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2:反叛者-3

陪葬品。所以,他更加只有离婚这条路可走了。而他苦就苦在,他不能将这些对人说,即使是大姐,也不行。这不是他对大姐的理解力有所怀疑,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大姐和过去四十年里的那个叔叔认识,他不能让任何人和那个叔叔认识,和那个叔叔认识的任何人他都要消灭,杀人灭口似的,连他自己也要消灭。消灭自己是多么困难。他在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吞噬着四十来年的自己,一点一点的,这是一个秘密的工作,谁也帮不了他。   妻子说,其实她早想到有这一天的,因她早看出他是虎落平川。可她就是要降伏他这头虎呢,要是只猫又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她骄傲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由使叔叔对妻子刮目相看,觉得十多年的相处都不如这一瞬间了解这个女人。妻子继续说:所以,她不拦他。然后她就说了叔叔后来告诉我们的那句话:人落难时,当拉人一把;人往好处走时,则当松开手。但是,她有个条件——叔叔便抢在前边说,他早准备给她和大宝一笔钱,虽然,这话听起来他有些卑鄙了,但这也是事到如今他为他们母子惟一可做的事了。妻子听了一笑,说他要提的倒恰恰不是钱的事情,钱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说,但她要提的也是他可做的事,只要他愿意。叔叔问,那是什么事呢?妻子说,当年因为他的事,可说是天翻地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可不是天翻地覆?这些年总算安静下来,却再要离婚。人家早就等着看热闹,看不着急得眼红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天翻地覆了?所以他要把他们母子调到省上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那时,她立即和他离,如他不相信,现在就可以立下字据,签字画押。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宝的前程,从此可做省城的居民,不必窝在这龟孙地方了。叔叔听了这话不由怔住了,妻子说得有理有节,不容他反驳,可这正是触及到了叔叔的难言之隐。他调到省城已有三年,其间调动家属的机会虽说不多,却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总是一拖再拖。这三年内,他甚至没让妻子儿子上过省城一次。这时候,他慢慢地镇定下来,想象着和旧日妻子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的情景,发现这要求是万万不可答应的,宁可不离婚。他态度很坚决地说:这怕是难了,因为离婚的事现已众所周知,上级自然不会再给家属户口,这样的户口每年是有一定的名额,只会少不会多。妻子轻轻一笑,说:就说现在不离了呢?你那支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活的又写成死的,改一改口,谁能不信?叔叔不说话了,临到走的时候,妻子又说道:这是为你儿子,离婚离得了女人,离得了儿子吗?这句话在当时,叔叔气愤填膺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听懂,只当是一句要挟的话。几年以后,他才又重新想起了女人的这句话,感慨万千。这时,叔叔拿了自己的东西,气恨恨地走了。这一次关于离婚的谈判没有成功。之后有三个月的僵持时间。在这三个月的僵持时间里,叔叔想过起诉的方法,可他一想到出庭的场面,就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只有耐心地等待。可他没有心思写作,整天和小米在一起,事到如今,他也不顾及外界的舆论了。到了往年应去看望大姐的日子,他却犹豫了许久,决定不去,可临了还是买了张退票登上了火车。随了火车逐渐接近大姐的城市,他的决心逐渐动摇。下了车后,他又在大姐家附近,他常住的那家招待所门前徘徊了许久。最后他没有定房间,决定当晚就回去,借了服务台的电话把大姐约在了一家个体户餐馆里。他们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分了手。两人都没提及叔叔正在进行的离婚,只说了些无聊的闲话。当她对他说“保重”这两个字的时候,叔叔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了。他们间的纯洁关系被舆论扼杀了。这些舆论使得他们神圣的情感变得无聊而低级,抹杀了其特殊的性质,如同这时文坛上越演越烈的有男欢女爱的奇闻轶事一样。大姐是最容不得庸俗的,他和大姐的关系也是最最容不得庸俗的。僵持了三个月后,他又回家一次。这一回,妻子退了一步,说她的户口可以留在镇上,反正她这一辈子早被人说够了,再说也没什么可说了,可是他必得将孩子的户口办到省上去,儿子可以只在名义上算成跟他生活,实际上一分生活费也不要他出,但是,他必须带儿子上省城。最后,她又说:你撇得掉女人,撇得掉儿子吗?这句话也是在后来使叔叔感慨万千的。   在叔叔的离婚事件僵持的时间里,叔叔几乎没有写什么文字。由于这段时间持续得较长,所以人们注意到了叔叔这段沉寂的时期。人们怀了兴奋的心情,等待着叔叔新的作品,心想这大约是一篇和婚姻有关的东西。但在停笔一年半之后,叔叔写的第一部作品是出访西欧某国的游记。游记写得有些乏味,其间没有奇遇,也没有新鲜的发现,只是泛泛地描写了一些旅游和参观项目,以及一些欢迎或欢送的仪式,还有一些当地的人物。叔叔向来深刻的思想在这里一无用武之地,文字也显得贫乏无力。其实游记这一类东西,就是将平日的所思所想,装进所见所闻,再以其时其地的心情打一个包装。而这与叔叔整个生涯毫不相关的景物,只在匆匆一瞥之间,能激发起叔叔多少心情呢?离婚这一桩事,耗去了叔叔的时间和情感,而出国访问,除了刺激一下叔叔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外,并没有向他提供多少经验,甚至还抵不上一次国内的深入的旅行。从叔叔的游记里,我感觉到这次远行并没有构成叔叔的人生经历,叔叔的所见所闻,都有些像拉洋片似的,在眼前历历走过,并没有激荡起叔叔多少感情。我想,是因为第一,叔叔不懂外语,无法和人直接交谈,通过翻译只能得到些外交辞令和导游手册语言;第二,叔叔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国家里的一个封闭的小镇,对西欧某国在思想和情感上都一无准备,产生不了共鸣;第三,叔叔是作为一个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行动无法根据自己的选择。这样,叔叔写这游记似乎仅仅是为了告诉人们,他最近去了一趟西欧某国,还有就是告诉人们,他写了这些游记。然而,这时期叔叔的重要经历:离婚,却没有留下记载。我的这些关于离婚的叙述,是根据事情的结局反推而至的。 叔叔终于离婚了叔叔离婚后没有和小米结婚   叔叔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和他的代表团团员在一起,就只和小米在一起。小米劝他:让儿子来省城就来省城吧!叔叔就说:你不懂,小米;怎么和你说呢?小米。后来,叔叔和妻子达成的协议是:将儿子户口调到省城,但他仍然在原地读完最后一年高中,然后高考,有本事,他考进省城大学,如考不上大学,在找到工作之前,依然留在家里跟母亲生活。叔叔说,他无法照顾孩子。就这样,叔叔终于离婚了。叔叔离婚后没有和小米结婚,也没有和任何人结婚,这才使得叔叔的离婚事件带有了心理学的神秘色彩。   叔叔最后一次从那个小镇回来,期待了长久的事情一旦解决了,他反有些怅然。一件负了很久的重荷突然卸了下来,难免有一种丢失了什么的错觉。但叔叔总的心情是轻松的,他花了时间,将新分给他的三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了,在书房的墙上挂了他从各地带来的纪念品,比如甘南的牛角,内蒙的马刀,陕北的布老虎,贵州的蜡染壁毯,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民俗博物馆。这时节,比叔叔年轻的一代作家正兴起寻根的热潮,试图从民间的艺术里找到中国文学的表现形式,这大约是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以及美国的南方文学带给我们的影响和启发。我们步行或者骑车来到最偏僻的农村,收集农民的谚语、民歌、传说,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村庄的历史。我们追寻中国文化最原初的面貌;追寻几千年来为中国士大夫排斥了的文化自然状态;追寻几千年来为政治和权力使用而狭隘萎缩的中国文化的原始生命力。这追寻是出于新文学运动迅疾发展所带来的能源危机:思想、故事和语言在很短的时期内全被用尽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进行新的开发。这种严肃的文学运动很快被世俗化,使得民俗成为一种时尚。叔叔在这方面往往能做到先发制人。由于他的社会经验永远比我们丰富,有时候他参加我们的讨论,往往能占据中心的地位。他善听又善辩,总是使人折服,可是结束后,我们却发现,这讨论已被叔叔引导到另一个方向,距离初衷很远。因从本质上,叔叔是与这场运动隔膜的。中国几十年的政治生活充满在他个人的遭际和命运里,使叔叔对世界的看法总是持一种现实的政治态度。