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人!-5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这就看得出我们是两代人了!我不向他要三十元钱,就得申请助学金。我为什么要‘损不足而奉有余’呢?他不是已经从人民那里得到太多的报酬了吗?这太没有人情味,是吗?”“你思考问题的方法有些奇特。这一点我们难以一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回避对父亲应尽的义务。你父亲还不是坏人吧!”“这要看用什么观点去看了。从历史发展的眼光看,他是应该被淘汰的。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才劝他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让历史的车轮去教训他吧!”我惊异地看着他。原来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今天,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另一面——冷漠,极度的冷漠。我不理解,在他那里,极端的热情与极度的冷漠是怎么统一起来的。是热情产生了冷漠,还是冷漠激发了热情?年轻的朋友啊,你到底相信什么、主张什么呢?“我知道你主张fair play。可是现在的中国行不通。积重难返啊!”他好像猜到我的心思。“那么,我们必须继承‘四人帮’的传统,主张在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头脑里都‘爆发’革命吗?”我有点激动了。“我并不那么主张。大家都面对历史,让历史去选择每一个人,也让每一个人在历史面前作出自己的选择。每个人只能对历史和自己负责。此外,再也没有责任了。我可不看重血缘关系。想不到,你这个漂泊半生的流浪汉,倒十分看重这一点。”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明显的嘲讽。在他看来,一个流浪汉是不应有丝毫家庭观念的。不但如此,还应该憎恶家庭吧?可是我却恰恰相反。家庭,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也给我留下了最宝贵的遗产。正是这种痛苦而又温馨的记忆,给我的流浪生活投进了一条柔和的色彩。我向往着有一个家,并且像我父亲那样去对待亲人。“是啊,血缘关系与阶级关系隔着千山万水。然而,血缘关系却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最初形态,最基层的单位。要是我们连血缘关系都处理不好,还能治理好国家和社会吗?”我激动了,声音也高了许多。“处理好血缘关系!那是你的幻想。你睁开眼看看吧!正是这种看重血缘关系的封建观念,在支配着许多干部为了子女利益而向人民伸手,甚至违法乱纪,损害人民利益。我恨不得把这种思想连根拔掉!”他也激动起来了,两眼闪闪发亮。“可是你也别忘了,我们的人民也创造了另一种家庭关系,另一种伦理道德!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不由自主地扬起我的旱烟袋。我多想对这个年轻人说说这个旱烟袋的故事,我的父亲、我的家庭的故事啊!他的眼看到的黑暗太多了。他对我们的人民和民族还了解得太少,因而看到的光明也少。他不懂得,正是在光明的照耀下,黑暗才愈显得难以忍受。可是他笑着打断了我的话:“休战,休战!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复杂得多。也许是生活给予你的更丰富的缘故吧!今天我还要搬家,以后再谈。我把一些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不反对吧?”我点点头,他走了出去,可是马上又从门外探进头来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天,去找孙悦老师谈谈吧!既然你需要家庭。”我拧住他的一只耳朵。但他的眼睛叫我放了手:他不完全是开玩笑。孙悦。那一天开会的时候,她突然拿出针线交给一位单身的同志,告诉他:“把你的扣子钉好。”我看看自己的胸前,也掉了一粒扣子。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孙悦。真巧,前天晚上,我们在灌木丛相遇了。我看见她在徘徊,轻轻地抚着低矮的灌木。我走近她,她朝我点点头,匆匆离去了。她还记得——?孙悦……真叫人心烦意乱,原来要关在屋里写点东西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可是我也绝对不到她家里去了。我受不了那样的冷落。我把钥匙插在门上留给奚望,一个人走了出来。到哪里去呢?茫无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丛里去的吗?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春天已经到来很久了。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度过严冬,总会开花、结果的。埋在心里的种子呢?孙悦,你不感到需要一个家吗?