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得跟家人一起吃饭。”他说。 “噢,那么至少我可以陪你走一段。”从胜利者村到广场的路没什么人走。在这条路上谈话很安全。可我好像很难开口。与盖尔的谈话已经砸了锅。我拼命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广场越来越近,要不说,我很快就没机会了。我深吸了口气,终于把话说了出来。“皮塔,要是我要你跟我一起从区里逃跑,你愿意吗?” 皮塔抓住我的胳膊,停了下来。他不用看我的脸来确定我是否是认真的。“那要看你为什么这么问了。” “我没能获取斯诺总统的信任。八区发生了暴动。咱们得逃走。”我说。 “你说的‘咱们’就是指你和我吗?不会,还有谁一起走?”他问。 “我家人,你家人,如果他们愿意走的话。也许还有黑密斯。”我说。 “盖尔怎么办?”他问。 “我不知道,他也许有别的计划。”我说。 皮塔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我想他肯定有计划。当然,凯特尼斯,我会跟你走。” 我感觉看到了一丝希望:“你会,哈?” “是的,可我肯定你不会。”他说。 我一下子甩开他的手说:“你不了解我。准备好,随时离开。”我大步走开,他在我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跟着我。 “凯特尼斯,”皮塔说道。我并没有慢下来。如果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主意。“凯特尼斯,等等。”我随脚踢开一块脏兮兮的冻雪块,等他赶上来。煤尘把一切都染得黑黑丑丑的。“如果你想让我走的话,我会走的。我只是觉得咱们还得跟黑密斯好好谈谈,确保他不会把大家的事情弄糟了。”他突然仰起头,“什么声音?” 我也抬起头。刚才太专注于自己的烦心事,没注意到广场那边传来的声音。那里有哨声、拍打的声音、还有人群急促的喘息声。 “快点。”皮塔说道,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不知为什么,我无法确定声音的方位,更不用说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一定觉得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我们来到广场时,看到这里很显然已经出事了,但厚厚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皮塔踏上一个靠在糖果店墙边的箱子上,一边朝广场那边看,一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正爬了一半,他却把我拦住。“别上来,快走!”他声音很低,但却是命令的口气。 “怎么了?”我问道,一边朝后退。 “回家,凯特尼斯!我一会儿就去找你,我保证!”他说。 不管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很可怕的事。我松开他的手,往人群里挤。人们看见我,认出了我的脸,看上去很慌张。有人用手推我,还有人低声说。 “快走,孩子。” “只会更糟。” “你想干什么?想害死他?” 这时,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广场出了什么事,肯定跟我有关。当我最后从人群里挤进去,看到发生的一切时,我才意识到我的猜测没错,皮塔说对了,大伙说得都对。 我看到盖尔双手被绑在一棵木桩子上,他打的火鸡用钉子穿过脖子挂在他头的上方,他的夹克被扔到一旁,衬衫被撕开。他跪在地上,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失去知觉。只因为手腕上的绳子拴着他,才没有完全倒下。 一个陌生人站在他身后,我没见过这个人,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穿的制服,治安警长的制服。可这人不是老克雷,他高大结实,裤子被粗大的肌肉撑得净是褶皱。 我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呆了,那人又举起了胳膊,要打盖尔,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第一篇 星星之火 8、鞭刑 “不!”我大叫着,冲向前去。拽住他落下的手臂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也没那么大力量。我扑在盖尔身上,同时张开手臂尽全力遮挡着他皮开肉绽的身躯。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我的左颊。