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罗亭先生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东西是不作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 “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柔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 “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①’吗?”罗亭问。 ① 原文为德文。 “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魆魆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扩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劲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个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了,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① 原文为法语。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向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也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点也睡不着,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枕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四 第二天早晨罗亭刚穿好衣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已经派人来请他到她书房共饮早茶了。罗亭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亲热地跟他道早安,问他夜里睡得可好,亲自为他斟茶,甚至问他茶里的糖够不够,还请他抽烟,再三表示相见恨晚。罗亭本来想在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软椅旁边的小沙发上,还凑过去问起他的家世、他的计划和志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话的口气十分随便,听他回答也漫不经心;但罗亭心里明白,她是在向他献殷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这次早晨的见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样打扮得那样雅致,看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问这问那,她开始谈自己,谈她的少女时代,谈她认识的各类人物。罗亭同情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介绍,但是——说来也真奇怪——不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谈到什么人,占据首位的总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则变得模糊起来以至完全消失。这样,罗亭就详细知道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某某显贵说过什么话,对某某著名诗人产生过什么影响,按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可以认为,最近二十年来的所有优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谈起这些名人的时候她口气平淡,并无特别的兴奋和赞扬,好像他们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几位还被她称为怪物。结果,他们的名字排列成一圈华丽的边饰,烘托出中间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 ① 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国拿破仑时代的著名贵妇人。 罗亭静静地听着这位女人的自我吹嘘,不时抽一口烟,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他善于说话也喜欢说话;虽然他并不擅长跟别人对谈,但也善于倾听对方。任何人,只要开始没有被他吓住,都会信赖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以极大的兴趣和赞赏的态度关注着对方谈话的来龙去脉。他很宽容,这是一种特殊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宽容,但是在争论的时候,他很少容许论敌把话说完,往往用自己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雄辩把对方压倒。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说俄语。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语,但又常常夹杂些高卢成语和法国词汇。她故意使用一些简单的民间词语,但并不都很贴切。罗亭听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调并不感到别扭,他也未必具备这种辨别能力。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终于说得累了,她把脑袋靠到软椅背上,眼睛看着罗亭,不再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到乡间来。这样的休息对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乡间的宁静可以使您恢复精神,增进健康。我坚信:对大自然的美妙,您是应该有深切体验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罗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大自然;不过您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交往啊!而这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罗等问。 “是的,就是他。不过么,这样的人在乡间也有用处——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这个人不笨,”罗亭说,“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见,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认为,否定——全面而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好处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捞个聪明人的名声:这种把戏人人会变。老实人还会很快得出结论:您比被否定的那个人高明。而这往往是不对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说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于否定,您就会渐渐贫乏、枯萎。您在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观察的真正乐趣;生活——生活的本质——也会从您狭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结果您只能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充当人们的笑料。