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好象他又回到以前在台大读书时,第一次到眉立家去找她时的紧张和不安,站在大门外,等着人来开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把:“你们小姐在家吗? 我能不能……”背诵着。天气并不热,额上却爬满了汗。大门一开,他只怔怔的望着那个下女,把刚刚背的一句话整个抛在脑后,只说:“我找张眉立。”现在他就那样怔怔的望着天美,然后说:“是眉立来了? ”天美点点头,从定亚手里接过鱼,定亚说:“你们先进去,我把车子开回到车库就来。天美,叫王嫂把鱼先洗了用盐腌着。”就转头走了。”他们一进客厅,眉立已站起来,天磊就立在纸门边,也不招呼她,也不替意珊介绍,也不笑,也不说话,只怔怔的望着她。她就是他记忆中的眉立,而又不是,似乎是眉立的姐妹,或是姑姑,或是和眉立有点血统关系的人。头发由长变短,以前她的耳朵总是藏在头发里,所以耳后的皮肤特别嫩白光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总爱吻吻那小块地方。现在耳朵露在外面,带着养珠耳环,他好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忙把眼睛掉开,而看到她脸上去。脸上的五官和他记忆中一样,却又不完全相同。眉毛由淡变浓,由宽变窄,由直变弯了。眼睛原先是长而圆的,但因双颊比以前丰润多了,而夺去了眼睛的圆,使它变成细长的两条,圆眼睛所代表的少女对世界的讶异,也由少妇凤眼的媚所代替了。以前削薄的嘴唇是淡红的,现在搽了樱红的唇膏,唇膏下该是什么颜色呢?他无法想象。那个最能传达她的秀气的尖下巴不但不是尖的,而是圆滑的双层下巴,把一张脸改成圆形。圆形的脸, 摇晃的耳环,人工的唇色加上眉笔造成的眉,以及时髦的;梳得很蓬松的短发,使眉立变成了一个很摩登的少妇,而不是他记忆中,不经过人工点缀但不失清逸秀气的女孩子了。“天磊,”她先开口的。虽然她身上的一切都和以前不向了,她的声音却一点也没有改,一声天磊,几乎唤出了他要直冲过去紧紧拥抱着她的、已失去了的鲁莽。“眉立,”他上去和她握手。在柏城的地下室,在北芝加哥的公寓里,在坐高架车的时候,或是当他看见周末站在电影院门口的男女,他曾想到她,想到有一天见到了她,不沦她是人家的妻子母亲,他都要把她拥在怀中,即使是一秒钟也好。但是他仅仅握了那双被他吻过抚过玩过几千遍的手。“你好吗? ”“很好。你呢? 你一点点也没有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点” ! 她的口头语。有时候想念某一个人时,你可能想不起她的样子,但你不会忘记她的口头语,而一句口头语可以叫回多少往事! 怎么玩过,怎么爱过,怎么伤心过的往事。眉立的“一点点”,佳利的“真的吗”……眉立忍不住的盯着他看,而天磊一直没法把自己的眼睛从她脸上身上移开,她虽然不同了,但那份可爱—— 也许较前俗了点千却还是存在的。天美在一边,不得不开口了:“眉立,这是陈意珊,这是张眉立,小哥以前的同学。”意珊上前一步,站在天磊边上,大方的伸手给她握,朝天磊瞟了一眼,才从容地说: “哦,你就是眉立姐,天磊在信中常提起你,真是久仰。”大家坐定之后,意珊恰巧和眉立同时坐在朝天井的长沙发上,天磊坐在她们的对面,他看到意珊脸上的光洁,眉立脸上的脂粉,意珊两角弯弯的圆眼睛,眉立的细眼,意珊嘴唇的自然光泽,眉立口红的浓涩,意珊的尖下巴所带来的俏皮,眉立双层下巴的厚重,十年,难道一个女孩过了十年会失去那么多东西? 还是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比根本是不公平的?“眉立姐住在附近? ”“我住在台南,我先生在彰化银行做事。”“哦,你们有几位小宝宝了? ”“三个,大的有六岁了,小的不满周岁, 一天到晚为他们忙。所以天磊回来我也不能去接他。你觉得台北怎么样,比以前热闹多了吧,天磊? ”他不愿说这些家常话,他要问她这些年来是否快乐? 