孙悦,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谈谈呢?每一次听到你在会上的发言,我都觉得,我们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两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又感到我们离得那么远。这是为什么呢,孙悦?昨天下班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你。你问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这是什么意思呢?回答我吧,孙悦!“谁找我妈妈?”一个女孩突然打开一扇门,站在我面前,是孙悦的女儿憾憾。我叫过孙悦了?我敲过她家的门了?“叔叔,你来过一次,对吧?你是何荆夫叔叔吗?”憾憾问我,我点点头。“妈妈,何荆夫叔叔来了!”她又向门里叫。“请进来吧,叔叔!”又来招呼我。真是一个很会待客的孩子。我机械地跟她走进去。我真生自己的气,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拿茶杯。泡茶。孙悦对我很客气,像接待“稀客”。这是警告我:“保持距离!”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还是坐了下来。“奚望与他爸爸闹翻了,把东西搬到我那里。我来对你讲一声。”这算什么?汇报思想?打奚望的小报告?真是天晓得。为什么不说顺便来看看的?大方又得体。“还是现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她说,眼睛并不朝我看。我吃了一惊:“你竟然赞成这种行动?”“我赞成什么行动?”她也吃惊地问。“赞成奚望和他爸爸决裂。”“我有这样的勇气就好了。”“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的脸红了。停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吗?大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这几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时自己随口说出一些话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我们是多么相像啊!我也爱自言自语。说不清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了。每个人心里都不只有一个“我”。这个“我”和那个“我”常常要举行会谈。孤独的人心里的“我”更多。它们与他一起战胜孤独。她刚才说的是什么?羡慕青年人的幸福,因为他们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不错。但是,言为心声。她感到某种不自由,她的头脑里有禁忌,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选择,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体说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在选择什么?又禁忌什么?她在翻一本书,我走过去看看,是雨果的《九三年》。我不只一次读过这本书。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时候,在一个县城里碰到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是这个县里的人。他摇着一把芭蕉扇在卖西瓜。白净的面皮已经苍黑,满头柔润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头顶秃了大半。只有那微黄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剑眉还保留着他当年的风采。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把我引上文学的道路的。如今怎么卖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时候,接到过他的一封信:“我已离校他调,勿再来信。后会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这真是名师出高徒了,卖西瓜的教出了流浪汉。哈哈!”他拉着我,笑着。但泪水却在眼眶里滚。他告诉我,他成了“极右分子”。刚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方放回来。“我最怕看《野猪林》,你能理解吗?”“我能理解,老师!可是为什么呢?”我抓住他的手,哭了。我很少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后来听说评不到工资也会催人掉泪,也可以理解。各人的心的质地不同,所以可能受到的伤害也不同吧!“我向学生介绍了《九三年》,宣扬了反动的人道主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老师把我带到住处,从墙角落的一只纸箱子里掏出一本《九三年》递给我:“你读过吗?”