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掠过我的身体,我立刻眼冒金星,跪倒在地。我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支住地面。我感到被打的地方立刻肿起来,连眼睛也睁不开。我身下的石头已经沾满了盖尔的鲜血,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血腥味。“不要打了!你会打死他的!”我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我看到了打人者的脸,他表情凶残,满脸横肉,头发剃得短到了发根,眼睛黑黑的,几乎都被黑色的瞳孔占据了,长而直的鼻子冻得通红。他看着我,再次举起了粗壮的胳膊。我不自觉地把手举到肩头,多么渴望这时手里有弓箭,可我的弓箭藏在树洞里。我咬紧牙关,等着鞭子再一次落下。 “住手!”一个声音喊道。黑密斯出现了,但却被躺在地上的一个治安警绊了一跤。那是大流士,他的前额上起了一个紫色的大包,已经晕过去了,但还有气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到来之前他想帮助盖尔吗? 黑密斯没理会大流士,他猛地把我拉起来。“噢,瞧你干的好事。”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她下星期要拍婚纱照。你让我怎么跟她的设计师说?” 拿鞭子的那家伙好像认出了我。因为天冷我穿得厚厚的,脸也没上妆,辫子随意地塞在大衣里,再加上我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要认出我是饥饿游戏的胜利者也并不容易。可黑密斯是电视上的常客,他的脸很难被人忘记。 那人手拿鞭子,叉腰站在那里。“我在惩罚罪犯,可她却闯过来。” 此人操一口奇怪的口音,说话是命令的口气,他的出现是一个潜在的危险信号。他从哪儿来?十一区?三区?或者直接从凯匹特来? “她就算把法院大楼炸了我也不在乎!看看她的脸!这个样子一星期后能拍照吗?”黑密斯怒吼起来。 “那不关我的事。”尽管那家伙的语气仍然冷酷,可看得出他也有点拿不准了。 “不关你的事,哈,那你等着瞧,我的朋友。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凯匹特通话,”黑密斯说,“我倒要看看是谁授权你把她的脸给毁了!” “他去偷猎,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那人说。 “他是她表兄。”皮塔走上来,小心地扶着我的另一只胳膊,“她也是我的未婚妻,你想罚他,那就得先通过我们俩。”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在十二区,唯独我们三个才能对不平之事做出反抗,尽管这反抗也许是暂时的,有什么样的结果也很难预料。但现在我所关心的一切就是如何让盖尔活下来。警长扫视着他身后的治安警小分队。还好,他们都是熟悉的面孔,是霍伯黑市的那帮老朋友,我不禁松了口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并不乐意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一个叫珀尼亚的女人,也经常在格雷西·塞的摊上喝汤,她直挺着身子,上前一步,说:“先生,我觉得按他的第一个罪名,他挨的鞭子已经够了,除非判了他死刑,那也该由火枪队执行。” “那是这里的规矩?”治安警长问。 “是的,先生,”珀尼亚答道,另外有几个人也点头,表示同意。我敢肯定他们没一个人知道,在霍伯黑市,大家见到野火鸡,通常的规矩就是抢着为火鸡腿砍价。 “很好,那么,姑娘,赶快把你的表兄弄走。等他醒过来,告诉他,再敢在林子里偷猎,我会亲自召集火枪队的人。”治安警长说着,用手在鞭子上捋了一下,血溅了我们一身,然后他把鞭子盘起来,踱着方步走了。 在场的治安警有一大半列成方队,尴尬地跟在他后面,另外几个七手八脚地抬着大流士的胳膊和腿把他带走。我与珀尼亚的眼神相遇,在她走之前,我用嘴唇无声地说“谢谢”,她没有反应,但我清楚她明白我的意思。 “盖尔。”我转过身来喊着,一边赶紧解开绑着他手腕的绳子。有人递过来一把刀,皮塔把他的绳子割开。盖尔颓然倒在地上。 “最好把他抬到你妈妈那里。”黑密斯说。 可是没有担架。卖布的老年女人把她的柜台板卖给了我们,对我们说:“千万别说这个是从哪儿弄到的。”然后她赶快把剩下的货物收拾干净。广场基本已经没人了,恐惧胜过了同情,发生了这可怕的一切,我也不想责怪谁。 我们把盖尔脸朝下放到板子上,在场的只有几个人留下来帮忙抬他,黑密斯、皮塔,还有两三个和盖尔在一个组干活的矿工把他拾了起来。