有时是否会想到他? 到台北去,可曾再访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但是他一句也不能问,而要回答她这些无聊的问话,难道她一点也不能了解他的心理?“唔。”天美站起来说:“意珊,你们在外面玩了一天,进来洗个脸吧? ”意珊瞟了天磊一眼,说:“也好,你们谈谈。”小蓉蓉也跟着定了,客厅里剩下他们两个人。眉立端起茶,喝了一口,就把茶杯端在手里,轻轻转着,微低着头:“你这一向好吗? 天磊,我觉得你比以前瘦了一点点。”那个声音,那个神情,完全和那次他走前,他们对面坐在中山北路他们最爱去的心园咖啡室里讲话的神情一样,满是关怀,而又带一丝怨。那次怨他走,这次是怨他回来了吗了“叫我怎么胖得起来? ”她抬起头来,耳坠子晃了好几下,正要说话,天磊带点粗暴地说:“把它拿掉,那对东西。”她愣愣的望着他,然后把杯子放了,取下耳坠,放在皮包里,又手足无措地端起杯子来,却没有喝。“我也是没有办法,妈病了好久,我心里发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怪我自己。”他点了支烟,擦火柴的时候手指有点抖。现在绝对不是因紧张而抖,也不是为了气愤,却是在许多复杂的感情里包括着气愤与紧张。“都怪我自己不好,不该走的。”“还提旧事做什么呢? ”她说,看他抽烟的样子,微微皱着眉。“从前你一点点都不会抽烟的嘛。”他听出了那份应该而又不应该的关心,心抽成一团,还不是为你,为了想你而抽上了烟!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天磊,”她又轻叫了一声,声音有点不对了。“你这些年,生活过得很好,是不是? 天美都告诉了我。”他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和缓了。她歇了一阵,才点头。“他年纪比我大一点点,对我很不错,我也不能再要求别的了,但是……”“ ? ”他用眼睛鼓励她说下去。“但是那和你对我不同。你以前常常对我不好,我也不觉得不快乐。”然后她抬起头来,把眼睛张得很大,大得几乎和以前的眼睛一样。“那种感情,一生有过一次,也就够了,我不再苛求什么。你也不要气我,天磊。”他立刻十分之十的原谅了她,他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他不再气她背叛,一切都已过去,只要他们共同藏着对这份感情的回忆,就够了。但是他还没有站起来,就又坐下了。她已经属于回忆中的一部分,对眼前坐着的人,他再也没有权利碰一碰了。“我不气。”“她很可爱,你们很相配的。”她说。他定定的看她。“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象以前欺负你那样欺负她的。”她似乎吸了一口气,然后急急的低头去喝茶,茶里的水气冒了她一脸,把她的脸弄湿了,还有她的眼睛。天美听见客厅里的沉默,忙叫道:“小哥,来洗个脸吧,意珊说她可以陪陪客人。”天磊还没有站起来,意珊已在眼前了。“你去吧,脸上好多灰,我替你招待你的老同学。”等天磊洗了脸和天美一起出来,眉立就站起来要走,天美留她吃晚饭,她坚决不肯,说孩子们等着她回去,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好象是临时决定似的,天磊忽然回头对天美说, “我送眉立回家。”天美看看意珊,意珊看看天磊,天磊只一心一意的看着眉立。“不用了,外面那么热。”眉立说,只看她的高跟鞋。“小哥,你可以开车送眉立回家,定亚有钥匙。”“不了,我的三轮车就停在你们厂门口,我叫他在那儿等的。”“那么我和你一起走到厂门口。”天磊也不等她再推却,就把鞋带系好,替她拿了小花伞。眉立向天美和意珊道别,两人就推门走了。门外的太阳还是亮得晃眼,天磊撑开了伞,两入并排走在太阳里。眉立穿的是一件丁香紫的旗袍,长及膝盖,短袖齐肩,她虽比以前胖多了,但身材还只丰润而没有到肥胖的地步。因为伞很小,两人就走得很近,天磊穿的是短袖衬衫,所以光着的手臂常触及眉立的胳膊。