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6

“嗯,干什么?”  “干这个!看见啦?”他边说边指了指离我们站的地方十步远的一块招牌,“看见没有:食品店兼营餐厅,说白了就是饭馆,但是地方不错,我预先声明,这是个规规矩矩的地方,至于伏特加,就甭说了!是从基辅运来的!我喝过,喝过多次,知道;在这里,他们根本就不敢给我拿坏酒。都认识我菲利普·菲利佩奇。我可是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怎么样?撇嘴?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嘛。现在是十一点一刻,我刚看过;这样吧,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一准让你走。有这点时间足够咱俩痛饮一杯了。为老朋友浪费二十分钟--行不?”  “如果只要二十分钟,那行;因为,老伙计,我真有事……”  “行就好。不过是这么回事儿,我有两句话想先说说:你的脸色不好,好像刚才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对不对?”  “对。”  “我一猜就着。老伙计,我现在会相面,多少也是一种消遣吧!好了,咱们进去好好谈谈。在这二十分钟里,首先我要把茶将军干掉①,灌上一杯白桦酒,然后再喝点苦味桔子酒,接着再来杯酸橙露酒,然后再喝杯‘甜蜜的爱情’②,接着再兴之所至随便喝点什么。我就爱吃点喝点,老伙计!只有在逢年过节,做礼拜之前,我才像个人样。你哪怕不喝也行。只要你陪陪我。你要是喝了,就会显得心地特别高尚。咱们走吧!随便聊聊,然后又要各分东西,一别十载。我说老伙计,万尼亚,咱俩不般配呀!”  “好啦,别瞎叨叨啦,要走就快走吧。给你二十分钟,到时候得让我走。”  要上这饭店,还得爬上二楼,连同台阶得爬两段楼梯,不料在楼梯上我们突然遇见了两位喝得酩酊大醉的先生。他俩看见我们后就摇摇晃晃地让开了路。  其中一人是个非常年轻和面嫩的小伙子,还没长胡子,只隐隐约约钻出一些小胡茬,面部表情奇蠢。他的穿着很讲究,一副花花公子模样,但样子颇可笑:好像这衣服是租来的,手指上戴了几只贵重的宝石戒指,领带上别着贵重的别针,头发的式样流得也其蠢无比,梳了一个飞机头。他一直笑容可掬,嘻嘻嘻地笑着。他的酒友已经五十上下,长得胖胖的,肚子大大的,穿得相当随便,领带上也别着一枚大别针,秃顶,长着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麻脸,肌肉松弛,一副喝醉酒的模样,鼻子扁平,像枚纽扣,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上的表情既凶恶又好色,一双肉里眼,周围堆满了脂肪,眯成两条小维,眼神凶相毕露,下作而多疑。看样子,他俩都认识马斯洛博耶夫,但是那个大肚子在遇见我们的时候做了一个扫兴的鬼脸,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那年轻人则满脸堆笑,一副甜兮兮的阿谀奉承模样。甚至摘下了帽子。他戴着鸭舌帽。  ①指喝茶。  ②酒名。原文是法文。  “对不起,菲利普·菲利佩奇,”他巴结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说道。  “什么事?”  “很抱歉;您哪……这个……(他用手指弹了一下衣领)。米特罗什卡坐那边,您哪。菲利普·菲利佩奇,这家伙原来是个混帐东西,您哪。”  “到底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您哪……上礼拜,就是这米特罗什卡捣鬼,在一个下三流的地方,把他(他指了指他的酒友)抹了一脸酸奶油,您哪……嘿嘿!”  那酒友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菲利普·菲利佩奇,咱们该上杜索酒楼编饮半打,您肯赏光吗?”  “不,小老弟,现在不行,”马斯洛博耶夫答道。“有事。”  “嘿嘿!我也有点小事,要找您,……”那酒友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以后,以后再说吧!”  马斯洛博耶夫不知怎的分明极力不去看他们。我们走进第一个房间,横贯全屋摆着一长条相当整洁的柜台,柜台上摆满各种冷盘,烤制的各色馅儿饼,一瓶瓶五颜六色的露酒,等等--我们一进屋,马斯洛博耶夫就把我拉到一个犄角,说道:  “那个年轻人是个少东家,叫西佐勃留霍夫,是一位有名的粮商的公子。父亲死后,他得到五十万遗产,现在正在寻欢作乐。他去了一趟巴黎,在那里挥金如土,钱都花光了也说不定,可是他叔叔死后,他又拿到了一笔遗产,于是就从巴黎回来了;现在他正在这里把剩下的一点钱花光算数。不用说,再过一年,他准得去讨饭。笨得像只蠢鹅--见饭馆就上,经常在地下室①和小酒馆里鬼混,追女戏子,还想当骠骑兵--不久前刚递了申请书。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叫阿尔希波夫,也是个类似买卖人或者总管这样一号人物。走家串户地包收税款;是个滑头和骗子手,现在是西佐勃留霍夫的狐朋狗友,犹大和福斯塔夫②兼而有之,双料的破落户,而且是个让人作呕的大色鬼,干尽了坏事。在这方面,我知道他曾经犯过一极刑事案;给他溜了;有桩事我真想找他,在这里碰到他,我很高兴;我恭候他多时了……不用说,阿尔希波夫正在变着法地花西佐勃留霍夫的钱。他知道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见不得人的地方,因此这帮年轻人才倚重他,把他当成了宝贝。老伙计,我对这人早就恨得牙痒痒的。米特罗什卡也恨透了他。米特罗什卡就是站在那边窗口,穿一件华丽的紧身外衣、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茨冈人脸的那小伙子。他贩卖马匹,认识这里的所有瞟骑兵。实话跟你说吧,他是个大骗子,哪怕在你眼皮低下做假钞票,即使你看在眼里,你也只好帮他把这张假钞票兑开。他穿着俄国式的紧身外衣,诚然这外衣是天鹅绒的,但是那模样就像个斯拉夫派③(我看,这身衣服倒跟他很般配),可是你如果立刻给他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燕愿服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把他带进英国俱乐部④,并且对那里说:这位是某某人,他是世袭罔替的巴拉巴诺夫伯爵,于是,在两小时内,那里就会毕恭毕敬地把他当成一名真伯爵--他会打惠斯特牌,还会像真伯爵一样高谈阔论,而且谁也看不出来;把大伙都给骗了。这家伙准不会有好下场。就是这个米特罗什卡对那个大肚子恨得咬牙切齿,因为米特罗什卡现在手头紧,邓大肚子却从他手里把西佐勃留霍夫给抢走了。西佐勃留霍夫本来是他的朋友,他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毛统统拔光。既然他俩在饭店里刚才碰上了,肯定大出洋相。我甚至知道出了什么洋相,并且早就预料到了,因为米特罗什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亲口告诉过我,阿尔希波夫和西佐勃留霍夫肯定会到这里来,他俩经常在这一带乱窜,干一件什么坏事。既然米特罗什卡恨阿尔希波夫,我就想利用他一下,因为我自有道理;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几乎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让米特罗什卡看见我,你也别老盯着他。