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8

美国人骨子里很野蛮,对拳击;冰上球赛这类野蛮的事象疯了似的喜欢,可是表面上文雅得很,谢谢、对不起,请原谅,二十四小时都挂在嘴上,就象中国人见面‘吃饭了没有’一样的自然。”说完了,他站起来到小壁橱里寻索。“你找什么? ”“记得妈以前总是把饼乾罐放在这里的。”“你饿了吗? ”“有点。我晚饭只吃了点小笼汤包,好象不顶管事。在美国,中饭无所谓,一个三明治,一杯牛奶就完事,晚饭却很重要,普通总有一大块肉,加上淀粉质的东西,加点心,吃了不容易饿。回来之后,总是不太习惯。”“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这附近有什么点心铺没有? 譬如吃汤团、粽子之类? ”“啊! 我带你去一家道地的吃宁波汤团的地方。被你一说,我的肚子也饿了。走,这次可要锁上门,不然准又要出事。”他们悄悄的在玄关拿了鞋,轻轻移开玻璃门,蹑着脚尖走到前院,开了大门出去,将它锁上了,才穿鞋。“你不知道小偷们多厉害,他们一定知道,我们家里来了留洋客,带了麦克麦克的美钞回来,所以我们门户应该特别当心。”在巷口找了半天也没有三轮车,幸好有一辆计程车开过,他们拦住了坐上去。小吃店在一个戏院附近的巷子里,象他记忆中的铁路两边的小食铺一样,灶、桌、椅、食客和老板;都挤在一个小间里。不乾净的桌子,不舒服的椅,上乘而廉价的食物。食堂里一共只有四五张狭小的桌子,排得挤挤的,光裸而刺亮得有点残酷的电灯泡照出桌面的裂痕和污浊。三张桌上坐满了人,一张长条桌子排着两个人碗,一只碗里堆着芝麻汤团的馅子,另一碗是豆沙,桌边坐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一个肥胖短小,另一个修长细嫩,两人都低着头专心搓汤团,然后将它们排在两个大盘里。天磊兄妹在靠里的最后一张空桌上坐下,天美小声对他说:“这两个是老板的女儿。这家人发了大财呢! 天母有幢洋房,中山北路上也有一幢,四楼四厅加一个小花园。听说老板以前还是个文学学士,来台湾后在公家机关做文书,养活不了家,才开了这个小店,开了没几个月,就做出了牌子。现在隔壁也开了几家和他抢生意,就是不行! ”老板拿了条抹布过来, 将桌上的报叠了,放在一边,将桌子随意的一抹。如果天美不说,天磊也看得出他不象个生意人,修长清癯,有一双比自己还细致的手。看着他,就想起自己以前——好象已经那么遥远了二—在餐馆做事的一段。同样的谋生,同样的侍候人,可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心情! 这个老板是心甘情愿的,做一天,等着笋二天。而他呢?他那一天不是暗暗咬着牙,恨每一个被他侍候的客人? 那一晚,他回到家里,不是祈祷第二天天坍下来,大家同归于尽? 但是第二天无恙的到来,他还是把那份恨那份怨揉成细细的一团塞在口袋里,而在脸上堆着笑,在餐室里侍候那批没有古老文化,把钱看得比天还大的美国佬?“哎,小哥,怎么回事? 你要吃什么? ”天美推推他放在桌止的手臂说。“哦,”他抬头看了看老板,老板正望着他笑,很有分寸的弯了一下上身说:“你要什么? ”“这里的芝麻汤团最有名,粽子也很好,馄饨也不错。我已叫了碗馄饨,你要不要试试? ”“好,那么来一碗汤团,一碗馄饨,一碗粽子。”“小哥,你做什么呀? ”天美轻轻叫了起来,然后她带点骄傲又带点替他不好意思的神情向老板说, “我哥哥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嘴馋得很,吃什么都好,尤其是这种小吃。”天磊忘了关照他妹妹,叫她不要提美国的事,观在拚命在桌下踢她,但已晚了一步。果然,那老板听见刚从美国回来几个字,对他重新打量了一番说:“恭喜。先生在美国做什么? 读书还是做事? ”“我哥哥已拿了博士,现在在一个大学里教书。”“哦,那真了不起,你先生贵姓? ”“姓牟。”简短地说,然后望着天美:“唔,好饿。”老板立刻转身去灶头下汤团,一面偏着头用他家乡话把刚得来的消息转告他两个女儿,两个女孩一直把眼睛对天磊望。“喂,人家在看你呢I ”天美咕咕笑着说。“都是你不好,何必舜人家讲那么多废话? 这些日子来给亲友扪盘问美国的事,头都涨了,你还要来加重我的负担! 等下如果老板来问长问短的,我不管,一切由你负责。你们女人,舌头就是太长了点。”老板端了两碗馄饨,又拿汤团和粽子来,把狭小的桌子都摆满了。天磊怕他噜苏,同时也实在娥了,所以忙忙的埋下头先吃汤团。天美正要警告他慢点,免得烫了喉咙,他已经啊呀一声叫,急不待缓的将咬成两半的汤团吐回碗里,眼泪都被烫了出来,埋怨天美说:“天美! 差点没把喉咙烫破,你怎么也不关照我一声! ”天美笑了笑,用汤匙指着他说:“还没到半个月,你倒已原形毕露,什么事都怪我。