开她的手,可她就是不放手。我把视线转向别处,我不能看她的脸,因为我无法正眼看她。 “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很危险。带着他们去投奔友好派。”我说,“他们在那里为所有逃难者提供了避险屋。” 她放开了我,几乎是把我从她身边推开的。 室外的地面有些湿滑,鞋底开始打滑,我放慢脚步,小跑起来,背上的包袱也随着我的步伐一颠一颠。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我的脖子和脸颊,脚踩在地上一洼洼的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我闻到潮湿人行道的味道,骗自己说,世间确实只有这一种气味。 站在大峡谷上方的金属栏杆旁,我看着脚底呼啸奔腾的激流,水打在石头上,水花飞溅,可它没有飞太高,还不至于溅到我的脚上。 布达站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分发漆弹枪,另一个人递过来足量的漆弹。整个无畏派基地马上就会被五颜六色的彩漆覆盖,那些隐藏在角落暗处的监控摄像头将被遮住。 “喂,翠丝。”齐克走到我身旁,双眼红肿,嘴角却挤出一抹微笑。 “嗨,你来了。” “是啊,桑娜身体状况稍稍好转,能禁得起这长途颠簸,我们就把她带来了。”他用拇指揉了揉眼角,“其实,我本不忍心的,可……很显然,把她留在博学派总部太不安全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呢,命是保住了,可护士说,她今后可能从腰部往下都瘫痪了。我倒没什么,可是……”他耸了下肩,无奈地说,“假如她连路都走不了了,怎么还能待在无畏派?” 我看着基地深坑的对面,无畏派的孩子正沿着小路追逐、嬉闹,冲着石墙扔漆弹,破碎的漆弹把墙壁染成一片金黄。 我忽然想起托比亚斯的话,在和无派别人群在一起的那一夜,他说每个年老的无畏者都会离开无畏派。思绪飘移,我又想起诚实派哼的歌谣,说无畏派是五大派别中最残忍的一派。 “她可以的。”我说。 “翠丝,你可要知道,她都没办法行动啊。” “她可以行动自如。”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她可以坐在轮椅上,只要有人推着轮椅,她就可以在基地深坑的小路上自由行动,当然也可以乘电梯上去呀。”我向上指了指,“滑索道或开枪也不需要走路。” “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让我推轮椅,不会让我扶,更不会让我背。” “过一段时间,她就慢慢适应了。难不成你想让她仅仅因为这么一个烂理由就退出无畏派?你想让她仅仅因为不能走路就成为无派别者?” 齐克沉默了一小会儿,眼光掠过我的脸,似在审视,似在掂量。 他回过头,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了我。我已经很久没被人拥抱过了,这一抱惊得我僵直了身体。接着我放松了下来,被湿漉漉的衣服弄得冰凉的身体流过一丝暖意。 “我去射点东西,要不要一起去?”他迈开了脚步。 我耸了耸肩,跟着他穿过基地深坑,来到布达面前。布达递给我们一人一把漆弹枪,我上了膛,掂了掂这枪的重量,它和左轮手枪材质不同,轮廓也不同,握着它,我感受不到那种停止不住的颤抖。 “基地深坑和地下部分的摄像头差不多搞定了,”布达说,“你们现在去处理‘环球大厦’吧。” “什么是环球大厦?” 布达指了指头顶的玻璃大楼,这个场景刺痛了我。时间流逝,记得上次我站在这里,也是这样抬头往上看,那时我还担负着终止情境模拟的任务,那时我还跟父亲在一起。 齐克已开始往上爬,我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朝玻璃大楼走去。我走得很艰难,因为无法呼吸。但是我设法坚持下来了。等到了爬梯前,胸腔内积聚的压力竟差不多消退了。 到了这个叫皮尔的地方,齐克抬枪对准天花板旁的一个摄像头,啪的一声,绿色漆弹把一面窗子弄得绿油油的,看来他失靶了。 “哎哟,没中。”我缩了一下。 “怎样?我倒要看看你的枪法。” “是吗?”我举起漆弹枪,因右肩有伤,我抬起了左手,也管不了左手握枪别不别扭了。我聚精会神,捕捉到摄像头的位置,瞄准镜头。就在这时,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声音:吸气、瞄准、呼气、射击。我怔了一下,这是托比亚斯的声音,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射击的。