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是总得有个称呼吧,因此姑且称他为外交官)在高谈阔论地说明什么问题,他说话做作而又派头十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公爵则赞同地、谄媚地微笑着;这位高谈阔论的外交官常常冲他说话,大概认为他才是知音,只有他才配听他说话,下人给我端来了茶,从此再没来打搅我,我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我就利用这机会开始端详伯爵夫人。按照她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我竟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觉得她决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脸色还很娇嫩,想当年,正当妙龄的时候,她一定很漂亮。深褐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她的目光异常善良,但有点轻佻,同时带有一种顽皮的嘲弄人的模样。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地显然有所克制。这副眼神也显示出她很聪明,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善良和快活。我觉得,她的主要品德是有点轻批,追求享受和某种温厚的自私,甚至于,也许这种自私还很严重。她完全听命于公爵,公爵对她具有非常大的影响。我知道他俩关系暧昧,我还听说,他俩在国外期间,他虽然忝居情夫之列,但一点也不吃醋;但是我总觉得(现在也觉得),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过去的关系外,还有某种别的、有点神秘的东西,建筑在某种打算上的类似于相互承担义务一类的东西……一句话,一定有某种类似东西。我也知道,公爵眼下觉得她是个累赘,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并未中断。也许当时把他俩特别挂在一起的是打卡佳的主意,不用说,这事的始作俑者应是公爵。正是基于这一理由,公爵才托辞没有同伯爵夫人结婚(她倒的确提出过要同他结婚),而且终于说服了她,让她玉成阿廖沙同她继女的婚事。起码,根据阿廖沙过去说过的话,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话虽然说得没心眼儿,但是我还是从中多少看出了点名堂。我还总觉得(这多多少少也是从阿廖沙同样的谈话中听来的),尽管伯爵夫人对公爵百依百顺,公爵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有点怕她。甚至阿廖沙也注意到了这点。后来我才了解到,公爵非常想把伯爵夫人嫁出去,随便嫁给什么人都行,也部分出于这一目的,他才送她到辛比尔斯克省去消夏,他的如意算盘是替她在外省寻觅一位合适的郎君。 我坐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单独谈谈。外交官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正大谈当前的政局,大谈即将开始实行的种种改革①,以及应不应当害怕改革,等等。他像个有权势的人那样,夸夸其谈,而且泰然自若。他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说得很精辟,也很聪明,但是这观点却令人作三日呕。他反复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即这种改革和变革精神非常快就会带来一定的后果;人们看到这些后果后就会动脑筋好好想一想,这种新精神不仅会在社会上(不用说,是在社会的某一部分)消失,而且人们根据经验就会看到这样做是错误的,于是他们就会以加倍的劲头重新开始支持旧事物、经验,即使是可悲的经验,也是大有裨益的,因为它可以教会人们怎样维护这个救国救民的旧事物,并为此提供新的材料;因此,甚至应该希望现在这种冒冒失失的改革赶快走到极端。“离开我们是不行的,”他作结论道,“离开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站得住脚。我们不会失去什么,而是相反,我们肯定能赢;我们将会卷土重来,卷土重来,我们当前的口号是:‘越糟糕越好’②。”公爵以一种令人生厌的赞许神态向他微微一笑。这位夸夸其谈的外交官见状得意极了。我也太蠢了点,居然想要提出反驳;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但是公爵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使我及时打住;他向我这边匆匆瞥了一眼,我觉得,公爵盼望的正是我会做出某种稀奇古怪的、血气方刚的举动;说不定他想看到的正是这个,于是他就可以欣赏我是怎样丢人现眼的了。与此同时,我深信,外交官肯定不会理睬我提出的反驳,说不定甚至对我这个人也不屑一顾。跟他们坐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极了;倒是阿廖沙救了我。 他悄悄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请我过去说两句话。我猜一定是卡佳打发他来的。果然。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她身旁了。她先是把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仿佛在暗自说道:“你原来是这样呀,”,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俩都没找到词儿来开始交谈。但是我相信,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口若悬河地停不下来,哪怕一直说到天明,阿廖沙所说的“就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倏地闪过我的脑海。阿廖沙就坐在我俩身旁,急切地等待我俩开口。 ①指一八五八-一八六0年间俄国报刊的热门话题:即将废除农奴制、司法公开和新的书报检查条例等一系列改革。 ②原文是法文。 “你俩怎么不说话呀?”他微笑地看着我们,开口道。“坐到一块儿了,又不说话。” “啊呀,阿廖沙,你怎么这样……我们马上,”卡佳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要知道,我们在一起有许多活要说,但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真是相见恨晚,早一点认识多好,虽然我很早就听说过你。我多么想见到您啊。我甚至还想写信给您……” “信上谈什么呢?”我不由得微笑着回答道。 “可谈的事还少吗?”她严肃地答道,“哪怕就这事呢,他说的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撇下她一个人,而她并不见怪。唉呀,难道能像他那样做事吗?嗯,你干吗现在待在这里呀,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啊呀,我的上帝,我说话就走。我平说过,我在这里只待一小会儿,看看你俩,看看你俩在一起怎么说话,然后我就到娜塔莎那儿去。” “我们不是坐到一块儿了吗--看见啦?他总是这样,”她两腮微红,伸出手指,向我指着他,加了一句。“说什么‘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可瞧,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他就是这么说的!唉呀,这好吗,这高尚吗?” “看来我得走了,”阿廖沙悲悲戚戚地答道,“只是我非常想跟你俩待一会儿……” “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吗呀?相反,我们有许多事想要单独谈谈。我说你也别生气;必须这样--要听话。” “既然必须这样,那我马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这就去找列文卡,就待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去看她。还有件事,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礼帽,继续道,“您知道吗,父亲打算放弃他打官司从伊赫梅涅夫手里赢到的那笔钱。” “知道,他跟我说了。” “他这样做多高尚呀。卡佳还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高尚呢。您跟她说说这事。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塔茨的。