国家与政权概括了整个世界,是人类活动的大背景,人们的行为模式是社会生活的代表。文化的意识总使他感到抽象,艺术在他看来,也具有实际的政治的功用。寻根运动只在某一点上与他合拍,那就是他可为政治在文化中找到更深一层的解释。任何事情,叔叔都要求得到解释,解释不清的事情叔叔绝不承认,他认为世界是可知的,不可知的观点总被他排斥。叔叔把寻根作为对世界的一种新的解释方法,而我们则以寻根来追索世界的原来面目。这就是叔叔这代人,这就是叔叔。在我们成熟起来的日子里,叔叔与我们拉开了距离,产生了差异,叔叔的危机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产生这危机感的背景基本由三件事情组成,一是叔叔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团员,出访西欧某国,这使叔叔的社会地位和荣誉感上升一级;二是叔叔终于完成离婚这件大事,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从而可以一无羁绊地开始新生活;三是文坛上兴起寻根运动,这运动发端于比叔叔年轻一辈的人们。俗话说月满则亏,叔叔觉得自己如今就是在这个当口了。叔叔的危机感表现在当讨论寻根这个问题时,叔叔太过急于掌握主动,太急于发言,参予意识过强。在这段时期里,叔叔的写作又搁浅了,他在他极似民俗博物馆的书房里坐着,每天早起都想:我要写东西了,却始终写不出什么东西。他对世界的看法使他有些惭愧,好像落伍了似的。可是要改变这看法,却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因叔叔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的人,何况,于任何人,成立对世界的看法都是一项基本建设,有些人一生都没有进行建设,比如我们,或者说世界是世界存在的样子,或者说,世界是我们看见的样子。我们在这两面幌子下逃避劳动,狡猾地不肯说出一句具体的判断,为日后的撤退和转移留下了退路。叔叔却没有退路。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迹象表明了叔叔的危机感,那就是,叔叔来抢我们的女孩了!   这时候叙述叔叔的故事,有过去所没有的方便之处。因为叔叔已成为了众人瞩目的明星,他的生活一半趋于公开化,几乎难以保存隐私,几乎一步一趋都可在日报或晚报上找到踪迹。材料不再像前阶段那样匮乏,需借助不负责任的流言。但困难则在于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叔叔是不是真实,真实的程度如何。所以我们必须分析那些现成的材料,作各种推测与猜度。   现在,叔叔来抢我们的女孩了。我们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在婚姻以外,还有着关系亲密的女孩。我们和这些女孩保持着情歌里所唱的哥哥和妹妹的关系,亲热的行为也是不可少的。但我们绝不使这种关系危及到我们的婚姻家庭。这种没有受到琐碎生活侵蚀的纯洁的关系可以激发我们的想像力,安慰我们因为社会职责而疲劳不堪的身心。在性的问题上,我们绝对强调自觉自愿,在彼此都有热切渴望的前提下才可进行,如有一方抱了吃亏思想,就难以达到这种快乐销魂的境界。我们总是好离好散,尽可能不弄得凄凄婉婉,黯然神伤。我们认识到一切过程都不可能成为永恒,就像生命那样。但是,在此过程中,我们却也注入了真情,绝不允许卑鄙的玩弄的倾向。这样的关系往往发生和建立在出版社组织的笔会上,因此这些关系往往跨越省市和地区。笔会是人生中难得一度的偷闲机会,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搁置脑后,并从各人所处的社会关系中解脱出来,暂时地成立了一个小社会,重新组合人际关系。笔会的生活是一种戏剧化文学化的生活,它有模糊人虚实感觉的作用。它使虚拟的世界现实化,又使现实的世界虚拟化,它是我们在那些年里生活的象征。那些年里,笔会是特别的频繁,由于小说事业和出版事业的蓬勃发展,出版社们就频频举办笔会,以报偿小说家们的劳动。我们一旦写累了,便从信兜里翻出一张请柬,同家人说:我去开笔会了。笔会使我们的生活丰富多采,歌舞升平。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我们竟完全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饥饿和霸权。而我想,叔叔应当是没有忘记的,他应当有提醒我们的责任。可是在这段日子里,人们实在高兴得太过,人们的欲望太多地得到了满足,被刺激了生长,于是就有些欲望无边。叔叔非但没有尽到兄长的提醒的职责,还来抢我们的女孩。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青年,他很爱一个女孩。这女孩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气质迷人。这个青年爱她已爱入骨髓,却迟迟不敢举步,这非常违反他平时的穷追猛打的龙虎精神,对这女孩的爱情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当他渐渐接近目标,胜利在望的时候,那女孩却投人了叔叔的怀抱。人们都知道叔叔还有小米,两人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地过了若干年,小米和叔叔的关系已经刻骨铭心。叔叔对这女孩采用了快速战的打法,有一次,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叔叔忽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女孩的肩膀,将下巴抵在女孩的发上。后来,女孩回到青年身边时,说:叔叔突如其来的行为,使她以为叔叔爱她爱得很深,很强烈,不可遏制,这使她感动,并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要知道,女孩要别人爱她是要个没够的。青年说:我是多么爱你啊!女孩很伤感地看了他一眼,说,她以为被一个成年男人所爱,是一种独特的经历,她为独特性所吸引。有一次,他家电梯停电,胆小如鼠的她竟走上十二层黑暗的楼梯去看叔叔,可是叔叔没在家。后来,女孩知道了叔叔有许多女孩,进攻的方式几乎同出一辙,专是乘其不备,从后面紧紧抱住女孩的肩膀,这女孩的经验就变得一般化了。她夸大了这从背后猝然拥抱的动作的含义,叔叔是没有责任的。这期间,叔叔已成为征服女孩的能手。他在女孩方面的故事越传越盛,战绩辉煌。在他面前,我们不禁充满了失败感。他以一个成年男人的经验和魅力击败了我们,他好像是一个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他崇高的苦难是他的宝贵的财富,供他作出不同凡响的小说,还供他俘虏女孩。个个女孩都爱戴受过苦难的男人,就像喜欢在传奇中扮演女主角。但时间渐进,这种掠夺的故事演出多了,却使我们感觉到,叔叔这样做的兴趣似乎并不在女孩们身上,倒是在我们这些青年身上,他似乎是在同我们作一种较量,这较量是什么呢?   有一天,我发现了这较量是什么了。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那是在一个夏季,我们应邀去一个靠海的城市开笔会,我们每天下海游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笔会开头的游泳的日子里我没有发现,却发现于笔会最后的一个下海的黄昏里。大约是黄昏的光线的作用,或是黄昏的气氛的影响,在我们下海的那时刻里,叔叔走在我的前边。在大海面前,我们变成了孩子,一齐向海水的深处走去。沙滩温柔地摩擦我们的脚心,海水一层一层覆盖了我们的脚背,有人忽然唱起了弄潮的歌,一呼百应。这一刻确有些激动人心,我们不由整齐了脚步,奋力跋涉在涌动的海水里,朝深处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叔叔老了。我看见叔叔手臂上松弛的肌肉,看见叔叔臃肿的腹部,看见叔叔颈后开始堆叠起一些肥肉,叔叔的皮肤渐渐失去了光泽。在这一刻里,我为叔叔感到悲哀了。我忽然之间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叔叔在同我们较量什么。   叔叔终于获得了新生,可是他却发现时间不多了,他心里起了恐慌,觉得时间已不足以使他从头开始他的人生,时间已不足以容他再塑造一个自己,他只得加快步伐,一日等于二十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我们中的青年击败的经验,如有一次,就将激起他一百次的反攻。我还想,叔叔在性上有没有失败的经历。我回忆着所有的关于叔叔的传说,我猜想叔叔一定有过至少是一次失败的经验。因为有了这一次失败,他必须用一百次胜利去挽回,他必须加倍表现他攻无不克的旺盛战斗力。我还从概率的概念推测出叔叔至少有过一次的失败的经验,因为百战百胜的情形是非常难得的。我想象这次失败的经验是发生在他和大姐或者小米之间,因为只有在与他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间发生这种事,才有可能为他严守秘密。  叔叔终于离婚了其实叔叔是在大姐那里度过了一夜  我想,叔叔最后一次去看大姐,并不是像我们原先以为的那样,当天晚上就走上了归途。其实叔叔是在大姐那里度过了一夜,这是他在大姐那里度过的第一夜和最后一夜。后来,叔叔回想这一夜,才明白,其实那是他生命的十字路口,几乎是决定命运的前夜。假如事情不是这样发生,而是那样发生的话,叔叔的生活许就是另一番情景了。那天,他们在街口个体户小饭馆吃晚饭。