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流和陈玉立的那种关系以后,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这个‘铁杆老保’,造反队会要我吗?仅仅是为了自尊心,我才没有这么做。但是在心里,我一直承认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一个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呢!”妈妈真够傻的。现在谁还承认自己当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认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坏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都说他们好呢?好人坏人,变来变去,真叫人弄不懂。说老实话,我才不管这些事。凡是对我和妈妈好的,不管他是什么派,我都说他是好人。不过,这个姓许的,我还要考察考察,他对妈妈是真心佩服呢,还是拍马屁?妈妈是个总支书记,当然会有人拍马屁。姥姥就常说:“名字后面带个长,说话放屁比人响。”“长”字吓人呢!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是靠拍团支部书记的马屁入团的。我不会拍马屁。我永远不喜欢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朗诵天才。”我听了很高兴。她这样不算拍马屁!“小孙!”姓许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今天才算了解你!我看到不少在‘四人帮’时期积极紧跟的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受迫害者,成了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便以为文过饰非、投机取巧是人的本性。像你这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正确,已属难能可贵了。可是你还能这样解剖自己!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你看人家游若水……”“老许,我正想问你,关于游若水的情况你了解很多,为什么不向党委作个汇报呢?应该帮助游若水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威力呢?”姓许的笑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像你所说的,这一页历史,我们就不用再翻了吧?何荆夫到你这里来过吗?”妈妈似乎对他这样改变话题没有准备,怔了一怔,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站起来给姓许的兑茶。兑完茶,走到我身边,掏出二元钱递给我:“去买一斤糖果来吧!”是有意给我难堪呢,还是要把我支使出去?我注意地看着妈妈的脸,没得到任何答案。我不得不接过钱。我到最近的一家店子,买了一斤最次的糖果回来了。他们还在谈那个何荆夫。姓许的叫他老何,好像很亲热。妈妈叫他何荆夫,似乎不大亲热。“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是啊!”妈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老同学应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姓许的说。“是啊!”妈妈又是这样回答。“对于过去的事,他大概还没有忘记。”姓许的凑近妈妈低声地说。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这个问题你没考虑过吗?”姓许的又追问了一句。妈妈总算开口了,声音很轻:“这些几十年前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难以迁就谁了。”糟了,饭糊了。一股焦味直冲鼻子。妈妈闻到了,她开门正好看见我从门口往灶间跑,便厉声问道:“憾憾!你怎么啦?”“火大了!”我回答,心里很不安。妈妈一定猜到我在偷听。也不知是由于那个何荆夫,还是因为我把饭烧焦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更难看,好像就要打雷下雨的坏天气。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像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的时候很少很少。我惯了,但总不大开心。“憾憾!你又不注意自己的姿势了,坐好!”又挑剔了。这比闷声不响更难熬。妈妈心烦心乱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这样挑剔我:咀嚼时牙磕得太响啦,坐的姿势不正啦,头要碰到饭碗啦,等等,等等!常常挑剔得我不知道怎么吃饭才好。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啊!我真想问问妈妈:难道我是你烦恼的根源?那你又为什么生我养我呢?我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小心谨慎地往嘴里扒饭,不敢去看妈妈。我知道,此刻妈妈的眼光一定是既忧伤又不安,像是责备我,又像是求我原谅。我受不了这眼光。吃完饭,我和妈妈都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我非常想知道何荆夫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不敢问妈妈。人家一家人该坐在电视机前了吧?我和妈妈却面对墙壁。要是爸爸在的话……啊,爸爸!这些年,“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越来越陌生。随便和谁讲话,我都尽量避免这两个字。最怕人家问起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我更不敢提爸爸。不得不提的时候,多是用“他”和“那个人”来代替。她能懂。我有一个爸爸。但这个“有”字应该用过去时态,是历史了。可是“爸爸”这两个字对我又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这吸引力不会过去,不会成为历史的。我常常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一起去溜冰?下棋也行,五子棋。我常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人家一定会羡慕的:“看这一家人多幸福啊!”我知道爸爸长得很好看。我保存着一张照片,那天夜里被妈妈撕碎的照片。是我背着妈妈偷偷把它贴起来的。上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我。