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11

还有,分不出是日本还是韩国还是中国的东方人,象他这样。高架电车经过的路线都是大建筑物的背面、大仓库的晦灰的后墙、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旧住着贫苦的白种人或生活尚过得去的黑人的陈旧的公寓的后窗,后窗封着尘土,后廊堆着破地毯,断了腿的桌椅、没了弹簧的床。在险临临的栏杆上,晒着女人的内裤,破了洞的胸罩、婴孩的尿布。后窗望下去,是豆腐干似的一块枯黄的草地。草地上飞扬着碎纸,擦了鼻涕的,画了人头的,写了污秽的话的。高架车隆隆经过时,将快倒坍的木屋巍颠颠的闪了几下,车子一过,它又斜斜的撑住了。等待政府救济委员会的人那一天兴起,跑来检查核准后,也许有希望被拆掉,再盖一个新式的,有椭圆形回廊的摩登公寓。高架车快到芝加哥时,钻入地下,立刻就是黑暗一片,仅有轨道边的墙上,一幅幅眩眼的海报广告:韩国金氏姊妹在派莫旅舍登台演唱,滚石乐队来到马考密戏院订票请早、百发灵头药大减价、乌砖戏院将上演“谁怕吴尔芙夫人”,等等。一幅幅闪过,留下黑暗与震耳的车声,然后当白墙上写着黑字的梦露大街到时,你站直了,伸伸腿,把刚刚在后窗外看见的贫穷抖落在污黑的椅子上,随着人群从地底下升上去,面对着的,是芝加哥最繁荣富贵的斯的兹街……“喂,”意珊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你又犯了那个毛病啦? ”他怔了一下,忙笑说,“那里,好久没有坐火车了,看见这片开阔的平原和绿,喜欢得忘了形了! ”昨天,为了使母亲高兴,也为了使父亲不坍“台”,清早他就去陈家向意珊赔了不是,对她解释,他并没有意思冷落她,而是他常常犯“跌落在沉思”里的毛病。好容易意珊“转怒为喜”,他们出去吃了一顿馆子,看了一场电影,才将一场情人之间的小风波掩过去。“你饿吗? 这车上可有吃东西的地方? ”她笑着,把头发俏皮的甩到耳后去,“当然有,而且十分讲究呢,你要去看看吗? ”餐车整洁而讲究,白的台布,白的,镶着细黄流苏的窗帘,每桌的台布上,鹅颈的竹绿色花瓶里,插了象剑兰似的猛红的花。流苏轻轻晃着,从晃着的流苏下流出一股细细的音乐。自衣侍者违过菜单,中英文的。菜单上,有各色三明治,另加咖哩饭,蛋炒饭等,天磊嘬着唇,轻吹了一声口哨:“好洋化! ”她瞟了他一眼, “你又来了! ”他忙笑着说: “这次与你无干。你要什么? ”“咖啡好了,现在不饿。”天磊喝一杯很淡的司各区加冰,手晃着杯里的冰块,眼望着窗外碧绿的田野和远处重叠分明的山峦,心里漾着平稳的愉悦。绝不是为了意珊与他言归于好,是为了又回到田间,回到自己自小熟悉的一切:竹林,茅屋、小溪,及牛羊。也为了离开台北的喧闹,也为了旅行开始时所抱的希望,也为了可以见到天美及她的丈夫,也许,还可以见到眉立。当然,也为了意珊与他一起来了而高兴。他开始告诉她一些他在美国到过的地方,西岸尤塞末推公园的瀑布,中西部倜傥公园的雪景,东面尼加拉瀑布上灯之后的彩色,以及西南方落矶山里几个叫人不得不静下来的小湖。她听着,脸上带着那股羡慕的神情,黑眼睛闪着期待的亮光,把她的脸变得更白皙,因而更年轻,他忍不住说:“这些地方,我都会带你去的。”她孩童般的嬉开了脸,眼角弯下来,嘴角勾上去,一股俏丽从嘴与眼之间泛滥出来。“你是真的? 一定啊,你一定要带我去! ”他笑笑,隔着桌子,凑过脸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往没有人的餐室里望望,用手划着红红的颊说:“还说人家洋化呢! ”他把酒一饮而尽,说: “你太乖了,我忍不住。”“乖? 