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译序 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纪俄国文坛上享有世界声誉的杰出作家。他文学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举凡诗歌、小说、戏剧都很有造诣,不过使他享誉世界的则主要是他的六部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烟》和《处女地》,其中前四部尤为出色。 把握时代的脉搏、敏锐地发现并及时捕捉社会生活中的新现象,是屠格涅夫创作的最大特色。他创作的全盛时期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即俄国解放运动从贵族革命阶段向平民知识分子革命阶段转折的时期。这一阶段阶级力量的变化、社会情绪的高涨、思想观念的更替、知识分子的心态……总之,俄国生活中所有重大的社会现象都不曾逃脱作家敏锐的目光。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俄国知识阶层的历史命运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构成了一部俄国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艺术编年史,不仔细研究屠格涅夫的作品,也就无法具体而深刻地理解俄国解放运动的历史。 《罗亭》是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着手创作于1855年夏,于1856年发表于《现代人》杂志的第一、第二期。其时正值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结局是俄国遭到惨败。这充分暴露了农奴制俄国军事和经济上的落后,也迫使人们去思考祖国的命运和前途,寻求能够改造社会的力量并探索强国富民之路。 围绕俄国的前途问题,早在40年代就在主张全盘欧化的西欧派和强调保存国粹的斯拉夫派之间有过一场大论战。而从40年代末到50年代,有关俄国前途的争论主要在贵族自由派和革命民主派之间进行。前者表面上也赞成废除农奴制,但希望由政府实行自上而下的改良,其实质是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及其统治地位;后者则主张用革命手段推翻沙皇统治,消灭农奴制。从“不可救药的西欧派”转入自由派的屠格涅夫试图对这些重大社会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对贵族知识分子前一时期的活动进行客观评价,并且探讨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如何发挥作用。这便是作家仅用50天时间创作《罗亭》的动因。 罗亭身上集中了40年代俄国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优点和缺点,是这些人的一个典型。他受过良好教育,接受了当时哲学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响,有很高的美学修养;他信仰科学,关心重大社会问题,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标并有为理想而奋斗的决心;他热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众,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徒有过人的天赋和才智,却不会正确将其运用、付诸斗争实践,成为“语言的巨人和行动的侏儒”。罗亭式人物的不幸在于脱离人民,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因而注定一事无成。屠格涅夫所塑造的罗亭这个人物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作家将自己同时代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如巴枯宁、赫尔岑、格拉诺夫斯基等等的性格特征都融合到了他的身上。就是罗亭所参加的波科尔斯基小组,也是以30年代莫斯科的文学哲学团体斯坦凯维奇小组为原型的。所以高尔基曾说“罗亭既是巴枯宁、又是赫尔岑,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屠格涅夫本人”。由于取自现实内部的形象经过作家之手而成为典型,罗亭这个人物才有血有肉、真实可信,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继奥涅金、毕巧林以后又一个光彩照人的多余人形象。 与《罗亭》不同,写于1871年的《春潮》没有表现重大的社会政治问题,从情节看似乎只是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其篇幅与作者的长篇小说相差无几,但屠格涅夫却称其为中篇小说。1840年5月屠格涅夫在游历了意大利和瑞士回柏林途中来到德国城市法兰克福。在那里他偶然踏进一家糖果店想喝杯柠檬汁,适遇店主的女儿向他呼救,请他帮助抢救突然昏厥的弟弟。女郎的美貌和气质使他产生爱慕之心,只是由于匆匆离去,爱情种子未及萌芽便夭折了。这成了30年后创作《春潮》的基础。小说开始部分的情节与作者的经历几乎毫无二致。但不能说这是自传体小说,因为作者只是采用了自已经历中的一件事作为小说的引子。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春潮》发表后受到广泛欢迎,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俄国评论界的反应则褒贬不一,后来的文学史家和传记作者在论及屠格涅夫创作时对它较少提及或几乎不提。究其原因,大概就如本段开始所说的那样,小说不像作者其他许多小说那样总是反映重大社会政治问题。不过《春潮》在艺术上仍是成功之作。无论杰玛这个从外表到内心都美的少女形象,还是萨宁这个青年贵族的多余人的虚弱性格,甚至波洛索夫太太这个外表华美内心丑恶的坏女人形象,都刻画得极为成功。情节的安排,景物描写也引人入胜。本小说的俄文原名Вешние,确切地翻译,应是“春天的河水”或“春汛”,由于以往已有“春潮”的译名播行于世,成为约定俗成的事实,本文译者遂袭而用之,而同一个俄文词组在小说开篇所引的古老抒情歌曲的第三句中则译作了“春水”。一 那是个静谧的夏天早晨。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可是田野里还闪烁着露珠。苏醒不久的山谷散发出阵阵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弥漫着潮气,尚未喧闹起来的树林里,只有赶早的小鸟在欢快地歌唱。缓缓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长满了刚扬花的黑麦。山顶上,远远可以望见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纱连衣裙,头戴圆形草帽,手拿阳伞的少妇,正沿着狭窄的乡间小道向那座村庄走去。一名小厮远远跟在她后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在享受散步的乐趣。环顾四周,茁壮的黑麦迎风摇摆,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起伏的麦浪不断变换着色彩,时而泛起阵阵绿波,时而涌出道道红浪。高空中,云雀在施展银铃般的歌喉。少妇是从自己庄园里出来,正要到离她家不过二里地的那个小村庄去。她的名字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个寡妇,没有孩子,相当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骑兵上尉谢尔盖·巴甫雷奇·沃伦采夫住在一起。他还没有结婚,替姐姐管理着田产。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小村,在村口一间又破又矮的农舍前停下来。她把小厮叫到跟前,吩咐他进去询问女主人的病情。小厮一会儿就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汉。 “情况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还活着……”老头儿回答。 “可以进去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进农舍。农舍里又挤又闷,烟雾腾腾……土炕上有人在蠕动和呻吟。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头一看,在半明半暗中发现了头裹格子围巾的老妇人那张枯黄干瘪的脸。她胸口压着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难,瘦削的双臂无力地摊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妇人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滚烫的。 “你觉得怎么样,玛特廖娜?”她俯身问道。 “唉——!”老妇人认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了,不行了,亲爱的!