你们干吗总把这些条条框框硬加在我头上,老是责备我,监视我--好像我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似的!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她相信我,我也坚信她是相信我的。我无条件地爱她,不附加任何责任。我都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只是爱就是了。因此没必要把我当犯人似的问过来问过去。不信你问伊万·彼得罗维奇,他现在就在这里,他会向你证明娜塔莎生性嫉妒,虽然她爱我,但是在她的爱中有许多自私的成分,因为她不愿意为我牺牲任何东西。” “什么?”我惊讶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倒是怎么啦,阿廖沙?”卡佳举起双手一拍,差点没叫出来。 “可不是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伊万·彼得罗维奇知道。她总让我陪着她。虽然她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不害臊,怎么不害臊呢!”卡佳说道,气得满脸通红。 “有什么可害臊的?真的,你倒是怎么啦,卡佳!要知道,我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爱她,如果她能够像我爱她那样真正地爱我,那她一定会为我牺牲她的快乐。不错,是她自己让我来的,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这样做很难受,因此对我来说,她等于不让我来。” “不,这不是没来头的!”卡佳叫道,她又用她那闪烁着怒火的目光对他说道。“你坦白,阿廖沙,立刻坦白,这都是你父亲教你的,是不是?今天教的,是不是?你呀。别跟我耍花招了:我马上就可以打听出来!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说了,”阿廖沙扭扭捏捏地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他今天同我说话可亲了,像同朋友说话一样,老向我夸她好,夸得我都觉得奇怪了:她这么侮辱他,他还这么夸她。” “而您,您就相信了,”我说,“她把能够给您的一切都给了您,甚至现在,今天,她最关心的还是您,怕您见不着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会感到无聊!这话是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鬼话!您怎么不害臊呢?” “忘恩负义!那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害臊!”卡佳说道,对他挥了挥手,仿佛他这人完全不可救药了似的。 “你们倒是怎么啦,真是的!”阿廖沙用抱怨的口吻继续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怀疑我,把我往坏处想……我就不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了!你们都以为我不爱娜塔莎。我说她自私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说,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常常爱得没分寸,把我和她都弄得挺难受。父亲永远也骗不了我,虽说他倒想骗。我不会上他的当的。他根本没说她自私,就是说也并无恶意;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他说的跟我刚才告诉你们的分毫不差:因为她太爱我了,爱得那么强烈,所以简直有点自私了,因此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觉得挺难受,以后我还会觉得更难受。怎么啦,他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他爱我,这根本说不上他冤枉了娜塔莎;相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最强烈的爱,没有分寸的爱,爱到无以复加程度的爱……” 但是卡佳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她开始愤激地责备他,并且一再说,他父亲之所以一再夸娜塔莎,是想用一种表面的善良来欺骗他,这一切都另有企图,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俩的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引起阿廖沙本人对她的反感。她热烈而又聪明地推断出娜塔莎有多么爱他,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任何爱也不能饶恕的,因此真正自私的是他自己,是阿廖沙。慢慢、慢慢地,卡佳把他说得非常难过,悔恨不已;他坐在我们身旁,望着地面,已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被驳得体无完肤,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卡佳仍旧对他铁面无情。我以一种强烈的好奇注视着她。我真想快点了解这个奇特的姑娘。她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思想坚定的孩子,她有坚定的做人准则,对善、对公道有一种热烈的、与生俱来的爱。如果当真可以把她称之为孩子的话,那她应当归入我国家庭中为数相当多的那一类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她显然已经思考过许多问题。真想看看这个爱思索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想看看这个小脑瓜里怎么把完完全全是孩子的想法和观念同那些严肃的为人处世之道和生活经验(因为卡佳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搀杂在一起;此外她脑瓜里一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体验过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因为很抽象和富有书卷气,使她感到很有意思;这些思想在她脑瓜里一定很多,可能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呢。这天的整个晚上以及后来,我觉得,我相当透彻地了解了她。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许多热血青年都有这样的情况,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轻了,亦然。但是正是这点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于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乍一看,我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这脸却时刻都在变化,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了。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于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了。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倾倒的,它一下子屈从于一切真诚的和美的东西,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诚的稚气和同情说了许许多多话。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意志;她却有许许多多执着、强烈和火一般炽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较之娜塔莎有一个大的优越性--她自己还是孩子,而且看来,即使过很长时间以后,她还仍旧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她那灿烂夺目的聪明,与此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缺少理智--这一切不知怎的却使阿廖沙感到更亲切。