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10

以前受军训时,每次接到他女朋友的信说要来看他,他就会兴奋得搓起手来。“圆心皇,怎么你也在这里? ”天磊也喜出望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来,刚来,你呢? ”“来了快一个月了,你是……”“到新竹去教暑期班,两个月。呵,居然会在台湾碰见你,真想不到,你知道吗,我们有十年不见了!”“是啊,不过我时常听到你的消息,你一切都很顺利。”“什么!来,我们到外间去坐坐,反正时间还早。喂,老魏,等会儿人来齐,上席时叫我一声,我碰见老朋友了,要聊几句。”馆子很讲究,酒席室外面还有一个起坐间,一套乌亮的胶布沙发。他们一坐下,茶房就端了茶来。“说来听听,你回来做什么,讲学,探亲、娶亲,还是旅行? ”“讲学? 我又没有资格,谁象你老兄这样十年寒窗,如今扬名天下,谁不知道你老兄现在是第一流数学家,执教于美国第一流大学,如今重金聘请回国讲学。”“嗳,嗳,嗳! 你这是做什么? 写新闻吗? 啊,对了,你学的是新闻嘛! ”“还伯不是! 学的是新闻,教的是中文,在美国既不得志,在本国也不吃香的文人,请老兄多多帮忙。”“嗳,嗳,嗳,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老朋友好好聊聊几句,你这样顶我干什么? 说真的,伯父母好吗? 你当然住在家里罗! ”“唔,他们都好,谢谢。有一次他们还问起你,我说你改了行,学的是当今最吃香的数学。”“还不是混口饭吃,你想想,我跑到美国去读法律,不是自寻末路吗? 虽然我现在混得还不错,但是头几年的苦日子,讲出来不会有人相信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又来了! 我现在既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反正是夹在人中间,过一般人过的生活而已。主要我从小对数学就有兴趣,所以初读时候苦一点,我也不在乎。现在我教书,彩俏乙幌虻闹驹福  猿  镏噬系穆砺砘⒒⒐ 萌ブ 猓  裆希 液芡纯炀褪橇恕D隳? 你怎么样? 我不久前在纽约碰见老李,他说你也在教书,还喜欢吗? 记得那时候在受训,你一心一意要到美国去闯进他们的文坛。这些年有没有写东西? ”天磊很感慨的说:“你的梦一个个实现了,我的一个个碎了,你叫我说话怎么能不带点辛辣? 闯进美国文坛? 除非你写长辫子裹小脚,把几万元美金藏在皮箱里那一类小说,否则你怎么和人家从小到大除了英文以外不知有别国语言的美国作家去比? 那个梦早巳碎了,后来我转到新闻,以为不写小说,也许可以做第一流的记者,但是,谈何容易,小报社经费有限,用人不多,大报馆找的是第一流的记者,怎么会要我刚出学校的外国人,何况又不是什么哥伦比亚或是密苏里大学的新闻系出来的。这是第二个梦碎了。说出来你也许会笑,我现在在xx大学教中文,用的是这里最浅的小学教材。”“那有什么可笑的? ”圆心皇一本正经的说,“我知道有好些入拿了博士学位去教中文的,我认为这是最神圣的工作,你想想,美国人对我们中国有那么多可笑而又叫人生气的误解,第一件解救的工作就是使他们懂中文,看中国书。”“天晓得,那不知道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呢! ”“那不管,但是一旦他们不再误解中国了,你们这批教中文的不是功勋最大的元老吗? ”“你当然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但一个人最基本的要求,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对不对? 如果我对这份工作不喜欢,怎么能做得好? 我的志愿,我当年出国的志愿又不是去教中文的。”圆心皇很同情的说:“我知道,我能了解你的苦处。但一切总要慢慢来,也许你教几年之后,能够到报馆去做事,或者你能在教书之余,好好写出一本书来,那你不就是达到你的志愿了吗? 人总要有点耐心,那四年我读大学,日子简直就过不完了似的,四年比四百年还长,现在还不是挨过去了!你看着好了,总有一天……”天磊有点不能忍受他这种隔靴抓痒的安慰,就打断他说:“啊,我们不谈这些,几年之前,我听说你在全力追求xxx 的小姐,怎么样,成功了吧,我看你戴了戒指。”他满面光采的笑了起来,然后把他短而肥的手指铺直了,左手轻轻抚弄右手指上的戒指。“她也来了,刚刚她要先去另外一个宴会,大概就可以来了。”然后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说:“真花了我不少心血呢,我在宾大做研究生时就开始追她,她爱理不理,我一点也不气馁,几乎每个周末到纽约去,后来我接受了耶鲁的聘书,她才对我开始热化起来的。