等我们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他准会亲自来找我,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至于现在,咱们走吧,万尼亚,到那边那个房间去,看见啦?过来,斯捷潘,”他向一名跑堂继续说道,“你明白我要什么吗?”  “明白,您哪。”  “能办到吗?”  “能办到,您哪。”  “那就去办吧。坐下,万尼亚。我说,你干吗老这么瞅着我?要知道,你老瞅着我,我是看得见的。你觉着奇怪?不用奇怪嘛。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连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也可能发生,特别是那时候……嗯,哪怕咱俩还在死记硬背科奈琉斯·奈波斯①的历史书那工夫吧!我说你呀,万尼亚,你就相信一点:我马斯洛博耶夫虽说走上了邪路,但是他那颗心依然跟从前一样,只是情况变了。我虽然形同猪狗,然而并不比任何人差。我当过医生,也曾经想去教祖国文学,还写过一篇关于果戈理的论文,也曾想去开采金矿,还曾经打算结婚--人活着总想图个财色温饱,她也同意了,虽然我家阔得连喂猫喂狗的东西都没有。我都准备结婚了,想去借双结实点的皮靴,因为我已经穿了一年半满是破洞的靴子了……但是我没结成婚。她嫁给了一个教员,我则到一家办事处当差,我说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办事处。唉,这就又当别论啦。光阴像流水一般过去,我现在虽说不当差,不做事,但是挣钱却很便当:既拿了贿赂,又秉公办事;对付绵羊我是好汉,对付好汉我是绵羊。我有一定之规:比如说,我知道,单枪匹马上不了战场,于是我就干我的事。我的事多半属于刺探别人的隐私……你明白了吗?”  “你该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吧?”  “不,倒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可是干的事也差不多,一部分是公事公办,一部分是我自己乐意。是这么回事,万尼亚:我爱喝酒。可是我从来不会因为喝酒而丧失理智,所以我知道这样子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的时代过去了,黑马是洗不成白马的。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不是人,万尼亚,我今天就不会上前来跟你打招呼了。你说得对,我遇见过你,过去也见过,许多次我都想过来跟你打招呼,老是没这个勇气,因此一拖再拖。我配不上你。你说得对,万尼亚,我之所以过来跟你打招呼,无非因为我喝醉了。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无稽之谈,但是关于我,咱们说到这里就打住吧。还不如来说说你的情况。我说老伙计:拜读啦!非但拜读,而且读完了。我是说你的处女作①,老伙计。读完之后,我差点没变成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是说差点;可是转面一想,还是宁可保持原样,做个不老实本分的人好。就这样……”  ①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一三二年后),罗马历史学家和作家;他的书曾用作俄国中学的拉丁文教科书。  他还跟我说了许多话。他的醉意越来越浓了,开始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马斯洛博耶夫一直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是又一向成竹在胸,有点早熟;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个滑头,诡计多端、无孔不久、一肚子坏水。不过他本质上倒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只是堕落而已。这样的人在俄国人中间很多。这些人往往很有才能;但是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却似乎弄得乱七八糟,此外,还因为在某些方面有弱点,他们会有意识地去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不仅一再堕落,而且他们自己也心中有数,他们已积重难返,无法自拔。顺便说说,马斯洛博耶夫已经泡在酒缸里不能自拔了。  “现在还有一句话,老伙计,”他继续道,“我听说,你先是名噪一时;后来我又读到各种各样评论你的文章(不骗你,真读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读吗);后来我遇见你,看见你穿着破靴子,满街泥泞也不穿套鞋,戴着一顶破帽子,我心里也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你现在给杂志写稿,聊以谋生吧?”  “是的,马斯洛博耶夫。”  “那么说,你成了一匹疲于奔命的驿马了?”  “有点像。”  “那么,老伙计,对此我有一言奉告:不如一醉方休!瞧我,痛饮以后,便自得其乐地倒在沙发上(我家的沙发可舒服了,有弹簧垫),我就想,譬如说吧,我就是什么荷马或者但丁,或者是什么腓特烈大帝②--你爱怎么想都行。嗯,可是你却想象不出你就是坦丁或者腓特烈大帝,第一,因为你洁身自好,我行我素,第二,你想为所欲为是被禁止的,因为你是匹疲于奔命的驿马。我可以胡思乱想,而你只有现实。请听为兄我的一句肺腑之言,要不就是你看不起我,把我不放在眼里,(哪怕再过十年我都对你有气)请问:你需要钱吗?我有的是。你别撇嘴嘛。把钱拿去,跟老板清了帐,甩掉这枷锁,然后干点什么,使自己一年的吃穿有个保证,再坐下来,爱写什么写什么,写一部大部头作品!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  ②腓特烈大帝(红胡子)(-一二三--一一九O),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答复你,因为说来话长。有一些情况。不过,我保证以后一定统统告诉你,像亲兄弟一样告诉你。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保证一定去看你,而且要去很多次。但是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你跟我无话不谈,因此我也想请你替我拿拿主意,再说干这些事你又是行家里手。”  于是我就把史密斯和他的外孙女的事,从食品店开始讲起,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不过说来也怪:当我告诉他这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事也略有耳闻。因此我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不,也不尽然,”他答道,“不过,关于史密斯的事我倒略有耳闻,说有一个老头死在一家食品店了。至于那个布勃诺娃太太,我倒确实略知一二。