他感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卡佳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我相信,当他俩在一起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严肃的“宣传性”谈话以外,他俩谈来谈会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儿戏。虽说卡佳也许经常数落阿廖沙,而且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但是他显然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俩彼此更般配,这才是主要的。 “得啦,卡佳,得啦,够啦;说来说去,你永远正确,我永远不对。这是因为你的心比我纯洁,”阿廖沙说,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跟她握别。“我马上就去看她,不去看列文卡了……” “你反正到列文卡那儿也没事;你现在能听话,肯去看娜塔莎,这就很可爱嘛。” “而你比大家都可爱一千倍,”阿廖沙闷闷不乐地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我们离开两步,走到一边。 “今天我的做法很无耻,”他对我悄声道,“我做得很卑鄙,我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对不起她们两位,今天午后,父亲介绍我跟一位叫亚历山德林娜的女人认识(一个法国女人)--这女人很迷人。我……我都动了心……嗯,现在不说它了,我不配跟她们在一起……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 “他这人心肠好,心地也高尚,”当我重新坐到卡佳身旁后,卡佳匆匆开口道,“但是,关于他,我们以后再详谈吧;而现在咱俩先要取得一致:您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一个很坏的人。” “我也抱有同感。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咱俩的观点是一致的,以后咱俩说话就容易了。现在先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要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现在两眼漆黑,我一直在等您,希望您可以教我。请您把这一切跟我说说清楚,因为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我的看法只能根据揣测,根据阿廖沙告诉我的情况来判断。此外,我就没有别的消息来源了。请您告诉我,第一(这是最主要的),在您看来,阿廖沙和娜塔莎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这是我作出最后决定,以便自己弄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办以前,必须首先弄清楚的、” “这事怎么说得准呢?……” “是的,自然,说不很准,”她打断道,“那您觉得呢?--因为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看,他俩不会幸福。” “为什么?” “他俩不般配。” “我也这么想!”她说时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似乎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说详细一点。听我说:我非常想见见娜塔莎,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说,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就能决定一切应该怎么办。现在我老在脑子里想象地的模样:她一定非常聪明、严肃、真诚,而百非常美。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我也相信是这样。嗯。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立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我常常在想这道理。” “这是说不清,也没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很难想象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又是怎么爱上的。显的,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您知道怎么才能爱上一个孩子吗?(她那双眼睛是那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表情是那么深沉、严肃和急切,我瞧着她。瞧着她那双眼睛,我的心软了。)娜塔莎自己越是不像孩子,”我继续道,“她越是严肃,她就会越加迅速地爱上他。他诚实,真诚,天真极了,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她之所以爱上他,也许是……--这话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是会出于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话又说回来,我觉得,我对您什么也说不清,但是我倒想问问您自己:您不是也在爱他吗?” 我向她大胆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感到,这样的问题虽然提得性急了点,但是决不会搅乱这颗晶莹的心的、赤子般的无限纯洁。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向我低声答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好像,非常爱……” “瞧,这不结了。您能说明您为什么爱他吗?” “他身上没有虚伪,”她想了想答道,“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又同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居然跟您说这种事,我是一个大姑娘,您是一个大男人;我这样做好吗?” “这有什么要紧呢?” “可不是吗。当然,这有什么要紧呢?可是他们(她用眼睛指了指坐在茶炊旁的那帮人),他们肯定会说这样做不好,他们的看法对吗?” “不对!既然您心里并不觉得您这样做不对,可见……” “我一向我行我素,”她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急于想跟我尽可能地说个痛快,“每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立刻间自己的心,如果我于心无愧,也就处之泰然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要永远这样才好。我之所以跟您完全开诚布公,就像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就是因为;第一,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您在阿廖沙之前跟娜塔莎过去的关系,我听的时候都哭了。” “谁告诉您的?” “自然是阿廖沙,他是含着眼泪告诉我的:他能有这样的态度,这就很好,我很高兴。我觉得,他爱您胜过您爱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也正因为有这些事我才喜欢他。嗯,其次,我之所以跟您直来直去,就像我跟自己说话一样,还因为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您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给我出出主意,教我应当怎么做。” “您凭什么知道我已经聪明到能够教您了呢?” “唉呀,真是的;您倒是怎么啦!”她沉思起来。 “我也无非这么一说罢了;咱俩还是谈最主要的吧。请有以教我,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我感到,我已经成了娜塔莎的情敌了,我是知道这个的,我该怎么办呢?因此我才来问您:他俩会不会幸福。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娜塔莎的处境是可怕的,太可怕了!