我的全部历史,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三个人的脸都被撕碎了,我更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连着爸爸,一半连着妈妈。我不喜欢看见一家人被撕成这个样子,但又要偷偷地看。现在我又想拿出来看看了。趁妈妈没有注意,我把照片拿了出来,看了一眼,连忙又装进我的小皮夹子里。心里怦怦跳。妈妈的眼光好像向我射了过来。她不会看到的。她没有时间关心我。怎么?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活了。我原来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多好看的三个人!多快活的三个人!环环用双手托着下巴,张着嘴笑。环环的妈妈笑得像个小姑娘。环环的爸爸也在笑,只是闭着嘴,也像个小姑娘。谁?把削铅笔的刀划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都给划破了。环环的爸爸、妈妈和环环,都成了半拉人,多吓人啊!我不敢看他们!可是他们都苦笑着向我走来。我吓得叫了起来。我挣扎了很久,才躲开了这三个半拉人。醒了,原来是梦。妈妈的手正抚在我头上。妈妈在吻我的额头。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啊,妈妈!为什么只在夜间,你才给我这样的慈爱呢?妈妈的手拿过去了。我听到啜泣声。偷偷地睁眼看看,妈妈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被撕碎的那张照片。我一骨碌爬起来扑在妈妈怀里,妈妈紧紧地搂住我,哭着对我说:“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不,是我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不惹妈生气了!”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 六-------------------------------------------------------------------------------- 奚流: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 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阿姨送上饭菜,我们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就了座。像往常一样,我坐“上首”,妻子陈玉立坐在左边,小儿子奚望坐在右边。阿姨与我对面,可以随时添饭、热菜。奚望在C城大学中文系读二年级,住校,只在周末回家。我尽量避免讲话。这孩子的思想和性格都变得越来越离谱。在我这个党委书记治下最看不起我的两个人都在我家里,第一是奚望,第二是陈玉立。玉立我是不怕的,不管她怎么嘲笑我,还是和我同心同德的。奚望就不同了,他好像一定要撤掉我这个党委书记才肯罢休。他是一个真正的“造反派”,一个叛逆的儿子。他闷着头扒饭,一碗饭下去一半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不情愿地叫了我一声“爸爸”。我对他望了一下,看他说什么。“听说你在党委会上谈过,不能让许恒忠这样的人真正解脱?不准他发表文章?”他问,一开口就带着责备的味道。“文化大革命”把什么都搞糟了,连党委委员们也不懂得内外有别了。内部掌握的原则,怎么可以传出去?要整顿纪律!“这是党委内部的事儿!你又发现什么问题啦?”我不高兴地回答。“你根据哪一家的政策?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人民给你权力不是让你整人的。更不是让你挟私报复的?”每个字都像枪子儿,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理他。小孩子有话,就让他说吧!谁叫我是父亲呢?只要他不在外面公开拆我的台。我最怕这个。“是不是除了整人,你再没有别的才干了?那你就整整游若水吧!中文系教师都知道,许恒忠不过是游若水的笔杆子。‘批邓’的时候,谁有游若水积极?连‘四人帮’的余党都称赞他是一股活水,一股长流水呢!现在这股活水又把你包围了。天天来拍马屁,你最爱吃这个!”我放下筷子,大声斥责道:“你懂什么?越来越逞脸了!”他讥讽地咧嘴笑了:“逞脸!爸爸,你以为用了这样的词汇就可以减弱我们谈话的严肃性了?我是真正为你想的,谁叫我是你的儿子呢?”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玉立不满地敲着饭碗:“求求你们,不谈这些好不好?奚望,你现在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你不感到这种情绪很危险吗?”真不识相,这个玉立!你插嘴干什么?他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他叫你“陈老师”已经算客气的了。“陈玉立老师!”来了!不知他要说出什么话来!“我并不是对‘一切’都不满意。我只不过是对‘一些’现象不满意。很不满意。”还好,他的语调很平和,可是他的两只大眼睛在琇琅架眼镜后面发出了奇异的光彩,这是他向别人发射利箭的信号。我把饭碗递到玉立面前:“给我盛饭去!”玉立不理会,阿姨把碗拿过去了。真是不识相啊,这个玉立!你该站起来走掉!“可是我要问你:你对现在的一切就都满意吗?比如,你真的相信爸爸比你原来的丈夫好?你真的相信爸爸爱你?据我所知,爸爸在给你写那些信的时候,和我妈妈也很恩爱。他不是对你说他恨不得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杀死,好像一个单身汉那样与你私奔吗?可是他对我们兄弟实在是很不错的,天天给我们买巧克力!不信你问问我阿姨!”阿姨正好盛了饭进来。奚望总叫她“我阿姨”,他跟着她长大。我被隔离,被扣发工资,全靠她用自己的一点积蓄把他带大。玉立几次想辞退她,奚望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向法院起诉!”我不赞成玉立。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只是我怀疑她给了奚望不好的影响。她太爱奚望的母亲而不喜欢玉立。阿姨把饭碗递到我手里,一声不吭地出去了。要是她说奚望两句,奚望会听的。可是她不说。我不能不说了。“大放肆了!”我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的碗碟也蹦了起来。玉立也站起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会在我面前撒娇,真正遇到事儿,什么有用的主意也拿不出来。这一点,孙悦比她强多了。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成为我的妻子。奚望好像很有兴趣地欣赏着我们的动作和表情。两只眼在镜片下骨碌碌地转,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不但因为他最小;他长得仪表堂堂,特别是有一双聪智、深沉的大眼。他小的时候,我带着他到处走,人家一见他就夸:“看这孩子的眼睛!”我心里真比吃蜜还甜。想不到现在这双眼睛使我烦恼。看他现在看着我的样子!好像在对我说:“你有什么理?说吧!说呀!”可恨的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吧!”