一个在“夹缝地带”和我们家隔几个门住的名叫丽薇的女孩,扶着我的胳膊,去年她弟弟出麻疹,妈妈救活了他。“需要帮忙把你搀回家吗?”她灰色的眼睛透着恐惧,但却很坚决。 “不需要,你能去找黑兹尔吗?把她叫来。”我问。 “是的。”丽薇说完,转身走了。 “丽薇!”我说,“别让她带孩子来。” “好的,我会和他们待在一起。”她说。 “谢谢,。我抓起盖尔的夹克,跟在其他人后边快步走着。 “在上面糊点雪,”黑密斯扭头对我说。我抓起一把雪,按在脸上,减轻了一点疼痛,我的左眼在不住地流泪,视线模糊,我紧跟着前面的人走。 我们向前走着,盖尔的矿友布里斯托和索姆断断续续地讲着事情的经过。像以前一样,盖尔肯定去找克雷了,因为他知道克雷总会为火鸡付个好价钱。可是他却碰到了新来的警长,一个据说叫罗穆卢斯·斯瑞德的人。大家都不清楚克雷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今早还在霍伯黑市买酒喝,显然还统管着辖区的治安警,可现在哪里也找不到他。斯瑞德立即逮捕了盖尔,盖尔当时手里就拿着火鸡,所以也没法为自己辩护。他的事在区里很快传开了,他被带到广场,被迫承认了他的罪行,被判鞭笞。他们说我出现的时候,他都被打了至少四十鞭了。打到三十鞭时,他就昏了过去。 “还好,他当时只拿着火鸡,”布里斯托说,“要是他拿的猎物跟平时一样多,那就更糟了。” “他跟斯瑞德说他看到那火鸡在‘夹缝地带’边上晃悠,那火鸡越过围栏,他用木棍弄死了它。但还是判了罪。要是那帮人知道他拿武器在林子里打猎,肯定会弄死他。”索姆说。 “大流士是怎么回事?”皮塔问。 “打了二十鞭子,他站出来说够了。只不过他没有珀尼亚那么聪明,要是跟他说这是规定就好了。他抓住斯瑞德的胳膊,斯瑞德用鞭子柄打了他的头。恐怕等着他的也没好事。”布里斯托说。 “恐怕咱们都没什么好果子吃。”黑密斯说。 天开始下起了雪,纷飞的雪花又湿又冷,使我的视线更加模糊了。我磕磕绊绊地跟在其他人后面往家走,靠听觉而不是视觉来分辨道路。门开了,散射出一股金色的光亮,妈妈出现在门口。我一天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妈妈正在焦急地等待。 “来了个新头。”黑密斯说道,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其他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此时的妈妈,从一个连蜘蛛都要我去打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医生,我对她肃然起敬。我觉得,每当病人或垂死的人被送来的时候,也是妈妈唯一对自己的身份最确定的时候。很快,餐厅的桌子就清理干净,消过毒的白布铺在上面,盖尔被抬到桌子上。妈妈一边把开水从壶里倒到盘里,一边让波丽姆给她拿药箱,里面有干草药、酊剂和药店买的成瓶的药。我看着她不停地忙着,纤长的手指气会儿磨碎草药,一会儿在盆里滴入药液。她把一块布浸在很热的药水中,指示波丽姆准备第二次调制药液。 妈妈转向我,说:“伤到眼睛了吗?” “没有,只是肿得睁不开了。”我说。 “再多敷点雪。”她对我说。但妈妈显然现在顾不上我。 “您能救活他吗?”我问妈妈。她顾不上说话,把布拧干,然后打开稍微凉一凉。 “别担心,”黑密斯说,“克雷当警长之前,有很多人挨鞭子,我们总是把他们带到你妈这儿来。” 我记不得克雷当警长之前的事了,那时的警长也随意给人施加鞭刑。那时候妈妈肯定就像我这么大,还在娘家的制药铺里,那时她就能给人疗伤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盖尔后背绽开的皮肤。我真是忧心如焚,可我再着急也没有用。雪水从我的手套上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皮塔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用一块布裹着新拿来的雪给我敷在受伤的地方。 黑密斯叫布里斯托和索姆先回家,我看到他在他们俩的手里塞硬币。“不知你们班上的工人会怎样。”他说道。他们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这时黑兹尔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地跑了进来,头上满是刚落下的雪花。她一句话也不说,一屁股坐在桌子边的一张凳子上,她拉起盖尔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妈妈甚至没意识到她的到来,她已经进入到一种只有她自己和病人,也许偶尔还有波丽姆的意识状态。我们其他人都在焦急地等待。 虽然妈妈清理伤口驾轻就熟,但也用了很长时间,她把破损的皮肤慢慢处理好,涂上药膏,轻轻打上绷带。