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作者:[法]梅里美女人是祸水,美好只二回——新婚燕尔时,命绝大限至。帕拉扎①一地理学家们都说门达古战场②是在巴斯图利—波尼地区③,座落在马尔贝拉④以北8公里左右的地方,靠近现今的蒙达⑤,我总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根据我从无名氏所著《西班牙战争》⑥的内容,以及从奥苏那公爵珍贵的藏书中⑦所得到的一点资料来进行猜测,我认为应该到蒙蒂利亚附近去找寻这个值得纪念的地点,恺撒曾经在这里孤注一掷地同共和国的卫士们决一死战⑧。1830年初秋,我恰好在安达卢西亚,就作了一次相当长距离的远足,以便把剩下的疑点搞清楚。我希望,我即将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⑨,能够把那些善意的考古学家心头存在的任何疑团一扫而光。可是,在我的论文尚未为整个欧洲的学者解决这个困扰他们的地理问题之先,我想给你们先讲述一个小故事,它不会妨碍我们判断门达所在地在何处这个有趣的问题。①题词是5世纪时希腊作家帕拉扎流传至今的诗句;原文是希腊文。②门达,古西班牙城市,公元前45年时恺撒率军与庞贝的两个儿子大战于此,因而以门达战场而出名。③巴斯图利—波尼是古西班牙的一个省,腓尼基的巴斯图利部落曾定居于此。④马尔贝拉,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⑤蒙达,在今西班牙马拉加城西南30公里处。⑥《西班牙战争》,流传至今的一部罗马军队无名军官的著作,是关于恺撒远征西班牙的珍贵资料。⑦奥苏那公爵(1579—1624),西班牙政治家,收藏大量古希腊罗马及当时欧洲作家的著作珍本及手稿,死后藏书大部分保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图书馆。⑧庞贝的两个儿子统率大军与恺撒的军队在门达附近大战,地形对恺撒不利,恺撒拼死作战,终获胜利。⑨这篇论文并未写成。我在科尔多瓦①雇了一个向导和两匹马,就出发了。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本恺撒的《回忆录》和几件衬衫。一天,我在加塞那平原的高地上东奔西跑,渴得要命,累得要死,烈日当空,烤人肌肤,真想把恺撒和庞贝的两个儿子一齐送去见鬼,这时候,突然我发现离我走着的那条小径相当远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绿色草地,上面疏疏落落地长着些灯心草和芦苇。这就告诉我附近有泉水。果然,当我走近去一看,原来我以为是草的地方,实际上是一片沼泽。一条小溪,看样子是从卡布拉山脉的两座极高的支脉中间一个窄小的峡道里流出来的,流到沼泽里就消失了。我因此得出结论,如果沿着小溪追本溯源,肯定会找到更清凉的水,里面没有那么多的水蛭和青蛙,或者在岩石间还可以找到阴凉的休息处所。一进峡道,我的马就嘶鸣一声,另一匹我所看不见的马,立即随声应和。我走了不到100步,峡道豁然开朗,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片天然的圆形剧场似的空地,四周环绕着险峻的山岭,把空地完全荫蔽起来。对于旅客来说,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舒适的休憩地方了。在笔直的岩石脚下,泉水汹涌而出,直泻入一个小水池里,水池底铺着一片像雪那么白的沙子。五六棵挺拔的绿橡树,终年不受风吹,又有泉水滋润,亭亭直立在池边,用它们浓密的荫影遮蔽着水池。水池周围长着一片细密而油绿的草,可以给人睡觉,方圆40公里以内任何旅店的床铺都没这么好。①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城市。我不能自我夸耀发现了这块幽雅的地方。一个男人早已在那里休息,我进去的时候,他一定是睡着了。马嘶声把他惊醒过来,他站起身,走到他的马身边,那畜生却已经趁着主人睡觉的时间,把附近一带的草饱饱地吃了一顿。那人是一个粗壮的青年汉子,中等身材,看来外表结实,目光阴沉而傲慢。他的原来可能是很漂亮的肤色,由于日晒,变得比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他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短统枪。我承认起初这支枪和持枪人的凶相使我有点惊愕;可是我听见强盗的事太多,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以致我再也不相信有什么强盗了。何况我还看见过不少诚实的农民武装到牙齿地去赶集,所以看见一件武器不能就怀疑这位陌生人的道德品质。——而且,我这样想,他拿了我的衬衫和我那本埃尔泽维尔版①的《回忆录》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对这位拿枪的汉子很随便地点了点头,还微笑着问他,我是不是打扰了他的睡眠。他没有回答我,却把我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似乎对察看结果感到满意,又照样把我的那个正在走来的向导打量了一番。向导突然脸色发白,站住了脚,显然他十分害怕。我心里想:“坏了,碰上坏人了!”但为谨慎起见,我马上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叫向导卸下马鞍,我跪在泉水旁边,把脑袋和双手都浸到泉水里,然后伏在地上,像基甸手下无能的兵士②一样,喝了一大口水。①埃尔泽维尔是16至17世纪时著名的荷兰出版商,出版的书以开本较小为其特色。②据《圣经·士师记》记载,上帝叫以色列统帅基甸在出征攻打米甸人以前考验自己的兵士:命令他们喝湖水。那些像狗一样爬在地上舔水喝的人,上帝认为是不好的兵士,命令放他们回家;后来有300名战士用手捧着水喝,上帝就赐予这个队伍战胜敌人。这时我仔细观察我的向导同陌生汉子。向导似乎十分勉强地走近来;陌生汉子好像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已经放开他的马,手里那支短统枪原来是平拿着枪身。现在枪口已经朝下。我认为我不应该为着别人不尊重我而生气,就躺在草地上,很随便地问那个持枪的汉子有没有带火石。同时我拿出我的雪茄烟盒来。陌生人始终没有作声,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他的火石,赶紧为我点火。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和气起来,居然坐到我对面来,可是他手里的枪还没有放下。我的雪茄点着以后,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最好的一支,问他抽不抽烟。“抽的,先生,”他回答。这是我听到他讲的第一句话,我发现他发S音并不像安达卢西亚人那样①,因而我得出结论:他同我一样也是旅客,只不过不像我那样是个考古学家。①安达卢西亚人的S由喉部发音,同柔声C和Z的发音没有差别;西班牙人把后面这两个音发得像英文的th。所以只要听见“Senor”这个字的发音,就可以辨出一个安达卢西亚人来。——原注。“您会觉得这一支味道不错,”我边对他说边递给他一支真正的中型哈瓦那雪茄①。①这是当时最好的一种雪茄。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用我的雪茄点着了他的雪茄,又向我点了下头表示感谢,然后十分愉快地抽起来。