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2

①苏马罗科夫(一七一七-一七七七),俄国作家。他曾担任四等文官,相当于武职少将。  ②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王-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③罗蒙诺索夫(一七一一--一七六五),俄国著名的科学家和诗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亲自驾幸,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坐好了。老人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准备发表评论。他要严格而又严格地加以评论,“亲自确认”。老太太的样子也庄严得异乎寻常;她头上的一项新包发帽,大概也是为了听我朗读小说才戴上的。她早就注意到,我常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掌上明珠娜塔莎;每当我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就紧张,就端不过气来,就两眼发黑,娜塔莎每次看我,两眼也不知怎的显得比从前亮。是的!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时我功成名就,前程远大,志得意满,好事就凑到一块儿,一下子都来了!同时老太太也注意到。她那老头子不知怎的也对我赞不绝口,同时有点异样地望着我和他的女儿……她见状突然害怕起来:我毕竟不是伯爵,不是公爵,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亲王,或者退一万步说,也不是年轻潇洒、胸前戴满勋章、由法科学校毕业的六等文官!安娜·安德烈耶关娜不喜欢自己的希望只能实现一半。  “都夸他,”她寻思,“夸他什么呢--不知道。写家,诗人……这写家到底算老几呢?”  第06章  第06章  我把我的小说向他们一气读完了。我们一喝完茶就开始朗读,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起先老人家双眉深锁。他原以为他将听到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也许他根本理解不了,但一定是某种高不可攀的东西;可是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和人人知道的事,就跟周围通常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如果主人公是个大人物或者有趣的人,或者是什么历史人物,比如罗斯拉夫列夫或者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①之类的人,那还好说,万万没想到书中写的却是个小人物,一个受尽人家挤兑、甚至有点呆头呆脑的小官吏,而且此人连制服上的钮扣都快掉光了②;而且描写这一切用的又是非常普通的文体,就跟咱们平常说话一样……怪事儿!老太太疑惑地望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生起了闷气,倒像上了什么人的当似的;“说真格的,值得吗,把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印出来,还读给人家听,还得给人家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意思。娜塔莎则全神贯注,很用心地听,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注视着我的嘴,我每读一个字,她那好看的嘴唇也跟着我微微颤动。这是怎么搞的呢?我还没读完一半,我的全体听众便都眼泪汪汪地潸然泪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儿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长吁短叹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愿意做点什么来帮帮他的忙,让他摆脱自己的不幸。老头则完全丢掉了对高不可攀的东西的一切幻想:从迈第一步就看得出来:你还嫌嫩,有许多不足;马马虎虎吧,普普通通的一个故事;不过这故事能抓住人的心,”他说,“也使你渐渐明白和难以忘怀周围发生的事,而且使你认识到,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①”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在桌底下偷偷地、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起身来;她的两颊绯红,两眼噙满泪花;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亲吻了一下,然后扭头跑出了房间。她的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  ①俄国作家孔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两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过去,这两部书曾被推荐为家庭读物。  ②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的主人公马卡尔·杰武什金。  “嗯!瞧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老爷子说道,他为女儿的举动感到愕然,“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好,很好嘛,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乜斜着眼,看着夫人,嘟嚷道,仿佛想替娜塔莎辩护似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借此替找辩护。  尽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听我读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激动,并深受感动,但是现在她那模样却似乎想说:“当然,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是位英雄,但是干吗要拿椅子出气呢?②”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喜气洋洋,而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悄悄拧了我一下。老爷子又开始“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但是因为一高兴没有坚持到底,他一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说,万尼亚小老弟,好,好!真让我高兴,我都没有料到你会让我这么高兴。既不崇高,也不伟大,这是看得出来的……瞧,我那里有一部《解放莫斯科》③,这书是在莫斯科写的,--你刚看了个头就看得出来,小老弟,可以说吧,这人像头鹰似的在展翅飞翔……但是我说,万尼亚,你写得简单些,也好懂些。正因为好懂,我才喜欢它!不知怎的使人感到亲切;这一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至于什么叫崇高?我自己也不摸。至于文体,我倒想可以改一改:尽管我也说它好,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崇高的东西毕竟少了点……不过现在说也晚了:书都印出来了。只能出第二版的时候再说了?怎么样,小老弟,也许会出第二版吧?那时候又有钱了……嗯!”  ①伊赫梅涅夫在这里重复了别林斯基评论《穷人》时说过的话。  ②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市长的话(第一幕第一场)。他讲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上课时一激动,把椅子都弄坏了。  ③这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充斥书肆的一部惊险小说。  “伊万·彼得罗维奇①,难道您真拿到了那么多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瞧您那模样,不知怎么总叫人不大相信似的。唉呀,主问,现如今,连干这么点事都要给钱!”  “我说万尼亚,”老人家继续道,越说越来劲了,“虽说这算不了什么差使,但毕竟也是条门路。那些大人物会看到的。你刚才不是说果戈理每年都能拿到一笔津贴,而且还被派出国了吗②?要是你也这样该多好呀!啊?要不然,还早?还得再写点东西?那你就写吧,小老弟,快点写吧!不要翘尾巴,睡大觉。不要满不在乎!”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老于世故和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而且又出于一片好心,使人不好意思给他泼冷水,不让他幻想。  “要不然,比如说吧,给你个鼻烟壶也说不定……怎么样?皇上的恩赐是没有定规的。想鼓励鼓励你。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让你到朝廷去做官,”他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而且眯起左眼,做了个彼此心照的姿势,“难道不会吗?要不,上朝做官为时尚早?”  “唉呀,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仿佛有气似的。  “再过不多一会儿,你们就要提升我做将军了,”我打心眼里笑着,答道。  老人也乐了,非常得意。  “将军大人,请用膳!”爱笑爱闹的娜塔莎叫道,这时候她已经给我们摆好饭桌,准备开饭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父亲眼前,伸出两条热乎乎的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好爸爸,好爸爸!”  ①万尼亚的名字和父称。俄俗:对人称呼名字和父称显得有礼貌而且客气。  ②当时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是尼古拉一世曾赏赐给他三千卢市津贴,从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拨予一千。  老人家深受感动。  “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过随便一说。管它将军不将军呢,咱们去吃饭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涨得绯红的小脸蛋,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爱拍拍她的脸蛋,“我说万尼亚,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你的爱。嗯,当不上将军也没关系嘛(咱们离将军还远着哩!),反正也是个知名人土,是个写家嘛!”  “爸爸,眼下叫作家。”  “不叫写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当然,写写小说,人家是不会让你当御前侍从的;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码也可谋个一官半职。比如说吧,到大使馆当个随员什么的。也可能派你出国,去意大利,去疗养或者留洋深造;还可能资助你,给你点钱①。当然,这一切也得你自个儿上进;要做事,认认真真地做事,这样才会名利双收,而不是想方设法地托人情,走门路……”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爸爸,你还是赶快赏给他一枚星形勋章吧,要不然的话,真是的,老是随员长随员短的!”  她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臂。  “这死丫头一直拿我开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经他这么一叫,娜塔莎又满脸涨得绯红,可是两眼却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闪光。“孩子们,看来,我还真扯远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啊呀,我的上帝!那么你要让他成为什么样儿呢,爸爸?”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万尼亚,你的脸有点那个……我是说完全不像诗人的脸……应当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据说,那帮诗人都是面孔苍白,头发都是这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态……你知道吗,比如说什么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这是在《阿巴顿纳》②里读到的……又怎么啦?我又说错了?瞧,这淘气的死丫头,净取笑我,笑成了这模样!孩子们,我虽说没有学问,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好了,脸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脸长得怎么样,无关紧要;我看,你的脸就不错嘛,我很喜欢……要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这意思……不过人要正派,万尼亚,要正派,这是最要紧的;要洁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要实实在在地做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①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②这是俄国作家被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写的小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赫是个诗人,他的外貌就像伊扬海涅夫描写的那样。  多美好的时光呀!我的全部空余时间,全部晚上都在他们家度过。我给老人家带来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各种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忽然对文学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读起B的批评文章来了。我对他说过许多关于B的事,而他对B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对B赞不绝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报》上写文章骂他的他的论敌们①。老太太则睁大了两眼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尽许多!我们已经心心相印,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像耳语一样对我说:我爱你。但是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连连摇头。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对我放心不下。  “如果一帆风顺,当然也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要是一旦碰了钉子或者出了差错;耶怎么办?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  “我说呀,万尼亚,”老人家思虑再三后说道,“这事我看出来了,也注意到了,不瞒你说,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和娜塔莎……嗯,这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万尼亚,你们俩毕竟还很年轻,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也对。等等吧。就算你是个人才吧,甚至才华出众……但毕竟不是天才,不是像开头人们使劲嚷嚷的那样,而是一般有点才华罢了②(今天我还在《蜜蜂报》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③;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唉,这算什么报纸呢!)是的!你要明白:这毕竟不是存在钱庄里的钱,我是说才华;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再等上个一年又半,或者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这条路上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头--你就看着办吧!……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想想,这话在理不?……”  ①《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自然派”。  ②内容大致相近地复述了别林斯基在《当代短评》一文中所说的话:“任何一个有头脑和有审美力的人都不会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甚至是出众的才华,由此可见,问题仅仅在于这才华有多高,多大。”  ②指发表在《北方蜜蜂报》(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BBB(即BB.勃兰特)。这篇文章说,作者看了这篇小说后一大失所望”,一个“并非完全没有才能”的年轻的作者被一些批评家(指别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则毁了。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  是的,这事发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后!在九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心里直打鼓,差点没晕倒在椅子上,因此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后都吓坏了。但是我当时之所以头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好多次走到他们家门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也不是因为我文坛失意,既没有名,也没有利;也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当上什么“随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好像熬过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这一年中也好像过了十年。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鸿沟……我记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对,心不在焉地窝着本来已经窝坏了的我的礼帽的帽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等待娜塔莎出来。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难看又寒碜;我两颊塌陷,人瘦了,脸也黄了--反正离诗人的模样相差甚远,我的两眼中也没有一星半点当年好心肠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十分关注的那种了不起的神态。老太太则带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怜悯之态看着我,她那模样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差点没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亏我主慈悲和保佑!”  “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不要喝点茶?