谁叫你那么慌? 象饿了十年没有吃过汤团似的! ”“可不是,正好十年呢! ”然后他把碗推在一边,重新叫了一碗,且先吃起粽子来,嘴里啧啧称好。“唔,真是好,真的好。光是为了这点吃,也该留下来。人生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吃点喝点,有了钱而吃不到好的,还值得去忙吗? ”“这样好了,我常来这里吃,知道了些他们成功的诀窍,你想办法帮我带到美国去,你也就不必再去教书,我们乾脆开爿小吃店,发它一笔大财。”天磊摇摇头,一味吃他的。在美国的中国小吃店;饭馆,他不但看见过,吃过,而且还在里面做过。其中的辛酸,他不是没有尝到过,而且尝得够了。有一年,他为了要买一辆车,需要钱,学校的助教金不够,他就在柏城的邻近芝加哥,一家中国餐馆打工,因为他有了经验,加上是中国人,餐馆就叫他做二厨。那个餐馆是某一个大学的中国教授太太殷时芬开豹。殷太太锐利精明,从香港找了个厨子,并召集了在别处读书的两个弟弟来帮忙,门外漆着蟠龙彩凤,很惹眼,餐室里也是红灯红烛的,一片喜气。她自己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都在餐馆里,既做副厨,又做管帐,又做总招待。厨子不在时,还得自己做菜。两个弟弟,一个管进货,一个管送菜及餐室总务,姊弟三人又轮流监视着厨子,不让他走私。天磊看殷太太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很是不忍;有时也到前面去帮他们义务招呼客人。殷太大的两个孩子白天找黑人来看他们,有什么病痛,她自己两面奔跑,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馆子。天磊在那里停停歇歇的打了一年工,亲眼目睹着她的消瘦,苍老,终于身体完全崩溃。他离开不久,就听说殷家的餐馆卖掉了,厨子到纽约去了,殷太太的身体太孱弱,需要进疗养院,而她的两个弟弟,为了金钱而反了目。“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小哥,听很多人说,中国人在那边开餐馆的,十有九个发了财。”“这种财,不要说不容易发,即使容易,我也绝对不干,还是过我的温饱生活简单得多。”他把粽子和汤团都吃完了,把一碗馄饨端过来,继续的吃,同时将殷太太的事简略的说给他妹妹听。“开餐馆的,十有九家是做美国人的生意,而美国人吃惯了广东味的春卷、杂碎,排骨这一类的东西,别的都无法欣赏。你想开小吃店,那就只能做中国人的生意,如果开在纽约,还有足够的中国食客维持你,开在任何别的地方,保管你三天就关门大吉。”吃完馄饨,他往后一靠,抽了支烟,长长缓缓的吐出来说:“真舒服,真好吃! 老板趁机走了过来:“牟先生还要来点什么吗? ”他正想再叫一碗汤团,天美笑着说:“够了,够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反正有的是时间。”“牟先生什么时候回美国去? 我有一点小事想请教你,就是我的小女珍珍,还有一年大学就毕业了,我想送她出去读几年书,不知牟先生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意见,该申请什么学校,怎么请天美看见他哥哥脸上那份怡然的神情逐渐淡了,忙接口说:“现在教育部不是有个留学辅导处吗,老板不妨去问问他们,他们那里什么资料都有,如果你去了之后还有什么疑问,等我们下次来,我相信我哥哥一定乐于帮忙的,你说这样好不好? ”从店里出来,天气已凉了下来,他们也不叫车,就慢慢的在上荡着。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了,天磊要他妹妹带他转小巷子。子都很狭,但很干净,两面的房子也很整齐,朱门高墙,墙内木葱茏,看上去庭院很大,有几家还有车房。天美指着一幢有的房子说:“这里住的是我一个中学同学,她嫁了个美国人,年纪比她大两倍,那个人带她回美国去住了一年,大概十分不快乐,就独自回来了,那个美国丈夫每月寄很多钱给她,她后来就买下了这幢房子,把她母亲从花莲接出来一起住,买了辆车子自己开,但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她离了婚? ”“不清楚。但是她没有用夫姓,你看这门牌。”“她为什么不和人来往? ”“不知道。她以前很活泼的,什么事都不在乎。她回来之后我在街上碰见过她一次,整个不一样了,对我很礼貌,但是很冷淡,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那种冷淡。从前她很:好看的,有点象那个意大利明早琶儿安及丽,但是那次我看见她,发觉她没有那份玲珑了,人很迟滞,一点没有味道了。”