她家里最讲究这一套的。”天磊无言,该怪这个时代呢? 还是怪这个时代里的人?“嗳,你呢? 你怎么样,我看你手上光光的? ”“既不是数学家,又不在耶鲁,谁要我? ”“这算什么话? 不是所有的女孩都象瑗心一家那样的。”天磊朝他苦笑一下。圆心皇正要说什么,有一个穿淡栗色,一看就知道是纽约第五大街的时装公司出品的麻布西装,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而只在发梢微弯而包着下颊的年轻太太向他们走来。“啊,我太太来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瑗心,这是我的老同学牟天磊,我们在一起受训的。”“哦,”她非常熟练的伸出戴着栗色手套的手给他。很平常的一个女孩,但富有的父亲给了她一切能培养她风度的机会和金钱,于是十几年的培养把她变成一个懂得怎么笑,怎么走路,怎么说话及怎么不说话的动人的女人。“高兴认识你。”她毫不当回事的用英语说。天磊有点窘,自己回来到今天,尽量避免不用一个英文单字,免得引起人家对中文里夹着英文那种不中不西的反感。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明明会说中国话而不说,明明是中国人而不肯做中国人的太太才好。“对了,我忘了说,我太太从小在纽约生长,觉得用中文说不如用英文方便,但是她中文全懂。”“哦,你好,圆太太,还喜欢台北吗? ”他立刻用中文说。她坐下来,先把脸上的黑眼镜取下来,天磊才发现她脸上的出色处,全在一双锐利的凤眼。她抽出一条带了极微的香水的手绢,左手捏着手绢的一端,右手的三个手指裹住手绢,轻轻往脸上额- 亡鼻子两旁和下巴轻按,然后带点柔媚但又不失之于轻狂地向她丈夫瞟了一眼说:“我的天,这么热,简直吃不消呢,我们来之前人家就劝亨利不要来,太热了,他不听。我们在纽堡有一个小屋,每年夏天去住三个月,一点都不热,他硬要来这里教什么暑期班,有什么好教的呢? ”圆心皇好脾气地笑着,搓着手。“你知道我主要的是借机会来看看爸妈,他们年纪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为了这一点,我才不会依你呢!”天磊说:“这里是比较热,但是你不习惯也有关系,住一阵就会好的。”“我看不见得,那个新竹我也去看过了,房子倒还不错,但是一点树荫也没有,而且那么大风沙,反正我是不搬去的,就在国宾住两个月算了。这里至少还象一个都市,新竹什么都没有,两个月下来,不叫人间死? 你呢,牟先生? ”“哦,我? 我什么? ”“你住到新竹去? ”“不,他不是回来讲学的,他回来探亲。”“是吗? 太太来了没有? ”“他还没有结婚,对了,回到美国,你帮他介绍一个。”正说间,那个叫老魏的过来,说人都到齐了,叫他们不要搭架子,去入席。招待他们的代表十分殷勤的敬他们的酒,每敬一- 次都说些恭维他们——不见得包括天磊—— 的话,劝他们多吃菜,菜好象永远没有完的一道道上来,然后是海外学人轮流回敬主人喝酒,也同样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并表示如何感激这样隆重的被招待,轮到天磊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了,昏昏沉沉的站起来,含含糊糊的说了些话,迷迷糊糊的把酒喝下去,歪歪斜斜的坐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吃了多少莱,才见水果上来,他连忙吃了两大块西瓜,才觉得舒服些。吃完了大家又到起坐间,一起讨论去金门的日期及日程表,天磊这才完全清醒过来。问坐在他边上的圆心皇:“去金门? 谁说的? ”“刚刚伍主任在席上提出来的,不是吗? 你怎么啦? 忽然又不想去了? 你刚刚不是一直极力赞成的?”他赴宴回到家,意珊和她的父母正在客厅里和他爸妈说话,小客厅里开了两个摇头电扇,通到小花圃的一排玻璃门都开了,房里还是十分热,同时他酒喝多了,加上坐在计程车里,一路吹着风回家,现在遇上房里一股热气,胃里一阵不受用,连忙扪着嘴往后面跑,把吃的一肚子酒气和受的一肚子的恭维统统吐在厨房的水槽里和地板上。客厅里的几个人,忙不迭的跟着他来,天磊的母亲一面替他揉腰泊背的忙个不了,一面嘴里嚷:“天磊,怎么了? ”意珊灵活,连忙从冰箱里倒了一杯凉水,交在他手里给他嗽口,又去叫在后面吃西瓜乘凉的阿翠绞了一把手巾来给他擦,她的母亲又差阿翠去买点八卦丹来,怕他也许是中了暑,天磊的父亲在一边咕噜着说一定是酒喝多了,弄点什么来给他解酒,大家都忙乱成一团。