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悲剧-4

萨姆毫不迟疑地走进去,先站到衣柜前,他拉开左右两扇门,里头整整齐齐挂着三件旧男装,底下则摆着两双鞋,其中一双颇新,至于另一双则大拇趾处已开了口。在衣柜的上层,有一顶麦秆编的帽子,放在纸袋子里,另有一顶帽带印着干汗渍的毡帽。萨姆一一翻了男装的口袋,检查了鞋帽,但似乎没什么有意思的发现,他浓眉一皱,仿佛对自己的搜寻成果极其失望,跟着,他关上了衣柜的门。“你完全确定,”萨姆回头问直挺挺立在门边的那名探员,“从昨晚到现在,没任何人碰过这里任何东西?”卷狮狗摇着手,“巡官,我执勤时,绝对是很认真很专心的,从您上次离开后到现在,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没动过。”靠衣柜边的地毯上,放着一个廉价的手提袋,把手坏了,只剩一边晃荡地粘着,萨姆打开来看,是空的。萨姆走到橱柜,拉开又湿又重的抽屉,里头有几套干的旧内衣裤,一叠洗了叠好的手帕,半打软色调的条纹衬衫,几条皱巴的领带,还有卷成球状的干净袜子。搜完橱柜,尽管屋外寒风凛冽,密闭的小房间却闷热得很,萨姆用条丝手帕小心地擦擦汗湿的脸。他叉着脚立在房间中央,环顾着四周,然后走到大理石桌前,桌上有一瓶墨水,一支干掉的笔和一叠廉价的格子信纸,萨姆隔过这几样,拿起一个孟加拉皇家牌的雪茄盒子,好奇地打开来看,盒里只剩一支雪茄,他手指一碰,雪茄便整支碎掉了,萨姆放回雪茄盒,眉头皱得更深,但他仍不放弃地再巡视房间。水槽上的一角有个架子,上头摆了些东西,萨姆走过去把架上的东西全拿下来,包括一个坏掉不走的闹钟,还剩四分之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酒瓶——萨姆拔起瓶塞深深地闻了一下——还有玻璃杯、牙刷、一个锈掉的金属刮胡刀盒子,一小罐阿司匹林,一个铜质的旧烟灰缸……萨姆从烟灰缸里取出一小截雪茄烟蒂,查看了一下埋在烟灰里的雪茄标签,是克雷姆牌的,萨姆思索着走回门边。玛菲太太那对带着恶意的小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萨姆的每一个举动,这时,她捏着鼻音说话了,“我说巡官,您得包涵这房间这么杂乱,这个房客说什么也不让我来帮他整理。”“哦,没关系。”萨姆敷衍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女房东,“对了,玛菲太太——有没有女人来找过伍德呢?”玛菲太太哼一声,抬着她那长脓包的下巴,“巡官,如果您不是警察,我听到这句话真会敲破您的脑袋瓜,我可以告诉您,当然没有,这是高尚的住所,随便哪个人都晓得,我一直叮嘱我的房客,这里最重要的一项规矩是,‘严禁女客进入’,我说,没有任何例外,在玛菲太太的屋子里,绝不容许那些丢人现眼的猴子把戏。”“嗯,”萨姆找把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女人来过……那亲戚呢?有没有姐姐或妹妹到这儿看他?”“说到这个,”玛菲太太机灵地回答,“我当然不能禁止人家有姐妹,因此,我的房客当然也会有姐妹找来,也有姑姑阿姨或外甥侄女的,但伍德从来没有过。您晓得,我一直把伍德先生当做我最标准的房客,他在这里整整住了五年了,从不惹麻烦,那么安静,那么有礼,真是一个绅士。据我所知道,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但我们也不常看到他,他在纽约电车工作,每天从中午到晚上很晚,而且,我们这里不供应三餐——房客得出去吃——所以我也不知道伍德他怎么吃饭的,但这个可怜的灵魂,我敢这样子说——他准时交房租,不制造麻烦,也没喝醉过——安静得好像没这个人一样,我——”但萨姆并没听下去,他站起身来,厚实的背向着玛菲太太,玛菲太太一句话没讲完停下来,小青蛙眼眨巴眨巴地瞪了萨姆背影一眼,哼一声,气鼓鼓地走出房间。“老巫婆一个,”门柱旁的刑警咒着,“当然都是姐姐姑姑阿姨外甥侄女才能来,这套看多了。”他淫邪地哧哧笑起来。但萨姆完全没理会这边发生的事,他正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试着用脚来感觉地毯底下的情况,忽然,在靠近地毯边缘的地方,有一小块微微鼓起,吸引住萨姆的眼光,他掀开地毯,发现是木板翘起来所造成的。接着,他又走到床前,迟疑了一会儿, 毅然跪了下去爬进床底, 两手瞎子一样摸索着,探员刑警见状急急地说:“嘿老大——我来。”但萨姆没理他,自顾在床底地毯上奋力前进,探员也跟着腹部着地匍匐向前,一支小手电筒扫视着幽深的床底角落,萨姆得意地低呼,“有了!”探员扯开那一角地毯,萨姆扑上去抱住一本黄皮的小本子,两人一身灰地从床底退了出来,屏气用力挥着衣服上的灰尘。“老大,是银行存折吧?”萨姆没回话——他急急翻着小本子,里头详细列着几年来每一笔存入储蓄户头的金额,没有任何提款的纪录,而每一笔存款都不超过十元,大部分是五元,统计户头的金额是九百四十五美元六十三美分。存折中还夹着张折起的五元钞票,很显然伍德正打算存入,却因被谋杀而来不及办理。萨姆把存折放入口袋中,转身对着探员:“你值班到几点?”“八点整,会有人来接班。”“我跟你讲,”萨姆阴沉地说,“明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回总局找我,记得提醒我一声,有件特别的任务要由你负责,知道吗?”“知道了,明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回总局,我一定照办。”萨姆离开房间,下了楼梯——每踩一级便有小猪的惨叫声传出——出了房子大门,玛菲太太正使劲地扫着门廊,尘土飞扬中,她那长脓包的红鼻子哼了一声,让了路给萨姆通过。走上人行道,萨姆参照存折封面上的资料,看着四周,大概地判断一下方向,然后穿过波瓦德,往南走去。经第三个路口,他看到了那幢建筑——一家大理石门廊的小银行,萨姆走进去,挑了标示着“S”到“Z”的窗口,负责的是位老先生,抬着眼招呼他。“您是专门负责这窗口的人员吗?”萨姆问。“是的先生,请问有什么事?”“你可能从报上知道了,住这附近有个叫查尔斯·伍德的电车售票员被谋杀了。”老先生立刻点头表示知情。“我呢,是河对岸凶杀组的萨姆巡官,负责这案子。”“哦!”老先生的反应挺快,“伍德是我们的客户,巡官,您是为这个来的是吧,我今早看报上登了他的照片。”萨姆从口袋中拿出伍德的存折,“那么,呃——”他看了看窗口上写的服务人员的姓名,“亚希利先生,你负责这窗口多久了?”“整整八年。”“伍德的存款通常由你经手吗?”“是的先生。”“从存拆上看,他每星期来存一次钱——不一定礼拜几,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来这里存款的情形?”“巡官,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您说的,在我记忆里,伍德先生每个星期一定来一次,而且都差不多同一个时候来的——下午一点半到两点这段期间——我看了报上的报道,才知道他都是上班前顺路过来的。”萨姆皱着眉头,“在你记忆中,他都是自己来存钱的吗?我最想弄清这点,他都是一个人来的吗?”“我完全没有别人陪过他的印象。”“谢谢你,打扰了。”萨姆离开银行,又走回波瓦德玛菲太太公寓附近,牛奶店隔三家是一间文具行,萨姆走了进去。睡眼惺松的老板打着哈欠迎上来。“你认得住这条街上玛菲太太那儿的查尔斯·伍德吗?就是那个昨晚被谋杀在渡轮上的查尔斯·伍德。”老板一下子精神全来了,“哦,当然认得啊!他是我的老主顾,常常到这儿来买雪茄和纸张。”“他买哪种雪茄?”“克雷姆的,或孟加拉皇家,最常买这两种。”“差不多多久会来一次?”“几乎每天中午之后都会来,上班前。”“几乎每天,嗯,看过有人和他一起吗?”“哦没有,他总是一个人。”“文具也是在你这儿买的吧?”“是啊,好一阵子以前了,墨水,还有一些纸张。”萨姆扣着上衣扣子,“他什么时候开始光顾你的生意?”老板抓着他凌乱的白发,“四五年吧,我估计,你是新闻记者对吧?”萨姆没吱声走了出去,在人行道停下脚步,瞧见不远处有家成衣店,他走过去查问了一番,发现很长一段时日里,伍德只去买过几次衣服,而且都是一个人去。萨姆眉头越皱越紧,跟着他探问了附近的洗衣店、修皮鞋的铺子、鞋店、餐馆和药房,这些店里的人都只记得,这几年来伍德偶尔上门,都是单独一个人——餐馆他也是一个人去。萨姆在药店多问了些问题,但店里的药剂师不记得伍德带着医生处方来买过药。药剂师说,如果伍德生病,拿了医生处方,也很可能就近到纽约那儿某个药房买。在萨姆的要求下,药剂师开了张清单,列着这附近十一个医生外和三个牙医的姓名和诊所——都在五条街的范围之内。萨姆挨家挨户地查,在每门诊所,他说一样的话,问一样的问题,“你可能从报纸上看到,一个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名叫查尔斯·伍德,昨晚在威荷肯渡轮上被人谋杀,他就住在这附近。我是警察局的萨姆巡官,来调查他的一些背景资料,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一些有关他平常的生活交友状况和人际关系的情况。伍德他曾经上门求诊吗?或是他生病时你曾到他家看过病?”四名医师没看过这段谋杀报道,也不认识这个人,甚至听都没听过,另外七名看了报道,但没为他看过病,因此对他也一无所知。萨姆咬着牙,锲而不舍地又拜访了单子上的三名牙医在第一家牙医诊所里,萨姆屋漏逢雨,足足坐了35分钟才见到牙医师,好容易被请进了诊疗室见了面。偏偏这牙医师是个标准的嘴硬派,宣称没看到萨姆的身份证明拒绝开口,这种态势让萨姆眼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他连忙摆出巡官的汹汹架势,恫吓威胁咆哮咒骂全来的成功唬住对方,但牙医师的回话却让萨姆一下子熄了火,这家伙不情不愿地说,他根本就不认得查尔斯·伍德。