当盖尔皮肤上的淤血被清理干净之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次鞭子落下的痕迹,我仿佛感到他正经受着和脸上的伤疤同样的彻骨疼痛,我试着想象自己的伤口在受到两次、三次直至四十次鞭打之后,会是什么感觉,我真希望盖尔不要醒来。当然,这是非分之想。最后打绷带时,他嘴里发出了轻轻的呻吟,黑兹尔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耳边轻语着。妈妈和波丽姆正在给他上所剩不多的止疼药,通常只有医生才能开到这种止疼药,这种药很贵,也很难得到,总是供不应求。妈妈要把最强力的止疼药留到他最疼的时候。可何时才是最疼的时候?对我来说,现在就一直是最疼的时候。要是我是医生,我一天就会把药用完,因为我最看不了别人受疼。以前妈妈总是尽量把药留给那些快死的人,好减轻他们离世前的痛苦。 盖尔正在渐渐恢复意识,所以她准备给他一些口服药。“那药不够,不够,我知道吃那药的感觉,连头疼都治不了。”我说。 “嗯,我们会和安眠糖浆一起用,凯特尼斯,他能挺过来。那些草药主要是为了消炎”妈妈平静地说。 “给他吃药!”我冲她喊道,“给他吃药!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他能承受多大痛苦!” 盖尔听到我的声音,想挪动身体,他把手伸向我。但他一动就鲜血直流,浸湿了绷带,嘴里也不住地呻吟起来。 “把她带出去。”妈妈说道。黑密斯和皮塔把我架了出去,我嘴里不住地冒着脏话。他们把我摁在一张床上,直到我不再挣扎为止。 我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眼部肿起的缝隙里流出来。这时我听到皮塔在对黑密斯说起斯诺总统、八区暴动的事。“她想让咱们都逃走。”他说。可不管黑密斯是怎么想的,他却并没有立刻表态, 过了一会儿,妈妈进屋来给我处理伤口。之后她拉着我的手,为我揉胳膊。黑密斯把盖尔的事告诉了她。 “这么说又开始了?就像以前一样?”她说。 “看样子是,”他答道,“谁能想到我们这么不愿意看到老克雷离去啊。” 克雷经常身着警服在十二区招摇过市,所以他向来不招人喜欢,可真正让他背上骂名的原因却是他总用金钱引诱那些挨饿的女孩子上床。年景不好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女孩子在夜晚争相登门,出卖自己的肉体,想赚几个铜板,好让自己的家人不被饿死。要是爸爸去世时我也够大,也许我也在这些女孩的行列中。可是,我那时学会了打猎。 我不知道妈妈说“又开始了。是什么意思,可我此时又疼痛又生气,也懒得去问了。但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门铃一响,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都深夜了,这个时间谁会来呢?回答是,治安警。 “不能让他们把盖尔带走。”我说。 “也许他们是来找你的。”黑密斯提醒我道。 “或你。”我说。 “这不是在我家,”黑密斯指出,“我去开门。” “不,我去。”妈妈平静地说。 说着,我们却一起去开门,门铃一直响个不停。妈妈打开门,看到的不是一队治安警,而是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影,是马奇。她手拿一个被雪打湿的小盒子,伸手递给我。 “这些拿去给你朋友用。”她说。我打开盒盖,看到里面有六个装着透明液体的药瓶。“这是我妈妈的,她说我可以拿来给你,用吧,求你。”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已经消失在风雪里了。 “疯了,这孩子。。我和妈妈扭身进屋,黑密斯在一旁咕哝着。 我说得没错,不管妈妈给盖尔吃的哪种药,都没起太大作用。他疼得牙齿打颤,汗水直流。妈妈用注射器抽取了一只小瓶里的药液,打在他的胳膊上。很快,他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皮塔问。 “从凯匹特运来的,叫吗啡。”妈妈答道。 “马奇认识盖尔,这我以前还不知道。”皮塔说。 “我们过去经常卖给她草莓。”我没好气地说。可,我有什么好气恼的呢?肯定不是为她拿来药而生气吧。 “那她肯定吃过不少草莓吧。”黑密斯说。 瞧,我就是为这个而恼火。这话的意思好像盖尔和马奇之间有什么事,我不喜欢。 “她是我朋友。”我怏怏地说。 盖尔用了止疼药,渐渐睡去了,我们大家也稍微松了口气。波丽姆给我们弄了点炖菜和面包,每人吃了一点。我们给黑兹尔专门腾出一问屋子让她住,可她说还得回去照顾孩子们。黑密斯和皮塔都愿意留下来,但妈妈还是坚持让他们都回去了。妈妈知道劝我去睡觉也是徒劳,就留下我来照顾盖尔,她和波丽姆去休息。 现在餐厅里只剩下我和盖尔,我坐在刚才黑兹尔坐过的凳子上,拉着盖尔的手。