开始,他们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叔叔本来确实想好不对大姐提一句关于离婚的事情,大姐也是这么准备的。可是,事情却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像他们所设计的那样宁静致远。叔叔和大姐面对面坐着,围着一盏火锅,火光映着大姐苍白的脸庞。小馆里没有别人,因为那是一个下雪的夜晚,人们都在自己家吃火锅,只有他们来到这小馆里吃火锅。叔叔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这种揪心的疼痛发源于文革中的日子。他觉得他有些不行了,那些日子里他的烦恼和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想他那么压抑地孤独地过了这么些日子,现在还不能说吗?他如不说出来他就过不去这个夜晚了。可是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事情是那么复杂,那么混乱,那么琐碎又卑微,他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只这一落泪,大姐便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她一言不发,只见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了面前的葡萄酒杯里。这样,他的眼泪就更汹涌了。叔叔知道,大姐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因此,大姐便也成了他最看重的人。正因为大姐是他最看重的。他便也最不能在大姐面前和盘托出,他必得在他看重的大姐面前伪装。他晓得大姐是最纯洁的,他就不能将自己肮脏的那部分显露出来;他晓得大姐是最高尚的,他就不能将自己卑微的那部分显露出来;他晓得大姐是最骄傲的,他就不能将自己屈辱的部分显露出来。他不得不在大姐面前左藏右躲,努力使自己美好一些,可以接近大姐,爱大姐,并被大姐爱。这样,他本想和大姐近的,结果反倒远了,结果,最能理解他的大姐反成了与他最最陌生的人。他心里其实苦得要命,却又说不出来。大姐心里想的是:叔叔把她当作了女神,岂不知她是活生生的一个女人,她的一个又一个苦苦思念的长夜,叔叔是否知道呢?叔叔在她这里享受精神的亲爱,又在小米那里——大姐经常想小米这个人——在小米那里享受肌肤之亲,却不知对于女人,尤其是对于大姐那样的女人,这两者必须是一体的。而由于叔叔对她情感的圣洁,竟使叔叔这个最爱她的人,成了最不能爱她的人了。他们的这一个晚上,就好像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等火锅里的水干了,滋滋响着的时候,两人一同站起。大姐在前面走,叔叔跟在后面,两人一径来到了大姐的家里。大姐家的墙是洁白的,大姐家的床单是洁白的,大姐家里瓶中插的花是洁白的;叔叔觉得自己很龌龊,他站在洁白如雪洞的屋中,不知做什么好。后来,他们经过洗澡更衣等等手续,终于躺在了床上。叔叔的心像擂鼓似的,浑身颤抖。他变得非常笨拙和鲁莽,撕破了大姐洁白的内衣。他激动得厉害,并且充满了犯罪般的不安。可是,到了那关键的一刻,他却忽然心静如止。他陡然地做出冲动的样子,却一事无成。他听见大姐在他身底嘤嘤的哭泣声,简直无地自容。他一身冷汗接着一身热汗,很快就虚脱了。可是心里却还无比歉疚地想到:我把大姐的床单弄脏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叔叔走出了大姐的家,蹑着手脚走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叔叔的骄傲和自尊荡然无存。他自卑得痛心,他想他连个男人都做不成啦!假如这天晚上,叔叔获得成功。他也许会娶大姐做妻子的。大姐是惟一能做叔叔妻子的人。可是这是个失败的夜晚,决定了叔叔和大姐各分东西的命运。   从此,叔叔便到处尝试他做男人的功能,他获得了一次证明不够,获得了十次证明不够,一百次证明还不够,要多少次证明才可推翻和大姐的那一夜晚的经验呢?他一定要克服他这可怕的自卑,这自卑是他历史的遗迹,他负了这沉重的遗迹,如何走向新生的呢?从这一点上,他妒忌相对来说历史遗迹要轻松一些的我们。而我们中间有些人又轻佻又狂妄,这无疑更加刺激了叔叔,他就来抢夺我们的女孩子。   然而,也许和大姐的最后的会面并没有发生这样不同凡响的事情,仅仅是如我们原先所叙述的那样,各自分手。事情是发生在叔叔和小米之间。在叔叔漫长的离婚过程中,小米是他惟一的寄托和安慰,他们几乎夜夜一起。通宵达旦。小米在和叔叔的接触中,从女孩成长为女人,她身体结实,精力旺盛,反应灵敏,魅力无穷,令叔叔神魂颠倒,不能自已。有时候,叔叔看着小米,会叹一口气,忧愁地说:小米,你越来越年轻,我却越来越老,怎么办呢?话是这般说:叔叔心里是不认为自己老的。叔叔力大无穷,敏捷过人,与小米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但终于有一夜,叔叔败下阵来了。小米说:没什么,那是因为次数太多的缘故。可是,这并不能安慰叔叔。小米说,没什么,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这也不能安慰叔叔。叔叔从此再不说自己越来越老这样的话了。有一段时间,他还出现了虐待小米的倾向。他恨小米,觉得是小米造成了他的失败。他想,他们以后不再是平手了,而是有了胜负的记录。他好像是有意要小米受伤似的,去和别的女孩要好,并且专找那些十分年轻的。叔叔很少有碰壁的时候,年轻的女孩都富有历险精神,并且以活得洒脱为理想。她们充分认识到生命很短促,青春更短促,应当过得轻松自由。和叔叔来上那么一段,可以增添春春的色彩。这是一个推翻一切准则的短暂的自由时代,我们没有法度,没有宗教,只有前辈们痛苦的经验警戒着我们,使我们格外地向往快乐。就这样,我们的女孩就和叔叔做成了快乐的伙伴。叔叔和我们的女孩在一起,有时候会有幻觉,他想:他其实是和她们一样的男孩,有着同样的快乐的理由。他们到舞厅去跳舞,到卡拉OK去唱歌,他们做着青春的游戏。逐渐地,叔叔离不开我们的女孩了,他需要这些年轻快活的灵魂的陪伴,就像禾苗需要雨露。其中不乏一些快活的技巧还不到家的女孩,她们渐渐地就动了真情。她们不明智地要从叔叔这里得到允诺,要做她们的前辈——叔叔的贤良的妻子。这给叔叔出了难题。他见不得她们伤心难过,心疼得厉害。因她们统统使他想起他那夭折在想象中的女儿,世上没有一个父亲忍心伤害自己的独生女。可她们的要求实在是他力所难及,婚姻这桩事太过庄严神圣,是一道人生的难题,和他们玩耍的快乐气氛很不相符,其中有一个女孩,亲家不成便成仇家,她眼里流泪心里流血地书写了几十份控诉信,寄往叔叔的单位以及他经常发表作品的杂志社出版社,信中说,叔叔把她快乐的机会全部毁灭了。和叔叔好过的女孩都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情,将来很难再有幸福的婚姻。和叔叔短促的接触,使叔叔的魅力得以集中表现而光辉灿烂,如同月亮将星光遮暗。叔叔又魁伟又细腻,又粗犷又温柔,又深沉又幽默。于是叔叔便造就了许多独身的女人,怀了一个梦想的男人度着寂寞的时光。  经历了一个低潮,叔叔的创作再一次进入活跃时期,我们从一些过早撰写的名人年表和作家辞典中可以看到这个记载。叔叔写作的手法有了很大的变化,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多姿多彩的文化背景。几乎一百年的西方文化在十年内涌进我们的中国,通过饥不择食的选择和粗通文理的翻译。那些新型的名词和概念折磨着我们的翻译家们,他们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造出新的汉语词汇。翻译这个行当成了英语盛行的当今世界一个普及性的事业。初通外语的人们捧着一大堆字典,做着打通两种文化的工程。谬误重重。批判现实主义还未成为人人面对的现实就已被冲击到历史的角落,被各种各样新型的主义替代。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之下,叔叔的小说出现了崭新的面貌。叔叔的小说不再是过去的故事,而是现在的故事,他以黑色幽默的态度及时空交错的手法描写一个纷繁的大千世界,人人在渺小的舞台上演出各自的悲喜剧,人人都非常的严肃和认真。总起来看却可笑无比。叔叔对世界有了一种新的宏观看法,他似乎不再被他个人的遭际所缠绕,而是脱出身来,如一名国际人或宇宙人那样审视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无谓和无聊,有一种世纪末的绝望情绪。读者们拍手欢迎叔叔的重新出场,他的沉寂太长久,已使人们等得不耐烦。而叔叔的再次来到已成了一个新人,使人们无比惊喜。这时候,叔叔充分显示出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才华,他挥洒自如,如天马行空。众生百态,全由他描写得淋漓尽致且游刃有余。他随心所欲,却点石成金。一旦开了头,叔叔便一发不可收拾,作品源源而出,涉及各种领域。叔叔好像一个世界霸主,将未开发的地区全抢先占为他的领土。   叔叔的世界观经历了一次转变和完成。这一次的转变和完成和以往有些两样。似乎是受命于叔叔的小说。当叔叔在他的书桌前坐下的时候,他的思想还没形成,随了他小说的逐步推进,他对世界的看法才逐步明晰和完整。在最后的时刻,叔叔非常欣喜地发现,他对世界的看法原来是这样崭新而高超。他想:这便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思想历程:世界观的形成不仅来自于个人生活的经验,还来自审美的进步和选择。艺术的审美活动已成为生活的方式啦!叔叔欣喜万分地想道。他不仅仅是一个由生活经验塑造的艺术家,也是由艺术创造构成生活经验的人。叔叔觉得他终于做成了一个新人,一个艺术家。