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是星期天,娜塔里娅起床很晚。昨天她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暗暗为自己掉眼泪感到羞愧,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她披着衣服,坐在自己那架小钢琴前,一会儿弹几下和音,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以免吵醒邦库尔小姐,一会儿把前额贴在冰冷的琴键上,久久地在那儿发呆。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罗亭本人,而是在揣摩他说的一句话。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时候,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出沃伦采夫。她知道他爱她。可是她的思想又立即把他抛在一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早晨起来,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楼向母亲问过安,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一人到花园去了……这是炎热、晴朗、阳光灿烂的一天,尽管有时有阵雨。晴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片低垂的未能遮住太阳的云,不时把来无踪去无影的倾盆大雨洒向田野。钻石般晶莹的雨点哗哗落下;透过闪烁的雨帘,阳光在欢快的跳动;刚才还在随风起伏的青草静止不动了,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被雨水淋湿的树木懒洋洋地抖动着上上下下的树叶;鸟儿的啁啾伴随着清脆的雨声显得更加悦耳动听。布满尘土的路上烟雾袅袅,急骤的雨点留下一个个杂乱的小坑。雨止云散,轻风吹拂,青草重新变换着翠绿和金黄的色彩,潮湿的树叶贴在一起,留下更多的空隙……周围的一切都散发出浓烈的清新气息…… 娜塔里娅到花园去的时候,天空几乎澄净如洗。花园里既凉爽又幽静,这柔和而幸福的幽静在人的心里勾起一种甜蜜的慵懒、神秘的同情和朦胧的愿望…… 娜塔里娅沿着池塘边那条覆盖着银白色杨树的林荫道向前走去。突然,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罗亭站在了地的面前。 她一阵惊慌。罗亭直视着她的脸。 “您一个人吗?”他问。 “是的,我一个人。”娜塔里娅回答说。“不过,我出来一会儿……我该回去了。” “我送您。” 他和她并排向前走去。 “您好像很忧伤?”他说。 “我?……我也想告诉您,我觉得您心情不好。” “也许是的……我经常这样。比起您来,我倒还是情有可原的。” “为什么呢?难道您以为我就没有理由忧伤吗?” “您这个年龄应该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 娜塔里娅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说。 “什么事?” “您还记得……昨天您打的那个比方……还记得……您说的那棵椴村吗?” “当然记得,怎么啦?” 娜塔里娅偷偷瞥了罗亭一眼。 “您为什么要……您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罗亭垂下头,眼睛望着远处。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用自己特有的那种镇定自若而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这种语气始终会使对方认为罗亭说出来的还不到他所想的十分之一。“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可以发现,我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有几根心弦我是绝对不会触动的。我的内心……谁需要知道我内心的感受呢?大肆张扬这些感受我始终觉得这是亵渎神圣。不过对您我可以开诚相见:我信任您……我无法向您隐瞒;跟所有人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恋爱,有过痛苦。在什么时候?详细情况怎么样?这就不必说了,但是我这颗心体验过许多欢乐,也体验过许多痛苦……” 罗亭沉默了片刻。 “昨天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他继续说道,“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我自己,适用于我目前的处境。不过这也不必说了。生活的这一面对我来说已经消失了。如今我只能坐一辆破车,沿着暑气蒸腾、尘土飞扬的道路一站又一站地不断颠簸……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究竟能不能到达,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咱们还是谈谈您吧。” “难道您,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她打断他说,“对生活就无所期待了吗?” “啊,不!我期待的很多,但不是为了自己……我决不会放弃行动,放弃行动的乐趣,可是我放弃了享受。我的种种希望,我的种种理想,跟我的个人幸福毫无共同之处。爱情(说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爱情与我无关;我……配不上;一个女人爱上了男人,她就有权得到男人的整个身心,而我却已经无法献出自己的一切。再说博得女人的欢心,那是年轻小伙子的事情;我年龄太大了。我哪里还能让人家神魂颠倒呢?上帝保佑,但愿我的头脑保持清醒!” “我明白。”娜塔里娅说。