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没有认出我来。他讲一口地道的法国话。应该鼓起勇气来。“我……我很久以来……就想见您了……”“这是为什么呢?先生。”“我在写……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①的书……我……”“您是俄国人吗?”这是第二次有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刚才,出租汽车司机也同样问过我。实际上,我过去也许是俄国人的。“不是。”“那您对流亡者感兴趣?”“我……我……我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的书。是……是……”是有人建议我来看看您的……是保罗·佐纳基奇……”“佐纳基奇?……”他用俄国腔念着这个名字,如同风吹树叶发出的飒飒声音,听起来很为悦耳。“这是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名字……我不熟悉……”________________①可能指1917年十月革命后流亡出去的俄国人。他皱起双眉。“佐纳基奇……不熟悉……”“我并不想打扰您,先生。只是想向您提几个问题。”“请吧……”他淡淡一笑,神情忧郁。“流亡者,这可是个悲剧性的主题……但您是怎么知道我叫斯蒂奥巴的呢?……”“我……不……我……”“叫我斯蒂奥巴的人,大多数已经谢世,今天还健在的屈指可数了。”“就是……那个佐纳基奇……”“我不认识。”“我可以……向您……提几个……问题吗?”“好的。请您跟我到我的家里去,我们到那里好好谈吧。”我们来到朱里安-波坦大街,先是通过一个能通车辆的大门,然后穿过一个周围都是建筑群的街心广场。我们乘上一部木制的电梯,它的门是双扉的,外面装着铁栅栏。电梯里面很狭小.而我们的身材又高大,两人为着防止额头相撞,只好把低着的头扭向板壁。他住在六层楼上一个有两间房的套间里。他在他的卧室里接待了我。他躺在床上。“请原惊,”他对我说。 “天花板太低了。人要是站着,就会透不过气来。”确实,我的头顶离开天花板只有几公分,因此我不得不弯着腰。此外,我们两人都得矮一个头,才能走过那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洞。我想他住在这里,额头常常要碰破的。“您如果愿意的话,也这么着……请躺下来……”说着,他指给我一张小的、浅绿色、天鹅绒长沙发,它靠近窗户放着。“请不要拘束……您躺下来会好受得多……即使是坐着,也会感到象是关在一个过于狭小的笼子里似的……如果,如果……还是躺下来吧……”我躺了下来。他扭亮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罩着橙红色灯罩的台灯。灯光投在天花板上,显出了一个柔和的光点和一些暗影。“这么说,您对流亡者感兴趣啦?”“非常感兴趣。”“不过,您还很年轻……”年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是年轻的。墙上挂着一面镶在金质镜框里的大镜子,它就在我的旁边,我照了照自己的脸;年轻吗?“啊……我不象您说的那么年轻……”一阵沉默。我们各自靠在房间的一侧躺着,活象两个大烟鬼。“我刚刚参加了一次丧事活动,”他对我说。“很可惜,您以前没有见到过那个现在已经死去了的老太太……要不然,她定会给您讲很多的事的……在流亡者当中,她生前是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是这样吗?”“这个女人胆子很大。起初,她在蒙塔博尔路开了一家小茶馆,帮助大家……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他坐在床沿上,弯着背,双手交叉着。“那时我十五岁……推算起来,那一代人现在不会有多少人剩下了……”“还有……乔治·萨谢尔……,”我随口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您认识他吗?”是那位“石膏”老人,还是那位长着象蒙古人那样秃头的胖子呢?“请听我说,”他对我说,“我不能再谈这一切了……这使我太痛苦了……干脆,我给您看看照片好了……照片的背面写着名字和日期……您自己去搞清楚吧……”“您这样费心,真是太谢谢了。”他对我莞尔一笑。“我有一大堆照片……我把名字和日期写在背面,因为人们什么都会忘记的……”他站起来,弯着腰走进隔壁房间。我听见他打开抽屉。接着,他手里捧着一只红色大盒子回来,然后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请坐到我身边来。这样,看起照片来会更方便些。”我坐过去了。盒盖子上,用哥特字体①刻着一个糖果商的名字。他打开盒子,里头全是照片。