(桌上的茶炊开了,)小老弟,您过得怎么样?瞧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问道,至今音犹在耳。  我好像现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睛里却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为这事发愁,茶已经凉了,他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心事重重。我知道,这当口他们正忧心忡忡,因为跟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场官司,现在变得对他们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这场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约莫五个月前,居然找到了一个机会来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爷子本来就很喜欢他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把他视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这次前来,老爷子家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来。从此,阿廖沙就瞒着他父亲常常来看他们,而且来得越来越勤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正派,胸襟坦荡,愤然拒绝了人家让他要多几个心眼的忠告。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儿子又变成了伊赫梅捏夫家的常客,他会说什么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爷子有没有力量来经受这新的侮辱呢,他并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两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他常常上他们家来,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甚至到下半夜还赖着不走。不用说老公爵终于知道了一切。出现了流言蜚语,难听极了。公爵写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他,而且像过去一样抓住老问题做文章,断然禁止他儿子再来拜访伊赫格涅夫家。这事发生在我上他们家的前两周。老爷子伤心已极。怎么连他的娜塔莎这么一个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胁进了这件肮脏的诽谤,这件卑鄙已极的事情中去了呢!过去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难道对这一切就善罢甘休不成!头几天他由于伤心已极躺倒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事的详细经过我也都听说了,虽说最近以来我有病,而且抑郁寡欢,一直卧病在床,杜门不出,已经三四个星期不上他们家了。此外,我还知道……不!我当时只是预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什么事,是世界上使他们感到最不安的,当时我正以又痛苦又烦恼的心情留神观察着这两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设法使这一不幸的时刻离我们远点。然而我也是为这事而来。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他们家!  “对了,万尼亚,”他老人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该不是有病吧?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呢?真对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么老是这个……”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舒服,”找回答。  “嗯!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我的话道。“可不是不舒服吗!我当时就说过这话,提醒过你,--你不听嘛!嗯!不,万尼亚,我的小老弟:看来,自古以来缪斯女神①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吗!”  是的,老爷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没有伤痛,他是不会跟我谈到挨饿的缪斯女神的。我注视着他的脸:他脸皮焦黄,眼神里似有一种困惑,似有一种疑问,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且异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摇摇头。有一次,他转过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摆了摆头,让我看他。  ①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  “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①的身体好吗?她在家吗?”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简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么啦:有病呢还是没病,真是的!”  她说罢便胆怯地看了看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乐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体很好。就这样,姑娘家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闹得清姑娘家心里面有什么烦恼和怪念头?”  “唉,可不是怪念头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种埋怨的声音接口道。  老爷子闭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难道他们中间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说,怎么样,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又开口道,“B在干吗?还在写评论吗?”  “是的,还在写,”我回答。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  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第07章  第07章  她手里拿着帽子,进屋后把帽子放在钢琴上;然后走到我身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好像想对我说什么话,说句什么表示寒喧的话,但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俩已经三星期没见面了。我带着一种困惑和害怕望着她。这三星期来她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当我看到她那塌陷的、苍白的脸蛋,像患热病似的干裂的嘴唇,两眼在长而黑的睫毛下闪烁着火热的光和一切都豁出去了的决心时,我感到一阵心酸。  ①娜塔莎的名字和父称。  但是上帝,她多么漂亮啊!无论过去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在这不幸的一天那么漂亮。难道这就是那个,那个娜塔莎,难道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仅仅一年前,她的两眼还紧紧地盯着我,一边听我读小说,一边还跟着我毅动嘴唇,而且吃晚饭的时候还那么快活,那么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跟她爸爸和跟我开玩笑。难道这就是那个在房间里,低着头,满脸羞得通红,对我说“我爱你”的娜塔莎吗?  传来了雄浑的钟声,宣召大家去做晚祷。她打了个寒嘴,老太太画了个十字。  “你准备去做晚祷吗,娜塔莎,听,已经打钟了,”她说,“快去吧,娜塔申卡①,快去祷告祷告吧,反正很近!同时可以出去走走。老坐在家里干吗?瞧,你脸色多苍白,像中了邪似的。”  “我……说不定……今天就不去了,”娜塔莎几乎像耳语似的慢腾腾地低声道,“我……不舒服,”她又加了一句,脸色白得像块白布。  “还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刚才不是还想去吗,而且,瞧,把帽子也拿来了。去祷告祷告吧,娜塔申卡,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劝她道,一面胆怯地望着女儿,好像怕她似的。  “是啊是啊,去吧;再说也可以出去走走,”老爷子也不安地注视着女儿的脸,补充道,“你妈说得对。让万尼亚陪你去吧。”  我似乎觉得,娜塔莎的嘴上掠过一丝苦笑。她走到钢琴旁,拿起了帽子,戴在头上;她的两手在发抖。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无意识的,好像她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父亲和母亲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别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  “我的天使,什么别了不别了的,又不是出远门!哪怕出去让风吹吹呢;瞧你的脸色多难看。啊呀!我差点忘了(我的忘性真大!)--我的天使,我给你做了个护身香囊②,香囊上还绣了一段祈祷文;去年,基辅来了个修女教我的;这段祈祷文正好用得着;我刚绣好。戴上吧,娜塔莎。说不定我主上帝会赐给你健康的。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呀。”  ①娜塔莎的小名。  ②俄俗:香囊中,或装神香,或装护身符,与十字架一起,佩戴在胸前,作护身用。  说罢,老太太从针线盒里取出娜塔莎贴身佩戴的一个小十字架;在同一根带子上还挂了一个刚刚做好的小香囊。  “好好戴上吧!”她接着道,给女儿戴上十字架,又给她画了个十字,“从前呀,我每天夜里都要给你画十字,祝你安睡,我念祈祷文,你也跟着念。可现在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啦,主不让你心神安宁。唉,娜塔莎呀,娜塔莎!我做娘的祷告也帮不了你的忙啦!”老太太说罢哭了起来。  娜塔莎默默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向房门迈出了一步;但是她又突然急速回过身来,走到父亲身边。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地剧烈波动。  “爸爸!你也画个十字祝福祝福……自己的女儿吧,”她声音哽咽地说,在他面前屈膝跪下。  我们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她这种举动为我们始料所不及,也显得太隆重了。她父亲丧魂失晚地望着她,望了片刻。  “娜塔申卡,我的孩子,我的好闺女,我的宝贝,你怎么啦!”他终于叫道,说罢泪如雨下。“你难过什么呢?你干吗要日夜啼哭?要知道,我都看见了;我夜里睡不着觉就起床,站在你的房间外面听!……都告诉我吧,娜塔莎,向你的老爸爸敞开你的心扉吧,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把她扶了起来,紧紧地拥抱她。她浑身发抖地紧贴在他胸前,把头理在他的肩膀上。  “没什么,没什么,这不过是……我不舒服……”她重复道,哽咽得泣不成声。  “愿上帝也像我一样祝福你,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父亲说,“愿上帝让你永远心情平和,保佑你,不使你有任何悲伤。祷告上帝吧,我的孩子,但愿我的有罪的祈祷能被上帝听到。”  “还有我的祝福,我对你的祝福!”老太太又加了一句,泪如雨下。  “别了!”娜塔莎悄声道。  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她还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跟在她后面冲了出去。  第08章  第08章  她默默地走着,走得很快,低着头,也不看我。但是,走过一条街踏上滨河路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闷!”她低语道,“心里憋得慌……闷!”  “回去吧,娜塔莎!”我害怕地叫道。  “难道你看不出来,万尼亚,我已经永远离开了家,离开了他们,永远不回去了吗?”她说,用一种说不出的哀愁看着我。  我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我还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切,也许,还在这天前很久,我就像在迷雾中似的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这一切;但是现在,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犹如晴天霹雳般使我感到震惊。  我们俩忧伤地走在滨河路上。我说不出话来;我在思索,我在沉思,我六神无主。我的头开始发晕。我觉得这太荒唐,也太匪夷所思了!  “你在怪我,万尼亚?”她终于问道。  “不,但是……但是我不信,这不可能!……”我不知所云地答道。  “不,万尼亚,就是这么回事!我离开了他们,而且不知道他们将会怎样……也不知道找的下场将会怎样!”  “你去找他,娜塔莎,是吗?”  “是的!”她回答。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发狂般地叫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可怜的娜塔莎!要知道,你这样做简直是发疯。你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也毁了你自己!你知道这点吗,娜塔莎?”  “我知道;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由不得我呀,”她说,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观绝望,好像她被押去处决似的。  “回去吧,趁现在还不晚,回去吧,”我求她,但我央求得越热烈,越恳切,我越是意识到我的规劝是徒劳的,而且在当前这时候也是十分荒唐的。“娜塔莎,你明白吗?你会要了你父亲的命的!你好好想过这个吗?要知道,他父亲是你父亲的仇人呀;要知道,公爵侮辱了你父亲,怀疑他偷了钱;要知道,他曾骂他是贼。要知道,他们正在打官司……这还没什么!这还是次要的,你知道吗,娜塔莎……(噢上帝,这一切你都是知道的呀!)你知道公爵还怀疑你父亲和母亲趁阿廖沙在你们乡下作客的时候,故意让你去接近阿廖沙,让你们相好吗?你想想,你只要想想,你父亲受到这样的诽谤后心里有多难受,有多痛苦啊。要知道,这两年,他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你倒是瞧瞧他呀!而主要是,这一切你全都知道,娜塔莎,主啊,找的上帝呀!我且不说他们永远失去了你以后将会怎样!要知道,你是他俩的心肝宝贝,是他俩在老年留下的一切呀。这,我就不想说了: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想想,你父亲认为你无事受辱,是这些目空一切的人肆意诽谤的牺牲品,而且此仇未报!现在呢,正是现在,由于你们接待了阿廖沙,让他来看你们,这一切又闹腾起来啦,过去的种种宿怨又一下子激化啦。公爵又一次侮辱了你父亲,他老人家旧恨加上新仇,正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突然。这一切,这一切责难现在全都变得似乎是有理的了!现在,一切知情人就都会站到公爵一边,替公爵说话,并且指责你和你父亲。唉,现在他还有什么险去见人呢?要知道,这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的!羞愧难当,奇耻大辱,因为谁呢了都是因为你呀,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宝贝疙瘩呀!而你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她也决不会比他老人家活得更长……娜塔莎呀娜塔莎!你在做什么呀?回去吧!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她默然以对;最后,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意含责备,而在这一瞥中含有多少令人心碎的悲伤,又有多少痛苦啊,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这话,她那伤痕累累的心现在也满是鲜血。我明白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出此下策,经受了多大痛苦啊,而我说了这些无用的、为时已晚的话,又重新刺痛了她心头的创伤,使她心如刀割;这一切我全都明白,但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继续说道:  “刚才你自己还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也许,你就不出门了……不去参加彻夜祈祷①了。可见,你也是想留下来的呀;可见,你还没完全拿定主意,不是吗?”  她只是凄苦地微微一笑算作回答。我又何苦问这话呢?其实我也明白,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决定了。但是我也有点忘乎所以。  “难道你就这么爱他?”我叫道,屏住呼吸,望着她,几乎自己都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万尼亚,让我怎么回答你呢?你都看见了!他让我来,我就得来,而且在这里等他,”她仍旧带着原先那种凄苦的微笑说道。  “但是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抓住一根稻草,又开始求她,“这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还是可以换一种办法,换一种完全不同的办法来办妥的!可以不离家出走,我可以教你怎么做,娜塔申卡。我可以给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一切,包括见面,以及其他等等……只要你不离开家!……我可以替你们彼此送信;干吗不能送信呢?这比现在这样好。我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我会使你俩满意的;你们看好了,我一定使你们满意……娜塔申卡,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毁了你自己了……要不然的话,你现在是在彻底毁了你自己,彻底毁了呀!你同意吧,娜塔莎:一切都会好上加好而且很幸福的,你们可以爱怎么相爱就怎么相爱……一旦他们两位当爸爸的和好了(因为他们一定会和好的)--那时候……”  ①东正教的一种晚祷形式,彻夜祈祷,直至天明。  “得了吧,万尼亚,别白费唇舌啦,”她打断我的话道,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向我微微一笑。“万尼亚,你的心真好!你心肠好,人也老实!一句话也没说到你自己!是我第一个抛弃你,可是你却原谅了一切,你想到的只是使我幸福。还想给我们送信……”  她哭了。  “万尼亚,你是多么爱我,而且至今还爱着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你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说过一句伤心地埋怨我的话!而我,我……我的上帝,我多么对不起你啊!你记得吗,万尼亚,记得我们俩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吗?噢,还不如我不认识他,从来没遇到过他好呢!……那么我就会跟你在一起生活,万尼亚,跟你在一起,我的好心肠的人,我的宝贝!……不,我不值得你爱!你瞧,我这人多坏:在这样的时刻还向你提我们过去的幸福,而不提这事你就够痛苦的了!瞧,你已经三星期不到我们家来啦:我敢向你起誓,万尼亚,我一次也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认为你在诅咒我,很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你不想妨碍我们,不想让我们一看到你就感到内疚。