过了会儿,我不由得抬起手,轻抚他的面颊,轻抚我以前从不曾有机会触碰的部位,他浓密的黑眉、轮廓分明的脸颊、他的鼻子、他脖根的凹窝、他略带毛茬的下巴,最后是嘴唇。虽有一点裂纹,但仍柔软而饱满,从他鼻中呼出的热气温暖了我冰凉的手指。 是不是每个人在睡梦中都显得年轻了?现在盖尔看上去就像我多年前在林子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骂我偷他的猎物的人。我们是何其相似的一对啊——都没了父亲,都很恐惧,但都很有责任心,都拼命地养活着自己的一家人。我们都曾绝望,但自那天以后就不再孤独,因为我们拥有了彼此。我们在林中度过了无数美好时光,在闲适的午后一起钓鱼,有时我教他游泳,那次我弄伤了膝盖,他送我回家。我们彼此依靠,为彼此警戒,彼此鼓励,使对方勇敢坚强。 第一次,我在心里把俩人的位置调了个。我想象着盖尔在收获节仪式上代替罗里做志愿者,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为了生存成为一个陌生女孩的男朋友,和她一起回家,和她毗邻而居,答应去娶她。 想到这儿,我对他和那个假想女孩的仇恨油然而生,一切仿佛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这种感觉令我窒息。盖尔属于我,我也属于他。任何其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可,为什么只有在他被鞭笞、几近丧命的时候我才看到这一点? 因为我自私。我是个懦夫。我是那种女孩,一旦可能,就自己逃跑,以求生存,而把那些无力逃走的人丢弃,任其受苦,任其毙命。盖尔今早在林子里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孩。 难怪我赢得了比赛,任何光明正大的人都不会做到。 你救了皮塔。我在心里试图替自己辩解。 但现在,我对此甚至也产生了怀疑。我心里十分明白,如果我任凭那个男孩死去,我回到十二区的生活也不可想象。 我把头放在桌边上,对自己的鄙夷难以言表,我真希望已死在了竞技场,希望自己在举起浆果的那一刻。。。正如斯诺总统所说的,像塞内卡·克林一样被撕成了碎片。 那些浆果啊。我意识到。“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就隐藏在那有毒的浆果中。如果说,当时我因为害怕自己回到十二区后会遭到冷遇,而把毒浆果拿给皮塔吃,那么我的动机是多么的可鄙。如果说我把浆果给他是因为我爱他,那么,尽管我是可以原谅的,但我还是自私自利。如果说,我给皮塔浆果是因为我蔑视凯匹特,那我的所作所为则是有价值的。问题是,我不清楚当时我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抑或,各辖区人们的看法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反抗的行为,尽管是无意识的?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清楚地知道靠逃避是无法让自己、让家人,或者让朋友活下去的。就算我能侥幸活下来,也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人们还会受到伤害,正如盖尔今天所遭受的一切,我无法阻止。 十二区的生活与竞技场的日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在某些时候,你不能一味逃命,而应转过头来,去对付欲置你于死地的人。最难的是找到对付敌人的勇气。嗯,对盖尔来说,这并不困难。他生来就具有反叛的性格。而我却是逃避现实的人。 “对不起。”我喃喃自语。我靠上前,吻了盖尔。 他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着我:“嘿,猫薄荷。” “嘿,盖尔。”我说。 “以为你已经走开了。”他说。 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很简单,要么像被追捕的动物一样死在林子里,要么死在盖尔身边。“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我就待在这儿,一直给你捣乱。” “我也是。”盖尔说。他勉强笑了笑,就又昏睡过去。第一篇 星星之火 9、暴风雪 有人摇我的肩膀,我站了起来,刚才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脸上印着白桌布的褶皱。身边那个挨了斯瑞德鞭打的人,正在遭受着痛苦的折磨。盖尔此时正睡得很沉,可他的手指与我的紧紧交缠在一起。我闻到一股面包味,扭过僵硬的脖子,发现皮塔正看着我,一脸忧愁。我感觉他好像已经看着我们有一会儿了。 “去躺会儿吧,凯特尼斯。