天磊吐清之后,胃倒是舒服了不少,他看见他们这么忙着,心里却十分难过起来,忙站直了刘意珊的父母说:“伯父母请客厅坐,我什么事也没有,今天酒席上,碰到一个十年不见的老同学,特别高兴,所以多喝了一点酒。现在好了,爸爸,你陪他们那边坐,妈,我好了,你也去,阿翠呢,叫她来把这里弄干净,我去换套衣服马上就出来。”回到自己安全的,没有人恭维他、没有人讥笑他,也没有人疼他的小房间,他先把衬衫背心长裤全部脱掉,堆在地板上,然后崩溃似的往床上一躺。小房间十分闷热,床上的凉席温温的,象刚刚放走热水的澡盆,他的光上身和光着的腿立刻粘在席上稍稍抬一下身,席子也搭着肉上来。真是热,他想起圆心皇太太说热时那副表情,想到圆心皇,他的成就,想到席间其他的人,他们说话时那副自信得有点满不在乎的神情。要有好的事业才有信心! 有了信心才会有满不在乎的神情!两桌酒的席上坐的,除了他,都是数学物理机械航空工程专家,那几个接待的人左一声右一声的教授,博士,那些称呼堆起来伯比桌上的菜肴还高,那些教授们,啊!那些国家的栋梁!他们交换着在各个有名大学任教的,因工作太忙不能分身回国讲学的专家们的消息,某教授升了,在xx大学,啊!某人现在做x 大的系主任,真给中国人增光呢!某人吗? 你看见他最近一篇报告吗? 简直太精彩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呢! 天磊席上那一对少年有为的莫家兄弟,那两张肥肥的、肿肿的,每一粒毛孔都冒出得意的光芒的脸,就在天磊被酒薰红了的眼前晃。席上每个人都向他们说赞美的话,莫大才过三十,是哈佛物理助理教授,莫二三十不到,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工程系助理教授,不但才智过人,而且狂妄骄傲也无人能及,天磊在美国时也听到了一点,现在与他们坐在一起,他不知道该引以为荣是好,还是认为是自己的霉运是好。当席莫大听说他是学文的,马上咧着两片一点也显不出他的聪明才智的厚唇说:“牟兄觉得目前台湾的文坛怎么样? 我对文是外行,但倒很喜欢看看文学方面的书,回来两星期,觉得台湾文坛贫乏得可怜,满街摆的都是五颜六色的书摊,摊子上不是黄色杂志,就是武侠小说,或是蝴蝶鸳鸯派的言情小说,牟先生你看过没有? ”“没有,没有时间。”“哦!”他见天磊没有象席上别人那样急切的附和他,不觉有点失望。“那么你看过的认为好的作品,可否介绍一二?”“我看的真是很少,一天到晚忙着谋生,你们大概不知道一个学文的人在美国谋一个职位有多困难。不过我在美国倒是时常看xx文学。每两个月出一本,听说是一批年轻的大学生创办的,我觉得很不错,每篇文章看后都给读者一个可以思想的粮食。”莫二接口说,两个嘴角被“不屑”挂得低低的,“啊,那个杂志,我倒看过了,里面中不中洋不洋的,看都看不懂,你还认为好? ”“我个人觉得这批人很有希望,他们不是在说故事,而是在反映我们这一代,尤其是在美国的中国人的苦闷及他们的窘境,”他注意到莫氏兄弟脸上的表情,忙转口说:“当然,我读的是新闻,对文学也是外行。你们两位不但理工好,居然还能欣赏文学,真叫人钦佩!”席上的人全部附和,大家又敬莫氏兄弟一杯。他躺在床上,想起这段事,自己也忍不住要笑。记得以前在一个酒会中,有一个文学批评家说的几句话,他觉得很深刻:“欣赏《纽约客》杂志里的文章不能算聪明,但如能真正体会《纽约客》里所画的卡通意义,才是真正聪明过人的。”而莫氏兄弟对他那句明显的讽刺,居然还以为是恭维。意珊站在纸门外,轻声的问他是否好了一点,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抓起钩在衣架上的纱帐护在身上,对着纸门说马上就来。纸门外的身影移开之后,他急忙起来,拿了干净衣裤穿了,到客厅里。阿翠马上端了西瓜来,大家都问他是否舒服了,他母亲还过来摸摸他的额角,见没有发烫,才放心让他吹电扇。意珊就坐在他斜对面。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一个粗短的马尾,露出全部圆润的颈子。穿了件把领口开得低低的白纺绸衬衫,一条蓝色的百褶裙,一条宽的白皮带,紧紧束着腰,一双意大利式的海滨白鞋,使她全身放射着活泼无忧的青春的光采。今天脸上没有浓妆,却涂了一层淡淡的蓝眼膏,比她平时又淡丽得多。这样一个精致动人的年轻女孩,如果他积极进行,马上就可以完全属于他,他自己也忍不住那份喜悦。于是他很冲动地说:“意珊,政府给我们安排到金门去参观的节目,你有意思和我们一起去吗? ”这一句话,对意珊说来,表示两种意义:一、他再也忍不住不和她在一起了,二、他公开向他的朋友们承认他和她的关系。她乐得那双圆眼睛更整个弯下来,薄嘴唇翘上去。“当然嘛,我好想去哦!你真的肯带我去吗? ”“当然是真的。”天磊的母亲说:“我看两个人都不要去吧,天天炮来炮去的,总是危险。