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楼上。布朗特开开定时楼梯灯,然后坐在梯级上。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坐在他的身旁。“我的妻子比我年轻得多……我们相差三十岁……决不可娶一个年轻许多的女人……决不可……”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是水远也弄不好的……没有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是能过得好的……记住这一条吧,我的老兄……”定时楼梯灯熄灭了。显然,布朗特一点也不想再去把它开开。我呢,我也不想那样做。“如果嘉看到我……”他一想到这个,便放声大笑起来。在一片漆黑之中,这笑声更显得奇怪。“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体重至少增加了三十公斤,自从……”又是一阵大笑,但和上次不一样,更加神经质,更加不自然。“她会很失望的……您懂了吗?一个在饭店酒吧间里弹钢琴的……”“但她为什么会失望呢?”“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失业了……”他抓住我的上臂。“嘉还以为我会变成第二个高尔·包尔特①呢……”________________①高尔·包尔特(1893—?),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作有《梦与醒》等。一些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叫声是从布朗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出了什么事啦?”我问他。“没有什么,他们在寻欢作乐。”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吼叫声:“你给不给我把门开开?达妮,你放不放我进去?”一阵哄笑声。一扇房门发出的喀嗒声。“达妮,就是我的妻子,”布朗特悄悄地对我说。他站了起来,开开定时楼梯灯。“我们出去透透气吧。”于是,我们穿过现代艺术搏物馆前面的广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只有沿着低处纽约林荫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象征着这里尚有生命。除此以外,我们周围满目荒凉,一切都是僵死的。就连能够隐约看见的在塞纳河对岸的埃菲尔铁塔,这个平常是那么令人放心的埃菲尔铁塔,此刻也好象变成一堆烧焦了的废铁了。“我们在这里透口气吧,”布朗特说,果真,一阵和煦的清风吹进广场,吹在那些投下点点影子的雕像上,吹在深处高大的柱子上。“我想给您看一些照片,”我对布朗特说。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打开,从中抽出两张照片来:一张上头,嘉·奥尔罗夫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一个我觉得很象我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另一张,是嘉小时候的照片。我把第一张照片递给了他。“在这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布朗特咕哝着说。他揿动打火机,但因为风老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重复揿了好几次。他用手掌挡着火苗,把打火机挪近照片。“您看到照片上的一个男人了吗?”我对他说。“左边……最左边的那个……”“看到了……”“您认识他吗?”“不认识。”他凑近照片,手掌在额前做成帽檐状,防护着打火机的火苗,免得让风吹灭。“您不觉得他很象我吗?”“我看不出来。”他把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还给了我。“当我认识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他伤心地对我说。“瞧,这一张是她孩提时照的。”我把另一张照片递给他,他借着打火机的火光端详起来,手掌总是在额前做着帽格状,其姿势如同一个在干精确度极高的活儿的钟表匠。“她当年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对我说,“您还有她别的照片吗?”“没有,很可惜……您有吗?”