现在由我来照看他。”皮塔说。 “皮塔,我昨天说的,要逃走的事。。。”我说道。 “我知道,不要解释了。”他说。 在被雪映得惨白的晨光里,我看到了他端来的面包,他的眼圈黑黑的,我想他晚上或许根本没睡。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起了他昨天怎样答应了要和我一起走、在盖尔遭难时他又怎样毫不迟疑地站在我一边、他怎样合弃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我却给了他如此少的回报。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有一个人受到伤害。“皮塔。。。” “去睡吧,好吗?”他说。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盖上被子,立刻坠入梦乡。不多久,我梦到了格拉芙,那个二区的女孩,她在我身后拼命地追赶,把我按倒在地,拿出刀子割我的脸,割得很深,在脸上划开很宽的一道口子。然后,格拉芙开始变形,脸拉得像猪脸那么长,黑毛从她的皮肤里冒出来,她的长指甲变成了尖利的兽爪,可她的眼睛并没有变。她变成了野狗,一种凯匹特制造出来、在竞技场的最后一晚恐吓我们的狼形动物。她伸长脖子,发出长长的、怪异的嚎叫,引来了周围野狗的成片的嚎叫。格拉芙在我脸上的伤口舔血,每舔一下都刺痛无比。我开始大喊,可脖子被卡住喊不出来,我猛地醒了过来,满头是汗,不住颤抖。 我把肿胀的面颊捧在手里,想起来这伤口不是格拉芙割的而是斯瑞德打的。我已决计选择盖尔,选择反叛,与皮塔携手未来是凯匹特的计划,不是我的。 眼周的红肿略微消下去些,眼睛可以微微睁开了。我拉开窗帘,屋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变成了狂风暴雪。在这夜晚的世界里,除了一片苍茫的皑皑白雪,就是狂风的怒号,这声音与野狗的嚎叫何其相似。 我喜欢这狂风暴雪,它夹带着猛烈的狂风,裹挟着随风炫舞的大雪。这雪可以把真正的豺狼隔绝在外,也可以阻挡治安警的到来。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做出计划。这暴风雪是上苍赐予的礼物。 但在投入到这种新生活之前,我要花时间考虑清楚这究竞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不到一天以前,我还在考虑与自己所关爱的人一起在深冬逃到林子里去,后有凯匹特不断的追捕。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冒险,但现在,我要迎接更大的危险。与凯匹特对抗会立刻招致对方猛烈的反扑,我必须随时准备遭到逮捕,像昨晚一样随时可能有人敲门,我会被一队治安警拉走,我会被折磨,被毁誉,会被拉到广场,在头上挨上一枪——如果这惩罚来得足够快的话。凯匹特有无数杀人的新方法,我想到了这一切,我感到恐惧,但我要面对:事实上,我已经遭受过来自身后的威胁,我不曾是饥饿游戏的“贡品”吗?不是已经遭到总统的威胁吗?不是已经在脸上遭到了鞭打吗?我早已成了他们戕害的目标。 最难的在后边。家人朋友要遭受与我同样的命运。波丽姆,只要一想到波丽姆,我的决心立刻崩溃了。保护好她是我的职责。我用毯子蒙住头,可又觉得氧气缺乏,喘不过气来。我不能让凯匹特伤害波丽姆啊! 我忽然意识到,实际上她已经受到伤害。她的爸爸已死在肮脏的井下,她在快要饿死时,被弃之不顾,她被选做了“贡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在饥饿游戏中为生存去搏杀。对于只有十二岁的她,遭到的伤害比我大得多。可与露露受到的伤害相比,却又轻微得多了。 我撩开毯子,呼吸着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冷空气。 波丽姆……露露……难道她们不正是我要去斗争的理由?不正是因为她们遭遇的命运太过错误、太过不公,太过邪恶,才使我们选择了反抗吗?难道那些人有权这样对待她们吗? 是的,在我即将被恐惧吞噬的时候,需要把这些事实牢记在心。无论我怎么做,无论她们还要忍受多少痛苦,这一切正是为了她们。对露露来说已经太晚了,但对于十一区广场上那些仰视着我的一张张小脸还不算晚。对罗里、维克和珀茜来说还不算晚。对波丽姆,也不会太晚。 盖尔说得对,如果人们有足够的勇气,这将是一次机会。如果我采取行动,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虽然我现在也不清楚究竟该做什么。但,不再逃跑,是我采取行动的第一步。 我洗了个澡,今天早晨,我第一次不再为野外逃奔的给养列清单,我在想八区是怎样组织起暴动的?很多人很明确地蔑视和反抗凯匹特。是有计划的吗?还是多年仇恨与不满的积聚和爆发?我们在十二区该怎么办?