谁拥有一颗爱心,谁才有否定和指责的权利。” “这样一来,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真是个知人论世的大师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无法理解您的。他只爱他自己。” ① 原文为法语。 “他责骂自己,也仅仅是为了赢得责骂别人的权利。”罗亭接着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来。 “这就叫做……俗话怎么说的……嫁祸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吗?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知识广博……不过他没有个性……他一辈子也只能当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说白了,也就是一无所长……真可惜!” “我也这样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看过他的论文,咱们私下说说……文章缺乏深度①。” ① 原文为法语。 “您这儿还有些什么人?”罗亭沉默片刻后问。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弹去香烟的烟灰。 “几乎没有别的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见到的那位,她很可爱,不过也只是可爱罢了。她的弟弟也是个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①。加林公爵您认识。就这么几个。还有两三位邻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于教养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个也没有见过。还有一位邻居,听说他受过教育,甚至很有学问,可是脾气十分古怪,是个幻想家。亚历山德拉②认识他,好像对他还不无好感……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认识一下: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只是在修养方面还有待提高,无论如何要提高她的修养。”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她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亭说。 “她完全像个孩子,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实的孩子。她结过婚,不过这没关系①。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② 原文为法语。 “真的吗?” “肯定如此,这样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气,而朝气是装不出来的。” “别的就能装出来吗?”罗亭朗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声在他是十分难得的。他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着,鼻子皱着…… “您说的那个脾气古怪。李比娜太太对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谁啊?”他问。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罗亭惊讶得抬起头。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难道他是您的邻居?” “是的。您认识他?” “我早就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钱,是吗?”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抚摸着椅子的边饰。 “是啊,很有钱,尽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样坐一辆竞赛马车。我曾经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我还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亲自掌管自己的田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继续说道,“我不想采用任何外国的新花样,我恪守我们俄罗斯的老办法,但是,您看,我的情况好像还不错呢!”说着她摊开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终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否认妇女有实际办事能力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宽容,”她说,“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说到哪儿啦?噢,对了!说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还有待划定。我已经几次请他来我家商量,今天还等他来呢,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来……真是个怪人!” 门帘轻启,一名高个子、白头发、秃顶的仆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常礼服和白坎肩,系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然后又微微转过身,对罗亭低声说:“他很像康宁①,是吗?” ① 康宁(1770-1827),英国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来了。”仆人报告说。“您见他吗?” “啊,我的天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惊叫道。“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请他进来。” 仆人退下。 “这怪人终于来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罗亭从座位上站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儿?我们可以当您的面谈。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作出评判,就像对比加索夫那样。您的话一针见血。①您别走。” ① 原文为法语。 罗亭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终于留下了。 各位读者已经认识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进书房。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阳晒黑的手里依然拿着那顶旧帽子,他镇定自若地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鞠了个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终于大驾光临了,列日涅夫先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坐,我听说你们两位早已认识。”她说着指指罗亭。 列日涅夫瞥了罗亭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认识罗事先生。”他说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是大学的同学。”罗亭悄声说道,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请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来。 “您找我是为了划定地界的事吗?”他问。 “是的,是为了地界的事,不过我本来就很想跟您见面的。我们是近邻。近邻胜于远亲嘛!”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地界的事么,我和您的管家已经谈妥了:他的所有提议我都同意。” “这我知道。” “不过他告诉我,在跟您面谈之前,您不能在协议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顺便请问,您的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吗?” “是的。” “您也亲自为划地界的事忙碌吗?令人钦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这不是亲自来跟您面谈了吗。”他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这我知道,不过您说话的口气……您也许很不愿意到我这儿来。” “我哪儿也不愿去。”列日涅夫懒洋洋地说。 “哪儿也不愿去?您不是常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吗?”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过么,话又说回来,我从未勉强过任何人……请原谅,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论年龄,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说您几句:您何音像一头孤狼似的离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欢我这幢房子,不喜欢我?” “我不了解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欢不喜欢也无从谈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过我得向您承认,我不喜欢受拘束,我连一件像样的常礼服也没有,也没有一双手套,再说我也不属于你们那个圈子。” “论出身,论教养,您就属于这个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①”。 ① 原文为法语。 “别提出身和教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题不在这里。” “一个人总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奥基尼斯①那样坐在木桶里有什么意义呢?” ① 狄奥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腊哲学家,传说他住在木桶里。 “第一,他呆在里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么知道我不跟别人交往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个圈子我不敢高攀,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列日涅夫先生,”罗亭插嘴说,“您似乎夸大了那种值得大加赞扬的感情——爱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朝罗亭看了一眼。出现了冷场。 “就这样吧,夫人,”列日涅夫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事情已经了结,并且可以告诉您的管家,让他把协议书送到我家去。” “可以,尽管应该承认,您对我这样不友好……我本来可以拒绝您。” “可是这次划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耸了耸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这儿用餐吗?”她问。 “感谢您的好意:我从来不用早餐,再说我要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说着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开始告辞。 “再见,列日涅夫先生!对不起,麻烦您了。” “没关系。”列日涅夫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罗亭,“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种毛病。”罗亭说。“他们都想标新立异,比加索夫装成靡菲斯特①,而他则装成犬儒主义者。这中间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负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诚,缺乏爱心。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脸上戴一副冷漠和懒散的面具,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他的许多才能都给埋没了呢!可是再仔细一瞧,什么才能也没有。” ① 《浮士德》中的恶魔。 “这是第二次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分析别人真是入木三分。在您面前谁也无法掩饰自己。” ① 原文为法语。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罗亭说……“不过嘛,”他继续道,“其实我不应该谈论列日涅夫,以前我喜欢过他,像朋友那样喜欢过他……可是后来,由于种种误会……” “你们吵翻了?” “没有,但是我们分手了,好像是永远分手了。” “怪不得我发现,他在场的时候,您一直不大自在……但是今天早晨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我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段时光。不过咱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早餐之前我就不再打扰您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处理。我的秘书,您见过的那个康斯坦丁,他就是我的秘书①,说不定已经在等我了。我向您介绍一下,他是个十分出色、殷勤、周到的年轻人,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见,亲爱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万分感谢男爵,是他使我认识了您!” ①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手伸给罗亭。他先是握了一下,接着又拉过来吻了吻,然后走进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露台。在露台上他遇见了娜塔里娅。 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初看并不讨人喜欢。她尚未发育成熟,又瘦又黑,腰背有点伛偻。可是她面貌美丽端正,虽然对于十七岁的少女来说不够小巧。尤其漂亮的是在那两条清秀的、中间分开的细眉上面,配上了一个平整光洁的额头。她很少说话,只是仔细地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观察别人,那神情似乎想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她往往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沉思默想;这时候她内心的紧张活动便在脸上反映出来……她的嘴边突然会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转眼间这微笑又消失了;接着缓缓抬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您怎么啦?”①邦库尔小姐会这样问她,并责怪她说:这样沉思默想,心不在焉,有失小姐的身份。不过娜塔里娅并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学习勤奋,喜欢看书和工作。