天气这样酷热,她的皮肤却是滑丰沁凉的,象大理石的桌面。他们是二年级开始好起采的,和他好了之后,她就搬到女生宿舍去住,这样他们进出就方便点。星期天晚上从西门町看电影回家,他总是骑车载她,车子到了仁爱路二段,她就放胆的用臂围抱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背上,那时候她手臂很细。他有时一手扶车头,一手抚摸着围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轻轻叫她:“哟,排骨,在想什么? ”有时候她坐在他前面,静夜里骑到人少的地方,她把着车头,而他的两手就轻抱着她双臂,夜里手臂凉凉的,他顺着手摸到她的胁下,她就会咕咕的笑起来,把手缩回来,险些把车子翻掉,她就会说,“你看你,一点点也不小心!”有时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闭着眼,她的头顶接着他的下巴,磨得他下巴痒痒的,他会把她夹得紧紧的,一直等她叫: “啊呀!不能透气啦! ”“你常想到我们在一起的事吗,眉立? ”她转头来看他,他看到站粉下的鼻梁上,旧时的雀斑,一共十颗,他记得。“总难免的。每次来找天美,打听了你的消息之后,好几天定不下心来,晚上做梦,就梦见我们在一起的事。”她看他的表情,比先时在天美家柔和多了,才接着说:“先两年我总怪自己不好,负了你,但后来想想,也许是缘份,我们有缘份在一起享受几年,没有缘份一辈子在一起,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天磊不响。也许。对佳利他现在知道了,仅是一种迷恋和依赖,对意珊他仅是喜欢她,也许宠她,但只有对眉立他是一直爱着的。恨着的时候仍爱着,但是这三个不同的人,如果由他选择,他可能就选上意珊,因为他最不爱她,那么他自己的缺点给婚姻所带来的不悦或是给对方所带来的不快都不会使他太难过。他不愿太伤了眉立,他也不要让佳利对自己看不起,但是,假如意珊看不起他,或者他无意的伤害了她,他不会觉得太难过。如果那时候眉立出了国和她结了婚,他相信她不会象如今这样满足,对她这种柔弱而依赖性极重的女孩来说,美国的生活是难以使她快乐的。如果那时她写信催他回来而他就回来而和她结了婚的话,他可能会因此而遗憾他没有在美国达到学成业就的目的,因此而怨她恨她,那么她也不可能快乐。唯一的,他们结合,而快乐的可能是他不曾出国。“我那时真不应该走的。”“可能吗? 大家都走了,而你不走.你那么好强。”“又那么幼稚。”“是我太不中用,那时候死也不肯出去。”她说。止不住自己用手碰触了他的手臂,天磊很迅速而自然的把小花伞换到左手,把右手空出来,象以前一样,把她的手捏在他的掌心里。她的手仍象以前一样柔软。他猛然想起了佳利有一次,掌心朝天,把两只手摊在他面前说:“你看看,这就是十年来在美国做高级老妈子的成绩! 做小姐的时候,一条手帕都要佣人洗,从来也不知道手浸在碗槽的感觉是什么,现在这双手,已经能给台湾任何一个苛刻的女主人做事了! 你说多悲哀! 读了整整十几年书,还是冲不出厨房的门,美国的厨房自然干净一点,但总还是厨房呀! 我听见别人说,有些女孩大学毕了业,就在台湾安安心心的嫁了人,雇了一个老妈子,她们也许没有我的硕士学位,但实际上她们真比我聪明了几十倍。”现在他紧紧捏着那只一点也没有被肥皂水,扫帚、吸尘器、打蜡机以及锅萨磨粗的手,说:“不是你不中用,其实不出去是对的。做一个人,最要紧是做得满足安宁,名利金钱只能给你一时兴奋和刺激。你这样心安理得的日子,我很为你高兴,也就放心了。”她有点激动,停了步,身子转过来,仰着脸看他,在强烈的 阳光下她鼻子上的雀斑全照出来了,十颗,一颗也不少。他也看 见了她鼻侧的两道直纹,以及外眼角的许多道横纹,但仍是一张 叫他想捧在手里的脸。“所以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更使我难过了,你懂吗,天磊? ”他再也忍不住,只要他一低头,他就可以吻到她的脸了。