他等了两分钟,见我们不说话,肩膀一耸,站了起来。“看来你们很不喜欢听我的话。那我就不说了。”他向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但立即又退了回来,望着我说:“不过,爸爸!说心里话,我对你和她的这种关系还不是十分憎恶的。这件事只不过证明恩格斯的一个论点:‘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的天呀!给我这样的儿子!这说的是些什么话啊!人有兽性!他爸爸有兽性!还歪曲恩格斯!“你可以侮辱你爸爸!可不许你诬蔑恩格斯!你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我声嘶力竭了。他听了我的话,哈哈笑了一阵,拉着门框来了三下引体向上,跳下来对我说:“我的马克思主义的爸爸,请你去翻一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第一百一十页。那些书都快发霉了。可是你却忙于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原则而顾不上看它们,哈哈!”他走出了吃饭问,留下了放肆的“哈哈”声。玉立把椅子一摔冲了出去。由她去吧!无非又要和我怄一场气。我真怀疑自己这次结婚是否真的失策。我原想弄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以安慰自己的晚年,也补偿一下玉立为我而遭到的损失。可是现在看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几个大孩子都不谅解我,不与我来往。奚望倒是谅解了,可他谅解的是我的“兽性”!我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哟!比一个没有家的人还要孤独。在外面没有人理解我,在家里同样没有人理解我。整天价宾客盈门,可是与我有点真情的人有几个?人情淡如水,宦海无情义。这些年我真正是看透了,想清了,受够了。都说我包庇游若水。我何尝不知道游若水有问题?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老下级,那些年虽说对我“反戈一击”,暗地里对我还好。“四人帮”一粉碎,他就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认错。我不能把对我有点感情的人都推出去。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我在C城大学怎么站得住脚?没有人理解我。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满以为历史还是公正的,让我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想不到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可怕的是我有时在心里赞同他的那些谬论。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正直、单纯、少有私心。因为他还没有到我这样的年纪,更没有我这样的经历。也许我真正落伍了?他刚才说的那段话,难道真是恩格斯的?我走进书房,找到他说的那本书。印刷厂的工作真差劲儿,第一百一十页和第一百一十一页没有裁开。果然。有他说的这一段。过去从来没听人家说起过。《马恩列斯语录》里也没有。当然,我们要认真学习和坚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对于这个精髓,你认真研究过吗?”好像儿子在问。没有,他没有出来。他以前曾经这样问过我。我始终认为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这就是马列主义的精髓。现在学生的思想混乱,教师的思想工作难做,都是丢了纲、忘了线的结果。可是中央似乎不这样看。我不想烦神去弄清这个问题了。我承认,我没有读过几本马列主义的书。我是从上头下来的文件里学习马列主义的。多读书又有什么用?读完马恩列斯全集的人照样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上头要我们学理论、学业务。我老了,不行了!看吧!要是真跟不上趟,混它几年就退休。现在就认输,太早了。阿姨来收拾房间,送茶水。“阿姨,小望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后你要多说说他。”我说话时多少有点埋怨。“各人各爱。我看这孩子还不错。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各人行下的。花钱买不来心贴心。”她看也不看我,说完就走了。我是找钉子碰,明知她是“子党”嘛!不过,奚望这孩子也说不定真会有点出息。问题在于引导。我对他的引导不够。他妈死的时候他才十来岁,老阿姨把他惯坏了。他的精神原来是个空白,他妈一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脑子里装。孩子是受害者。我也对不起孩子。还是去和他好好谈谈吧!爸爸到底是爸爸,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他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什么。这孩子的生活算是简朴的。房间里除了一部学外语的录音机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以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他都用在买书上了。我很想多给他一些钱,可是玉立不肯。一发工资她就算帐。女人的心地就是狭窄。我的脚步很轻,穿的是软底布鞋。直到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弄出响声来,他才抬起头来看看。一见是我,他就把正读着的东西合起来,原来是一本笔记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比刚才温顺得多了。我心头一阵欢喜。我咳了一声,开始和他谈话。我说:“小望儿,这些年爸爸很少和你谈心。你对爸爸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生活给弄得颠颠倒倒的,爸爸也有爸爸的苦处呀!”我真的动了感情,喉咙有点哽。他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我面前。我接连喝了几口。我又说:“爸爸很对不起你妈妈,可是爸爸并没有忘记你妈妈。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他把自己写字台上的妈妈的遗像拿在手里,轻轻地抚着妈妈的头发。她虽然瘦弱,头发却到老都是黑的。我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爸爸这么大年纪结婚,实在是不得已。你知道我的身体……”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说不下去了。人一老,就逞不得强了。现在,我感到自己十分需要感情上的慰藉和生活上的照顾。这一点,孩子好像不能谅解。