她的感情深沉而强烈,但并不外露,即使在童年时代她也很少流泪;如今连唉声叹气也难得听到了,遇到生气的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而已。母亲认为她脾气随和,通情达理,戏称她是“我的老好人”。不过她对女儿的能力评价并不很高。“幸好我的娜塔莎很冷静,”她经常这样说,“不像我……这样更好。她会幸福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做母亲的又有谁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呢! ①原文为法语。 娜塔里娅尽管爱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但是并不完全信赖她。 “您没有必要瞒着我,”有一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她说,“不然你会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你就要自作主张了……” 娜塔里娅看了母亲一眼,心想:“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呢?” 罗亭在露台上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和邦库尔小姐一起回房间去,以便戴了凉帽到花园去散步。她早晨的功课已经结束。娜塔里娅早已不再像小女孩那样受到严格管束,邦库尔小姐也不再给她上神话和地理课。但娜塔里娅必须每天早晨阅读历史著作、游记和有教益的书籍——由邦库尔小姐陪着。这些书籍都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亲自挑选。她似乎遵循着一套独特的体系。事实上,她仅仅把一位法国书商从彼得堡寄给她的所有书籍转手交给女儿罢了,当然不包括小仲马和康普的小说。这些小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都留着自己看。娜塔里娅阅读历史著作的时候,邦库尔小姐特别严厉、特别不满地透过眼镜盯着她:根据这位年迈的法国女人的理解,整个历史充满了种种无法容忍的东西,虽然古代的伟人中间她只知道一位康比西斯①,而现代的伟人中间仅仅知道路易十四和她深恶痛绝的拿破仑。娜塔里娅还阅读邦库尔小姐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其他将籍:她能背诵普希金的全部诗作…… ①古代波斯国王。 娜塔里娅一见罗亭,脸就微微红了。 “你们去散步吗?”他问她。 “是的。我们到花园里去。” “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娜塔里娅朝邦库尔小姐看了一眼。 “当然可以,先生,很高兴①”老姑娘赶忙说。 ①原文为法语。 罗亭拿起帽子,跟她们一起走了。 与罗亭并肩走在一条小路上,娜塔里娅起初感到有点别扭;过了一会儿也就觉得自然多了。他详细问了她的功课,问她喜欢不喜欢乡下。她的回答多少有点胆怯,但决没有那种故意装出来,又往往被视为羞涩的慌张和腼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您在乡下不感到寂寞吗?”罗亭斜睨着问她。 “在乡下怎么会寂寞呢?我为住在这里而感到高兴,我在这儿很幸福。” “您幸福……可是个崇高的字眼。不过么,这也可以理解:您还年轻嘛。” 罗亭说最后几个字的口气有点异样:不知道他是羡慕还是怜悯娜塔里娅。 “是啊!青春!”他补充说。“科学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有意识地探索大自然无偿赋予青春的全部奥秘。” 娜塔里娅注意地看了罗亭一眼:她不明白他的话。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跟您妈妈谈话,”他继续说道,“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那些诗人都珍惜她的友谊。您喜欢诗歌吗?”他沉默了片刻后问她。 “他这是在考我。”娜塔里娅想,于是说道: “是的,我很喜欢。” “诗是神圣的语言。我自己也喜欢诗。不过诗不存在于诗句之中:诗无处不在,我们周围都是诗……您看这些树,这天空——到处都洋溢着美和生命的气息,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便有诗。” “我们坐下吧,就在这长椅上。”他接着说道。“对,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等您熟悉我以后(他微笑着看了看她的脸),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您说呢?” “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娜塔里娅脑海中又掠过这个想法,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问他是否打算在乡下长住。 “住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说不定冬天也在这儿过。您知道,我很不富裕。我的事情一团糟,再说我对四处漂泊已经厌倦。该喘口气了。” 娜塔里娅十分惊讶。 “难道您认为应该休息了吗?”她怯生生地问。 罗亭把脸转向娜塔里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别人可以休息,而您……您应该工作,努力成为有用的人。除了您,又有谁能……” “谢谢您的恭维,”罗亭打断她,“做一个有用的人……谈何容易!(他用手抹了抹脸)做个有用的人!”他重复了一句。“即使我有坚定的信念,我如何做一个有用的人呢?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哪儿能找到真诚而富有同情的心灵呢?……” 罗亭绝望地挥了挥手,伤心地垂下了脑袋。娜塔里娅不由得问自己:昨天晚上我听到的那些热情洋溢,允满希望的话,真的出自此人之口吗? “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突然甩了甩自己一头狮于般的浓发,补充道。“这些都是废话,您说得对。谢谢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衷心地感谢您。(娜塔里娅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感谢她。)您一句话就使我想起了我的义务,为我指明了道路……是的,我应该行动。我不该埋没自己的才能,如果我真有才能的话。我不该尽说空话,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毫无用处的空话上……” 他的话犹如流水般滔滔不绝。他说得娓娓动听,热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谈到懦弱懒散的可耻,谈到行动的必要性。他不停地责备自己,反复证明在着手做某件事情之前谈论其利弊得失是有害的,好比用一枚针去刺破正在成熟的果实,只是白白浪费精力和果汁而已。他断言,凡是崇高的思想必定能赢得普遍的同情,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或者不值得别人理解的人,才无法被人理解。他谈了很多,临结束时再一次向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表示感谢,并且出乎意料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您的心灵非常美好,非常高尚!” 这一大胆的举动使邦库尔小姐深感意外。她虽然在俄国呆了四十年,听俄国话依然很吃力,因此她对罗亭口若悬河,娓娓动听的口才只能感到惊讶。不过,在她眼里,罗亭似乎是个技艺高超的歌手或者演员之类的人物;对于这种人,按她的概念,是不可能用一般的礼节要求他们的。 她站起身,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对娜塔里娅说,该回家了。再说,沃伶采夫(她这样称呼沃伦采夫)今天要来吃早饭呢。 “瞧,他来了!”她朝通往大楼的一条林荫道上瞥了一眼说。 果然,沃伦采夫在不远处出现了。 他迟疑不决地走过来,从远处向大家点头致意,脸带病容地对娜塔里娅说: “啊!您在散步?” “是的,”娜塔里娅回答,“我们要回去了。” “噢!”沃伦采夫说,“那好,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