“啊!”他叹息了一声,同时把第一口烟从嘴巴和鼻孔里慢慢地喷出来,“我好久没有抽烟了!”在西班牙,你送给人家一支雪茄人家接受了,就能建立起友情,好像在东方分吃面包和盐一样。出乎我的意料,这位汉子竟非常健谈。但是他虽然自称是蒙蒂利亚区的居民,却似乎对这地方不很熟悉。连我们所在的那可爱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这附近任何村子的名字,他也说不上来;最后,我问他有没有看见附近有断壁残垣,卷边的大瓦和雕刻的石头,他老实承认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东西。另一方面,他却表现出对马很有研究。他批评了我的马,这不是太难的事;然后他对我讲述他那匹马的世系,这匹马来自一个著名的科尔多瓦养马场。这的确是一匹名种马,据它的主人说,它非常坚强耐劳,有一次不是飞奔就是疾走,一天足足跑了120公里。陌生汉子正滔滔不绝说得起劲时,突然停住了,仿佛吃惊于自己讲话太多,对自己有点不满意。——“这是因为我急于要赶到科尔多瓦去,”他显得有点尴尬地继续说,“我有一件案子要向法官们申诉……”一边说,他一边望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向导马上垂下眼皮。这地方既阴凉,又有泉水,使我心旷神怡,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蒙蒂利亚的朋友们曾经把几段美味的火腿放在我的向导的褡裢里。我叫向导把火腿拿出来,同时也邀请这位陌生客人参加我的临时便餐。如果说他很久没有抽过烟,那么他吃东西的样子更使我认为他至少在48小时内没有吃过东西。他简直在狼吞虎咽。我想,这个可怜虫遇见了我,真是上天保佑。我的向导却吃得很少,喝得更少,一声也不哼。虽然我在旅行开始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无人比得上的爱说话的人。有了客人在场似乎使他局促不安,某种互不信任的感觉使他们两者之间分隔开来,我却猜不出确实的原因。最后的几片面包和火腿已经吃光了;我们各自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命令向导安置好马具,正要向新朋友告别的时候,他却问我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向导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已经回答他说我准备在奎尔沃客店①住宿。①这里的客店,西班牙语是Venta,指孤零零的客店,如果在大路边上,还是个热闹处所;如果在偏僻小路边,那就是抢劫或杀人的危险处所。“像你这样的人物,先生,那可是糟透了的地方……我也想去,如果你准许我奉陪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奇@“非常愿意,”我边说边骑上了马。@书@向导为我托着马镫,又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耸了耸肩膀作为回答,似乎在安慰他说我十分放心,于是我们就出发了。@网@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眼色,他的不安,陌生汉子偶然流露出的几句话,尤其是他一口气骑马走了120公里,和他对这件事所作的不太合理的解释,早已在我的心目中形成我对我这位旅伴的看法。我毫不怀疑同我打交道的人是一个走私贩子,或是一个强盗;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相当熟悉西班牙人的性格,对一个同我一起吃过东西和抽过烟的人,我可以尽管放心不必害怕。有他在一起倒还可以保证路上不会遇见别的坏人。何况我很高兴认识一下强盗到底是怎样的人,因为强盗不是天天可以碰到的。同一个危险人物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很迷人,如果发觉这个危险人物既温和又驯良的时候,那就更叫人高兴啦。我很想慢慢引导这个陌生汉子向我说些真心话,尽管我的向导不停地对我使眼色,我还是把话题引到一些江湖大盗身上。当然啦,我是恭恭敬敬地谈论他们的。那时候,在安达卢西亚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名叫何塞—玛丽亚,他的事迹挂有人人的嘴上。我就想:“我会不会是跟何塞—玛丽亚在一起走路呢?……”于是我讲起这位英雄的故事,当然全是赞美他的,我对他的勇敢和慷慨表示极度的崇拜。“何塞—玛丽亚只是一个小丑罢了,”陌生汉子冷冷地说。我暗暗地想:“他是在对自己说句公道话呢,还是他过分谦虚?”因为我越是端详这位伙伴,就越觉得他符合何塞—玛丽亚的特征,我在安达卢西亚的许多城门的捉拿告示上看到过这些特征。——“一点不错,一定是他……金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整齐洁白的牙齿,纤细的手;质地优良的衬衫,有银钮子的天鹅绒上衣,白皮腿套,一匹栗色的马……毫无疑问!不过,他既然埋名隐姓,我还是尊重他的秘密吧。”我们到了客店。那客店就像他所描写的一样,是我所到过的最糟的地方。一间大屋子既作厨房,又作饭厅和卧室。屋子中间一块扁平的石板上生着火,烟就从屋顶中间开着的一个窟窿透出去,或者毋宁说烟已经停在那里,在离地几尺的地方形成一股云雾。沿着墙边的地上,铺着五六张旧驴皮,算是旅客的床。离这房间——或者不如说离我刚才描写过的唯一的屋子——约20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敞棚,就算是马厩。在这个可爱的寄居所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和一个10至12岁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至少在目前是如此;这两个人都黑得像煤一样,衣服破烂不堪。——“这就是古代门达—巴蒂加的居民所遗留下来的子孙!”我心想,“阿,恺撒啊!啊,萨克斯蒂斯·庞贝啊!如果你们回到这世界上来,你们会多么惊讶啊!”老太婆看见了我的旅伴,就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异的喊声。——“啊!唐何塞老爷!”她喊道。唐何塞眉头一皱,威严地扬了扬手,老太婆立即闭上了嘴。我转过身来对我的向导偷偷地递了一个暗号,使他明白:我今晚同宿的伙伴的身世,不必再麻烦他告诉我了。晚餐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在一张一尺多高的小桌子上,先是一盆红烧老公鸡块烩饭,里边放了许多辣椒;然后是一盆油辣椒;最后是一盆“加斯帕乔”——一种用辣椒做的沙拉①。这3盆都有辣椒的菜迫使我们不停地求助于装着蒙蒂利亚酒的皮囊,这种酒味道非常可口。吃完了饭,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只曼陀铃——在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伺候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弹。①加斯帕乔实际上是一种冷汤,里面有洋葱、大蒜、黄瓜、蕃茄、辣椒、油和面包片。“我不会,”她回答,“可是唐何塞弹得非常好!”“那么,”我对唐何塞说,“能不能请君为我歌一曲,我非常爱听你们的民族音乐。”“我不能拒绝像您这样一位正人君子,您给了我这么名贵的雪茄抽,”唐何塞十分高兴地嚷起来。