我和你吵架,你还说我乖? ”“我不是说你的性格,我是指你长得Cute ,想不出用什么字来解释,只好用乖字。”他们一直坐到中午,然后各人叫了东西,天磊是蛋炒坂,意珊是火腿三明治,加上一客草莓冰淇淋。吃完之后,他们回到座位,太阳从拉下的遮光纸边上偷进来,斜斜的流在意珊脸上。阳光,火车有规则的声音,加上车里电扇带来的微风,她还没有和天磊说几句话社睡着了,天磊也不扰她,轻轻的翻着画报,回国第一次感到心里安宁。他想起张平天的话,什么事都要用各种角度去看,意珊也许是个有点幼稚而又太虚荣的女孩,自己在她的年龄里怎么不是这样呢? 因为那个年代过去很久了,自己已忘了,就以为自己不是那样的。也许自己那时正如她一样,可能比地还幼稚,不然,他为什么往国外跑? 观在回过头来责怪意珊不该一心一意的想到美国去是没有道理的。他微侧过头,看她睡着了的样子,睫毛轻轻盖在脸上,上唇微微触及下唇,脸上最能传达表情的地方都关闭之后,她还能令人觉得她是动人的。这点他不能否认,她是个好看的女孩,而这些年来,他在美国没有找到一个对象,是因为他没有遇到一个称得上好看的女孩也是原因之一。到台南时太阳还亮晃晃的。他轻轻将意珊摇醒,脸上睡得红红晕晕的,意珊睁开眼来,不大相信似的说:“我睡了一觉吗? ”“还怕没有,把我丢在一边,好意思吗? ”她笑得更深些,露出门牙边上尖尖的犬齿,“都是你嘛,和我吵架,害我前晚一夜也没睡。到了吗? ”她忙站了起来,把身上穿的一件竹青色上面印着一轮轮月牙的旗袍拉平直了,又把短发勾到耳后去,把吹回去的一绺短而微鬈的头发拉下来,爬在额上,给她脸上添了一种随意的妩媚。“我这样可以吗? ”“不能再好了,”他说,取下放在架上的两只小皮箱及一个小旅行袋。还没有下车,天磊就看见天美带着小蓉蓉及她的丈夫定亚。她曾寄过她们的结婚照以及婚后的生活照片给他,但定亚似乎比照片中的人显得矮,也许因为他胖了,他和天美几乎一般高,而天美比他自己矮了几乎一个头。乙张圆敦敦的脸,架了一副玳瑁边眼镜,额角宽亮,远远的看不出他是否有点秃顶,穿了一件花的香港衫,猛一看,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样子。天磊想象不出他做学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因此有点不能了解天美怎么会嫁了他。天美读大学的时候,天磊偶尔听见她和要好的朋友如佳利的妹妹等聊天,她心目中的丈夫总脱不了“高大英俊”和“帅”和“洒脱”几个字眼,不知为什么会选了一个不包括那几个字句的任—个形容词的丈夫。他们一下车,天美夫妇就迎过来,天美还没有介绍,郎舅两人就握了手,定亚讲的是一口带江北口音的国语:“久仰,久仰,天美没有一天不说起你,在国外十年,很得意吧? ”天磊讶然的望了一下天美,这是什么样的谈吐? 既不亲切,又显俗气。天美和意珊在说话,没有看他。“还好,你上班时间还来接,真不好意思。噢,这是陈意珊小姐,这是我妹夫王定亚。”天磊没有防到,定亚当然更没有想到,意珊竟伸出手来。“王先生谢谢你来接,哟! 小蓉蓉,还记得阿姨吗? ”然后她蹲下来,拉着蓉蓉的手说,“叫阿姨,阿姨给你带了好吃的东西呢!”蓉蓉就叫了她一声,立刻接着说:“东西呢? ”“蓉蓉,好意思吗? ”天美说,然后拉着天磊的手。“走吧,小哥,这里好热。”车站外,定亚自己把一架一九五八年,保持得还很象样的福特旅行车开过来,然后把大家的行李放在后面,带几分得意的神情说:“这是我们厂长的车子,不过他们平时不常出来,我随时可以用。他们待我很好。”定亚做事的糖厂在一个叫竹子店的乡下,从台南的火车站出发,车行十二分钟就到了。一路上完全是乡村风光,绵亘的滔田,夹杂着竹林围起来的房屋,及沿公路摆的吃食摊,车子过处,一车灰尘扬洒在堆在竹筐上的香蕉,甘蔗及荔枝上。