“我读过。在大学里读的。在革命与反革命决战的时候,雨果想调和斗争,靠人的天性解决阶级矛盾,这只能是一种幻想。革命军将领郭文放走了反革命的叔祖,确实犯了罪。雨果却歌颂他。”我说。“你这观点是对的。可是雨果的理想里有没有一点合理的因素,你说?忘了吗?想想看。喏喏喏,这一页。”他像当年一样,对学生循循善诱。“革命的目的难道是要破坏人的天性吗?革命难道是为了破坏家庭,为了使人道窒息吗?绝不是的。‘我要人类的每一种特质都成为文明的象征和进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观念,博爱的心灵。’”“这是主人公郭文的话,也是雨果的思想。你说,一钱不值吗?”老师问我。“不。雨果提出的问题很有意思。可惜他的理想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能实现。资产阶级革命是为了取封建阶级的地位而代之。他们的自由、平等、博爱只能是虚伪的。”我回答老师。“但是无产阶级能不能把它变成真实的呢?”老师的两道眉挑得很高,额头闪闪发亮。“我想是能够的,老师!我们共产主义者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吗?马克思说过:‘无神论是通过宗教的扬弃这个中介而使自己表现出来的人本主义,共产主义则是通过私有财产的扬弃这个中介而使自己表现出来的人本主义。’‘无神论的博爱最初还是哲学的。抽象的博爱,而共产主义的博爱则从一开始就是现实的、直接追求实效的博爱。’马克思划清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界限,并没有否定人道主义和博爱本身啊!”“说得好!来,吃西瓜!我们已经消灭了反动派,改变了所有制形式,为什么还要人们斗来斗去,难道还要消灭八百万人吗?来,吃西瓜!今天碰到一个谈话的对手。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能作我的谈话对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师一块一块把瓜递给我,我一块一块把它吃掉。“把你的老本吃光了!”我发现瓜已经吃完,惊叫道。老师哈哈一笑,拍着自己的胸膛:“老本在这里,谁也别想吃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把那本《九三年》递给了我,上面写了陈子昂的两句诗:“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孙悦也在读这本书,她在考虑什么问题呢?“潮水已经退去。留在沙滩上的不都是彩色的贝壳。你拣了一些什么?”我问。“真正要认识潮水,不能只拣好看的贝壳吧?”她回答。仍然不看我。我拿起《九三年》随意翻着,发现在老师曾经给我看的那两段话下都划上了红线,并打了“?!”。“你欣赏郭文的这两段话?”我指着书页问。“我也说不上。我已经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划清了界限,难道还会栖到这棵树上来?”她回答。“有没有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呢?”我热切地问。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也是热切的。我感到身子发热,心也发热,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扶着她的椅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的心被鼓动了。我热烈地对她说:“有,孙悦,有呀!你读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吧!多读几遍,你就会发现,这两位伟人心里都有一个‘人’,大写的‘人’。他们的理论,他们的革命实践,都是要实现这个‘人’,要消灭一切使人不能成为‘人’的现象和原因。可惜,我们有些自称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只记住了他们的手段,忘记了或丢掉了他们的目的。似乎,革命的目的就是消灭人的个性,破坏人的家庭,把人与人用各种围墙阻隔起来。我们消灭了封建的经济等级,却又人为地制造出许多政治等级来。我属黑八类,你是臭老九。我们的孩子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还没生下来,帽子已经戴上,这还是唯物主义吗?”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茶瓶,给我兑上茶,叫我:“何荆夫同志,你坐下来谈吧!”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脸通红通红。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吗?她为什么不给我指出来,而是让我坐下。是怪我靠她太近了?她学会了对别人关闭自己的心灵。她确实不是以往的孙悦了。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拍起我的旱烟。“何叔叔!”憾憾一直在注视着我,倾听我们的谈话。