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就解开了这个谜。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正沿着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间去,突然有人塞给他一张纸条。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女孩子从他身边经过,他觉得好像是娜塔里娅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支走了仆人,打开字条,看到了娜塔里娅亲笔写的几行字: 请您明天早晨六点(最迟不超过七点)到阿夫久欣池塘边的橡树林等我,别的时间都不行。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切都将结束,如果……请务必前往。 必须作出决定…… 又及:如果我无法践约,那说明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到时我将设法通知您…… 罗亭陷入了沉思,翻来覆去摆弄着纸条,然后塞到枕头下面,脱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无法入眠,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时间还不到五点。 九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里娅和罗亭约会的那个地方,早已不成其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从此便荒废了……只有根据那淤积了一层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坝的残痕,才可以猜到这儿曾经是个池塘。这儿原先还有一座庄园,但早已不复存在。惟一能勾起对它回忆的是那两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细的枝叶日夜发出凄厉的呼啸……民间流传一种神秘的传说,似乎松树底下曾发生过一桩凶案;还说这两棵巨松不论哪一棵倒下来肯定会压死人;据说从前还有一棵松树,在暴风雨中倒下来压死了一名少女。这古池塘一带,大家认为是鬼怪出没的地方;这儿既荒僻又凄凉,即使天气晴朗的时候也显得阴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树林,更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树干耸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就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幽灵,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阴险的老头聚在一起策划着什么阴谋。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在近旁逶迤而过。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谁也不会走阿夫久欣池塘这条路。娜塔里娅却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这儿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不过一里地。 罗亭来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时候,太阳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气并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浓云遮蔽了整个天空;风呼啸着,迅速地驱赶着密云。罗亭沿着长满多刺的牛蒡和发黑的荨麻的堤岸走来走去。他的内心难以平静。一次次的幽会,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着他,同时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张纸条以后。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结,因而内心深处又有些害怕,尽管旁人看着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东看看西望望的那种镇定沉着的模样,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难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说他像中国的大头娃娃那样头重脚轻。但一个人单凭脑袋,无论它怎样发达,却是连自己内心发生的变化也是难以搞清楚的……罗亭,聪明绝顶、洞察一切的罗亭,无法肯定自己究竟爱不爱娜塔里娅,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将来会不会感到痛苦。既然他没有存心玩弄女性——对此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那为什么要去扰乱那可怜的少女的芳心呢?为什么他会怀着神秘的颤栗期待着她的到来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谁也不会像缺乏热情的人那样轻易地迷恋女孩子。 他沿着堤岸走来走去,而娜塔里娅正径直穿过田野,踏着湿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来。 “小姐!小姐!你的脚会弄湿的。”女仆玛莎几乎跟不上她,在后面喊道。 娜塔里娅没有理她,头也不回地跑着。 “哟,千万别让人看见咱们!”玛莎反复嘀咕着。“真奇怪,咱们是怎么从家里溜出来的,邦库尔小姐可千万别醒过来……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突然发现罗亭姿态优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补充了一句:“他干吗站在高处,应该到下面的洼地里。” 娜塔里娅停下来。 “你在这儿等着,玛莎,就在这松树旁边。”说着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罗亭迎上前去,突然又惊愕得站住了。她这样的神情,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双眉紧蹙,嘴唇紧闭,目光严肃而专注。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开始说道,“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只能耽搁五分钟。我得告诉您,妈妈全都知道了。前天潘达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里监视我们,他把我们约会的事告诉了妈妈。他向来就是妈妈的密探。昨天妈妈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罗亭大声说道。