天磊背着手对那幢深院大宅望了半天,说:“下次你来台北,应该去看看她,也许她是怕别人因为她嫁美国人而看不起她,就故意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保护她的自尊心,”他们走出巷子,住左踅,又走完尸条寂静的巷子,来到信义路。“你明天真的要回台南了吗? ”“也该回去了,把定亚撇在那里那么多天,到底有点说不过去。他前天来封信,虽然没有催我,但诉了些苦,说下女的菜愈做愈坏了,又说他想小蓉,还是回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来南部? 定亚说你如决定了,他可以准备节目。”“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见到邱尚峰,别的事就都不能决定。同时,我还想带意珊一起去南部,先得通融她父母。如果能一起去就很理想,可以增加彼此了解的机会。我和她单独处了一两次之后,觉得我们之间距离很大,反而没有通信那么近,不知是什么道理? ”天美没有作声。意珊是个好女孩,也许她的环境太顺利了,不免有点幼稚及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的本性不是刁利的。天美喜欢她的纯。但是从天磊回来之后,天美就觉得他们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相配。以天磊目前的个性,他需要一个个性很强,很坚韧的太太给他力量,一个很乐观却并不是天真得抱着一切都应该是顺利的观念的女孩。而意珊呢?她是需要别人疼她及宠她的女孩,她顾不到她该对别人怎么样。但现在天美不能对她哥哥说什么,因为她父母宁再警告她不准对天磊说什么令他气馁的话。所以天磊这样问她,她只能说;“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距离? 你们通信多年,但毕竟不曾在一起过,当然仍然会有陌生的感觉。如果她能和你—起去南部旅行,那最理想,你们日期决定了之后通知我。”进了家门,他们就各自回房睡了。天磊睡到次日近午才起来,天美已经走了,在他书桌上留了张字条,希望他早一点去南部。他拖着拖鞋在家里巡了一圈,天美一走,家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加上他父母亲也不在,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个陌生客。连忙穿了长裤衬衫,吃了块面包,喝了他母亲给他预备好的粥,打电话给邱尚峰,想去看看他,学校里的人说他还是不在,他十分失望,回到自己房间找出张平天的地址。张住在中和乡,他很想搭公共汽车去以表示自己和学生时代没有两样,但这么多年了,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搭那一路车,到那里去搭,问阿翠,阿翠也说不清楚,只好走到巷口去叫计程车。中和乡的景色也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他依稀记得那儿有许多空地,根本没有多少人家,而街面十分狭窄,没有几家店铺的。但是车子到了中和乡的大街,他就看见两旁商店林立,而路边摆满了摊子。火毒的太阳下,晃动的都是密密层层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塞满了燥热的空气。车子在街上没有秩序地开,许多小车子之间夹着庞然的公共汽车,喇叭叫得刺破了耳膜,而走在车前的三轮车还是慢吞吞的,天磊的车子在司机一面按喇叭,一面“ *** 这王八蛋,怎么还不动 ”的咒骂声里向前蜗行者,他忍不住,掏出钱来付了,对司机说:“让我下来走吧,我自己去找门牌。”离开那条闹街,小巷子里还是很拥挤,有车子开进来时,行人都得吸着肚子站在路的边缘上,让它过去。天磊拿着张平天的地址,沿门找去。路旁有树荫的地方都坐满了人,小孩赤着膊,有的干脆光着屁股,男人们上身多半是光的,女人把裤管撩得到膝盖,手里摇着扇子。有一个老人直挺挺的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闭着眼张着嘴在瞌睡,一股细亮的唾液游丝般的挂下来,在他赤着的,干瘦的胸膛前摇晃。孩子们的叫声,街上的车声及喇叭就在他耳边响,而他却安静地睡着。他记起一个所谓“中国通”的美国朋友说的一句话:“你们中国人是全世界最会适应环境的民族。”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有道理。在一个巷子的中间,找到了张平天的门牌。也是一扇朱红大门,门边没有铃,只好用手心棺门。