有时大群鸡在路边漫步,对远远来的车子视而不见的踱它们的方步,直到车子开到跟前,它们才熟练地撑起翅膀飞到一边。坐在食摊边上,赤膊带斗篷的人们,老远就对开来的车子望着,带一丝好奇,也带了漠然的表情,但却目送他们远去。进了糖厂,天磊禁不住惊叹一声,一长条两旁立着高大的棕榈树的马路平坦广敞,两边的职员宿舍在修剪得平平的灌木后面,迎面扑来一股甘蔗混合着别的甜味,远处高的烟囱冒出一股浓浓的白烟,阳光把棕榈树的颢子斜斜的画在地上,除了树影之外,地面光洁平滑,浴在阳光里。厂里的一切,给天磊一个安详宁静与外界毫不相干的和谐,连日光都没有了那股骄气。“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天磊说,“住家再理想也没有了,不是吗? 天美? ”“刚来时觉得太静,现在也习惯了,所以每次去台北就受不了那种喧闹。”天美说。“离台南那么远,不是怪闷的吗? ”意珊说,“有没有机会进城看个电影? ”“不常,小蓉蓉缠我一天,到晚上就累了,懒得动。”“那些中国电影,不看也罢,”定亚说,“举动说话都那么做作,我每看一次,必伤风! ”“伤风? ”天磊呆呆的望着他。“因为每看一次,汗毛直立,出来一吹风,—就伤了风”意珊和天磊都笑了起来,天美横了他一眼说:“自己明明对电影没有兴趣,还要说上一大套俏皮话。”车子到了他家门前。那幢房子似乎比其他的宿舍都大,大门进去,就是一条大石板路,路旁两颗艳辣辣的凤凰木,进门的石阶上,一大盆芭蕉,红绿连得太近,色彩有点冲突,但也别有风味。房子是日本式的,一移开玻璃门,一个干净的中年女佣就迎了出来,把几双拖鞋放好。过了走廓就是客厅,客厅里一套沙发,两只斗形藤椅,一张长圆短茶几:墙上二幅山水画,一副对联。后面的廓上排了几张藤椅,后廊是一个小花园,铺着高丽草,种着菖蒲,一棵开着象丁香花似的树。定亚让天磊坐了,天美带意珊进去洗脸,佣人送上台糖出品的凤梨水,天磊在台北已经尝过那滋味,觉得太甜,所以要了茶。“这个地方住家再好也没有了,人到了这里,心里都高爽得多。”“那里! 乡下地方,什么都不方便,当初天美说你要来玩几天,我就一直担心,你们在原子国享受惯了现代化的方便,怎么受得了乡村的简陋? ”天磊不知道他是客套还是讽刺,客套他不欢迎,因为他是天美的丈夫,应该不和他客套才好。讽刺当然他更受不了。所以他说:“你说那里话,我和天美都生长在乡下,简朴的生活不是没过过,况且美国虽一切都有机器,到底没有人工方埂,你们在这里还有佣人,我在美国,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动手的。而且我看到你们也有冰箱,也有汽车,和住美国没有什么两样。”“说是这样说,但到底这些东西都是公家的。”“现在一切都比以前进步了,乡村里水电都有,”天美先走出来说。“你们还有抽水马桶,这些都是我在台湾所没有的。”天磊说。“不过有时会停电。有一次台风来,我们三天都没有电,冰箱里的菜都坏了,晚上吃饭还点蜡烛,夜里一团黑,窗外呼呼吹着风,树枝敲括着门,玻璃窗吹得琅琅的,有点吓人。”定亚说。天磊不响。他记起多年前,台风到了台北,那天他骑车回家,风象一卷卷的布匹向他身上脸上撒来,撕了他身上的雨衣,雨衣的下摆向后吹去,夹在自行车的后轮里,车子就不能动了。他下了车,脱下雨衣,把后轮架起来,蹲下去打算把雨衣拔出来,一阵狂风来,连人带车都被吹倒,车倒在人身上,垫后架子里的书统统跌落在路旁的沟里。他爬坐在地上,呆了。只见漫天漫地飞着树叶,纸片、碎布,空气里似乎可以看见那股发了狂的风,天还是亮的,却被浓烈的风遮黑了,天地一片。他也忘了身上的痛,而被这股狂癫的气氛镇慑了,觉得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暴戾的美。