死期到了,亲爱的!” “主是仁慈的,玛特廖娜:也许你会好起来的。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老妇人唉声叹气,没有回答。她没有听清问话。 “吃了。”站在门口的老头儿说。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看着他。 “除了你,她身边没有人陪着吗?”她问。 “有个小丫头,她的孙女,可老往外跑,那丫头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懒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么用呢?” “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医院去?” “不用了!干吗送医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够了。看样子这是主的安排。她连炕也起不来,哪能去医院呢!只要一折腾,她就会死的。” “唉,”病人呻吟起来,“漂亮的太太,你千万要照顾我那没爹没娘的孙女。我们的老爷太太离这儿远,可你……” 老妇人停住了。她说话很困难。 “你别担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会照顾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茶叶,还有糖。你想喝就喝一点吧……你们有茶炊吗?”她问老头儿。 “茶炊吗?我们没有茶炊,不过可以借到。” “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个来。你得嘱咐孙女,叫她别走开。你告诉她,这样做是可耻的。” 老头儿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接过那包茶叶和糖。 “那就再见了,玛特廖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灰心,要按时吃药……” 老妇人稍稍抬起头,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把你的手伸过来,太太。”她嗫嚅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把手伸给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得记住,”她临走时对老头儿说,“一定要按照药方给她吃药……还要给她喝茶……” 老头儿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个躬。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舒畅地呼了口气。她打开阳伞,刚想回家,突然从农舍的屋角旁边过来一辆低矮的竞赛用双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位男子,年纪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缎纹麻布旧大衣、头戴同样质地的宽边帽。那人看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后,立即勒住马,向她转过脸。他那宽阔的没有血色的脸,连同那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须,都跟他衣着的颜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您在这儿干什么呀,能告诉我吗?” “我来看望一名病人……您从哪儿来,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个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不是更好吗?” “她太虚弱了,经不起折腾。”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医院?” “解散?为什么要解散?” “随便问问。” “多么奇怪的想法!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来往,好像受了她的影响。照她看来,什么医院啦,学校啦,都没有用处,完全是多此一举。慈善事业应当成为个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涉及灵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我很想知道她这一套高论是从哪儿捡来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来。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她,尊重她,不过她也有可能说错话,她的话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对。”他说,还是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因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不过,见到您我很高兴。” “为什么?” “问得太妙了!哪一次见了您我不高兴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样秀丽清雅、妩媚动人。”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么?” “怎么能不笑呢?您说这番恭维话的时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懒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倒是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总是需要火,而火是毫无用处的。它燃烧,冒烟,过后就熄灭了。” “还给人温暖……”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着说。 “是啊,……还会伤人。” “伤人就伤人吧!那也没什么。总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烧成重伤以后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气恼地打断她,挥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再见!”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请您停一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喊道。“您什么时候上我们家?” “明天。向您弟弟问好!” 双轮马车驶走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渐渐远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确实,你看他佝偻着腰,浑身沾满尘土的样子,以及从扣在后脑勺的帽子底下戳出来的几束蓬乱的黄头发,真的酷似一只大的面粉袋。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着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着眼睛。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使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她弟弟骑着马正向她走来;他旁边还有一位步行的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又轻又薄的常礼服,纽扣敞着,系一条轻飘飘的领带,头上戴一顶轻质的灰色凉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虽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么也发现不了。待到她停住脚步,他立即迎上前去,兴冲冲地,甚至是温柔地说道: “您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说。“您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的吗?” “一点不错,夫人,一点不错。”年轻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我来找您,夫人;我宁愿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说路又不远,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诉我您到谢苗诺夫卡村去了。他正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我就跟着他来接您了。是的,夫人,这太令人高兴了!” 年轻人的俄语说得十分地道,合乎规范,不过总带点外国口音,尽管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国的口音。