扣下扳机,漆弹正中镜头,染出一抹亮眼的蓝色,“怎么样?看到了吧!我这还不是惯用手呢。” 齐克不悦地嘀咕了两句。 “喂,两位!”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马琳探出头来,额上染着漆,眉毛变成了紫色。她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坏坏的笑,还没等我和齐克反应过来,就对着我们开了枪,漆弹打中齐克的腿,打中了我的胳膊,还有点疼。 马琳哈哈大笑起来,慌忙把头缩了回去。我和齐克相视一看,立马急急地赶去追马琳。她大笑着从一群孩子身边冲过。我也冲她开了枪,却不幸击中了石墙。马琳边逃还边击中了金属栏杆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正是琳恩的弟弟赫克特,他先是一愣,随即进行“回礼”,却打得马琳身旁的那个人一身彩漆。 一时间,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彻深坑,人们似乎忘了来这里的任务,只是互相对射漆弹。在这一片欢腾声、叫喊声、大笑声中,我们冲下去,一群一群聚集起来,再组队相互射击。 欢腾声渐消,我原本的黑衣服早已变得五颜六色。我会保存着这件衣服,让它提醒我选择这个派别的原因:它也许不够完美,可它自由自在,生机勃勃。 第二十五章 深夜会面 有人把厨房里防腐的食材都翻了出来,做好了饭,今晚我们吃上了热菜热饭。走进食堂,我找到以前常和克里斯蒂娜、艾尔和威尔坐的那张桌子。一坐下来,喉咙处顿时哽住了,原来的四个人,怎么就只剩两个了呢? 他们的死,我难辞其咎。我若心怀谅解,艾尔不至于走上自杀的绝路;我若头脑冷静,威尔也不会在我枪下丧命。 就在我差点陷入内疚不能自拔时,尤莱亚啪的一下把餐盘放在我身旁,盘子里放着一碗牛肉炖菜和巧克力蛋糕。 “有蛋糕?”我可怜巴巴地看了下自己的餐盘,跟尤莱亚的比起来,我可真是拿得太少了。 “对呀,刚刚烤出来的,听说是在厨房后面找到了几盒原料,就烤成蛋糕了。”他应着说,“要不你吃几口我的?” “只让我吃几口?不会吧?你一个人吃那么大一块蛋糕啊?” “是啊。”他有些困惑地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克里斯蒂娜坐在桌子对面,尽量避开我,找了一个离我最远的座位坐下。齐克坐在她身旁,不一会儿工夫,琳恩、赫克特和马琳也哄地围上来。我眼睛的余光捕捉到桌下闪动的影子,却原来是马琳的手慢慢伸向尤莱亚的双膝,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表面装得极其自然,若无其事,眼神却不时瞟向对方。 坐在马琳左边的琳恩一脸酸涩,就像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狠劲儿把食物往嘴里塞。 “急什么?”尤莱亚冲她说,“吃那么快,小心吐出来。” 琳恩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你俩那抛不完的媚眼,我本来就想吐了。” 尤莱亚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你说什么呀?” “别把我当傻子,大家也都不是傻子。拜托,别偷偷摸摸,你俩快去开个房,痛痛快快打一炮,不就完了吗。” 琳恩的话句句露骨,尤莱亚愣住了,反倒是马琳抢了风头,她一边怒视琳恩一边身子前倾,用力亲吻尤莱亚的唇,手指滑向他的脖子,一路滑到他T恤领口的下方。我怔住了,勺子里本要送到嘴里的豌豆也掉了下来。 琳恩一怒之下,抓起餐盘,转身离开。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齐克不解地问。 “别问我。”赫克特说,“我姐这人脾气大得很,对某些事永远感到不满,我早就放弃弄清是为什么了。” 尤莱亚和马琳依旧是鼻尖对鼻尖,满脸挂着笑,一副卿卿我我的陶醉样儿。 我强迫自己看着餐桌上的碟子,心里却很别扭,看着两个跟你都很熟悉的人变成一对是种奇怪的感觉,尽管我并非第一次见证这样的爱情。突然间,一阵吱吱声传入耳中,我循声望去,只见克里斯蒂娜正漫不经心地用餐刀划着餐盘。 “老四!”齐克冲老四招了招手,神情怡然自得,“过来吧,这边有位子。” 托比亚斯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左肩,指关节有些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珠也没有结痂。“不好意思,我还要出去一下。”他对齐克说。 