________________①十二世纪开始使用的一种字体。“主要的流亡者,”他对我说,“全都在这里了。”他把照片一张一张地递给我,同时告诉我他在照片的背面所读到的名字和日期,这些俄国人的名字时而象打击饶钹的声音一样洪亮。时而变得如哀似怨、几乎哽咽无声,从而使他的本来是冗长单调的叙述,显得特别的铿锵。特罗维茨库伊、奥维利阿尼、切列麦捷夫、加利京、叶里斯托夫、奥鲍连斯基、匹格列钦、恰夫恰瓦杰……有时,他向我要回一张照片,又重新看看背面的名字和日期。这是一些宴会上的照片。在大革命以后,鲍里斯大公爵还在巴斯克城堡里大摆酒席。这是摄于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们笑逐颜开……还有一些照片,上面是彼得堡亚历山大中学一个班级的学生。“这是我的哥哥……”他把照片越来越快地递给我,自己甚至连看也不看了。看样子,他急于要结束这件事。突然,我的目光停落在一张纸比别的厚些、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写的照片上。“怎么啦?”他问我,“先生,什么事使您这样惊讶?”这张照片的前景,是一位老人,他挺直身子、微笑地坐在一张扶手椅子里。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两眼明亮的青年女子。在他们的周围,有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但他们大多数都是背对着镜头的。靠左边,是个穿着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服的男子,他个子高大,头发乌黑,蓄着尖细的小胡子,约有三十岁光景。他的左手搭在那个金发青年女子的肩上,右手则没有照上,——我确信他就是我。我向他那里靠了靠。我们的背倚着床沿,肩挨着肩,腿平伸在地上。“请告诉我,这些人是谁?”我问他。他拿起照片,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这人吗,他是吉奥尔吉亚奇……”他给我指了指那个坐在扶手椅子里的老人。“他在格鲁吉亚驻巴黎领事馆……直到……”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好象我立刻就该明白他的下文似的。“她吗?她是他的外孙女……大家都叫她嘉……嘉·奥尔罗夫……她曾和她的父母一起流亡美国……”“您认识她吗?”“不是很熟悉。不熟悉。她在美国住了很久。”“那么他呢?”我指着照片上的我问,声音都失真了。“他吗?”他皱起眉头。“他……我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吗?”“不认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您不觉得他象我吗?”他看了我一眼。“他象您?不象。——为什么问这个?”“不为什么。”他递给我另一张照片。“喏……无巧不成书……”一个穿着白色连衫裙的小女孩,长着长长的金发,——这是一张在某个海水浴疗养地拍摄的照片,因为从照片的背景上可以看到几个更衣室、一段海滩和大海。照片的背面,用紫墨水写着:“玛拉·奥尔罗夫——雅尔塔①。”“您瞧……她就是那个……嘉·奥尔罗夫……她的名字叫玛拉……那时还没有起个美国的名字……”他给我指了指前面一张照片上的那位金发少女,这张照片我一直拿在手中。“我的母亲把这些东西一直收藏着……”突然,他站了起来。“我们不看了怎么样?我已经晕头……”他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我去换换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照片散在我的身旁。我把它们整齐地放回那只红色的大盒子里,仅留下两张放在床上:一张是我同嘉·奥尔罗夫以及老吉奥尔吉亚奇合拍的;另一张是幼时嘉·奥尔罗夫在雅尔塔的留影。我站起来走向窗口。________________①苏联乌克兰黑海之滨的一个城市,系海水浴疗养地。外面一片夜色。我们的窗子面对着另一个四周都是楼房的街心广场。远处是塞纳河,左边是皮托桥。岛屿伸展着。桥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我瞧着这些建筑物的门面,看到所有的窗子都象我身前的这扇窗子一样,透出明亮的灯光。就在这些迷宫般的房屋、楼梯和电梯中,就在这几百个象蜂房似的房间里,我发现一个男人,他可能是……我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下面,黄色的灯光照射着这幢楼房底层的各个入口处,彻夜不灭。“餐厅就在附近,”他对我说。我从床上拿起我刚才放在那里的两张照片。