过了一晌,一个穿了件无袖无领连衣裙,光着一玛腿,踩着一双朱红色的木屐的女人出来开门。长得不难看,但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却将她的脸拉成个不讨人喜欢的模样。“找谁? ”“张平天。我找张平天,他在不在家? ”“他在睡觉。你找他有什么事没有? ”“我是他台大同学。”他本来不打算说的,但为了要看看对方的反应,他接着说:“我是牟天磊,刚从美国回来不久,来看看他,我们是老朋友。”对方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将满脸的不耐烦收起,然后用同样迅速的时间,堆下一脸笑来。而且,一手将把住的门大开,一手做了个请进的姿态说: “哦,哦,原来是牟先生,平天这几天日夜在惦念呢,不知你回来了没有。请进,请进! 我们家里好乱,请不要见怪。请坐,我去叫他起来。他早上八点才从报馆回来,这碗报馆的饭可真不容易吃呢!请坐,地方好脏,请不要见笑。”第十章在台大,张平天的绰号叫霸王,他不但比一般人高一个头,也比人家宽一倍,皮肤黑而粗,嘴唇厚而红,牙齿白而大,除了一双过小的眼睛之外,什么都够得上演硬性明星的资格,他的性格也很豪侠。不光是因为他祖籍山东,也因为他受了自己名字的影响。从一年级开始,天磊和他就成了好朋友,张平天住校,他走读,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张平天的书读得不是最好,开始是读农,后来转到文学院,出于大家的意外,进了中文系,大家都无法把一千粗犷的人和细腻的诗词连在一起。在学校里他没有女朋友,女同学见了他,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把他当作大哥哥,他也不在乎。天磊和眉立好起来之后,多半的时候是三人行。天磊本来希望天美会对他有兴趣,所以曾经暗示过张平天去追他妹妹,他们四个人出去玩过几次,但天美那时浑然不知,只当他是小哥的好朋友看待,叫他张大哥,或是霸王,而张平天虽然不讨厌天美,但他不愿“在妞儿身上伤脑筋”,就没有积极的去追天美。天磊走时,和眉立两人难分难舍,有时两人对哭,张平天就站在一边叫“何苦呢! 何苦呢! ”送天磊上飞机时还对他说; “何苦呢! 大丈夫如果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算大丈夫。你看好了,我才不会象你这样,需要结婚时,找一个女的结婚就是。一追二谈三吹的恋爱,我绝不来。”天磊走后,张平天就接了他报馆的职位,在资料室做事,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安,给天磊的信短而扼要,从不提起女娃儿的事。忽然有一天,天磊接到他一张结婚请帖,女的名字他从没听见过,想必不是同学,天磊写信问他,他也从来不提,只说婚后一切都好,但为了生活,十分忙碌,逐渐的连信都没有了。现在他从卧室冲出来,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么粗大,脸上的五官全没有变,只是身上似乎胖了些,因此眼睛显得更小,又因为起来没有洗脸刮胡子,觉得比以前更黑。他一见天磊,张开两臂,天磊以为他洋派,要拥抱他,不想他用两手拍着他的臂,嘴里叫:“好家伙,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快两个礼拜了,你好吗? 平天。”他伸出手来和他握。张平天这才打量他,一双小眼睛从他头上溜到脚下。“唔,还是那副秀才样,怎么也不长点肉,牛油吃得太多,消化不良吧? ”然后笑着捶他的背说:“好家伙,真回来啦!”那份高兴与喜欢,从他的拳头,一直捶进天磊的心里。他的好朋友一点也没有变,虽然他们已有好几年不通信了,但平天对他的感情也一些没有减,他不觉从心里笑出来,再紧紧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说:“是啊!回来了,啊 看见你真高兴,霸王,你一点也没有变。”“霸王,霸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啦! 这一叫让我想起多少旧事! 你怎么样,衣锦还乡啦! 你看我,”他把手一摊,天磊看见摊在小小客厅地上的孩童的玩具,婴孩的尿片,一张断了腿的小竹椅,一张被挖破了的沙发,一张有许多水渍的桌子;以及,挂在墙上的合家照,平天和他太太和他的四个孩子。“你看我,一家六口,六条棍子压在我身上! ”天磊笑着说:“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的!”“你呢? 你怎么仍是‘还我自由’? ”“我的事一下子怎么说得完,你太太呢? 