他叫小姑娘把琴递给他,开始自弹自唱起来。他的嗓音是粗糙的,可是非常悦耳,曲调有点忧郁也有点古怪,歌词我却一句也不懂。“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对他说,“您唱的不是一支西班牙曲子,倒有点像我在特权省份①听到过的‘索尔西科’②,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您说对了,”唐何塞带着阴沉的神气回答。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上,抱着胳膊,开始凝视快要熄灭的火堆,脸上带着古怪的悲哀表情。放在小桌子上的一盏灯照亮了他那张高贵而又凶悍的脸,使我想起了弥尔顿诗中的撒旦③。也许我的旅伴像撒旦一样,在怀念他失去的乐园,在思索他失足而过的流亡生活。我很想使我们的谈话重新活跃起来,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已经深深地陷入他的悲哀的沉思中。老太婆用一根绳子挂着一张破被单,遮住屋子的一个角落,她就在那里面躺下睡觉。小姑娘也跟着她走进那个专为妇女准备的角落。于是我的向导站起来,叫我跟他到马厩去;唐何塞听见这句话就惊跳起来,用粗暴的声调问他要到哪里去。①特权省份,指享有特殊权利的省份,就是阿拉瓦省,比斯开省,古普斯夸省和纳瓦拉省的一部分。所使用的语言是巴斯克语。——原注。②索尔西科,是巴斯克民族舞蹈,一般伴有音乐及合唱。③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所著长诗《失乐园》描写撒旦因反对上帝被贬落人间,但仍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要战胜上帝。“到马厩去,”向导回答。“去干吗?马有的是吃的。睡在这吧,先生不会怪罪你的。”“我怕先生的马病了,我想请先生去看一看,也许先生知道应该怎样办。”很明显,安东尼奥想单独同我谈话;可是我不愿意引起唐何塞的怀疑,根据当时的局面,我认为最好是对他表示绝对的信任。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说我对马一窍不通,并说我很想睡觉。唐何塞于是跟着安东尼奥到马厩里去,不大会儿他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对我说马没有什么,不过我的向导把牲口看成宝贝,拿上衣替它摩擦,使它出汗;他就打算整夜干这桩安闲的工作了。这时候,我躺在驴皮毯子上,拿斗篷严严地裹着身体,生怕碰着毯子。唐何塞请我原谅他斗胆同我在一个地方睡觉,然后就躺在门口;在躺下来以前,没有忘记把短统枪装上火药,把它放在他用来作枕头的褡裢底下。我们互相道了晚安以后5分钟,彼此都呼呼地入睡了。我想我一定是相当疲倦,否则我便不会在这样的房子里睡着;可是,过了一个钟头,一种奇痒难熬的感觉把我从睡梦中弄醒。我一弄明白奇痒的性质以后,就站起身来,心想后半夜在露天度过,比在这个难以寄居的屋子里更好。我蹑着脚尖走到门口,从唐何塞身上跨过去。他睡得正香,我的动作又那么轻,以致我走出了屋子他还没有醒过来。靠近门口有一条阔长板凳;我躺下去,尽量舒适地安顿下来,以便度过这后半夜。我刚要第二次阖上眼睛,忽然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地在我面前走过。我坐了起来,认出了是安东尼奥。他在这种时刻走出马厩,使我非常惊异。我站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他立刻看见了我,停了下来。“他在哪儿?”安东尼奥低声问我。“在客店,他睡着了。他不怕臭虫。您干吗把马牵出来?”这时我发觉安东尼奥在马蹄上仔细地裹着旧毯子的碎布片,以免走出马厩时弄出声音。“老大爷,请您说话低声一点!”安东尼奥对我说,“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最著名的大盗。我整整一天给了您许多暗示,您总装着没有瞧见。”“大盗不大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他没有偷过我们的东西,我敢打赌,他根本没有这个念头。”“那好吧;可是谁告发他,谁就可以得到200迪加①。离这里6公里有一个枪骑兵营地,天亮以前我就可以带几条壮健的大汉来。我本来想把他的马牵走,可是那畜生凶得很,除了纳瓦罗谁也近不得它。”①迪加,金币或银币,金币每个值10至12法郎,银币价值减半。“您见鬼了!”我对他说。“这个可怜的家伙什么事得罪了您,您要去告发他?何况,您敢肯定他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大盗吗?”“完全可以肯定;刚才他还跟着我到马厩里对我说:‘你好像认识我,如果你告诉那位善良的先生我是谁,我就把你的脑袋打开花。’先生,您留在这儿,留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他知道您在这儿,他就不会起疑心。”我们边走边说,已经离开客店相当远,不怕别人听见马蹄声了。安东尼奥转眼间就把裹住马脚的碎布片拉掉,准备上马;我又是恳求,又是威吓,想把他留住。“我是一个穷光蛋,先生,”他对我说;“有200迪加,机不可失,尤其是又可以为国家除去一害。不过您得当心,如果纳瓦罗醒过来,他一定会跳起来抓他的短统枪的,那时您就得当心!我吗,我已经走得太远,不能不干了;您尽量自己设法对付吧。”这个坏蛋跨上了马,把马一夹,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对向导的行为非常气愤,也感到有些不安。考虑了片刻以后,我决定回到客店。唐何塞还在熟睡,毫无疑问,经过几天的冒险生涯,他又疲劳又渴睡,现在正是补偿一下的时候。[奇][书][网]我不得不猛力地将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醒过来时那副凶狠的眼光和抓枪的动作;为了防备不测,我早已把他的枪移到离他的睡处相当远的地方。“先生,”我对他说,“请您原谅我吵醒了您;可是我有一个傻问题要问您:您乐意看到半打枪骑兵到这儿来么?”他跳起来,用骇人的声音问:“这是谁告诉您的?”“只要这个警告有用,管它是从哪里来的。”“您的向导出卖了我,这笔帐我一定要同他算的。他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在马厩里,我想……可是有人对我说……”“谁对您说的?……也许是那个老太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闲话少说,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您愿意不愿意在这里等候那些兵士?如果不,那就请您不要浪费时间;否则的话,那就晚安吧,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睡眠。”“啊!您的向导!您的向导!我一开头就不相信他……可是……我会跟他算帐的!……再见吧,先生。您帮助了我,上帝会报答您的。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坏……是的,在我身上有些东西是值得一个绅士同情的……再见吧,先生……我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我无法亲自报答您。”