要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爱她了,对我则爱得越来越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要知道,他并没有骗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而她肯定知道。她该多痛苦啊!” “您打算怎么办呢,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 “我脑子里有许多方案,”她一本正经地答道,“然而,我还是理不出个头绪。因此我才迫不及待地等您来,帮我解决这一切。对于这一切,您比我清楚得多。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简直跟什么神似的。您知道吗,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为了使他们幸福,我就应当牺牲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必须这样!” “我知道您已经牺牲过自己了。” “是的,我牺牲过,后来他又来找我,而百越来越爱我,因此我私心深处又开始琢磨,老在想:要不要牺牲自己呢?要知道,这很不好,不是吗?” “这很自然,”我回答,“这是人之常情……您没错” “我可不这么想;您说这话是因为您心好、可我觉得我的心并不十分纯洁。如果我有一颗纯洁的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咱们先不谈这个!后来,我对他俩的关系从公爵,从妈妈①,从阿廖沙本人那儿了解得更多了,我才看出他俩不般配;刚才您又肯定了这点。这一来,我想得就更多了:现在咋办呢?要知道,如果他俩不会得到幸福,还不如干脆分手好;可后来我又决定:关于这一切再评详细细地问问您,再自己去我一趟娜塔莎,然后同她一起解决这整个问题。” “但是怎么解决呢?问题在这儿。” “我准备对她这这么说:‘既然您爱他胜过一切,因此您关心他的幸福也应当胜过关心自己的幸福;所以您必须跟他分开。” “是的,但是她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如果她同意您的看法,她是不是能够做到这点呢?” “这也正是我日夜思量的一个问题,而且……而且……”她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 “您没法相信我是多么可怜娜塔莎,”她泪眼模糊,嘴唇发抖,悄声道。 描写至此,也不必再添加什么了。我默然以对,我看着她,自己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怜爱之情吧。这是一个多可爱的孩子啊!至于她为什么自认为能使阿廖沙幸福,我倒没问她。 “您一定很喜欢音乐吧?”她问道,已经多少平静了些,但是因为刚哭过,神态若有所思。 ①原文是法文。 “喜欢,”我略带诧异地回答道。 “如果有时间,我倒想给您弹弹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现在,我心里就在弹它。所有的感情,里面全有……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我这么觉得。但是下次再弹吧;现在要说话。” 于是我们就开始商量她怎么同娜塔莎见面,这事应该怎么安排。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虽然她的继母为人很好,也爱她,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让她去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等娜认识的。因此她只能略施计谋。清早,有时候,她常常坐车到外面去兜风,几乎总是跟伯爵夫人一起。有时候,倘若伯爵夫人不能跟她一起出去,她就让一个法国女人(她有病)陪她。遇到伯爵夫人头疼就常常这么做;因此必须等她头疼。而在这以前,她可以说服那个法国女人(一位有点类似于充当陪伴女的老太太),因为那个法国女儿心肠很好。由此可见,无论如何没法预先确定,到底哪天可以去拜访娜塔莎。 “认识娜塔莎您肯定不会后悔的,”我说,“她也很想了解您,哪怕仅仅为了晓得她到底把阿廖沙交给谁了。这事你就否发愁。即使您不操这份闲心,时间也会解决问题的。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 “是的,很快,说不定过一个月就走,”她答道,“而且我知道,公爵坚持要去。” “您认为阿廖沙会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也想过这问题!”她说,定睛注视着我。“我看他肯定会去。” “肯定会去。” “我的上帝,我不知道这一切会造成什么结局。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写信的,我要常常写信给您,写很多很多。我现在(扌票)上您了。您会常常到我们家来吗?” “不知道,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这得看情况。说不定我压根儿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这取决于许多原因,主要取决于我跟公爵的关系。” “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卡佳断然道,“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如果我来看您,怎么样?这样做好吗?” “您自己认为呢?” “我认为好。也不因为什么,就来看看您……”她笑了笑,又加了一句。“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除了尊敬您以外,还很喜欢您……可以向您学到很多东西。我喜欢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是不是不知羞耻呢?” “有什么羞耻的?我觉得您很可亲,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啊,当然,当然!”我答道。 “嗯,他们准会说,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做是不知羞耻,是不应该的,”她又向我指了指围坐在茶桌旁聊天的那帮人,说道。在这里,我要说,公爵仿佛故意让我俩在一起聊个够似的。 “我心里一清二楚,”她又补充道,“公爵想要我的钱。他们认为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甚至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倒不以为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些人也真怪:他们自己才像孩子呢;哼,也不知道他们成天价忙些什么?” “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忘了问您:阿廖沙经常去找他们的那两位,列文卡和鲍林卡,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他们是我的两房远亲。非常聪明,也非常正派,但是爱空谈……我了解他们……” 她说罢微微一笑。 “您打算以后捐赠给他们一百万,有这事吗?” “嗯,瞧,就说这一百万吧,他们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让人烦死了。对一切有益的事我当然很高兴捐助,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对不对?但是什么时候捐献还不知道哩;可他们现在已经在那里分来分去,又是讨论,又是嚷嚷,又是争论:到底把这钱用到什么地方好,甚至为这事发生了争吵--这岂非咄咄怪事。也太性急了嘛。但是他们毕竟非常真诚,而且……很聪明。在学习。这总比有些人纸醉金迷,混日子强。对不?” 我跟她还谈了许多。她几乎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说给我听了,同时又非常用心地听我说话。她还总要求我多说点关于娜塔莎和阿廖沙的事,而且越多越好。当公爵过来找我,告诉我应该告辞了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我告了别。卡佳同我热烈地握了握手,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伯爵夫人请我有空常来;我跟公爵一起走出了大门。 我忍不住要谈一个奇怪的也许与这事完全无关的看法。我跟卡佳谈了三个小时,我无形中得出一个奇怪的、但同时又很深刻的想法: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对男女关系的种种奥秘还全然不知。这就使得她的某些言论,以及她在谈许多十分重要的问题时所使用内那种一般说很严肃的口吻,显得异常滑稽。 第10章 第10章 “我说,”公爵同我一起坐上马车时对我说道,“现在咱俩去吃点消夜怎么样?