他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能不能耽搁你一会儿?” 我站起身,冲大家摆摆手,可只有齐克抬头望着我,其他人正各干各的,克里斯蒂娜和赫克特各自凝视着碟子发呆,尤莱亚和马琳则头对着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见状也就默不作声地跟托比亚斯走出门外。 “去哪儿?” “火车。”他说,“他们叫我一会儿去开个会,麻烦到时候帮我分析一下。” 我们沿着盘绕石壁的一条小路往上爬,走向去往“环球大厦”的楼梯。 “你为什么让我……” “你的分析能力比我强多了。”他说。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们爬上扶梯,穿过玻璃大楼,路过“恐惧空间”测试用的阴暗房间,地上扔着一只废弃的注射器,看上去不像扔掉很久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有人用过这间屋子。 “你刚才又重新走过‘恐惧空间’?”我问。 “为什么这么说?”他深色的双眸打量着我的眼睛,手推开了正门,霎时间,一股热气席卷而来,没有一丝风。 “你手关节上有几道口子,而有人刚刚去过那屋子。” “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你的分析力的确比大多数人高超。”他看了看表,低声说道,“他们让我跳上八点五分的火车。走,赶紧的。” 我内心涌起一线希望,这是对我们的感情所抱有的希望。或许,在这以后,我们不会再这样吵来吵去,会和好如初。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轨道旁,遥想起上一次我们一起从这儿跳上火车,那时他让我看博学派总部的灯火通明,告诉我博学派正酝酿攻击无私派的计划。而这次,我强烈地预感到会面的人将是无派别者。 “好吧,我还分析出你不想正面承认这个问题。”我说。 他轻叹一口气,缓缓地说:“没错,我刚又走了一遍‘恐惧空间’。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恐惧有没有改变。” “变了,对不对?” 他拂了下前额的头发,移开了目光。我刚刚发觉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之前他留小平头时,还真没发觉。现在他的头发已比从前长了大约六七厘米,都快覆住了额头。说心里话,他的新发型看起来“亲民”多了,更像是我私底下认识的托比亚斯,而非那个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他。 “还是四种恐惧。”他说。 火车的鸣笛声传来,车头灯却没有开,火车宛如隐藏在夜幕中的怪物,飞快地从轨道上划过。 “跳到第五节车厢!”他迎着火车的嘶鸣大声喊。 我们全力冲刺,等第五节车厢路过,我纵身起跳,左手抓住了车厢门把,使劲儿往里荡,却白费工夫,双腿依旧落在车厢外,险些碰到车轮。我尖声叫起来,身子趴在车厢地面上,猛地把自己拖上来,膝盖划了几道伤口。 托比亚斯随后跳上车厢,蹲在我身边,我咬得牙齿咯咯响,抱住伤痕累累的膝盖。 “来,我看看。”他说完抓起我的裤脚,小心地卷到膝盖处,修长的手指从我的肌肤上轻轻掠过,一丝凉意从我心头荡出。我想抓过他的衬衫,紧紧贴住他的身子,吻他温润的唇,可我们的秘密——那不想告诉对方的秘密——却如一道鸿沟,无形地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膝盖处有斑斑血迹。“没事儿,伤口不深,很快就会愈合的。”他说。我点头应着。其实,伤口的确不怎么疼了。等他帮我放下裤脚时,我躺在车厢地面上,凝视着顶棚发了一小会儿愣。 “他还在你的‘恐惧空间’吗?”我问。 听到这话,他眼中燃起一团愤恨的火焰:“还在,不过情境换了。” 他曾经说,自考验时第一次踏进“恐惧空间”起,他的情境就从未改变。可这次却变得不同,即使这变化微不可见,也着实不容易。 “你出现在我的情境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皱着眉头,“我不需再射杀那个女人,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他双手抖了下。本想安慰他,我不会那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性命无忧?更何况我还没有爱自己的性命到不择手段活下去的地步,我不能向他做无谓的保证。 他看了看表,凝重地说:“他们马上就来了。” 