但是她已经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所以急遽地把身子转回去,拉着他继续走。“难道你没有遇到过你喜欢的? ”她问。用手绢轻轻按去她脸上的汗。“有。但她和你一样,已经结了婚。”她又站住了。“她好不好看? ”天底下的女人,随便她怎么与众不同,但却很难逃出这个相同之点,他第一次对佳利提起意珊的时候,她第一句问的话也是:她好看吗? “不是属于美丽的那一种,而是很有她特别的味道的。”她掩不住声音里的嫉妒。“你爱她吗? ”他说; “很爱,那种没有希望的迷恋。”虽然那么多年不在一起,眉立声音的抑扬顿挫所代表的她的感觉,他立刻就听出来了。“你好象没有那么关心我爱不爱意珊的事。”“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但不是爱。而提到另外那个人时,你声音却有点不同。很苦吗,那件事? ”“唔,”他说, “但没有那次听到你结婚的消息那么样苦。”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扭动了一下,要求他不要说下去了。“天美说你们先通信的。我刨觉得她很不错,她似乎很喜欢你。”“也仅是喜欢而已。”“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他们已到了厂门口,门口有两三个用稻草搭了蓬的水果摊,香蕉,甘藤,还有一串串被太阳晒得干瘪的荔枝。两个头上戴着斗笠,蹲在黄沙地上说着话的女人对小花伞下两个人望着。“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他不肯放她的手。“我送你到家。这是你的三轮车吗? ”眉立脸上闪过种种相反的感觉,要他送,不要他送,怕他送,想他送,却又不敢要他送。以前,多少次,他们最没有顾忌的爱就是在上了篷的三轮车里, “天磊……”“眉立,我们明后天就要走了,到花莲那边去玩,然后直接回到台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也许我九月底就离开台湾了,不知那一年再回来。”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一些, “你让我送你回家,我不会进去的。”“我不是伯你要进去,而是伯你送。”但是她心里早巳答应了他,早巳巴望他送。即使他们正经的坐在车里,也是好的,因为他们可以坐在一起。即使他吻了她——她心里想望他也许会吻她,仅仅是想望,她的舌尖已经能回味到以前他吻她时的感觉。即使他吻了她,她也不觉得她任由他吻是背叛了她的丈夫。“你一定要送,就上来吧! ”她先踩上了踏脚处,心跳得把她薄薄的绸旗袍一扯一扯的,忙用手护了胸,免得他看见乙他把小花伞撑下来,刚要跨上车,远远的听见意珊的声音,他没有把脚收回来,但转身看着她穿了一双红漆的木屐,气吁吁的跑来,“天磊,有一个姓邱的人从台北打长途电话来。”“哦? 有什么事吗? ”她站定了,胸脯跑得一起一伏的,两颊红红的,衬得一双眉毛和眼睛一黑一亮。“他没有说。”天磊把放在踏板上的脚收回来。“他在等我接电话吗? ”“没有,他叫你晚上挂一个电话给他。”“哦,你先回去吧,意珊,我送眉立回去后就回家。”意珊不响也不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也没有板起脸的朝他望着。他不理会,正要上去,眉立从车子里伸出头来说:“真的不用了,天磊,你回去吧!”“那么再见了,吴太太,”意珊说,“我们明天大概就去台东了,有空来台北玩。”天磊十分不高兴她的自作主张。“真的,意珊,你先回去,我要送眉立。”眉立握着天磊的手,同时用她的食指轻轻划着他的手心,那副眼睛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脸,说,“再见,天磊,我们后会有期,你保重。”把手挣出来,向意珊摆了一下:“再见,陈小姐。”然后用鞋眼轻轻一蹬,那个车夫立刻就踩着车走了。以前,有什么事天磊发了牛脾气,眉立总是用食指轻轻抓他的手心,表示哀求。他望着远去的车,轻轻的叹了一声。