“这太可怕了……您妈说什么来着?” “她没有生我的气,也没有骂我,只是怪我太轻率了。” “就这些吗?” “是的,她还向我声明:她宁愿看到我死,也不让我做您的妻子。” “难道她说了这样的话吗?” “是的,还说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于无聊才来追求我,她没有料到您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她说她自己也有责任:不该让我跟您经常见面……她说她希望我认真考虑,还说我太使她惊讶了……还有许多话我已经记不得了。” 这几句话,娜塔里娅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几乎是悄悄地说的。 “那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是怎么回答她的?”罗亭问。 “我怎么回答她?”娜塔里娅反问道。“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罗亭说,“这太残酷了!这么快!……这打击太突然了!……您妈真的这样生气吗?” “是的……是的,她连您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这太可怕了!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一点也没有。” “我们怎么这样不幸啊!这个潘达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问我,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打算怎么办?我的头在发晕,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么还能保持冷静!……” “您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娜塔里娅说。 罗亭开始沿着堤岸来回走动。娜塔里娅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您妈没有详细问您吗?”他终于说道。 “她问我爱不爱您。” “那么……您是怎么回答的?” 娜塔里娅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对她撒谎。” 罗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场合,您都是这么高尚,这么宽厚!啊,少女的心是纯金!难道您妈真的这样坚决表示我们不能结婚吗?” “是的,很坚决。我已经跟您说过,她坚信您自己不会跟我结婚。” “也许她把我当成骗子了!我怎么会给她造成这种印象呢?” 罗亭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娅说,“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请您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见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哭泣,也不是为了诉苦——您看我没有流泪——我是来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呢,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什么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经习惯于信赖您,而且将永远信赖您。告诉我,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您妈大约不会再让我住在你们家里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布要跟您绝交……不过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您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罗亭说。“当然,只有屈服了。” “屈服。”娜塔里娅慢慢地重复道,她的嘴唇发白了。 “向命运屈服。”罗亭继续说道。“有什么办法呢!我非常清楚,这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多么难受。但是您自己想一想,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一贫如洗……诚然,我可以工作;不过即使我有钱,您是否忍受得了与家庭决裂呢?忍受得了您母亲的愤怒呢?……不,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这难以想像。看来,我们命里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盼望的那种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娜塔里娅突然用双手掩住脸,放声哭了起来。罗亭靠到她身边。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亲爱的娜塔里娅!”他深情地说。“别哭了,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我,别难过……” 娜塔里娅抬起头。 “您要我别难过,”她说,一双泪眼闪闪发光。“我哭并不是由于您担忧的那些原因……我不是为这些事伤心。我伤心的是我看错了人……真想不到!我来是要您帮我出主意的,又是在这样的时刻,而您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屈服……屈服!原来您就是这样实践您那套关于自由和牺牲的高论的。您那套高论……”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可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局促不安的罗亭辩解说,“请您记住……我不会收回自己的话……只不过……” “您问我,”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说道,“我母亲宣布宁可我死也不同意我跟您结婚之后,我是怎样回答她的。我对她说:我宁可死也不嫁给别人……而您却说:屈服!也许她是对的:您确实由于无所事事,由于无聊才来耍弄我……” “我向您发誓,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向您保证……”罗亭反复说道。 她根本不想听。 “为什么您不制止我?为什么您自己……难道您没有料到会有阻碍?说这些话我都觉得害臊……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 “您应该冷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罗亭说。“我们应该一起考虑一下采取什么措施……” “您经常谈到自我牺牲,”她打断他,“但是您知道吗,假如今天,假如刚才,您只要对我说:‘我爱你,但我不能结婚,我不能为未来负责,把您的手伸给我,跟我走吧!’——您知道吗,我肯定会马上跟您走,您知道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顾了。当然,从言论到行动还有很大距离。而您现在就害怕了,就像前天在饭桌上害怕沃伦采夫一样!” 罗亭的脸刷地红了。娜塔里娅突如其来的冲动令他震惊,可是她最后那句话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您现在太激动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说。