“您要报答我就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吧,唐何塞,就是永远不要怀疑任何人,永远不要想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是给您路上抽的。一路平安!”我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没有作声;他拿了他的短统枪和他的褡裢,对老太婆说了几句话,所用的方言是我所听不懂的,然后,飞向马厩。几分钟之后,我就听见他在田野里奔驰了。至于我,我又躺在我的板凳上,可是我再也不能入睡。我心里思忖,我到底有没有理由从绞刑架上把一个强盗或者杀人犯救下来呢?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我曾经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巴伦西亚式米饭罢了。我是否出卖了那位站在法律一边的向导呢?我会不会使他遇上受罪犯打击报复的危险呢?但是,待客的义务又怎么讲呢?……我想这是野蛮人的偏见;今后我对这个强盗所犯的一切罪恶都得负责……可是良心凭着本能来拒绝一切推理,这也是偏见吗?也许,在我当时所处的艰难局面中,我不能毫无后悔地脱身吧。我正在左思右想,对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只见6个枪骑兵同安东尼奥一起出现,安东尼奥非常小心地躲在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强盗在两个钟头以前已经逃走。队长盘问那个老太婆,老太婆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可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她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告发他。她还补充说了一句,说他每到她这儿来,总是习惯在半夜里动身的。至于我,我得走几里地到一个治安法官那里呈验我的护照,还得签署一份陈述书,才能继续从事我的考古调查工作。安东尼奥有点恨我,因为他怀疑是我妨碍了他赚到200迪加的。不过,我们在科尔多瓦还是像好朋友那样地分了手;我给了他一笔很可观的报酬,在我的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尽量多给了他一些钱。二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好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尼各会①的图书馆里有份手稿,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有关古代门达的有用资料。那些善良的神父们很热情地招待我,我白天在他们的修道院里度过,黄昏到城里散步。在科尔多瓦,日落时分总有许多闲人聚集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右岸。在这里,人们呼吸着制革工场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所制革工场还为当地保持着精制皮革制品的古老声誉。另一方面,人们可以在这里欣赏一幕十分值得欣赏的景象。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一大群妇女聚集在河边,站在堤岸下面。堤岸相当高。没有一个男子胆敢混杂在她们里面。晚祷的钟声一响,黑夜就算来临了。最后一下钟声响过后,所有妇女都脱了衣服,走进水里。于是就发出叫声,笑声,一片喧哗。堤岸上面,男人们在欣赏这些沐浴的妇女,他们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什么。不过这些白色而模糊不清的形体在深蓝色的河水上面显出来,倒也能叫一些有诗意的心灵为之激动,只要发挥一点想象力,就不难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狄安娜和她的水仙沐浴图,而不必害怕自己会遭到阿克托安的命运②。有人对我说,有几个无耻之徒有一天筹集了一笔钱,用来买通大教堂的敲钟人,叫他在规定时间前20分钟敲响晚祷钟声。虽然那时天色很亮。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水仙们却一点也不犹疑,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而不相信太阳,她们泰然自若地换上了浴装,这浴装总是非常简单的。那时我不在那里。我在那里的时候,敲钟人是不受贿赂的,黄昏暮色苍茫,只有猫眼才能分辩出最老的卖橙子老妇同科尔多瓦最漂亮的风流女工。①多明尼各会是由西班牙神父多明尼各(1170—1221)创办的天主教组织;该会的修道院一般都藏有大量书籍和手稿,主要是从没收那些被怀疑为异端的叛教者的私人藏书而来。②狄安娜是希腊神话中的猎神。猎人阿克托安偷看狄安娜和她的仙女们沐浴,狄安娜使阿克托安变成一头小鹿,结果被他自己的猎犬咬死。一天黄昏,在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时刻,我倚着堤岸的栏杆抽烟,只见一个女人从通到河里的水梯走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穿得很朴素,也许可以说很寒伧,上下身都是黑色的衣服,像大多数夜间的风流女工一样。有身份的妇女只有在早晨才穿黑服;傍晚时分,她们就按照法国式样穿戴。走到我的身边以后,我的这位浴女就让披在头上的头巾滑下来,落在肩上。在“星星所撒下的微光中”①,我看出她娇小、年轻、身材苗条,还有一对很大的眼睛。我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这完全是法国式礼貌,便连忙对我说,她很喜欢闻雪茄的味道,有时遇到温醇的香烟②,她甚至也抽几口。幸喜我的烟盒里还有几支这样的香烟,我便赶紧献给她。她居然俯身取了一支,在一个孩子递过来的线香上点了火,我给了那个孩子一个苏。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话,这位漂亮的浴女同我谈了很久,码头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认为请她到一所“内维里亚”③去饮冰不能算是冒昧。她经过一番谦让以后就接受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按响了报时表,响声似乎使她非常惊奇。“外国人先生,你们有多么新奇的发明啊!您是哪一国人,先生?一定是英国人吧④?”①这是法国17世纪悲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悲剧《熙德》中的诗句(第四幕第三场第一二七三行)。②原文是西班牙文。③这是附设有冰窖的咖啡馆,实际上存放的是雪。在西班牙,没有一个村子不开设“内维里亚”的。——原注。④在西班牙,凡是不带着棉布或丝织品的样品的,都被当作英国人。我在哈尔基斯(希腊地名——译者)曾经荣幸地被人称为“法兰西的英国绅士”。——原注。“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者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不是。”“至少您是安达卢西亚人。从您柔和的口音我就能听出。”