是不是刚刚给我开门的?怎么一下不见了? ”“就是她,靠我一个月一千二百元的薪水,我可用不起佣人。她大概去找孩子们去了。你坐坐,我去替你泡杯茶。”“老朋友还来这一套做什么? 你去洗脸修胡子吧! 我们聊一下出去吃饭,我作东,你不可以和我客气,我不是衣锦还乡吗? ”平天摸着下巴,一手叉着腰,对他又仔细打量起来,“秀才,我觉得你同以前不一样了。”“当然嘛,于年以前和十年以后,当然会不一样的,你还不是? ”“但是你刚刚才说了我一点也没有变? ”“我只是指外表而已。”“但是我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外表内心都没有什么变,除了有时钱不够用,骂骂时局,骂骂老婆孩子之外。”天磊笑着说:“你从前钱不够用时,还不是要骂,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你骂骂我就是了! ”“你都还记得? ”他也笑了。“好! 你坐坐,我去洗把脸就来,你真的不要喝茶? ”还没等天磊回答,就卷进门里去了。天磊正要摸香烟出来抽,听见有孩子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接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后面跟着已经换了一件淡紫旗袍,化过了妆的张平天酌太太。“赶快叫牟叔叔,”张太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大平,小平,莞心、莞朗,两个大的上小学二三年级。平天呢? ”“他洗脸去了。”天磊僵立着,也不知对孩子们说什么好,两个女孩长得象父亲,显得比她们的年龄粗大,两个男孩倒带点他们母亲的白皙。四个人排作一排,抬头朝他望着。他们的母亲已转身到厨房去了,天磊不知向他们说什么奸,伸手在口袋里掏,把几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印着甘乃迪总统像的五角银元拿出来,那几个孩子就拥过来,他各人分了一个。“这是美国钱吗? ”那个大一点的男孩问。“唔! 在这里不能用的,”天磊说:“只能拿着玩玩。“不能到街上买糖糖? ”。小的男孩问他哥哥。“当然不能,这是什么人? ”大的女孩问。“美国总统甘乃迪。”“啊! 那个被刺死的? ”大的男孩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了。”“为什么把他的脸印在钱上? ”小的女孩问。“纪念他。”“纪念他什么? ”天磊就被问住了。“因为,因为……”张平天面孔光洁地出来,一看见孩子们围着天磊,忙说:“你们叫了叔叔没有? 这是什么? ”他从儿子手里拿过银元反复看了一下,“这是你带回来的吗? 还有没有多的? 送我一个。”天磊把口袋里最后一个摸了出来递给他,“新出来的。”张平天接过来,放在裤袋里说: “美国总统的生命太没有保障了,随便走在街上,随便和人家握手,只要有人存心谋害他,绝对可以达到目的,你说对吗? ”天磊点点头:“但谋杀者也很少有逃命的可能,其实那时候甘乃迪底下的人警告过他,要他取消那次的演讲,他不肯听,真可惜。他倒是一个真正的绅士,风度好,而且有点学问,他死前死后的事都在那几天的电视上上演,我看了之后,好几天心里都不舒服。”“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死,才使他的名气更大。好,不谈这个,谈谈我们的事,我太太说不要到外面去吃,叫几样菜进来,买点好酒,她再做几样菜,自们就在家里吃,好说话。不! 不! 你如存心要请客,准有你的机会,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大平,到里面去把那个电扇拿出来,然后妈让你们到后面去,爸爸要和客人说话。”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两人就坐在客厅里说话,张太太不时送冰茶及西瓜来,但很少参加他们的谈话,晚饭时馆子里送来一个炒什锦,一个三色拼盘,一条红烧鱼,张太太自己又炒了两盘素菜,她自己带了孩子们在后面吃,把孩子们安顿睡好后,也就出去坐在一边,看他们对酌,听他们说话。天磊一向不会喝酒,而张平天是海量,所以跟着他也喝了许多。两人先是谈过去学校的种种事情,然后谈天磊和眉立,然后天磊一个人谈国外十年的生活。酒,加上对着这样一个朋友,他的话就滔滔不绝,最后他才说到他和意珊的事。“我真难想象,象你这样一个外表,居然会十年找不到一个对象,何况对女娃儿,你向来是有一手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母道理。