您意下如何?” “真的,我不知道,公爵,”我犹疑不定地答道,“我从不吃消夜……” “嗯,自然,咱俩一边吃消夜一边可以谈谈,”他加了一句,狡猾地定神注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怎能不明白呢!“他想发表他的高见,”我想,“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同意了。 “那就说定啦。到海洋大街的B饭庄①。” “上饭馆?”我有点惶惑地问道。 “是啊。那又怎么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难道您就不肯让我请请您?” “但是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从来不吃消夜。” “破回例也没关系嘛。再说,这是我邀请您的……” 他的意思是说我替你付帐;我相信,他加上这话是故意的。我答应陪他去饭馆,但是我决定自己付钱。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雅座,很内行地点了三两道菜,菜点得也很有味道。菜价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的开胃酒,价钱也很贵。这一切都不是我付得起的。我看了看菜单,要了半只松鸡和一小杯拉斐特酒。公爵一听便大声抗议。 “您不愿意跟我一起吃消夜!这甚至很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②,但是,要知道,这是……令人愤慨的洁身自好。简直是最渺小的自尊心在作怪。这里还几乎搀杂有等级偏见,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跟您老实说了吧,您这是看不起我。” 但是我固执己见。 “话又说回来,随您便,”他加了一句。“我不勉强您……请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可以跟您友好地随便谈谈吗?”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①指彼得堡的博雷尔饭庄。 ②原文是法文。 “那就好,我看,这种洁身自好对您有害无益。你们这些人都有这毛病,因此也一样,都对自己有害。您是搞文学的,您应该知道上流社会,可是您却敬而远之。我现在说的不是松鸡,我说的是您完全谢绝同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任何交往,这样做的害处就非常大了。此外,您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嗯,一句话,您会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此外,即使说这个吧,您描写的那些东西也应当亲自去体验一下嘛,在你们那些小说里既有伯爵,也有公爵,也有小花厅……话又说回来,我扯哪儿啦。你们现在写的净是贫穷,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官吏,过去的岁月以及分裂派教徒的生活①,等等,我知道,都知道。” “但是阁下此言差矣,公爵;我之所以不去您称之为那个‘上流人士的圈子’,那是因为,首先,那里很无聊,其次,那里无事可做。但是说到底,那里我毕竟还是常去的……” “知道,一年去一趟P公爵家,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您的。而在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您就沉湎于您那民主主义的自尊自豪里,在你们那阁楼上为伊消得人憔悴,虽然你们那帮人并不个个都这样。也有那么一些人,偏好猎奇,连我都觉得恶心……” “我求您了,公爵,换一个话题,别再提我们那些阁楼了,好不好。” “啊呀,我的上帝,您居然见怪了。话又说回来,是您允许我跟您友好地说话的。但是,对不起,我还没做什么来配得上您对我的厚爱。这酒还行,您尝尝。” 他从他的酒瓶里给我倒了半杯。 “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硬跟人家交朋友是有失体面的。要知道,我们当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想象的那样对您无礼而放肆;嗯。我也很清楚,您屈尊跟我坐在一起,并非出于您对我有什么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跟您谈谈。不是吗?” 他笑了。 “因为您在照管某个小妞的利益,因此您想听听我说什么。是这样吗?”他带着刻薄的微笑加了一句。 “您没说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发现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就会立刻让他感觉到这点。当时我就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听完他打算说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狎昵和放肆,越来越充满嘲弄人。“您没说错,公爵;我正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否则,说实话,我才不会……这么晚坐这儿呢。” ①“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和“官吏”’,分别指果戈理的《外套》和《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指谢德林的《外省散记》。“过去的岁月”、“分裂派教徒的生活”指梅利尼科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的反农奴制小说。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才不会留下来陪您呢,但是我没说,而是换了一种说法,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出于我那该死的弱点和讲究礼貌。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出言不逊呢?尽管此人就配这样对待他。尽管我也很想说几句挖苦他的话!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讥讽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又好像在用眼神故意挑逗我:“怎么,你不敢,你害怕了,可不是吗,小老弟!”想必是这样,因为我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用一种既宽容大度又不失亲切的神态拍了拍我的膝盖。 “你真逗,小老弟,”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样的意思。“且慢!”我暗自寻思。 “我今天很开心!”他叫道,“而且,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想说的正是这妞。心里有话,就应当彻彻底底地说出来,说出一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到伯爵夫人家之前,我曾经跟您说到这笔钱的问题,说到那个傻瓜蛋父亲,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孩……哼!现在就不必提他啦。我也无非是随便说说而已!哈哈哈,要知道,您是搞文学的,应该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我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他还没醉。 “嗯,至于说到那妞,说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欢她,真的;她有点小脾气,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们所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又说,而且说得好:虽说刺扎人,但是正因为扎人才迷人,虽说我那阿列克谢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已经多多少少原谅他了--这小子有眼力。简而言之,这种姑娘我喜欢,再说我(他意味深长抿紧嘴唇)甚至另有打算……好啦,这是后话……” “公爵!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但是……还是换换话题吧,求您了!” “您又急了!嗯,好吧……换换话题,换换话题!