两个月以前,我曾收下这太太给我的一笔贿赂。哪有好处,我就在哪伸手①,仅仅在这方面我有点像莫里哀②。不过,我虽然敲了她一百卢布,然而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还要狠狠地再敲她一笔,那就不是一百卢布,而是五百卢布了。这娘们坏透了!净做一些天理难容的事。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有时候做得太绝了。请别以为我是堂吉诃德。关键在于我又可以狠狠地捞上一笔了,因此半小时前我遇到了西佐勃留霍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西佐勃留霍夫分明是有人带来的,也就是那个大肚子带来的,因为我知道那大肚子专搞什么勾当,所以我断定……我要把他当场拿获!我很高兴能从你这儿听到关于那小姑娘的事;现在我又找到了另一条线索。我说老伙计,我经常接受各种各样的私人委托,还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不久前,我曾经刺探过一件小事,替一位公爵,跟你实说了吧--这位公爵居然关心这样一件小事,真是匪夷所思。要不然,你要是爱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说说另一件有关一个有夫之妇的故事?我说老伙计,你可以常常到我家里去嘛,我已经准备下了许多故事,只要你把它写出来,肯定叹为观止……”  “那公爵姓什么?”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你问这干吗?好吧:姓瓦尔科夫斯基。”  “叫彼得?”  “就是他。你认识?”  ①原文是法文。  ②据说,上面这句成语,派出莫里哀,故有此说。  “认识,但不熟。好吧,马斯洛博耶夫,我要不止一次地来看你,请你谈谈这位先生,”我站起身来说道,“你让我太有兴趣了。”  “我说老伙计,你爱来多少次都行。我这人可会讲故事啦,但是有一定界限--明白吗?要不然的话,就会丧失信用和声誉,我是说做生意,以及其他等等。”  “好吧,能说多少说多少,保住声誉就成。”  我说这话时甚至很激动。他注意到了这点。  “嗯,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事?”  “关于你说的那事?先等我两分钟;算完帐再说。”  他向柜台走去,在那里,仿佛无心似的,突然跟那个穿紧身外衣,也就是被人不客气地叫做米特罗什卡的小伙子站到了一起。我觉得,马斯洛博耶夫跟他的关系比他自己向我承认的要深。起码看得出来,他俩唧唧我我,无话不谈,现在决不是第一次。从外表看,米特罗什卡这小伙子长得相当突出。他身穿紧身外衣,贴身穿着红绸衬衫,脸型粗犷,但十分英俊。看去还相当年轻,肤色黝黑,目光剽悍而又炯炯有神,他给人的印象是这人很有意思,而且对他毫无反感。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教意摆出一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与此同时,眼下,他显然有所收敛,很希望装出一副非常能干而又办事稳重的样子。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回到我身边后说道,“今晚七点你上我家去,我能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起不了大作用;过去倒能起点作用,而现在,不过是个醉鬼罢了,早就洗手不干了。但是我还有一些过去的关系;多少可以打听到点什么,私底下跟各种各样的行家里手还有点勾搭;就靠这点关系我还能干一气;当然,当我有空,在我清醒的时候,我自己也干一点,也是通过熟人……多半是包打听……好了,不扯这个了!够啦……这是我的住址:在六铺街。可是现在,老伙计,我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啦。再喝杯红葡萄酒就回家。躺会儿。你来了--我要介绍你跟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认识认识,有时间,再谈谈诗歌。”  “嗯,也谈谈那事吗?”  “嗯,谈也说不定。”  “行,我来,一定来……”  第06章  第06章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早已经在等我了。昨天我把娜塔莎写信来的事告诉了她,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一直在等我,希望我一大早就去,最晚不要超过十点钟。可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可怜的老太太千等我不来,万等我不来,都急死了。此外,她还想向我宣布一个她从昨天起产生的新希望,同时她也想谈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面色阴沉,与此同时却又对她特别温存,特别体贴。我来到后,她对我摆出一副不满和冷淡的表情,待答不理的,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似乎就差没说出口来:“你来干吗?你倒有兴致,先生,见天来这儿闲逛。”因为我来晚了,她在生我的气。但是因为我有急事,所以就不再拖延,而是一杆子插到底,把昨天在娜塔莎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老太太一听说老公爵去了,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向娜塔莎提出了求婚,她假装出来的那副愁眉苦脸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那份高兴呀,我简直没法形容,她甚至有点儿手足无措,又是画十字,又是哭,又是对着圣像连连磕头,她还一再拥抱我,想立刻跑去找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这喜讯告诉他。  “哪能呢,小老弟,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横遭别人欺压给气出来的呀,可现在好啦,他一知道娜塔莎已经如愿以偿了,霎时间就会忘掉一切的。”  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尽管跟自己的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还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也非常想跟我一起立刻去看娜塔莎。我让她懂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不会赞成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我们还会把整个事情搞糟的。她好不容易才改了主意,但是仍旧抓住我不放,硬留了我半个小时,而且净是她一个人说话。“这么大的喜事,一个人待在四堵墙里,你走了以后,现在,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临走时,老太太给我连画了几个十字,并让我给娜塔莎带去她的特别的祝福,当我断然道,如果娜塔莎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那天晚上我就不再来了,她闻言差点没哭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一宿没睡,因此头痛,浑身发冷,现在他在自己书房里睡着了。  