其他两名牙医对伍德也听都没听过。叹着气,萨姆步履沉重地沿着大马路,攀回港边小山丘顶,再九弯十八拐地下坡到渡船口,搭船回纽约去。纽约。来到市区,萨姆立刻动身到第三大道电车系统的总公司去,一路重重阻塞的交通,让萨姆原本就颇为难看的面容,更添上一层痛苦之色。到了人事部门的大楼,萨姆直接要求见人事经理,办事人员马上引领他到一间大办公室。这位人事经理长相颇为沧桑,满脸蚀刻着又深又密的皱纹,他急速迎上来和萨姆握手,“萨姆巡官是吧?”他异常热切地招呼,萨姆也礼貌地回应。“请坐,巡官,”经理拉来一张并不怎么干净的椅子,二话不说把萨姆给按到椅子上,“我想您是来查询查尔斯·伍德的事吧,太惨了,真的太惨了。”说着他坐回桌子后面,咬下雪茄烟头。萨姆冷冷打量着对方。“是的,我是为查尔斯·伍德来的。”萨姆粗着嗓门。“是是,这实在太可怕了,不晓得怎么会出这种事——查尔斯·伍德是我们最好的人员之一,他安静,认真,而且老实可靠——最标准的工作人员。”“克罗普先生,你的意思是他没惹过什么麻烦,是吗?”克罗普热切地倾身向前,“巡官,我跟您说,这个人是我们公司的一颗珍珠,值勤时绝不喝酒,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喜欢他——工作纪录干干净净,是我们最可信赖的人———事实上,我正准备升他职,五年来的服务业绩这么好,我准备升他为稽查,没错,就是这样。”“哦?热心公益乐于助人是吗?”“我可没这么说,可没这么说,萨姆巡官,”克罗普赶忙否认,“我只是说——他很让人放心,您来是想弄清伍德这个人的种种性格是吧?这可怜的家伙,从他进公司以来,每天认真做事,他有心要好好表现,我跟您讲,我们也给他表现的机会,巡官,这是我们公司的座右铭:只要你认真工作,想出人头地,我们会在后面配合你推动你。”萨姆只咕哝两声,没接话。“巡官,我跟您讲,伍德他不迟到不早退不打混,假也不休,放假时他照常上班,拿两倍的加班费。我们有些司机和售票员常要预支薪水,而伍德呢?不,他不会,巡官,绝对不会!他赚的钱都存下来——不信您可以找他的存折来看。”“他到公司有几年了?”“五年, 等等, 我查下详细的时间,”克罗普起身小跑到门边,探头大喊,“喂,约翰,把查尔斯·伍德的资料拿给我。”一会儿,克罗普回到桌前,手上拿着张长条形的纸递给萨姆,萨姆两肘支着桌面,倾身看着伍德的资料。“您看这儿,”克罗普指着说,“他进公司五年多一点,先在第三大道东线服务,三年半前,我们按他的请求,把他和他的搭档司机派屈克·吉尼斯一块儿调到越区电车——他住威荷肯,这条线对他上下班都方便,您看没错吧?一点点不良纪录都没有。”萨姆沉思着:“那,克罗普,他的私生活方面呢?你知道点什么吗?比方说朋友、亲友或常混在一起的死党之类的?”克罗普摇摇头,“哦,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总有些各式各样的传闻,但我觉得不见得可信。我知道的是,他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但从不跟他们一起去疯去玩,我猜,和他最熟的人应该是派屈克·吉尼斯。对了,您看这里,”克罗普把资料翻过来,“看吧,这是他自己填写的,亲属——无。巡官,我想这是您想要的答案。”“我希望证实一下。”萨姆低声地说。“也许吉尼斯他——”“别麻烦了,如果我有需要,会直接找他,”萨姆拿起他的呢帽,“这次,就先这样子吧,谢啦,大经理。”克罗普热情地抓着萨姆的手臂,陪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公司大门,一再表示一定和警方全力配合,萨姆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点头道别,就转身走了。萨姆在街角停了下来,频频看表,仿佛等着谁来。几分钟之后,一辆紧拉窗帘的大型林肯黑色轿车开来,刷的一声漂漂亮亮地煞住,停在他面前,从前座跳下来一位身着制服、笑容可掬的瘦长小伙子,为他拉开后座车门,含笑侍候他上车。萨姆四周看了看,然后上车,缩在车内一角的显然是老奎西,比平常更像传说中的森林小矮鬼,正打着盹。年轻司机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来,发动引擎便上路了。奎西被颤动的车子惊醒,睁开眼睛,看见一旁坐着萨姆,一个正陷入沉思的萨姆,奎西怪诞的面孔上马上涌起了笑容,他弯下腰打开嵌在车子底盘的一个小暗格,跟着,他坐直起来,脸色微微发红,手上却多了个金属盒子,盒盖的内层,是一面镜子。萨姆动了动他宽厚的肩膀,“折腾了整整一天,奎西,但不虚此行。”他说。萨姆脱下帽子,伸手到盒子里摸索着,拿出一件东西,他在脸上抹上厚厚一层油性液体,奎西帮他拿镜子,并递过去一条柔软的毛巾,萨姆用手巾用力擦着油亮的脸。然后,啊!当毛巾拿开后,萨姆变魔术般消失了,也可以说并不是全然消失,仍有少许的油脂残留在脸上,但基本上原来的妆扮已不见,现出的是清爽、锐利、总是一脸和煦笑容的哲瑞·雷恩先生。--------------第二幕 第七景西安格坞德威特宅9月11日,星期五,上午10时整星期五早晨,太阳终于又露脸了,那辆豪华的黑色林肯轿车滑行在静寂的住宅通行道上,成排的白杨树伸着叶子迎风招摇,仿佛要捕捉这久远的温暖阳光。雷恩隔着车窗看出去,一边对奎西说着,西安格坞这块地方,至少它的高级住宅区部分,当时设计师并没有把每一户规划成统一的格式,每一户都占地甚广,且和邻家清楚地隔开自成一家。奎西不感兴趣地回答,他还是喜欢哈姆雷特山庄。轿车停在一所小宅第前,绿草地衬着一间殖民时期风格的白色房屋,屋旁种着高大的烨树和白杨,前前后后收拾得干干净净。雷恩下了车,回身对奎西招手,他仍是往常的装扮,黑帽子,披肩,手上握着李木手杖。“我也去吗?”奎西很吃惊,甚至有点茫然无措的样子,他那件有安定心神意义的皮围裙设系在身上,心情更不免忐忑。奎西今天戴着顶普通礼帽,穿件天鹅绒料子的黑色短外套,脚下则是闪闪发亮的新皮鞋。但新鞋似乎有点挤脚,以至于他一脚踏上人行道时不舒服地缩了下。一跛一跛地,奎西跟着雷恩走向门廊。一个穿制服的高大老头过来招呼他们,领着他们穿过明亮的大厅,来到一间也是殖民时期风格布置的大起居室。雷恩坐了下来,颇为欣赏地看着房间,奎西则有点不安地站在他身后。“我是哲瑞·雷恩,”雷恩对老人说,“请问主人在吗?”“不在,先生,他们都出门了,德威特先生在市里头,小姐去购物,而太太她——”他咳了一下,“去做泥浆敷险保养,我想是叫这名字没错,先生,所以——”“这么巧啊,”雷恩含笑问,“你是——”“我叫乔肯斯,是德威特先生年岁最大的仆人。”雷恩轻松地靠坐在鳕鱼岬椅上,“太好了,乔肯斯,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先跟你解释我的身份和来意。”“您是说对我?先生。”“你应该知道,隆斯崔被杀一案,目前由布鲁诺检察官负责侦办,承蒙他厚爱与不弃,允许我参与这次的调查工作,我——”乔肯斯原先木然的神色一扫而空,“先生,抱歉打断您的话,您用不着跟我解释这些,雷恩先生您今天来是——”“好好,”雷恩有些不耐烦地伸手打断他的话,他说,“乔肯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德威特先生——”乔肯斯一下子敌意起来,清楚得可从他脸色的变化中看出,“如果要我对德威特先生有任何的不忠心,先生——”“了不起,乔肯斯,了不起,”雷恩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乔肯斯,“我再说一遍——你真了不起,如此忠心耿耿,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今天来这里,正是为了帮德威特先生才来的,”乔肯斯灰白的嘴唇,这才松弛下来浮起笑容,“我们继续,德威特先生因为和隆斯崔关系太密切,这次才被牵入这可悲的谋杀案,我以为从两人的关系中,应该能找到有助于破案的信息来,我问你,隆斯崔常来这儿吗?”“不,先生,他很少来。”“乔肯斯,为什么他不常来呢?”“我不是很清楚原因,先生,但我晓得德威特小姐不喜欢隆斯崔先生,而德威特先生他——呢,先生,说得更明白些,每回隆斯崔先生在场,德威特先生好像心事重重的……”“哦,我懂了,那德威特太太呢?”乔肯斯迟疑起来。“呃,这个,先生……”“你觉得最好不谈这个问题是吗?”“是的,先生,最好是不要谈。”“第四次,我得再次赞美你——真了不起……奎西,你坐下来吧,老先生,你也累了吧,”奎西听话地坐在他主人旁边。“好,乔肯斯,你为德威特先生工作多久了?”“先生,超过八年了。”“依你的意见,德威特先生是不是那种交友广泛的人——结交很多朋友那样的人?”“这……先生,大概不是吧,我认为他唯一真正的朋友是亚罕先生,他就住在这附近。但我不希望您误会,其实德威特先生是个很和善的人,如果您了解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并不常有访客是吗?”“不常有客人,先生,哦,当然,殷波利先生现在住在这儿,但他算情况比较特别的朋友,这些年来他大概来这里住过三四次,除此以外,德威特先生很少邀请客人来。”“我听你说客人很少,那这些偶尔来这里的少量客人,有没有客户——我指的是有生意往来的?”“有的,先生,但也很少,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一次,比方说,最近曾有个南美来的客人住过家里。”雷恩想了会儿,“你说最近,大约是什么时候?”“那位先生在这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约一个月前离开的。”“这个人以前来过吗?”“我印象里没有。”“你说南美洲,究竟是南美哪里?”