不过我倒想问您个问题,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自然,”我无礼而又不耐烦地答道。 “嗯,您也爱她?’他接着问道,令人厌恶地龇牙咧嘴,眯起了眼睛。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好了,不了,不了!请少安毋躁嘛。我今天心牺恃别好。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咱们要不要喝点香按!您意下如何,我的诗人?” “我不喝酒,不想喝!” “快别这么说!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绪情好,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独自开心,幸福应该同享嘛。谁知道呢,咱俩喝来喝去,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欢乐,共忧愁,同快乐,共落泪,虽然我希望我至少不会哭出来。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烟消云散,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到些什么。不对吗?”他又放肆地向我挤眉弄眼地补充道,“那,请您选择吧。” 这威胁决不能等闲视之。我同意了。“该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机会,我想提一下关于公爵的一则传闻,而这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在社交界虽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是有时候却喜爱夜间纵酒作乐,直喝得烂醉如泥方才罢休,他喜欢偷偷摸摸地寻花问柳,丑恶而又神秘地淫乱无度……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可怕传闻……据说,阿廖沙也知道父亲有时酗酒,可是却对大家讳莫如深,尤其不让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对我说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话岔开了,对我的追问避而不答。然而,这事,我并非从他那里听来的,老实说,我起先还不信。现在则静观下文。 堂倌送来了酒;公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 “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妞儿,虽然她骂了我!”他继续道,津津有味地呷着酒,“但是这些可亲可爱的小姐正是这时候才显得分外可亲可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没准还以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记得那天晚上吗,把我奚落得汗颜无地!哈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吗?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脸陡地一红,会给本来苍白的脸蛋儿平添无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气啦?” “是的,我很生气!”我叫道,已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愿意听到您现在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说,用这样的口吻谈她。我……我不许您放肆!” “哎哟!嗯,好吧,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公爵,好不好言归正传,”我打断他的话。 “您想说谈谈咱们的事。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①,您大概没料到,当然,如果咱们现在来谈您,而您又不打断我的话的话,咱们就差不多言归正传了。因此,听我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最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这样过日子,无疑会毁了您自己的。请允许我触及一下这个微妙的话题;我说这话是出于友谊。您穷,您向您的老板预支稿酬,拿来还债,用剩下的钱来苦度岁月,也仅够半年花销,还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阁楼上战战兢兢地等着,何时才能写完您那部小说,然后向您那位老板的杂志投稿;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算这样吧,但是这一切毕竟……”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 “因此您也就不必谈我的事啦。公爵,难道还要我来教您怎么保持礼貌不成。” “嗯,当然喽,不敢有劳大驾。但是我们偏偏触及到了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绕开它吧。好吧,话又说回来,咱们先不谈阁楼。我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当然,记得,你们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说过:一个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于当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③……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关于这点,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像个什么席勒③,甘愿为了他们而被钉上十字架,讨好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差点没成了他们的跑腿……请恕我直言,我的亲爱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将舍己为人引以为乐的可恶的游戏……说真的,您怎么不嫌恶心呢!甚至可耻。我要是您,非气死不可;主要是:可耻,可耻!” ①原文是法文。 ②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尔森涅夫与好宾争论时说过的一句话:“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 ③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 “公爵!看来您是存心带我到这里来侮辱我的!”我被他气疯了,叫道。 “噢,不,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有一说一,我希望您幸福。一句话,我想来挽救这事。但是整个事情咱们先不谈,请您先把我要说的话听完,请您尽量别发火,哪怕就听我说这么三两分钟呢。嗯,如果让您结婚,您意下如何?要知道,我现在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您干吗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答道,我的确惊讶地看着他。 “不必再说了。我仅仅想知道,如果您有个朋友,希望您好,希望您幸福,而这幸福应当是牢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为此,他给您介绍一位姑娘,这姑娘既年轻又漂亮,但是……已经尝过某种味道了,足下有何高见;我说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但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说吧,像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姑娘,不用说,还可饶上一笔可观的报酬……(请注意,我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而不是说咱们这事);嗯,足下有何高见呢?” “我会对您说,您……疯了。” “哈哈哈!哎呀!您差点要动手打我了吧?” 我真恨不得向他身上扑过去。我已经忍无可忍。