他的脸型具有东方人的特征。长长的鹰钩鼻,一双大大的呆滞的金鱼眼,两片红红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额,漆黑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东方人;可这位年轻人姓潘达列夫斯基,自称敖德萨是他的故乡,尽管他是在白俄罗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钱的寡妇抚养长大的。另一位寡妇则替他在政府部门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们一般都很乐意做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的庇护人:他善于投其所好,博取她们的欢心。现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家,其身份是养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骨子里却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悦耳的好嗓子,钢琴也弹得不错;他还有个习惯: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宽阔的下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他说完了才转身对弟弟说: “怎么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刚才我还跟列日涅夫说过话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辆双轮竞赛马车,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满身尘土……真是个怪人!” “也许是这样;不过他是个大好人。” “谁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达列夫斯基似乎大为惊讶地问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伦采夫说。“回头见,姐姐,我到地里去看看:开始播种养麦了。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会送你回家的。” 说完沃伦采夫便赶着马儿一路小跑起来。 “万分荣幸!”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扬声说道,同时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来,于是两人一起向她的庄园走去。 和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显然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非常愉快。他迈着细步,满面春风,那双东方人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花,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对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来说,要装作深受感动的样子并挤出几滴眼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再说,挽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少妇的玉臂,有谁不会感到愉快呢?说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认她是个大美人。这话一点不错。单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翘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说她那天鹅绒般的栗色眸子,略带金黄的浅褐色秀发,圆圆的脸上那对小酒窝,以及其他的美妙之处。不过她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温顺。这些表情既令人感动又撩人心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靥像孩子般纯洁无假,而太太们则认为她过于单纯……难道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吗? “您说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您来找我的吗?”她问潘达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来的,夫人。”他回答说,把俄语的清辅音C发成了英语的塞擦音TH。“我们家太太十分希望并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赏光,今天到她那儿用午膳……她(潘达列夫斯基说到第三人称,尤其是女士的时候,严格使用表示尊敬的复数形式),她正期待着一位新来的贵客光临,她一定要让您跟他认识一下。” “他是谁?” “穆菲里男爵,一位来自彼得堡的宫廷侍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里与他认识的,对他非常赏识,夸奖他是个教养有素、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男爵先生还从事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哟,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准确地说是从事政治经济学。他写了一篇文章,论述某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想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经济学论文?” “从语言的角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从语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①还跟她探讨过呢,连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萨的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克桑特雷卡……也许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①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著名诗人。 “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您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说,连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都高度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语方面的造诣。” “这位男爵别是位书呆子吧?” “绝对不是,夫人;恰恰相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一谈起贝多芬,他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连老公爵听了也非常高兴……说句心里话,我真想聆听他的高见:要知道这是我的本行。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朵美丽的野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过这朵花,没走几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现在离她家还剩二百来步,不会更远。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墙刷成白色,宽畅明亮的窗户犹如一只只眼睛,透过古老的椴树和槭树浓密的绿荫,投来欢迎的目光。 “请问我回去如何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禀报,”潘达列夫斯基问,他为自己那朵鲜花的命运而感到有点委屈。“您能光临吗?她还请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们会来的,一定来。娜塔莎好吗?” “托上帝的福,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很好,夫人……我们已经走过了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庄园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她问,口气不那么坚决。 “我很想去,夫人,不过我怕回去晚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要想听一听塔里别格①新作的一首练习曲,我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我得承认,我怀疑我的谈话能否给您带来愉快。” ① 塔里别格(1812-1871),奥地利钢琴家,作曲家。 “哪儿的话……” 潘达列夫斯基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垂下了眼睛。 “再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鞠了个躬,往后退了一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朝自己家里走去。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也转身往回走。种种甜蜜的表情立即从他脸上消失了,换了一副自信的、几乎是严厉的面孔。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现在,他蹬蹬地迈开了大步。他潇洒地挥动手杖,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脸:他看见路旁有一位年轻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农家少女,正从燕麦地里赶几头小牛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像猫一样悄悄溜到少女身边,跟她搭起话来。那少女起初没有理他,只是红着脸吃吃地笑,后来用衣袖掩住嘴,转身喃喃说道: “你走吧,老爷,走吧……”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伸出一只手指做了个威胁的动作,吩咐她摘些矢车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车菊干吗?编花环吗?”少女问。“你走吧,你给我走吧……” “听我说,可爱的美人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纠缠不放。 “你给我走吧。”少女打断他。“你看,少爷们来了。”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头一看,果然发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儿子瓦尼亚和彼得在路上跑,后面跟着他们的教师巴西斯托夫,一位刚从大学毕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脸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猪一般的小眼睛,模样难看,动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诚实、正直,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倒不是为了追逐时髦,而是由于懒散;他爱吃,贪睡,山喜欢好书和热情的交谈,他打心底里憎恨潘达列夫斯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点也不怕他;他跟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关系也很融洽,不过女主人对此并不十分欣赏,尽管她反复宣称对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偏见。 “你们好,孩子们!”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说。“今天你们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啦!”他又转身对巴西斯托夫说:“我也很早就出来了,我喜欢欣赏大自然的景色。” “我们已经看到了您是怎样欣赏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哝着说。 “您是唯物论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么。我可了解您。” 潘达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类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容易生气,清辅音C也发得相当纯正,甚至还拖着长长的懂音。 “怎么,您刚才是在向那位姑娘问路吧?”巴西斯托夫说,眼睛左右来回转动。 他感到潘达列夫斯基正死死盯着他的脸,这使他浑身都不自在。 “我再说一遍:您是唯物论者,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 “孩子们!”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们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吗?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到那儿……一、二、三!” 两个孩子飞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乡巴佬!”潘达列夫斯基想道。“这两个孩子要毁在他手里了……十足的乡巴佬!”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得意扬扬地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整洁高雅的装束,伸出手指在常礼服的袖子上弹了两下,整了整衣领,又继续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换上一件旧睡衣,专心致志地坐到钢琴前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几乎是首屈一指。这座由拉斯特列里①设计、按照上世纪风格建造的石头大厦,雄伟地耸立在小山顶部,山脚下则有一条俄罗斯中部地区的主要河流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阔太太,三等文官的遗孀。潘达列夫斯基经常吹嘘说她熟悉整个欧洲,欧洲也知道她,不过实际上欧洲并不了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却颇有名气,拜访她的人络绎不绝。她属于上流社会,被公认是个脾气有点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极其聪明的女人。年轻时她很美。诗人们为她献诗,小伙子对她一见倾心,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后,原来的花容月貌已经荡然无存。“果真是她吗?”凡是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问自己。“难道眼前这个年纪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黄的女人当初是个大美人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令诗人们诗兴勃发的女人吗?……”于是,人人都会为世间万物的变化无常发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达列夫斯基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双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这个潘达列夫斯基曾经断言她闻名全欧呢。 ① 拉斯特列里(1700-1771),俄国著名建筑师。 二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里娅,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另一个九岁)回到乡间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当开放,也就是说她经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独身男士;至于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简直无法容忍。为此,她曾遭到这些太太们的多少非议!她们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态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说话放肆到极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乡间确实不受任何约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处处流露出京城的贵妇人对周围无知平庸之辈的轻蔑……当然,她和城市里的熟人交往时态度也很随便,甚至冷嘲热讽,但是没有轻蔑的成分。 顺便请问诸位读者,你们可曾留意:一个对待下属非常随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决不会随随便便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过,提出这类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熟悉了塔里别格的练习曲,便离开自己整洁舒适的房间,来到楼下的客厅。