天磊,你就跟他们去说身体不太舒服推掉算了,你和意珊到别处去玩玩,这里附近现在有很多玩处呢,何必跑那么远。”意珊的母亲忙点头说:“牟伯母说的是,现在新开了一个海滨浴场—— 金山,景致很好,你们可以去看看。”“妈,我要去金门嘛,那一年大家去劳军,你说太乱没让我去,现在天磊带我去,还怕什么? ”天磊心里有点晃动,这些年来,还没有人—— 连他自己在内,像意珊这样信赖过他。“伯母,妈,政府专机送我们去玩,怎么可能会有危险,而且所有的人都去,我不好意思例外,同时,我听了很多,也很想去看看。”天磊的母亲知道拗不过他也就答应了,大家就问他些关于宴会的事,到了些什么要人,有没有人站起来说话等等,他们,连意珊在内,似乎对这些细节十分有兴趣,所以他就把晚宴的详细情形讲了,还告诉他母亲关于圆心皇的事。他父亲马上接口说:“可不是,当年我让你转到工学院读航空,现在还不是象他们一样被聘请回来讲学了吗? 不但可以省你一笔旅费,而且做父母的脸上也有光采,你说对不,陈公? ”“其实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天磊还年轻,过两年他出了名,还不是照样被请回来讲学。”意珊的父亲说。天磊闷声不响。过两年出什么名? 在美国有几个出名的文学家,出了名又怎么样呢? 他母亲看他脸上的神色,忙转了话题说:“他还娶了亲吗? 是不是你们台大同学? ”“不是,她是X X X 的女儿,生长在美国的。”“啊,是X X X 的女儿吗? ”他父亲马上兴冲冲的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某某人以前的事说给意珊的父母听,由他的身上转到别人, 渐渐的就谈到他们那个时代,一直谈到深夜,陈家才告辞。——————————第十三章金门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整齐清晰,把台北的混淆,拥挤抛在脑后,金门的宁静就如从一场热闹的球赛出采而跳进清凉的游泳池那样的使人身心轻快。他们军用飞机一着地,就有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到跑道边上来等待。大家下了飞机,他和领队魏教授握了手,由魏教授把大家一一介绍过了,大家坐上停在一边的大军用车,向中心地带开去。虽然只有很短的车程,天磊已看到比台北清洁几倍的街道及两旁整齐的树,以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寂静。车子在象公园的街道转了一下之后,就到总区的山洞前停了下来,由那位军官带着,一个上午都在坑道里面打转。刚进去一点也不习惯,好象刚进入纽约的地下道一样,但是转了几个地方就习惯了。他们到山洞里看战士们睡的地方,看几个开在山壁上的办公的地方,一切都简单宁静而不觉得是在前哨。然后他们去参观炮台站里的一架纲炮,领他们的军官向他们解释从这架钢炮放出去多少炮弹反击对岸的敌人。学人们都沉默着,由他带到山洞外,筑着堡垒的了望台,那位军官指着隔山的对岸说:“这就是厦门。”天磊站在人群里,立在堡垒边,痴痴地望着远处模糊的房屋。这就是厦门,这就是祖国的土地,这就是被多少人想望而不敢回去的地方在国外的寂寞, “无根”的寂寞中,祖国已不是一个整体的实质,而是一个抽象的,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充满着哀伤又欢喜的乡思的一种凌空的梦境,想着战前小镇里的宁静得单调的、没有柏油的大街,街边的杂货店,杂货店的柜台上排着的玻璃瓶,瓶里的橄榄、冰糖、生姜糖、粘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柜台前,矮小得象从小人国里来的自己,自己抬着的脸,脸上那双贪馋的眼睛望着柜台后的掌柜,一个瓜皮帽上的一粒红绒球,一根旱烟管,一副黄黑的牙,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店外面静得完全睡着了的午后的太阳。想着战时的炸塌了的房屋,闷气而潮湿的防空洞,象一把剑似的刺着他胸口的母亲们的号哭。想着逃难时后方的公路,路边一排排走得比不走还慢的人,他们脸上木然得比死还死的表情。想到重庆的热闹,也想到战后回乡西北道的宝鸡潼关洛阳的荒凉,三匹马,寂寥地拉着四五十个人挤压在一起的马车,在寒荒的黄昏里走在飞扬着黄沙,咆哮着黄河里的水声的大道上。这一切都反复在他美国地下室的日子里出现,再出现,想着想着,一切都美得可爱,即使连广漠荒凉的西北,以及到南京时找不到旅舍,在一个饭馆的餐桌下所渡过的一夜都是可爱的。想着想着,祖国变成了一个没有实质而仅有回忆的梦境。