是为了把我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吗?她叫了我一声。孙悦注视着她。我连忙把椅子拉近憾憾,抚抚她的头发:“憾憾,不出去玩玩?”我想随便和孩子说两句话就告退了。憾憾把头一扭,不回答我的问题,问我:“你也是妈妈的同学吗?”“是的。”“同班吗?”“不。我比你妈妈高一级。”“那你们为什么会认识?我们同年级的同学也不认识。”“我们也是这样。”“那你和妈妈是朋友,是不是?”我被一个小女孩逼到这一步:必须公开我和她妈妈的关系。比刚才更尴尬。我看孙悦,她脸色有点紧张。好吧,说实话:“我始终把你妈妈当朋友。”“妈妈呢?也把你当朋友,也‘始终’吗?”我发现这个问题里潜伏着一个危险,因为憾憾的脸色紧张,并且含有敌意。孙悦的脸色苍白了,她叫了一声:“憾憾!”憾憾挑战式地对妈妈说:“问问有什么!你也这样问过我的朋友。”孙悦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憾憾咬咬嘴唇,眼里充满了泪。“孙悦!”我喊,带着责备。“你在家里吧,我就走了。”我大声地对她说。她走了回来,从门后拿下一个手提包,竭力平和地对我和憾憾说:“你们玩一会儿吧,我出去买一样东西。”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浑身像长了刺。孙悦这是什么意思呢?有意要我难堪?在这个孩子面前?憾憾的眼泪流下来了,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我想走,站起了身。憾憾听到动静,立即把脸转向我:“你别走。”“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提问题?这样不大礼貌,是不是?”我重新坐下来,对憾憾说。此刻,我对这个孩子也生了一点反感。我觉得她太没有礼貌了。一个孩子,可以这样对待大人吗?我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快的。憾憾又咬了咬嘴唇,固执地问:“你不愿意回答我吗?”我不知道孩子心里结起了怎样的疙瘩。更不懂她为什么对我充满敌意。我不想再给她结上一个疙瘩,决定对她说真话。我说:“我很喜欢你妈妈。可是你妈妈不喜欢我,喜欢你爸爸。”“那你现在结婚了?刚才你说‘我们的孩子’,你有孩子了吗?”她问,盯住我的眼睛,唯恐我说假话。我的天!刚才我对孙悦说过“我们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怪不得孙悦叫我坐下来谈,她会怎么想哟!连这个小女孩都注意到这一句话了。她正是为这个对我不满的吧?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对憾憾的反感也消失了。“我没有结婚,憾憾。当然也没有孩子。”我的回答显得笨拙,口齿也木讷了。“那么,我爸爸和妈妈离婚的事你知道吗?”这句问话的敌意显然加强了。“憾憾,我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大学还没毕业就被错划为右派,开除了学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你妈妈。”我完全了解憾憾心中的疙瘩了,心里轻松了一点,就诚恳地回答她。憾憾的眼光变得柔和了。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完全像她的妈妈。我透了一口气。“我妈妈斗过你吗?”她问。我立即摇摇头,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的交谈轻松起来。“给你平反了吗?”“平了。”“有什么用哟!你已经老了。”“明白了是非,怎么说没有用呢?憾憾,你的思想不像个孩子。”“我本来就不是孩子。你回到老家干什么呢?”“种地。”“怪不得你吸旱烟袋。”她拿过我的烟袋,顽皮地吸了两口,又递给我:“种了二十多年的地吗?”“不。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了。像当年你的妈妈不能理解C城那样,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话。“流浪?流浪汉?像拉兹那样?”她一选连声地问我。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像拉兹那样。可是我没有拉兹幸运,没有当法官的父亲,也没有丽达。我也没有偷过东西。”她笑了。马上又问:“你讨饭吗?”“我劳动。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干过七十二行。”“你为什么要流浪?是不是想学高尔基?”天真的孩子!想学高尔基!她哪里知道,如果可以过别样的生活,连高尔基也不想去流浪的。但是我不想对孩子说这些。“啊,憾憾!不讲这个好不好?你还小,不懂。”我对她说。“不,我懂,我什么都懂。我要你讲。”她固执得很。都懂吗,孩子?假使我告诉你:我流浪,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寻求,为了爱。你能懂?不,你不会懂。一颗受到歪曲和伤害的心,怎样才不致于失去血气、停止跳动呢?它需要粮食的喂养,更需要精神的滋补。到哪里去找这种滋补?只能到人民中去。到母亲的怀抱里去。正如你失去了父爱,就更依恋母亲。