“您不知道您这些话对我是多大的污辱,我希望将来您会对我作出公正的评价;您以后会明白的,为了放弃您说的那种我毋需承担任何责任的幸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对我来说,您的安宁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宝贵,否则我岂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人,居然存心利用……” “也许是的,也许是这样,”娜塔里娅打断他,“也许您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以前我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话……往后请您掂量掂量自己的话,不要随便乱说。我对您说我爱您的时候,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作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感谢您给了我教训和跟您告别。” “看在上帝分上,别说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求您了。我向您发誓,我不该受到您的蔑视。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要为您,也要为自己负责。假如我不是真心诚意地爱您——天哪!那我会立即要您跟我私奔的……您妈迟早会原谅我们的……那时候……不过在考虑自己的幸福之前……” 他不再说话了。娜塔里娅紧紧盯着他的目光使他感到羞愧。 “您要尽量向我证明,您是个诚实的人,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她说。“对此我并不怀疑,您也决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人。可是,难道我希望证实这一点吗,难道我是为此而来的吗?……” “我真没有料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啊!您终于吐露了真情!是啊,您没料到这一切——您不了解我。请您放心好了……,既然您不爱我,那我也决不会勉强任何人。” “我是爱您的!”罗亭扬声说。 娜塔里娅挺直了身子。 “也许是的,可您是怎样爱我的呢?您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您还记得吗,您对我说,没有完全的平等就没有爱情……对我来说,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受到惩罚也是活该。您有更加适合您的事情要做,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再见……”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要走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分手吗?” 他向她伸出双手。她站住了。他那恳求的语气似乎动摇了她的决心。 “不,”她终于说道,“我觉得我内心有什么东西碎了……我到这儿来,我跟您说话,就像在发热病一样,现在应该清醒了。您自己说的,这不应该发生,今后也不可能发生。我的天哪,刚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内心还在跟我的家,跟我的过去告别——可是结果呢?我在这儿见到了什么人?一个懦夫……您怎么知道我无法忍受跟家庭的决裂?‘您妈不同意……这太可怕了!’这就是我从您嘴里听到的一切。这就是您吗,罗亭!再见……唉!假如您是爱我的,那么现在,此时此刻,我是能够感受到这一点的……不,不,永别了!……” 她迅速转过身,向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并向她频频打手势的玛莎跑去。 “胆怯的是您,而不是我!”罗亭在她背后喊道。 她不再答理他,急匆匆穿过田野向家里跑去。她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可是刚跨进门槛就晕倒在玛莎的怀里。 罗亭还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振作起精神,步履缓慢地走到了那条小路旁,然后又沿着小路继续向前慢慢走去。他受了一番羞辱……因而很伤心。“她真不简单!”他想。“才十七岁!……是的,我不了解她,……她是个出色的女孩子。意志多么坚强!……她做得对,能够跟她般配的不是我对她的这种爱情……我究竟有没有爱过她?”他问自己。“难道我再也无法体验爱情了么?看来,结局只能如此!在她面前我是多么可怜和渺小啊!” 一辆竞赛马车轻微的辚辚声使罗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坐着始终由那匹快马拉着的马车正向他迎面驶来。罗亭默默地向他鞠了个躬,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离开大道,急急忙忙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方向走去。 列日涅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调转马头,回到昨天晚上他留宿的沃伦采夫家。他看到沃伦采夫还在睡觉,便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茶喝。 十 沃伦采夫九点多钟才起来。听说列日涅夫坐在他家的凉台上,感到十分惊讶,便吩咐请他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你不是要回去的么?” “是的,我是要回去,但碰到了罗亭……他一个人在田野里走着,样子很伤心。于是我又折回来了。” “你是因为碰到了罗亭才回来的吗?”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也许是因为惦念着你,想陪你坐坐,回家么,那不着急。” 沃伦采夫苦笑了一下。 “是啊,现在一想起罗亭就不能不想到我……来人哪!”他大声叫道。“给我们上茶。” 两位朋友开始喝茶。列日涅夫谈起了经营田产方面的事,提到一种用纸盖仓顶的新方法…… 突然,沃伦采夫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和碟子哐啷直响。 “不行!”他吼叫着。“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要找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决斗。要么让他把我打死,要么我用子弹打穿他那颗装满了学问的脑袋。”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别这样!”列日涅夫嘟哝道。“怎么可以这样大喊大叫?吓得我把烟斗都掉了……你怎么啦?” “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就无法平静,浑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 “算了,老弟,算了!你怎么不害臊!”列日涅夫边说边从地上抬起烟斗。“算了!别管他!……” “他侮辱了我,”沃伦采夫接着说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这一点你得承认。