“你真是,在太阳里站那么久,”意珊说,那双黑亮眼睛满 是怨恼的瞟着他。“我还以为你走掉了呢! ”“呵,你就造了一个电话出来! ”“谁造谣,你去问你妹妹。你要和你旧情人说多少话我才不在乎,但何必站在大太阳里! ”“你是担心我中暑,还是担心别的? ”“我什么也不担心! ”“那你出来找我目的何在? ”她只管往前走,木屐敲在地上咚咚的响。“好奇! ”“啊! 原来是好奇! 那么你不让我送她回家,目的又何在呢? ”“谁不让你送? ”她甩了下头发,走得更快,然后站在大树荫里等他。“人家还不是为你好。包起来了的旧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何必把它打开呢? ”第十六章从台南到台东的公路令他想起战时的后方。一共六七个小时的行程,一半时间,庞大陈旧的公路局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坏路上颠簸摇晃,天磊觉得全身骨头都快被抖散了,整个脑子被抖得不能思索。他看看坐在他边上的意珊,她皱着眉,闭着眼,脸上的颜色有点苍白。转头看看坐在后面的天美,她似乎也在假寐,她颊上的肉因为车子的颠簸而晃动着,坐在她旁边的小蓉蓉却十分自得的对窗外张望。火烈的太阳,阳光下干烈的稻田,连亘的甘蔗林。独立的牛,光着腿戴着斗笠的农夫,包着头的农妇,对这一切,蓉蓉都很有兴趣的望着,两个小辫子随着她头的摆动而左右摔着,天磊伸手拉拉她的辫尾,她转过头来。“什么,舅舅? ”“你喜欢吗,蓉蓉? ”“唔,好喜欢。”天美闭着眼说: “这孩子就是不肯呆在家里,最喜欢到外面去,随便那里。”“还不是象你,你记得小时候妈叫你什么? ”天美故意说:“什么? 不记得了。”“尖屁股。”“屁股怎么会是尖的呢,舅舅? ”天美睁开眼,白了他一下,他笑着说:“别人的都是圆的,就是你妈妈……”“小蓉蓉,看看窗外是什么,好大一条牛。”天美打岔说,然后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来东部玩吗? 怎么也不看窗外的风光呢? ”窗外一无可看。在烈日下,一切似乎都枯死了。有一年夏天他在黄石公园里做事,搭了朋友的车子上山,路上经过达柯达,进入外俄明,那一带十分荒芜,青绿的都被晒黄,肥沃的都被晒干,有时几个小时的车行都看不见人烟,只有偶尔几个白色的贮肥圆筒,或是倒坍的孤寂的谷仓。有一夜,他们宿在南达柯达的一个小镇上,镇上只有两百居民,他们好容易找到一个简陋的旅舍。·一进房门,就有一股难闻的霉味,他们几个人把仅有的一个小窗打开,立刻什么蚊子小虫都飞进来了,只好又闭上,睡到半夜,他一身发痒,起来一看,身上爬满了蚂蚁,黑压压的一大片,吓得他怪叫起来,把别人也吵醒了,他们叫他去洗一个淋浴,生了锈的莲蓬头出来的都是冰冷的水,他咬着牙在那里站了十几分钟,才把身上的蚂蚁冲掉,三个人都不敢再睡,大家坐在床上,抽烟聊天到天亮。以前在台湾时看电影,最羡慕美国的,就是它的豪华,他的现代化,每—种用金钱与科学合制的摩登的享乐,美国都有。羡慕纽约的锥子似的高楼和第五街的橱窗所代表的高级生活,以及赌城五色夜灯下闪烁的高级享受。但是到了美国,去过曼哈顿的黑人区,芝加哥的南面,洛杉矶的瓦兹街,才知道美国的丑恶原来都是藏匿起来的,而一旦发现了之后使人觉得格外的惊愕,因为它们所代表的贫穷不亚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贫民。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大家都下来吃中饭。天磊招呼着意珊她们下来,又抱起小蓉蓉,三个人走在简陋的窄街上。街两面都是吃食的,沿街挂着卤过的鸡鸭肉类,天磊眼看过路的车子撒了一层灰尘在它们上面,本来就不饿的胃,更觉饱了。吃食店的门口站满了围着油腻的祖布围裙的老板娘,张着大嘴,直着嗓门叫下车的旅客进店,天磊可以看到她的在太阳下闪闪有光的金牙,及跌落在沙尘里的唾沫。意珊掏出一条手绢宋,轻俏掩住鼻子和嘴,太阳眼镜遮了她的脸,但天磊看得见她深皱的眉。