过去的苦难全是为了这个艺术的目的在做准备,犹如一种素养的训练。从此,现实的生活不再是真实的,而是在为小说创造素材,艺术才是全部的真实的生活。叔叔沉浸在他的小说世界里,观望着现实世界,好像上帝俯视苍生。  这样,叔叔就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两个世界的转换。就是说:原先小说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叔叔可在小说的世界里满足他心情上的某种需要;如今现实则变成虚拟的世界,为小说的现实提供依据和准备。从此后,叔叔庇身于小说中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安全,他不会再遇到什么实际的侵害,所有实际的侵害会被他当作养料一般,丰富他的小说世界。由于这安全的地位,他便对现实的世界生出超然物外的心情。什么样不合理的事情,都被他窥察到了合理的因素;什么样痛苦的事情都被他觑破了没有价值之处;残酷的事情被他视作历史前进的动力;美丽的事物则被他预言了凋零的命运以推断其腐朽的本质。样样事物都被他看到了反面,再由此推出发展的逻辑。叔叔变得越来越冷峻,不动声色,任何事物都被他看得很彻底,已经到了境界。叔叔在精神上终于脱俗,他不再担心平凡的生活对他会有所侵害,所以他在行为上反比往常更具世俗化的倾向,也不再讳言他身上所隐藏的平常人的素质。他有时候会和我们一起谈女人的事情,口气中不无猥亵。他还相当露骨地表示他对金钱的兴趣,告诉我们他心底里的一些卑鄙的念头。有人说叔叔又坦诚又勇敢,有人则说叔叔是地地道道的无耻。无论是坦诚还是无耻,都是需要本钱的,叔叔已有足够的脱俗的本钱而去做一些俗事了。   大姐已成为叔叔的过去。大姐去美国了。她初恋的情人已是一个发迹的商人,几经坎坷后,又与她重叙旧情。人们说大姐是为了女儿的前途而出国的。大姐出国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叔叔黯然神伤了一个晚上。我猜想,这是叔叔与大姐分手后传来的大姐的第一个消息,也是最后一个消息了。从此,大姐就将在叔叔生活中销声匿迹,叔叔难免会有些感慨。这时候,惟一可能理解叔叔的人也走了,人们理解叔叔的可能几乎没有了,理解叔叔从此后只可能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什么时候才能来临呢?就这样,叔叔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事物全部埋葬了。所有的知情者都退场了。小米也成为叔叔的过去,小米结婚了。在她结婚前,已有一段和叔叔疏离的时期。她不能忍受叔叔和那么多女孩有那样的关系。虽然她也知道大姐,可是她觉得她和大姐是可以共存的。大姐占有叔叔的那部分恰是她小米无法占有也自知无能力占有的,而她占有的那部分则是大姐无法占有或者不屑占有的。大姐不会侵略她,她也不会侵略大姐。小米心里暗暗对大姐怀了尊敬。可是其他那些女孩就与大姐不同了。当小米斥责叔叔的时候,叔叔说:那是不同的,小米;那是两样的,小米。他还不怕小米听不懂地、很深刻地说:他和小米相处的是他最独特最个人的部分,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部分,而与其他人,则是使用他最一般化、最社会化、最普遍化的部分。他的话,小米不能说完全不懂或不相信,可是她受不了叔叔和别的女孩做爱情景的想象,这种想象折磨着她。当小米终于一去不回的时候,叔叔感到了孤独。有一天,他被人发现在一个小馆里喝酒。那是个陌生的小馆,不是叔叔时常光顾的那些,又离叔叔的住处很远。叔叔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惟一的解释就是叔叔不愿意被人发现。人们还注意到,在这次独斟独饮之后,叔叔又有较长一个时期没有和女孩们往来。他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有时和我们,有时是他自己,度过夜晚的时光。我们猜想所有的女孩全像是小米的附丽一样,一旦没了小米,她们便也无所依存了。小米对于叔叔已是惟一一桩习惯的事情。人总是需要和一些习惯的事情在一起,这可使人有安全和稳定的心情。现在,小米这一桩最后的习惯退出了叔叔的生活,叔叔的生活里再没有一桩习惯的东西了。叔叔有时候早上睁开眼睛,他须想一想才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里。   小米离开之后的消沉的时期,很快就过去了。叔叔有意寻找一个能够替代小米的女孩。可是叔叔很快发现,寻找小米那样的女孩的时期已经不复存在。他总是非常容易对一个女孩熟悉,继而厌倦,然后就去找下一个,再重复一次从熟悉到厌倦的过程。这种周期眼见得越来越短,于是,寻找小米那样的女孩便也越来越不可能了。叔叔回想当初与小米要好时的情景:那时候,自己尚有婚姻在身,名声也远不如现在,同小米的一切都须掩掩藏藏,心理的压力颇大。此外,自己一个乡巴佬,刚进省城,周游的范围较现在狭隘得多,选择的机会很少,倒反碰上了小米,两人立即如火如荼,并维持了这样长久。叔叔现在是一个自由身,选择的范围开拓得极大,与人交往便有些蜻蜒点水似的,难以深入,深入了会浪费时间,耽误了选择似的。叔叔有意纠正自己这种心态,回到与小米要好时的情景,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大姐和小米的回忆是叔叔历史中那个古典浪漫主义时代的遗迹。与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有时在回想中温暖与激动着叔叔的心。而她们各自的离去,以及离去前后的情景,使叔叔还保留有心痛的感觉。如今的叔叔已不再会激动与痛苦,悲恸只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这是叔叔成为一个彻底的纯粹的作家的标志。他在小说中体验和创造人生,他现实的人生舞台已不再上演悲喜剧了。这是一个短暂的自由的日子,给予人们许多随心所欲的妄想。待这日子过去,叔叔才可明白,他做一名彻底的纯粹的作家原来是一个妄想,是一场漫长的白日梦。到了那时,他会想:我原来是想从现实中逃跑啊!这段日子里,企图从现实中逃跑的人其实很多,很多人不以为这是逃跑,而以为这是进攻。这一场胜利大逃亡确实有一种进攻的假象,迷惑了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摆弄文字的成功感使我们以为,做什么都可能成功,小说中的自由被我们扩张到整个人生。我们将这世界看成了由文字摆成的一盘棋,可由我们愉快地游戏。我们甚至将爱情和政治这两件严肃的人命攸关的大事来做游戏。由于人生成了一场游戏,我们便又感到虚空,不明白为什么而生。但不明白只是有时候倏忽而过的思想,由于我们正当年轻,很有希望,生活中还有许多有待争取的具体目标。比如房子,比如职业的调整,比如经济方面的困难,比如和父母的代沟问题,非要争个谁是谁非,比如某一个女孩终于打入了我们修炼不深的情感。所以我们只是在虚无主义的深渊的边缘危险地行走,虚无主义以它的神秘莫测吸引着我们的美感。而头脑其实非常现实的我们,谁也不愿以身尝试。我们是彻底根除了浪漫主义的一代,实用主义是我们致命的救药,我们不会沉入的。我们中的极个别人才会在火车来临的时候躺在铁轨上,用生命去写最后一行诗,据说这还包含了一些债务的原因。也正是由于我们的安全有了保证,我们才发动或者投入这一场游戏事业。我们以人生宏观上是游戏、微观上是严酷斗争来解释我们行为上的矛盾之处,并且言行结合得很好。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有建设过信仰,在我们成长的时期就遇到了残酷的生存问题,实利是我们行动的目标,不需要任何理论的指导。我们是初步具备游戏素质的一代或者半代。这游戏对于叔叔则是危险的,因为叔叔是将游戏当作了他的信仰。叔叔是无法没有信仰的,没有信仰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当他失去了一桩信仰时必须寻找另一桩信仰;当他接受一种行为原则时必须将它放在信仰的宝座上,然后再经历争夺宝座的战争。游戏态度本不足以成为信仰,它是人们逃脱责任的盾牌。叔叔这一个半路出家的,已过了最佳学习时期的游戏家,他便真正面临了虚无主义的黑暗深渊。叔叔游戏起来不是像我们这样有所保留,只将没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与己无关的利益作为代价。叔叔做不到这样内外有别,轻重有别。叔叔做游戏的态度太认真,也太积极了,这便是我们的看法。我们当时就预感到叔叔为他的游戏牺牲了太多的东西。游戏本来是和牺牲这类崇高的概念没有关系的,它只和快活有关系。   这样,叔叔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就想一想:这是在什么地方?地道的游戏家是从来不想这类问题的。然后,他又想:他今天应当做什么?这是两个时常会来困扰他的问题,使他陷入茫然,但时间不会太久,游戏的精神很快就来拯救他,替他解围。他就想:管它在什么地方;管它做什么事情!已经没有一件责任来规定叔叔的作息时间了,他的懈怠和紧张都不会影响什么人了。叔叔只在小说中才可建设一种生死攸关的人际关系,这类人际关系于叔叔只是文学的概念了。这时候,叔叔的小说被翻译成许多种文字,在许多国家重要或不重要的出版社出版。时常有国外的学术界,艺术界,出版社来邀请叔叔去作访问和演说。出国对于叔叔已是平常的事情。他穿着茄克衫和旅游鞋,背着背囊,从一个国家的机场飞到另一个国家的机场。他虽语言不通,可由于旅行的经验也行动自如。这样的时候,叔叔便成了一个国际人,他开始站在国际的立场上分析中国的问题,他甚至站在宇宙的立场上分析国际的问题。所有的这些国内国外的问题全在他的俯视底下。这给他的小说带来了人类的背景。这背景产生于他的旅行中的见识,而与人生经验无关。