大概是我读的这门东西,不吃香。在纽约的中国人圈子里,有一种说法,女孩子们找对象,第一是医生,第二是理工博士,最后才是其他。”“我不相信! ”“多少有点根据。我也不是没有找过。有一个夏天我还特意跑到纽约去。参加了好几个舞会,那几个比较看得过去的小姐,一听说我是学文的,对我就没多大兴趣,后来去找她们出来玩,都被刮了胡子,慢慢的我连试都不试了。”“我倒要问你,那些既没有嫁到医生又没有嫁到工程师的小姐呢? ”“有的退而求其次,有的一再蹉跎而变成老小姐了,到那时候,那批先是被她们看不起的,如我这样的,反过来对她们也毫无兴趣了。”“难道说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 ”“不是,也有很好的,完全是爱情至上的婚姻,譬如大学时代的情人先后出去,或是男女双方都在一个小地方一起读书,日子久了发生感情的,但是多半的大都市,尤其是纽约,就是变成一个婚姻市场,女孩子们把对方放在秤上称一下,看值多少钱才决定,如果是值钱的,她才和你出去玩,否则,她说,对不起,我有事。”“那又何必呢,其实大家做个朋友,玩玩也无所谓。”“这就是中国女孩子的别扭处,美国女孩,你找她出去玩,她欢欢喜喜的和你出去,处处地方使你觉得很舒服,玩好了,你送她回去,有兴趣下次再去找她,没兴趣就算,但是她看见你还是那么和和气气的。中国女孩子呢,你去找她,她第一次和你出去,不是过份矜持,就是过份急切,两者都使你受不了,如果你对她印象还好,再去找她时,她第一次已经问清楚你底细了,读什么,有没有博士等等,如果她觉得你有入选的资格,她就再和你出去,而你再去找她的事实也证明你正在对她作进一步的考虑,这下子她就到处向人暗示,你不久就会向她求婚了,你在追她啦,等等。如果你第三次再去找她而还没有向她求婚的话,那么……”“那么她就向你求婚? ”张平天插进来说。“我还没有碰见这种情形,但我的朋友碰见过这种尴尬局面就是了。”天磊说。“如果她不向你求婚,她也会暗示你,叫你表明你的态度,如果你对她只是‘大家玩玩’的兴趣。那么对不起,下次再去找她,她绝对不会和你出来。很多男孩子都受不了这种情形,所以他们除非对某一个中国女孩子真正的迷上了,而拚了老命去追,多数情愿和美国女孩去玩,比较起来,她们既大方又热情,男女在一起玩无非是因为大家寂寞,找一个异性一起享受一顿饭,一场电影,一个夜晚,如果花了钱还找罪受,谁愿意。”“怪不得现在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娶洋婆子做太太。”“那还不多,虽然男孩子们吃够了苦,找太太还是在中国小姐堆里,不过……”他连连摇了好几下头。坐在一边静听的张太太这时忍不住插嘴进来说:“你说的只是你们男的一面,我想女孩子们也有她们的苦衷。”张平天笑着一拍腿说:“对了,说得好! 我也正想帮她们说几句话。你记得比我们低一班,那时被封为化学之花的朱明丽吗? 对,就是那个小个子,黑里俏的朱明丽,你走后的第三年她也出国了,到明尼苏达一个学校去读书,刚去时风头很健,附近几个学校的男生都不远千里的来找她,她那时候一方面功课忙,一方面,自然嘛,免不了有点傲,对人就爱理不睬的,一两年下来,新出国的女孩一批批的去,人家虽然没她漂亮,至少比她年轻,找她的人就转移目标,去找别人。而她呢,逐渐对功课有了把握,对环境也比较熟悉了,同时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年轻了,就开始留意对象,但是人选当然有限,最初找她的人多半已定了,或是正在追别人,现在来找她的,也不见得一定合适,就一年年拖着,等她拿到化学博士,就更难了,没有博士学位的,不愿来找她,要我也不干,找个比你自己强的太太不是活受罪吗? 有了博土学位而还没有找到太太的,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多年独身下来,心理有点变态,有的老留学生,从前说不定还娶过亲的呢! 这样一再蹉跎下来,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我们报馆有一个同事,去年被派到哥伦比亚大学见习,他和朱有点亲戚关系,所以到了纽约去看过她,回来告诉我,说她有点神经质,到人多的场合大声笑,大声说话,就怕人家不注意她。你还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吗? 说话细声细气的,眼睛那样从下面翻上来瞟人? ”他故意把头转过去,而用眼睛斜瞟着天磊,把他和张太太都引得大笑。“这种情形在美国多得很呢! 光是在纽约,就不知有多少旷男怨女。”“我想自然还有很美满的家庭。”