而你看到我们难道心里就不难过,不痛苦吗?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望眼欲穿地等你!我说万尼亚,如果我像发狂一样,像疯子一样地爱着阿廖沙的话,那么,说不定,我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爱得还更深。我已经听到我的心声,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需要你那颗金子般的心……唉,万尼亚!一个多么痛苦,一个多么沉重的时期来临了呀!”  她说罢泪如雨下。是的,她的心情多么沉重啊!  “啊,我多么想看到你啊!”她强忍住眼泪继续道,“你瘦多啦,瞧你的气色多难看,病容满面;你真的不舒服吗,万尼亚?我是怎么搞的嘛,也不问问!一直说我自己;你跟那些编杂志的人相处得怎么样?你的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娜塔莎,现在哪有心思谈小说,谈我呢!我的事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是,马马虎虎吧,别提这些了!娜塔莎,我要问你:是他硬要你到他那儿去的吗?”  “不,不仅仅是他,主要是我。不错,他也说过,也是我自己愿意……你瞧,亲爱的,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有人正在给他说媒,那女的很有钱,门第也高;亲戚也很显赫。他父亲硬要他娶她,你是知道的,他父亲诡计多端地已经上足了所有的发条:这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十年也都不到一次。有钱有势……听说,她还长得很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心眼也好--全好;阿廖沙对她已经一见钟情。再说,他父亲也想赶紧把他的事给了了,卸下这包袱,这样他自己就可以结婚了,因此他决定千方百计地非把我们俩的关系拆散不可。他怕我,怕我影响阿廖沙……”  “难道公爵知道你们彼此相爱?”我诧异地打听她的话道,“他不过是怀疑,而且连这也没有把握嘛。”  “他知道,全知道。”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呢?”  “不久前阿廖沙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亲口告诉我,他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了。”  “主啊!你们是怎么搞的嘛!他自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偏又赶上这时候?……”  “别责怪他啦,万尼亚,”娜塔莎打断道,“也别取笑他!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是不能理喻的。要公道,要知人论事。他跟你我不同。他是个孩子;他受的教育也与我们不同。难道他明白他在做什么吗?见面后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别人对他只要略施影响,就足以使他背离他一分钟前矢志追求的一切。他这人没有性格。比如说,他可以向你起誓,可是在同一天,他又会同样诚实地献身于另一个女人;而且他还会第一个跑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他说不定也会做坏事;但决不能因为他做坏事而对他横加指责,只能可怜他。而且他也能作自我牺牲,甚至是很大的自我牺牲!可是只要他一遇到什么事,得到了什么新的印象,他又会把以前的一切丢诸脑后。如果我不经常守着他,他也会招我忘了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啊,娜塔莎,也许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谣传罢了。像他这么个毛孩子哪能结婚呢!”  “告诉你吧,他父亲另有企图。”  “你怎么知道那女的很漂亮,他已经对她一见钟情了呢?”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什么!是他自己告诉你他可能爱上别人,因此让你现在为他作这样的牺牲吗?”  “不,万尼亚,不!你不了解他,你同他相处不长;只有接近他才能了解他,然后才能对他作出评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心比他的心更诚实,更纯洁的了!怎么?难道让他说谎好?至于说他一见钟情,那是因为只要我一星期不跟他见面,他就会把我忘了,爱上另一个女人,可是后来只要他一见到我,他又会再次拜倒在我的脚下。不!让我知道,不向我隐瞒这点,这就算好的了;否则我会得疑心病死掉的。是的,万尼亚!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我不是永远地、经常地、每一刹那都守着他,他就会不爱我,忘记我,抛弃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别的女人都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会死的……死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还乐于死呢!没有他,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比一切痛苦还痛苦,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噢,万尼亚,万尼亚!要知道,现在我为了他抛弃了父亲和母亲,毕竟还能留下点什么!你别劝我了:一切都决定了!他必须每一小时,每一刹那都待在我身边;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毁了找自己,也毁了别人……啊,万尼亚!”她蓦地叫道,浑身开始发抖,“要是他当真不爱我了,怎么办呢?要是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说他只是在骗我,仅仅看起来好像是诚实和真诚的,其实却是个坏人,追求虚荣的人,那怎么办呢!现在我站在你面前替他辩护;而他说不定正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在偷偷地笑我哩……而我却自己犯贱,抛弃了一切,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地找他……唉,万尼亚啊!”  从她心里进发出来的这声长叹,包含着多少隐痛啊,我悲不自胜,心如刀绞。我明白,娜塔莎已经身不由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只有盲目的、疯狂到极点的嫉妒,才会使她作出这种不顾一切的决定。但是我自己也妒火中烧,醋劲大发。我忍无可忍:一种卑劣的感情使我忘乎所以。  “娜塔莎,”我说,“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你刚才说他这个那个的,你怎么还能爱他呢?你不尊重他,你甚至也不相信他的爱,可你却一条道走到黑地要去找他,为了他,把所有的人全给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会苦苦地折磨你一辈子,而你也会苦苦地折磨他一辈子的。因为你太爱他了,娜塔莎,爱得过了头。我不明白这样的爱。”  “是的,我像疯子一样爱着他,”她答道,似乎痛苦得脸刷地白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万尼亚。我自己也知道我疯了,不应该这样爱一个人。我爱得超越了常规……听我说,万尼亚: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甚至为他而历尽苦难我也认为是幸福。难道我找他是为了寻求欢乐吗?难道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在他那里等候我的是什么,我在他那里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吗?要知道,他曾经海誓山盟地说他爱我,许了很多愿:可是我对他的话一句也不信,我过去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也丝毫没把他的话当真,虽然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而且他也不会说谎。我曾经亲口对他说过,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捆住他的手脚。这样对他倒好些:谁也不喜欢束缚,我就是头一个。然而,我还是乐于做他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奴,经受他加在我头上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够跟我在一起,只要我能够看着他!哪怕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无妨,只要他能够当着我的面,只要我能够在他身旁……这不是犯践吗,万尼亚?”她骤然问道,用一种发高烧的、充血的眼睛望着我、刹那间,我似乎觉得她在说胡话。“居然愿意这样,这不是犯贱吗?也没什么!我自己就说这是犯践,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推开我,哪怕他赶我走,我也认了。可是现在你却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如果依了你,会有什么结果呢?即使我回去了,明天还会再走,他一下命令,我就走;把我当条狗似的,吹声口哨,吆喝一声,我就会跟着他跑……真是磨难啊!我不怕他加给我的任何磨难!只要我知道,我在因地而受苦受难……啊,真是一言难尽啊,万尼亚!”  “那,两位高堂呢?”我想。她好像已经把他们忘了。  “难道他不想跟你结婚吗,娜塔莎?”  “答应过,他倒是一直答应的。他现在所以叫我来,就为了明天在城外偷偷地结婚;不过他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说不定他连怎么结婚也不知道。他哪当得了丈夫呀!可笑,这倒是真的。他一结婚就会感到不幸,就会埋怨……我不希望他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事情上埋怨我。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就让他什么也不给我好了。