“我原来有一张我们俩的结婚照,可是在美国的时候我把它给弄罢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保存着她自杀时的剪报……”他的美国口音,起初还不大听得出来,这时显得越来越重了。他是不是疲倦了呢?“您经常要这样等着进家门吗?”“越来越经常了。可是当初一切都是很好的……我的妻子以前是很体贴我的……”因为有风,他好不容易才把烟点着。“如果嘉看见我落到这步田地,她会很惊奇的……”他挨近我,把一只于放在我的肩上。“她觉得与其晚死,不如早亡,您不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吗,我的老兄?”我瞅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的:他那面庞是圆的,蓝眼睛是圆的,小胡子修剪成圆弧状,嘴巴呈圆形,就连双手也是圆滚滚的。他使我想起了孩了们用绳子拉着的那些气球,孩子们有时也松一松手中的绳子,看看气球究竞能飞到多高。他的名字瓦尔多·布朗特已经膨胀起来.它正好象是这样的一只气球呢。很抱歉,我的老兄……我未能给您提供很多关于嘉的详细情况……”我觉得他由于疲惫和沮丧变得昏昏沉沉了,我贴近地注视者他,我担心即使是一丝微风吹进广场,他也会被吹走,而把我连同我的问题,孤零零地留下来的。八林荫大道从奥特伊跑马场旁边经过。大道的一边是一条跑马道,另一边是按照同一式样建造的、中间由小花园隔开的建筑物。我们从这些豪华的房子前面走过,到了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的前面,也就是嘉·奥尔罗夫自杀的地方站住了。到底在哪一层楼呢?从她自杀以来,女门房肯定已经调换了。大楼里会不会还有当年曾在楼梯上碰到过嘉·奥尔罗夫,或者同她一起乘过电梯的房客呢?或者还有当年常看到我来这里,因而现在还能认出我来的人呢?在以前的一些夜晚,我大概总是要到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心情激动地沿着楼梯走上楼去。她在等我。她房间的窗子对着跑马场。我们从高处俯视跑马场,也许是觉得很新奇的。我们看着那些小小的马匹和骑手向前冲着,它们就象在射击场的靶位上从一头向另一头鱼贯移动的小靶子似的,如果有谁能打落所有的靶子,那就可以中头奖了。那时,我们彼此讲什么语呢,讲英语吗?她和老吉奥尔吉亚奇合影的那张照片,是在这个套间里拍摄的吗?套间里都有些什么家具呢?一个“贵族家庭出身”并且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叫做奥瓦尔·德·吕兹的(就是我吗?),还有一个生在莫斯科并且在掌岛认识吕基·吕西亚诺的前舞女,这一些又意味着什么呢?真是些奇怪的人。他们在经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只是一些水蒸汽,它很快就消散了。和于特我们经常谈到这些销声灭迹的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突然从虚无中出现,衣服上的几个闪光片闪闪发亮,之后就不见了。他们是一些姿色艳丽的女人、花花公子和作风轻薄的男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些从未凝聚过的水蒸汽而己。在这种情况下,于特给我举了一个人作为例子,这人叫“海滩人”。他在海摊上和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无所事事的富翁们聊大天。在成千张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总可以看到他穿着游泳衣,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呆在那里。因而当他有一天从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不敢对于特直言相合,但我认为这个“海滩人”就是我。不过由于其它的一些原因,即使向他承认是况也并不会使他感到惊奇的。于特就反复说过,我们实际上都是些“海滩人”,而且用他的话说,“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这幢楼房的一面,是一个街心公园,公园看上去早已经荒废了。公园里长着一些树木和荆棘,草坪上的草已经好久没有修整了。在黄昏的夕阳残照里,一个孩子孤零零、静悄悄地在一堆沙子前面玩耍。我坐在靠近草坪的地方,抬头仰望着楼房,思付着嘉·奥尔罗夫的窗户是不是朝向这边的。九夜间,私家侦探事务所里乳白色玻璃灯具发出的强光,照射在于特写字台的皮桌面上,在上面投下了一个耀眼的光斑。我坐在写字台的后面,翻闻着旧的和稍新一些的《博坦》,并把查到的东西随手抄录下来:奥瓦尔·德·吕兹(让·西姆蒂) 和夫人,她原姓玛贝尔·多娜于厄,奥恩省瓦尔布勒兹,电话21号;雷努阿尔街23号,电话AUTl5—28。