站在堡垒边,头上是蓝无大家共同的蓝天,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落后民族,殖民地,非洲、海地、大家共有的天!脚下是水,是河、是海、水两边的同胞,以及水那边一部分原来是同胞而后来变成了敌人的人。而他站在水的这边,望着水的那边的,他曾熟悉而如今是陌生的地方。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是否象他一样,迷失了?“天磊,喏,这是望远镜,”圆心皇把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转过来,“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他迟疑着,他的心已经被几百个问号扭在一起了。“我不想看,你看奸了。”然后他淬然的转过身来,用背对着他原来属于的地方。意珊讶然的望着他走回山洞里的背影,然后对圆心皇抱歉似的笑了笑说: “我能不能看一下,圆先生? ”从了望台下来,大家出奇的沉默,连一直没有停过嘴的莫氏兄弟都安静了不少。意珊走到和天磊并排,拉拉他衬衫袖子说:“怎么回事? ”“什么了”他茫然的望着她,眼珠凝滞地。“怎么大家都不说话? 不象刚才那么兴冲冲的。”天磊向大家看了一眼,“你不会懂的。”她不高兴地,但又不忘记不要把睑扭得太难看地说:“你总是这样老气横秋的,我比你也小不了几岁,不要神气。”他无奈地笑笑: “但是你一直在台湾。”“那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在美国,过一年,人老成十年。”“那你更要带我去了,如果你觉得我不够懂事。”“当然,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带你去。”“什么,难道……”那位军官已将他们带入一个比其他地方大得多的山洞,一个人先快步的跑上了无数层平浅的石阶,向站在石阶下的人说:“诸位,这是新近开的一个坑道,从这里上去,我们预备造一个大礼堂,可以容纳几千人,然后在这边,”他指指他的右手边,“我们要盖一个舞台,然后请在台湾的剧团按时到这边来表演给战士看,我们估计,还有半年这个礼堂就可以落成了。”大家都发出赞叹的声音,声音在巨大的石洞里起了回音,慢慢荡漾开去,成了一个喟叹的尾子而逐渐消失了。他们拾石级而上,经过了一条狭窄而潮湿,但非常清洁的坑道而转到另一个庞大的洞。刚一进去,就有一股喧闹的人声迎面扑来。一个宽大的两面都是石壁的餐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除了边上的两张圆桌,其他的都已坐满了,满眼是穿着绿色制服的士兵以及穿着西装的外客,天磊觉得又回到台北的餐馆似的。那位领路的军官将他们介绍给另外两泣军官,自己就向他们告辞,大家都谢了他,然后在那两位军官的“请”之下,分坐在那两张空着的桌子上。大家都自我介绍了,然后在喝金门高梁及吃菜之间,大家询问了一些关于金门的情形,战土的人数,他们的生活娱乐,他们的工作及他们的休假等。显然的,那两位军官已经被问过几百次同样的问题,一切数目及其他消息毫不间断停歇地从他们口中流出来,天磊那桌有一个姓程的教授轻声的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军官侧着头,朝他望了一下,才说:“有的,如果您们有兴趣,等会儿可以找人带您们去参观。”天磊没有听见问的话,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从那个军官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猜到一些。吃完饭,大家又散坐在沙发上抽烟休息,他们看见另外一批宾客,中间夹了好几个外国人进来,刚刚招待过他们的两位军官上去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有人早已将他们那两桌吃完的东西撤去,换上乾净的碗筷,两位军官招待新来的参观,又开始滔滔不休的报道起来,天磊还听见他们用很流利的英语,回答那几个洋人的问题。“这里每天有这样多人来参观吗? ”他问坐在他旁边的军官。“差不多,多的时候要招待十几桌,少的时候也有四五桌。”天磊忍不住吐一吐舌,说:“这个差事可不容易呀!”坐在他旁边,和意珊谈得很起劲的莫大说:“我倒觉得这个职务不错,他们可以遇见各式各样的人。”正说间,另有一位军官进来请他们再到别处去参观,先去“军中乐园”,天磊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意珊是他们行列中唯一的小姐,他本想建议她留在外面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好,所以就让她也进去了。