天美虽没有象她那样,但也退缩在天磊身边,不肯进任何一家面店。“妈,我们去吃嘛,蓉蓉肚子饿。”天美无奈地瞟了天磊一眼: “我们应该在家里做好三明治带来的。”“桥下的水。”天磊说。“什么? ”意珊问。“提它有什么用? 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吃? 刚刚我听前面两个人说,还要好几个钟头才到台东呢。”“我情愿饿。”“我倒无所谓,”天美说。“怕小蓉蓉吃不消。”“那么我们就进去吧,叫他们把碗筷汤匙用开水烫一下,消消毒。”天磊说。他们挑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店,老板娘早就咧着大嘴送过热热的毛巾,天美拿了一条给小蓉擦了手。她又端来三杯茶,给孩子拿了一瓶被太阳晒得温温热的黑松汽水,泥地的屋子里摆的七八张木桌都坐满了,别桌上飘来的面香引得天磊肚子咕噜起来,他提议姑且叫四碗面来,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干净。大家都叫了排骨面,天磊嘱咐老板娘弄得干净点,他宁愿多给一点钱,老板娘又点头,又笑,嘴里又一叠声嚷着:“荷拉,荷拉”的,等她快走到灶头时,意珊又高声叫她把碗筷都用开水烫一下,惹得别桌上的人都一致的朝他们望。屋子里一片热气,屋外一片阳光,小蓉蓉吵着说热,又叫嘴干,天美只好把那瓶不冰的汽水开给她喝。四碗热腾腾的面来了,炸过而又浸在面汁里的排骨肥多手瘦,天磊叫大家最好不要吃,搁在一边。意珊把她的筷子和汤匙用自己的手绢擦了又擦,才细致的吃了起来,而天磊几乎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味道还不错,我自己烧过不下几百次面,从来就烧不出这个味道来。”然后对意珊夹夹眼说: “月亮是美国的圆,吃要吃中国面,通不通? ”“谁理你!”“咦!你不吃了,天美? ”“我倒不是嫌它脏,实在是吃不下。”意珊微微红了下脸: “我也是吃不下。”车子到台东的公共汽车站,糖厂里就有人开了车来接,说是台南的王课长有电话来关照过了。台东厂似乎较定亚做事那个规模大,但整洁安静则和台南的一样,一进糖厂的招待所,天磊就看到门口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冬青;门上明亮的玻璃,进门后打得滑亮的走廊,扫得没有一粒杂物的榻榻米,一切都传达了明窗净几四个字的意义。他们被下女领到各人的房间去,男工立刻把各人的东西提进来,等他们洗完脸休息了一下之后,就有下女来请他们到餐厅吃饭,广里派了总务课长夫妇及另外几个职员来陪。天美以前都见过他们,所以气氛并不太窘迫。虽然台东看起来还不如台南,桌上却摆满了非常入味的菜肴。天磊为了礼貌,同时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来说,就问那个姓姜的课长;“这个厨子的菜做得真不错呢! ”“他是山东人,原来在军队里的,退休之后到我们这里来做大厨,也快有三年了。有次有一位外交官来参观,吃了他的菜,想把他带出国,后来大概忘了,也没来找他。”正说着,不知哪个人进去把厨子从厨房里找出来,一个黝黑高大的山东佬,姜课长替他介绍了。“这是老魏,这位是牟天磊先生,xx糖厂王课长的小舅子,刚从美国回来的,牟先生直赞你的菜好呢。”老魏向天磊道了谢,问:“牟先生在外国常吃中国馆子吗? ”“不常,小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中国馆,大城象芝加哥,多半是广东人开的,做美国人生意,我也不太去吃。”“听说纽约有几十家中国馆子呢。”姜课长说。“好象不止,我去过一两家,还不错。”“老魏你怎么样,想把这个地方丢开到国外去发洋财吗? ”席上有一个人打趣他。“哪里,就是问问。我有个老乡,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到了美国,听说在华盛顿开了个馆子,生意好得很呢。前一阵托人写封信来,叫我去帮个忙。”“可不是,”姜课长笑道,“可不是想去发洋财嘛! 