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条大爬虫,一只很大的蜘蛛,我真恨不得把它一脚踩死。他嘲弄了我而自以为得计;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弄了我,自以为他能够任意摆布我。我觉得(这,我是明白的),他在这种卑鄙无耻中,在这种无赖行径和终于在我面前撕下了假面具的恬不知耻中,他找到了一种快感,甚至是极大的满足。他想要欣赏我的惊讶,欣赏我的恐惧。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当面嘲弄我。 我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是我当时所处的地位,使我无论如何必须把他的话听完。为了娜塔莎,我必须硬着头皮忍受这一切,因为整个问题也许就要在现在解决。但是对于这种括不知耻而又卑鄙透顶的对她的人身攻击又怎能听得下去,又怎能平心静气地给予容忍呢?再说他心里很清楚,我不能不洗耳恭听他的这套谬论,这就更加叫人觉得可气了。“然而,不是他也需要我吗,”我想,因此我也就毫不客气和话中带刺地不断回敬他。这,他也是懂得的。 “我说,我的年轻朋友,”他又严肃地看着我,开口道,“咱们这样谈下去是不成的,因此不如咱们先说好条件。您要明白,我有话要对您说,因此,不管我说什么,您都必须屈尊听下去。我希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说真的,也应该这样。嗯,怎么样,我的年轻朋友,您有耐心听下去吗?” 我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言语,尽管他带着一种挖苦的嘲笑望着我,仿佛在挑逗我提出最坚决的反对似的。但是他明白我已经同意留下了,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请您别生我的气,我的朋友。您究竟因为什么大生其气呢?对表面情况而已,不是吗?要知道,说实在的,您就不曾指望过我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不管我对您说话的态度如何: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呢,还是像现在这样。您鄙视我,不是吗?要明白,我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我随便,我坦率,我心肠好①。我对您什么都不隐瞒,甚至我那孩子般的为所欲为,也对足下直言不讳。是的,我的亲爱的②,是的,如果您也能多些好心肠③,咱俩就能谈到一块儿了,彻底达成谅解,最后咱俩也就能彻底地互相了解了。您也无须对我大惊小怪:我简直讨厌透了所有这些天真烂漫,所有这些阿廖沙式的田园牧歌,所有这种席勒式的想入非非,在同这个娜塔莎(话又说回来,这小妞还是怪可爱的)的该死的关系中所有这些高尚和崇高,我真恨不得有机会能对所有这些东西份个鬼脸,尽情地嘲弄一番。机会还果真来了。再说我也想在您面前一吐心中的块垒。哈哈哈!” “您使我感到惊讶,公爵,我简直认不出您了。您说话的腔调就像个玩杂耍的小丑;这种意想不到的坦率……” “哈哈哈!要知道,这也不无道理嘛!这比喻太妙了!哈哈哈!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快活,我心满意足,嗯,您呢,我的诗人,您应当对我尽量迁就些。但是,咱俩还不如喝酒好,”他说道,完全心满意足,一边往杯里倒酒。“我说,我的朋友,在一个愚蠢的晚上,您记得吗,在娜塔莎屋里,可把我整惨了。说真的,她本人挺可爱,但是我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气坏了,我忘不了这件事。忘不了,也不想掩饰。当然,总有咱们扬眉吐气的一天,甚至已经为时不远,但是现在咱们先不去谈它。此外,我还想对您说明一点:我性格中还有这么一个您不知道的特点--我对所有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烂漫和田园牧歌深恶痛绝,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远装腔作势,先是自己装成这副模样,采取这种腔调,接着便百般抚慰和鼓励某个永远年轻的席勒,然后突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开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脸上突然给他做个鬼脸,在他最意想不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时候,向他吐舌头。什么?您不明白这道理,您也许认为这可恶、荒唐,而且不高尚,是不是呢?” ①②③原文是法文。 “当然是的。” “您倒很坦率。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让我不得安生嘛!我这人也坦率得蠢了点,但是我生就这脾气。不过我倒想同您说说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这样,您就会更了解我,而且这听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对,我今天也许当真像个玩杂耍的小丑也说不定;可是要知道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我说公爵,现在夜深了,真的……” “什么?上帝啊,您真没耐心!你有什么急事呢!好啦,咱们坐会儿,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嘛,您知道吗,咱们跟好朋友似的边喝酒边谈心。您以为我喝醉了,没事儿,这倒更好。哈哈哈!真的,这种友好的促膝谈心永远令人难忘,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旷神恰。您这人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心肠太硬,没感情。唉呀,拿出个把小时来跟我这样的朋友谈谈,在您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也跟咱俩要谈的事情有关嘛……唉呀,个中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文学家呢;碰到这样的机会,您应该干恩万谢才是。要知道,您可以把我当一个典型来描写嘛,哈哈哈!上帝啊,今天我坦率得多可爱呀!” 他分明有了醉意。脸都变了样,现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显然想挖苦人,刺儿人,咬人,尽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话多,话多必失。”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 “我的朋友,”他又开口道,分明在自我欣赏,“刚才,我向您承认,也许说得欠妥,我说有时候我憋不住真想在某种情况下对什么人吐一下舌头。因为我过于坦率,过于天真,也过于老实了,因此您才把我比作小丑,这话使我不禁捧腹。但是,如果您责怪我,对我觉得惊奇,似乎现在我跟您说话很粗鲁,说不定还像个下人似的有失体统--一句话,我跟您说话突然变了腔调,那么我要说,足下此言差矣。首先,我愿意这样,其次,我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跟您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现在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开怀畅饮,第三,我这人就爱胡闹。您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异想天开,甚至变成一个空想家和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差点跟您一样,天价想入非非。话又说回米,这是很久以胶的事了,当我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记得,在当时,我曾怀着人道主义的目的回到乡村,不用说,我觉得无聊透了;您简直没法相信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因为无聊,我开始结识一些漂亮的小妞儿……您该不是在做鬼脸吧?噢,我的年轻朋友!现在咱俩可是在友好地谈心啊。开怀畅饮之际,也正是敞开胸怀之时!我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性格,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我就爱敞开胸怀,再说流光易逝,青春不再,应该及时行乐。死了拉倒!嗯,于是我就追起姑娘来了。