旅行构成不了叔叔的人生经验。在异国他只是一个观光客,一无生存的任务,便只有在人家生活的边缘走过。他在大学的教室,书店的厅堂和人家的客厅里讲着中国的问题,回答对中国有兴趣的人们各类问题,好像一个中国问题的专家。由于他对所去访问的国度没有生活的经验,于是也产生不了问题,当人们说:您也可以向我们提问时,他便傻了眼,支支吾吾的。出国的日子倒更像是在国内,充满了关于中国的内容。他对国外的了解来自于走马观花和道听途说,组成他思想的国际背景显得材料不足,叔叔便靠阅读和召集留学生对话来做补充。这些世界旅行其实是消耗了叔叔获得人生经验的时间,叔叔作为一个观光客的旅行其实造成了他人生里的空白。这些越来越频繁的空白分割了叔叔的人生,使他的人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它们使叔叔人生中有一部分时间做了旁观者,而叔叔对这段旁观者部分的时间却给予了莫大的重视和期望,将其余部分反倒忽略了。按我们的话,叔叔是以积极认真的态度,过一种虚无的生活。我们尽管对叔叔的出国旅行做此种批判,这却不妨碍我们积极地要求也来一次或几次出国旅行,因为旅行是人生一大乐事,尤其是公费国际旅行。   在这种国际旅行中,叔叔有否发生过情爱的故事,是我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在叔叔所写的观光文章中,有过几位使叔叔怀有亲切心情的女性。她们中有一位是台湾的作家,一位是香港的作家,另两位是从事汉学研究的德国人和美国人。这些女性全是能够操纵汉语的,从而也可使我们想象,如不是语言的问题,叔叔是可获得更多的情爱的机会与可能。语言的问题使叔叔情爱的范围缩小了。叔叔以他热情的笔调描写这些女性,以及他和这些女性间的友爱关系。怎样地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在这些公开的友爱之下,是否还会有一桩刻骨铭心的国际恋爱呢?我们曾问过叔叔。叔叔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他的态度模棱两可。然后他就向我们讲述以上那几位女性的故事,以此说明,他与她们的情谊其实已很深了。然而,这些交往总给人萍水相逢的飘浮之感。我想,假如我一定要讲述一个国际恋爱的故事,这便是故事的基础了。 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波折我要来讲一个想象的故事了  现在,我要来讲一个想象的故事了,这是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的波折。我将根据我已有的叔叔的材料,尽可能合理地想象这个故事,使其不致离题太远。关于叔叔的叙述到了这里,我非常需要这一个想象的故事,否则,叔叔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对于我们讲故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遗憾和失职。我决定让那个德国女孩来充当这个角色,因为这个故事我用以强调的是民族的隔离感以及民族的孤独感,日尔曼民族将比美洲新大陆的移民更好地担任这个任务。我想象这女孩有一副很纯粹的日尔曼血统的形象:皮肤白净,金发碧眼,神情严肃,她是某大学研究院的学生,正攻读博士,论文是关于中国古代哲学家朱熹或者柳宗元的。她虽专业于中国古代哲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也颇有兴趣,翻译过一些文学作品。在叔叔旅行德国的日子,正逢假期,她就为叔叔做陪同和翻译。她以德国人惯有的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博得了叔叔的好感。在那些座谈会和报告会上,叔叔机智幽默又锐利的言辞也使得这个女孩十分兴奋,这对她从书本上得来的温良敦厚的中国人印象是一个生动活泼的补充。叔叔的言辞也激发了女孩的灵感,使她甚至重新领会到她本国语言中的机智、幽默及锐利。她非常迅速地将叔叔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这时的感觉就好像她也进入了一种美妙的创作状态。叔叔虽然不懂德语,可是那些热烈的反应却正是他所预期的,因此,他猜出女孩的翻译非常出色。这些报告会总是使他兴奋不已,每每结束了还会谈论很久。每一次报告会上,叔叔穿了黑色的西装,女孩则是一袭白裙,端坐在讲台,给人们美好的感受。他们配合默契,各自发挥都很自如充分,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工作之余,他们也会谈论一些个人的事情,叔叔告诉女孩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人们悲惨的遭际,以及今天的思考与反省。女孩听得非常认真,严肃的神情中没有一丝轻佻的惊诧和浅薄的怜悯,有的只是对一个民族身受的灾难的尊敬和理解。然后,她说,在她的祖国德国,也曾经有过这样残酷的历史,那就是希特勒的时期。虽然那是在她出生之前,可是她的父辈却都是亲身经历。她说她却从未听过父亲们讲叙二次大战中的遭际,这是他们的痛处,他们用四十年的时间去治疗它却也无法彻底痊愈。女孩的话使叔叔深受触动,他想:德国人的痛感是要比他本民族更为强烈,许多中国人将自己的伤疤视作光荣,这是一种什么民族习性呢?他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女孩则认为是她的民族勇敢不够。两人讨论了很久,你驳斥我,我驳斥你,然后渐渐达到一致。这时候,叔叔和女孩都有一种感动的心情,他们觉得他们接触到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并且在这问题上达到互相的理解。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对彼此理解的要求都是不高的:他们操纵两种语言的人,能够通话就已惊喜万分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了对方听懂,是在用孩子一般的简单幼稚的语言通话。他们尽可能将各种复杂的思想简化,简化到可以用儿童语言交流为止。可是,在当时,他们的感动也是真实的。他们无形中将这种理解上升到了很高的境界。他们觉得,他们不仅是个人对个人的对话,而是代表了两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对话。这一次对话,无疑是加深了他们间的友谊。当他们离开了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进行旅行演说时,他们已成为好朋友了。他们各自背一个背囊,手里则提了西装的袋子,登上火车。叔叔心里不免会有一种登上国际舞台的心情,他想他的生活已是一种国际化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中,他多么自如啊!他望着他的德国伴侣,尤其觉得骄傲。他觉得这一个德国女孩的友谊和理解就像一架桥梁,沟通了他和世界民族的关系。他已经融入了人类,而不再是一个经过长期隔离而离群索居的孤独的中国人。而叔叔也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就是人类性和民族性的对立统一关系,于是叔叔反比以往更坚持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某些特性,比如:喜欢喝茶,喜欢中国菜,喜欢中国诗词,弘扬老庄的哲学,他随身总带有一些中国民歌的录音带,汽车一上高速公路,他便插入一盘,顿时,中国的歌声响起在异国的土地上。   这一天,由于叔叔要看看托马斯·曼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从汉堡到吕贝卡,又从吕贝卡去了海边小镇特拉沃明德。这是一个阴郁的黄昏,游人们都回家了。风呼啸着,海水显得非常苍凉。他们决定在特拉沃明德过夜,明天一早再驱车赶回汉堡。他们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两个单人房间。这是一个家庭旅馆,共有三层,底层是客厅,由于天气寒冷。壁炉里生着火,火光映着炉前波斯花样的地毯。他们懒得出去吃饭,就让房东做了些汤,吃了些面包和炸土豆条,然后就坐在炉前地毯上烤火。这里的黄昏特别长久,暮色总是那么明亮。客人们都去那游娱场玩耍了,房东也不在,客厅里只他们两个。窗外听得见风声和海浪的呼啸声,屋内却很温暖。叔叔忽然想到:我这是在哪里啊!他觉得像是一个梦境,又像是一幅图画。他们随便地扯了些闲话,两人都有些疲倦似的,谈话中的停顿很多。火光映着德国女孩细腻的脸颊,使她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衫,脱鞋着一双白线袜,蜷腿坐在地毯上,背后靠了一个软垫。叔叔看了她一会儿,便想要去吻她。在叔叔产生接吻这个念头之前,他们也有过类似拥抱这样的行动,所以叔叔才会有接吻这样的念头。而其时,叔叔只是想接吻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接吻仅仅是开端的仪式,大约连叔叔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再则,叔叔想接吻是出于感情难以抑制的冲动,还是一种行为的有意味的选择,这也是连叔叔自己也不便向自己承认的。但是,叔叔这时候确实有了一个接吻的念头,叔叔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念头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心里怀着悬念,便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本来是坐在女孩的对面,即壁炉的另一侧,这时候,他便将自己的位置挪了过去,到了女孩的身边。