“先生,这我就不晓得了。”“记不记得他离开的比较详细的时间?”“我相信是8月14日那天。”雷恩沉默了好一阵子,跟着,他以一种缓慢、极其兴味盎然的声音问:“你回忆一下,那个南美客人住在这儿期间,隆斯崔有没有来过?”乔肯斯毫不犹豫地说:“有的,先生,而且比平日来得勤,马昆乔先生——哦先生,菲力普·马昆乔就是那个南美来的先生——来的第一个晚上,隆斯崔先生便在这儿待了一整个晚上,他、德威特先生和马昆乔先生三个关在书房里,谈到三更半夜才结束。”“当然,你不会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哦,先生,当然不知道。”“没错,没错,我问了个笨问题,”雷恩温柔地说,“菲力普·马昆乔,听起来是外国人的姓名,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乔肯斯,你能否帮我描述一下?”乔肯斯清清嗓子,说:“他是外国人,先生,看起来像西班牙人,很黑、很高、蓄着军人般的黑色短须,他肤色实在太重了,我应该这么说——几乎是黑人或印第安人那样子,而且,他也是个满古怪的先生,他不常待在屋里,也不多话,不常和家里的人一起用餐,甚至可以说,没有跟家里的人处得很亲密的样子。有几个晚上,他出门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回来,甚至整夜不回家。”雷恩微笑着,“这样奇特的客人,这样奇特的行为举止,乔肯斯,你觉得德威特先生的反应如何?”乔肯斯有点不安起来,“这个嘛,没有啊,德威特先生都无所谓啊,让马昆乔先生自由出入。”“关于这个人,你还知道些什么?”“哦,他说英文有很浓的西班牙口音,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大手提箱子,他常在晚上和德威特先生秘密谈话,偶尔再加上隆斯崔先生三人一起。有时有别的客人来,德威特先生也不太介绍马昆乔先生,就只是,应该怎么说——就是一般社交场合介绍那种程度而已,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先生。”“亚罕先生也认识马昆乔吗?”“哦,他不认识。”“那殷波利先生呢?”“殷波利先生那时还没来,马昆乔先生离开一阵子后,殷波利先生才来。”“马昆乔先生离开,你知道他到哪里去吗?”“不晓得,他带着他的大手提箱离开,我相信,家里除了德威特先生本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马昆乔先生的事情比我多,包括德威特太太和德威特小姐。”“还有一件事,乔肯斯,你如何得知马昆乔先生是南美洲人?”乔肯斯干如羊皮纸的手,捂着嘴咳了两下,“有一回,德威特太太问德威特先生时,我正好在场,是德威特先生亲口说的。”雷恩点点头,闭上眼睛,一会儿,他悠然睁眼,又问:“你能否回忆一下,还有没有其他南美洲来的客人?最近几年里都算。”“没有,先生,从我来这儿工作以来,马昆乔先生是唯一的南美客人。”“很好,乔肯斯,和你谈话真是非常愉快,现在,可否请你打个电话给德威特先生,说哲瑞·雷恩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希望他无论如何抽个空,约他今天一起用个午餐。”“是,先生。”乔肯斯走到矮茶几旁,镇静地拔了号码,等了一会儿,乔肯斯说话了,“德威特先生吗?我是乔肯斯……是是,先生,有位哲瑞·雷恩先生现在在家里,他希望今天约您一起吃午餐,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是,先生,哲瑞·雷恩先生……他特别要我跟您说,有要紧的事,先生……”乔肯斯转头向雷恩,“雷恩先生,德威特先生问您,中午在证券交易俱乐部碰面方便吗?”雷恩的眼睛亮了起来,“非常方便,乔肯斯,中午在证券交易俱乐部。”于是,雷恩和奎西出了门,上了轿车,雷恩对奎西说——奎西正忙不迭地扯开他的领子——“对了,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机会物尽其用地好好施展你的观察天分,如何?要不要趁此机会扮演一下临时侦探?”车子开动了,奎西也成功地一把扯下他的衣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雷恩先生,但这个衣领……”雷恩的笑发自喉咙深处,“对你而言是牛刀小试——我必须向你致歉,让你处理如此琐细的小事,但说起来,在侦探游戏中,你还算个新手……今天下午,我得处理很多事情,这期间,你到纽约市里每一处南美国家领事馆查查看,想办法找到哪国的领事馆人,曾和那个叫菲力普·马昆乔的人有过来往。就是那个高大、黝黑、蓄着小胡须的,也许有部分黑人或印第安人血统的马昆乔。哦对了,奎西,简直就是奥赛罗嘛……奎西,你了解也得慎重行事,我并不希望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察觉我探案的方向,这样你明白了吗?”“马昆乔,”奎西用他沙哑的声音念了一遍,干干的褐色手指把胡子捻成细线,“这个老巫婆一样的怪名字得怎么拼啊?”雷恩一面思索着,一面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如果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连德威特的管家都不晓得去询问,我当然也就没必要告诉他们什么了。”“那个多嘴的管家。”奎西也说他自己的,他对乔肯斯的反感,是那种一辈子少说话多听话的人的典型反应。“正好相反,你这神灯里的精灵,”雷恩轻柔地说,“他实在说得太少了。”--------------第二幕 第八景证券交易俱乐部9月11日,星期五,中午尽管并未事先安排,雷恩的登场还是非常轰动。对雷恩而言,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举步走进一家气氛如皮革般硬邦邦的典型华尔街证券交易俱乐部罢了,但事实上,他的出现却引起一场大骚动。进门时,休息室里三个正热烈高谈着高尔夫球的男子首先瞧见他,当场把这苏格兰式的球赛丢一旁,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个黑人服务生一见雷恩的古怪披肩,眼睛顿时大如铜铃,另一位坐办公桌的职员则吓得笔都掉地了。消息一阵旋风般马上吹遍了俱乐部各处。一个一个人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雷恩旁边走过,只因好奇这个从古老世纪间来的奇怪名人。雷恩叹口气,在大厅找把椅子坐了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忙迎着上前来,在他职务所允许的范围,他极尽可能地深深一鞠躬。“您好,雷恩先生,欢迎光临,”雷恩淡淡一笑。“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我是这里的仆役长,你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或者,您愿意先来根雪茄?”雷恩客气地伸手拦他,“哦不不,非常感谢你的费心,你也知道,我的喉咙不允许,”这些话似乎是雷恩说过千百遍的了,因为雷恩尽管说得很客气,却熟练甚至有点机械性,“我和德威特先生约了见面,他人来了吗?”“德威特先生是吗?我想应该还没来,雷恩先生,他应该还没来,”仆役长的声音里,巧妙地透出对德威特的责任意味,意思是怎么可以让哲瑞·雷恩先生这样的名人等他,“先生,在他没来这段时期,有事请您一定随时吩咐。”“谢谢你。”雷恩往椅背一靠,眼睛闭上,意思是没事了,仆役长则自觉颇光荣地扶了扶领结,走了回去。这时候,瘦小的德威特快步走进了大厅。他脸色很苍白,神色相当忧虑,旧的烦恼未去,又加上新的压力,使他显得两倍的焦躁不安。仆役长投过去一个笑脸,也没能改变他的表情,德威特只径自快步越过休息室,走向雷恩,倒是俱乐部里其他人都颇羡慕地看着他。仆役长对雷恩说:“先生,德威特先生来了。”雷恩没反应,似乎让他有点尴尬, 德威特请他离开, 用手碰了下雷恩硬挺挺的肩膀,于是,雷恩张开了眼睛,“哦,德威特!”雷恩开心地说,一面站了起来。“抱歉,雷恩先生,让您久等了,”德威特的语气有点不自然,“我本来另外有约——必须先推掉——就是这么耽搁的……”“别客气。”雷恩说着,脱下他的披肩,一位穿制服的黑人服务生快步上来,利落无比地接过雷恩的披肩、帽子和手杖,以及德威特的外衣和帽子,仆役长则领着他们两人穿过休息室到餐厅。餐厅里,一脸职业性倦怠表情的领班,一见他们立刻绽开笑容上来引导,按德威特的要求,带他们到餐厅较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位子。整个一顿简单午餐期间——德威特索然无味地翻着肉片,雷恩则游刃有余地吃下厚厚的一片烤牛肉——雷恩完全没意思要切入正题,德威特试了几次,想探出雷恩约他碰面的目的,雷恩只淡淡地说“平静用餐才不会导致消化不良”就把这话题给丢在一旁,德威特只好无力地笑笑。雷恩则又轻松又自然继续吃他的,好像在他心中,再没什么事比认真品尝眼前这英国式的烤牛肉更要紧的了。雷恩边吃边说他自己早年舞台岁月的一些珍贵往事,在他的叙述语句中,扮演分段标点的都是舞台名角的名字——欧提·史基纳、威廉·法佛夏姆、布鲁兹·菲丝克夫人、艾瑟·巴瑞摩尔等等,随着雷恩这老牌演员轻松而多姿的谈话,德威特原本绷得紧紧的情绪也松下来了,且开始很有兴味地专心倾听,雷恩好像并没留意到德威特的转变,自顾说他的。饭后两人喝了咖啡,雷恩婉谢了德威特的雪茄,这时德威特情绪已完全平稳下来,雷恩这才说,“德威特先生,我发现你并非那种有先天忧郁症的人,”德威特冷不防一惊,但只吐了口烟并未回答。