——CGP——MA记着上述内容的上流社会的《博坦》距今已有三十年左右了。他会不会是我的父亲呢?同样的记载还出现在接下来几年的《博坦》上,我查了一下图例和略语表。=十字军功章CGP=全满旗俱乐部MA=科尔达祖尔①摩托快艇俱乐部=帆船船主________________①又译蓝色海岸,指法国濒临地中海的东段海岸线。但过了十年之后,“雷努阿尔街23号,电话AUTl5—28”的记载就不见了。另外,MA和 的略语和图例也不见了。在接下来一年的《博坦》上,只剩下:奥瓦尔·德·吕兹夫人,她原姓玛贝尔·多娜于厄,奥恩省瓦尔布勒兹,电话21号。底下,就什么记载也没有了。接着,我查阅了最近十年来的巴黎年鉴。在“奥瓦尔·德·吕兹”这个姓氏下面,每年都作了如下的记载:奥瓦尔·德·吕兹·C。第十六区亨利·帕泰广场3号,电话MOL50一52。他是我的兄弟,还是堂兄弟?在同时期上流社会的《博坦》里,却没有同样的记载。十“奥瓦尔先生在等您。”很可能,说话的就是巴萨诺街餐馆的老板娘。她是一个长着棕色头发、浅色眼睛的女人。她向我做了个手势,叫我跟着她走。我们走下一道楼梯,她把我领向餐厅的深处。她在一张桌前停住脚步.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那张桌旁。他站了起来。“我是克洛德·奥瓦尔,”他对我说。他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我来晚了,请原谅。”“没有什么。”他好奇地打量着我。莫非认识我吗?“您的电话使我很惊奇,”他对我说。我竭力对他做出笑容。“特别是您对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兴趣……亲爱的先生,我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名代表……”他用嘲讽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好象在嘲笑他自己。“我让大家干脆管我叫奥瓦尔,这样叫起来还简单些。”他把菜单递给了我。“您不一定非和我叫同样的菜不可。我是烹调专栏编辑……我应该品尝品尝这个饭店的风味……比如牛犊胸腺和美味鱼场①……”________________①这里指比利时根特地区的一种淡水鱼汤(内加芹菜、土豆等)。现在因鱼较少,有时也用鸡代替。他叹了口气,显得非常沮丧。“我实在受不了了……不管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要被迫地去吃……”侍者给他端来了一客馅讲。我要了一盘凉拌生菜和水果。“您真有运气……而我呢,我总得吃……今天晚上我还得写文章……我刚参加了‘食肠金奖赛’……我还是评委会的委员呢。要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吞下一百七十种肠子……”我说不淮他有多大岁数。他的棕褐色的头发向后梳着,眼睛是菜色的,脸部的线条有点类似黑人,但脸色却惨白得可怕。这家餐馆有一部分设在地下,墙上装着浅蓝色的细木护壁板,窗上挂着缎帘。至于那些玻璃器皿,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十八世纪的那种劣货。当时在地下餐厅的深处,只有我们两人。“您电话上对我讲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使您感兴趣的那个奥瓦尔·德·吕兹,只能是我的堂兄弟弗雷迪……”“您真的这样认为吗?”“我敢肯定。但是,我和他不太熟……”“他叫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吗?”“是的。我们小时候有时在一起玩。”“您没有他的照片吗?”“一张也没有。”他吞下一口馅饼,强忍住恶心。“他不是我的嫡亲堂兄弟……是隔了两层或者三层的远亲……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人,现在剩下的不多了……我想只有我们几个了:我的爸爸、我、弗雷迪和他的祖父……您知道吗?我们是毛里求斯岛上的一个法国家族……”他腻味地把盘子向前报了推。“弗雷迪的祖父娶了个很有钱的美国女人……”“是叫玛贝尔·多娜于厄的吗?”“正是她……他们在奥恩省有一份很大的产业……”“是在瓦尔布勒兹?”“我亲爱的,您真是一部真正的《博坦》。”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以后呢,我想他们失去了一切财产……弗雷迪到美国去了……我不能给您提供进一步的细节了……我只是从传闻中得悉上面所有这些情况的……我甚至在想弗雷迪是不是还活着……”“怎样才能知道呢?”