他坐定后,先将手围住女孩的肩膀,如同他有时候所做的那样。女孩没有动,只是注视着火光出神。叔叔看着她垂着一颗红珠子耳环的耳垂,好像是在酝酿胸中的激情似的,他还看着她鬈曲的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然后,叔叔就用围着她肩膀的手抚过她的脸颊,让她和自己脸对着脸。女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与困惑的表情,但她立即以坚决的态度挣脱了叔叔的手,并且要站起来离去。其实,叔叔本可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过去。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而已,其中并无多么重要的、要不得的内容。可是她的拒绝却使叔叔感到了难堪,几乎无地自容。这一刻里,叔叔甚至是后侮了,他想,他是多么愚蠢和冒失啊!同时,一种背水一战的乡情攫住了他,他想,他反正是丢人了,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了女孩。叔叔的动作由于紧张笨拙而非常生硬,大大地过了火,这使女孩以为面临了极大的危险,她奋力要推开叔叔,却推不开。女孩恐惧万端,却又无比高傲,她大声嚷了起来。情急中,她嚷的是德语,叔叔一句也听不懂。到了此时,其实还是有退路的,叔叔可以戏谑地、调侃地、像一个长者对幼者地,在女孩脸上亲一下,然后放开了她,就完了,事情就有收场了。可是,叔叔心里却充满了绝望,他觉着他完蛋了。他好像一个亡命徒似的,什么都不顾了。忽然间,对这女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由于这女孩固执地不服从,叔叔竟劈脸给了她一巴掌,紧接着,叔叔脸上也挨了狠狠的以牙还牙的一巴掌。女孩用德语说着些什么,他一句不懂。他看见这女孩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高傲的、冷漠的外国人,他们之间丝毫不了解。叔叔不禁困惑地想:他们是怎样到得一处来的呢?女孩趁机抽出了身子,跳在一边。瞪着叔叔。叔叔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已没有恐惧的神情,却充满了厌恶和鄙夷的表情。叔叔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他不知不觉中骂的全是他曾经生活过的那小镇里的粗话俚话,是那女孩从未学习过的,也是一句不懂。她狐疑地看着叔叔,觉得他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粗鄙的、丑陋的中国人。叔叔使尽最刻毒的咒骂女人的话骂着。骂了个痛快淋漓。那女孩一扭头,跑上了楼梯,将卧室门摔了“砰”的一声响。叔叔还不饶不休地骂着,他好久没有这样骂人了,骂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远,恍如隔世。这时候,叔叔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的过去,重又变成那个小镇上的倒霉的自暴自弃的叔叔。他骂了好久才住口,站起身走过客厅,去到厨房,从冰箱里摸了一罐啤酒,再又回到客厅。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酒醉了似的,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跌倒了。他顺势躺在地上,脑后枕着垫子,两条腿伸开着,躺了个大字形。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罐,头便有些昏沉。然后,他非常野蛮的,用脚趾头揿开了电视,嘈杂的声音顿时充满在安静的房子里,他什么也看不懂,却还哈哈地笑着。他有些装疯似的,心里却很明白,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一无希望了,希望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戳破了,希望原来像个汽球一戳就破,希望原来是个纸老虎,不堪一击!这是个无比黑暗的波罗的海的晚上,一个跨国界的波罗的海沿岸的情爱故事粉碎了,叔叔的梦幻破灭了。后来,叔叔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过去。当他醒来时,天已黑了,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已关了,角落的沙发上坐一个白发苍苍却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叔叔想,她是在赌场里输了钱吗?然后又睡着了。他乏得很厉害,好像几百年没有睡过觉了似的。再一次醒来,他便嗅到了早餐室里飘来咖啡的香味。他这才起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的行李和刚到时的那样静静地立在房间中央,阳光照进窗户,他看见了海边沙滩上五颜六色的空着的帐篷。海边空无一人,旅游者还在路上呢!他头痛欲裂,想不起昨晚上发生过什么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这个可怕的夜晚是用来启醒叔叔,告诉他:他其实是不幸的!可是这夜晚转瞬即逝了,没有成功。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序曲,或者说是引子。在距此不远的日子里,叔叔终究要明白他命运的真实面目了。叔叔明白他命运的真实面目的日子不远了,即将来临了。我已经将这个过程叙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这日子终于要来临啦!这最终的日子也是由一个孩子带来的,但这是一个中国孩子,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宝。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几乎要把大宝遗忘了。在到此为止的叙述中,大宝总共才出现过寥寥几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欢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离婚事件中,他作为一项补偿条件为叔叔勉强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现时,他已是一名青年了。   大宝没有考上大学。叔叔通过熟人给他找了份临时工的活儿干,说好干长了可以转正式工。铁矿离省城还有一小时的火车路,矿上有集体宿舍。叔叔这么安排是因为既对大宝尽了责任,大宝也不会妨碍他的生活。大宝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听凭父亲和母亲这样安排他的归宿问题,他不说一句反对的意见。他到了铁矿之后,从不和父亲联络。节假的日子,他也不往省城父亲处去,而是回小镇去看母亲。好像是有意避开父亲,他甚至不到省城搭火车,宁可乘长途车到另一个城市搭车。叔叔也好像有意避开大宝似的,过去有些时候还去铁矿走走,因为他是那边一本文艺杂志的顾问,如今却也一次不去了。渐渐地,他们父子就断了音信,他不知道大宝在那里做什么工作,工作得如何,有无转正的希望,内心也并不想知道,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一切都好,没什么;倘若不那么好,他又能做什么?因此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也不常和人提起儿子,当叔叔的离婚事件过去之后,人们多半记不起叔叔还有一个叫做大宝的儿子,以为叔叔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做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已成为时尚,我们中间的某些人,为此而不结婚,不成家,甚至也不工作,只写小说。他们不愿意在现实生活里肩负一点责任,责任使他们沉重,并且有失去自由的危险。而小说这一桩事,既可使他们在模拟中享受起伏跌宕的人生,又不必负责任,可避免伤筋动骨。但叔叔这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和他们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叔叔并不是像他们那样没有责任心,恰恰是相反,叔叔有着太重的责任心,他将责任这一桩事看得太重要,他将许多是他的或不是他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以致彻底地被责任压倒、击垮。当他退下责任的舞台时,他感到怅然若失,于是,他便需要在一种模拟活动中承担责任,这模拟活动便是小说。因此,叔叔的无牵无挂之中有着一重失败的经验,而我们中的某些人却并没有。但是,叔叔和我们都没有充分意识到这区别,互相以为是做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找到了知音。所以,在内心里,叔叔是喜欢人们认为他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的。