“爸爸!”儿子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把椅子拉到我的身边坐下。多少年来,我们爷俩第一次坐得这么近。我的心跳加快了。老了,真老了,对儿子的温情也这么需要。这一点,孩子也是不理解的吧?我温和地看着他说:“小望儿,对爸爸谈谈你的看法吧!爸爸很想了解你。”“好吧,爸爸!我也很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对于你和陈老师结婚,我没有什么意见,也不该有什么意见。我爱妈妈,但妈妈已经不存在了。你的生活确实需要照顾。我所惋惜的是,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爱情……”“孩子,爱情,那是年轻人的事儿了。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互相照顾。”“可能是这样吧!我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正像我不允许别人干涉我的私生活一样。”“那末,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可以达到谅解的了?”我充满希望地问。“不错。”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们的分歧在于对历史和现实的态度。”我“噢”了一声,注意听着。“爸爸,历史曾经给你留下创伤。可是你不应该忘记你对历史也负有责任。中国这几十年的道路曲折,你不应该也承担一分责任?就说反右吧!你是全国高等院校中出名的反右英雄,发现问题早,反击早,划的右派学生多,与右倾思想斗争坚决。这些都是记在你的功劳簿上的资本。可是这一页的背面是什么啊?爸爸,你想过吗?”我当然想过。反右斗争扩大化,我是有责任。可是精神都是上面来的,我没有创造什么。我不能去负我负不起的责任。“这一页的背面是受害人的血泪!那个华侨学生小谢,为了维护党和国家的声誉,始终不把不能出国探亲的真实原因告诉母亲。母亲一封又一封信骂他不孝,他都忍受了。平反了,他认为可以把真相告诉母亲了。可是母亲想到自己对儿子的长期误解,受不了刺激,疯了!还有何荆夫,这个贫农的儿子,全家人节衣缩食供他读书,你却把他打成右派,开除学籍!几代人的心血就换了一顶右派帽子!爸爸!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来透透心里的气啊!你要不是我的爸爸……我总忘不了你前些年受的那些罪。我多么希望你想想这些,好好想想啊!可是看来你很少想这些问题。你整天想的是如何捞回这十年的个人损失,却不想弥补自己给人民造成的损失。别人经过十年的动乱得到了巨大的精神财富,而你反而失去了不少宝贵的东西。你的思想越来越空虚、僵硬、庸俗……”如果是一个上级这样对我说话,我也许会认真地考虑考虑。我自己也感到,现在的我与十几年前的我相比,除了增加了不少个人得失恩怨外,没有增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而,现在批评我的是我的儿子,年龄刚刚超过我的年龄的三分之一。我觉得面红耳热,难以接受。我把茶杯凑到唇边,一口水也没有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不安,把茶杯接过去,加了一点开水。“对于历史上的问题,恐怕不能感情用事,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情况,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政策。”我觉得这样回答最得体。可是儿子好像依然沉浸在他的感情中。他热切地抓住我的手:“爸爸!我真希望你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啊!”我镇静了一些,努力作出慈祥的笑容问:“你所说的时代发展的脚步是什么呢?”“你感受不到吗,爸爸?我却感受到了。那么真切!那么强烈!我从我自己的内心激荡中感受到它,从亿万人民的心愿中感受到它,也从一些独特的人物身上感受到它……我们那充满风浪和苦难的生活啊,它造就了多少独特的人啊!爸爸,你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吗?”这还是我的小儿子吗?我简直不认识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姿容俊爽而又热情洋溢的诗人,我被他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我充满感情地端详着儿子:多么漂亮的青年啊!挺拔、健壮、洒脱。充满朝气。当年我投向革命的时候,也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孩子呀孩子,要是你不要去考虑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问题,专门学写诗,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可是他所说的独特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他经常和一些什么人来往?这些人的思想对他发生了怎样的作用?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我的激动退去了。“把你所佩服的独特的人讲一个给我听听吧!”我微笑着说。“何荆夫,你该很熟吧?是你把他打成有派的。可是他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他思考的是整个历史和生活。他虽说只在系里担任资料员,可是他在学生中的威信比任何一个教师都高。”他的语调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为何荆夫而倾倒了。反右时候,C城大学百分之十的学生被划成右派。他们的情况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何荆夫我却还记得。因为当时就为他的问题,我与章元元闹翻了。她骂我是扼杀青年的刽子手。章元元病危期间,我去看她,她把我赶了出来:“要是你还有良心,就把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都给我找回来!”可是我知道,有几个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章元元留下的唯一的遗嘱,就是不允许我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这真是一个绝情而又固执的老太太!对那些小青年,我们是搞得过头了一点。小青年嘛,有些右倾思想,又有些不健康的感情、意识,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应以教育为主,我们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打了。效果不好哇!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呀!“不是,你是为了当官!你要向上爬!”章元元一定要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她有什么根据呢?