“如果您听得出人们的口音,您一定能够猜出我是什么人。”“我相信您是来自耶稣的国度,离天国只有两步远。”(这个比喻指的是安达卢西亚,我是从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著名的斗牛士①那里听来的)。“呸!天国……这儿的人说天国是没有我们的份的。”“那么,您也许是摩尔人,或者……”我停住了嘴,不敢说她是犹太人。“算了吧!您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您要我同您算算巴奇②吗?您听人家说起过小卡门吧?她就是我。”这件事离开现在已经15年了,我那时候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坐在我旁边的哪怕是一个巫婆我也不会被吓走。“好啊!”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同一个江湖大盗共进晚餐,今天又同一个魔鬼的门徒一起饮冰。在旅行的时候,是应该什么都看一看的。”我想结识她还有另外一种打算。我现在只能羞愧地承认,离开大学以后,我曾经花过一点时间去研究神秘学,我甚至有几次尝试去降服阴间的鬼魂。现在固然我早已戒掉了这种爱好,可是我仍然对迷信还有相当大的兴趣,我当然乐意去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的妖术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一边谈,一边走进了“内维里亚”,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球,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现在我有充分的余暇来细细观察我的吉达那③了。有几位先生看见我带着这样一位女伴作陪wωw奇Qisuu書com网,一边饮冰一边露出惊愕的神气。①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斗牛士,梅里美第一次去西班牙旅行时同他结识(1829—1830)。梅里美在他的《西班牙通信》的第一封信里曾经谈到他。②指算命。——原注。③原文是西班牙文,西班牙人称波希米亚姑娘为吉达那。我十分怀疑卡门小姐是不是一个纯血种,至少她比我见到过的她的同族女人要漂亮得多。照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30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10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3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3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3纤巧: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至于其余的条件,请参阅布朗托姆①的著作。我的波希米亚姑娘不能说这样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很光滑,但是非常接近铜色。她的眼睛虽然有点斜视,但是很大很美;她的嘴唇虽然有点厚,但是线条很好,露出雪白的牙齿,比去掉皮的杏仁更白。她的头发虽然有点粗,可是颜色漆黑,带有蓝色的反光,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又长又亮。为了避免用冗长的描写使读者厌烦,我还是概括点说吧:她的每一缺点总有一个优点作为陪衬,而这个优点在对照之下,变得格外显著。她的美是一种奇特的、野性的美;她的脸使你初见时惊奇,可是永远不会忘记。尤其是她的眼睛,有一种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见过。“波希米亚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这句西班牙成语是经过仔细观察后的结论。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观察一只狼的眼睛,等你的猫要捕捉麻雀时,观察一下猫的眼睛吧。①布朗托姆(1540—1614),法国作家兼政治家,著有《著名女子的生活》、《风流女子的生活》等。在咖啡馆里叫人算命会显得十分可笑。因此我请求那位漂亮的巫婆准许我送她回家;她毫无难色地答应了,可是她还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请我把表拿出来再按一下。“这表真是金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了一会表问。我们动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街道上差不多阒无一人。我们走过瓜达尔基维尔大桥,到达郊区①尽头的时候,在一所看来丝毫不像宫殿的房子前面停下。一个小孩给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女人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波希米亚方言,叫做罗马尼或希欠·加里。小孩马上就走开了,留下我们在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凳子和一个箱子。我不该忘记:还有一瓮清水,一堆橙子和一把葱头。①这郊区住的大多数是吉卜赛人或者贫民。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波希米亚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副似乎用过多次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它为算命所必需的工具。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关于她的预言,我用不着向读者复述;至于她运用的手法,很明显她比一般女巫高明。可惜不久我们便被人打扰了。大门蓦地被人猛力打开,一个男人披着一件褐色斗篷,只露出一对眼睛走了进来,用相当不礼貌的态度对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从语调听来,说明他是在发脾气。吉达那看见了他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愤怒,只奔过去迎接他,用她在我的面前用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向他说了一通。我只听懂一个词儿:“佩伊洛”,因为这个词儿重复了好多遍。我知道波希米亚人用这个词儿来称呼不是他们种族的陌生人。假定他们是在谈我,我准备作一番比较麻烦的解释;我已经抓住一张凳子的凳脚,偷偷地仔细捉摸,看什么时候把凳子扔到闯进来的陌生人的头上较为合适。陌生人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女人,向我走过来,然后忽然后退了一步:“啊!先生,”他说,“原来是您!”于是我也望他一眼,认出了原来他就是我的朋友唐何塞。这时候,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让他被抓去吊死。