进去之后不免有点失望,因为那地方和普通的宿舍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小房间,房间里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摺叠得象军营里一样整齐的被,床前站着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年轻女子,每间房都是一样,没有个性,没有色调,连床前站的女人们似乎都统一化了。看完之后,走到外面,意珊带着一点叫他恼怒的天真问:“她们是做什么的? ”莫大插嘴进来说:“你难道不知道? 军中乐园嘛。”意珊猛的红了脸。莫大哈哈的笑了起来。从军中乐园,他们转到那间资料陈列室,参观排在两面桌子上的许多盖着时日痕迹的信件,及摆在室中的玻璃框里许多地图及说明。然后他们到室外的空场上,大家站在一起拍了许多照;有些是他们一起,有些和几位军官,也有单人的。意珊很想和天磊台照一张,但天磊似乎心不在焉,她也就不好开口。拍完照,依着领队军官的指示,他们把上面写着标语的气球朝厦门的上空放上去,五颜六色的圆膨彩球,负着重重的使命,轻轻的往远处飘去。天磊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想起住在温州乡下的他母亲的一个嫡亲姐姐,自己没有子女而一向将他当作儿子般宠爱的姨母,音信隔绝了这些年代,不知她是否还在那个镇上,那幢有高墙回栏,有天井,还有古色古香的仙子间的大房子里。如果她偶一抬头,是否会看见别个彩球,更是否会知道是他放上去,在球里寄存了他无言足以表达的思念呢? 姨母的面貌身形他已无法想象了,但是怎么叫他忘记晚上睡觉时,她摇着蒲扇给他扇蚊子的模样呢? 那时候,她可曾想到那个踡睡在大红木床上的小孩子,会越洋过海的跑到身上生满了长毛的蛮人的国家里去,住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呢?“喂,牟天磊,走啦,我们要上街了!”他朝说话的人一望,呆呆地说:“上街,这里有街? ”“当然有,走吧! ”意珊已走在前面,莫大走在她的旁边,他才恍惚地觉得,这些时,莫大一直是盯着她的。吃饭坐在她边上,走路走在她边上、说话时对着她耳朵,听话望着她眼睛。他忍不住气起来,不光是醋意,而是气莫大欺人的态度,他向说话的人点了点头,然后抢上一步,走在意珊的这一边,而且故意与她走得很近,而且故意挽起她的手,而且故意朝莫大望了一眼又一眼,然后再盯住他的脸:“你们谈什么这样起劲? ”“啊,我正在告诉意珊关于波土顿的情形。”“莫先生在哈佛大学做教授,你可:知道,天磊? ”“还没有升到教授,”莫大得意洋洋地说,“我刚拿到博士不久,你叫我莫大伟好了。”意珊挑起了一根眉梢,微侧着头,对着莫大脸上望着,嘴角勾起一个自己也知道是很俏皮的笑说:“那边中国女孩子多吗? ”“不少,不过没有漂亮的,象你这样。”天磊恼得也顾不得任何礼貌,抢着说:“谢谢你这样称赞我的未婚妻,”说着,拉着意珊快走了两步,“对不起,我们要进家小店看看,也许给家里带点金门高梁回去。”街道虽然狭窄,店铺虽然矮小,行人却出奇的多,士兵加上外来的旅客。每家店铺都堆满了东西,酒,盐鱼,干粮、米,面及许多金门特产,窄小的两条街夹在密麻的店铺中,压在行人的脚下,盛着粘皮的燠热。太阳恶毒的刺进行人的眼里,钻入他们的毛孔。光头的孩子,头颅上铺着一层被太阳晒出来的油。敞着短衫领,穿着短裤叉的老板娘,一面指手划脚的和店里的顾客们讲价,一面眼睛瞄着店外的行人,看见有人慢了脚步,夹忙中转过头来向那行人笑着,笑得露出了全条舌头,说:“来坐,来坐”,明明店里挤得连站脚的空隙都没有。山洞坑道里留在身上的阴凉全部消散了,遗下的是一身的燥热,以及阳光刺眼所引起的烦躁,加上天磊对她意想不到的跋扈,使意珊进店之后把一张小嘴闭得几乎看不到唇色’,天磊也是一身的热,一身的疲乏,一肚子的气。“你不要买什么吗? ”“我从来没说过要买什么!”“要不要买点高梁送你父亲? ”“我父亲不喝本地出的酒。”她故意挑衅。“哦! 我倒要买两瓶送爸,他没有那么洋。”“洋有什么坏处吗? ”“我没有说坏处呀! ”天磊说,把钱掏出来,交在老板娘手里,等着她把两瓶酒包起来。“不过有点遗憾就是了,把一个女儿也教得唯洋至上,不但崇洋,而且没头没脑的崇拜在名气大的学校教洋书的假洋人。”两人走出店来,站在狠毒的太阳里。一个是吃尽了留学苦而说不出苦来的博士,一个是没有尝到过任何屈辱而一心一意向那个目标奔去的学士,两双充满了火焰的眼睛对瞪着,一双是冷冰的火焰,一双是转着泪光的火焰。