也因为这样,叔叔就愈加不提儿子大宝,也愈加不想儿子大宝了。大宝在叔叔的生活里又一次销声匿迹,保证了叔叔的自由。叔叔渐渐地,真的把大宝忘了。他似乎真的是想不起自己有大宝这一个儿子了。他过着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写着那些超脱于个人经验之上,俯瞰苍生的小说。有许多女孩以她们纯洁的爱情陪伴着叔叔,使叔叔不致彻底的孤单。他平均每年有一个季度的时间在国外度过,有此喧腾的生活做背景,写作的寂寞便也释解了许多。可是,就在这时候,在叔叔已经形成他崭新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在叔叔于他新型的生活方式中已找到节奏并适应的时候,在叔叔以为万事如意、高枕无忧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 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波折叔叔没认出大宝来  大宝得了肝炎,被矿山解除了临时工合同。他并没有告诉父亲,自己扛了铺盖回了母亲那里。叔叔是从大宝母亲的来信中得知这事的,他接信后就寄了一笔钱去,说给大宝养病,然后就再没有信来,叔叔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再没别的事了。他一点没有去想,大宝的病好了之后的事情,或者大宝的病好不了之后的事情。大约是半年之后,大宝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门前了。当叔叔看到这一个瘦弱的,脸色干枯,神情委顿的青年站在他门前时,竟没有很快认出他来。他想:这是哪里来的文学青年呢?文学青年是叔叔这些年里所接触的惟一类型的青年,这类青年总是以学生和读者以及崇拜者的面目出现在叔叔的生活里,使叔叔以为所有的青年都很爱戴他。他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门前,刚想问他从哪里来,那青年却递上来一封信。他认出了他前妻的弟弟的字迹,也就是他昔日的学生的字迹,凡是叔叔前妻的信,都是由他代笔的。他这才认出了大宝,脑子里却恍恍的,好像做梦似的。但是,有一个感觉则从这时便平地而起,伴随着以后的日子,这是一种不吉样的感觉,一种灾祸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他的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他接过了信,嘴里却反复地说:“进来,进来,进来。”大宝经他反复邀请,才迟疑地举步。然后他又说:“坐,坐,坐。”大宝也是经反复邀请,才将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然后慢慢地转动头看父亲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父亲的家,父亲的家看上去有点古怪,有一半东西是他看不懂的,那都是父亲从国外带来的日用品或者摆设。比如像大棒槌似的日本木头娃娃;比如没有写钟点的挂钟。父亲床上用的被褥不知怎么是粉红的,枕头、床单都缀有半尺长的花边,看上去花团锦簇,好像新嫁娘的床。大宝对了那床看了很久。后来,大宝对他父亲的仇恨,其实,都是从这一刻里由这张床引起的,这一年,大宝已经二十一岁了,在矿上做工时,耳朵里常听进一些关于男女间情事的粗话。所以,这时候,他心里想,父亲在这样的床上做什么呢?这时候,叔叔已经读完了信,他反复将这信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这意思是:大宝的病已好了一大半,让他回到父亲处再养养,同时,也帮大宝再找个省力的工作,因得过这场病后,做工是做不动了。叔叔将信搁在桌上,他感到头很痛,这是比他平时起床时间提早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用两个大拇指按摩着太阳穴,按摩了很长时间。等他放下胳膊时,看见了大宝迅速逃开的眼睛,这使他产生一丝不快的心情,他觉得大宝在窥伺他。他还看出了大宝有一种委琐的神情。他就像大宝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又一次想到:这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然后,他对大宝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先洗个澡,我们去吃早饭。大宝听见洗澡间里响起了水声,这水声不知怎么会使他产生一些猥亵的联想,他想:为什么要早上洗澡呢?      关于叔叔和大宝见面的情节,是由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想象而成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的余地,足够很多人编很多故事。我的故事马上就要接近最重要,也是最高潮的段落,所有的准备都按我预先的布置做好了。这故事看起来不像是叔叔的故事,倒像是我策划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叔叔的命运的真实面目。叔叔走出了很远,最终却还是堕入了他命运的真相的陷阱。为了逃避厄运的阴影,叔叔做了偌多的努力。所有的人,包括叔叔自己,都以为叔叔是个幸运的人。命运为了模糊叔叔的视听视觉,造成误会,不惜给予了叔叔偌多年的幸运。这样做又好像是蓄意要在叔叔最不防备、最最大意、最最歌舞升平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那偌多的幸运,不过是苟且偷欢,不过是一段插曲。可这一段插曲是多么激动人心,令人鼓舞,使人陶醉。最近的哲学要我们相信瞬间的意义,告诉我们历史由瞬间组成,每一个瞬间都是真实的,我们只须尽情享受这片刻的快乐和含义。可是叔叔这一代人已将瞬间与瞬间联成因果的锁链,拆链子的工作是应由另一代人来完成的。叔叔已无法面对独立的瞬间,叔叔的不幸的瞬间有着巨大的覆盖力,它将所有快乐的瞬间覆盖。因为不幸的瞬间是命运,是宿命,是逻辑;而幸运的瞬间是沙上的城堡,是海市蜃楼,是逻辑里美丽的歧义。叔叔终于说: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发现不是的这一天我们马上就要接近了,但我们还须耐心,其间还有一些来源于想象和推理的细节。这是我们编故事的人最容易激动又最容易性急的时候了。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的,这一日情景陡地回到眼前,我重又经历了心如刀绞的日子。这痛楚使我体验到了叔叔的痛楚,叔叔的故事从我的故事上历历地走过,使我的个人情感的无聊的故事有了意义,这就是我们讲故事的人通常所要做的。   现在,我故事使用材料的选择范围越来越窄,许多种可能和机会都排除了。故事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它自己已具备了发展的动力,不允许任何犹豫不定和模棱两可,它只有一种选择了,无论对与错,它已别无选择。   现在,大宝和叔叔坐在了一家新开的餐馆里喝广式早茶了。叔叔总是对大宝说“请”啊“请”的,使得大宝拘束不安,每件点心,只略动动筷子便停下了。叔叔想到他的肝病还没有全好,也就不硬劝了。吃到快结束的时候,叔叔问大宝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大宝低了一会儿头,才说:就按母亲信上说的办。叔叔又问,大宝自己的意思是想做个什么工作呢?大宝先不说,后来经不起叔叔再三问,才说:要能到父亲单位里谋个坐机关的事就好了。这回他虽然没提母亲的名义,叔叔却听出这明显是他母亲教导的口吻,就说:本机关是不好说了,这样的单位,连大学毕业生都难进来啊!不料大宝却紧接着说:大学毕业算得上什么?像父亲这样的身份,一旦开口人家万难回绝的。大宝的话使叔叔很吃惊,他没想到表面木讷委顿的儿子有这样敏捷的应对,说话又很世故。更使他意外的是,儿子虽说多年不照面,看来对他却还是相当注意的。叔叔心里像梗了一件东西,很不舒服。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正是这样,自己就不能轻易开口而使别人为难了。这一回,大宝没再说什么,可是叔叔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相信什么的表情。然后他就叫小姐过来结账,说,走吧。走出餐厅,他把钥匙交给儿子,说他要去单位开会,请大宝自己回家去休息吧!父子二人在街上分了手,各自朝各自的地方走去。这天上午,叔叔到单位的时候,人们刚刚来上班。见他来,纷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因为他平时是不来机关的,甚至有的领工资的日子,他也不来,而是在下一个领工资的日子里,一起领走。他的信件在传达室里专门放一个格子,直到放满,便用尼龙纸绳捆扎一下,请人骑车送到他家。所以,这时候叔叔突然到了机关,人们就很新鲜。叔叔坐在那里和大家聊了一会儿天,就说要走,他没有告诉别人关于儿子的事情。他到传达室将自己的信件领走,然后就到了街上。他先在街上很自信地走了一会儿,接着就犹豫起来,他想不出他应当去什么地方。有一时,他恼怒地想到:儿子把他从自己家里赶出来了,他倒变得无家可归了。然后,他就往我们的一个朋友家中来了。应当说,这朋友见叔叔突然上门是很奇怪的。因为平时都是我们上叔叔家去,如要上我们这些人家里来,一定是事先邀请的。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事吗?