“一个追求崇高目标的人,是不应该考虑自己的;但是难道女人就不能认识这种人的价值吗?我觉得恰恰相反,女人最不愿意理睬自私的人……所有青年,您说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些自私的人,他们只顾自己,即使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请您相信,女人不仅能够懂得白我牺牲的价值,她自己也能够牺牲自我。” 娜塔里娅的双颊微微红了,眼睛放射出光彩。在结识罗亭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这样富有激情的话。 “您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我关于妇女使命的见解。”罗亭脸带宽厚的微笑说。“您知道,依我看来,只有圣女贞德①才能拯救法兰西……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想谈谈您的情况。您才跨进人生的门槛。谈论您的前途既令人愉快又不无裨益……您听我说: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待您如同家人……因此我希望我的问题不会使您觉得唐突,请告诉我,您的心至今还十分平静吗?” ① 贞德(1412-1431),百年战争期间的法国女英雄。 娜塔里娅满脸通红,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罗亭站住了,她也停下了脚步。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他问。 “没有,”她说,“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 “不过嘛,”他继续说道,“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里娅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欢谁。我应该告诉您,这是您的最佳选择。他是个极好的人,他会尊重您的,他还没有被生活压垮——他为人质朴,心地纯洁……他会给您带来幸福的。” “您说的是谁啊,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好像您不明白我说的是谁吗?当然是沃伦采夫。怎么,难道不对吗?” 娜塔里娅微微转过脸,避开罗亭。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他不爱您吗?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您,注视着您的一举一动。再说爱情隐瞒得了吗?难道您自己对他没有好感吗?据我观察,连您母亲也喜欢他……您的选择……”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娅打断了他,局促不安地把手搭在身边的一丛小树上。“这件事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您错了。” “我错了?”罗亭反问道。“我想不会的……我认识您时间不长,可是我已经十分了解您。我在您身上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的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您还是像我在六个星期前看到的那样吗?……不,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的内心很不平静。” “也许是的。”娜塔里娅回答说,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不过您毕竟还是错了。” “怎么会呢?”罗亭问。 “让我走吧,别问我!”娜塔里娅说着便快步向家里走去。 她内心突然体验到的种种感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 罗亭追上来拉住她。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说,“这次谈话不能就此结束;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该怎样理解您的意思呢?” “让我走吧!”娜塔里娅重复道。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 罗亭神情激动,脸色苍白。 “您能理解一切,您也应该理解我!”娜塔里娅说着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要说一句话!”罗亭在她身后喊道。 她站住了,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问我昨天那个比喻是什么意思,我来告诉您,我不想欺骗您,我说的是自己,自己的过去——也指您。” “怎么?指我?” “是的,是指您。我再说一遍,我不想骗您……现在您知道了吧,当时我指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一种新的感情……今天之前,我是决不敢吐露的……” 娜塔里娅突然两手掩面,向家里跑去。 跟罗亭谈话的这种出于意料的结局使她异常激动,以致她从沃伦采夫身边跑过都没有发现他。沃伦采夫背靠着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刻钟之前他到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凭着热恋中的人所特有的敏感,他径直闯进花园,恰巧看到娜塔里娅把手从罗亭手里抽出来。沃伦采夫顿时两眼发黑。他目送着娜塔里娅渐渐远去,自己也离开那棵树,茫然地向前迈了几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罗亭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他们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便默默地各自走开了。 “事情决不会就此了结的。”两人都在这样想。 沃伦采夫朝着花园深处走去。他感到痛苦和难受。心头铅样的沉重,浑身的血液不时涌起阵阵狂涛。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罗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无法平静;思绪如旋风般在翻滚。无论是谁,倘若他怀着一片坦诚,突然触摸到了一颗年轻纯洁的心灵,那么不免都会难以自持的。 餐桌上的气氛自始至终有点不自然。娜塔里娅脸色苍白,很勉强地坐在那儿,连眼睛也不抬。沃伦采夫按习惯坐在她身边,不时无话找话地跟她攀谈几句。正巧那天比加索夫也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吃饭,席间他的话比谁都多。他顺便说起,跟狗一样,人也可以按尾巴的长短分为两类。“短尾巴的人,”他说,“或者生来如此,或者怪他自己不好。短尾巴的人运气不佳:他们一事无成,因为他们缺乏自信心。而拖着一条毛茸茸长尾巴的人却是幸运儿。他可能不如短尾巴的人,但十分自信;他把尾巴一翘,于是大家啧啧称赞。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谁都承认,尾巴是身体上最没有用处的一部分;尾巴能有什么用处呢?但是大家却又都根据尾巴长短来判断一个人的才能。” “我么,”他叹了口气补充说,“就属于短尾巴之列,遗憾的是我自己割掉了自己的尾巴。” “您这些话,”罗亭漫不经心地说道,“拉·罗什福高①早就已经说过了:只要你相信自己,别人也会相信你。那何必要跟尾巴扯在一起呢,我真不明白。” ① 拉·罗什福高(1613-1681),法国作家。 “让人说话么。”沃伦采夫粗暴地说,眼睛闪着光。“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不是批评蛮横作风吗,依我看,最可恶的莫过于那些所谓聪明人的蛮横作风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大家被沃伦采夫粗鲁的言辞惊呆了,谁也不再说话。罗亭看了他一眼,可是受不了他的目光,便立即转过脸去,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张嘴说话。 “嘿!原来你也是个短尾巴!”比加索夫心里想道。娜塔里娅吓得目瞪口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困惑莫解地看了沃伦采夫好久,最后终于打破沉默,谈起了她的一位朋友,某某大臣豢养的一条非同寻常的狗…… 沃伦采夫吃过晚饭便立即走了。在向娜塔里娅告别的时候他忍不住对她说: “您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您不可能做任何亏心事……” 娜塔里娅什么也不明白,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喝茶之前,罗亭走到她身边,俯身望着桌面,装作翻阅报纸,悄悄说道: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是吗?我一定要跟您单独见面……哪怕一分钟也行。”他转身对邦库尔小姐说:“您看,您要找的那篇小品文在这儿。”接着他又凑到娜塔里娅面前,小声补充道:“您尽量在十点左右到凉台附近的丁香花亭,我在那儿等您……” 这天晚上的主角是比加索夫。罗亭把地盘让给了他。比加索夫逗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声不绝。一开始他先说自己一位邻居,那人三十多年来一直怕老婆,还沾上了一副娘娘腔。比加索夫有一次亲眼见到他跨过一个水洼的时候居然伸手撩起常礼服的后襟,像女人在这种场合撩起裙裾一样。接着他又谈起另一位地主,那人先是加入共济会,后来得了忧郁症,最后又想当银行家。 “您是怎么当共济会会员的,菲里普·斯捷潘内奇?”比加索夫问他。 “那还用问:我在小手指上留了长指甲呗!” 但是最令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发笑的是比加索夫居然大谈起爱情,他要大家相信,当初他也曾被女人爱过,一位热情奔放的德国女人甚至肉麻地叫他“心肝宝贝!”呢。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不过比加索夫没有撒谎:他确实有资格吹嘘自己在情场上的胜利。他断言得到女人的爱情最容易不过了:你只要连续十天反复对她说,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别的女人在她面前简直是一堆抹布,那么到第十一天她自己也会说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于是她就会爱上你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呢!也许比加索夫说得有道理。 九点半的时候,罗亭已经等在花园里了。遥远而苍白的天穹深处,刚露出几颗小星星。西天还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那儿的地平线也显得更清晰。半圆的月亮透过垂桦黑网般的枝叶洒下金光。其余的树木或者像狰狞的巨人站在那儿,树叶的空隙犹如千百只明亮的眼睛,或者融汇成一团团浓重的黑影。树叶纹丝不动,丁香和洋槐顶部的树枝在温暖的空气中仿佛伸长了脖子在谛听着什么。附近那幢房子成了一团黑影,那点点红光勾勒出它的一扇扇长窗。夜晚显得温暖而宁静,但是在这寂静中,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热烈而克制的叹息。 罗亭站在那儿,两手交错在胸前,紧张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终于,他听到了又轻又急的脚步声。娜塔里娅走进了花亭。 罗亭赶紧迎上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激动地悄声说。