娜塔莎也等了我一上午。我一进屋就看见,她照老习惯正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现在,每当我想起她,她那孤独的身影犹历历在目:总是一个人,在一间贫寒的小屋里,抱着胳膊,低垂双眼,若有所思,被人抛弃而又有所期待,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一面仍在继续来回踱步,一面低声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她我今天的所有奇遇,但是她几乎没有听我说话。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什么事,十分焦急。“有什么新情况?”我问。“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样又让我立刻明白,她这里的确出了新情况,而她之所以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按照老习惯,她不肯马上开口,而要等我快走时才说。我们之间一向这样。她这样做,我也习惯了,只好耐心等待。  不用说,我们先从昨天的事讲起。使我尤为惊讶的是,我们俩对于老公爵的看法所见略同: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而且大大超过了昨天不喜欢的程度。当我们俩逐一分析他昨天来访的整个情景时,她蓦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如果你起初不喜欢一个人,几乎总是标志着一种征兆,说明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情况总是这样。起码,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这样。”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娜塔莎。再说,我有一个看法,思虑再三后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尽管公爵也许十分奸诈,但是他同意你们俩的婚姻却是真实的、严肃的。”  娜塔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怎么能对这种事故弄玄虚,而且……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  “就是,就是!”我急忙点头称是。  “不用说,他没有撒谎。我觉得,考虑这点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借口来故弄玄虚。最后,他这样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里成什么人了?难道一个人能穷极无聊到这般地步吗?”  “当然,当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里又想:“可怜的姑娘,现在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思前想后地就在想这事了,也许你的疑心比我还重。”  “唉,我多么希望他快点回来啊!”她说,“他要在我这儿坐一晚上,那时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动身,想必有要紧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万尼亚?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这事咱们一窍不通。”  “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  “信里说了一个什么消息。对了,阿廖沙来过吗?”  “来过。”  “来得早吗?”  “十二点:他睡过头了。坐了坐。我把他撵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这里,万尼亚。”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脸很忧伤。我本来想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有时候很不喜欢人家问长问短。  “这孩子真让人纳闷,”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怎么啦!大概,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不,什么事也没有;随便说说……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很可爱的……就是有点……”  “不过,现在他的全部灾难和烦恼都结束了,”我说。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许想回答我说:“即使在从前,他的灾难和烦恼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觉得我的言外之意与她相同,倒生起闷气来了。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我从她提的几个问题里注意到,她很想确确实实地知道,昨天她给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举止是否得体?她的快乐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过头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迁就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笑话她?会不会看不起她?……一想到这些,她的两顿就变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  “难道一个坏人会有什么想法值得你这么激动吗?他爱想什么由他!”我说。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话又说回来,娜塔莎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幸,许许多多的侮辱。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对她不能求全责备,如果我在言语之间确有责怪之意的话。  但是因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辞。