如果他给了婚会感到不幸,那该怎么办呢,何苦让他感到不幸呢?”  “不,我简直越听越糊徐了,娜塔莎,”我说,“怎么,你现在直接去找他?”  “不,他答应到这里来,把我带走;我们说好了的……”  她说罢,望眼欲穿地向远处张望,但是了无人影。  “他还没来!你倒先来了!”我愤愤地叫道。娜塔莎好像挨了一拳似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脸一阵扭曲,痛苦地变了样。  “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来,”她说道,发出一声苦笑。“前天他写信给我,说我如果不答应他到这里来,那他就只好放弃到城外去跟我结婚的决定了;他父亲就会把他送去见他的未婚妻。而且他写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好像这事根本无所谓似的……如果他当真去看她了,怎么办呢,万尼亚?”  我无言以对。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臂--她的眼睛闪出了光。  “他肯定在她那儿,”她几乎听不出来地说道,“他希望我不要到这里来,这样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找她了,然后就说他没有错,因为他预先打过招呼,是我自己没来。我惹他讨厌了,所以他才躲着我……唉,上帝!我是疯子!要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他烦我……我还等什么呢!”  “他来了!”我叫道,突然看见他在远处的滨河路上。  娜塔莎打了个寒噤,一声惊呼,注视着渐渐走近前来的阿廖沙,蓦地甩开我的胳臂,向他飞奔而去。他也加快了步伐,一分钟后,她已经被搂在他的怀里了。街上,除了我们往以外,没一个人。他俩喜笑颜开地亲吻着;娜塔莎一边笑一边哭,全凑到了一块儿,倒像他俩久别重逢似的。她那苍白的脸蛋变得红喷喷的;她简直好像发了狂……阿廖沙发现了我,立刻向我走过来。  第09章  第09章  虽然在这一刻以前我见过他许多次,我仍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的眼神能解除我的全部困惑似的,能够向我说明:这个孩子到底用什么,怎么能使她如此着迷,怎么能在她心中燃起如此疯狂的爱情--这爱情居然使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天职,居然使她冒冒失失地牺牲迄今为止她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最神圣的一切?小公爵抓住我的两手,紧紧地握了提,他那目光温柔而又明亮,长驱直入地钻进了我的心窝。  我感到,因为他是我的情敌,单凭这一点,我对他遽下结论,难免有错。是的,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承认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但是,认识他的人当中,也许就我一个人不喜欢他。他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我一见就反感,甚至他那优雅的外表也引起我的反感,也许正因为它似乎太优雅了。后来我才明白,就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也有欠公允。他潇洒挺秀,风度翩翩;他的脸呈椭圆形,总是那么苍白;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温柔敦厚而又若有所思,有时候会突然焕发出一种异彩,显得十分憨厚,十分天算和快活。他那丰满、不大、红艳艳的嘴唇,轮廓十分优美,几乎永远带着一种貌似严肃的气质;因此,每当他嘴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便使人感到尤为意外和可爱;这微笑是那么天真,那么憨厚,不管您当时的心情如何,都会立刻感到一种需要,非得对他报之以同样的微笑不可。他的穿着并不讲究,但永远十分优雅;看得出来,这种风流潇洒,他并没有费丝毫力气,而是与生俱来的。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不好的习气,一些貌似高雅的坏习惯:轻浮、自鸣得意、貌似有礼的放肆。但是他胸襟坦荡,心地淳厚,总是他先揭露自己身上的坏习惯,表示认错,并嘲笑自己积习难改。我觉得,这个大孩子,甚至开玩笑时都不会撒谎,即使说了慌,也多半是他自己都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他身上最自私自利的东西也让人觉得不知怎的很可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人直言不讳,而不是藏着掖着。他没有任何隐私。他内心懦弱、轻信胆怯;他毫无主见。欺负他,欺骗他,就像欺骗和欺负一个孩子,使人觉得罪过而又于心不忍。他天真得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对于人情世故几乎一无所知,话又说回来,他即使活到四十岁,恐怕也是浑浑噩噩,一无所知。这种人好像注定了永远长不大。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他。他会像孩子似的对您表示亲热。娜塔莎说得对:当他屈从于某个人的强大影响,也可能做坏事;可是后来,等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造成了严重后果,我想他会后悔死的。娜塔莎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支配他的主人;他甚至可能成为她的牺牲品。她预先品尝到了如痴似狂地爱一个她所爱的人,并且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的快乐,也许正由于她爱他,才迫不及待地先委身于他,成为他的牺牲品。但是在他的眼睛里也闪耀着爱情的光芒,他欢天喜地地望着她。她得意洋洋地瞅了我一眼。此刻,她忘掉了一切--忘掉了父母,忘掉了离别,也忘掉了心头的疑虑……她很幸福。  “万尼亚!”她叫道,“我对不起他,我配不上他对我的深情厚意。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阿廖沙。忘掉我的坏念头吧,万尼亚。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个的!”她无限深情地望着他,加了一句。他微微一笑,亲吻了一下她的手,但是还没有松开她的手,就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把您当作我的亲哥哥好好地拥抱拥抱您了;她跟我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我跟您至今只有点头之交,不知怎的还没成为朋友吧,而且……请原谅我俩。”他又低声加了一句,说罢脸微微一红,同时笑容可掬地粲然一笑,使我不能不满心欢喜地来回答他的问候。  “是的,是的,阿廖沙,”娜塔莎接口道,“他是我们的人,他是咱俩的哥哥,他已经原谅我们了,没有他的帮助,咱俩是不会幸福的。我已经回你说过了……唉,咱俩真是狠心的孩子,阿廖沙!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住在一起呀……万尼亚!”她继续道,她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你回去吧,回到他们身边去吧;你有一个金子般的心,即使他们不肯原谅我,但是看到连你也原谅我们了,说不定他们也会对我心软的。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用你自己发自内心的话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你先好好想想,怎样说才能打动他们……请你保护我,救救我吧;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说,你自己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我说万尼亚,要是我今天没有遇见你,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呢!你是我的救星;我立刻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肯定会有办法的,起码让他们乍一听到这一可怕的消息时,你能说得宛转点。噢,我的上帝,上帝啊!……请你替我告诉他们,万尼亚,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做是不能饶恕的:即使他们饶恕了,上帝也不会饶恕我;但是,即使他们诅咒我,我也要为他们祝祷,一生一世替他们向上帝祷告。我的整个心都跟他们在一起!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全都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啊!……上帝!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她忽然叫道,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怕得浑身发抖,用两手捂住了脸。阿廖沙搂着她,默默地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前。大家相对默然,过了几分钟。  “您竟好意思让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我责备地望着他,说道。  “请不要见怪!”他又重复以前说过的话道,“我向您保证,现在所有这些不幸,虽然是很大的不幸--不过是暂时的,一忽儿就过去了。对这点我完全有把握。一咬牙就熬过去了;同样的话她也对我说过。您知道:罪恶祸首就是我们两家的所谓面子,这些完全不必要的争执,还有那打不完的官司!……但是……(这事我考虑了很久,真的,)这一切必须终止。我们大家一定会和好如初,那时候我们又会非常幸福了,以至两家的老人看见我们这样,也就会言归于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正是我们俩的婚姻将会促使他们和解!我想,甚至不可能不这样。您说呢?”  “您刚才说到婚姻,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结婚呢?”我看了一眼娜塔莎,问道。  “明天或者后天;起码,后天是肯定的。您知道吗?我自己还不大清楚哩,实话告诉您吧,在那儿,我还没做任何安排。我想,说不定娜塔莎今天不会来。