他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两腿蜷曲着,手里正在摆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册子。窗口的绣架两侧分别坐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和家庭女教师邦库尔小姐,一位年约六十、黑色假发上扣一顶花俏的压发帽、耳朵里塞了棉花的干瘪老处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门边看书,彼佳和瓦尼亚在他身边下跳棋,而靠着壁炉、背剪双手站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脸色黝黑,一对乌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乱转的先生——阿夫里康·谢苗诺维奇·比加索夫。 这位比加索夫是个怪人。他仇视一切,仇视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从早到晚骂个不停,有时候骂得颇有道理,有时候又不着边际,但他始终骂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这样容易动怒简直像孩子脾气;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浑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怨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乐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谈怪论逗她开心。他的话也确实相当有趣。夸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说,大家谈到什么灾难——雷电烧了村子啦,大水冲毁了磨坊啦,农夫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场,每次他都要恶狠狠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就是引起这场灾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坚信,只要认真追查,那么任何灾难的根源总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但执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脚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气冲冲地请求她的饶恕,说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后再也不上她的门了。还有一次,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刚骑上马,那马立即朝山下冲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沟里,差点没把她摔死。从此以后比加索夫一提起这匹马便连声称赞:“好马!好马!”连那座山和那条沟他也认为是景色如画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运不佳,因此他愤世嫉俗,故意装疯卖傻。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他父亲担任过各种卑微的职务,勉强识几个字,从不关心儿子的教育,给他吃饱穿暖就算完事。母亲对他百般溺爱,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进了县立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掌握了几门外语——法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拉丁语,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后便进了台尔普特①大学。在那儿他经常与贫困作斗争,但终于修完了三年的课程。比加索夫的能力并不出众,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却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虚荣心,那种不甘居人后,竭力要挤进上流社会、与命运抗争的愿望特别强烈。他刻苦读书,投考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虚荣心。贫困令他生气,同时也练就了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他的言谈富有特色;他从小就掌握了一种发泄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并未超出一般水准,但他的言谈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聪明,而是聪明绝顶。获得副博士学位以后,比加索夫决心为博士学位而献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领域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匹敌(这些同伴都是他从上层精选出来的。他尽量去迎合他们,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尽管在背后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说穿了,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学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因此实际上他的知识相当贫乏。学位论文答辩会上他一败涂地,但是与他同居一室、平时经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学,尽管才能平平,却因为方法得当、基础扎实而大获全胜。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书籍和笔记全部付诸一炬,然后到政府部门谋了份差使。起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很会做官,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办事也利索泼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结果摔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辞职了。他在自己购置的一座小庄园里住了两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钱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结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满不在乎和冷嘲热讽的姿态作鱼饵钓到的一条鱼。但是比加索夫实在太喜怒无常,家庭生活变成了一种累赘……他妻子跟他过了几年之后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产卖给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还在她的领地上建造了一座庄园。比加索夫被这最后一次打击搞得晕头转向,他决定跟妻子打官司,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以后,他在孤独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有时候也去拜访邻近的地主。他在背后甚至当面辱骂这些邻居,邻居们便强装笑脸,打着哈哈接待他,但并不真正怕他。他从来不看书,连书的边也不沾。他有近百名农奴,农奴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① 台尔普特,即爱沙尼亚的塔尔图。 “啊!康斯坦丁①!”潘达列夫斯基刚走进客厅,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亚历山德拉②来吗?”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谢,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那肥厚却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抚摸着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 “沃伦采夫也来吗?” “他也来,夫人。” “那么照您说来,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转向比加索夫,继续原来的谈话。