“从你的面相以及你近日里哀伤如一则悲惨故事的举动来判断,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精神病理学发现——我以为,精神上的萎顿,可能是长期累积下来的吧,让你原有的性格产生了异化。”德威特喃喃地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生活得非常艰难。”“这么说我是对的,”雷恩的声音越发有说服力起来,他一双修长的手放在桌上,动也不动,德威特眼睛一直看着这双手,好像聚焦在某个点上。“德威特先生,刚才我用了一小时的时间和你谈话,我的目的是善意的,我认为我必须更了解你一些,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么说自大了些,我应该有能力帮助你。事实上,我更认为,你现在的状况需要一些较特殊的帮助。”“真是太谢谢您了, ” 德威特的声音很阴郁,低垂的眼帘始终没抬起来过,“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不管是布鲁诺检察官或萨姆巡官,绝对不是恫吓我而已。我整天被监视,甚至我的信件都遭到检查。包括您,雷恩先生本人,也问过我的仆人……”“只问过你的管家一人而已,德威特先生,完全是为了要帮助你。”“……萨姆巡官也这么说过,所以说,您也看得出来——我清楚自己的处境,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感觉得出您和警方多少有些不同——您比较有人情味是吧!”德威特耸耸肩,“您也许觉得有点意外,但真的从星期二晚上以来,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您,您好几次冲破我的防线……”雷恩的脸色严肃起来,“现在,你是否在意我问你一两个问题?我探案的立场和警方不同,纯粹是个人行为,而我追寻的唯一目标是弄清事实真相,在探寻进一步的真相前,我必须先知道某些事情……”德威特猛然抬头,“进一步的真相?雷恩先生,您是说您已掌握了一些真相了?”“是的,德威特先生,两个根本性的事实,”雷恩伸手招呼,一名服务生快步跑上来。雷恩又要了一杯咖啡。德威特的雪茄熄了,在他手指间垂着,但德威特太凝神注视雷恩了,完全没留意到。雷恩轻笑着又说:“我必须指出一位美女的言论是不恰当的,是错误的,那是个不正确的预言。德威特先生,你知道吗?叶薇妮夫人曾把莎士比亚比喻为一杯不朽的咖啡,预言莎士比亚的诗篇朝生暮死,很快为世人所遗忘。”雷恩的语气仍一样轻柔,“我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如果你称其为真相的话。”德威特像被雷恩扇了记耳光般,脸上血色全失,指间的雪茄也应声断成两截,在雷恩情激平稳的目光中,德威特猛眨着眼,努力想将这晴天霹雳咽下去,他努力镇静地说:“你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马上他压着声音,“但是,我的天,雷恩先生,您知道凶手了,不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吗?”雷恩客气地说:“德威特先生,我是正在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德威特如泥塑木雕般僵直着。“不幸的是,我们面对的是只从白纸黑字的法律正义,只承认具体可触摸的所谓罪证确凿,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很长一段时间,德威特没答话,这一刻,他的脸整个扭曲起来,眼睛搜寻着眼前这位不寻常的破案人,仿佛想从他那戴着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努力找出来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或更准确地说,这个人究竟知道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仍如绷紧的琴弦,“只要我能力所及,只要我能力…··”“你说真的吗?德威特先生。”整个情况发展至此,活像一出温情的通俗剧,而且某种意义来说,也颇为廉价。雷恩莫名地不快起来,仿佛有只小虫在这老演员的身体深处某个角落不安地蠕动着。德威特保持沉默,仍认真看着雷恩的眼睛,仿佛凶手的姓名就写在那儿,最后,他划亮一根火柴,颤抖的手指把火凑到雪茄熄火的一端,“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您,但,雷恩先生——我怎么说好呢?——我好像两只手——呃,被绑死……有件事您千万不要逼我说——就是有关我星期二晚上和我有约的那个人的身份。”雷恩并无不快地摇摇头,“你把自己逼到个加倍困难的处境上去,德威特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在这命案最关键的一处保持沉默的话,算了,这个问题我们先搁一旁——”雷恩顿了顿,“截至到目前,德威特先生,我已知道你和隆斯崔两人曾在南美洲某地探矿,且成功发了大财,然后,你们回美国联手开办了需要大笔资金的证券公司。我也知道,你们在南美洲是挖到了大矿藏,我相信这些都发生在战前,是吧?”“是的。”“你们的矿山在南美洲的哪一国?”“乌拉圭。”“乌拉圭,原来如此,”雷恩半闭着眼,“这么说,马昆乔先生也就是乌拉圭人罗?”德威特下巴应声拉了下来,眼神满是不解之色,“您怎么知道马昆乔?”他问,“乔肯斯,一定是他,这可恶的老浑蛋,我早该交代他——”雷恩税利地插入,“德威特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看待这事的态度完全错了。乔肯斯是个可敬的人,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只肯告诉我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所问的有助于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肯说出口,我倒以为你该学学他——除非你怀疑我的意图。”“不不,我很抱歉,没错,马昆乔是乌拉圭人,”德威特苦恼不堪的样子,左顾右盼,眼神又狂乱起来,“但雷恩先生,请别再逼我谈马昆乔。”“德威特先生,我非逼你不可,”雷恩的目光赤裸裸地直刺德威特,“马昆乔是什么人?什么职业?他住你家时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你怎么解释?你一定得回答我这些问题。”德威特手中的汤匙无意识地在桌布上划着,闷闷地回答,“如果您一定要问……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纯粹是我一个客户而已,雷恩先生,马昆乔他——他代表南美某家公开上市公司——想委托我们公司代为操作一笔资金……你晓得,他们是一家合法的公司,我……”“德威特先生,你和隆斯崔决定接不接受委托?”雷恩面无表情地又问。“呃——我们——我们还在考虑。”德威特的汤匙反复划着,速度愈来愈快,桌布上出现各种几何图形,包括角、曲线、菱形。“你们只答应考虑,”雷恩嘲讽地复述一次,“那为什么他还留这么长一段时间?”“呃,那当然……我其实并不是太清楚,可能他另外接触一些金融机构什么的吧……”“你能给我他的住址吗?”“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联络方式,他四处跑来跑去,每个地方只呆一下……”雷恩冷不防笑起来,“德威特先生,你真不会说谎,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在你的胡言乱语把你自己、也把我弄得更混乱不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再见了,德威特先生,我也得衷心地告诉你,有关人性的判断解析,一向是我个人较引以为傲的一样才能。然而你今天的态度。对我却是当头狠狠一棒。”雷恩起身——一名服务生像从弹簧弹过来一般,抢着帮他拉开椅子。雷恩对他微笑示意,又看看德威特低垂的脑袋,仍旧以极亲切的声音说:“无论如何,随时欢迎你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在哈德逊河畔,我就住那儿,如果哪天你改变主意的话。再见了,德威特先生。”雷恩离开,留下德威特一人,他像刚刚听到被判了死刑一般,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领班引着雷恩穿过其他餐桌,雷恩忽然停步,自顾自笑了起来,随即大步走出了餐厅。距德威特仍无力跌坐着的餐桌不远,一名男子正在用餐,红扑扑的一张脸,样子很怪异,在雷恩和德威特谈话时,他一直倾身过来竖直耳朵,摆明了在窃听。到休息室,雷恩拍拍领班肩头,“那个满脸红光的男子,就坐我们餐桌不远那个——他是这里的会员吗?”领班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哦,不是,先生,他是个刑警,刚刚他亮着证件,非过来用餐不可。”雷恩又笑起来,塞了张纸钞到领班手中,悠哉信步走到服务台,负责职员赶忙迎上来。“麻烦你,我想见见你们俱乐部墨里斯医生,以及负责这里事务的秘书长。”雷恩说。--------------第二幕 第九景  检察官办公室  9月11日,星期五,下午2时15分  星期五下午2时15分, 雷恩神采奕奕地走上中央大道,路的一边耸立着庞大的警察总部, 另一边是纽约的一排外国商店。137号是一幢十层高的大楼,这是纽约地区首席检察官办公室,气派上十分相符。