记得一个牧羊女有个丈夫,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庄稼汉,我把他痛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去当兵(这都是过去的恶作剧,我的诗人!)但是没有送成。他死在我办的那家医院里了……我在村里办了一家医院,有十二张病床--设备好极了;又干净又整洁,还有镶木地板。话又说回来,这家医院我早停办了,然而当时却引以自豪:我是个慈善家,可是一个庄稼汉却因为妻子差点被我打死……啊呀,您怎么又做鬼脸了?您不爱听,恶心?触怒您那高尚的感情了?好了,好啦,请少安毋躁!往事如烟,俱往矣。我做这事的时候,满脑子全是理想,想造福人类,建立一个慈善社会……当时我就走上了这条路。我打人也就在这时候。现在我不打入了;现在该装腔作势了;现在,咱们大家都在装腔作势--时局使然……但是现在我感到最远的还是那个大傻瓜伊赫梅涅夫。我有把握,这老家伙肯定知道这庄稼汉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好像蜜糖做的,再加上他当时爱上了我,把我夸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信,他也果然不信,就是说硬不相信事实,而且十二年来硬是袒护我,替我撑腰,直到引火烧身,烧着了他自己。哈哈哈!好了,这一切全是扯谈!来,干杯,我的年轻朋友。我说:您喜欢玩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听他说话。他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 “我就爱一边吃消夜一边谈女人。吃完消夜后,我给您介绍一位菲莉贝尔特小姐①,如何?足下尊意?您倒是怎么啦?您都不肯瞅我了……唉呀?” 他若有所思。但是又突然抱起头来,别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道。 “是这么回事,我的诗人,我想对您公开我的一个秘密,您对这个秘密大概一无所知。我相信,此刻您一定管我叫有罪的人,甚至管我叫卑鄙小人和大色鬼也说不定。但是在下有一言奉告!只要能够办得到(不过,按人的天性,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全部隐私描写出来,但是要不怕说出不仅是自己怕说和无论如何不肯为他人道的东西,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世界上就会升起一团臭气,非把我们大家憋死不可。顺便说说,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节之所以好,就好在这里。其中自有深意在--倒不是道德上的深意,但却具有简单的预防作用,使人较为称心如意,不用说,这更好,因为道德云云实际上就是称心如意,也就是说发明道德仅仅是为了使人称心如意。但是关于礼节云云,咱们以后再谈,我现在有点语无伦次了,请以后提醒我。我的结论是:您责备我贪淫好色,道德败坏,可是现在我错就错在比别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错就错在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不隐瞒换了别人对自己都要隐瞒的事……这事我做得很下流,但是我现在偏要这样。话又说回来,您不用担心,”他又面带嘲笑地加了一句,“我虽然说‘我错了’,但是我完全无意请求人们原谅。还请您注意一点:我既无意让您难堪,也无意问您:您本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来为我开脱……我的做法体面而高尚。总的说来,我的所作所为一向很高尚……” ①原文是法文。 “您说得也太没边了,”我轻蔑地看着他,说道。 “太没边,哈哈哈!您要我说您现在在想什么吗?您在想:我干吗要带您到这里来,而且没来由地突然对您推心置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 “对。” “嗯,您以后会明白的。” “最简单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两瓶酒了,而且……有了点醉意。” “干脆说我喝醉了不就成了。这是很可能的。‘有了点醉意!’--这比喝醉委婉点。噢,一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啊!但是……咱们又似乎开始吵架了,咱们本来谈的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对象。是的,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漂亮的、甜蜜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女人。” “我说公爵,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到偏偏挑选我来做您的秘密和追求……情爱的心腹的呢?” “嗯……我不是对您说过您以后会明白的吗。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毫无目的,并无任何原因也行嘛;您是诗人,您会了解我的,而且我已经跟您说过这点了。这种突然撕下假面具,这种恬不知耻地突然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真面目的玩世不恭,能使人获得一种特殊的快感。我来告诉您一件趣事:巴黎有名官吏,发了疯;后来当人们确信他是疯子后便把他关进了疯人院。每当他疯病发作的时候,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给自己取乐;他在家里脱光了衣服,像亚当一样一丝不挂,只在脚上留了双鞋,然后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长及脚踵,在身上裹紧后便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街。嗯,从一旁看去--他跟大家一样是个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在独自溜达,消闲散心。但是只要他在什么地方单独遇到一个行人,而周围阒无一人,他就不言不语地向他走去,一本正经而且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掀开自己的斗篷,展示自己……全裸的躯体。这情况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斗篷,不言不语地,脸上的肌肉也纹丝不动地从那个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看客身旁扬长而过,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①。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对男人,对女人,对孩子,而他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此。在一个席勒式的人物始料所不及的情况下猛地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并向他吐舌头,这也多少能体验到一些同样的乐趣。‘当头棒喝’--这词多妙啊?我还是在你们当代文学的某本书里读到这个词的哩。” “唉,那不是说疯子吗,可您……” “心怀鬼胎?” “是的。” 公爵哈哈大笑。 “此言有理,我的亲爱的,”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无耻的表情加上了这一句。 “公爵,”我说,被他的无赖行径气得火冒三丈,“您很我们,其中也包括我,因此您现在就来报复我,为了一切人和一切事。您平的这一切全都出于您那渺小已极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我们把您惹翻了,也许您最恼火的是那天晚上。不用说,您除了用这个彻头彻尾的蔑视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厉害的办法了;您甚至不顾我们人人必须遵守的通常礼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对我不识羞耻,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丑恶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 ①这一情节源出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 “您向我说这一套又是干什么呢?”他粗鲁地、恶狠狠地望着我,问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