我站起身,看到伊芙琳和爱德华站在轨道旁,几个大跨步,奋力一跃,几乎和托比亚斯一样,毫不费力地跳上车厢,看样子应该是练过。 爱德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一只眼上戴着眼罩,上面绣着蓝色的大“X”。“你好。”伊芙琳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你们选的地点还不错。”托比亚斯说。天色已暗,暗蓝色的天际下,一排排黑魆魆的楼影渐行渐远。湖边闪烁着点点亮光,那一定是博学派总部的灯光。 火车出乎意料地往左一转,离博学派总部的点点灯火越来越远,驶向城市的废弃之地。渐渐地,火车的声音越变越小,越来越弱,似乎是在缓缓减速。 “这里还算安全。说吧,找我们有什么事?”伊芙琳问。 “我想和你们商讨结盟。” “结盟?”爱德华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回过神来,“你凭什么和我们谈结盟?” “他是无畏派领导,”我忙说,“他有权和你们谈相关事项。” 爱德华扬起双眉,神色有些惊诧。伊芙琳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掠,又满眼欢喜地盯着托比亚斯。 “不错,那她也是领导吗?”她问。 “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是观察你们,看看你们是否可信。” 伊芙琳噘了噘嘴。我内心只觉好笑,真想冲着她鄙夷地大笑一声:“哈!”可还是抑制着自己只露出微笑。 “结盟当然可以,可是……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伊芙琳冷静地说,“博学派摧毁后,不管建立什么形式的政府,我们都必须有平等的一席之地,还必须对博学派的数据拥有控制权。很显然——” “你们要博学派的数据干什么?”我打断她的话。 “把它摧毁,扼杀博学派野心的根本途径就是摧毁他们的知识储备。” 她真是愚蠢,我本想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话又说回来,若博学派没有研究情境模拟技术,没有掌控其他派别的相关信息,不热衷于技术进步,无私派的伤亡就永远不会发生,我父母也就不会牺牲。 可是我们杀掉珍宁,就能驱除博学派称霸的野心吗?就能保证不出现第二个珍宁,第三个珍宁吗?恐怕不能。 “好,那我们有什么好处?”托比亚斯问。 “我们会提供足够的兵力,助你一臂之力,一举攻克博学派总部。建立新政府后,我们会给你们一席之地。” “托莉也想亲手除掉珍宁·马修斯。”他低声说道。 我双眉一扬,脑海中盘旋着大大的问号。难道托莉对珍宁的怨恨竟是尽人皆知吗?或许并非如此。也许托比亚斯现在知道托莉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因为他们俩现在同是无畏派的领导。 “刺杀珍宁的事情以后商讨。”伊芙琳答道,“谁杀她,我管不着。我只想她死。” 托比亚斯的眼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我真希望能告诉他我内心有多么矛盾,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对完全摧毁博学派有顾虑。就算有时间说,我也说不清楚。他转过身,面向伊芙琳。 “好,我们没意见。”他说。 她握住他伸出的手,使劲摇了会儿:“那一周后我们应该召开会议,在一个中立的地方,绝大多数的无私者同意让我们暂时待在他们的领域,直到清理完攻击后的混乱。”她应道。 “大多数的无私者?”他重复着。 伊芙琳面无表情地说:“你父亲仍然要求绝大多数无私者表达忠诚,几天前他来访时,提议无私者尽量避开我们,”她苦涩地一笑,“而大家表示同意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当年驱逐我的时候,无私派也这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他们驱逐你?”托比亚斯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是自愿离开的。” “不是。在你们眼中,无私者常怀仁慈之心,比较容易谅解他人,也很容易说话,可你父亲在无私派的影响太重,向来如此。我不想受公开驱逐的屈辱,就自行离开了。” 托比亚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瞪口呆。 斜倚在车厢壁上的爱德华插了一句:“时间到。” “一周后见。”