雷恩走进这幢大楼,穿过一道长廊,搭电梯上楼。  正如平时一般,他完全控制着自己,脸上毫无表情。一辈子的舞台训练,让他能随心所欲控制自己脸上每一分肌肉,然而,在无人看见的此时此刻,他的双眼却挡不住地熠熠发光,一种兴奋的光芒,一种期待有什么事马上会发生的熠熠光芒——就像等待的猎人用枪瞄住猎物时眼中火热的光芒一样——是一种勃勃生命力和敏锐思维所焕发出的喜悦光芒。如果有人看到此刻这双眼睛,绝不会相信它们的主人会是个耳聋且上了年纪的人……这无疑是他灵魂深处的炽烈感情被某物触及了、挖了开来,强大无比的生命力决口而出,汇成一道焕发着自信、力量和敏锐光芒的浩浩长流。  然而,当雷恩推开布鲁诺检察官外间办公室大门那一刻,眼中的光芒突然消失,他又只是那个一身老时代服装却看起来颇为年轻的怪人而已。  负责通报的职员用内线电话请示,正恭敬地拿着电话回答:“是是,检察官。”他转脸对雷恩说:“先生,请您先坐会儿,检察官要我向您致歉,他正和警察局长谈话,您能等一下吗?”  雷恩说他可以等,便坐了下来,下巴搁在他的手杖上闭目养神。  几分钟后,闭着眼的雷恩已像睡着了一般,布鲁诺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布鲁诺先出现,后头跟着个头又高又壮的警察局长。那位负责联络的职员赶忙站起来,发现雷恩端坐闭目,当场有些不知所措。布鲁诺笑起来,轻拍了下雷恩肩膀,雷恩张开眼睛,柔和的灰色眼珠闪过一丝疑问,马上站起来。  “布鲁诺先生。”  “午安,雷恩先生,”布鲁诺转身向着警察局长介绍,局长正好奇地盯着雷恩,“雷恩先生——柏巴奇局长。”  “真高兴见到你, 雷恩先生,”局长握着雷恩的手,粗犷地说,“我曾看过你在……”  “柏巴奇局长,看来我是一个活在过去自己阴影里人。”雷恩为冲淡客套气氛,笑了起来。  “哪里哪里!我完全了解,你现在和以前一样厉害,布鲁诺跟我看过你现在扮演的新身份,以及种种神奇的演出。雷恩先生,尤其是你给他的那些破案提示,他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局长晃了晃他的大脑袋,“我想,应该说我们都想不通,萨姆也跟我说过。”  “这不过是上了年纪老头子的基本特质而已,倒是布鲁诺先生得付出加倍的耐心,”雷恩开玩笑地挤挤眼,“柏巴奇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辉煌的名字,理查·柏巴奇,他那个时代最卓越的演员,也是威廉·莎士比亚三个终身挚友之一。”局长听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挺乐的。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 局长便先行告退了,于是,布鲁诺把雷恩迎到他里间的办公室。里头,萨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正在打电话。萨姆耳朵凑在话筒边,抬了抬他的浓眉算是打招呼,雷恩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你给我仔细听好,”萨姆音量相当高,事实上,他刚刚在听对方说话时,脸色一分一分地涨红起来,最后暴烈得像要炸开来一般,“你提醒我?你他妈提醒我什么鬼?……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说我叫你今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给我,而且提醒我有特别的任务要交代你做?你头脑烧坏了是吗!还是你他妈去灌酒了!……什么?我亲口交代你的?妈的,你等等你等等,”萨姆转头看向布鲁诺,“这个猪脑袋,我的一个手下,忽然整个人疯掉了,我说了你不会信的,这家伙——喂,你说什么?”萨姆又对着话筒嚷起来了,“你还帮我拉开地毯?你这王八蛋你这笨驴,你说什么地毯?我的天,你等会儿,”萨姆再转向布鲁诺,“这案子真他妈让所有人疯掉,这家伙硬说我昨天人在威荷肯那儿伍德的屋子里闲游浪荡,真他妈见鬼了!可能是——喂,你这家伙,”萨姆大叫,“一定是哪个鬼……”这时,萨姆的眼睛正好落在雷恩脸上,发现雷恩也正有趣地盯着他,萨姆下巴一下松了下来,赤红的两眼顿时浮现恍然大悟的光彩来。他苦笑着,大声地对着话筒说,“好,刚才的当我没说,你留那儿继续看守那屋子,没事了。”说完,他挂上电话,转身过来,两肘支着桌子看着雷恩,布鲁诺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两人,萨姆问,“呃,雷恩先生,那个我是您,没错吧?”  雷恩收起开玩笑的神色。 “巡官,”他正色说,“如果我曾经对你的幽默感有所怀疑,现在也过去了。”  “喂喂,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啊?”只剩布鲁诺一人仍留在云里雾里。  萨姆塞根皱巴巴的香烟到嘴里,“事情差不多是这样子的,昨天我做的事可多了,我去了威荷肯,向玛菲太太问了话,搜了伍德的屋子,还从地毯底下找到一本伍德的存折。注意听哦,协助我做这些事的是我一个手下,跟了我足足六年之久,然后,我才离开那儿。你仔细想想,这不是妈的天降神迹吗?因为,当我人在威荷肯做这堆事的那时候,我也正坐在我的办公室和你一起嚼舌头,对不对?就在中央大道这个地方!”  布鲁诺看着雷恩, 当场爆笑,“这实在稍稍过火了点,雷恩先生,也实在有点风险。”  “绝对没有风险,我可以保证,”雷恩温柔地说,“布鲁诺先生,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化妆师帮我易容……巡官,我必须乞求你赦罪,昨天我之所以改扮成你的模样,有极严肃和不得不去的理由。也许对你的手下交代打电话这个部分有点恶作剧的味道,的确也稍稍偏离正道,但这也正说明了,我丝毫无意隐瞒两位不是吗?”  “下次您至少让我瞧瞧我自己长什么样子, ”萨姆没好气地咕哝着,“这真很危——”萨姆下巴往前一伸,“说实在的,我不——唉,算了,把那本存折拿出来我们也瞧瞧吧。”  雷恩从他外套内口袋里取出存折,萨姆接过来,仔细查看内页记载。  “巡官,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哦,近期内我也许再乔装成另一个人,会更让你吓一大跳。”  萨姆捏起存折夹的五元纸钞, 在指间卷着,“哦,”他露齿一笑,“起码这上头您很老实。”萨姆把本子扔给布鲁诺,布鲁诺也检查一遍,再放进抽屉里。  “我今天来, ”雷恩的语调轻松有力,“除了来看看我们干练的巡官先生惊讶的样子之外,有两个真正的用意,第一,我希望能得到那天晚上所有渡轮乘客的名册副本,不知道二位可否赐我一份?”  布鲁诺拉开他办公室桌上层的抽屉, 递给雷恩一小叠文件,雷恩折好,放过衣袋里,“此外,我也渴望能拿到最近几个月里失踪人口的名单,以及从今天起,每天失踪人口的报告,这个冒昧的要求两位不知能否安排?”  萨姆和布鲁诺对看一眼, 布鲁诺耸了耸肩,萨姆懒懒地拿起内线电话,下命令给负责失踪人口的单位。“雷恩先生,您会拿到你要的这些清单,他们会直接送到哈姆雷特山庄去。”  “真是太麻烦你了,巡官。”  布鲁诺有点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雷恩极其友善而好奇地看向他。“上天,”布鲁诺说,“您曾说过,希望我们有具体行动之前,先告诉您……”  “哦,大斧头终于要砍下来了是吗?”雷恩轻声地问,“是怎么样的行动呢?”  “以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罪名逮捕约翰·德威特, 萨姆和我两人一致同意,证据确凿无疑,局长听我报告整个经过,也支持我们动手抓人,要以谋杀罪名起诉他并不难。”  雷恩一下子严肃起来, 脸颊上光滑的皮肤更加绷紧,“而且,我相信你和萨姆巡官也认定隆斯崔同样是德威特杀的是吧?”  “当然,”萨姆回答,“正如你说的那个隐藏着的、策划所有这一切的是X先生,这两桩命案是同一只黑手干的,毫无疑问,就像手套之于手一样,套上去正正好。”  “你这个比喻极传神, ”雷恩说,“巡官,非常非常传神,布鲁诺先生,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逮捕德威特归案呢?”  “其实也不急, ”布鲁诺说,“德威特并没有逃亡的迹象,但夜长梦多,我们可能明天就动手——”布鲁诺阴阴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没什么新的状况足以改变我们想法的话。”  “除非上帝插手,神迹出现是吗?布鲁诺先生。”  “差不多, ”布鲁诺苦笑,“雷恩先生,我和萨姆到哈姆雷特山庄求助于您,向您叙述隆斯崔一案的当时,您曾经说过,您已获得了某些答案,我们逮捕德威特,不知道符不符合您的答案?”  “这有一点点遗憾, ”雷恩的声调意味深长,“时机尚未成熟……你们说有破案的把握,这个把握有多牢不可破呢?”  “有把握到起码可让德威特的辩护律师失眠好几天,”  布鲁诺充满自信地反击,“大体上,控方主张起诉德威特是基于以下这些论证:根据目前的证据显示,德威特是和伍德同时搭上默霍克波轮,且到谋杀案发生为止,来回两次共出四趟船,他人一直在船上,所有船上的乘客只有他一人如此,这点非常重要,而且,德威特自己也承认,命案发生后他马上打算下船。至于为什么他会连搭四趟船(本来他不肯承认,还是被我们逼问出来的),德威特解释非常牵强,谁听都知道是假的。此外,他说和人约在船上见面,又拒绝透露对象和原因,这更是无稽之谈,我们很容易就能证明这纯属捏造,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这里,简单的两样事实是:之前根本没有这通约会的电话,而他所说的这通电话既没记录也无法追踪。