她看见我要走,吃了一惊,差点没哭出来,虽然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一点特别的亲昵,相反,她对我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她热烈地亲吻我,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嘛,”她说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让我纳闷。从外表看,他非常可爱,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进来,像个花花公子,老是转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他现在有点太熟不拘礼了……而且坐的时间也不长。你想想:还给我送来了糖果。”  “糖果?好嘛,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俩研究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明白!)。他还没什么。他跟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像个中学生,可你呢,你呢?”  每当娜塔莎改变腔调,走到我身边,埋怨阿廖沙,或者为了解决什么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倾吐什么秘密,希望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后便能了然于胸的时候,我记得,她总是朱唇微启地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设法把这事解决得让她一听就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样记得,在这类情况下,不知怎的,我总是声色俱厉,仿佛在大声呵叱什么人似的,而且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无心,但是居然屡试不爽。我的声色俱厉和顺乎其然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也显得更有权威,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会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但愿有人来把他狠狠地骂一顿。起码娜塔莎离开我时,有时候似乎宽心多了。  “不,你知道吗,万尼亚,”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动,讨好地望着我的双眼,“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猜不透……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是这样的丈夫①,--你知道吗,好像已经结婚十年,但是仍旧跟妻子亲亲热热的那种人。这是不是太早了点呢?……他笑逐颜开,围着我打转,但是这一切又好像只是这个……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他非常着急,急着要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跟他说话,可是他听而不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这种恶劣的上流社会习气,咱俩苦口婆心地一直劝他改掉。一句话,他成了这样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么说这话呢!一开口就唠叨开了!唉,万尼亚,咱俩的要求太高了,总对别人不依不饶的,求全责备!直到现在我才看清这点!人家脸上发生一些变化,根本无足轻重,我们就不依不饶,其实只有上帝知道他脸上为什么发生变化!万尼亚,你刚才责怪我是对的!一切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自寻烦恼和自讨苦吃,还要怪别人……谢谢,万尼亚,你让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来就好啦!什么呀!他为今天的事不高兴了也说不定的。”  “难道你俩吵架了!”我诧异地叫道。  “我没露出一点声色!只是有点伤心,他来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后来就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了,我觉得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很冷淡。我要让人去请他来……万尼亚,今天你也来吧。”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  “瞧,你能有什么事呢?”  “我自找的!不过,看来,我肯定能来。”  ①原文是法文。  第07章  第07章  我于七时整到达马斯洛博耶夫家。他住在六铺街的一座不大的楼房里,住的是厢房,室内相当凌乱,共有三间屋,但是家具等陈设倒还不差。看得出来,家道小康,与此同时,一应家务却根本无人料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穿得很朴素,但是非常好看,人也十分整洁,眉目如画,十分善良而又非常活泼。我一下子就猜到这姑娘便是他不久前顺便提到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他曾经叫我上他家去,他要给我介绍的那一位。她先问我姓什么,听到我姓什么后便说,他正在等我,不过现在他在屋里睡觉,于是她便把我带进了那间屋。马斯洛博耶夫睡在一张非常漂亮的软沙发上,身上盖着他那件脏大衣,头下枕着一个磨破了的皮枕头。他睡得很警醒,我们一进去,他就立刻叫起了我的名字。  “啊!你来啦?一直在恭候大驾。刚才我还梦见你来了,在叫醒我。这么说,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上哪?”  “找一位太太。”  “什么太太?干吗?”  “布勃诺娃太太,先(克刂)她一顿。真是个大美人儿!”他转身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拖长了声音说,一想起布勃诺娃太太,他甚至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又来了,亏你想得出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道,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表示微嗔。  “不认识吧?认识一下吧,老伙计:这位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向你介绍一位文坛名将;他们一年就有一次让你白看,其他时间得买票。”  “得啦,别把我当傻瓜啦。劳驾,别听他瞎掰,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  “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点:这些将军是特村的。将军大人,你别以为我们都很笨;我们比乍一看要聪明得多。”  “别听他瞎掰!老当着好人的面出我洋相,真没羞。哪怕带我上越剧院也好呀。”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要爱自己的……要爱,是不是忘了?那词儿是不是给忘了?也就是我教您的那词儿?”  “当然没忘。肯定胡说八道。”  “那么您说说着,是什么词儿?”  “我才不当着客人的面丢人现眼呢。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我说出来,非让你的舌头烂掉不可。”  “那么真忘啦,您哪?”  “就没忘;珀那忒斯①!要爱自己的珀那忒斯……瞧他净胡编!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怕那忒斯;凭什么要爱他?净瞎掰!”  “可是布勃诺娃太太……”  “去你的布勃诺娃太太!”说罢,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非常恼火地跑了出去。  “是时候了!该走啦!再见,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  我们出了门。  “我说万尼亚,首先,咱俩坐这辆出租马车。好了。其次呢,今儿个我跟你分手后,又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这就不是猜测了,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留在瓦西里岛,又待了整整一小时。那大肚子是个可怕的坏蛋,肮脏、下流、刁钻古怪,而且趣味下流,无所不为。至于那个布勃诺娃,是干这类勾当的行家里手,早就出了名。前些日子,她拐骗了一名好人家的姑娘,差点没吃官司。她居然让那个孤女穿上细布连衣裙(也就是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事),使我十分担心;因为在这以前我已经略有耳闻。方才我又打听到了一些事,当然纯属偶然,但是看来千真万确。那女孩多大了?”  “看脸蛋大概有十三岁吧。”  “可是看个子年龄还小些。哼,她准会这样做。只要需要,她会说十一岁,要不就十五岁。因为这苦命的孩子既无人保护,又没有家,那……”  “当真?”  “你以为怎么着?要知道,仅仅出于同情,布勒诺娃太太是不会没来由地收养一个孤儿的。既然那大肚子也去插上一手,那就八九不离十  ①意为护神,罗马神话中的保护神,有家神和国家护神之分。家神的转义指家园、老家。  了。今儿上午他跟她已经见过面。答应今儿给那大笨蛋西佐勃留霍夫弄个大美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校官太太。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意人的公子哥儿就爱这一套;总问人家是什么官衔。这就像拉丁文法里一样,记得吗:意义为重,词尾其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好像宿酒未醒。哼,布勃诺娃休想搞这一套。她连警察局都敢骗;但是休想!因此我才要吓唬她一下,因为她知道我这人爱记仇,……以及其他等等--明白吗?”  我听罢大惊失色。所有这些消息使我心惊胆战。我一直担心可别去晚了,因此拼命催马车夫快跑。  “你放心;已经采取了措施,”马斯洛博耶夫说,“那儿有米恃罗什卡。西佐勃留霍夫会破财消灾,那个大肚子混蛋则宁可皮肉受苦。这还是今儿上午讲定了的。至于布勃诺娃则归我收拾……所以她不敢……”  我们到了,马车停在那家饭店门前;但是名叫米特罗什卡的那人不在里面。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便跑去找布勃诺娃。米特罗什卡正在她家的大门口等我们。窗内灯火通明,可以听到西佐勃留霍夫醉醺醺的哈哈大笑。  “他们全在里边,待了差不多一刻钟了,”米特罗什卡报告说。“现在正是时候。”  “咱们怎么进去呢?”我问。  “大大方方进去,”马斯洛博耶夫说,“她认识我;而且也认识米特罗什卡。不错,全上了锁,不过不是为了对付咱们。”  他轻轻敲了敲大门,门立刻开了。是看门人开的门,他向米特罗什卡使了个眼色。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没听见我们进来。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答应说,就他一个人:“有事。”门开了,我们一拥而入。看门人乘机溜了。  “啊呀,谁呀?”布勃诺娃叫道,她衣衫不整,喝得醉醺醺的,双手捧着蜡烛,站在一个不点大的前室里。  “谁?”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安娜·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菲利普·菲利佩奇。”  “啊呀,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是您呀……真是贵客……你们怎么……我……没什么,您哪……请进,您哪。”  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进哪呀?这儿有墙……不,您得好好地招待招待我们,我们要在您这儿喝点冷饮什么的,有没有可心的小妞①?”  老板娘霎时间眉开眼笑,来了精神。  “伺候这样的贵客,钻到地底下也得找来呀;哪怕上中国也得给你们去请呀。”  “就两句话,亲爱的安娜·特里福诺芙娜:西佐勃留霍夫在这儿吗?”  “在……在这儿。”  “我要找的就是他。这混帐东西怎么敢躲着我花天酒地?”  “他可没忘了您呀。他一直在等什么人,想必是您。”  马斯洛博耶夫猛地推开门,于是我们就出现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有两扇窗,窗上放着天竺葵,屋里放着几把藤椅和一架十分蹩脚的钢琴;一切就那么回事罢了。但是,还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还在前室里说话的时候,米特罗什卡就溜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等什么人。他要给他开门。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原来是他的干亲家。  西佐勃留霍夫正坐在一张仿红木的小巧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铺着桑布。桌上放着两瓶温过的香滨酒和一瓶劣等的罗姆酒;还放着几盘从店里买来的糖果、蜜糖饼和三种果仁。桌旁,面对西佐勃留霍夫,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令人作呕的麻脸妇女,穿着黑色塔夫绸裙,戴着古铜色的手镯和胸针。她就是那位校官夫人,显然是冒牌货。西佐勃留霍夫已经醉了,而区十分得意。他那大肚子同伴没跟他在一起。  “说得倒好听,做的又是另一套!”马斯洛博耶夫拉开嗓子嚷嚷道,“还请人家上杜索酒楼哩!”  “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您哪!”西佐勃留霍夫带着一副傻呵呵的神态站起来迎接我们,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喝酒?”  “对不起,您哪。”  “甭对不起,先招待客人。