我流浪,风餐露宿,但离母亲最近。我直接吸吮着她的乳汁,抚摸着她的胸膛。我看见了母亲的不加修饰的容颜,看到了她的美丽、优雅,也看到了她鬓边的白发,背上的伤痕。母亲的胸膛里装载着九亿儿女,没有歧视和偏爱。儿女们的不同命运牵扯着她的心,她有欢乐,又有痛苦;有时歌唱,有时呻吟。母亲给予我的不只是爱抚,更有鞭策。这些,你也能懂吗,孩子?“不,孩子,你不应该懂得这么多。”我还是这样对她说。“你要我做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是吗?”她不满意了。不,孩子,我不想让你幼小的心灵承受过重的负担。“以后再谈,好吗?告诉我,妈妈带你到过什么地方?到过长城吗?”我安慰她说,“要是没去过,以后叔叔带你去。你应该去看看长城,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去看看长城。看了长城,你才能成为大人呢!”“为什么?”憾憾的兴致又高了起来。“长城是多么古老,多么雄伟,又多么曲折蜿蜒啊!我们的祖先把我们祖国的形象、民族的历史和他们正在走着的道路,都熔铸在长城的形象里了。站在长城上,你会听到有人对你低语:‘你知道吗?长城没有竣工,永远不会竣工。每一个中华儿女都要为她添置一块砖瓦。你添了吗?你添了吗?’你听了,就会忘记自己的不幸,你会大声地回答:‘我添啦!我添啦!我燃烧了我的心血,炼出了一块砖。’啊,憾憾!那时候,你才懂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而现在,你还不是真正的懂。因为你还没有认识我们共同的母亲,我们的祖国。对吗,憾憾?”憾憾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忍不住擦擦眼睛。这么快,我就爱上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心像水晶,晶莹透亮,又充满了温情。我又看见了年青时代的孙悦了。“没有坏人害你吗?现在世上是好人少、坏人多啊!”“不对,憾憾。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是好人多,坏人少。要不,我们的社会就不会进步,人类就没有希望了。”憾憾的眼睛亮了。我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她妈妈,特别是一双眼睛。孙悦的眼睛对我充满魅力。我不懂,为什么那一双不大的眼睛能够蕴藏和传达那么丰富的感情。可是孙悦从来没有用这么亮的眼睛看过我。她要么狠狠地瞪着我,要么只对我短暂地一瞥。她把整个心都交给赵振环了。赵振环真是个大傻瓜啊,遗弃了这么好的妻子!“叔叔,你说我的爸爸也是好人吗?”憾憾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并不了解孙悦他们离婚的全部过程。但我是同情孙悦的。然而,我又不想伤害孩子的感情。可是她的眼睛在等待我。我只得支支吾吾:“你妈妈怎么对你说的?你自己对他有什么印象?”她打开自己的书包,翻找,递给我一张撕碎了又贴在一起的照片,要不是多了一个小孩,我真以为又看到了当年坐在同一辆三轮车上的孙悦和赵振环。“我记得的只有这张照片——妈妈撕碎的。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只回答我:从今以后,爸爸不会来看我们了,只有环环和妈妈了。”“妈妈是怕伤你的心,憾憾,这件事,你就别问了。”我对孙悦充满同情,又可怜孩子,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我也是这张照片上的一个人,难道我就不能问问为什么要把它撕碎吗?”憾憾的这股固执劲儿也像孙悦。我还是不能回答你,孩子。你怎么可能理解过去发生的一切呢?“何叔叔,告诉我,到底怪爸爸,还是怪妈妈?”她在恳求我了。“你妈妈是个好人啊,憾憾!”我回答。“爸爸呢?”她又问。“也不是坏人。”我答。我想还是这样回答好。“不如妈妈,是吗?那么是爸爸的错?”孩子的追根刨底的习惯在这里叫人多么难以对付啊!我只得再一次扯开话题:“憾憾,我们谈点别的好吗?在学校里快活吗?”她不满地瞅瞅我,不说话。我恳求她:“憾憾,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谈心,不可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清楚,对不对?以后我们作个朋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今天叔叔心里乱,原谅叔叔,好吗?”她谅解地点点头。我从沉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星期天应该找小朋友玩玩呀,憾憾!”“我没有朋友。没有人理解我。妈妈也不理解我。我多么孤独啊,叔叔!”十五岁的孩子感到孤独,这已经使我震动了。可是更使我震动的是她的神态,多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啊!我的十五岁要比她快活得多。我真想哭!为什么让孩子承担这样的精神重负?“爱你的妈妈吧,憾憾!她是值得你爱的。”“可是妈妈并不十分爱我。我想和她交朋友,她总把我当小孩,不肯和我谈心里话。叔叔,是不是因为妈妈讨厌爸爸,也就不喜欢我了呢?想想真伤心啊!”大颗泪珠沿着憾憾的腮帮往下流。