现在他可以想象到窗外的狂风疯狂的摇撼着玻璃门窗,室内蜡烛闪着战战兢兢的小光,黑暗里东歪西倒的树,以及烛光被吹熄后,在漆黑的夜里倾听暴风赤裸裸的狂虐,一定也是一种野性的美,所以他脱口而出的说:“那一定很有诗意。”定亚看他一眼,把眼镜往上一推,大笑起来:“你们兄妹这一点倒很象,天美也讲求诗意,讲求美,而不太想到实际的问题。”正好意珊洗完脸出来,问:“什么问题? ”天磊说:“定亚说我和天美两人很象。”“我倒不觉得,天美姐是圆脸,你是长脸。”意珊说。“他不是指容貌。”小蓉蓉抱着一盒舶来品的巧克力糖,送到天磊面前来,“舅 舅,拿一颗。”“舅舅不吃,乖,你也不要吃太多,这种糖最坏牙齿的。”说着随天美进去洗脸。只有他们两人时,天美就轻着声问:“小哥,你觉得定亚怎么样,”怎么说呢? 他不能说他不喜欢他,虽然他并不欣赏他的长相及举止,太老练,太正常,因此就俗。“人蛮好的,脾气一定不坏。”然后他半开玩笑的说: “仿;不是要找个风流倜傥而又很帅的吗? ”天美凝视着他说, “那么他这些气质一些也没有? ”“风流倜傥的做情人最好,找丈夫,还是象他这样脚踏实地的能干人才好。其实什么样的人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很决乐,那就够了。”“有时快乐,有时一点也不。”“当然。但除了快乐之外,如果你对他依赖,对他有信心,觉得他不使你紧张或不安,也就够了,我看你对他很信托很依赖的,不是吗? ”“唔。”“这样的婚姻已经成功了一半。你不能希望他什么都合你理想,因为你不见得就合乎他的,对不对? ”天美睨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你看人家倒很清楚。我看你和意珊比前些时热络多了,是不是有进展?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我自己的理想让步了,很难说。不过她还不错。”然后他埋下头用肥皂水在脸上颈上乱擦一阵,又把脸整个浸在冷水里冲洗,然后再用天美递给他的毛巾擦干,长吁了口气说,“唔,好舒服。有什么吃的没有? ”“还伯没有,我们这就到俱乐部去,定亚叫厨房预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晚上你就住在俱乐部,因为家里卧室不够。这样把你和意珊分开了,在乎吗? ”天磊伸手在她颊上拧了一把说:“在乎啊!你这个主人怎么做的? ”在客厅里四个人又聊了一回之后,天美把蓉蓉交给佣人带着,四个人就沿着宽敞的马路走到俱乐部去。太阳早下山了,水水的月亮闪在棕榈叶边上,天上还有点灰亮,路边的街灯也亮了,因为天是亮的,灯是亮的,月是亮的,而三种亮又没有融在一起,因此就结出一层恍惚的黄昏。马路上洒了水,棕榈叶上洒了风,所以没有下午那么热,很多职员摇着扇子,踏着木屐,穿着背心,在马路上晃,有的太太们穿着麻纱衣衫,或薄绸旗袍,领着孩子乘凉,看见他们,都停下来叫一声乙“王课长,王太太,吃了饭没有? ”问时眼睛就打量着天磊和意珊。定亚因为天美事先关照过,不要招摇,所以也没有给天磊介绍,含糊的应了一声就领先走了。俱乐部和厂里其他地方一样格调,整洁宽敞,顶上装着四个电扇的会客室里已经摆好了桌子,沿墙摆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两对夫妇,见他们进来一起站了起来,有一对是总务课陈副课长和他的太太,另一对是张会计课长和他的太太,是定亚老早约好来陪客人的,八个人刚好凑成了一桌。定亚让大家入了席,迫着天磊坐朝天的座位,然后叫下女们上酒端菜。