再说,我父亲今天一定要带我去见我的未婚妻(您知道吗,有人正在给我说媒;娜塔莎告诉过您吗?不过我不愿意)。因此我对一切还没把握。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后天我们肯定结婚。起码,我这么觉得,因为不这样不行。明天,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走普斯科夫大道。那儿不远有一座村庄,村里,我有个老同学,贵族学校的,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我还可以介绍您跟他认识认识。在那儿的村子里有位神父,不过我问……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的,这一切都是小事,只要把主要的事办要就行了。比如说,可以从附近的什么村子里请一位神父来;您说呢?要知道,那儿附近肯定有村庄!只可惜我至今还没来得及给那里写过一行字;应当先打个招呼的。我那朋友现在不在家也说不定……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只要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对不对?暂时嘛,让她先待我那儿,待到明天或者后天。我租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套间,等我们回来后就住那儿。我再不到我父亲那儿去住了,对不?您可以到我们这儿来作客;我安排布置得可漂亮啦。我的那些同学②也会常常来看我们;我要举行晚会……”  我困惑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娜塔莎以目示意,恳求我不要对他求全责备,要宽大为怀。她听着他说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微笑,与此同时,又似乎在欣赏他,有如欣赏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听着他那虽然不懂事,但却十分可爱的絮叨似的。我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她。我感到难过,受不了。  “那么令尊呢?”我问,“您有把握他会原谅您吗?”  “肯定;此外他还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一上来,他肯定会诅咒我;甚至十拿九稳。他就是这么个人;对我严厉极了。说不定还会去找什么人,告我的状,一句话,他肯定要摆一摆他做父亲的威风……但是您知道这一切都是做做样子的。他爱我爱得要命;发一通脾气,也就原谅我了。于是大家言归于好,我们大家又会很幸福了。她父亲也一样。”  “如果他不原谅呢?您想过这点吗?”  “一定会原谅的,不过不会很快也说不定。那有什么?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也是有性格的,他老骂我,说我没有性格,说我不动脑子。现在就让他看看我有没有脑子吧。一个人成家立业,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孩子了……换句话说,我要成为一个跟大家一样的人……成家立业就要有个成家立业的样子。我要工作,我要自食其力。娜塔莎从一八四八年起,改为高等学校,专门培养贵族青年,毕业后出任文职。说,这比我们大家靠别人来养活要好得多。您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金玉良言啊!要是我,我是永远想不出这些道理来的--我从小娇生惯养,受的教育不同。当然,我也知道我不爱动脑子,几乎什么也不会;但是,您知道吗,前天我忽发奇想,虽然现在说,还不是时候,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说说,因为也可以让娜塔莎顺便听听,您也可以帮我们出出主意。是这么回事:我想跟您一样,写小说,卖给杂志社。您可以帮帮我的忙,给杂志社推荐一下,行不行?我就指望您了,昨天我想了一夜,构思了一部小说,就这样,作为试笔,您知道吗:说不定会搞出一部非常好的东西来的。题材我是从斯克里布①的喜剧里选出来的……不过以后我再跟您详谈吧,主要是写小说,人家给钱……人家不就给了您钱了吗!”  ①基督徒结婚,必须在教堂里由神父主持婚礼,方才有效,合法。  ②指贵族学校的同学。该校指亚历山大(皇村)中学(创建于一八-一年)  我哑然失笑。  “你笑我,”他说,我笑,他也跟着笑。“不,您听我说嘛,”他以一种匪夷所思、憨态可掬的神态补充道,“您别看我表面是这样;真的,我的观察力可敏锐啦,敏锐极了;将来您自己会看到的。为什么不试试呢?能搞出点什么名堂来也说不定……话又说回来,你可能说得也对;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娜塔莎也跟我这么说;其实,这话大家也都跟我说过;我哪当得了什么作家呢?您笑吧,笑吧,帮助我改正吧;要知道,您这样做是为了她呀,而您是爱她的。我实话告诉您吧:我配不上她;我感觉到这个;对此,我心里很难过,我也搞不清地为什么这样爱我?看来,为了她,我得把整个生命献出来才成!真的,在这以前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倒怕起来了:我们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主啊!难道当一个人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天职的时候,老天爷就存心眼他作对,硬让他一无能力二不能当机立断地去履行自己的天职吗?您是我们的朋友,请您帮帮我们的忙吧!我们现在就只剩下您一个朋友了。而我一个人又懂得什么呢!对不起,我对您抱着这么大的希望;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比我强多了。但是我会改过自新的,您放心,我一定要配得上你们二位。”  他说罢又握了握我的手,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里闪出了善良而又美好的感情。他那么信赖地向我伸出了手,那么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她会帮助我改过自新的,”他继续道,“话又说回来,您也别太往坏处想了,也别太为我们难过了。我毕竟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希望很大,至于物质方面,我们完全有保证。比方说吧,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说实话,不久前,我还认为写小说是犯傻,现在我把这事说出来也无非要听听您的意见)--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我起码总可以去教教音乐吧。您不知道我懂音乐吗?即使靠这个来生活,我也并不认为丢人视眼。在这方面我的思想是完全新的。是的,此外,我还有许多资重的小摆设和首饰;要这些东西干吗?我可以把它们卖了,要知道,我们靠变卖这些东西就可以生活多长时间啊!最后,万不得已,我说不定还真会去找个事情做做。父亲知道了只会高兴;他老催我出去做事,可是我老是推托身体不好。(话又说回来,爸爸已经替我捐了个官。)他一旦看到,结婚给我带来了好处--准高兴,也就原谅我了……”  ①斯克里布(一六九--一八六一),法国剧作家,是许多闹剧和喜剧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的作品是法国资产阶级理想和审美观的反映。  “但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有没有想过,令尊大人和她的父亲之间如今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您认为今天晚上他们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说罢用手指了指听到我的话后面如死灰的娜塔莎。我对她太没有恻隐之心了。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这太可怕了!”他回答,“我已经想过这事,心里很痛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您说得对:只要她的父母肯原谅我们就好啦!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可是我却这样来报答他们!……唉,这些争吵,这些打不完的官司啊!您没法相信,我们现在对这个感到多么不愉快!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我们大家彼此这样相爱,还吵什么呢!还不如言归于好,这事也就了啦!真的,我要是他们的话,准这么干……我听了您的话以后心里很害怕。娜塔莎,咱俩想做的事简直太可怕啦!我以前就说过这话……是您坚持非这么办不可的……但是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也许,这一切还能补救;您说呢?他们最后总归会和解的!武们来做工作,让他们言归于好。就这么办,一定要这样;他俩看到咱俩相亲相爱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让他俩诅咒咱们好啦,可是我们仍旧爱他们;他俩就坚持不下去了。您没法相信,我那老父亲的心有时候是多么善良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换了一种情况,他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您不知道他今天跟我说话,开导我的时候,态度有多温和!可是今天我却偏跟他作对;我心里有多难过啊。这都是因为这些混帐的成见作怪!简直都疯了!要是他能够好好看看她,哪怕跟她待上半小时,那该多好啊!他肯定会立刻答应我们的婚事的。”阿廖沙一边说这话,一边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瞥了娜塔莎一眼。  “我曾经满怀喜悦地想象过一千次,”他又继续自己的咦叨,“他见了她肯定会非常喜欢她的,她一定会使他们所有的人赞不绝口。要知道,他们压根儿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我父亲深信,她肯定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我的责任是替她恢复名誉,我说到做到!啊,娜塔莎!大家伙都会喜欢你的,肯定。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你,”他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虽然我根本配不上你,但是你要爱我呀,娜塔莎,我一定……你是知道我的!