“我想见到您……我无法等到明天。我一定要告诉您,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甚至今天早晨还没有意识到:我爱您。” 娜塔里娅的两只手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爱您,”他又说了一遍,“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我爱您!……那么您呢?……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请您告诉我,您呢?……” 娜塔里娅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您看我不是来了吗?”她终于说道。 “不,您要告诉我,您爱我吗?” “我觉得……是的。”她低声说。 罗亭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娜塔里娅很快地回头看了一下。 “放开我,我害怕——我觉得有人在偷听我们……看在上帝分上,您要小心,沃伦采夫已经有所觉察了。” “别管他!您看我今天就没理睬他……啊!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是多么幸福啊!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把咱们分开了!” 娜塔里娅望着他的眼睛。 “放开我,”她低声说,“我该走了。” “等一会儿。”罗亭说。 “不行,放开我,让我走……” “您好像怕我吧?” “不,可是我得走了……” “那么您至少再说一遍……” “您说您很幸福?”娜塔里娅问。 “我?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难道您还有怀疑吗?” 娜塔里娅微微抬起头。她那苍白、年轻而激动的脸,在花亭的神秘阴影中,在夜空投下的微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您要知道,”她说,“我将属于您。” “噢,天哪!”罗亭喊道。 娜塔里娅一闪身走开了。罗亭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出花亭。月光清晰地照着他的脸。他的嘴上荡漾着微笑。 “我很幸福。”他低声说。“是的,我很幸福!!”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要使自己确信似的。 他挺直身,甩了甩卷曲的头发,兴奋地摆动双手,迈着大步向花园走去。 就在这时候,丁香花亭里的花丛被人轻轻地拨开一条缝,从中露出了潘达列夫斯基的脸。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看,摇了摇头,抿紧嘴唇,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一定要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报告。”然后就消失了。 八 沃伦采夫回到家里情绪非常忧郁和沮丧,姐姐问他,他也不愿意回答,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急得他姐姐决定立即派人去找列日涅夫。遇到难处的时候,她总是求助于他。列日涅夫回话说他明天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沃伦采夫还是闷闷不乐。他本想喝过茶便去处理庄园事务,结果还是留在家里,往沙发上一躺,看起书来了。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沃伦采夫对文学并无兴趣,而对于诗歌简直怀着恐惧心理。“这跟诗歌一样难以理解”,他往往这样说。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他还经常运用诗人艾布拉特①的诗句: ① 艾布拉特,俄国诗人叶·菲·罗申(1800-1860)的笔名。诗句引自其作品《两个问题》。 直到悲伤的日子结束, 高傲的经验和理智, 都无法亲手捣碎 毋忘草血红的生命。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惴惴不安地几次去书房看望弟弟,但是她没有用种种问题去打扰他。一辆马车驰近了门口。“这下好了!”她想。“谢天谢地,列日涅夫总算来了……”可仆人进来报告说:罗亭来了。 沃伦采夫把书扔到地上,抬起头。 “谁来了?”他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仆人重复了一遍。 沃伦采夫站起来。 “请他进来。”他说。“姐姐,”他转身对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请你回避一下。” “这是为什么?”她问。 “我知道为什么。”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请你离开。” 罗亭走进来,沃伦采夫站在房间当中,冷漠地向他点点头,没有向他伸出手。 “您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对吗?”罗亭说着把帽子放到窗台上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感到尴尬,但竭力掩饰自己的局促和不安。 “是的,我没有料到您会来。”沃伦采夫说。“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我本来以为有人会来找我的,不过那是受您之托①。” ① 指罗亭受了侮辱,理应要求与沃伦采夫决斗。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罗亭说着坐了下来。“您这样坦率我很高兴,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现在亲自登门拜访,因为我把您看作品德高尚的人。” “是不是可以免了这些恭维话?”沃伦采夫说。 “我想向您解释我此行的目的。” “我们彼此认识,为什么您不可以到我这儿来呢?再说您也不是初次光临。” “我来拜访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拜访另一个高尚的人。”罗亭重复了一遍。“因此现在我想听取您本人的高见……我完全信赖您……” “究竟有什么事?”沃伦采夫说。他依然站在那儿,悒郁地看看罗亭,不时捋着自己的唇髭。 “请允许我……我来是要向您解释清楚,当然,一下子也说不清。” “为什么说不清呢?” “这里涉及到第三者……” “谁是第三者?” “谢尔盖·巴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最好……” “您最好别绕弯子!”沃伦采夫接着他的话说。 他真的发火了。 罗亭皱起了眉头。 “好吧……这儿只有我们俩……我应该告诉您——不过您大概已经猜到了(沃伦采夫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我应该告诉您:我爱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并且有权利认为她也爱我。” 沃伦采夫顿时脸色发白,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到窗前,背对着罗亭。 “您是知道的,谢尔盖·巴甫雷奇,”罗亭继续说道,“倘若我不是确信……” “得了!”沃伦采夫急忙打断他。“我丝毫也不怀疑……好吧!您尽管去爱吧!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怎么想出了这样的鬼主意,居然亲自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您爱谁,谁爱您,这关我什么事?我简直无法理解。” 沃伦采夫依然望着窗外。他的声音有点暗哑。 罗亭站起来。 “那我就告诉您,谢尔盖·巴甫雷奇,为什么我决定未找您,为什么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向您隐瞒我们的……我们俩彼此的感情。我非常尊敬您——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我不想……我们俩都不想在您面前演戏。您对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请您相信,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取代您在她心中所占的位置,但是如果注定要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难道耍手腕、搞欺骗、装糊涂才是上策吗?难道要闹出种种误会,甚至发生昨天席间那样的局面才更好吗?谢尔盖·巴甫雷奇,您说呢?” 沃伦采夫把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谢尔盖·巴甫雷奇!”罗亭继续说道。“我伤了您的心,这我能感觉到……不过请您理解我……请您理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向您证明我们对您的尊敬,证明我们珍惜您的坦率和高尚。开诚布公,彻底的开诚布公,对别人也许不合适,但是对您,这却成为我的义务。想到我们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里,我们很高兴……” 沃伦采夫极不自然地放声大笑起来。 “多谢您的信任!”他扬声说道。“但是我请您注意,我并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打算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您使用这个秘密,就像您使用自己的财产那样随便。不过,您说话的口气好像代表你们两个人。也许我可以这样认为:您这次来访以及此行的目的,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都是知道的吧?” 罗亭有点难堪了。 “不,我没有把我的打算告诉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但是我知道她赞成我的想法。” “这一切都很好。”停了片刻之后,沃伦采夫说道,一边用手指敲打着窗玻璃。“不过,老实说,假如您对我少几分尊敬,那要好得多。老实说,我根本不需要您的尊敬;现在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啊,不!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阴险狡猾的小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现在不再怀疑我的真诚……我希望,谢尔盖·巴甫雷奇,我们能像朋友那样分手……希望您跟从前一样,把手伸给我……” 说着罗亭走到沃伦采夫跟前。 “对不起,阁下。”沃伦采夫转身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承认您的动机光明正大,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很高尚,不过我们是普通的人,吃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五谷杂粮,我们比不上你们这些学问高深的大思想家……在您看来是真诚的,我们却认为是蛮横放肆的……您认为简单明了的,我们却觉得是复杂模糊的……您大肆炫耀的东西,我们却讳莫如深;我们怎么能理解您呢!对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看作朋友,也无法把手伸给您……这样做也许很庸俗,不过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罗亭从窗台上拿起凉帽。 “谢尔盖·巴甫雷奇!”他伤心地说。“告辞了。我想错了。