“如果我父亲在的话,就可以知道了……有关家里的情况,以前都是他对我讲的……不幸的是……”我从口袋里拿出嘉·奥尔罗夫和老吉奥尔吉亚奇的照片,把那个很象我的棕发男子指给他看:“您不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您不觉得他象我吗?”他凑近照片,仔细瞅着。“也许有点象,”他将信将疑地说。“还有那个金发女人,您个认识吗?“不。”“她可是您堂兄弟弗雷迪的一个女友呢。”突然,他好象想起什么来了。“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弗雷迪到美国去了……在那里,他好象成了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了……”约翰·吉尔伯持的心腹侍者。人们向我提供这个细节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整个事情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进展。“那是因为他当时从美国纶我害了一张明信片,我这才知道……”“您还保存着吗?”“没啦,但我还能背出信文:一切很好。美国是个很美的国家。我找到了工作,当了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问侯你和你的父亲。弗雷迪这张明信片给我的印象很深……”“在他回到法国以后,您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吗?”“沿有。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回到法国了。”“如果他现在就坐在您的面前,您能把他认出来吗?”“也许认不得了”。我不敢向他暗示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就是我。对此,我还没有把握,但我想是会找到确凿的证据的。“我认识那个弗雷迪的时候,当时他只有十岁……我父亲把我带到瓦尔布勒兹去同他一起玩……”饭府的饮料总管走过来站到我们的桌前,等待着克洛德·奥瓦尔挑选饮料。但是克洛德·奥瓦尔没有注意到饮料总管,而这个人也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象个哨兵似的。“一切都对您直说了吧!先生,我觉得弗雷迪已经死了……”“不要这样说……”“您真好,您对我们这个不幸的家族这样关心,我们是很不走运的……我想我是唯一的韦存者,您看我为了糊口都得干些什么啊……”他用拳头敲击着桌子,这时侍者正端来美味鱼汤。饭店的老板娘也面带动人的笑容走近我们。“奥瓦尔先生……今年的‘食肠金奖赛’经过情形好吗?”但是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却向我凑过来。“实际上”他对我说,“我们根本不该离开毛里求斯岛……”十一一个旧而小的火车站,黄中带灰,每一边都竖着细水泥的栏杆。在这些栏杆的后面,就是我从轮胎火车①上下来时着地的月台了。车站广场上冷冷洁请的,只有一个孩子穿着旱冰鞋,在大树下面的平坦地面上来回滑行。________________①旧时的一种运输工具。我思付着:在很久以前,我也是在这里玩过的。这个安静的广场真的使我回想起某些事情来了。是我的祖父奥瓦尔·德·吕兹乘从巴黎来的火车到这里来看我,或者相反,是我乘火车到巴黎去看他的呢?夏日的那些晚上,我的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常常领我到月台上去等着他。离车站不远,有一条大路,它和国营公路一样宽,但很少有车子通过。一个公园用我在车站广场上见到的那种细水泥栏杆围着,我沿着公园的边缘走去。大路的另一例,有几家商店,上面都带着象顶棚一样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电影院。在一条缓缓上坡的林萌道的拐角处,在绿树遮掩中,有一家小客栈。我毫不迟疑地走上了这条路,因为我早就研究过瓦尔布勒兹的交通图了。在这条两旁长满树木的公路的尽头,有一堵围墙和一个栅栏门,上面钉着一块朽烂了的木牌。木牌上的字母有一半已经脱落,我可以半认半猜地看出下面的字样:“国有财产管理处”。在栅栏门后面,伸展着一片荒芜了的草地。深处,是一长排路易十三时代式样的砖石结构建筑物。在这一长排建筑物的中央,一座楼阁比别的建筑物高出一层,犹如鹤立鸡群。这一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搂带着圆顶。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了。我的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悲凉的感觉。此时此刻,我也许正站在童年时住过的宅邸的前面呢。我推了推栅栏门,毫不费力地把它打开了。已有多久我没有跨过这个门槛了呢?