不错,我曾经对她说:“我们是一个解放区里来的。你的资格和水平都与我差不多。可就是因为思想右倾,你一直升不上去。好几次,我想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我这是要她当“官”,完全不是为自己。跟这位老太太实在缠不清。“何荆夫这样的态度很好嘛!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对他搞过了头,这是一方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错误。思想偏激嘛!感情不健康嘛!他要是能从这里吸取教训,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当前,则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向四化进军!”我对儿子说,声调极为平和。可是,儿子的目光又是陌生而嘲讽的了。琇琅架眼镜后面又射出两道逼人的光。“政策,你倒是背熟了。”他说。“作党的工作嘛!”我回答。“可惜,你只记条文不记人。而政策正是对人的。”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摆弄刚才看的那本笔记本。“你和何荆夫常常接触吗?”我试探着问。“是的,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谈心。”儿子回答,像挑战。“你们都在一起谈些什么呢?”我又问。“怎么,是不是想收集何荆夫的材料,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儿子挑战的意味更重了。“我只希望你慎重地选择朋友。年轻人容易走极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捧上天。何荆夫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说着,态度也严肃起来了。奚望和何荆夫接触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奚望身上已经看出了苗头。想不到这激怒了儿子。他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用愤怒和嘲弄的语调对我说:“既然书记关心,我就代表何荆夫汇报一下他的流浪生活吧!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作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力。当然,从未搞过社会主义经济!走的是小生产者的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诈骗’过:一次,他找不到活干,吃饭成了问题。正好一个大队要砌砖窑,问他会不会,他满口说会。可是事实上他不会。订了合同以后,他连夜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砖窑的样子,丈量尺寸,画下图形,回来依样画葫芦,居然给他砌成了。你看,这还不是诈骗吗?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他还坚持错误。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他把整个中国当作研究所,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取养分,寻求答案。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本著作:《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拿起他刚才看的笔记本向我一扬:“喏,就是这个。您是否有兴趣?”“什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要说明什么问题?”我问。“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容了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说。真是胡说八道。阶级斗争的弦一松,资产阶级的思想就要泛滥了。批判了几十年了,地主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还有市场!不过,在儿子面前,我不敢对这类问题贸然表态了,怕又被他抓住辫子。这个问题,我得查查有关的资料。“很好么!”我平平淡淡地说,“等他写好了我们再看吧!反正百家争鸣不是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你应该提高自己的识别能力,不要看见新鲜的就认为是革命的。新鲜不等于革命。”对于后面这一句格言式的话,我有点得意,所以重复了一遍。想不到,又给他抓住了——“那么陈旧的等于革命的吗?你说不出任何新鲜的思想和语言,那你就是最革命的了?”“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概不负责。”我站起来,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你负责。不过,爸爸,我诚恳地劝告你,要求退休吧!党会批准你的。这对你是一条最好的路。你不觉得,与你的能力和品德相比,你的权太重、位太高了吗?”“大概,你认为我连作你爸爸的资格都没有了吧?那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吧!”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作父亲就该这样受奚落吗?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儿子。孤独就孤独吧!奚望朝写字台上妈妈的遗像看了一眼,眼光暗淡了。也许,他会向我认个错?我站在那里等。“好吧,爸爸!本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联系就已经很脆弱了。仅仅是为了妈妈,我才住在你们这里。妈妈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答应我,原谅你爸爸,永远不离开他!’我答应了,她才闭眼。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分开好。明天起,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学校,周末就不回来了。”“你——”我的声音发抖了。他把眼光转向别处说:“有一点还得依靠你。你是否愿意每月供给我三十元生活费?如果不肯,我申请助学金。”“我每月给你三十元生活费。”我无力地说。“那你和工资科说一下吧,我直接到那里去拿。免得回来惹你生气。”他平静地说。我点点头,走出他的房间。玉立气势汹汹地冲着我:“怎么,向宝贝儿子赔礼道歉去了?”“你少说废话!”我咆哮了。哭了,她就会哭!一面哭一面说:“我受了你的骗,上了你的当。早知道这样,我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嫁给你。