总而言之,结论清清楚楚,这通电话和打电话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是德威特想象出来的。雷恩先生,到此为止,您的看法如何?”  “听起来一切言之有理,但缺乏直接证据,请继续下去。”  布鲁诺神色严厉起来,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重整旗鼓地说:“谋杀现场所在的顶层甲板,德威特很容易就可以上去——当然船上其他人也一样容易,这是事实——而且,从10点55分以后,就一直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德威特。死者身上发现的一支雪茄,德威特承认是他的,从品牌和雪茄带子的姓名缩写也只可能是他的。德威特却声称他从未给过伍德雪茄——很明显是开脱罪名的遁词,这反倒成为一项更有力的证据,因为这使得死者身上发现的这支雪茄,不可能是谋杀案发生以前德威特在别处送给伍德的。”  雷恩轻轻地拍手,表示无言的赞美。  “而且,伍德上船时身上并没有这支雪茄,很明显是上了船后有人给他的。”  “有人给的是吗?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咬了咬唇,“起码,这是很合理的假设,”他又说,“到此为止,这支雪茄的存在足以论证我提出这样的论点,即,德威特在船上见过伍德,并且谈过话——这个论点的另一个重要证据在于,德威特承认他坐了四趟船,而这段时间,正好和伍德上船到被杀害的时间完全吻合。因为,我们可以认定,雪茄是德威特在船上给伍德的,要不然就是两人谈话时伍德跟他要的。”  “请等一等,布鲁诺先生,”雷恩很和气地说,“你说,因此你这么认定,德威特给了伍德雪茄——或伍德跟德威特讨了根雪茄——稍后,德威特动手杀了伍德,却完全忘了伍德身上这一样致命的证物,可直接指认他就是凶手,是不是这样?”  布鲁诺淡淡一笑, “是这样的,雷恩先生,谋杀时,各种愚蠢的疏忽都可能在情急下发生,很显然,德威特是真的忘了。您晓得。当时他必定是太紧张才犯的错。”  “好了,接下来。”布鲁诺继续说,“我们来看谋杀的动机。当然,德威特之所以杀害伍德,我们很容易想到和隆斯崔被害有关,这方面我们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推断起来其实再明白不过了。伍德写信到警察局来,说他知道谁是杀隆斯崔的凶手,却在揭霞真相之前被杀——很清楚,这是杀人灭口,而想封住他嘴巴的说来只可能是一个人——即谋杀隆斯崔的凶手。也就是说,陪审团的各位先生,”说到这里布鲁诺改以开玩笑的腔调,“如果德威特是杀害伍德的凶手,那他必然也是杀害隆斯崔的凶手。”  萨姆这时悍然插嘴, “好啦,布鲁诺,他从头到尾就没拿你说的当真,这只是浪费——”  “萨姆巡官!”雷恩以温和的责备口气说,“请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想法,布鲁诺先生所指出的一种必然的推论,我完全同意,杀害伍德和杀害险斯崔的凶手,的确是同一个人。至于布鲁诺先生获得这个结论的整个推理,我个人同不同意,那是另一件事了。”  “您是说,”布鲁诺兴奋地叫起来,“您也认为德威特他——”  “布鲁诺先生,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布鲁诺皱皱眉,萨姆则靠坐回椅子上,看着雷恩的侧脸。“德威特谋杀隆斯崔的动机非常清楚,”一阵长长的沉寂之后,布鲁诺再度开口,“这两个人之间早有严重的芥蒂存在,源自于佛安·德威特的红杏出墙;源自于隆斯崔对珍·德威特的骚扰;更重要的是,源自于隆斯崔显然已敲诈了德威特很长一段时日,至于勒索的把柄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此外,撇开动机不说,我们所确认的另一样事实是,有关隆斯崔在车上阅读报上股市版的老习惯,以及他阅报时必定戴上眼镜这件事,德威特比谁都清楚。因此,他最有能力计算这个精巧的谋杀案,抓住那致命的一刻,让隆斯崔一伸手正好被软木塞上的针刺伤。至于伍德所以察觉到德威特谋杀隆斯崔的某些线索,我们知道,在第一件命案和第二件命案这段期间,德威特至少搭过两次伍德的车子。”  “布鲁诺先生,你以为伍德所掌握的确凿线索会是什么?”  “有关这点,当然我们还不是很清楚,”布鲁诺脸色一沉,“但同时涉入这两件命案的,只有德威特一个人而已,我不觉得我们有必要弄清楚伍德如何知道德威特是凶手——光是伍德察觉了凶手是谁这个事实,已足以构成我辩论庭上最锐利的论点了……总而言之,控方起诉这两个罪案最致命的、最强而有力的关键在于:到此为止我们发现,德威特是唯一的一个,隆斯崔被谋杀时,他人在事发的车上,而伍德被谋杀时,他人又在事发的渡轮上。”  “光是这个,”萨姆粗声地补了一句,“就他妈的可以宣告破案了。”  “从法律的基本观点来看,这的确已经够有意思的了。”布鲁诺思索着,“那支雪茄是极有力的证物,再加上合理的推断和一些情况的证据,便足够把德威特送上大陪审团前起诉了。而且,除非我犯了什么严重的错,陪审团的判决结果,德威特绝对不会好受了。”  “一个精明的辩护律师,也有很多机会提出完全不同,却精彩无比的辩护点。”雷恩温柔地强调。  “您的意思是指,”布鲁诺回应得很快,“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德威特杀了隆斯崔这点是吗?还是说德威特是被某个人诱上默霍克号,而这个人的身份正好是德威特基于某种私人理由不便透露的。而雪茄则是有人栽赃到死者身上的——换句话说,德威特是被人嫁祸的是吗?”布鲁诺笑了起来,“当然,辩护律师一定会这么来,但雷恩先生,除非他能找出打那通莫须有电话的那个家伙来,否则他只好——当场活生生地认罪。不,雷恩先生,我恐怕这件案子没那么多混水鱼可摸,您也别忘了,德威特在这方面半点口风也不肯透露。除非他忽然改变主意,否则照这样沉默下去,只会让他更不利。也就是说,即使从心理学的观点来说,我们也处于上风。”  “嘿,你们两个人,”萨姆相当不高兴地又插嘴,“这样谈下去就是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雷恩先生,您已经听了我们这边的整个想法,您那边的呢?”萨姆的语气十分强悍,完全是一副两脚站稳、随时等着敌人扑过来予以迎头痛击的模样。  雷恩闭上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神炯炯有光。他调整了一下椅子方向,面对着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你们面对罪案所犯的一种典型的错误,和很多演员解释戏剧中的犯罪角色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  萨姆重重哼了一声,布鲁诺则靠回椅背,脸色十分阴沉。  “错误主要在于,”雷恩两手交叠在手杖上,温和地继续说,“你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就像我小时候一些玩伴想偷溜进马戏团白看戏的方式一般——总是背向着帐篷偷偷溜进去,也许这么比喻不够清晰,我可以用戏剧来再做个类比。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总又会听到某个制作人公开宣称,某某著名戏剧演员深深感动于这出不朽名剧的崇高伟大,决定再次演出哈姆雷特。这时,这位心意崇高正确、却往往犯错的制作人第一件事通常做什么?他总是先跑去和律师商议,拟出一份令人赞叹不绝的正式合约,接着郑重向社会大众公布合约内容,上头写明将由赫赫有名的巴瑞摩尔先生或伟大无比的开普登先生主演这出不朽的古典名剧。重心完全放在巴瑞摩尔先生或开普登先生身上,所有宣传重点也放在巴瑞摩尔先生或开普登先生身上。于是社会大众也就以完全一样的眼光看待这个演出——他们只是去观赏巴瑞摩尔先生或开普登先生的卖力演出,而完全忽略了戏剧本身的史诗魅力。  “盖德斯先生曾察觉这点,他为了纠正过度强调演员的错误,特别启用了才华横溢的年轻演员马塞先生为主角,然而盖德斯先生的创举毕竟不成功,他只是以不同方式破坏了这出名剧而已。盖德斯先生的巧思在于,马塞先生从未演出过哈姆雷特,的确也因此重现了部分剧作家的原意——但盖德斯先生只是展示他自己感兴趣的哈姆雷特而不是身为一个解释者所应努力重视的原来的哈姆雷特。至于他另外一些不当的处置,包括删除部分对白,以及他为马塞先生定的表演方式,让哈姆雷特摇身变为一个毛茸茸脸孔的年轻小伙子,像个运动员,而不是个深沉的哲人,当然是另一个问题了……“我要说的是,这种强调明星的做法,对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莎士比亚而言,是极严重的亵渎行为。电影方面的情形亦然,乔治·哈里斯先生在银幕上所扮演的历史人物,究竟一般大众一窝蜂去观赏的真是狄土果或亚历山大·汉弥尔顿吗?不,当然不是,他们看的,不过是乔治·哈里斯又一次精彩的演出罢了。”  “你们看,”雷恩继续说,“强调的重点有了偏差,目标就不可能达到。你们现代警方捕捉罪犯的方式,常犯的重大错误,就像现代电影里了不起的哈里斯先生,或现代戏剧的巴瑞摩尔演出哈姆雷特所犯的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制作人修改原有内容,调整原有结构,为了迁就巴瑞摩尔先生而不惜重新塑造哈姆雷特,也不管巴瑞摩尔所呈现的新哈姆雷特,是否符合真正莎士比亚笔下原来的哈姆雷特。你们,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你们的谬误如出一辙,你们在面对这桩罪案时,修剪原有的内容,调整原有的结构,为了迁就德威特是凶手这个结论,不惜重新塑造这桩罪案,也就是不管德威特是否符合这桩罪案的真正内容。