我的拜访确实相当唐突,不过我原来以为您(沃伦采夫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请原谅,今后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仔细想想,我看也确实如此:您是对的,您也只能这样做。再见了,至少请允许我再一次,最后一次向您说明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对您的谦让精神我坚信不疑……” “这也太过分了!沃伦采夫大声嚷道,气得浑身发抖。”我根本没有要求您信任,因此您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谦让!” 罗亭还想说点什么,但只是摊开双手,鞠了个躬,就出去了。而沃伦采夫立即扑到沙发上,把脸对着墙壁。 “可以进来吗?”门外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声音。 沃伦采夫没有立即回答,偷偷用手抹了抹脸。 “不行,萨沙!”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再等一会儿。” 半个小时以后,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来到门口。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来了。”她说。“你想见他吗?” “好的,”沃伦采夫回答,“你让他到这儿来。” 列日涅夫走了进来。 “怎么——你不舒服?”说着他坐到沙发旁边的圈椅上。 沃伦采夫欠身撑起一只胳臂,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然后把他和罗亭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向列日涅夫暗示过自己对娜塔里娅的感情,虽然他猜想这对列日涅夫并不是什么秘密。 “老弟啊,你真使我大吃一惊。”沃伦采夫刚讲完,他马上这样说道。“我料到他会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可这样做也未免太……话说回来,这也符合他的为人。” “得了吧,”沃伦采夫激动地说,“简直是无耻!我差点没把他扔到窗外。他这是向我夸耀还是心中有鬼?究竟为了什么?他怎么有胆量来找我……” 沃伦采夫双手抱住脑袋,不再说话了。 “不,老弟,不是那么回事。”列日涅夫平静地说。“说来你不会相信,不过,他这样做的确是出于一片好意,真的……你看,这样既高尚又光明磊落,趁此机会还可以发一通高论,卖弄一下口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生活……唉,他的舌头是他的敌人……但也是他的仆人。” “他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跟我说话,那副神态你简直难以想像!……” “是啊,他不这样做不行。他即使扣上衣服的纽扣也像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义务。我真想把他送到一座荒岛上,暗地里看他怎么办。可他一直还在大谈什么朴实呢!” “看在上帝分上,老兄,你说这究竟算什么?是一种哲学吗?”沃伦采夫问。 “怎么跟你说呢?从一方面看,也许这确实是一种哲学,而从另一方面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能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硬跟哲学扯在一起。” 沃伦采夫看了看他。“你认为他有没有撒谎?” “没有,我的孩子,他没有撒谎。不过么,你看是不是别谈这些了。老弟,咱们抽袋烟吧,再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过来……有她在场,说话也愉快些,不说话也轻松些。她还会给我们茶喝呢。” “好吧。”沃伦采夫说。“萨沙,你过来!”他叫道。 亚历山德拉走了进来。他拉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嘴上。 罗亭怀着纷乱而奇怪的心情回到家里。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可原谅的鲁莽,孩子般的轻率。难怪有人说:没有比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更难受的了。 悔恨在嘶咬着罗亭。 “真是鬼使神差!”他咬牙切齿地自语道。“怎么会去找这位地主老爷!真亏我想得出来!完全是自讨没趣!”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里也发生了某种异常的变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没有露面,也没有出来吃午饭。据惟一被允许进她房间的潘达列夫斯基说,她头疼。至于娜塔里娅,罗亭也几乎没有跟她照过面,她一直跟邦库尔小姐呆在自己房间里……只是在餐厅里遇见他的时候,她悲伤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颤栗了。她的脸也变了样,仿佛一场灾难昨天突然降临到了她头上。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使罗亭坐立不安,为了排遣这种情绪,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谈了许多,并且发现他是个热情洋溢、朝气勃勃的人,满怀着热烈的希望和毫不动摇的信心。傍晚的时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厅里呆了一两个小时。她对罗亭非常客气,但又有点疏远,她时而发笑,时而皱眉,说话带着鼻音,而且都是藏头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宫廷内侍的腔调。近来她好像对罗亭有点冷漠了。“她打的是什么哑谜?”他从侧面望着她那高昂的脑袋,心里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