“咦!是您,老朋友!”我喊道,勉强地笑着,尽量掩饰我的不满,“您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哩。”“又是老一套!早晚得叫她改改,”他咬紧牙齿说,同时用凶暴的眼光瞪她。然而波希米亚女人继续用方言同他说话。她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充满了血,变得十分可怕。她脸上的肌肉抽紧,拼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他做一件他犹豫不决的事。这件事是什么,我已经很明白,但见她拿小手在脖子里再三地拉来拉去,我不由得认为她是想割掉一个人的脑袋,而且很可能就是我的脑袋。对她的喋喋不休,唐何塞只是干脆地用两三个字来回答。于是波希米亚女人向他极端鄙夷地望了一眼,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膝坐下,挑了一只橙子,剥了皮,吃起来。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两百步左右,然后他伸手一指:“一直走,”他说,“您就可以看到那座桥。”跟着他就转过身去,很快地走开了。我回到客店,有点困惑,心中颇感不快。最糟的是,当我脱衣服的时候,我发觉我的表已经不翼而飞。种种考虑阻止我第二天去报警或者申请市长先生为我到处搜寻。我结束了多明尼各会图书馆的手稿研究工作,动身到塞维利亚去。在安达卢西亚东游西荡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马德里,中途得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想在那里久住,因为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浴女们不知不觉地有了反感。不过那里我有些朋友要拜访,有些事情要办,不得不在这座伊斯兰教亲王们的古都①逗留三四天。①科尔多瓦于8世纪时被摩尔人征服,曾经连续4个世纪成为伊斯兰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我回到多明尼各会修道院的时候,一位对于我的研究门达遗址的工作素来感到很有兴趣的神父,张开两臂来欢迎我,同时叫嚷起来:“感谢天主!欢迎您,亲爱的朋友。我们全都以为您已经死了呢;现在同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念过多少次《天主经》同《圣母经》,可是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有被人杀掉,因为我们知道您被人抢劫了。”“你们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惊奇地问他。“当然哩,您知道得很清楚,就是您的那只漂亮的报时表,从前您在图书馆工作时,每次我们告诉您去听唱诗班的时候到了,您就把它按响报时。现在,它已经找到了,您去领回来吧。”“您的意思是说,”我有点尴尬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把表搞丢了……”“那个坏蛋已经关起来了。大家都知道,那种人哪怕是为了个小铜板也不惜会开枪打死一个基督徒的,所以我们怕得要死,生怕他把您杀了。我同您一起到市长那儿去,把您那块漂亮的表领回来。这样,您回去就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机关不尽职哩!”“我老实对您说,”我对他说,“我宁愿丢了我的表,也不愿在司法机关面前作证,叫一个可怜的穷鬼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啊!请您放心吧,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去证明他的罪恶,即使多了您的证明,他也不会被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我弄错了。您的强盗是一个贵族,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您瞧,多偷一件东西或少偷一件东西,对他的命运毫无影响。如果他只偷东西倒还得感谢上帝!可惜他已经犯过好几件杀人案,一件比一件更凶暴。”“他叫什么名字?”“这地方的人管他叫何塞·纳瓦罗;可是他另外有一个巴斯克名字,这是您同我都读不出来的。我说,他是一个值得一看的人,您既然喜欢熟悉一个地方的特点,您就不应该错过这个可以知道西班牙的坏蛋怎样离开人世的机会。他关在小圣堂里,马丁内斯神父可以带您到那里去。”我的多明尼各会神父一再劝我去看一看那种“美丽的小绞刑”①的准备工作,使我无法拒绝。我要带着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希望他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①这句话有读音错误和拼写错误,出自莫里哀的喜剧《德·普尔索尼先生》第三幕第三场,是一个瑞士卫兵说的一句洋径浜法语。在唐何塞吃饭的时候人家带我到了他那里。他相当冷淡地对我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多谢我给他带来的礼物。他数了数我放在他手里的那盒雪茄一共有几支,挑了几支出来,把剩下的还给我,说他不需要更多的了。我问他,如果花点钱,或者靠我朋友的势力,我能不能为他获得减刑。起初他只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改变了主意,求我为他献一台弥撒以拯救他的灵魂。“您愿不愿意,”他怯生生地加上一句,“愿不愿意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另外献一台弥撒?”“当然可以,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可是据我所知,在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他抓住我的手,带着严肃的神情紧紧握着。沉默了一阵以后,他又说:“我还可以请您帮我做一件事吗?……当您回国的时候,也许您要从纳瓦罗经过,至少您总得经过离那里不远的维多利亚。”“是的,”我对他说,“我一定会经过继多利亚;可是我兜个圈子到潘普洛纳①去也不是不可能,为了您,我愿兜这个圈子。①潘普洛纳和维多利亚都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潘普洛纳在维多利亚东面。“好呀!如果您到潘普洛纳去,您会看到不少使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个圣牌给你(他指给我看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小银牌),您用纸把它包着……”他停顿了一会儿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您亲自把它交给或者叫人交给一个老大娘,我会告诉您她的地址。——您对她说我已经死了,可是不要告诉她我是怎样死的。”我答应把他托付的事办好。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半天功夫。下面叙述的这个悲惨故事,就是从他嘴里听到的。