我们是来跟你一醉方休的。还带来了一位客人:我的朋友!”马斯洛博耶夫指了指我。  “欢迎欢迎,太高兴了,您哪……嘿嘿!”  “哼,这叫什么香槟!像酸菜汤。”  ①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意为“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小妞”。  “您这是在骂我,您哪。”  “那么说,你是不敢去杜索酒楼噗;居然还邀请别人!”  “他刚才说他去过巴黎,”校官太太接口道,“肯定是胡诌!”  “费多西娅·季季什娜,您这是在骂我。就是去过嘛。真去过,您哪。”  “哼,这么一个乡巴佬,还去过巴黎?”  “就是去过嘛,您哪。真去过,您哪。我跟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在那儿可出风头啦。您总认识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吧?”  “我干吗要认识你的卡尔普·瓦西里伊奇?”  “也没什么,您哪……事情是从不礼貌引起的,您哪。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打破了什么?”  “一面大镜子,您哪。这镜子大极了,占了整整一面墙,由下往上,直到天花板;可是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喝醉了,因此就跟茹伯尔太太讲起了俄国话。他就站在那面大镜子旁边,还把胳膊肘支在镜面上。茹伯尔太太冲他嚷嚷,用的是本国话,意思是:‘这大镜子值七百法郎(一法郎合咱们的四分之一卢布),你会打破的!’他一声冷笑,两眼瞅着我;而我则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搂着个大美人儿,模样儿可不像这娘们--丑八怪,而是千娇百媚,说句得体的话,您哪。她嚷嚷:‘斯捷潘·捷连季奇,斯捷潘·捷连季奇!咱俩对半分,怎么样?”我说:行啊!’--于是他就抡起拳头猛击了一下大镜子--砰的一声!只看见碎片飞落。茹伯尔太太一声尖叫,冲着他的脸嚷嚷道:‘你这强盗,你干什么呀?’(没错,说的是他们本国话)。他就对她说:‘茹伯尔太太,把钱收下,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当下就甩给了她六百五十法郎。少给了五十,您哪。”  这时,在什么地方,隔着好几道门,与我们持的那房间相隔两三间屋,传来了可怕的刺耳的尖叫。我打了一个寒噤,也喊叫起来。我听出了这叫声:这是叶莲娜的声音。紧接着这声悲戚的喊叫之后,又传来了另一些喊叫声、骂声和扭打声,最后是几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大概是米特罗什卡在大打出手,收拾那娘们。门砰的一声猛地推开,叶莲娜冲进了房间,她脸色惨白,泪眼模糊,穿着白色的细市连衣裙,但已经揉得稀皱,扯得稀烂,头发刚梳得整整齐齐,但像是刚经过一番搏斗似的都弄乱了。我面对房门站着,她冲过来,扑到我的怀里,用两手紧紧搂着我。大家都跳起来,情况一时大乱。她一出现,又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吵嚷声。她一进门,米持罗什卡就紧跟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揪住那个一副狼狈相的死对头大肚子的头发。他把他拽到门口,使劲一搡把他搡进了房间。  “把这家伙揪来了!听凭发落!”米特罗什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说,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咱俩的马车,带上这小姑娘,赶快回家,这儿的事你就甭管了。其余的明天办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叶莲娜的手,就把她带出了这个卖淫窝。我不知道,那里,他们的事是怎么了结的。我们一路出去,并没有人阻拦。老板娘自顾不暇,都吓呆了。一切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想阻拦也办不到。马车夫在等我们,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叶莲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开她的衣扣,往她脸上喷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开始发烧,说胡话。我望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拢得很整齐,还抹了油,现在却歪到了一边的漆黑的头发,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几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事有多丑恶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并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时候,叶莲娜抬起她那长长的睫毛,看着我,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辨认我到底是谁似的。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点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第08章  第08章  我起得很早。整整一夜,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醒来一次,走过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小客人,仔细观察她的病情。她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似乎在说胡话。但是快要天亮的时候,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想,这是个好征兆,但是早上醒来后,我决定,趁这可怜的孩子浓睡未醒,快跑去清位大夫来。我认识一位大夫,是个独身的、好心肠的老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就住在弗拉基米尔街,他有个女管家,是德国人,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我想去找的就是他。他答应十点钟上我那儿去。我去找他的时候才八点。我非常想倾路去看看马斯洛博耶夫,但是转而一想又改了主意:他大概从昨天躺下后还没醒,再说叶莲娜可能会醒的,醒来后看不见我,却看见自己睡在我的房间里,说不定会害怕的。因为有病,她可能会忘记: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我这里来的。  正巧,我进屋的时候,她醒了。我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她没有回答,但是却用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她之所以不回答我,也许是因为老习惯。