“德·嘉戈里耶夫先生,”我对他说,“您能不能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我把它们送给您好了。”他对我指了指那只红盒子。“我把这些照片全部送给您。”“但是……我……”“拿着吧。”他的口吻是命令式的,我只得照办了。当我们一起离开套间的时候,我的腋下已经夹着一个大盒子了。到了楼下,我们沿着柯尼格将军码头走着。我们又顺着一道石头台阶走下去,到了塞纳河边,那里有一幢砖砌的建筑物。大门上方一块招牌,上书:“岛上酒家”。我们踱了进去。大厅里,天花板很低,桌上铺着白色的纸台布,座位是些柳条椅。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寨纳河以及皮托桥上的灯火。我们在大厅的深处坐下。此时此地的顾客,唯我们两人而已。斯蒂奥巴往口袋里模了摸,然后把我看到他在食品杂货店里买的那个小包放在桌子的中央。“象往常一样吗?”侍者问他。“象往常一样。”“还有这位先生呢?”侍者指着我问。“这位先生也同我一样。”侍者很快给我们端来两盘波罗的海鲱鱼,在我们的只有小酒杯那么大的玻璃杯里倒上了矿泉水。从放在桌子中央的小包里,斯巷奥巴拿出黄瓜,我们两人一起吃。“您吃得来吗?”他问我。“吃得来的。”我把那只红盒子放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您真的不想保存这些纪念品了吗?”我问他。“不保存了。它们现在归您了。我把它们转给您了。”我们默默地吃着,一条驳船在水面上滑行,它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致我可以优哉游哉地从窗口看清船上的人,他们也正在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呢。“那么这个……嘉·奥尔罗夫呢?”我问他,“您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吗?”“嘉·奥尔罗夫吗?我想她已经死了。”“死了吗?”“好象死了。我大概遇到过她两三次……我和她只是点头之交……我的母亲是老吉奥尔吉亚奇的一个朋友。——要不要再来点黄瓜?”“不啦。”“我想她在美国的生活一定是流高颠沛的……”“您不知道促能够给我谈谈这个……嘉·奥尔罗夫吗?”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可怜的朋友……没有人可以给您谈……也许在美国有人……”又有一条驳船驶过水面,它是黑色的,走得很慢,好象被人抛弃了似的。“我总是吃一只香蕉作为餐后水果,”他对我说,“您呢?”“我也一样。”我们吃了香蕉。“那么这个……嘉·奥尔罗夫的父母呢?”我问。“他们大概是死在美国了。青山处处地尸骨,您知道……”“在法国,吉奥尔吉亚奇没有其他的家眷吗?”他耸耸肩膀。“不过您为什么对嘉·奥尔罗夫这样感兴趣呢?她是您的姐妹吗?”他对我亲切地笑着。“来杯咖啡好吗?”他问我。“不了,谢谢。”“我也不要了。”他想付钱,但被我抢了先。我们走出“岛上酒家”,他挽着我的胳膊,顺着码头的台阶拾级而上。起雾了,人们的肺腑里充满了柔和而清凉的雾气,觉得特别的爽快,就好象飘浮在空气中一般。在码头的人行道上,我几乎连几米以外的建筑群也看不清了。我象领着一个盲人一样,把他一直领到街心公园广场上。广场周围房屋楼下有着台阶的那些入口处,一个个都亮着黄色的灯光。此时,们是仅有的方位标了。他捏了握我的手。“您还是要尽可能找到嘉·奥尔罗夫,”对我说,“既然您这样想要……”我目送着他走道楼房里明亮的大厅。他停住脚步,朝我招了招手。我象一个孩子吃完生日点心回来时那样,腋下挟着一只红色的大盒子,木然站在那里。我敢断定,他当时还冲着我说了些什么,但是大雾把他的声音闷灭了。五明信片上,印着英国人散步场①,一派夏季景象。亲爱的居伊:您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这里,生活单调得很,但尼斯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市。您应当来看看我。奇怪的是,有时我会在一条街道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三十年未见的人,或者另一个我以为早已经死了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尼斯是一个幽灵和鬼魂②的城市,但我还不希望立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________________①尼斯靠近海边的一个游览地.________________②尼斯因为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有些人在年迈退休之后,迁往那里居住、老死。