我在右边发现有一幢砖房,那也许是牲口棚吧。草长得有膝盖那么深。我尽快地穿过草地,向宅舍走去,这排寂寥的建筑物使我惶恐不安。我担心在它的门面后边,所能发现的将只是一些很深的杂草和断垣残壁而已。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去。在牲口棚的前面,一个男人正在挥着手。他向我走来。我愣住了,站在长得象热带丛林似的草地上望着他。这个男子相当高大、壮实,穿着绿丝绒衣服。“您有何贵干?”他在离开我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头发棕褐,留着小胡子。“我想打听一下有关奥瓦尔·德·吕兹先生的事。”我往前走着。他也许能认出我来吧?我一次一次地抱着这样的希望,然而又一次一次地失望了“哪个奥瓦尔·德·吕兹先生?”“名字叫弗雷迪的。”我迫不及待地说出“弗鲁迪”这几个字,就象我的这个名字经过多年遗忘终于又叫出来了。他双目圆睁。“弗雷迪……”这时,我真的以为他在用我的名字叫我呢。“弗雷迪?他不在这里了……”没有,他没有认出我来。谁也认不出我了。“您到底要干什么呢?”“我要知道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现在怎样了……”他满腹狐疑地把我打量了一番之后,将一只手插进了裤袋。他莫非要掏出武器来威胁我吗?不是,他掏出了一块手绢,揩了揩前额。“您是谁呢?”“很久以前,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现在,我很想知道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听了我的这段谎话,他的脸色忽然一亮。“在美国?您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美国”这个名字仿佛使他陷入沉思之中。我觉得他要拥抱我了,他非常感激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在美国?那么说,您认识他那会儿,他正是……正是……的心腹侍者。”“正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他整个儿的疑团都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抓住我的手腕。“从这儿走。”他把我拉到左边,顺着围墙走,那里的杂草比较矮,可以想象到那个地方有条老路。“我很久以来就没有得到弗雷迪的消息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的绿丝绒衣服好些地方已经磨得露线了,在肩膀、肘部和膝盖上还补了几块皮子。“您是美国人吗?”“是的。”“弗雷迪还从美国给我寄过几张明信片呢。”“您还保存着吗。”“那当然。”我们向宅邸走去。“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吗?”他问我。“从来没有。”“但您是怎么知道地址的呢?”“通过克洛德·奥瓦尔·德·吕兹,他是弗雷迪的党兄弟……”“我不认识。”我们来到了一幢圆顶侧搂的前面,就是我刚才注意到的这个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楼中的一幢。我们兜了一圈。他指着一扇小门对我说:“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一扇门。”他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他领我穿过一间黑糊糊、空荡荡的房间,然后顺着走廊朝前走。我们来到了另一间有彩画玻璃的房间,它看起来象个小教堂或者玻璃暖房似的。“这里是夏天的餐厅,”他对我说。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旧沙发,上头的红色天鹅绒已经磨破了,我们就在它上面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白天的阳光透过彩画坡璃照进来,他一身淡蓝。我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也是浅蓝色的,上面有几个地方颜色显得更浅,那是云彩吧。他也顺着我的目光在看。“这天花板和墙壁上的东西,还是弗雷迪涂抹的呢。”房间里只有一堵刷成绿色的墙,可以看出墙上面有一棵棕搁树,但颜色已经剥落得几乎难以辨认了,我竭力回忆着我们以前曾在这儿用餐的这间房子里的情况。在天花板上,我漆上蓝天。在绿色的墙壁上,我画上了这棵棕搁树,以增添一点热带的气氛。阳光透过彩画玻璃,把我们的脸照得一片微蓝。那么在当时,都有哪些人呢?“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房间了,”他对我说,“其它的房门上都贴着封条。”