意珊一字一字咬着说:“牟天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一天你对我都爱理不理的,有人看不过去,和我来说说话,你却又回过头来侮辱人,那是没有理性! 自己得不了意,又嫉妒人家得了意,那是没有骨气!回去之后想想看,看我说错了你没有? ”说着一扭身,就胡来的方向走去,背上扛着火热的太阳,及火热的一双眼睛。在飞机上,她故意和莫大坐左一排,圆心皇的太太正好和另一位太太坐在一起说话,心皇就拉着天磊和他坐在一起。天磊很疲倦,被意珊训了一顿心里尤其不痛快,于是把坐椅放到最后一档后人就斜躺着,闭着眼养神。心皇和他说活,他假装引擎声音太大听不见。飞机到高空之后,心皇用肘推推他,递过一张纸条来,他只好睁开眼来。“你前次没有向我提起台湾有女朋友的事,她是吗? 长得很标致呢! ”他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心皇又递过一张来。“可要当心呀! 以讲学为名,以寻倡为实的大有人在,可要当心半路杀出程咬金来!”天磊又苦笑了一下,在下面写了一句, “凡事不能强求。”心皇迅速的摇了两下头说:“啊呀,这是失败主义的论调,你不是在美国呆了十年吗? ”然后朝意珊坐的地方呶了呶嘴。天’磊忍不住回过头去,见他们两人也正在笔谈,莫大努力的在写,意珊含着笑,一排睫毛虽然掩住了眼里的表情,而上翘的嘴角却泄漏了她心里那份高兴。于是他忿忿的在纸上写道:“有些人不但学到了美国人的急进,而且青出于蓝,叫我有什么办法? ”“我去替你给姓莫的一个警告,大家都是回国讲学的,客气点。天磊用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写道:“你老兄弄措了吧,我可不是来讲学的。”心皇就玩笑地写了一句: “对对,抱歉。你老兄是来迎亲的! ”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淹没在轰轰的机声里。到了机场,仍旧有政府方面的人用几辆公家小车子把他们接到三军俱乐部的英雄厅,那里已有两桌席和陪宴的人在等他们,又是一大套 官方的慰问和学方的赞扬,在互相客套的交谈里进行着进餐‘饭后,大家实在很累了,而陪宴的人还要赴三四处不同的宴会,大家都匆匆握别,学人们心里觉得政府接待他们的客气实在到了令他们受不了的程度,所以坚持婉拒了他们要派小车子分头送他们回去的建议,而自己到街上叫车。意珊默默地跟着天磊走,天磊虽然心里很气,到底在美国受了洋人礼节的薰陶久了,觉得她是被自己请来的,不能不以主人的身份处理她。所以他缓了脚步,转头对她说: “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好吗? 时间还早。”“不,请你送我回家,我很累了。”天磊只好叫了计程车,直接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不但没有按照礼貌请他进去坐,而且还非常勉强的说了声再见,从皮包里掏出大门钥匙,也不交给天磊,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天磊在闭着的大门外,在墙头探出来的栀子花枝下呆立了一会,就提着上装,慢慢的从仁爱路三段,拐到连云街,转到信义路,步行回家。如果就这样把事情吹了,也未尝不好,但又觉得这样子轻而易举的由姓莫的挤进来,自己又吞不下这口气,就算姓莫的是耶鲁出来,又在哈佛教书,读的又是数学,难道意珊看到的就是这些吗? 一个人除了名利之外,难道就不讲究志趣与气质吗? 如果她光是看到这些,就让她去,丢了她和这个本来就带点勉强的婚姻又怎么样呢? 走得又累又热,就进冰店吃了一块西瓜。想起前次和她在这里对坐吃西瓜的事,她坐在对面,小口的啃着,不让一滴瓜汁流到下巴,吃完后掏出她的小手绢,那么细巧的在唇上按两下,见他在望她,就不好意思而又喜欢地笑笑,他才发觉她的牙齿白而亮、细而圆,象她那个人,心里爬着一股痒痒的欣然。她长得实在不错,但实在太崇洋了。他狠狠的咬完西瓜,好象在咬那个回想,长得不错又怎么样? 如此叫人生气的幼稚! 付了钱,就大步的踏回家了。客厅里两老对坐着,没有开灯,花圃边上的墙外,有一盏路灯,照进一丝光来,在阴影里,一盏摇头电扇连贯地发出嗡嗡的声音,使他联想到福克纳的《愤怒的低呻》里的那个白痴朋其没有停歇的无旧的低呻。“爸妈,我回来了,怎么也不开灯? ”“这样凉快点,”他妈说,声音少了一丝平时的和婉。他父亲已站起来,拍的一声开了灯。天磊不经思索的用手臂挡着脸,好似要挡人家对他的打击似的,仅是因为光太猛了。“你是什么意思,请人家出去玩,把人家丢在一边不理她? 你出国前所受的教育都到哪里去? 还是自以为了不得,顾不到别人下得了台还是下不了台? 