你们不严密的推论,你们只收取最表层的事实,你们对于无力解释的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放之不理,这些错误堆积起来,让你对凶手的假设显得太有弹性而到了任意而为的地步,因此,当它面对真正的罪案中一堆铁一般不可撼动的事实时,便显得千疮百孔不值一文。而一种假设导致出一种和事实矛盾不相容的不正确结论时,这只表示,这个假设是错误的,我这么说,你们二位能理解吗?”  “亲爱的雷恩先生, ” 布鲁诺眉宇紧皱着,方才充满自信的神色已全变了,“这真是非常精彩的评论,基本上,我也绝不怀疑其正确性。但是,老天,我们是否有机会照您说的这么做?我们需要实际的行动,我们有破案的压力,来自上级,来自传播媒体,还包括社会大众。如果我们有一小部分没弄清楚,那倒不一定表示我们犯错,而往往因为这一小部分本身就是无法解释的、琐碎的、不相干也不必在意的。”  “这问题的确有争议……布鲁诺先生,”雷恩的话锋忽然一变——他的脸色平和了下来,又恢复惯有的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愉快的讨论先暂告一段落吧,让我们回到眼前的现实来。我赞成执法当局采取的行动,当然,就以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罪名逮捕德威特吧。”  雷恩起身,面带微笑,深深一鞠躬,随即离去。  布鲁诺送他到长廊的电梯处, 回到办公室脸色很阴郁,萨姆仍旧埋在椅子里,静静看着布鲁诺,他那注册商标似的凶猛神情荡然无存。  “你说呢?萨姆。”  “该死,”萨姆回答,“我他妈说个鬼,一开始,我认为他只是个路都快走不动的腐朽老头而已,但刚刚……”萨姆站起来,开始踱着步,“刚才一分钟前那番滔滔不绝的谈话,实在不是个脑筋昏乱的老头的呓语,我不知道,知道才有鬼……哦,对了,有个消息你一定感兴趣,今天中午雷恩和德威特共进午餐,墨修刚才向我报告的。”  “和德威特共进午餐, 哦?但他刚刚怎么一句也没说!”布鲁诺低声地自语,“对于德威特,我怀疑雷恩一定有特别的想法或计划。”  “但是, 他应该没和德威特串通什么才对,”萨姆冷冷地说,“墨修说,雷恩离开时,德威特那样子像只被揍了一顿的狗一样。”  “也许吧,”布鲁诺长叹一声,一屁股跌坐回他的旋转椅里,“也许雷恩一直还站在我们这边吧,也许他还真他妈有机会探出些事实真相来。我们只好乖乖吞点头痛药,咬牙忍耐他一下啦。……不,不,”布鲁诺皱起眉头来,“这并不苦,并不难捱!”--------------第二幕 第十景哈姆雷特山庄9月11日,星期五,晚上7时整雷恩走进他哈姆雷特山庄中的剧场休息室中,陪着他的是一名男子,骨瘦如柴,却有个郁郁下垂的脸颊,每走一步都颤动着。该剧场有条走道直通哈姆雷特山庄富丽堂皇的大厅,入口一面是整片的玻璃墙。室内不像一般剧院触目是闪闪发光的金箔,主要由黄铜和大理石构成,正中央竖着一尊醒目的塑像,台座的铜版是英国诗人高尔爵士的著名追悼文复制品——莎士比亚傲然端坐高台之上,底下两旁,分别立着麦克白夫人、哈姆雷特、哈尔王子和法斯塔夫。后面,休息室的后方,则是一扇钢制的剧场正门。雷恩边认真盯着他那位一边手势一边说话的同伴的嘴唇——弯着他修长的身子,一边拉开那扇大铜门,两人进了剧场。剧场里没有座,没有一般的洛可可式装饰,也没有从天花板高垂而下的水晶灯——也不设包厢,更不挂排山倒海似的大幅壁画。舞台上,一名身穿脏兮兮工作服的秃顶年轻男子,昂立于一把梯子上,画着舞台布景。他帅气十足地挥舞着手中的刷子,背景的正中央开始神奇地浮现出印象派画面来——两道简单的直线勾勒出一条街道,两线的外侧则是扭曲变形的房子。“太棒了,弗瑞兹!”大声叫好的人是雷恩,他在剧场的入口处停下脚步,为年轻画者喝彩,“我非常喜欢。”尽管面对的是整个空空如也的剧场,但雷恩的喝彩声连一丝丝回音也没有。“好,”雷恩说着,坐进最后排的座位上,“你仔细听我说,安东·柯罗普特金,你实在太低估你同胞作品的潜在力量了,潜藏在粗陋的外表下,有着真正俄罗斯的热情,你若直接将这出戏译成英语,绝对会稀释掉作品中原有的强大斯拉夫情感:至于按照盎格鲁一萨克逊的戏剧形式来改编,你这可怕的提议,我觉得一定会……”这时,大铜门被推了开来,奎西那瘦小蹦跳的身子,摇摇晃晃进了剧场。柯罗普特金应声转过身来,听不见声音的雷恩也跟着俄国人看向门边。“奎西,你是否打扰了戏剧的神圣呢?”雷恩充满情感地问,马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看起来累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这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奎西跌坐进最靠近的椅子上,喃喃两句算是跟高大的柯罗普特金打过招呼。跟着,他抱怨开来,“我整整搞了一天——上帝可怜才会有如此美好的一天,累?我——差不多整个人都散架了!”雷恩轻拍老奎西的手,好像这个满脸岁月皱纹的驼背老人只是个受委屈的小孩,“小矮鬼,有所收获吗?”奎西布皮革般的老脸上忽地闪出一排牙齿,“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南美洲各国的领事都是这样子上班的?真丢人,全出城去了,全度假去了……就这样,一个也不在,我白白打了三个小时电话,还——”“奎西,奎西,”雷恩打断他,“对这些人你得有点耐心,你也联络过乌拉圭领事馆吗?”“乌拉圭?乌拉圭?”老人吱吱嘎嘎地念着,“好像没有哩,乌拉圭?南美有这么个国家吗?”“有,而且我相信你再去试试那边,可能运气会好些噢。”奎西扮了个鬼脸,那的的确确是张颇丑的脸,跟着,他不带恶意地用力敲了下柯罗普特金的肋骨,劈哩啪啦地走出了剧场。“你这可恨的大老鼠!”柯罗普特金粗声地说,“别把我的肋骨敲断了。”十分钟后,柯罗普特金、弗瑞兹和雷恩三人正坐在一起讨论个新剧本,老奎西又慢吞吞踱进了剧场,这次有了笑容。“哦,真是了不起的提议,雷恩先生,伟大的乌拉圭领事10月10日星期六之前不会回来。”柯罗普特金大脚乒乓乒乓踩着走道,雷恩眉头一收。“运气真坏,”他低声地说,“他也度假去了吗?”“正是,他回乌拉圭,领事馆里没有一个人能——或说没有人愿意——提供任何信息,那个领事的名字叫荷安·亚贺斯,A—J—O-S……”“我说真的,”一直认真思索的弗瑞兹这时开口了,“雷恩先生,这出歌剧,我有意做个实验。”“亚贺斯——”奎西眨眨眼,仍继续说他的。“你说什么?弗瑞兹。”雷恩问。“把舞台横着隔成两半如何?技术上并不困难。”“刚刚我还接了通电话——”奎西又费力想插话,但雷恩这会儿眼睛落在弗瑞兹嘴上。“这值得认真考虑考虑,弗瑞兹。”老演员答的是戏剧那一边,“你——”奎西情急一拉雷恩手臂,雷恩转向他,“哦,奎西,你还有什么事呢?”“我刚刚一直试着告诉你,”奎西愤愤不平起来,“萨姆巡官打电话来,说他刚刚扣押了德威特。”雷恩冷冷地挥挥手,“愚蠢,但对我有点好处。还说些什么吗?”驼背老奎西摸着自己的秃脑门,“巡官说,他们会尽快起诉德威特,但大概一个月之内还开不了庭。他说,刑事法庭在10月之前还在休庭期间,诸如此类的。”“如果情形如此,”雷恩说,“我们就让荷安·亚贺斯先生安安心心度完他的假吧,你也可以好好休息,卡利班,你没事了!……现在.弗瑞兹,让我们再来讨论你的创意吧。”--------------第二幕 第十一景莱曼、布鲁克及歇尔顿律师事务所9月29日,星期二,早上10时整佛安·德威特太太像头拖着尾巴的雌豹走进了接待室。她身上的套装是豹皮的,头上的无边帽子是豹皮的,脚上一双奇形怪状的鞋子是豹皮的,就连她乌黑的眼珠也闪着豹子般凌厉的光芒。她那张有了年岁、仔细化妆的脸仿佛一张古老的图腾面具,隐含着原始的面具,隐含着凶残兽性,然而,在厚厚脂粉的最底层,却也透露着几丝畏惧。负责接待的职员打开门,说布鲁克先生现在可以见她,这会儿,德威特太太却动也不动端坐在椅子上,但这不过是她卖弄性感的一贯把戏罢了。她先淡淡一笑,慢慢拿起她的豹皮提袋,跟着接待的职员穿过一道两排法律书籍的长廊,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门上写着:布鲁克先生办公室。莱曼·布鲁克,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像头狮子,他个头极大,一头蓬松如狮子鬃毛的金发已有灰白的迹象,衣着朴实,眼眸中浮着沉沉的爱意。“请坐,德威特夫人,抱歉让你久等了。”她有些不自然地顺从坐下,婉拒了布鲁克递来的香烟。布鲁克斜坐在桌角,眼睛盯着远处某一点,忽然开口说话。“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何今天请你大驾前来,这件事,恐怕你会觉得相当困扰,对我而言,实在也不好启齿。德威特夫人,你应该能理解,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人而已。”她那张涂着厚厚口红的嘴唇看起来动也不动,说:“我完全理解。”布鲁克不留情地继续说:“我每天都到拘留所和德威特先生会面,当然,他以一级谋杀案的罪名被收押,法律规定不准保释,而他面对监禁的态度呢——呃,非常沉静,但这不是我找你来谈的事,德威特夫人,昨天,你丈夫委托我先告诉你,如果他被判无罪,他将立刻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这一刹那间,德威特太太的眼睛完全静止着,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仿佛并没有丝毫的畏怯之意。然而渐渐地,她那西班牙人大而清澈的眼睛一分一分地炙热起来。布鲁克赶忙说下去。