十二区的人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还是会大门紧锁?昨天在盖尔遭受鞭刑之后,人群散得那么快。但,这不也是因为我们感觉自己软弱无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缘故吗?我们需要有人给予我们指导,告诉我们自己能做到。我觉得我无法成为这个人,我只是暴动的催化剂,但一位领袖应该具有坚定的信心、非凡的勇气、清晰的思维、出色的说服力,而我却没有足够的信心,常在寻找勇气的边缘徘徊,也没有很好的口才。 口才,我想到口才,不由得想到了皮塔,想到人们是如何信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他的口才说服一群人去采取行动。对任何事,他都可以调动合适的词语,但我想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在楼下,妈妈和波丽姆正在照看虚弱的盖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药效正在减弱。我打起精神,准备再跟妈妈争辩,但我的声音却很平静。“您不能给他再打一针吗?” “如果需要,我会的。可我们觉得还是先试试冷敷吧。”妈妈说道。妈妈已经把绷带拆掉了。几乎可以看到热气从他的背上冒出来。她在他的后背铺上一块干净的布,然后朝波丽姆点点头。 波丽姆走过来,在一个大碗里不停地搅着,那东西看上去像是雪水,但液体带着淡淡的绿色,散发出甘甜、清新的气味。是雪敷。她小心地把液体舀到他的背上,我仿佛听到盖尔绽裂的皮肤遇到这雪、药混合物时发出的咝咝声。他睁开眼睛,一脸迷惑,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有雪还真够幸运的。”妈妈说。 我心想,要是在盛夏挨了鞭子,天气炎热、水管里的水都是温的,那该有多受罪。“天热时您怎么办?”我问。 妈妈皱眉时,眉心出了一道皱纹。“得想法子把苍蝇赶走。” 一想到夏天苍蝇围着伤口转,我就倒胃口。妈妈用药液把手绢浸湿,然后递给我,让我敷在脸上。疼痛马上减轻了。冰凉的雪水发挥了作用,妈妈的药液虽不知成分为何物,但也起到麻醉作用。“噢,太棒了。您昨天干吗不给他敷上这个?” “我需要先让伤口闭合。”她说。 我不清楚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只要能起作用,我干吗要怀疑她?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是我妈妈。我为昨天的事感到愧疚,皮塔和黑密斯把我拽走时,我还对她大喊大叫。“对不起,我昨天不该对您吼。” “我听到过比这更糟的,”她说,“也看到过人们在自己爱的人受苦时,他们会怎样。” 他们爱的人。这话让我的舌头好像被雪敷了似的僵在那里。当然了,我爱盖尔。可她说的是哪一种爱呢?我自己说爱盖尔时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昨晚确实吻了他,那一刻我感情激荡。但我肯定他一定不记得了。他还记得吗?我希望他忘记。如果他还记得,那所有的一切都会复杂得多,我不能一边策划暴动,一边又想着亲吻谁。我暗自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皮塔在哪儿?”我说。 “他听到你起来就回家了,他怕下暴雪时家里没人照料。”妈妈说。 “他安全到家了吧?”我问,在暴风雪中离开道路几码远就可能迷路,被大雪吞没。 “你干吗不打电话问问?”她说。 于是我来到书房给皮塔打电话。这个房间自从斯诺总统来过之后,我就没怎么进来过。电话铃响了几下,他来接电话。 “嗨,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凯特尼斯,我住的地方离你家只隔开三户。”他说。 “我知道,可雪下得那么大,再说又出了那么多事。”我说。 “啊,我很好,谢谢你打电话来问。”很长的停顿,“盖尔怎么样了?” “挺好的。妈妈和波丽姆正在给他雪敷呢。”我说。 “你的呢?”他问。 “我也敷了,”我说,“你今天看见黑密斯了吗?” “我去看了看他,醉得人事不知,我把火给他生起来了,还留了点面包。”他说。 “我想跟一你俩谈谈。”我不敢再多说了,电话肯定被人监听。 “最好等天好起来再说吧,”他说,“这之前不会有什么大事。” “是啊,不会有什么事。”我附和着。 暴风雪持续了两天,下的雪高过我的头顶。清理胜利者村到广场的积雪又用了一整天。这几天我一直在帮忙照料盖尔,给自己雪敷,极力回忆八区暴动的一切细节,兴许对我们有帮助。我脸上的肿消了很多,正在愈合的伤口很刺痒,眼周围仍是黑青色。可是第一个机会来了,我问皮塔是不是愿意跟我去城里。 我们叫醒了黑密斯,硬拽着他和我们一起去。