叔叔被他问得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微笑着说:没事就不能来吗?我们那位朋友这时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邋邋遢遢地很狼狈。房间里没开窗,一股烟味和脚汗味,十分难闻。叔叔只得坐在满地烟蒂当中的一张破椅子上,等待他到洗手间梳洗。他一个人坐在这乱糟糟的房间里,心里感到非常委屈,他想:一觉醒来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等那朋友从洗手间出来,叔叔就说:咱们上谁谁家去吧。这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朋友。于是,叔叔就坐在那孩子的自行车后架上。去往另一个朋友家。就这样,一共召集起有男男女女的五个人,时间已到中午,叔叔就提议去吃火锅。我们这一行人是打家劫舍惯了的,听有人要请客,一个个都很踊跃。到了餐厅,叔叔对大家说。你们点菜,我去一下厕所。其实叔叔并没有去厕所,而是悄悄去打了个电话,告诉大宝他的会半天开不完,下午还要接着开,中午不回家吃饭;他呢,可以到楼下街口铺子里吃,也可以自己做着吃,冰箱里有鸡蛋什么的。电话里只听大宝嗯了一声,就挂了。这顿午饭,我们直吃到下午三点,我们谈论的话题主要是艺术的形式的问题,我们的谈论一直横跨了从文艺复兴至今天的五六个世纪。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叔叔的表情有什么特异之处。他和平时一样地吃,一样地喝,一样地发表具有总结意义的观点,当我们欲罢不能的时候,也如往常那样,提出见好就收,大家便起身散席。就在出餐厅的路上,叔叔却又提议去谁家喝咖啡。过后,我们回想这天,才发现叔叔确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样子,和平日里谁想留他谁也留不住的情况判若两人。这天,我们就到了我们中间某一个住房比较宽敞的朋友家中,冲了咖啡,还去买了烧鸡大肠什么的,一聊聊到了晚上十一点。这是非常痛快的一天,过后,谁也记不得事情是怎么发起的,我们只有经过慢慢的回忆、调查,才想起事情的起源。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叔叔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鼾。主人给他盖了一条毛毯,依然大声聊我们的,却并没有把叔叔吵醒。他这一觉直睡到了六点,天已黑了。因为这是一个昼短的冬日。叔叔躺在人家的破沙发上,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有一会儿心里非常静谧。房间里烟雾腾腾,暖意融融,争吵声此起彼伏。叔叔静静地看着我们,觉得这一个时刻又和平又安宁。 叔叔再不会快乐了!叔叔终于要回家了  夜里十一点钟,叔叔终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浪的一天过去了,他终于要回家了。这时候,他想起了大宝,他想起大宝在他的家里等他呢!这一晚,他们怎么睡呢?难道他们父子就睡在一张床上?不行!叔叔断然否定了这个方案。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和大宝睡一张床的。当然,他和谁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睡一张床的。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来安排大宝了。一旦想起必须要为大宝在省城找工作,他便觉得一阵心烦,他决定还是去和铁矿商量,给大宝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他回到家里时,大宝还没有睡,给他开了门,然后便闪在了一边。他说,大宝,你睡客厅的沙发上吧。大宝没吭气,他就抱给大宝枕头被子。他又说,大宝,你去洗洗吧。大宝就说,你先洗。他没再推让,洗过之后径直上了床,进卧室门时,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锁门。他想他如不锁门会睡不好,可是又觉得要锁了门,就太见生分了。所以他就没锁。他躺进被窝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一天过得又疲乏又紧张,浑身骨头酸痛。他还觉得这夜晚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可以不与大宝相对,他可以一人独处了。他生怕很快就会天亮,感到夜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紧张和烦恼。他听见大宝进了洗澡间,有放水的声音。大宝在洗澡间里呆了很久才出来。第二天早晨,叔叔上厕所时,闻到厕所里有劣等香烟的气味。这一晚上,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大宝,意思是还让他回铁矿上去,当然,这回要找一个轻快的事做。不料大宝很坚决地说,他不去矿上。叔叔不由一怔,停了一会儿,又说:铁矿是个大企业,国家级的,将来转正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可大宝还是说:他不去矿上。叔叔有点恼怒,就问为什么不去。大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叔叔不觉又好笑起来,说,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可是大宝很坚决。叔叔这才无比惊愕地发现,大宝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尽管这意志很荒唐,带了一股乡里人短见识的冥顽不化。这使叔叔明白无论怎么多说都是无效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一甩手就走出了家门,在街上闲逛着。其实,叔叔本来并不是一定要大宝回铁矿的,这也不是他想叫大宝回就能回得了的,这只是许多种尝试中的第一种尝试,叔叔本不必过于坚持。可是一经大宝这样固执地回绝,叔叔忽然就觉得大宝是非去铁矿不可了;叔叔觉得假如大宝不去铁矿,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大宝没有出路,他便只能在街上游荡,他也就没有出路了。一时间,铁矿成了叔叔和大宝两代人的出路,大宝不去铁矿,他们两代人的生活就都给毁了。他气恨恨地在街上走着,同时还思量着,要去哪里。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我们中间的另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我们曾经设想,假如这天我们那朋友没有出门,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样度过很快乐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许叔叔的火气平息了,思想也转变了,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偏偏我们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从来是傍晚才起来,才开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一件极无聊的事,去买一件T恤衫。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去买一件T恤衫,其实,这远远不是穿T恤衫的季节。叔叔碰了锁,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锁使他非常沮丧,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宝搅乱了;他想,由于大宝的到来,他只能过这样狼狈的生活,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忽然就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一进门就对大宝说:他还是要去矿上。大宝还是说不去。叔叔再没料到大宝是那样难打发,他心里充斥了一种失败感,并且击败他的对手是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对手,这使他平添了一层怒气。他对大宝说:他是不求人的,为了他大宝已经破了例,他大宝不应当再有过分的要求;他本来也并没有欠下他什么,是他自己没考上大学才招来这一连串的麻烦;他对他的责任尽到此也尽得足够了,他不应当再妨碍他了;而他现在已经很妨碍他了,他没法在家里写作了。单位里分他这套房子,不仅为了他的生活,也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现在无法工作了。叔叔忽然变得非常琐碎,非常罗嗦,娘们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宝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一天,是大宝在街上度过的。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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