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她来看我的时候,对于我的某些问题,她都不置一词,仅仅用她那执着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这目光中除了困惑和强烈的好奇以外,还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现在,我在她的目光中却发现一种刚烈,甚至好像不信任。我想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看她是不是发烧,阻是她却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接着便转过身子,面对墙壁,不再理我。为了不打扰她,我离开了她,走到一旁。  我有一个大铜壶。我早就用它来代替茶炊,用来烧水。我有木柴,看门人一下子给我背来了很多木柴,够烧四五天的。我点上炉子,弄来了水,坐上了铜壶。又在桌上摆上我的茶具。叶莲娜向我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但是她又别转了身子,一言不发,不理我。  “她究竟为了什么事在生我的气呢?”我想,“这小姑娘也真怪!”  我认识的那位老大夫果然如约在十点钟来了。他用德国人固有的办事认真、仔细的态度检查了病人,说虽然病人在忽冷忽热,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危险,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补充说,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这一类,“但是这点须要进行特别的观察和检查,现在她并无危险。”他给她开了点药水和药面,多半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并区立刻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她怎么会上我这里来的?与此同时,他又惊讶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这老头的话真多,把人烦死了。  叶莲娜对他的态度使他吃了一惊;他给她号脉的时候,她竟把手硬缩了回去,而且不肯把舌头伸给他看。他提了许多问题,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但是一直紧盯着他那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很大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①。“她的头一定很疼,”老头说,“但是瞻她那副模样儿!”关于叶莲娜的身世,我认为无须告诉他,只推托说来话长,支吾过去了。  “如果有事,通知我一下就成,”他临走时说,“而现在,并无危险。”  ①挂在脖于上的应是颁发给沙俄文职官员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我拿定主意要整天陪着叶莲娜,并且要尽可能少地把她一个人留下,直到痊愈。但是我知道,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因久候不至,她们一定十分焦急,因此我决定写封信经由市邮局寄去,告诉她我今天不能去看她了。可是写信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不行。有一次娜塔莎病了,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后来她亲自求我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给她写信了。“老头一看到你的信就皱起了眉毛,”她说,“他很想知道信上说什么,但是,怪可怜见的,他又不好问,鼓不起勇气。因此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再说,小老弟,你的信只会使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十来行字顶什么用呀!我要详详细细问你,你又不在。”所以我只给娜塔莎一个人写了信,当我去药房买药的时候,就顺便把信给寄了。  这工夫,叶莲娜又睡着了。她在睡梦中微微呻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战栗。大夫猜对了:她的头在剧痛。有时候,还轻轻地喊出声来,不时惊醒。她睁眼看我时,甚至很懊恼,似乎对我的关切特别难受似的。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痛苦。  十一点,马斯洛博耶夫来了。他心事重重,又似乎心不在焉;他仅是顺道来访,坐一会儿就走,他似有要事,急着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老伙计,我早料到你的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他四下打量着,说道,“但是说真的,我没料到你会住在这么一日破箱子里。要知道,这是一口箱子,而不是房间。好吧,就算这没什么吧,最糟糕的是,你太爱管闲事了,这些不相干的事会使你分心,会影响你工作的。昨天我们去找布勃诺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点。我说老伙计,就我的天性和社会地位来说,我属于这样一类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可是偏爱教训别人,让别人去做。现在听我说: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看你的,而你一定要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到舍下来一趟。我希望,在此以前,这小姑娘的事已经完全了结了;到时候我要跟你正经八百地谈谈,因为你的事也得好好管管。这样过日子是不行的。昨天我还只是稍带提了一下,而观在我要跟你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最后,你倒说说:你从我这里暂时拿点钱去有什么不光彩呢?”  “别吵啦!”我打断了他的话,“倒不如说说,你们昨天在那儿是怎么了结的吧?”  “那有什么,了结得十分顺利,目的也达到了,你懂吗?现在我没工夫了。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说我暂时没工夫来管你的事;同时顺便了解一下:怎么,你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是想自己收养?因为这事应三思而行。”  “这事我还没想好,不瞒你说,我想等你来了商量商量再说。比如说,我有什么理由收养她?”  “唉,那有什么,哪怕当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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