“为什么?”“屋子被查封了。”这句话如同一瓢冷水,把我浇得冰冷。“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不过还让我留在这里。至于可以留到什么时候,那就不知道了。”他抽着烟斗,摇了摇头。“国有财产管理处有个家伙不时地来这里查看。他们好象一时还不想作出什么决定。”“他们是谁阿?”“国有财产管理处呗。”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起了那块朽木牌上的字:国有财产管理处。“您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啊,是的……我是在奥瓦尔·德·吕兹先生去世时到这里的,……他是弗雷迪的祖父……我照管大花园,同时,给奥瓦尔·德·吕兹夫人开汽车……她就是弗雷迪的祖母……”“那么,弗雷迪的父母呢?”“我想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掉了。弗雷迪是由他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这么说,我是由祖父母拉扯成人的。我祖父过世以后,我就跟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以及这个男子,孤独地在这里生活。“您叫什么名字?”我问他。“罗贝尔。”“弗雷迪怎么称呼您呢?”“他的祖母管我叫博布。她是美国人。弗雷迪也叫我博布。”博布这个名字没有使我想起任何东西。而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也认不出我来了。“随后,他的祖母逝世了。至于钱财,已经微不足道了……弗得迪的祖父把他妻子的财产全部都挥霍绰了……那是从美国带来的、数目很大的一笔财产……”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斗,一缕缕蓝色的烟雾悠悠荡荡地向天花板飘去。这间房子有着大块的彩画玻璃,墙上和天花板上留有弗雷迪的画(也就是我的画吗?),也许就是他的隐居之地吧。“随后,弗雷迪也不见了……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查封”这个词再一次使你觉得,它如同一扇大门,正当你准备拾脚跨进去的时候,而它却冲着你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从那以后,我就等着……我思付着,他们会把我怎样呢……总还不至于把我轰出去吧。”“您住在哪里呢?”“在从前的牲口棚里,那是弗雷迪的祖父叫人盖的。”他紧紧地咬着烟斗,审视着我.“您呢?请给我谈谈您是怎样在美国认识弗雷迪的吧?”“啊……说来话长……”“我们走一走,您觉得怎样?我领您去看看那边的大花园。”“好的。”他打开一扇落地窗,我们走下几级石阶,来到了一块草坪的前面,它同我刚才来宅邸时要穿过的那块草坪差不久,只是草没有那么高罢了。令我非常惊讶的是,宅邸的背面同它的正面完全两样,背面是用灰石建造的。顶部也不一样,这一侧的屋顶下是一些错综复杂的隅角斜面和人字墙。所以,第一眼使人以为是路易十三时代宅邱的这座房子,背面倒很象十九世纪末期的海水浴疗养院。这种式样的房子今天在比亚里茨①是很少见的。________________①法国加斯科涅湾的一个滨海城市,有海水浴和温泉疗养地。“我尽量把花园的这一边维护好,”他说,“但是光一个人干,太困难了。”我们沿着一条环绕草地的砾石小路走着。路的左边,是一片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一人那么高。他指着这片灌木丛对我说:“真象一座迷宫。这些树是弗雷迪的祖父当年栽植的。我尽最大努力把它维护好。有些东西,应该让它们保持原状阿。”我们走进“迷宫”的一扇侧门,由于用灌木架成的拱门较低,我们不得不弯着腰。进去一看,几条小径纵横交错,真好象既有十字路口和圆形广场,也有环形弯道和直角交叉,既有死胡同,也有旁边摆着青木长椅的林荫小径……我孩提时,一定常在这里同我的祖父以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呢。在这座散发着女贞树和松树香味的迷宫里,我也许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我们从迷宫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禁不住对我的向导说:“真叫奇怪……这座迷宫使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他好象没有听见我的话。在草坪的边沿,竖着个生了锈的秋千架,上面还桂着两副秋千。