伊芙琳说。 车轮滚滚前行,正在转弯之际,爱德华沿着火车前行的方向纵身一跳,伊芙琳随后也跳下火车。耳边,是火车在奔驰的声音。我和托比亚斯一声不吭,呆呆地立在车厢里。 “既然你心意已决,决定和他们联手,为什么还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半点拐弯抹角。 “你也没拦我啊。” “拦你?怎么拦?对着空气挥手吗?”我阴沉着脸,怒视着他吼道,“我不喜欢这个约定。” “已经谈成了。”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反驳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他交叉双手抱在胸前,话锋一转,“你对她有成见吧?你不喜欢她,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她。” “我当然不喜欢她,她抛弃了你。” “是他们驱逐的她,不是她抛弃了我。我都原谅她了,你为什么还揪住不放?她遗弃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不止这样,我不相信她,她不是在帮我们,她只是在利用你。” “你没权下定论。” “那你干吗带我来?”我也双手抱胸,没好气地说,“哦,对。你叫我来分析分析。我说给你听了,你不喜欢我的判断,但不代表——” “我都忘了你总是被偏见蒙蔽双眼了吗?如果我记得,就肯定不会喊你来。” “我的偏见?那你的偏见呢?是不是但凡恨你父亲的人都可以成为盟友?” “别把那人扯进来,与他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托比亚斯,听我说,他手头上掌握着一些重要信息,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些信息是什么。” “又提这个?我还以为这事儿咱们说明白了呢。翠丝,他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 “是吗?”我下意识地锁住眉头,“你母亲也是。你相信无私派可能公开驱逐某人吗?我绝不相信。” “不准你这么说我母亲。” 前方反射出一道亮光,“环球大厦”到了。 “好。放心,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气冲冲地朝车厢门走去。我跳下车厢,往前跑了几步,找回平衡后,站了起来。托比亚斯随后跳下,可我没给他追上我的机会,径直爬下阶梯,冲进基地深坑。回去找个地方睡觉。 第二十六章 坠楼 睡梦中,有人把我摇醒。 “翠丝,快起来!” 我也没多问,只是在床边坐起来,让那人拖着我的胳膊朝门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穿鞋,赤脚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路面刮擦着我的脚趾和脚跟,隐隐作痛。我斜过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这个拽着我的人,竟是克里斯蒂娜,她使劲地拽着我,我感觉左胳膊都快脱臼了。 “怎么了?”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别问了,跟我来!” 我们冲进基地深坑,伴着大峡谷的咆哮,沿着小路奔跑。记得上次也是这样被克里斯蒂娜拽着,也是她把我从睡梦中摇醒,看到的是艾尔的尸身从大峡谷被捞上来。难不成又有这样的事?我咬咬牙,把这个念头从脑中赶了出去。 她跑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快,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她身后,跑过“环球大厦”的玻璃地板,在电梯前停下。克里斯蒂娜整个手掌啪的一声打在电梯的“开关按钮”上,等门微微打开一道口,她就急不可耐地冲进去,把我也拉进去。她用手指头猛戳“关闭”按钮,又戳了顶楼的按钮。 “情境模拟。”她有些着急,“楼上有几个人被情境模拟控制了。” 说完,她双手扶住膝盖,弯着腰深呼吸。 “有人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分歧者。”她补充了句。 “什么?在情境模拟控制下说的吗?” 她点点头:“是马琳。可不太像她平日的声音,没有……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