“德威特夫人,他委托我向你提出一年两万的赠予费用,直到你再婚为止,这笔钱会一直持续下去,条件是你答应离婚,并且尽可能不声张、不闹事,大家好聚好散完成手续。德威特太太,我个人以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布鲁克站起身来,开始绕着他的办公室踱步,“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以为德威特先生所提的条件极其优厚。”德威特太太用僵硬的声音说,“如果我不答应呢?”“那他会一毛钱不付和你分手。”德威特太太的眼神收敛着,只有嘴角一扭,露出一抹人不忍目睹的微笑,“我认为,你和德威特两人似乎都太乐观了,布鲁克先生,你是律师应该知道,我有权要求赡养费之类的钱不是吗?”布鲁克先生坐了下来,小心地点了支烟,“不,德威特太太,不会有赡养费的。”“布鲁克先生,身为律师,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德威特太太脸上的胭脂这会儿更红得仿佛烧起来一般,“一个被遗弃的妻子,当然有权利要求赡养费!”布鲁克被她那金属般冰冷的声音有点吓住了,德威特太太此刻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像人类,倒像一部机器。“德威特太太,你并不是个被遗弃的妻子。如果你拒绝这个提议,逼我们上法庭,你可以相信我现在说的,法庭只会同情你丈夫,不会同情你的,德威特夫人。”“为什么会这样?”布鲁克耸耸肩,“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德威特夫人,本州的法庭对于这种情况下申请离婚的各起诉人,只可能采取一种判决,而德威特先生手上正握有这样的证据,证明他是处在这种情形下才要求离婚——德威特夫人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完全无须附加其他理由的一种证据,那就是你和他人通奸这个事实。”到此刻为止,德威特太太还保持镇定,但一边的眼睑无力地垂下来,“什么样的证据?”“一位目击者签了名的声明文件,这位证人签署时经过法律认可的正式宣誓仪式,真实性不容怀疑。今年2月8日凌晨,这名证人看见你和隆斯崔共处于隆斯崔的公寓,从当时的情况,推断你是周末离城,到隆斯崔处过夜。这份声明更清楚指出,2月8日早晨8时, 你身着薄睡衣,而隆斯崔也衣衫不整,证人目击时你们二位处于极亲密状态,德威特夫人,我需要进一步详述吗?这份宣过誓的声明还记叙了一些很难堪的细节。”“够了,你别说了。”德威特太太低声喝止,她眼中的火焰闪动着,整个人却松垮了下来,这让她回复到正常人类的模样,甚至像个稚嫩的小女孩害怕得颤抖。良久,她绞着两手问:“你那个黑心肝的证人是谁——是女的吗?”“我没权力告诉你这个,”布鲁克粗声粗气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只是恫吓你而编造出的小把戏,”他刷地拉下脸,冷酷无情地开始追击,“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手中绝对握有这份文件,还有一个绝对可靠的证人,证明这份文件的真实性,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有能力证明那天在隆斯崔公寓中你们二位的事,绝非第一次,虽然那可能是最后一次。德威特夫人,我再重复一次,在你我都心知肚明的这种情况下,德威特先生所提的条件绝对是够慷慨的。从我长年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我忠告你。接受这提议吧——一年两万美元,直到你再婚为止,只要你不吵不闹,大家两相情愿办好离婚手续,请你仔细考虑考虑。”布鲁克宣告到此为止似地站起来,俯视着椅子上的德威特太太。她两手仍交叠于膝上,两眼瞪着脚下的地好一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从椅子里挣脱出来,走向门口,布鲁克为她开了门,陪她走到接待室,帮着按了电梯的按钮,两人谁也没说话,静静等着电梯,直到电梯门开,布鲁克缓缓开口:“我希望在今天之内能得到你的答复,或者——能得到你的律师的答复,德威特夫人,如果你不放心要委托个律师来处理的话。”然而,就像眼前没布鲁克这个人一般,德威特太太径直进了电梯,电梯服务员对布鲁克一笑,但布鲁克无意识地晃着身子,陷入了沉思。年轻的搭档罗杰·歇尔顿从接待室里好奇地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莱曼,人走了吗?情况如何?”“我不得不下重药,她就这么哼也不哼地硬吞下去,这女人满能忍的。”“哦,这种结果老德威特应该挺开心的,但按你想,她这样不吭声不呼天抢地,会是打算反击吗?”“难说呀,这真的很难说。我有个预感,她猜到我们的证人是安娜·普列特,普列特这女人说过,那天早上她偷窥卧房时,她觉得德威特太太也看到她,这个女人!”布鲁克顿了下,“嘿,罗杰,”布鲁克忧心忡忡地说,“这给我个不祥的预感,你最好找个人去看着安娜·普列特,我还不能确定她揭露此事的真正用意是什么,若德威特太太打算买通她,我绝不会觉得意外,如果到了证人席上她才翻供事情就……”两人并肩穿过长廓,到布鲁克办公室,歇尔顿说:“我会叫宾·卡伦去,他做这种事很有一手,你知道老莱曼那边的德威特案进行得如何?”布鲁克摇摇头,“很棘手,罗杰,实在棘手,我看老莱曼这会儿肯定是满头包。如果德威特太太知道她丈夫无罪开释的机会有多小,她就不用担心我提的离婚要求了,她成为寡妇的可能,比成为弃妇的机会要大太多了。”--------------第二幕 第十二景哈姆雷特山庄10月4日,星期日,下午3时45分雷恩漫步于他的英式庭园中,双手松松地交叉于身后,吸着空中的花香。在他身边,褐色牙齿、褐色面孔的是陪着散步的老奎西,那个善解人意的沉默奎西。这名忠心的仆人和朋友,举止行为完全配合主人雷恩的情绪,而此时,雷恩的心绪显然有些寥落,奎西便也像头老猎犬般,静静陪侍一旁。“如果我说的话像是抱怨,老家伙,”雷恩轻声地说,眼光并未低下来注视又瘦又矮的奎西,“请原谅我,这阵子,我变得越来越烦躁,尽管,所有我们伟大的导师一再告诫我们,别心急时间,别催赶时间,举例来说,”雷恩改以演说者的雄浑声音,“‘时间是亘古的正义守护者,它审讯人世的一切罪人,那就信任它,交由它来执行吧。’这位美丽的萝莎琳小姐再没说过比这更正确的话了。‘那些掩盖错误、藏匿罪恶的人啊,时间终会揭开深埋的罪行,并以嘲讽羞辱他们。’这个转折虽不尽雅致,但仍充满洞察力,然后,老家伙你再看,‘时间的巨轮循环,终将带来果报’。这句话又是如此地正确,所以说你看……”两人走到一棵形态怪异的老树之前,这棵树,由两根间隔不远的粗大树干并生而成,久远的岁月纠结成苍灰的累累树瘤,顶上的枝叶则开展着翠绿的圆丘。在两根主干中设着一张长椅,雷恩坐了下来,示意奎西坐到他旁边。“奎西之树,”雷恩喃喃地说,“你瞧,如此地苍老而怪异,我们终于也找到和你相像的纪念物了……”他半合着眼,奎西忧心忡忡地也坐了下来。“你看起来很忧虑。”奎西低声说,马上就住了嘴,仿佛讲错话似的。“你这么认为是吗?”雷恩有点顽皮地斜瞥奎西一眼,“看来,你是比我还了解我自己了……但奎西,如今光是等待。已无法抚平我紧绷的心绪,我们站在路的尽头,但却无峰回路转之迹。我不断地问自己,何处才有通向柳暗花明之路呢。我们已亲眼看到一个人间的狮身人面兽的形成过程,约翰·德威特从一个被不名恐惧噬咬的怯弱之人,摇身变为一个被不名力量撑起背梁的坚强之人。而谁又会知道究竟是哪一类的强大药剂,能让他忽然拥有这钢铁般不可撼动的灵魂呢?我昨天去看了他,他宛如苦修的瑜伽圣者——疏离、平稳、古井不波,静静等候死神来临,就像那东方密教徒一般。”“也许,”奎西尖声地说,“他会无罪开释。”“有可能,”老演员说,“但我看他认命一如古罗马的新斯多葛学派信徒,已深深植根于他的小铁笼子里,实在是古怪的性格……至于其他——没其他了,我完全技穷了,现在只能退缩回来,在这出戏中担任个无关紧要的报幕人……失踪人口局那边很帮忙,但他们提供的报告却一无用处。办事效率惊人的萨姆巡官——奎西,这是一位朴实无华的绅士——通知我,说他也已清查凶案当晚搭乘那艘航在地冥川渡轮上的所有乘客,包括地址、身份职业和背景等,但还是碰壁而回……完全徒劳完全无功!我们所需要的全隐没不见,无从寻找,亦无可寻找……那位无所不在的麦克·柯林斯也奔向那个森冷的法律现场探视了德威特,用无比的热情和赎罪者的爬行姿态,匍匐向那个帕纽提尔斯洞穴——也唤不回他的灵魂,奎西……布鲁诺这位精明难缠的检察官,透过莱曼·布鲁克律师告诉我,德威特夫人已溜回她的巢穴之中——看那光景,目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丈夫的离婚提议,这真是个又机灵又危险的女人,奎西……至于我那位不正当戏院的女同行巧丽·布朗,阴魂不散般动不动就飘向检察官办公室,提供些对付德威特的资料,完全不察觉检察官最需要的帮助其实是她那风情万种的外貌——证人席上明显的一样资产,绝无疑问,尤其是那双美好的小腿和引人窥视的胸部所自然流出的动人话语……”“雷恩先生,如果现在是四月,”一直沉默的奎西忽然插嘴,“我会以为你是在演练哈姆雷特的道白。”“而可怜的查尔斯·伍德,”雷恩自顾说着,叹了口气,“留给新泽西自治政府一笔不朽的遗产,一直没任何人来认领——九百四十五美元六十三美分。而存折里那张未及存入的五元钞票,可能将腐朽在档案柜中了……噢,奎西,我们是活在一个充满奇变的时代!”--------------第二幕 第十三景佛莱德瑞克·莱曼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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