“承您允许……”他坐到其中的一副秋千架上,重新点着了烟斗。我坐到另外的一副上。夕阳西下,草坪和迷宫的灌木丛沐浴在柔和的、橙黄色的余辉中。宅邸的灰石上,也抹上了同样的色彩。我决定在这个时候把嘉·奥尔罗夫、老吉奥尔吉亚奇和我合影的那张照片拿给他看。“您认识这些人吗?”他长时间地端详着照片,烟斗没有离嘴。“那个女的,我认识……”他把食指点在照片上嘉·奥尔罗夫的脸部下面。“她是俄国人……”他是用迷惘而兴奋的语调,说出上面这句话的。“您想我是不是认识她,这个俄国姑娘……”他发出短促的笑声。“最后那几年,弗雷迪经常同她一起到这里来……她是一个绝妙的女孩子……她长着—头金黄色的头发……我可以告诉您,她的酒量过人……您认识她吗?”“认识,”我说, “我在美国看到过她和弗雷迪在一起。”“莫不是他在美国认识这个俄国人的,对吧?”“是的。”“只有她才能告诉您弗雷迪在哪里……应该去问问她…。”“那么,俄国姑娘旁边那个棕色头发的人,又是谁呢?”他凑近照片,仔细地审视着。我的心情非常紧张。“是的……我也认识他……请等一等……是的……那是弗雷迪的一个朋友……他是同弗雷迪,俄国姑娘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的……我认为他是南美一带的人……”“您不认为他象我吗?”“象……为什么不象呢?”他并不怎么自信地对我说。这样,一切都清楚了,我原来不叫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我看了看这块长着很高杂草的草坪,只有我们所在的这一边还能见到斜阳的余辉。美国祖母从来没有搀着我环绕草坪散过步。童年时,我也没有在“迷宫”里玩过。这个挂着秋千的生了锈的秋千架子,可不是为我竖立曲。岂不遗憾。“您刚才说,他是南美人?”“是的……但他的法语说得同您我一样流利……”“那么,您过去常在这里见到他吗?”“见过几次。”“您是怎么知道他是南美人的呢?”“因为有一天,我驾车去巴黎接他到这里来。他同我约定在他工作的地方见面……那个地方是南美某个国家的大使馆……”“哪个国家的大使馆?”“哦,这个,我可说不上来了……”我必须习惯这个变化。我并不是那个姓氏列入几本艺的上流社会《博坦》和同年年鉴上的家族的苗裔,而是一个南美人,他的踪迹还要难找。“我认为他是弗雷迪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他来的时候有个女人陪着吗?”“有的。有那么两三次。那是个法国女人。加上那个俄国姑娘和弗雷迪,一共四个人……那是发生在祖母死后的事……”他站了起来。“我们回星里谈去,您觉得怎样?外面已经开始凉起来了……”天色差不多全黑了,我们又进了那间“夏季餐厅”。“这是弗雷迪当年很喜欢的一间房子……每天晚上,他总是跟俄国姑娘、南美男子和另一位少女在这里呆到深夜……”看上去,长沙发只不过是一个柔和的黑点。在天花板上,一些影子至现出菱形和方格状。我试图捕捉从前那些晚上在这里聚会时的回声,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他们曾在这里安放过一个弹子台……特别是那个南美人的女朋友,非常爱玩弹子……她每次总是赢……因为我曾同她打过好几盘,所以才能跟您回忆起这些来……瞧,弹子台还一直放在那里呢……”他把我领到一条黑暗的走廊里。他打亮了手电,我们来到一间铺着石板的大厅,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楼梯。“这是正门……”在下面的楼梯上,我果真看到一个弹子台。他用手电照了照,可以看到一只白色的球还留在弹子台的中央。就好象这一盘因故暂停,随时要接着打下去似的;就好象嘉·奥尔罗夫,或者我,或者弗雷迪,或者陪着我到这里来的那位神秘的法国姑娘,或者博布,正在弯着腰准备瞄准呢。“您看见了吧,弹子台一直在这里呢……”他摇晃着手电,照了照高大的楼梯。“爬上楼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们把一切都贴上了封条……”我想弗雷迪在楼上淮有个卧室。他在那里,由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青年。卧室里有几个书架,墙上还贴着一些照片,说不定在其中的一张上面,有我们四个人,或者弗雷迪和我两个人,——还胳膊挽着胳孵呢。博布倚靠着弹子台,又点着了烟斗。我呢,不禁观察起这个高大的楼梯,因为楼上“已被查封”,再去爬它就没有什么意思,而它也因此变得没有用处了。我们从旁门出来,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然后重新把门锁上。一片漆黑。“我还得乘火车回巴黎去呢,”我对他说。“请您跟我来。”他抓着我的胳膊,领我顺着围墙走。我们来到从前的牲口棚前面。他打开一扇玻璃门,点亮煤油灯。