现在连我的孩子都不理我,我图什么……”你图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冷笑着对她说:“你现在觉悟也不晚。想走,你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她哭得更响了,然而不再说那些话。可怜的女人!我走过去,温和地对她说:“别哭了,别哭了。明天奚望就搬走了,家里只剩下你和我。上当也罢,受骗也罢,你我都得过到头。总不能再让人家看一次笑话。”她止住哭声,投到我的怀抱里。这一夜,我什么梦也没有做。七-------------------------------------------------------------------------------- 何荆夫:憾憾,让我们作个朋友。“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声对我说,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从家里搬出来”是什么意思,让他坐下来,慢慢地说。听他说完和父亲冲突的过程,我沉默了许久。“何老师,我觉得还是这样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要个家庭有什么意思呢?”他见我不说话,就自己说起来。我仍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这个行动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从今以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只有三十元钱了!”我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由不得抬头注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我喜欢他。我们可以称得上“忘年之交”了。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埋头写作,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大大方方地对我说:“何老师,咱们聊聊?”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儿子。不过你放心,我和爸爸并不一样。”我为这独特的说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样,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当然有理由不放心。对你的摧残是我爸爸这一生中做下的许许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现在还不肯丢掉‘反右英雄’这笔资本。要是我和他一样,你就倒霉了。”我对一个儿子这样议论父亲不大习惯,尽管这父亲是我所不喜欢的人。我对他说:“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谈你的父亲。你看,还可以谈些什么呢?”他点点头回答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经过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还这么积极?你仍然相信你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吗?或者,你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庄子那样,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追求自由?”这时候,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了。他有一双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练、成熟得多。这是一双蕴藏极深而又富于热情的眼睛。喜欢直视别人,要看透别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讲出真心话。我信任这双眼睛,对他披露了真情。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你的经历不多,却能思索这么多的问题?”他的回答使我惊喜:“只有畜生才只凭着自己的直接经验去认识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一个儿子。祖国和人民的经历也就是我的经历。这经历中提出的一切问题,我都要思索。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而今天,他的行动使我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怎么,和父亲的关系仅仅是三十元钱?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和儿子,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和伦理道德。但是我总不能接受把所谓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搞到每一个家庭里去,动不动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断关系或划清界线。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幸亏我的家庭没有这样对待我。对奚望的行动应该怎样评价?我不能说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因为他对生他养他的祖国怀有炽烈的爱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亲,我就不会抛弃他。“我们到底是两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说出了这句话。含糊得很。“你不赞成吗?”他不喜欢含糊,直视着我的眼睛。“不。但是我不会采取你这样的行动。”我知道还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那你还是不赞成。”他肯定地说,“这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父亲。”是的,我们有着不同的父亲。我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懂得什么叫世界观,也不会解释伦理道德。可是他却为别人辛劳了一辈子,直到最后为儿女献出了生命。父亲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样的人。我不会拿一个这样的父亲去换奚望那样的父亲。哪怕给我十个换一个呢!“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要不,你为什么向他要生活费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