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这个孩子。我轻轻地捧过她的小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憾憾挣脱了我,脸红了。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柔和而充满信赖。缺乏父爱、渴望父爱的孩子啊!我好像已经做了父亲。孙悦回来了。憾憾主动迎上去,问妈妈:“今天留何叔叔在这里吃饭吗?”我看着孙悦,她回避着我的目光,冷冷地说:“没有菜。”憾憾失望地噘起嘴唇,我对她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对孙悦道声“再见”,走了出来。好像总走不到家,路似乎越走越长,就像我和孙悦之间的距离。“何老师,到哪里去了?吃饭了吗?”是奚望在叫我,他手里拿满了东西,还是早上那一副亢奋的神态。我帮他拿了一样东西,一声不响与他朝前走。“你好像不高兴?”奚望关切地问。我点点头。我听他说:“感情是最折磨人的。何老师,我完全理解。我也和你一样,希望人与人之间都相亲相爱,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们存这样的幻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破裂得如此严重!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家庭,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心。这累累创伤,怎么可能马上完全平复呢?这一代和那一代,这个人和那个人,总是被纠缠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中,拉来扯去,无休无止。令人厌倦啊!所以有的时候,我又感到茫然而缺乏信心……”他还是亢奋。但显然不是高兴的缘故。“你父亲对你说了什么?”我问。“他一句话也不说。我阿姨告诉我,他没吃早饭,我又厌恶他,又心疼他。我还是出来好。我阿姨哭了。”我们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太阳已经过午,我们留在地上的影子都是斜的。------------------  八--------------------------------------------------------------------------------          赵振环:孙悦,我要求你宽恕。我要写一封告状信,告我们的总编辑。因为王胖子的正当权利受到总编辑的侵犯。“文化大革命”前,我们采访部的几位记者共同编写了一本书:《革命新闻事业发展史》。前年开始修改再版。原作者中有一个王胖子。虽然他不是主要撰写人,可是翻资料、跑腿,出了不少力。现在书就要付印了,却在作者的署名上发生了问题。总编辑要把王胖子的名字抹去,因为他是“造反派”。同时,总编辑要添上自己的名字,叫“顾问”。我认为这是错误的。王胖子虽有错误,已经“解脱”,还是公民,凭什么剥夺人家的出版自由?而且,所谓“顾问”,也纯粹是沽名钓誉。事实上,他既不“顾”,也不“问”,不过替我们打了几个电话,找了几个“关系”去进一步收集史料。要是这样也要署名,报社食堂的炊事员比他更有资格。可惜,这么分明的是非,在我们编书小组里竟然被颠倒。开会讨论了半天,要么一言不发,发言的都是把总编辑夸赞一番,似乎几十万字都是“顾问”写出来的。自然,与此同时,要骂一阵王胖子:他还有脸承认是这本书的作者?在前几年,他不断骂这本书是毒草呢!这倒是事实。不过,据我所知,如果骂过这本书的人名字都不配印在书上的话,那么,所有作者的名字都不配,包括我!“顾问”更不配!谁不知道他曾经当众宣布:对于这株“大毒草”他从未染指?“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还是运动的领导人。首先发起对这本书进行批判的,就是他!可是谁愿意得罪总编辑呢?我也不想管。王胖子找到我,因为我是编书小组组长,又和总编辑关系不错。兰香也替他求情,并特别提醒我:王胖子对我们是有“恩”的。而且,他刚刚积极替兰香买了一件呢上衣,钱也垫了,我们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长期无息贷款!往日的“恩情”,今日的“友谊”,我都不放在心上。不过,我倒想改一改自己遇着矛盾绕道走的毛病。孙悦曾一再指出我有这个毛病。我找到总编辑,只把意见谈了一半:王胖子的名字应保留。我想,倘使这个目的达到了,总编辑挂个“顾问”的名也可以妥协。反正他要的只是名,不分稿费。谁知道就这一点他也不能答应。总编辑说:“把王胖子解脱了,这就是落实了无产阶级的政策,还让他著书立说,发展名利思想?不行!无产阶级政策不是宽大无边的。这件事,王胖子不通也得通。想想他前几年是怎么整人家的嘛!”总编辑还好心地告诫我:“你过去与王胖子关系密切,我们都知道。我们替你在群众中做了许多解释工作。提你当采访部主任的事,也因为这个关系不能立即宣布。你自己注意一点唆!我们要重用你,你应该与我们互相配合呀!”我被惹火了。难道我赵振环的骨头是水做的?装在什么盛器里就变成什么形状?我能为了自己受重用而昧良心吗?我再也不愿意作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了。于是,我给省委宣传部写了一封“群众来信”。