“很久以前,他们就把电源切断了……但是,他们忘记断水了……”我们走进一间后子,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深色木桌和几把柳条椅子。墙上,挂着彩釉的陶碟和铜盘。窗子的上方,吊着一个塞满稻草的野猪头。“我要送您一样东西。”他走向放在房间深处的大柜子,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盒子,把盒子放在桌上。盒盖上印有这样的字样:“南特市①勒费弗尔·于蒂尔饼干厂出品”。然后,他站到我的面前:________________①法国地名。“您是弗雷迪的朋友,对吗?”他对我说,声音很激动。“是的。”“那么,我把这个送给您……”他对我指了指盒子。“这是弗雷迪留下的物品……当他们来封门的时候,我只能抢出这样一些小件东西……”他确实很激动。我甚至相信他在流泪。“过去我是很喜爱他的……在他少年时,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他那时总对我说以后一定要买只钒船……他对我说:‘博布,你将来就是我的大副……’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一定能够找到他,”我对他说。“您知道吗,他的祖母太宠爱他了……”他拿起盒子,把它递给我。这时,我想起了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想起了他给我的那只红盒子。显然,一切线索都在这些旧盒子——一些装巧克力、饼干或者雪茄姻的盒子——里消失了。“谢谢。”“我送您上火车。”我们顺着一条林中小径走去,他用手电在我前面照着路。他不会迷路吧?我觉得我们正在进入密林深处。“我尽量想想弗雷迪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就是您指著照片给我看的那一位……就是那位南美人……”我们穿过林中的一块空地,月光把空地上的杂草照得莹光闪闪。那里,有一个意大利五针松树丛。他灭了手电,因为我们几乎能象白天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当年就在那里,弗雷迪同他的朋友一起骑过马……那是一位赛马骑师……他从来没有对你们讲起过这个赛马骑师吗?”“从来也没有。”“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但他曾经很出名……当弗雷迪的祖父有一厩马匹的时候,他就是老人的赛马骑师了……”“那个南美人也认识这个骑师吗?”“当然认识了。他们经常一块到这里来。骑师同其他人一道打弹子……我甚至觉得就是他把俄国姑娘介绍给弗雷迪的……”我担心一下子记不住这许多细节。真应该把它们立即记在小本子上。这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但因为铺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落叶,所以我走起来很吃力。“怎么样,您想起那个南美人的名字了吗?”“请等一等……等一等……我快想起来了……”我把饼干盒紧贴在髋骨上,急于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我能够找到一些答案呢。比方说,能查出我的名字,查出那个赛马骑师的名字。我们来到了一个斜坡的边上,再往下走就是火车站广场了。广场上空荡荡的,大厅里闪耀着霓虹灯。有人骑着自行车慢慢地穿过广场,停在火车站的前面。“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彼得罗……”我们在斜坡的边上站住了。他又掏出烟斗,用一个古怪的小玩意把它捅捅干净。我心里反复念着我的这个乳名,在我的一段生命里,人们就用它来称呼我,有些人一提起这个名字,就能回忆起我的容貌。啊。彼得罗。十二这个饼干盒里并无什么重要的东西。有一尊士兵击鼓的旧铅像,表皮都已经脱落了。还有个白信封,上面贴着一枚四瓣叶片的三叶草①。此外,就是一些照片了。其中的两张照片上有我。可以肯定的是,这和我们在嘉·奥尔罗夫和老吉奥尔吉亚奇身边所看到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他一头棕色的头发,高高的个子,——这无疑就是我了。唯一不同的是,我过去没有留小胡子。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我同另外一个和我一样年轻、一样高,但长着浅色头发的小伙子在一起。他就是弗雷迪吗?对,一点也不错,因为在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彼得罗-弗雷迪,于拉博尔②。”我们在海边上,大家都穿着游泳衣。这张照片看上去已经很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