三他说,我生于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镇①。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②。您相当熟悉西班牙,您从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③。如果我的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现在我们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给您看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我的家谱。家里人想叫我当教士,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不进去。我太喜欢打网球④了,这玩意儿就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就忘记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胜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双方动了“马基拉”⑤,我又把他打败了;可是这一下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我就参了军,投入阿尔曼萨骑兵连⑥。我们这些山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当兵这行业。不久我就当上了班长,人家还答应把我提升为排长,不幸恰巧在这时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工厂去当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可以见到这所大建筑物,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现在似乎还看得见那扇大门和它旁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时候,总是打纸牌,或者睡觉,我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我总不肯闲着。我正在用黄铜丝制一条链条,用来拴住我的火枪的引火针,忽然间同伴们都说:“钟响了,女工们要上工了。”①埃利松多镇,纳瓦罗省的一个市镇,离潘普洛纳45公里。②利萨拉本戈亚源出巴斯克语利萨拉,意为梣树,所以这个姓的意思是:“梣树种植园的主人”。③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统治西班牙时代,不肯放弃天主教,也不肯同伊斯兰教徒通婚的西班牙人后裔,被称为老基督徒。④这种球是网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时双方各带球拍或球兜,场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内的,场地中间有中线,但没有网。后来逐演演变成为网球和回力球。从形式上看,这种球同网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墙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虽然中线上没有网,姑且译为网球。⑤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铁皮的棍子。——原注。⑥阿尔曼萨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1707年争夺西班牙王位战争期间,该城附近发生过一次大战役。为了纪念这次战役,一个西班牙骑兵连被命名为阿尔曼萨骑兵连。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这家工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如果没有“二十四”①的许可证,任何男子都不能进去,因为天气热的时候,她们穿得很随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她们吃完饭去上工的时候,就有许多后生在那里望着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去挑逗她们。这些姑娘当中,很少有人会拒绝接受一条薄丝头巾的;有这一门爱好的人,要钓这种鱼,只要弯下身子拾起来就是了。别人在那里张望的时候,我却坐在门口附近的一条板凳上。我那时年纪还轻,总在想念故乡,我从不相信漂亮姑娘是不穿蓝裙子和没有两条小辫子挂在肩上的②。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们合不来,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因此我埋头制我的链子,突然我听见那些市民们叫嚷:“吉达那来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在她的家里遇见过您。①负责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门的官员。——原注。②这是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的乡下女子惯常的打扮。——原注。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欢①。她的嘴角上也衔着一朵金合欢,她向前走着,腰肢扭来扭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来的一匹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②。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要说几句轻佻的恭维话;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姑娘。起先她不讨我欢喜,我重新埋头干我的话儿;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儿一样,叫她们来时她们不来,不叫她们时她们倒自己来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对我说话:“老乡,”她按照安达卢西亚的方式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链条送给我挂保险箱的钥匙吗?”“我是用来拴我的引火针的,”我回答她。“你的引火针!”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织花边的,难怪他需要织针哩③!”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满脸通红,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来吧,心肝,”她又说,“替我织7尺④镂空黑纱做头巾,我心爱的针贩子!”①这种花黄色,有浓香。②目的是驱除恶运。