至于您要寻找的那个女人,最好的办法是给贝纳迪打电话,他的电话号码是:MacMahon00-08。他和各个部门的人联系都很密切,他会很乐意地向您提供情况的。亲爱的居伊,我期待着能在尼斯见到您。您非常忠实而热忱的于特您知道事务所的房子是由您支配的,又及。六1965年10月23日姓名:玛拉·奥尔罗夫,别名“嘉”·奥尔罗夫。出生时间和地点:一九一四年,莫斯科(俄国),父为基里尔·奥尔罗夫,母为伊琳娜·吉奥尔吉亚奇。国籍:无国籍。(奥尔罗夫小姐的父母和她本人因为是俄国的流亡者,没有被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政府承认为国民。)奥尔罗夫小姐只有一张普通的侨民证。奥尔罗夫小组大约是在一九三六年从美国来到法国的。在美国,她同一位叫瓦尔多·布朗特的先生结婚,后来又离了婚。奥尔罗夫小姐先后住在:巴黎第八区马戏团路28号夏托布里昂饭店;巴黎第八区蒙泰涅林荫大道53号;巴黎第十六区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来法国前,奥尔罗夫小姐在美国可能是个舞女。在巴黎,她的经济来源不明,但却过着奢侈的生活。奥尔罗夫小姐于一九五○年在她的寓所,即巴黎第十六区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内,因服用过量的巴比妥酸剂而身亡。她的前夫瓦尔多·布朗特先生,一九五二年移居来巴黎,在各种夜总会里演奏钢琴。他是美国公民,一九一○年九月三十日生于芝加哥。居留证号码:534HC828。在这份打字材科上,还附有让-皮埃尔·贝纳迪的一张名片,名片上写道:这就是我所能搞到的全部情况。致以崇高的敬意。问候于特。七一张贴在玻璃门上的海报写道:“钢琴演奏家瓦尔多·布朗特每天十八点至二十一点在希尔顿饭店的酒吧间演奏。”酒吧间里挤得水泄不通,除了在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圈本人桌旁还有一把扶手椅子空着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空位了。我朝他俯过身去,请求他让我坐在那里,但他未予理睬;在独坐下去时,他也一点儿没有注意。一些美国和日本顾客走了进来,他们互相招呼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站在一排排桌子之间。一些人手里拿着玻璃杯,靠着扶手椅的椅背或者扶手。有一个年轻女人甚至高高地坐在一个灰头发男子的膝上。瓦尔多·布朗特迟到了一刻钟,他坐到了钢琴旁边。他是一个矮胖的男子,脑门已经秃了,蓄着细细的小胡子。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他光是转动脑袋,向那几张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的桌子环视一遍。接着,他用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只钢琴的键盘,开始信手奏出几个和弦来。我很走运,坐在一张那些最靠近他的桌子旁边。他开始演奏的一支乐曲,我听起来好象是《在古老巴黎的码头上》。因为人们的讲话声和哄笑声太大,几乎把琴声都淹没了,所以我虽然就坐在钢琴的旁边,也不能听清每一个乐符。但他泰然继续演奏着,上身挺得笔直,头向前微倾着。我真为他难过。我心里思讨着:他这辈子曾有一个时期,人们是好好欣赏他弹奏的,但是不久以后,他就不得不适应这种几乎要把音乐声淹没掉的、连续不断的嘈杂声了。我此时如果讲出嘉·奥尔罗夫的名字来,他会说什么呢?他听了这个名字,是否能够从这种陶醉在乐曲之中的冷漠状态下解脱出来一会儿呢?或者,就象钢琴的乐音并不能镇住大家谈话的鼎沸的声浪一样,他听了这个名字之后,也许已不能唤起他的任何记忆了呢?酒吧间里的人们,都陆续地散去了。只剩下戴金丝边眼镜的日本人、我,以及在酒吧间的深处、那个我开头看见的高坐在一个灰头发男子膝上的年轻女人,她此刻正坐在另一个穿着浅蓝色西服的红脸胖子的身边。他们说着德语。声音很大。瓦尔多·布朗特正在演奏的一曲慢板,我可是很熟悉的。他转向我们。“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要我弹点什么特别的吗?”他带着轻微的美国口音,谈谈地问。我旁边的那个日本人毫无反应。他一动也不动,面部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真担心哪怕是一阵很小的穿堂风,也会把他从扶手椅上吹得翻倒下来,因为他肯定是个用防腐剂处理过的干尸。“请弹《告诉我为什么》①”,坐在酒吧间深处的女人嘶哑着嗓子叫喊。布朗特微微地点了点头开始弹奏《告诉我为什么》。