一开始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能料到他会来这一套呢?可我要让他明白,想耍弄我没门……我要像杀死一只鹌鹑那样杀死这个可恶的哲学家。” “你这样做犯得着吗?且不说这要连累你姐姐。当然,你一肚子火……哪里还顾得上姐姐呢!至于另一位——你以为杀了那个哲学家,你的事情就好办了吗?” 沃伦采夫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那我就离开这里!不然,我在这儿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离开这儿……那倒也是个办法!这我也赞成。你知道我建议你干什么吗?让我们一块儿走——到高加索或者小俄罗斯去吃面疙瘩。老弟,这倒是个好办法!” “好。那谁留下来陪姐姐呢?”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呢?真的,那就太好了!伺候她的事情么,就让我来干!肯定周到之至,万无一失。要是她愿意的话,我天天晚上在窗下为她唱情歌;我给马车夫洒上香水,路上插满鲜花。而咱们呢,老弟,简直会脱胎换骨,完全变样。咱们要尽情地享受一番,到回来的时候就会大腹便便,足以抵挡任何爱情的进攻了。” “你尽开玩笑,米沙!” “这不是玩笑。这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少废话!”沃伦采夫大声说道。“决斗,我要跟他决斗!……” “又来了!你啊,老弟,今天肝火大旺了!……” 一名仆人进来,手里拿着信。 “谁的信?”列日涅夫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的信,拉松斯卡娅府上的人送来的。” “罗亭的信?”沃伦采夫反问道。“给谁的?” “给您的,老爷。” “给我的……拿来。” 沃伦采夫一把夺过信,迅速打开信封,看了起来。列日涅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只见沃伦采夫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惊喜的表情;他垂下了双手。 “写些什么?”列日涅夫问。 “你自己看吧。”沃伦采夫低声说,把信递给他。 列日涅夫开始看信。这就是罗亭写的信: 亲爱的谢尔盖·巴甫洛维奇先生: 今天我将离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永远不再回来。也许您会感到奇怪,尤其是发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后。我不能向您解释我为何这样做;但是我觉得应该把这件事通知您。您不喜欢我,甚至认为我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时间将会为我辩白的。在我看来,向一个抱有成见的人说明他的成见有失偏颇,这对男人来说既不值得,也没好处。谁愿意理解我,他就会原谅我,谁不想或者不能理解我——他的指责我也不在乎。我对您的估计错了。在我心目中,您依然是个高尚而诚实的人,不过我原来认为您要比您周围那些人高出一头。可是我想错了。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向您再说一遍:我要走了,祝您幸福。您得承认,这种祝愿没有任何私心。我希望您今后幸福。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您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今后我们能否见面,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将始终真心诚意地尊敬您。 德·罗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卢布,我一回到T省自己家里,即当如数奉还。还有,请您万勿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提及此信。 再及:还有一个最后的,也是重要的请求:鉴于我现在就要离开,我希望您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不要提起我曾拜访过您…… “你觉得怎么样?”列日涅夫刚看完信,沃伦采夫立即问他。 “有什么好说的!”列日涅夫说。“像东方人那样喊几声‘真主’,‘真主’,再把表示惊讶的那只手指塞到嘴里——这就是能做的一切。他要离开……那就请便吧!有趣的是他把写这封信看成了自己的义务,他来找你也是出于义务……这些先生每走一步都想着义务,没完没了的义务就成了债务①。”列日涅夫补充了一句,脸带嘲讽地指着那几句附言。 ① 俄语中“义务”与“债务”同音异义。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沃伦采夫说。“什么把我估计错啦,什么认为我比周围的人高出一头啦……天哪,尽是胡说八道!比涛还糟!”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有他的两只眼睛露出了一丝微笑。沃伦采夫站了起来。 “我想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去一次。”他说。“我想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且慢,老弟,让他滚了再说。你何必再跟他打照面呢?他快消失了——你还要怎么样?最好还是去睡觉吧;昨晚你大概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吧。现在你的事情出现了转机……” “你有什么根据?” “这是我的一种感觉。真的,你睡吧,我去找你姐姐——陪她坐一会儿。” “我根本不想睡觉,我干吗要睡……我最好还是到地里去看看。”沃伦采夫说着整了整大衣的衣襟。 “那样也好,你去吧,老弟!到地里去看看……” 列日涅夫说着便去找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客厅里遇见了她。她热情地欢迎他。他每次来她都很高兴,但是她脸上挂着愁云。罗亭昨天的来访使她感到不安。 “您是从我弟弟那儿来的吧?”她问列日涅夫。“今天他的情绪怎么样?” “还好,他到地里去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沉默了片刻。 “请您告诉我,”她开始说道,眼睛看着手帕的花边,“您是否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罗亭要到这儿来?”列日涅夫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知道:他是来告辞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抬起头。 “什么?来告辞?” “是的,难道您没有听说吗?他要离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了。” “离开?” “永远离开;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呢?这怎么理解呢?自从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 “这可是另外一回事!这件事无法理解,但是确实如此。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弦绷得太紧——于是弦就绷断了。”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看您是在捉弄我吧……” “哪儿的话……对您说他要走了,还写信通知他的熟人呢。