天磊跑到南部来,原想可以藉此过一些没有应酬,不要说客套话,无须赞扬美国的逍遥日子,想不到刚从一个宴会出来,立刻进了另一个,席间少不得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报道一些他的美国情况,把苦的用乐的盖起来,说些汽车之多,洋房之高,机器之便利,牛排之美味的话,一切都是笼统.的,绝不提到他自己,‘一切都是大概的,绝不提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他们问他纽约的中国餐馆,他就光说餐馆菜的道地与台湾的相差不远,绝不提到在餐涫里做事的中国学生—— 说不定座中人物的公子小姐就在做侍者。菜很丰富,酒也上品,定亚不断的夹菜在意珊和他的盘子上,他不断的吃,不断的说,一顿饭吃了将近两小时,大家都很尽兴。下女们把残碟收掉之后,大家都挺着胀满了的胃散坐在沙发上,意珊那件本来很合身的云蓝镶白边的旗袍这时也显得有点紧,所以西瓜上来的时候,虽然她很渴,也吃不下去了。大家又聊了一回,张陈两人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就站起来告辞,天磊跟着定亚送他们四人到大门口,又再三的谢了,才回到客厅。天磊藉了一点酒意,带了一点笑容对定亚说:“蛮好我们四个自己人吃一顿,该有多痛快,有生人在座,多别扭!”定亚把眼镜往上一推,胖胖的脖子往前一伸说: “人多热闹点,而且他们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很想见见你,我看你和他们谈得也很融洽嘛。”“从美国回来,大概长了三头六臂,所以大家都想看。”定亚不响,把眼镜往上推推,眼睛里那股笑意也给推走了,天美忙说:“小哥,你想想刚才那句话有语病没有,‘蛮好我们四个自己人’,晤? 想想看!”然后就一股劲的对意珊望着,意珊被她望红了脸,红了的脸上漾着忍不住的笑意,然后瞟了天美一眼说:“天美姐最坏!”定亚站起来对天美说:“我们回去吧,我想陈小姐和天磊坐了一天火车,一定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然后他转身对天磊:“明天我不上班,带你和陈小姐参观一下工厂,如果没有兴趣,我带你们到台南逛逛。”“你不上班,没有关系? ”“没问题,我和厂长说过了,他说我只顾陪你们玩好了,总务课的事由陈副课长代理一下。”天磊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我到外面走走,你们这里的环境真好。作家诗人们住在这个地方,一定可以写出好的东西来。”“也许你在这儿住一年,写出一本巨著。”天美说。“我不行。二十岁写诗,三十岁写小说,四十岁开始,就该研究哲学,我的心情,读尼采的书还差不多。”“你又来了,”意珊说,“他总是那么老气横秋的,好叫人烦。”她对天美说。天美看了天磊一眼,没说什么,就先到门口去穿鞋。外面不凉,但一些也不热了。棕榈树叶虽然没有摇摆,但空气中微带点风意,天磊把他们送到家,自己就沿着无人的马路慢慢儿晃着。路边的人家,有灯无声,他想象着也许孩子们在灯下做功课,母亲在灯下缝补,父亲在灯下看报,桌子下静静的睡着了的是孩子们心爱的白花猫。门外没有穿梭似的汽车,头顶上也没有不停的机声,远处没有叫人心眩意乱的电影广告,近处也没有蓬头披发少年所唱的观代爵士。在这样的环境里,父亲的欲望只是明年能加点薪水,母亲只想望过年给孩子们买点新衣服,而孩子们的愿望更简单,星期日不要做那么多习题吧。他宁愿过这种简单的生活,他宁愿。不必为听见某人升了副教授而妒嫉,也不必为了听见某同学拿了福特奖金去欧洲而难过。不必发愁怎么样打发周末,也不要担心自己会闷得发疯。不要小心翼翼的去寻伴侣,更不必战战兢兢的又怕把她失去。