“当然有,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都这样,自然有很多美满的婚姻,”他猛然想起佳利和陆伯渊,他们在柏城洛拉街的家,安静而甜蜜,伯渊忙他的事业,佳利照顾芒芒,在家里教他说中国话,认中国字,让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虽然他从没有到过中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去。他也想起了柏城的另外,几家中国人,以及他在南伊大读书时,一对姓张的夫妇,两人没有孩子,都在图书馆做事,天磊去过几次他们的家,家里的墙上挂着中国画,书架上摆满了中国书,晴朗的秋天的下午,他们坐在家里,听唯一的一张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做什么事他们两人都在一起。一个伴侣,一个家的另一分子,对任何一个中国留学生讲来,都是多么重要 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有的男女,为了一点点个人的偏激和狭窄的看法,不肯给予对方一些排除寂寞的力量。在美国时,最最令他羡慕的,就是有了太太的中国人!“喂! 喂! 你想到哪儿去了? ”张平天用酒杯在他眼前晃,“该没有喝醉吧? ”“还伯没有,我不能再说话了,再说一定要闹大笑话。嗳, 霸王,说说你的,你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的太太? 你知道我出去之后直为你担心,你每封信都没有提有任何艳遇,我还以为你要做一辈子的王老五了呢! ”“哈,咱们是吉人自有天相,不用象你这样的东追西追,咱们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对不对,大太? ”” 好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没什么好说的,咱们是脚踏实地,眼睛雪亮,不象你一天到晚在云里雾里,讲什么爱情,写什么诗的那种不着边际的恋爱。她在报馆做事,她觉得我很实在,做事很负责任,她看出来我不是飞黄腾达的人,但还可靠,就对我有好感,我看她做事很仔细,待人很可喜,长得也过得去,就对她对我的好感有了反应,这不就成了吗? ”“你们生活很愉快? ”“有什么好不愉快的? 我天天上班赚钱,养活一家六口,她天天忙着烧饭洗衣,把孩子们带大。虽然大家都苦一点,但是我对工作很有兴趣,而孩子是她的命,我们就觉得苦得值得。你看,这幢房子,虽然小了一点,但是我们买下来的,不简单吧? 现在她在后面种点花,种点蕃茄,等于有个小花园,星期日我们没有钱出去玩,就在家里忙这个花园,或是带孩子们到圆山动物园走走,生活虽然单调点,但是我们结婚之后,也没有过什么不单调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觉单调。等孩子们都上了学,她还是可以回到报馆做事,我们的收入可以多一点,也许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到南部或日月潭去玩玩,或是到花莲那一带去走走。”然后他注意到天磊脸上的表情,“也许你心里会说,啊! 你这可怜的人,多么小的欲望呀! 但是我则认为欲望愈小,失望愈小,因此生活反而愉快。”天磊很激动地说:“你猜错了,我心里正在说,你多么幸福! 你是真正懂得生活意义的人。”“别拿大帽子压我,我可不懂什么生活的意义,我只是忙得没有时间去想生活的意义而已。有时我也会做梦似的想,如果那年我也办成出国,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可能也象你这样,光棍一条。我倒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不然到哪里去找这样贤慧的太太呢! ”“去你的,”他太太笑着骂他,笑声与骂声都抑压不住那份得意。“牟先生下次来,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来玩玩。”“嗳,说点来听听,你们观在是个什么情形,她做牟太太的希望大不大? ”天磊带点窘迫地朝张太太望望。他实在很想告诉张平天一切,他需要别人的意见,他需要一个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但是那个人必须很忠诚很了解他,而绝对不会笑他的。今天他来看张平天,当然主要是想看他,但实在也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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