我去上个报告给厂长,把你看起来。”老魏呵呵的笑着:“牟先生,你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可有什么好法子,说给我们听听,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跑过几个码头,倒真想出去跑跑开开眼界,如果休有什么法子帮我去了那边,我开个馆子,你先生净拿对利。怎么样? ”天磊勉强笑着说:“我自己妹妹想去美国玩玩,我都没有办法呢!”但看见全席的人和老魏都在望他,他接下去说:“等我回台北,替你到领事馆去问问,再给你回音,好吗? ”老魏搓搓手,谢了他,退下去。晚上,天磊他们三个人等主人们都告辞了,坐在小客室里喝茶休息,天磊感慨的说:“上到大学生,下到厨子,都想往美国跑,去读博士,去赚钱,去讨洋太太,反正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真叫人想不通。在这里,即使是不苦,还是想出去,在那边,即使是太苦,还是不想回来,这真是廿世纪一个最奇怪的现象。”“你还不是回来了吗? ”天美说。“噢,我想起来了,昨晚你打电话给邱先生;两人谈了那么久,谈些什么呵? ”天磊对坐在一边很注意地望着他的意珊看了一眼,说:“我 前次去看他,他建议我留下来,帮他教点书,办个杂志,我说这 是个大问题,让我考虑一下,所以他昨天下午打电话来问我,看我决定了没有? ”“你怎么说? ”意珊问。“我说我还没有决定。”“你真的有意思留下来? ”天美说。“也许,我还不知道。” 。大家都想自己的心事,沉默了。过一下意珊推说她倦了,先回房去睡。等她走了—件之后,天美才说;“小哥,我看得出你自己也矛盾得很,纯以感情来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多聚几年,况且爸妈年纪也老了,你一走又是好几年,不知道下次回来他们还在不在。同时,我觉得你在那边教书好象也不开心,如果留在这里开你喜欢开的课,你精神上也可以愉快点,这些都可以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但是你万一留了下来,我相信你立刻会失去意珊的,你想想看,她和你通信这些年,目的何在? 加上她一连两三年留学考试没有通过,把一条最容易出国的路给断了,唯一的出去的办法就是和你结了婚,跟着你去,她父母和爸妈也都一直这样希望,万一你留下来,她出不成国,我可以担保她是绝对不会和你结婚的。”“那就算了。”“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你能否认你现在已很喜欢她了的实事吗? ”“如果我留在台湾,还伯找不到太太? ”“话虽然这样说,但你和意珊通了这些年信,就这样毫不顾惜的抛开了,总是可惜的,光是为时间着想的话。”“反正,我暂时只打算留一两年,她如果能了解我的话,她可以等我。”“你只打算留一两年? 那有什么意义呢? 那能替学校做些什么呢? ”“不是替学校,或是替任何人,我只是想过一两年安宁的,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日子再说。如果意珊爱我,她应该能了解我这种心理。如果我决定留下来了,天美,你能帮我劝劝她吗? ”第二天他们就留在台东玩,上午在城市里走走。台东没有台南一半热闹,更不要说和台北相比了。下午他们去参观凤梨厂,又去吞了凤梨园,晚上很早就休息了,第三天早晨坐了火车到花莲。一到花莲,天磊就爱上了那个街面宽阔,行人稀少,夜里街上没有霓虹灯,而迎面吹着夹有小沙粒的海风的城市。它既没有台北的繁华,又没有台南的名胜古迹,但它古朴开朗的个性却浓烈的散在街上,以及历受地震的扰乱而危立着的房屋间。他们被安顿在山腰上一个糖厂的招待所里,那是个沿山石盖的三层楼,他们住在顶层的两小间,推窗出来就是一大块怒伸的岩石,及岩石下蹲下身就可以摸到凉人心肺的小潭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