三十出头的人,连一点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倒把我的台给坍个够! ”天磊站在强烈的灯光下,不通气的小客厅里,他父亲的怒火中,一下子整件衬衫都湿透了。“这是怎么回事,‘妈? ,”他索性不看他父亲。“唉! ”他妈把电风扇推到他的面前,并且在后面扭了一下,使它不转头,“快把衬衫脱了吧! 看你热的。唉! 你也真是,人家意珊是独养女,一向娇生惯养,你总要随时迁就她点“咦,德芳,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故意把意珊冷落了,她才会向她父母哭诉的,怎么又扯上人家的娇生惯养了呢? ,”“诚民,你也不要太过份了,一个饼有两个面,一件事有两种说法,你还没有问清楚,怎么就可以完全断定是天磊的错呢? ”用这句话堵住了她丈夫之后,她继续对天磊说:“不过妈知道你脾气,你遇事大意,必然有许多小节疏忽了意珊,她年纪轻,又长得不错,总觉得每个人都该捧她。看见你这样,以为你故意冷淡她,加上一天累了,回家就哭个不了,说你一天也不理她。陈伯父刚刚来电话,语气中对你也不满意,说你太傲了,其实妈知道你不会的,所以妈觉得你明天一早过去,给意珊赔声不是,带她出去玩玩,大享化小,小事化无。”这真是从何说起!天磊愤愤的把衬衫剥下来,也不答话,到澡间洗个脸,把身上的汗抹掉。自己和人家去挑逗,回过头反咬他一口,说他把她冷落了,这真是从何说起! 他才不向任人赔不是呢!他什么地方不是了? 要向人家赔? 活该! 她去嫁个猪一样的数学家好了。“天磊,妈给你盛了绿豆汤,来喝点,就凉快了。”“妈,我不饿。”“那么你也在客厅坐坐,你那房间,晒了一下午,暑热还散哪,不要忙着进去。”他无奈地回客厅。灯已关了,使他稍觉自在些,坐在他妈上的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绿豆汤,慢慢地喝着,阴影里也看见他父亲的表情,但听他吸烟斗短而快的声音,知道他必定还气,那才笑话呢! 他回来之后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坍了他台? 什么事情先讲一个“台“一个“面子”,也不管人家感觉么样。难道一个人心理不痛快还顾得及笑吟吟的去讨别人的好博别人的欢心? 男女相处得好不好应该着重于这个“相”字,道单方面的讨好可以造成好的感情吗? “妈,我想明天到台南看看天美,她走时我答应过她的。”他妈不说话,阴影里只有电扇低呻的声音,平板而不停歇抑压着连串的不平的低鸣。还有他父亲吸烟斗的声音,滋、滋滋。像嘲笑,嘲笑人生那来的这么多的不平! 他才不管,他要量的看,然后一拍腿就回去,美国。那个地方虽冷酷,也有它好处,不讲面子,不讲坍台,不讲那么多“情”。那个地方,情、友情、爱情、—亲清,统统和心没有关系,而是串在绿色钞上的,简单得多。美国有许多好处,真有!譬如说一个男孩带国女孩出去,不怎么理会她,她最多下次不和你出去就是了,才不会向父母哭诉,父母又来告诉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又来告诉你,说你坍了他的台!天晓得!一个人和他女朋友之间的事,怎么会与他父亲的“台”发生关系了? 算了吧,一切进地狱去!他母亲却缓缓的说:“也好,去玩玩,记得带意珊一起去,你前次不是要我去探探他家里的口气吗? 他们都赞成,认为你们应该一起去玩玩,”然后声音里带点慰藉:“这样才象话嘛!”他端着空碗,望着他妈,嘴张得象空碗一样,大大的,空空的,一个圆圆的问号? 他真的要他母亲向她家提过这件事?第 十 四 章观光号。这是他记忆中不存在的,而观光号的整洁与讲究,以及整洁所带来的明亮,给了他意外的高兴,好象清早起来邮差送来一包没有料及的礼物一样。女广播员的声音,很好的国语里灌了叫人不得不皱眉的做作,是观光号给他的好印象仅有的缺点。意珊说她不能靠窗坐,坐了会头晕,他正中下怀地坐在靠窗的座位,泡了两杯香片。万华退过去之后,眼前就开阔了,有稻田、收了麦而还未插秧的大片平地,有树木及电线杆,偶尔的牛羊,以及一片晃眼悦心的绿。他想起从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电车,车里肥胖呆木,翻着厚唇的黑女人,多半是在芝加哥北郊森林湖或微而美一带给有钱的白人做打扫洗刷的短工的。此外还有醉醺醺、脸上身上许多毛的波多利加人,以及手里有一本侦探小说,勾鼻下一支烟的犹太人。当然还有美国人,多半是去密西根大街装潢华丽的时装公司抢购大减价的中级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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