为什么读了那么多年书,走了那么多路,而心里尽是烦,尽是恐慌,尽是空虚呢? 他愿意象他们一样过平静的乡居生活。但是他永远不会象他们!现在他要的就是安宁,而安宁他是永远失去了的啊!马路的尽头,边上有个大的水泥地的篮球场。篮球! 也是和他的少年同时滚走的东西。在美国十年,他就不曾碰过一下篮球。球场边上有长排的木条凳,一共五层,他坐下来,坐在第三格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间。如果不看上面两格,他不是最高了吗?但人怎么可能不往上面青,怎么可能禁上不痛快呢!球场里没有人,但是他看得见球员穿了蓝缎夹白边的运动裤,看得见他们跳跃,抢球、投篮,听得见一片喝彩的声音。他夹在人群里,叫着,喊着,把童军帽抛到空中的疯劲的记忆都回来了。在美国也看过不少球赛,尤其是足球,但再也没有那股劲了。他该住到乡下来的。于是他想起邱尚峰先生的话。不是为了什么义务责任这一套话,而是为了自己,他要留下来,住在安宁的郊外,过简单的生活。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他站起来,往天美家跑,意珊不见得会懂得他这种心情,但她可以依顺他,在台湾住一年,也许两年,然后再带她去美国,即使去美国是光为了让她达到她的心愿。他要和她商量一下。天美来开门,怔怔的望着他。“还没睡?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吗?意珊早睡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了吗? ”她睡意浓浓的坐在玄关的地板上,嘴张得大大的打呵欠。天磊闷闷的也坐了下来。“有什么那么要紧? 我看你倒是真的在恋爱了。”她仔细的研究他的脸。“也好,意珊好高兴的样子。刚刚她告诉我,你要带着她走遍美国的东南西北呢!”忍不住带点妒意,“等小蓉蓉长大了,你也来接我出去玩玩吧? 让我这个乡下佬也去瞄一眼花花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好吧? ”天磊还是不响。“你真是要她,我去叫她起来。”天美板着脸要站起来。他将她一把按住了。“没什么事,我走了,你去睡吧,看你这付张嘴的样子!”他爱抚地凑过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点不高兴,统统搬到脸上来了。妤,明天见吧。”笫十五章第二天定亚带他们在台南城里逛了郑成功庙。天磊最觉不习惯的就是脏与乱。他印象中,庙宇祠堂,应该是安静和清洁,给人一种肃然的气概,但郑成功庙却完全相反,沿石阶而上,龌龊的、赤膊的孩童站满了,瞪着穿高跟鞋带黑眼镜的意珊看望。石阶上却是纸屑与果皮,上去之后,庙前摆满了卖小玩艺与小吃食的摊头,露着胸脯喂奶的母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执着一把扇子赶苍蝇,食摊上盖了一层黄沙,歇着几个赶不走的红头苍蝇。他们跟着定亚在庙里匆匆走了一转,看看郑成功的像,放在玻璃框里的字迹,那个时代穿的盔甲,以及女人身上的衣服等等。庙很破旧了,地是泥地,庙里的光线也很暗淡。意珊似乎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所以大家祖率的看了一遍之后就出来了。定亚带他们去看孔庙,那儿就干净宽敞得多,门前的一棵古老庞大的赤杨护住了一大片阳光偷不进来的空地, - 因此一到门前,就觉得特别阴凉,大门进去又是—大片石灰地,打扫得十分光洁,庙里的人像也是闪亮的,像前的香炉里,插着香,飘着那股浓馥的香味。天磊在庙前为意珊照了几张相,又绕到庙后去看了一转,然后定亚就带他们到刚开不久的,十分洋派的海滨旅社去吃中饭。