接着,酒吧间的灯光开始暗下来,这就象在一些跳舞厅里,当慢狐步舞曲的最初几个节拍开始响起来的时候那样②。他们趁此机会,开始拥抱起来,那个女子的手伸进红面胖子衬衣的领口,向下滑去。日本人的金丝边眼镜烁烁闪光。在钢琴前面的布朗特,样子就象个一跳一跳的自动木偶,因为乐曲《告诉我为什么》要求琴师在琴键上不停地、用力地奏出和弦来。在布朗特的背后,那个胖胖的红面孔正在抚摸一个金发女郎的大腿。那个用防腐剂处理过的日本人干尸已经在这家希尔顿酒吧间里呆了好几天了。此时此刻,布朗特在想什么呢?我敢肯定,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在一种越来越忧郁的麻木状态中挣扎着。我有权利把他突然从这种麻木状态令拉出来,从而触动他的一些痛苦回忆吗?________________①原文为德文。②当跳贴面舞时,灯光往往暗下来。红脸胖子和金发女郎走出酒吧间,他们准是去开房间了。男的拉着女的胳膊,她差点跌了一交。就剽下我和那个日本人了。布朗特重新转向我们,仍然是谈淡地问道:“你们要我再弹一首别的什么乐曲吗?”日本人无动于衷。“先生,请弹一曲《我们的爱情还留下什么》,”我对他说。他弹起了这支乐曲,弹得特别慢,膨胀了的旋律好象陷入泥潭之中,一个个乐音很难挣脱出来。就象一个精疲力竭的行路人瞒珊地走着,他在演奏的过程中也不时地停下来。他看看表,蓦地站了起来,朝我们点点头。“先生们,已经二十一点了,再见。”他走了出去。我紧跟着他,把用防腐剂处理过的那个日本人干尸留在酒吧间地下室里。他沿着长廊走着,穿过冷冷清清的大厅。我追上了他。“您是瓦尔多·布朗特先生吗?……我想同您谈一谈。”“谈什么?”他瞥了我一眼,他的目光象是那种被围捕的野兽的目光。“谈谈您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名叫嘉的女人。就是嘉·奥尔罗夫……”他钉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嘉……”他眨着眼,好象脸部被一束探照灯的光线直射着似的。“您……认识……嘉吗?”“不认识。”我们走出饭店。一长队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颜色刺眼的晚礼服——绿色或天蓝色缎子的长外衣和石榴红的小礼服,正在等候出租汽车。“我真不想打扰您……”“哪里的话,”他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气对我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人提到嘉了……但是您是谁呢?”“她的一个表兄弟……我希望能够知道她的一些详细情况……”“详细情况?”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您要我对您讲些什么呢?”我们走上一条紧贴着饭店,通向塞纳河的小街。“我得回家了,”他对我说。“我陪您走。”“这么说,您真的是嘉的一个表兄弟了?”“是的。我们希望知道她在我们家里的有关情况。”“她很久前就去世了。”“这我知道。”他走得飞快,我吃力地跟着,竭力同他并排走着。我们来到了布朗利码头。“我住在对面,”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指着塞纳河的对岸。我们一起走上比尔-哈基姆桥。“我没法给您提供很多情况,”他对我说,“我认识嘉是在很久以前。”他放慢脚步,似乎感到安全有了保障了。在那以前,他一直走得飞快,这可能是因为他怀疑后面有人盯梢,或者是为了要把我甩掉。“我以前并不知道嘉还有亲属,”他对我说。“有……有……吉奥尔吉亚奇方面的……”“您说什么?”“吉奥尔吉亚奇系的……她的外祖父姓吉奥尔吉亚奇吉……”“原来是达样……”他停下来,倚靠在大桥的石栏杆上。我可不敢象他那样做,因为我会头晕的。于是,我就在他的面前站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知道……知道我曾和她结过婚吗……”“知道。”“您怎么知道的?”“在一些旧的证件上,那是这样写的。”“那时,我们一起进了纽约的一家夜总会……我弹钢琴……她之所以向我求婚,那只是因为她想留在美国,怕移民局找她的麻烦……”他回忆起这段往事,不禁摇起头来。“她是一个古怪的姑娘。以后,她经常和吕基·吕西亚诺来往……她是在到掌岛①的娱乐场以后认识他的……”“吕西亚诺?”“是的,是的,是吕西亚诺……当他在阿肯色州⑨被捕的时候,她正和他在一块儿呢……后来,她遇到一个法国人,我知道她就是和他一起来法国的……”他眼睛一亮,对我笑了。“我很高兴,先生,能够一道叙叙旧,谈谈嘉的情况……”________________①即我国西沙群岛的广金岛。________________②美国州名。一辆地铁从我们上方经过,向塞纳河右岸的方向驶去。