③卡门利用织针和引火针两字的原文拼法有点相同来作文字游戏。④这里说的是古尺,每尺约合1.20米,显然太长。她把嘴里衔着的那朵金合欢取下来,用拇指一弹,把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子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才好,我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金合欢正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做,我竟趁我的同伴们不注意,把花捡起来,当作宝贝一样地蒙在我的上衣里面。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傻事!两三个钟头以后,我还想着这件事,突然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警卫室,满脸惊慌。他对我们说,在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工被人杀害了,要派一个警卫到那里去。排长叫我带着两个人去看看。我领了人走上楼去。先生,您想象一下,我走进大厅以后,首先见到的是300个女工,她们只穿内衣,或者差不多是这样,在那里大嚷大叫,指手划脚,嘈杂万分,连天上打雷都听不见。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女工四肢朝天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有×形的伤痕,是被人用刀子划的。人群中有几个好心的女工正忙于救护;在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妇女抓住。那个受伤的女工在叫喊:“请神父来让我忏悔!让我忏悔!我快死了!”卡门一句话也不说;她咬紧牙关,像蜥蜴那么转动着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所有女工都同时向我说话。原来那个受伤的女工夸耀自己有钱,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①里买一头驴子。①塞维利亚的特里亚纳郊区以集市活跃著称。“咦,”快嘴的卡·门说,“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用吗”?①那个女工被这讥讽刺痛了,也许还因为这件东西触犯了她的心病,就回答卡门说,她不知道扫帚有什么用处,因为她没有福气当波西米亚姑娘或者魔鬼的门徒,可是卡门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却有机会结识她的驴子,因为市长先生会叫卡门小姐骑着驴子游街,后面还派两个听差跟着替她赶苍蝇哩②。“好吧,”卡门说,“我就在你的脸颊上挖条苍蝇的喝水槽③,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④。”说完以后她就噼里啪拉干开了,她用切雪茄的那把刀子在那女工的脸上划上圣安德烈的十字架⑤。①西欧传说巫婆可以骑着扫帚在夜间飞行,卡门的意思是:你是巫婆,可以骑着扫帚飞行,用不着驴子代步了。②古时西班牙使巫婆和不正经的女人骑驴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卫兵不断地用鞭子抽打。“赶苍蝇”的意思在这里是“不断地抽打”,像替她赶苍蝇一样。③苍蝇的喝水槽意思就是又宽又长的伤口。④原话的意思是:漆三桅船。西班牙的三桅船大多数在船侧漆成红白的方格子。——原注。⑤圣安德烈是耶稣门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土耳其人抓住钉在十字架上,十安架的横木是斜的,所以这里意思是说:在她的脸上划上两道斜十字。案情非常清楚,我抓住卡门的臂膀。“大姐,”我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你跟我来。”她瞅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接着她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说,“走吧。我的头巾在哪儿?”她用头巾包住头,包得只露出她的一只大眼睛,然后跟着我带去的两个人走了,驯服得像一只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说案情很严重,应该把她送进监狱。照理又是我把她送去。我叫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走去。起初波希米亚女人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的确名符其实。我们到了蛇街,她就把头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让我看到她那张讨人欢喜的可爱脸蛋,尽量转过身来望着我,对我说:“长官,您带我到哪里去?”“到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温和地回答她,像一个善良的兵士应该对囚犯说话的样子,尤其这个囚犯又是个女人。“可怜啊!我的遭遇会怎么样呢?军官老爷,可怜可怜吧。您又年轻,又可爱!……”然后放低了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我送给您一块bar lachi,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见您都爱您。”所谓bar lachi,先生,就是一块磁石,据波斯米亚人说,如果知道使用这块磁石的秘诀,就可以行使许多妖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再也不会拒绝你了。我尽可能严肃地回答她说:“这里不是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到监狱去,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巴斯克省人,有一种口音使西班牙人很容易听出来,可是西班牙人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说bai Jaona①的。卡门一听就猜出我是从特权省来的。您将来会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祖国,到处流浪,他们会说各种语言,他们中大多数住在葡萄牙、法国、特权省分、加泰罗尼亚以及其他各处如同住在自己家乡一样;甚至同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彼此谈话。卡门的巴斯克话说得相当好。①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我心爱的朋友①,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问我,“你和我是同乡人吗?”先生,我们家乡的方言实在好听,使得我们在外乡听见了,就不由得战栗起来……谈到这里那个大盗低声加上一句:“我希望有一个原籍特权省的神父听我忏悔②。”①原文是巴斯克语。②天主教徒死前要向神父忏悔,以求赦免生前所犯罪恶。