他埋怨我们,可没平时厉害,我们心里都明白需要好好聊聊前几天发生的事,但不能在胜利者村的家里,那里太危险了。事实上,我们走到了离胜利者村很远的地方,才开始讲话。我挺长时间仔细打量着堆在狭窄的道路两旁高达十英尺的雪墙,担心它会不会倒下来,把我们闷在里面。 最后,黑密斯打破了宁静。“这么说,咱们都要逃到那凶险莫测的林子里,哈?”他问我。 “不,”我说,“咱们不去了。” “自己想过这计划的缺陷了,哈,亲爱的?”他问,“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发起暴动。”我说。 黑密斯只是哧哧地笑着,他的笑不能算是鄙视或嘲笑,可这更让人心里没谱,这说明他甚至没把我的话当真。“噢,我想来杯酒。不管怎么说,你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啦。”他说。 “那,你有什么计划?”我反唇相讥。“我的计划就是把你的婚礼办得完美无比。”黑密斯说,“我给他们打电话了,重新安排婚纱照时间,可没说太多细节。” “你根本没有电话。”我说。 “艾菲把它修好了。”他说,“你知道吗?她问我是否愿意做婚礼上把你交给新郎的那个人,我说越快越好。” “黑密斯。”我感觉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有哀求的味道。 “凯特尼斯,”他也模仿着我的声调,“那样不行。” 一群拿着铁锹的人从旁边经过,朝胜利者村方向走去,我们立刻停止谈话。也许他们能把那十英尺高的雪墙铲平。等这些人离我们足够远的时候,我们离广场已经太近了。我们走进广场,不由得同时停住了脚步。 下雪的时候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是我和皮塔的共同想法,可我们却大错特错了。广场周围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面绘有帕纳姆国徽的巨大旗帜高高地飘在法院大楼的楼顶,那些穿着一色白色制服的治安警在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鹅卵石广场巡逻,在楼顶,更多治安警占据了高射点。最令人恐慌的是新添加的东西。。。新建的鞭刑柱,几处围栏,还有一个绞刑架。。。赫然矗立在广场中央。 “斯瑞德下手够快的。”黑密斯说。 离广场几条街远的地方,冒着熊熊火光,大家不消说,那肯定是霍伯黑市被点燃了。我立刻想到了靠黑市过活的人。。。格雷西,塞、瑞珀和我所有的朋友。 “黑密斯,你不觉得大家都还。。。”我说不下去了。 “噢不,他们聪明得很,这点事应付得了,换了你,在这待久了,你也会变聪明的。”他说,“哎,我最好去看看从药师那还能弄到多少消毒酒精。” 他吃力地朝广场另一头走去,我看着皮塔说:“他总喝那玩意干吗?”接着我有了自己的答案,“我们不能让他再喝了,会要了他的命,最少也要弄瞎眼睛。我在家给他备了些白酒。” “我也备了些,也许能帮着他度过这段时间,直到瑞珀找到做生意的办法,”皮塔说,“我得回家看看了。” “我得去看看黑兹尔。”我开始担心起来。我原以为雪一停,她就该来我家,可到现在也没见她的人影。 “我也一起去,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面包房看看,”他说。 “谢谢。”对于要看到的事,我突然恐惧起来。 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在这个时间,工人们在矿上,孩子们在上学,也稀松平常。可他们没上工,也没上学。我看到一张张的脸透过门缝和窗缝在偷偷窥视我们。 暴动。我心想,我多么愚蠢。十二区有其固有的缺陷,而我和盖尔却熟视无睹。要暴动就要打破现有的规矩、就会对当局予以反抗。虽然我们或我们家人一直在从事违法之事——偷猎、在黑市交易,在林子里嘲弄凯匹特。但对于十二区的大多数人,去黑市买东西都是冒险,我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拿着火炬和砖头在广场集会?仅仅看到我和皮塔就足以让他们把孩子拉开,把窗帘紧闭了。 我们到黑兹尔家见到了她,她正在照看珀茜,她病得很厉害,正在出麻疹。“我不能离开她不管,”她说,“我知道给盖尔疗伤的是最好的医生。” “当然,”我说,“妈妈说,他再有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回矿上干活了。” “兴许到那个时候也开不了矿。”黑兹尔说,“有消息说,矿井要关闭一段时间,等贴出告示再说。”她说着,紧张不安地朝空空如也的洗衣盆看了一眼。 “你也没活了?”我问。 “说不好,”她说,“可大家现在都不敢用我了。” “也许是下雪的缘故。”皮塔说。 “不,罗里今天早晨出去挨家挨户转了一圈,没活了,真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