接着又是一辆,奔往相反的方向,它们那轰轰隆隆的响声,盖过了布朗特说话的声音。我只是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看出,他是在对我说话。“……她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这是我所抓住的、仅有的片言只语,我感到很气馁。深更半夜,我同一个我以前所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座桥的中央,试图从他嘴里弄到一些情况,以便了解我自己。然而,什么都让地铁的声音给吞没了。“我们再往前走一阵怎么样?”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以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也许,他已经好久没有想到这个嘉·奥尔罗夫了,因而一旦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全部翻腾上求,它们就象一阵海风似地吹得他晕头转向。他倚靠着桥栏杆,伫立在那里。“您真的不愿彦我们再朝前走一阵吗?”“您认识系吗?您遇见过她吗?”“没有。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才想知道些详细情况。”“她是个金发女子……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但很特别……怎么跟您说呢?她的头发是灰……黄色的……”一个灰黄头发的女子。也许,她在我的生活中还可能起过重要的作用呢。我应该好好看看她的照片。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的。至少,它会给我提供一条更为明确的线索。我能够找到他,找到这个瓦尔多·布朗特,已经算是走运的了。我挽起他的胳膊,因为我们不能总老站在桥上不走呀。我们顺着帕西码头向前走去。“后来您在法国又见到过她吗?”我问他。“没有。我到法国时,她已经死了。她是自杀身死……”“为什么自杀?”“她以前常对我说,她担忧人老珠黄……”“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那是在她和吕西亚诺分手又遇上那个法国人的时候。那阵子我们见过几次面……”“您认识那个,那个法国入吗?”“不认识。她对我说她之所以将要和他结婚为的是取得法国国籍……取得一个国家的国籍,这是个一直萦绕在她脑际的念头……”“可是在那以前,你们已经离婚了吗?”“当然离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只维持了六个月……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使得要把她驱逐出美国的移民当局平息下来……”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抓住他所说的线索,特别是他的声音又非常低哑。“她动身到法国……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直到后来,我得悉她……她已经自杀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听一位美国朋友说的,他以前认识嘉,那时正在巴黎。他绘我寄来一小块剪报……”“您还保存着吗?”“是的。它就在我家里,放在一个抽屉里。”这时,我们走到了特罗卡戴罗花园。那里,灯光映照着喷泉,人群川流不息。旅游者们聚集在喷泉前面和迪埃纳桥上。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但天气暖和,树木还没有落叶,大可同春天的一个周末之夜相媲美呢!“我住的地方.还要再过去一段路……”我们越过几个花园,踏上了纽约林荫大道。在那里,在树荫下的码头上,我产生了一种有如梦幻的、不快的感觉。我仿佛已经不在人世,此刻也许只是一个飘浮在周末暖和空气中的幽灵而已。为什么还要重新联络上已经断了的线索,和寻找那些同我隔绝已久的往事的片断呢?我很难相信在我身旁走着的这个胖胖的、蓄着小胡子的男子,是个真实的人。“真奇怪,我忽然想起嘉在美国认识的那个法国人的姓来了……”“他姓什么?”我问,声音都颤抖了。“奥瓦尔……这是他的姓……不是他的名字……请等一等……奥瓦尔,还叫什么来着?……”我停了步,俯身问他:“奥瓦尔,还叫什么?……”“德……德……德·吕兹。吕……兹……奥瓦尔·德·吕兹……奥瓦尔·德·吕兹……这个姓当时就给我很深的印象……一半是英国人的……一半是法国人的……或者是西斑牙人的……”“他的名字呢?”