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呀!不,我相信,我相信今晚一定会带给我们大家幸福、和平与安详。愿今晚美满幸福!对不对,娜塔莎?但是你怎么啦?我的上帝,你怎么啦?”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当阿廖沙夸夸其谈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凝然不动,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了。我觉得,最后,她已经不是在听,而是处在一种昏迷状态。阿廖沙的惊呼好像使她骤然惊醒了。她清醒过来后,仓皇四顾,突然--奔到我的身边。她急急忙忙,似乎匆匆地,又好像躲着阿廖沙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我。这信是写给两位高堂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她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定睛注视着我,好像她的目光已经跟我拴在一起了似的。这目光里是一片绝望。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此时此刻那可怕的眼神。我也感到一阵恐惧;我看到,她现在才完全感觉到自己行为的可怕后果。她使劲想对我说些什么;甚至都张开了嘴,可是动突然晕过去了。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阿廖沙的脸都吓白了;他给她揉太阳穴,亲吻她的两手和嘴唇。过了约莫两分钟,她才清醒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出租马车,阿廖沙就是坐这辆马车来的;他招呼把马车赶过来。娜塔莎上车时像疯子似的抓住了我的手,一滴热泪滚下来,灼痛了我的手指。马车开动了。我目送着她,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我的全部幸福就在这一分钟毁灭了,我这一生也随之断为两截。我痛苦地感觉到了这点……我慢慢地动身回去,循着原路,回到两位老人家身边。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进去后该怎么见他们?我的思想麻木了,两腿也发软了……  这就是我的全部幸福史;我的恋爱故事也就这么结束和收场了。现在我再继续讲前面中断了的故事。  第10章  第10章  史密斯死后约莫过了五天,我搬进了他的房间。那天一整天我都感到不胜凄凉。天气阴冷;下着湿雪,其中半是雨点。直到傍晚,也就一刹那工夫,太阳才露了下头,一缕迷了路的阳光,大概是出于好奇,窥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我开始后悔不该搬到这里来的。话又说回来,房间倒很大,就是太矮了些二而且被煤烟熏得漆黑,有一股霉味,虽说也有几样家具,但是显得空落落的,让人感到不愉快。我当时想,我在这间屋里非得把我最后一点健康彻底毁了不可。果然不出所料。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文稿,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归置好。由于没有公文包,搬家的时候我只能把它们塞在枕头套里;所有的东西都揉成了一团,全弄乱了。后来我坐下来写作。当时,我还在写我那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进行得很不顺利;脑子里想的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扔下笔,坐到窗口。暮色渐浓,但是我心头却越来越凄凉。令人苦恼的思想纷至沓来,把我围困在中间。我总觉得,我最后非在彼得堡给毁了不可。春天快要到了;我想若是我能冲出这间蜗居,到大于世界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里的新鲜气息,也许我才能死而复苏,恢复活力: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田野和森林了!……我记得,我还忽发奇想,如果能够使用一种法术或者出现什么奇迹,使我把近年来经历和感受到的一切,一股脑儿都忘了,那该多好;忘却一切,使头脑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地一切从头开始,该多好啊。当时,我对此还存着幻想,希望能够死而复活。“哪怕进疯人院也不错嘛,”我终于决定,“只要能想个法子把整个脑子翻个过儿,把它重新安排好后,再病愈出院。”当时我仍旧渴望生活和相信生活!但是,我记得,当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从疯人院出来后再干什么呢?难道还写小说?……”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地苦度时光,与此同时,时间却慢慢地过去了。黑夜渐渐降临。我约好在这天晚上跟娜塔莎见面;还在头天晚上她就写了一封短信给我,让我务必前去看她。我跳起来,开始穿戴,准备出门。即使她不叫我去,我本来也想赶快冲出这房间,随便上哪儿,哪怕去淋雨,哪怕去tang泥塘。  随着黑暗的逐渐降临,我住的这屋子也好像变得越来越大了,向四周扩展。我不由得想到,我一定会在每天夜里和每个角落看到史密斯:他将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就像坐在那家食品店里看着亚当·伊万诺维奇那样。在他的脚旁则躺着阿佐尔卡。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事。  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由于神经衰弱,也可能由于我在新居中的种种新感受,也可能由于不久前的内心抑郁,从暮色刚一降临,我就慢慢地逐渐陷入我在病中每逢深夜如今常常向我袭来的那种心态,这种心态我称之为神秘的恐怖。这是对于某种东西的恐惧,这恐惧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令我万分痛苦,这究竟是什么,我也无以名状,它匪夷所思,在常态中简直不可能存在,但是它一定,也许就是此时此刻,便会幻化成形,仿佛公然嘲弄理智所能提出的一切理由,向我走来,而且像一个无庸置辩的事实似的站在我面前,阴森可怖,青面獠牙,铁面无情。尽管理智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不必害怕,可是这恐惧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越来越强烈,因而最后,尽管理性在这时候也许已经更明朗了,然而理性还是渐渐失去足以抵抗这种感觉的任何能力。这种感觉根本不听理性提出的理由,理性逐渐变得毫无用处,这种精神上的裂变更加深了生怕出现什么的胆战心惊的苦恼。我觉得这苦恼有点像活人害怕死人似的。但是,在我的苦恼中,到底将会发生何种危险的不确定性,更加剧了我的内心痛苦。  我记得,我站在那里,背对着门,正要从桌上拿起礼帽,就在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只要我回过头去,一定会立刻看到史密斯:他先是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口,打量一眼室内;然后低下头,轻轻地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突然对我大笑不止,他张开了他那没牙的嘴,发出听不见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而且还会前仰后合地一直笑下去,笑很长时间。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的这一切,突然在我的想象中异常鲜明和清晰地浮现出来,与此同时,我心中又突然确立了一个非常充分,非常坚定的信心:这一切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而且已经发生了,仅仅因为我背对着门,看不见罢了,而且就在这一刹那,说不定房门已经开了。我迅速回过头去一看,怎么回事?--门当真开了,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跟我一分钟前想象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一声惊呼,很久没人出现,好像这门是自动开开的;蓦地,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怪影;据我在黑暗中的目力所及,我看出,这人的眼睛在牢牢地盯着我,打量着我。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万状的是,我看到,这是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如果这就是史密斯的阴魂,也不会使我如此害怕--此时此刻,在我的房间里,竟奇怪地、出人意外地出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小孩,我不禁大惊失色。  我已经说过,她无声无息地、慢慢地推开了门,好像不敢进来似的。她的身子出现后,便站在门口,诧异地、几乎呆呆地望着我,望了很长时间;最后又轻轻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了两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仍旧一言不发。我把她看得更真切了些。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身子,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这就使她那黑黑的大眼睛显得更亮了。她的左手在胸前携着一块满是破洞的旧披巾,用来遮挡她那因为夜晚寒冷仍在发抖的胸部。她身上的衣服真可称之为一堆破烂;一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蓬乱地披散着。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约莫两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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