宣传部长很快就批到报社:“如果情况属实,赵振环同志的意见是对的,应该受到重视。”今天,总编辑把我叫了去,对我传达了部长的批示,毕恭毕敬的。然而,他突然把脸一变:“可是你反映的情况并不真实。把王胖子除名,明明是你们小组自己的意见,我们领导并没有表态。你怎么把责任往上面推呢?好吧,这件事我们研究一下。我们会按照党的政策处理的。”眼睛一眨,母鸡变鸭。他的问题变成了我的问题。原告和被告对调了位置。贼喊捉贼,我倒反成了个要抱头鼠窜的角色。我知道和他辩论没有用,所以决定再给省委宣传部写一封信,把问题说清楚。以前,我办事不认真,很难有始有终。这一次一定要有始有终,争他个是非分明。我摊开报告纸,草拟信的提纲。要认真。条理要清楚。态度要鲜明。意见要尖锐。王胖子笑嘻嘻地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稿纸。“老赵!这是我写的一篇通迅,总编辑亲自看了,要发。他还托我给你带来个便笺。”这又是一个奇迹!我看看面前这位创造奇迹的人,笑嘻嘻的。这笑,是特制的。价廉物美,经久耐用。熔奸、媚、蠢于一炉。小本钱赚大利息。一本万利。我不会这样笑。装也装不像。我伸开便笺,总编辑龙飞凤舞的字一个个跳进我的眼帘:“老赵:我向群众了解一下,又找老王同志本人谈了谈。我认为老王对自己错误的态度是正确的。不应把他的名字从《革命新闻事业发展史》的作者中除去。请你们编书小组重新研究,坚持执行党的政策,并把研究结果告我。”戏台上的“纱帽功”,我一直叹为观止。一张头皮顶着一顶乌纱,乌纱翅会变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乌纱跳舞,全靠一张头皮。要学会用头皮使劲,大概很难吧?不过,要是头皮不用劲,乌纱就显不出它的威风,甚至还会脱落。头皮练硬了,里面的脑子会不会萎缩?当人民的干部也要顶着乌纱跳舞吗?也只用头皮不用心吗?总编辑的便笺天衣无缝。我看见乌纱翅跳舞。轻轻地、慢慢地旋转,表示纱帽里面的脑袋轻松愉快,充满胜利的喜悦。我把便笺扔在王胖子身上:“这件事我不管!你请总编辑直接去抓吧!我可以退出编辑小组。”王胖子又把纸条塞进我手里:“算了,老赵!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我心里有数。我不会说是你老赵要把我名字抠掉的。你够朋友,我感激不尽。”我冷笑一声:“你呢?也够朋友吗?刚才在总编辑的屋檐下还站得直吗?”我可以想象,他弯腰曲膝的样子。他仍然嘻皮笑脸:“不会行三拜九叩礼,你放心!当然喽,也不敢像你那样摆架子。”我摆架子?我除了一身骨头,还有什么架子可以摆?“老赵!我们的目的就是不让自己的名字被除掉,自尊心上吃点小亏有什么了不起?哪个当权派不吃马屁?你何必顶真?”倒是我顶真了!我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叫他从今以后别再这样笑!我受不了。我把他赶了出去。我真恨自己多管闲事,自作自受。王胖子此人,我又不是不了解,为什么去为他打抱不平?看吧,反而被他出卖了!这真是:“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难怪孙悦一再怪我幼稚、浅薄。好吧,王胖子!我与你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以后我再也不多管你的闲事了。两间屋子叫我布满了烟雾,兰香带环环一进屋就叫:“烟死人了!窗子也不开!”她去开窗,我不让:“我喜欢这样。”她走过去看看烟灰缸,马上说:“王胖子来过了,谈了些什么?这么不高兴?”她对王胖子多熟悉,连王胖子留下的烟蒂都分得清楚。她与王胖子是什么关系?我不理她。“哟!王胖子写的文章,总编辑还批准了。王胖子时来运转了!”瞧她的高兴劲儿!好像她是王胖子的老婆,不是赵振环的老婆。和我接触以前,人家叫她“造反司令部的总情妇”。当时我不信。现在我怀疑,王胖子为什么那么急切地为我们撮合?“环环!王伯伯送给你的玩具带回来了吗?”她问。环环!环环长得像我吗?我和她接触不久她就有孕了。她头一天对我说,王胖子第二天就挤眉弄眼地向我讨红蛋吃。哼,谁知道是不是编好的圈套呢?我好混啊!可是环环长得像我。人家都这么说。轮廓和眉眼都像。但是,这能说明什么?“你这写的是什么?我给你收起来了。该吃饭了。”写的什么?给你的王胖子鸣不平的告状信!我自己找的差事。要告状,应该告他王胖子一状。他对我们有“恩”,哼!他找我谈话,说我与兰香的关系泄露了,如不妥善处理,就会如何如何。我只得提出离婚,孙悦死也不肯。他替我找了他在法院工作的“造反派战友”,弄到了两张离婚证书,盖上造反队的大印,就算办了手续。我欺骗了孙悦,我对不起孩子。这个环环肯定是我的。要不不会对我这么亲。“环环,过来!让爸爸抱抱你。”在C城,在孙悦身边,我还有一个环环。那个环环现在怎样了呢?“哼哼!真好哇!照片随身带,贴心贴肉。”兰香突然冷笑着向我摔过来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塑料夹子。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我的原来三口人的照片。“你抄我的抽屉!”我发怒了。“我找一样东西!天天把抽屉锁着,说是装的稿件。原来是这个!”兰香又是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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