“这个……”他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您不知道他相貌上有何特征吗?”“不知道。”我给他看了那张照片。照片上,嘉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我——我相信那确是我自己——在一起。“那么那个典瓦尔·德·吕兹,他干的是什么职业呢?”“嘉告诉我他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他什么也不干。”他微微一笑。“不对……也干事的……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好莱坞呆过很久……嘉对我说过他那时在那里是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他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是的……在吉尔伯特晚年的时候……”无数的汽车在纽约林荫大道上疾驰,但却听不到它们发动机的响声,这更增强了我所体会到的梦幻感。汽车屏声息气、畅通无阻地飞奔着,就好象在平静的水面上滑行一样。我们来到了通向德拉尔马桥的步行桥边。奥瓦尔·德·吕兹。有可能这就是我的姓。奥瓦尔·德·吕兹。是的,这些音节使我想起了某种东西,它就象月亮光照在一种物体上,然后又反射回来那样不可捉摸。如果我就是这个奥瓦尔·德·吕兹,那么我在过去的生活中,一定有过某种怪癖,因为有那么多一个更比一个受人尊敬、一个更比一个吸引人的职业,我都不干,却偏偏去做了“约翰·吉尔伯待的心腹侍者”。在快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时候,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街。“我就住在这里,”他对我说。电梯里照明的灯坏了。而当我们正要跨进电梯里去的时候,走廊上的定时楼梯灯①又灭了。在黑暗中,我们听到了笑声和音乐声。电梯停了,我感觉到就在我旁边的布朗特正在设法找到电梯的门把手。终于,他打开了门。由于伸手不见五指,我一边推着他一边走出了电梯。谈笑声和音乐声正是从我们所在的那层楼上传出来的。布朗特用钥匙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他让门虚掩着。我们来到前厅的中央,前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没有罩子的电灯泡,它发出微弱的光线。布朗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思付着是否应该告辞了。音乐声震耳欲聋。套间里,走出一个长着红棕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浴衣,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者我们两个。她浴衣松散,两只乳房都裸露出来了。“这是我的妻子,”布朗特向我介绍。她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两手把浴衣的领子向上提到脖子上。“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早,”她说。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暗淡的灯光下,脸色都显得灰白。我转向布朗特。“你应该早给我打声招呼嘛,”他对她说。________________①此种灯开亮后隔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我原先也不知道……”她象一个撒谎的女孩,当场被抓住了。她低下了头。如雷震耳的噪音停了,接着是用萨克管吹出的一支旋律,乐音是那样的纯正,仿佛完全溶化在空气中了。“你们人很多吗?”布朗特问。“不,不多……只有几个朋友……”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来,这是个金发剪得很短的女人,她抹着淡淡的、差不多是粉红色的唇膏。然后,又是一个脑袋,这回是一个头发棕褐、皮肤没有光泽的男人。在电灯光下,这两张面孔都象假面具似的。那个棕褐头发的男人微笑着。“我该回到朋友们那里去了……你两三个小时以后再回来……”“好吧,”布朗特说。她离开前厅,跟着另外两个人进了屋,然后重又把门关上。可以听到里面哄堂大笑和相互追逐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演奏的噪音。“请跟我来!”布朗特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