他这样做,从某个角度看,倒也不是坏事,可是他这一走却影响到了一个惊人计划的实现,我和您弟弟刚才还在议论这个计划呢。” “怎么回事?什么计划?” “是这么回事。我建议您弟弟出去散散心,也带您一起去。伺候您的事么,实际上由我来负责……” “好极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说道。“我可以想像得出您会怎样伺候我,您准会把我饿死的。” “您这样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是因为不了解我。您以为我是个傻瓜,十足的傻瓜,一块木头疙瘩。可您知道吗,我可以像精那样慢慢融化,跪在地上几天几夜不起来?” “我倒真想看看您那副尊容呢!” 列日涅夫突然站了起来。 “您嫁给我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您就能看见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您说些什么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羞涩地重复了一遍。 “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已经在舌头上转了一千遍。”列日涅夫回答道。“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您看着办吧。为了不让您为难,我这就出去。如果您愿意做我的妻子……我这就出去。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您只要派人来叫我一声,我就明白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本想叫列日涅夫留下,可是一眨眼他就出去了。他帽子也没戴就到花园去了。他斜倚在篱笆门上,眼睛望着远处。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背后传来女仆的声音。“请您到夫人那儿去。她吩咐我来叫您。”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转过身,双手捧着女仆的脑袋,出乎她的意料,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了。 十一 罗亭碰见列日涅夫之后,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起门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沃伦采夫(读者已经知道了),另一封给娜塔里娅。这第二封信他涂涂改改,反复斟酌,写了很久,又仔仔细细地誉到一张精美的信笺上,再折成很小很小的一叠塞进了口袋。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间里走了几遍,然后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支撑着身子;眼泪慢慢流出了眼眶……他站起来扣上了全部纽扣,叫仆人去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能不能现在见她。 仆人很快回来禀报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请他去。罗亭便上她那儿去了。 她在书房里接待他,就像两个月前初次接待他一样。不过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坐着潘达列夫斯基,他始终是那样谦恭,整洁,容光焕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客客气气地迎接罗亭,罗亭也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可是只需朝他们两人的笑脸看上一眼,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尽管谁也没有提起。罗亭知道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生他的气,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则怀疑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潘达列夫斯基的密告使她大为恼火。她身上那股上流社会的傲气又开始作祟了。罗亭这个既无财产、又无官职的无名之辈,竟敢跟她的女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的女儿——秘密约会!! “就算他很聪明,是个天才!”她说。“这又算得了什么?那样的话,不是谁都可以指望做我的女婿了?” “我好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达列夫斯基火上加油地说,“他怎么这样缺乏自知之明,我真惊讶!”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非常激动,连娜塔里娅也挨了她一顿臭骂。 她让罗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几乎主宰这个家庭的罗亭了,也不像一位熟悉的朋友,或亲近的常客,而只是一位陌生的客人。这一切又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水就是这样突然变成了坚冰。 “我是来向您道谢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开始说道:“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今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我必须今天立即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仔细地看了罗亭一眼。 “他这是先发制人,他肯定猜到了。”她想。“这样可以使我避免做一番难堪的解释。再好不过了。聪明人万岁!” “真的吗?”她大声说道。“啊,这是多么扫兴啊!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能见到您。我们不久也要离开这儿。”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到莫斯科去;倘若能筹措到钱款,那么前去拜访您是义不容辞的。” “好啊,老兄!”潘达列夫斯基不禁想道。“前不久您在这里还像老爷似的发号施令,可如今也只能这样低声下气说话了!” “也许您从家里得到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吧?”他像平常那样拖长了声音说。 “是的。”罗亭冷冷地说。 “是收成不好吧?” “不……是别的事……请您相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接着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您府上度过的这段时光。” “我,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也始终会愉快地回想起与您的交往……您什么时候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