海滨旅社一派金壁辉煌,门前的红柱上绕着金龙,门里是水晶般的挂灯,打了蜡的水门汀地,花色大理石的酒吧,白衣侍者,玉色洋酒,与拥挤不洁的郑成功庙似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餐厅里一派安静,偶尔叉子碰到磁碟的声音响得锵锵的,十分清脆。没有几个人在进餐,靠窗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庞大的黄发洋人,把餐巾盖在他庞大的肚子上,挺着背在喝汤,远远就可以听见他喝汤的声音。天磊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如果在美国也许仅是什么工厂里的工头,或是某公司的开大运货卡车的司机。但把他移到靠美援的国家里,穿了在香港定做的西服,他就变成了上级绅士,他喝汤的声音也许就不是没有教养,而是“时髦”,或是他“无所谓”的作风。那个胖人对意珊看了几眼,虽然没有忘了继续喝他的汤。天磊就对他狠狠的瞪着,一直把他的眼睛瞪回到他手里的汤匙上,才将眼光收回来。你也许可以唬人,我可看得出你的本色,他心里骂着。坐下后,意珊点了汤,烤鸡及沙拉,定亚也点了西餐,天磊只叫了一客蛋炒饭。“你为什么不叫块牛排,这里的西餐,他们说比台北的还好呢! ”定亚说。“我对西餐实在没有兴趣。”“大概你在美国天天吃牛排,吃腻了。”天天吃牛排? 有些美国人,年薪两三万的,也没有天天吃牛排的资格,还轮到他? “在美国,我也弄中国东西吃。”“你喜欢吃西餐吗,陈小姐? ”“你叫我意珊好了,”她笑着说,“唔,喜欢极了。”“意珊觉得‘月亮是美国的圆’。”她睨了他一眼,不响。“现在一批年轻人好象都这样想,也不光是她。”天磊说。“你当时呢,天磊? ”天磊迟疑了一下。“那么多年前的事,记不得了。”意珊又瞟了他一眼,抿着嘴不响。定亚和意珊的汤来了,侍者又端了面包,苏打饼干,拿了白脱来,天磊要他们先吃,自己点了根烟抽着。那个胖人正把一只鸡腿抓在他的胖手指里,对着嘴啃,可以看见沾在嘴边抖抖的胖颊上一片滑腻腻的、从炸鸡腿上挤出来的油,象女人临睡前涂在脸上的去皱油膏。那个鼻子上的一撮多余的肉坠下来,正好粘住横在嘴上的鸡腿。那付吃相真恶心。“你的蛋炒饭,天磊。”定亚说。“尽看人家做什么,”意珊说,带一点点责备的口吻。天磊不响,闷头就吃。蛋炒饭味道真好,他以前在柏城读书时,每隔两天总要炒个蛋炒饭,但绝对没有这样香,这样松,这样入味!下午他们去玩了安平港,还坐了船一直出了港口,看港外的渔船,然后定亚到鱼市场买了大明虾,一尾大鲤鱼,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天磊觉得台南没有台北的繁荣,因此也没有台北的拥挤紊乱。虽然天气很热,走在街上却没有被人压榨着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街上行走的人衣着就不如台北的整齐讲究,很多人脚上穿着木屐,站在街边的男人,有的穿着衬裤。街上没有那么多叫人躲又不是不躲又不是的自行车,汽车更少,所以定亚那部蓝色福特开在街上特别显眼,很多人都转头来看。到了定亚家,一进大门,意珊就注意到地上多了一双白色镂空的高跟鞋及一顶小花伞。“好象你们家有客。”天美已迎了出来。“你们回来了吗? 玩得怎么样? ”“谁来了? ”定亚反问她。从天美脸上的表情,以及她看他时的神情,天磊已经知道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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