“所有的贵族小姐都是爱矫揉造作的吗?”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经质地扭动着胳臂。 “我是说,”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说(他即使在怒气冲天的时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于在座各位,我当然不予评论……” “这并不妨碍您在内心对她们作出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 “对她们我不予评论。”比加索夫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爱装腔作势——她们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极不自然。譬如说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兴了,或者伤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动腰肢,摆出这样的姿势(比加索夫扭着腰,张开双手,姿势极其难看),然后‘啊!’地尖叫一声,再格格地笑起来或呜呜地哭起来。不过嘛(说到这里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总算使一位很会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实的感情!” “您用什么办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我用一根白杨木棍子从背后猛捅她的腰部。她大声尖叫起来。我就告诉她:好!这就好!这就是天然的声音,这就是自然的喊叫。请您今后照此办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说些什么呀,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我能相信您会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吗!”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保卫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说的这些太可怕了①。”邦库尔小姐惊呼道,眼睛瞪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 ① 原文为法语。 “您别信他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可是这位愤怒的法国老太太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嘴里嘟囔个不停。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们不相信,那么另一件事你们也许同样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切普佐娃亲口告诉我——请注意,亲口!——她是怎样害死了她的侄儿。” “您又胡编乱造了!”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先听我说完,再发表议论。请注意,我不想诽谤她,我甚至很爱她,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家里除了一本日历没有任何书籍,除了高声朗读以外她不会用别的方式读书——高声朗读的练习使她浑身冒汗,事后还抱怨说她的眼睛像肚脐那样缩了进去……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诽谤她呢?” “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今晚上了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上了马背……可女人同时要骑三匹马,除了睡觉,她们永远不会下马。” “哪三匹马?” “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叽叽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您这样仇视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个女人的……” “您是想说伤害吗?”比加索夫打断她。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有点尴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的确,我是受了一个女人的伤害。”比加索夫说。“虽然她是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谁?” “我母亲。”比加索夫压低了声音说。 “您母亲?她怎么伤害了您?” “因为她生下了我……”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她说,“我们的谈话转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上……康斯坦丁①,您给我们弹一首塔里别格新写的练习曲吧……也许音乐能消除阿夫里康·谢苗内奇的怨气。当年奥菲士②就曾经驯服过凶猛的野兽。”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练习曲,弹得相当不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起初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后来就去做她的女红了。 “谢谢,太美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喜欢塔里别格。他很优雅②。您在想什么心事,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说,“有三种个人主义者: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自己活却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最后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女人绝大多数属于第三种。” “您说得多么客气!不过有一点我感到惊讶,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您对自己的见解充满了高度自信,好像永远不会有错误似的。” “哪儿的话!我也会有错误的;男人也会犯错误。不过您知道我们男人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有什么差别吗?不知道?差别就在于,譬如男人会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等于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会说二乘二等于一支蜡烛。” “这话我好像已经听您说过了……不过请问,您关于三种个人主义者的观点跟您刚才听到的音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根本没有听音乐。”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无可救药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她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稍稍作了改动。“如果您连音乐也不喜欢,那您究竟喜欢什么?文学吗?” ① 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场),原文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爱文学,但不是当代的文学。” “为什么?” “我来告诉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贵族乘渡船过奥卡诃。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马车得用手抬上去,而贵族的那辆四轮马车又很沉很沉,几名脚夫拼命往上抬的时候,那贵族却站在渡轮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样也真叫人可怜……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学也是这样:别人在拉车,在干活,而它却在喊‘吭唷’。”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这就叫再现当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深切同情社会问题以及诸如此类……我讨厌这类漂亮话!” “被您大肆攻击的女人至少不说漂亮话。”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